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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麻将赢钱技巧大全二百三十五章不甘于寂寞的人生...冯唐作品集6&《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3)
&“娇子·未来大家top20”
第1集&&&&冯唐作品集6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3)
31 叶下摘桃
  “太下流了!”我们几个人看完录像,一身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脸的兴奋冲回宿舍。
  “讲讲!”呆在宿舍没出去的人齐声附和。
  其实,没人给台阶,我也会讲的:“最下流的镜头,小侠一招‘叶下摘桃’,哪知那个恶僧会缩阳神功,一下子抓了个空。小侠的师妹在一旁高喊:‘打他的凤池穴!’小侠‘叶下摘桃’的一手不动,另一手直打恶僧脑后。恶僧大叫一声,阴囊连同睾丸下落,正落在小侠的手里。小侠用力一捏,只见画面上两个大鸡蛋壳破黄流……”
  “过了,过了……”
  “太下流了!”
  “太不含蓄了!白受教导主任这么多年教育了。我们没去看电影的给你们讲一个新改编的含蓄故事。”宿舍里,“日本豆”的包装纸扔了一地,三、四个饭盆胡乱扔在宿舍当中的桌子上,
里面盛着吃剩下的晚饭,尖椒土豆。
  “好!”
  “故事开始了:话说桑保疆……”
  “别说我,秋水脸皮厚,你们说他吧。”
  “也行。话说秋水从小就是一个有志气的好孩子。三岁就和妈妈讲:‘好男儿何患无妻,我要找个处女。’怎么能证明一个女孩是不是处女呢?厚脸皮的秋水想了一个厚脸皮的办法。青春期刚刚开始的一天,秋水觉得‘小媚眼’还算顺眼,把她悄悄叫出来,掏出自己的小弟弟,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不就是阳具吗。’秋水立刻不说话了,失落呀失落,她一定不是处女。秋水又找来‘大奶子’,毕竟抱着挺舒服,又掏出来,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不就是鸟吗。’秋水立刻又不说话了,失落呀失落,这个连土名都知道,更不是了。处女,处女,你在哪里呀?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秋水最后怀着一线希望找到朱裳。再掏出来:‘这是什么,你知道吗?’朱裳楞了足足半分钟,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不知道。’秋水一阵狂喜:‘你真的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告诉你吧,这就是男性生殖器。’朱裳一脸诧异:‘真的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
  “这比较惨。”桑保疆说。
  “谁说的?大家又不是没有一块上过厕所。秋水祖上也是有身份的人。秋水的太上老祖因为伟岸陪过秦始皇的妈,秋水老祖脱过裤子挑过滑车。秋水自己就是生不逢时。”
  “其实,朱裳要是真的看见了,准跟找核桃的花栗鼠看见唐老鸭的大核桃形加工厂一样,头顶地后滚翻骨碌进山崖。”
  “其实,秋水的长处不在他的长短,而是在于他的淫邪。我觉得小姑娘未定能体会到秋水的好处。秋水应该从事一下第二职业,服务于一些苦闷的,
无聊的中上层中年妇女, 没准能成一代名鸭。”
  “你们是不是皮肉发紧呀?” 我说。
  “快十二点了,别说了,都息灯一个小时了,还不老实睡觉!睡觉是件多美的事呀!”宿舍管理员听到他们又开始没完没了的臭贫,料定他们今晚讲不出什么好听的新鲜花样来了,就开始猛催他们睡觉。
  灯熄了好久,我还是睡不着,忽然听见下铺有响动。
  桑保疆摸着黑从床上下来, 自言自语道:“我要撒尿。”
  “你要是再往咱们屋墙角撒,我们就骟了你。把它薄薄地切成驴钱肉。”几个人立刻支起半截身子,
在床上大叫。几天前在屋子靠门的墙角发现一块尿碱,虽然桑保疆一口否定,大家一致认定是桑保疆干的。?
  “我习惯裸睡的,没穿裤子,出门会碰见女鬼的,女鬼会啃掉我的小鸡鸡的。”桑保疆在桌子上找到一个空可乐罐,
手把住阳具的时候蓦地想起“找处女”的笑话,问大家:“朱裳真会认得吗?” 阳具不由自主地硬了起来, 怎么也对不准可乐罐的小口。
  “你丫怎么这么半天还尿不出来呀?”
  “用不用我吹吹口哨呀?”
  “丫挺起来了,你们看呐,丫真下流。”有人在床上打开手电,桑保疆的屁股在手电光里象月亮般明亮皎洁,他的胯下像是骑了个扫把。
  桑保疆注意力一分散,阳具不自觉中软了下来,正好对着可乐罐口,嘹亮地尿了起来。尿完将罐子扔出窗外,罐子砸落在宿舍楼旁的小路上,
声音响亮。
32 马拉多纳
  体育老师终于同意我们不出去跑长跑,而留在操场打篮球。
  体育老师是个简单而纯朴的人,他挣很少的工资,一天三顿吃学校的食堂,最大的乐趣是帮助女生练习鞍马或是单杠等体操项目,他有一双温暖而肥厚的小手。孔丘说:天下有道,丘不与之易也。意思是,你牛逼,我也牛逼,我不拿我的牛逼和你的牛逼换,我不羡慕你。从小到大,我认真羡慕过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这个体育老师,无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姑娘屁股摸,特别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物质贫乏,冬天唯一的新鲜蔬菜是大白菜。另一个是我的外科教授,他主攻乳腺外科,每天早上出诊,诊室里都是小一百对焦急地等待他触摸的乳房。
  讨体育老师开心的诀窍是对他很真诚地说:“我怎么觉得您长得越来越像马拉多纳了?”体育老师长得矮小粗壮,好像马拉多纳。头发自来卷,好像马拉多纳。热爱踢球,好像马拉多纳。马拉多纳穿阿迪达斯的行头,体育老师省吃俭用,到利生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一个真的阿迪达斯运动短裤。三月十五号,北京的暖气停了,体育老师就迎着料峭的春寒穿上他的名牌短裤,露出大腿和小腿上的毛。十一月十五号,暖气开始供应了,体育老师的腿毛都冻弯了,才收拾起来不穿了。由于没有换洗的,体育老师的名牌短裤常常油光瓦亮。操场上,太阳照下来,他转过身去,教我们新的一套广播体操。他的屁股光洁如镜,我透过这面镜子,看见过桑保疆的影象,提醒过他拉上裤子拉链。球场上,我们一夸他“太像马拉多纳了”,体育老师就扭动着他油光瓦亮的粗壮屁股,带球优雅前冲,像是过去的武士把护胸的银亮盔甲罩在屁股上,杀向敌阵。体育老师实在没钱再买真的阿迪达斯足球鞋,不得已买了一个仿造的,当时的造假技术拙劣,伪造的彪马,那个美洲豹好像怀了个双胞胎,挺着肚子往前跑。他在西直门服装市场挑来的最真的假货,鞋后帮子上印着阿迪达斯,鞋侧面是耐克著名的斜弯钩。高中足球联赛的时候,刘京伟批发来二元一个的浅蓝色圆领衫,当我们的队服。我和张国栋决定把他们变成名牌。我找了块三四厘米见方的青田石,拿张国栋的阿迪达斯运动服当样子,刻了一个阿迪达斯的标志,沾着衣物染料印在圆领衫左胸前,就是阿迪达斯。才印出一件,体育老师就听了风声赶来,看了一眼就笑了,“假的。”他严肃地指出,造假的第一步不是具备造假手段,而是找一件正品真货。真正阿迪达斯标志的三片叶子是相同的,而不是像三瓣的花朵。我一把扯过张国栋,他马上招供,他的裤子是假的,他以前的臭牛逼都是为了满足虚荣心。体育老师慢慢地脱下他的正品真货阿迪达斯短裤,严肃地对我说:“只许测量,不许试穿。只许造好,不许造差。”他把短裤递给我,我严肃地接过来,像是接过一面旗帜,的确沉甸甸的,好像连着体育老师半拉屁股的血肉。第二次雕刻,大获成功,体育老师要了三件,他著名的阿迪达斯裤头终于有非常像真的阿迪达斯上衣配合了,他更像马拉多纳了。
  穿了我们造的阿迪达斯,体育老师还是逼迫我们在天气寒冷的时候长跑。“你们现在骂我的娘,但是你们在将来,以及你们将来的老婆会想到我的好处。耐力很重要。”我们跑过饴糖厂,右转,跑过汽配一条街,再右转,跑过机械工程管理学院和兆龙饭店,接着右转,跑过一个公共厕所,跑过中国青年报印刷厂,跑回学校。很快我们就发现了可以坐公共汽车。在数次实践之后,我们下了43路汽车,发现体育老师就等在车站,慈祥地说:“以后咱们改在操场跑圈。”三千米要跑十圈,第七圈的时候,我的舌头像狗一样伸出来。后来在床上,我的老婆说,你的耐力真好,听你同学说,你体育在班上是最后一名,你们中学真是先进集体呀,你中学的体育老师是个好人。我想起了跑圈,总有跑完的时候,一圈圈跑吧,我的舌头像狗一样伸出来。在中学的时候,也只有天气寒冷的时候才跑圈呀,夏天在床上跑圈是不人道的。
  长大以后,除了在床上,我不跑圈了,改为游泳,下午如果不性交,就去二十一世纪饭店的游泳池游泳,他们有标准的五十米池。张国栋因为我学了医,请教我性交的运动量。我说,一次完整的性交,包括前戏、后戏和中间过程,大概二三十分钟左右,运动量和游500米或是长跑一千五百米差不多。张国栋问我有没有科学根据,我说当然有,我下午不进行两次性交,就去游一千米或是跑三千米,疲劳程度类似,一千除二就是五百,三千除二就是一千五,这是科学,由不得你不信。
  下了体育课,我一边擦汗一边往教室走,姓肖的班长叫住我:
  “班主任叫你去一趟。”
  我正想和朦胧诗人班主任如何谈讨诗歌问题,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教导主任也在,心里一紧。
  “你来了,坐。”班主任说。
  “我还是站会儿吧,在教室里老坐着了。”我向四周瞧了瞧,方圆五米没有空椅子。
  “刚上完体育课?”
  “打篮球来着。”
  “没听说你会打篮球啊?只听说过你写诗呀?”
  “所以才要学吗。写诗的太多了,不流行了。近年改写小说最流行了,但是小说篇幅长,《北京晚报》登不下。”
  “你昨天上午上课了吗?”班主任猛地打断了我的话头。
  我一楞。
  “我问同学,有的说刚才还看见你,或许去厕所了,我第二节课再来,说你可能吃多了‘老城煌庙’的五香豆,便秘,还在厕所面壁反省呢;还有的说你拥军拥属去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突然病倒,无人照顾,你送她去朝阳医院了。你群众关系不错呀。你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些我都干过。不过,昨天我病了。”
其实,我正后悔昨天逃课,听张国栋说,昨天英语课,长发垂屁股的女英语老师带他们到电教室,为了培养他们的听力,放了一个没字幕的英文原版录像《索菲的选择》。“露了好些肉,我只听懂了一个词,那个女的一直高喊‘dear!dear!’其他都没听懂。但是朱裳这些女生,表情木然,眼珠子盯着屏幕一动不动,特严肃。”张国栋告诉我。
  “那今天怎么又能高高兴兴上体育课了呢?”终于抓到了我的逻辑破绽,而且是在教导主任面前。班主任按耐不住喜悦的心情,眼镜里的双眼炯炯放光,酒糟鼻流光溢彩,红艳欲滴。教导主任还是面露慈祥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听着。
  “我病又好了。”
  “怎么好得这么快?”
  “我看病了。”
  “去哪家医院了?有证明吗?”
  “我在家看的。”
  “在家怎么看?”
  “在家自己给自己看。”
  “自己怎么给自己看?”
  “在家对着镜子给自己看。”
  教导主任给嘴角‘吱吱’作响,呈欲啮人状的班主任一个眼色,面露慈祥的微笑道:“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同学,应该协助老师完成对学校的管理。你觉得学校最近的风气如何?”
  “有些浮躁。”
  “你认为是由于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同学们读了什么坏书,结识了什么坏人,组成了什么坏团体?”我在想象中给教导主任添上一撇仁丹胡,就更象诱骗中国乡村淳朴少年的黄军少佐了。
  “可能是天气原因吧。春天了。”校园里软塌塌的迎春花软塌蹋地谢了,金银花、连翘又跟着肆无忌惮地黄了起来。“您的学生还是有抵抗力的。坏书、坏人是不会沾的。不是您说的吗,‘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否则怀不了孟子。”
  教导主任是我们的天敌。在当时,他总是和我们作对,骨子里和我们不共戴天,他是我们心目之中最大的坏人。
  我们常常想象他如何度过他的一天,他的一天常常是这样的:
  上午八点钟,
准时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办公桌不大,但是木质不错。油漆工惜材,只上了清漆,让木头原有的漂亮纹理显露出来。办公桌上放了一块五毫米厚的大玻璃板,下面压着十几张全班合影,那是他教导过的学生。照片由黑白变到彩色,学生的衣服也从旧军装或是父母的工作服变到花裙子或是彪马、阿迪达斯的运动服。但他的位置却没什么变动。他坐在第一排,坐在他的学生中间,健康而矜持地笑着,仿佛一名业已成名的雕塑家,周围立着的是他的杰作。如果你想和他找话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问他,这些照片上的人现在都在什么地方风光。教导主任会聊上两个钟头,总之两点,第一,他的学生现在绝大多数都在牛逼,都在党政军公检法担任要职。第二,他的学生都非常感谢他,纷纷用各种形式把他们现在的牛逼归结于他在中学时对他们的教育,都还惦记着他,每年新年,他都收到一麻袋的贺年卡。教导主任总是沿着办公室的窗户拉一根铁丝,然后从那一麻袋贺年卡中挑出最美丽耀眼的,像晾衣服一样搭在铁丝上,一显摆就是一年。
  教导主任常说的话是:“自然给孩子以身体,而我们塑造他们的灵魂。”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感到可怕,感到的是巨大的责任与成就。
  他的椅子和桌子是一样的好质地,老婆为他做了个棉垫,夏天也垫着,
总告诫小女老师应该学习榜样。“否则会例假不调的。”他讲。
  象往常一样,他打了两壶开水,为自己泡了一杯茶,九点钟玻璃板上会有今天的报纸,可以就着茶学习。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一个教师需要仔细研究以明确塑造学生灵魂的方向。
  坐在椅子上,他透过窗户,可以望见办公楼下的小花坛。青草,蝴蝶花蔓在地上, 珍珠梅, 榆叶梅, 紫薇开在上面。
  还有, 雕塑。
  看到小花坛里的雕塑。教导主任就有一种想使用不文明语言的冲动。半年前两个南方人,说是什么什么美专的,说是学校应该面向科学,面向未来,说一个校园要是没有一处雕塑就象小姑娘没有鼻子一样不能容忍。于是校长批了三千元钱,两个南方人白吃白住了四个月。雕塑出来了;一个女学生马步蹲裆高举氢原子模型,一个男学生弓箭步一手高举航天飞船。老师们说那一男一女,怎么看怎么象天外来客,或是门神。
  办公楼对面是教学楼,一幢苏式建筑。从俯视的角度看来仿佛一架大肚的飞机:左翅膀是图书馆,右翅膀是实验室,机胸是教室,机腹是兼做礼堂及学生食堂的大厅,机屁股是教工小食堂,机嘴是教学楼的正门。每天,上千个学生从这个机嘴里进进出出,教导主任坐在他木质很好的椅子上都能看得清楚。我们男生他很少看,女生在他眼里可以简单地分成两类:戴乳罩的和不戴乳罩的。不戴乳罩的可以再分成两类:本来就没什么可戴的和本来该戴而却不知道该戴的。数最后一种女生可恶。她们与学校的不良气氛有直接关系,教导主任常常这样想。
  “不建学校,就得多建监牢。学校人少,监牢中的人就会多。学校办得差,监牢中就会人满为患。”他在教师会上讲这番话的时候感觉自己象个将军。“中学生,说到底还是孩子。正处于人生观,世界观形成阶段,象一块未琢磨的璞玉,未着色的白纸。不是他们缺少问题,而是我们缺少发现。”有人从新疆回来,送了教导主任一块沁色美丽、晶莹润滑的仔玉。教导主任想起两句《诗经》:“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觉得应该成为自己教育生涯的座右铭,就让玉工用隶书体将这八个字刻在仔玉上,还打了一个孔儿,穿了一条古铜色丝带,系在裤带上,间或把玩。教导主任上厕所的时候,张国栋仔细观察过。张国栋告诉我们,教导主任的卵袋和他腰上系的仔玉,大小形状都很类似。卵袋不能经常露在外面,不能当众把玩,就用这块仔玉取代了。
  在教导主任眼里,怎么可能没问题呢?就象有些花要香,有些雨要下,有些娘要嫁一样,有些人从小注定不安分。
  我们几个在很早的时候就和教导主任结下了冤仇。
  高中第一个学期伊始,我们几个在操场上等待开学典礼开始,没什么事情干,借口桑保疆嘴上不干不净,把他一顿乱摸。桑保疆急了,抄起一块砖头。我们掉头就在前面跑,桑保疆在后面追。我跑到宣传栏边,冲桑保疆一吐舌头,桑保疆砖头出手,我一低头,宣传栏二平方米的大玻璃应声碎掉,宣传栏的雷锋、董存瑞、黄继光们横七竖八地散了一地,却依然庄重地横眉立目。在教导主任的调停下,赔偿宣传栏玻璃的钱,由我和桑保疆平摊了。
  即使这样,桑保疆还是痛恨教导主任。为了迎接亚运会,每个在北京的中学生都被逼着用一块钱买了一张亚运彩票。刘京伟和张国栋刮开,是“谢谢你”。我刮了一个五等奖,可以兑换两块钱,还没出门,就被班主任语文老师拦住,被逼着又买了两张彩票,再刮,自然是“谢谢你”。桑保疆刮完之后,奇怪地一句话都没说,但是一张大脸都憋紫了,等班主任语文老师走出教室,他吐出一口长气,说:“我,我,我,得了一等奖,五百元钱!全学区就这么一张!”
我们一起扑上去看,果然是一等奖。我当时毫不怀疑,我这辈子都挣不到五百元钱。桑保疆接着说:“五百块,我能看几百场录像,买上千串糖葫芦,买呼家楼葫芦王的,五毛钱一串,掏空山楂,填上豆沙和核桃仁的那种。五百块,如果发给我是一块一块的票子,我数都要数半天。五百块,我存到银行,每月的利息都够我吃冰激凌的。你们没手气,没你们的份儿。顶多,请你们吃次门钉肉饼。”我们一起说:“Thank
you,撒泡尿。”肖姓班长很快就跑来告诉桑保疆,教导主任叫他去办公室一趟。“肯定是问我是要现金还是一个银行存折。我要银行存折,否则出不了学校就被你们抢跑了。”桑保疆去了一个小时之后,大喇叭广播,召集全体同学到操场集合,我们到了的时候,桑保疆已经站在了领操台上,那是我记忆中他唯一一次站在领操台上,旁边是气定神闲的教导主任。桑保疆低着头,红着脸,像是家里刚着了火或是死了人。人到齐了,在操场上黑压压一片,桑保疆接过教导主任递过来的纸条,念:“祖国,是我们的母亲,她有锦绣的河山、悠久的历史、灿烂的古代文化、光荣的革命传统,以及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她经受了苦难的折磨,正在焕发青春,展现新颜,走上中兴的道路。‘我爱社会主义祖国’,‘团结起来,振兴中华!’是我的心声。崇高的爱国主义,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巨大精神力量,它正激励我树立远大的革命理想,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贡献青春和我的一切。我是高二三班的桑保疆,为了祖国,为了亚运,为了我们的学校,为了我的班集体,我自愿将亚运抽奖得到的五百元钱捐献给国家。”领操台下,掌声如雷,桑保疆哭了,然后又笑了。桑保疆在我们的搀扶下回到宿舍,他在那天的剩余时间里一直在说话,说的只有一句:“操他妈的教导主任,操他妈。操他妈的教导主任,操他妈。操他妈的教导主任,操他妈。操他妈的教导主任,操他妈。操他妈的教导主任,操他妈。操他妈的教导主任,操他妈。”
  在教导主任眼里,还有另外一些人,从小就注定让别人不安分。比如翠儿,比如朱裳,女孩是好女孩,脸好,腰好,腿好,都好。可是想起校门口那些不三不四晃来晃去的小流氓们,多数都是等翠儿和朱裳这样姑娘的,教导主任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没问题呢?听说校园理流传着一些黄书,不是手抄本便是国外的黄色画刊。还有他们自编的黄曲儿。联系起来,问题就清楚了,先是看了黄书,激发这些臭小子们的创作欲望,于是有了黄曲。还有厕所......”想起厕所,教导主任又有了一种想使用不文明语言的冲动了。
  “这帮小混蛋!摊开作文纸,好人好事、‘记一次有意义的活动’,打死也写不出八百字。进了厕所,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不仅有中文,还有英语。不仅有普通话,还有方言。不仅有文字,还有插图。不仅墙上有,门上有,水泥地上也有。教导主任刚让工人把一块不平常常积尿的地面用水泥补平,回来就发现未干的水泥地上多了一条薛蟠填的词:“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不仅有原创作,还有改编,再创作,或许好好一部《金瓶梅》就是由于这种机制沦落成淫书的。教导主任在一个大便池方便的时候,看到一首小令:“穿过一片黑森林,见到一个小矮人,打开两扇大红门,进去一个流氓,留下两个坏蛋。”等他带着油漆和刷子回来准备抹掉的时候,便池里多了一节没冲干净的大便,那首小令也已经被改成:“……进去一个教导主任,
留下两个坏蛋。”
  “明天一定找人用黑漆把大便池的门全部油一遍。”教导主任反复在楼道里和我们班主任说。
34 《西方美术史》
  下课铃响了。
  一、二楼的低年级学生从各个教室涌出教学楼,大呼小叫,手里挥舞着乒乓球拍象村民执刀械斗般冲向楼下的水泥制乒乓球台。高年级学生在楼上窗口不怀好意地看着,瞧准时机扔下一把粉笔头,等低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们仰头准备咒骂列祖列宗的时候,再把自己身后一个无辜的人推向窗口。
  我瞥见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他们姓肖的班长庄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抻了抻衣襟让运动服上“阿迪达斯”三叶状的商标更加舒展,右手掠了掠头发,向朱裳的座位走去。我们生产出逼真阿迪达斯圆领衫之后,班长是唯一没向我们要的,自己去买了一件,他的“阿迪达斯”是绣在左胸口上的,和我们的印刷作品明显不同。
  张国栋从骨子里瞧不上他,觉得象他这样一个面白无须,爱打小报告,好色却绝对作风严谨的人应该生活在那个太监属于正当职业的年代。其实,张国栋也承认班长还是挺出众的,脑子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除了出众的仔细。仔细地做每一件事情,仔细地说每一句话。或许就是这种仔细让他当上了班长。听他小学的同学讲,小学的时候,教室前面挂毛主席的像,他就很认真地看着。到了中学,主席只在天安门凝视广场上照相留念的人民和长安街上过往的车辆,班长便习惯性地把那种敬爱的目光投给班主任,并且能背出班主任所有发表过的朦胧诗,必对毛主席诗词还熟悉。于是班主任就象指定接班人一样表情严肃地把班长的职务交给了他,并且尽可能地伙同其他老师尽量给他高分。她教的语文自然不用说,她说“拟人和排比用得好,作文满分”,没人和她争。数学老师就不象话了,他给肖班长步骤分:写个相干不相干的方程,给分。写几个步骤不计算,给分。写个单位,给分。实在不行了,就说:“他虽然写错了,但是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的思想是对头的。”
  张国栋跟我讲过,三楼男生厕所第二个蹲坑的门上有两行字:“到哈佛读书,做朱裳老公。”
  张国栋说:“咱们班长理想远大。我认得他的字。俗甜。”
  “你的理想呢?”我问。
  “挣钱。还有 ……”
  “什么?”
  “如果我和咱们班长的理想都实现了,我就尽全力让他戴绿帽子。开了奔驰600到他家楼下,用手机和朱裳叙旧。不急不燥,慢慢地聊。聊第一次请朱裳跳舞,朱裳夸我乐感好,步子踩得特别顺畅,不会跳的姑娘也能被带着满场跑。我夸朱裳轻,一推就走,手一勾就回到我的怀里来。聊到两个人都觉得烦了,不约而同地在晚上十二点来到学校操场,两个人相依而坐,周围一片黑暗,除了熬通宵打麻将的灯光和窥探我们的星星、月亮。大地一片静寂,除了我的呼吸和朱裳的心跳。一定要绿化了他,让他绿透了心,让他绿得萎而不举、举而不硬、硬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射、射而不能育。被迫满大街找电线杆子,顺着上面的广告钻胡同找老军医,最后受骗上当,一针下去再也抬不起头。然后和他的女儿混熟,去迪厅、歌厅、饭店、酒吧……见尽物欲横流,让她一回家就觉得家里憋气,看见她爸就憋气,有空就质问朱裳‘您为什么让这个人成了我爸爸?’……”
  肖班长走到朱裳身边,用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朱裳的课桌,等朱裳意识到他的存在,左手一伸,递给朱裳一本《西方美术史》。
  “还给你,多谢了。真是挺好看的。现在这样好的装祯已经不多见了。‘三联’版的书就是高别人一等,价钱还特别便宜。是在哪儿买的?”
  “三味书屋。”
  “怎么走?我也想逛逛,但是对西边不熟。”
  “天安门再往西骑。”
  “哎呀,我最怕找地方了,明天上完课,陪我去一趟好不好?就算帮助同学了。怎么样?晚饭我请,西单附近我熟。”
  “我也忘了怎么走了。”
  “是吗,那就算了。这本书里你最喜欢哪幅画?我最喜欢米开朗基罗的那幅壁画,《创世纪》。那么宏大、深确、有力量。中国人是万万画不出的。除了远古时代的岩画,中国人没画出过什么有男人味的东西。米开朗基罗真是了不起。”
  肖班长的“米开朗基罗”五个字发得字正腔圆,发音的时候脸上有股不细看看不出的得意。
  我从旁边课桌上爬起来,睁开半睡的眼睛大声问:“你知道米开朗基罗为什么味大吗?”
  “他是天才。庸俗的人不能贬低的真正天才。”
  “不对。因为他从来没洗过澡。他坚信洗澡会伤元气,所以每当他想洗澡时,就静坐一会儿,然后给自己身上洒一点香水。日久天长,腋窝味,脚泥味,汗碱味和不同种类的香水味混在一起,于是他就味大了。”
  朱裳笑了笑,没说话。
  虽然周围一片嘈杂,但是还是有人在注意这边。肖班长小声嘀咕了一句:“庸俗,无聊。”
  我不怕班长会给我穿小鞋。我老爹最近升官了,比班长的爹官大两级。刘京伟的爹比班长的爹官大三级,且与班长的妈妈关系暧昧。班长的爸爸在纺织口里管着一堆如花似玉的模特,刘京伟的爸爸提醒过去的相好小心些。班长的妈妈一撇嘴:“就他?”仿佛李隆基不相信高力士能干什么。
  “杨贵妃讲,‘香皂我只用力士。’”刘京伟劝他爸爸把这句话说给老相好听,让她不能太松心。
  我喜欢看朱裳笑。他坐在朱裳旁边,朱裳笑的时候,我总有一种冲动想抱抱她,让她笑进自己的怀里。
  “班长,你读了这么多书,我再问你一个难点儿的问题:贝多芬为什么不用这个手指弹琴?”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
  班长毕竟是有身份的人,知道我可能在涮他,又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一笑,很矜持地一笑,走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但是对于我这种天赋好、后天训练又严格的厚脸皮没有多少效果。“猜不出?因为这是我的手指。”
  “朱裳,”我小声对朱裳讲,“其实咱们班长也很味大,也很神秘的。过去半年我有几个问题总是搞不懂:一是建筑工地上那些老吊是怎么样一节节升上去的;二是咱班长的分头怎么会一丝不乱。第二个问题我昨天知道了。”
  “因为有一种叫‘摩丝’的东西,抹上去,梳一梳,张飞变美女。头发就一丝不乱了。”我接着说。
35《新婚必读》
  昨天,翠儿去我的房子找了我。新整的头发,刘海儿在前额俏俏地弯着,一丝不乱。
  “刘海真好看。”我伸手轻轻碰了碰, 硬的。
  “使的‘摩丝’。”
  我开门进来的时候, 翠儿已经坐在里面边了。翠儿有我房间的钥匙。
  “我说过的, 钥匙少使。”
  “怕什么?怕我闯见你睡别的女孩?如果是朱裳吗?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不用蒙汗药上不了手的,她会留着把自己的童贞献给她未来的老公的。如果是别人,我会象现在一样安静地坐着,
看着等你完事。”
  “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气, 又哪个靓仔不爱理你了? 我为你守身如玉,不怕别人,
我是怕我老爸老妈进来看见你,又要给你难看,又要质问我为什么和不良女少年来往了。”
  “我不是把着厕所门吗?开门的要不是你,我会一个箭步蹿进去,反锁上门,憋死你的双亲。瞧你妈见了我的样子,好象我和鬼故事有密切联系似的。”
  “先臭死的是你。别太怪我妈,她总怀疑是你夺取了我的童贞,这倒也是真的。你怎么知道是我在开门?”
  “你是天生的淫棍。你把钥匙插进孔里, 总会很动情地吹一声口哨, 仿佛你插进别的孔里似的。”
  “知音, 同志!”我的手握住翠儿的, 翠儿一笑,
就势软进我的怀里。和翠儿在一起,我是我自己。不用隐藏,不用伪装。很自然也很自在,自然得就象风会吹,雨会落。自在得就象两个人一直喜欢同一个牌子的烟,同一个牌子啤酒,啤酒喝到三瓶,心里会有同样的意乱情迷。
  “头发长了?”很多时候,我会想起翠儿,特别是累了,烦了,忍不住地幻想翠儿会出现在身边。可以把头靠在翠儿肩上,抱抱,插插,胡言乱语,唠唠叨叨,骇世惊俗,说伤大雅的话。?
  我把头埋进翠儿的颈后, 她的头发光滑而香。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要我的手顺着翠儿的头发滑下,闻到洗发水味掩不住的发香,我的下身就会在瞬时间硬起来。我并不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我们的教导主任比我们敏感多了。我记得曾经有幸和教导主任同在公共厕所小便过几次。男厕所的小便池上方,有一个开得很大的窗户,半人多高,站在小便池上小便的时候,肩膀以上曝露在外,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女厕所里进进出出的女生。有一次,我和教导主任几乎同时庄严地登上了小便池,拉开拉链,我看见教导主任腰间那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玉坠子。我们几乎同时开始,几乎同时结束,在开始抖一抖我们的小弟弟的时候,几乎同时看见朱裳从厕所出来。我还能继续抖干净,却发现教导主任蓦地直立了起来,抖不动了。他庄严地咳嗽了一声,生硬地系上裤扣,看也不看我,出去了。
  “这次做头发还去了一点呢,发梢有点分茬了。臭小子,说,多久没好好看我了?多久没好好抱我了?想不想我?”
  “想。”
  “追人有意思吗?”
  “我没追,张国栋在追,我给他助阵。我答应张国栋,那个姑娘对他有意思,我的座位就让给他。张国栋说,现在的味道还是如嚼蜡。”
  “那是他没有这种口福。你助阵?还是等待张国栋阵亡,自己脱了裤子上?”
  “嚼蜡也是一种味道。”
  “嚼蜡的时候有没有更想我?”
  “有。”
  “哪儿想? 它想不想我?”翠儿这句话是咬着我耳朵垂儿说的。 说完, 翠儿就势往下亲。
  “最想。”我说。
  我想起第一次,一年前的第一次。天气也象现在,刚下完雨,天刚放晴,空气里一股泥土香。两个人坐在这张床边上,床上也是妈妈前一天刚晒完的被子,被子里一样有一股太阳的味道。翠儿问的也是“想不想我?”也是就势从耳朵垂儿亲起。然后下颌,然后颈,然后胸口,然后大腿,然后我的小弟弟。在翠儿面前,只有在翠儿面前,我停止思考,我的小弟弟替代我的大脑,全权主导我的行为。我一丝不挂,饿了吃,渴了喝。我的血液从大脑里流出来,充盈我的小弟弟,他抬起头,说,抱紧她。我就抱紧翠儿。我的小弟弟越来越大,他说,怎么办呀?我就问翠儿,怎么办呀,翠儿?翠儿没说话,手牵了我的小弟弟,告诉它,一共有几个洞,每个洞各是什么功用,然后把它放进正确的洞里面。我的小弟弟在翠儿的洞里挺开心,他说,我热。我就问小翠,我快不行了,怎么办?翠儿说,不行了就别挺着了,第一次,时间已经够长了,可以出来了。我叹口气,出来了。翠儿拍着我的肩背,安抚说,挺好的,累不累?
  翠儿讲,我的身体里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她没有足够的耐心理解,但她有足够的耐心可以把它亲出来。那天我的小弟弟很胀,让我想起吸饱了水就要发芽的种子,想起小时候看电影西藏女奴隶主鞭打男农奴时自己身体里的变化。真的很胀,仿佛心里烦得不行喝了无数的酒第二天胀胀的头,仿佛第一次用爸爸的剃须刀刮净嘴上的乳毛,胀胀的上唇。
  象第一次一样, 翠儿发育很好的身子仿佛丘陵间起伏的小路。
  “你躺着, 不说话, 真好看。”
  我在两个人之间清楚地体会到什么是自己有的,什么是自己求的,就是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与结果。我只有不停地跑,跑在乡间起伏的小路上,窗外高耸的塔楼群是某种树林,你只要不停地跑,你的下身就可以透明,照亮前面的路。可是为什么跑呢?因为胀。可是为什么胀呢?因为有人喜欢它。可是为什么有人喜欢它呢?因为它有东西。可是这种东西真的与众不同吗?扯蛋。跑到终点又怎么样呢?
  我想起前些日子上的一当。我打完篮球,汗流夹背地坐到座位上,发现座子里有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心中暗喜,“又是哪个暗恋我的小姑娘呀?”剥开蓝底带黄色小熊的包装纸,里面又是一层红色带黄玫瑰的彩纸,剥开,又是一层绿色带柏树图案的纸。打开第四层,终于,看见纸盒子了,我屏住气,小心打开,一张叠成心形的纸条,展开纸条,上面两个字:
  “傻逼。”
  张国栋看了,笑个不停,说,像是肖班长的字迹。
  现在身子下的路, 以及心里放不下的朱裳是不是都是这样的一张包裹了无数层彩纸的纸盒子呢?
  乡间的路越来越起伏, 越来越嘈杂。?
  “小声点。”我斜了一眼五层,朱裳的内裤还在衣架上晾着。
  “哦-啊!这时候你爹妈还回不来,你怕谁听见呀?邻居?邻居肯定以为又闹猫了。哦--啊!”
  “小点声。”五层的阳台上, 白底粉花的内裤随风摇摆。
  “哦--啊! 好吧, 那得让我亲亲你。”翠儿用我的脖子封住自己的嘴, 两片嘴唇用死力气。
  “痛!”
  “我心更痛。”
  “痛。”
  “明天你的脖子上就会有一块唇形的暗红的印儿,红得就象谢了的玫瑰。书上说那叫春印儿,明天你就可以戴着它上学了。你的同桌如果真的喜欢你,
又足够聪明细心, 会注意到的。”
  我只有不停地跑,自己越来越累,脚下的路越来越狰狞。我终于感到不行了, 我不跑了,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你真能干,你要自己保重。”她是对我的小弟弟说的。象第一次一样,她又开始欺负它:“你这会儿这么乖了?我给你唱支歌好不好?‘起来,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你知道吗,我在一家商店看见一个闹钟,下次买来送给你。这台闹钟会说话,定点到时了,
它就会叫:‘起来了, 起来了, 坚持不懈。’秋水, 你不许睡觉, 你不能仗着年少力强就不讲技巧。你有没有读过《新婚必读》?”
  “不用读, 我都懂, 我自己都可以编了, 不就是‘完事之后, 继续爱抚, 不要睡觉’吗?
但是你体会过这种事情做完后一个处男的苦闷吗? 需要时间来想想董存瑞,黄继光,想想今天学的氢氧化钠,双曲线方程。所以,
我要睡觉,一个人。”
  翠儿带了随身的小包去了厕所。小包里有面巾纸, 小瓶的洗面奶, 玉兰油, 摩丝, 摆弄几下, 刘海又在前额俏俏地弯着,
一丝不乱了。
  “你应该先去小便一下,不管有没有尿意。这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新婚必读》上说的。”?
  我没回答,从床上坐起来,开始整理床。主要是从被子,褥子上把长头发一根根摘出来, 团成一团扔进马桶冲掉。
  有一次我出门赶上大雨,一包‘希尔顿’湿在裤兜里,老娘洗的时候查到我没捡干净的烟丝,便象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律之后一般,满屋子地奔走呼号:“我终于发现了!我终于发现了!”从那以后我总是分外小心,甚至春梦之后的短裤总是马上脱下来自己洗掉。以至于老娘暗地里常向我爹嘀咕,
这孩子的生理发育是否正常。
36 麒麟汽水
  春光明媚。
  亮丽的太阳,懒洋洋的风,风托了漫天的柳絮杨花笑着追人跑。花褪了,早春的叶子嫩得让人心情愉快。爱打扮或是不太怕冷的女生们换上了裙子或是纱质半透明的衫子,走在你前面,迎了光,可以看见身体运动时的变形以及乳罩后袢细长的深色阴影。
  我缩在我靠窗的座位里,人也懒懒的。望着烦躁的窗外的春,柳絮在飞。想起那句庸俗的宋词:“柳径春深,行到关情处。颦不语,意凭风絮,吹向郎边去。”
  奇怪的是朱裳很少在我的春梦里出现。在梦里,朱裳基本上是残缺而模糊的,是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缕头发或是伸出的一只白白的手。梦也总是那种黎明时黑夜与白天交接的蓝色。好象什么也没有说,就象平时两个人也没说过太多正经话。如果有什么活动,就是走,走来走去。朱裳在,有两、三里垂柳堤岸就够了。“行到关情处”便是走到动情处了。手不必碰,眼不必交,只需两个人慢慢走就好了。有些心思,想不清,分不明。就象这酿在春光中的柳絮。有些心思也不必说出口,也不必想清楚,好在有柳絮。柳絮会带着柳絮一样的心思到她的身边去的,让她一样地心乱、心烦,一样的不明白。
  更奇怪的是,在现实里,我从来不知道,朱裳是什么,应该如何对付。朱裳成天就坐在我旁边,是肉做的,是香的,但是比睡梦里更加不真实。我不知道自己在朱裳这里是怎么了,一点不像我自己。我瞧不起自己。强暴?不敢想。梦?梦不到。象张国栋讲的,“不强暴也找个机会强抱一下,听听群众反映”,却也不知从何抱起。就象维纳斯的胳膊,放在什么地方都别扭。一直想打个电话,在某个风小些的春天的晚上,叫她出来,也不知道找个什么理由,嘴被封住,话都被胃囊消化了。
  放学,我决定回家。我们一块推车出校门,门口有一辆银色的“皇冠”停着,张国栋后来说是鼠皮色的。朱裳走近的时候,车门打开,两个穿西装的人钻出来把朱裳拦住。我、张国栋、刘京伟的步子放慢,朱裳聊了几句,一脸的不高兴。平时,朱裳虽然不爱说话,但从没有把不快堆在脸上。
  我停了下来。张小三后来说,他很少看见我的眼睛里充满这种凶狠躁戾之色。
  那两个人长得满帅。领带也不象是从小摊买的,红底蓝花。张国栋、刘京伟是我见过的长得最有男人味道的男孩,比起那两个人来,还是一眼就觉得嫩得象个青苹果。
  那两个人一脸的和颜悦色。朱裳只是摇头, 手死死地插在牛仔裤兜里:
  “我要回家。”
  其中一个人抓住朱裳的胳膊:“没事,吃顿饭,唱唱歌,然后我们一起送你回家。挺好的天。好久没一起玩玩了。”
  朱裳摇头:“我要回家。”
  “是不是功课还没做完?真是小妹妹。要不然象以前一样,我们先帮你对付完作业再去玩?”那人的手还抓着朱裳的胳膊。
  朱裳摇头:“我要回家。”
  我听到朱裳说到第三遍“我要回家”,把手里的车摔在地上,我尽量平静地说:“把手放开,人家不乐意。”
  “你谁呀?”
  “她同学。”
  “是么?”拉着朱裳的男人问朱裳。
  朱裳点头。
  “江山代有玩闹出,咱们老喽。”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别废话,把手放开。”
  “要是不放呢?你嘴唇上的胡子昨天第一次剃吧?”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兜, 兜里放着把弹簧刀。
  这把刀是很早以前从云南带过来的。最近,和我一起受老流氓孔建国教育中的一个小流氓刚把一个呼家楼的小痞废了,自己去河北躲风头了。小痞的发小们纠集了一帮人叫嚣要报复,时常拎着链子锁、管叉之类的在校门口晃悠。我怕找上自己,没一点准备,就请老流氓孔建国开了刃,老流氓孔建国说钢一般,但是很亮,在阳光照耀下阴森怕人,而且弹簧很好,声音清脆,所以这把刀最大的威力就在于弹出来那一下子吓人。
  现在,我不想吓人。
  学校门口的汽水摊就在一步之外,卖汽水的小姑娘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欢快地关注着这场热闹。我一步跨到汽水摊,抄起两瓶麒麟汽水,先将左手一瓶砸在自己头上,瓶子在我的头上碎开,血和黏甜的汽水顺着头发流下来。那个人还没有醒过神来,我已经将右手的另一瓶抡到他头上,更多的血同汽水一起从那人剪吹精致的头发上流下来。他抓朱裳的手慢慢松开,身子也慢慢瘫软到地上。蓝地红花的领带象个吊死鬼的长舌头一样无力地舔着地皮。?
  我剩在左右手上的两个半截汽水瓶对着同来的另外那个人,半截汽水瓶犬牙交错的玻璃上夕阳跳动,直指着那个人粉白的一张脸。刘京伟和张国栋已经伸手从书包里掏家伙。
  “带你的朋友去看医生吧,朝阳医院离这儿挺近的。”我说完,把半截瓶子扔在地上,掏出两块钱递给卖汽水的小姑娘,然后扶起自己的车往家走。朱裳跑过来搀住我的胳膊,我感到朱裳微微靠过来的身子和一种被依赖的感觉。
  “你也上医院去看看吧。”朱裳后来说,她搀住我的手当时碰到我的单衣,她记得我的单衣下面的肌肉坚硬如石。
  “不用,还是一起回家吧。”挽着自己的朱裳没有太多的表情,身上还是那股淡淡的香。我忽然想,为了这种被依赖的感觉付出一切或是在此时此刻就地死掉,绝对是种幸福。
  朱裳陪我走到四楼,在我的房门外停下来,她随意顺着楼道的窗户向外望了一眼,要落山的太阳将天空涂抹得五色斑驳。下了班的人手里拿着从路边小摊上买的蔬菜和当天的晚报,面无表情地朝家中走去。胳膊上戴着红箍的老太太们,三两成群,瞪着警惕的眼睛,焦急地盼望社会不安定因素的出现。
  “还是看看医生吧。” 朱裳说。
  “不用了。”?
  “今天的事, 多谢了。”
  “不客气。”
  “那我回去了。”
  “要不到我屋里坐坐?”
  我察觉到朱裳思路里明显的停顿,楼道里开始有脚步声,下班的人陆续回来了。朱裳说:“改天吧。
今天心里有点烦。我不知道。”
  我回到屋里忽然感觉天地一片灰暗。我走到桌子前,拿起凉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水进入咽喉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响动,几乎吓了我一跳。拉上窗帘,现实和感觉统一起来,变得一样昏暗。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有节奏的声音。我瘫坐进沙发里,那种声音单调恼人,头疼得厉害,我听见头部血管的跳动,就象小时候拿一根木棒拨动公园围墙的铁栏杆,如果出神听,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会形成一两个固定的词汇,不同的人可以听到的并不相同,仿佛夏天的蝉声,有人说是“知了”,有人说是“伏天”。我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反复叫着一个名字:“朱裳、朱裳、朱裳。”我听不下去了,头疼得厉害,那声音是从脑子里面发出来的,就象是颅骨沿着骨缝一点点裂开,
互相摩擦着似的:“ 朱裳、朱裳、朱裳。”
  天开始热了。
  北京的天气就是这样。冬天不很冷,却很长。某一天一开门,忽然发现花红了,柳绿了,春天了。然后就是风,便是沙,然后便开始热。北京的春天短得象冬眠过后的小熊打了个哈欠,打完便已经是夏天了。不过,春天的花刚谢,女孩的裙子就上身了,所以在人们的感觉中,天地间并未缺少些什么。
  课还在上,语文课。
  我累得不行,眼睛半睁半闭地歪在桌子上,半听半睡。昨天的麻将打得太辛苦了。
  过去的一个小流氓卖内衣发了笔小财,请大家随便到他的窝去聚聚。聚在一起能干什么呢?
  吃饭,麻将。
  “奶罩。我说秋水你还念什么书呀?”自从他做起内衣生意,就开始管二筒叫奶罩,并说二筒是他的幸运张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的。他还到地摊上买了一个岫玉的二筒,打了一个眼儿,戴在脖子上。后来,他发达了,美国“维多利亚秘密”的奶罩,有一半出自他的工厂。他眼睛一点五的视力,还是戴了个眼镜,说是像奶罩,脖子上还是挂了一个“二筒”,但是已经是老种玻璃地儿翡翠精雕的了。他还盖了两个小楼,连廊连接,远望仿佛奶罩。小楼前一个小池塘,仿香山眼睛湖。他女儿的英文名字叫维多利亚,从小立志要当乳腺外科大夫。大家都说,还好,他不是做马桶生意的。
  “跟,奶罩,你们别打击秋水,咱们这堆人渣就剩这么一个还正经念书的了,得重点保护。”
  “三条。”
  “打三条是不是想骗阴茎(二条)吃,给你。秋水,以后要是想让人请你吃饭了,或是想抱姑娘了,就跟咱们说一声。”
  “一万。你别自作多情了,秋水还要你帮忙找姑娘。”
  “听说你的同桌是新一代绝色呀,你念书真的是想当陈景润呀?不能够吧?”旁边看牌的一个姑娘说,眼睛瞟着我。
  “南风。好好打牌,话那么多,瞧我把你们的钱都赢光。”
  “月经(红中)。听说你同桌的妈妈就是老流氓孔建国常挂在嘴边上的那个人呢。”
  “跟,月经。秋水心术就没正过。”
  “七筒。老流氓孔建国早讲过,秋水的心术正不了。”
  “吃,六筒。你们有完没完?”
  “三万。给你吃,你还抱怨。”
  那三个家伙都带了姑娘去,坐在他们后面用胸脯轻轻煨着他们。也娘的怪了,贩内衣的一上听,喊一声:“我要自提了。”摸牌前手先狠狠地捏搓一下煨在他身后的姑娘的手,一抓准是想要的牌。
  “不行了,大赤包不过连了十二把庄,这都连了六把了。姑奶奶帮兄弟个忙,姑奶奶的手太壮了,拿着钱,去买箱啤酒,离开你那个奶罩贩子哥哥一阵子,多谢多谢。你要是老让他这么先摸你的手,接着就摸和牌的张儿,我们只好假装上厕所摸自己的阳具去了……”
  北京白牌啤酒买来,一人一瓶,对着嘴喝。原来输的两个人渐渐缓上来,我还是输着。
  “秋水,最近是不是情场太得意了?否则赌场上怎么会这个样子。怎么样,抱上去感觉好不好?有没有搞定?有没有一针见血?”
  “你们算了吧,我连手都还没碰过呢。你们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我,这么大了,除了自提还是个童男子呢。”
  “永远是处女。和她们一样。”内衣贩子指了指看牌的三个女的。
  “那我们今天晚上就一起把你变成处女,永远的处女。”三个女的和着声,恶狠狠地说。
  三瓶啤酒下肚,我觉得稍稍有点晕。另外三个人还在“凶杀色情”地胡说八道着。或许自己真是不行了,连“酒色”都不行了,还有什么行的呀?真是对不住老流氓孔建国的教诲。
  回家的时候,肚子里已经灌了六瓶啤酒了,感觉上头比平时大了很多。
  人的脊柱里有盏灯,一杯“二锅头”沿着脊背下去到脊柱的一半,那是人的真魂儿所在的地方,一团火焰就燃烧起来了。啤酒要柔的多,要几瓶,时间要更长,灯也点不了太亮,飘摇着,就象一盏破油灯。油灯里的世界与白天里的不一样,与无光的黑夜里的也不一样。世界更加真实而美丽。
  天已经有点发白,月亮仿佛一块被啃了一大口的烧饼,剩在树梢。
  “大概快早上五点了吧。”天是有点亮了,我从楼下依稀望见朱裳家的阳台上白地粉花的内裤飘摇。
  “我没怕过什么人,也没信过什么。但我相信我将来会富,会成为一个有钱人。是不是男人就不该真的爱上什么人?就该搂完抱完心里什么也不剩?这样才能睡得着,吃得香,说起话来才能不顾忌,干起事来才能特玩命,才特别特别地象个好男人?这样,对,这样,就有许多女孩来喜欢你,然后你在搂完抱完心里什么也不剩。难道喜欢就是因为你不能放开了去喜欢?真他妈的见鬼了,见大头鬼了。可是是不是真的爱上什么人不是由你定的,你妈的,到底谁定的?到底谁管?凭什么呀?凭什么要喜欢你?凭什么?凭什么?”我想大声喊,喊醒所有的人,包括这个楼上的,父母单位的,包括学校的同学、老师,包括老流氓孔建国朱裳妈妈的老相好,喊醒所有睡着了的人,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在鬼哭狼嚎,自己在鬼哭狼嚎地喜欢着一个姑娘。
  为什么现在不是一千年以前?作屠夫的如果胳膊粗,可以象樊哙一样挥舞着杀猪刀去取人首级。如果舌头长,可以周游列国搬弄是非。哪怕阳物伟岸,也可以插进车轮,定住马车,让武则天听到谣言招进宫去。即使现在是一百年前,也能把朱裳抢上山去。过去好啊,斗殴和强奸一样,都是生存手段,现在都要受法律制裁。
  现在是现在,街上有“面的”,路灯会定时熄灭定时亮起。现在能干什么呢?
  “我这回真的信了,我信了还不行吗?”我听进我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小,变得轻柔:“如果这辈子我能娶到朱裳,就让她屋子里的灯亮了吧!亮了我就信了。”
  “让灯亮了吧。”
  “亮了吧!”
  那盏灯突然亮了,一点道理没有地突然亮了,在我念第三遍咒语的时候亮了。
  我一路小跑,躲进我的房间里。
38 板肋与重瞳
  课还在上,语文课。
那个班主任语文老师病了,对外宣称是被我们气的。胆囊结石,胆管结石,要住院做手术。我和张国栋认为是她的诗才太盛,但是表达能力太差,郁积在胸,变成了胆囊结石和胆管结石。张国栋还说,语文老师做完手术,应该把取出来的结石留着,可能有法力的,磨成粉冲服,能治心烦。我说,还是把结石粉倒进一瓶鸵鸟墨水里,钢笔灌了这种墨水,下笔就是《梦游天姥吟留别》。
  代课的语文老师是个男的,和数学老师一样,有个硕大的脑袋。他的大脑袋总让我想到学校对面的“步云轩”。
  步云轩号称是家古董店。西汉的铜雀,东汉王莽的“一刀平五千”,女人的景泰蓝镯子,包金戒指,劣等的青田石,八毛钱一张的宣纸,泥猫泥狗,仿郑板桥的竹子,情人卡,贺年卡,冲洗相片,公用电话……什么都有,仿佛代课语文老师的大脑袋。店主是个精瘦老头,留山羊胡子,张国栋说他有仙气,刘京伟说他是傻逼。店主喜欢张国栋,有一次偷偷送给张国栋一个岫玉环,说是明朝的,粗糙但是有古意。他跟张国栋说,行房的时候,套到阴茎根部,高潮迭起。店主重复了几遍“高潮迭起”,张国栋问,什么是行房?为什么要高潮迭起?后来张国栋拍电影,管广泛存在在北京的、像步云轩店主这样的人,叫做北京的文化沉淀。
  代课语文老师仗着他的大脑袋,精通中国文人的传统绝技:牢骚与胡说八道。比如讲到中国知识分子,一定会讲自己当右派时受的迫害,说他曾一度想自杀,跳到河里喝了两口水,觉得不好受,想了想,又上了岸。比如讲贺敬之的《回延安》,至少要讲当时青年去延安,主要目的是逃婚。比如讲公子重耳时,至少要讲重耳的板肋与重瞳,板肋就是排骨中间没肉,连成一块。重瞳就是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仁,天生的四眼,很吓人。如果讲台下的女学生们听得入迷,双手托腮,腮帮子白里透红,语文老师还要讲起重耳像女人珍视她们乳房一样珍视他的板肋,时常抚摸,他逃亡的时候,有个国君趁他洗澡的时候偷看了一眼他的板肋,重耳隐忍退让,当时什么也没说,等得势当上晋国国君之后,找了个借口把那个国君干掉了。
  代课语文老师在文革当中受过迫害,腰被打出了毛病,讲课的时候,得坐着。可是讲得兴起的时候,也会站起来,把黑板擦往讲台上清脆地一拍。
  “今天讲贺敬之的《回延安》以及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我对八百里秦川有一种莫名的向往,去年找个机会去了一趟。真跟电影里演的似的:一条黄土路,一个汉子赶了辆驴车,一条腿盘在车辕上,另一条腿在车边逛荡着。车后边歪着他的婆姨,红袄绿裤,怀里一个娃,吮着娘的奶不松口……陕西和山西的农民兄弟在外表上很难分,但我有个诀窍:陕西的手巾把儿朝后系,山西的手巾把儿朝前系。”
  从窗户吹过来的风已经略带一些热力了,窗外的树叶也仿佛吸饱了春天的雨水,在阳光下泛出油油的绿意来了。代课语文老师的嘴还在不停地动着,仿佛在满足自身的一种生理需要。他的嘴丰腴而红润,保养得很好。还有眼镜,很厚,侧着光看去,一圈圈的,仿佛二筒,“奶罩。”我想。
  我真的有点累了,在我的感觉中,我可以听见语文老师说出的每一个字,可每一个字落进我耳朵都成了一个词:“睡觉。”
  我几乎要完全闭上的眼睛里只有身边的朱裳,一条深蓝的仔裤,一件淡粉的夹克。头发是昨晚或今早刚洗的吧?束头发的布带子系得很低,布带以上的头发散散地覆了半肩。
  “也算是她陪着我睡了一觉儿吧。”我这么想着,安心地闭上眼睛。
  眼睛再被铃声逼得睁开,已经是课间了,教室一片混乱。
  爱念书的几个人象往常一样,屁股和椅子紧紧地吸着,复习上课记的笔记:“陕西,手巾板儿朝后。山西,朝前……”
  鼻孔黑黑的男生对着同桌的眉眼傻笑:摊上新来了批水洗布的裤子,裤形不错,想不想一同去看看?
  几个臭小子绕着桌椅游走玩耍,互相拍打对方的身体以示友好:又过了一节课,你是否感觉幸福?
  另外几个人躲在角落里淫荡地笑着,一定是把教导主任编进了新近流行的黄色笑话,教导主任也不知是上辈子做的什么孽,这辈子落在这帮对解析几何、柏拉图和《肉蒲团》一样精熟的学生嘴里。
  “困了?”朱裳冲我使劲儿睁着的眼睛一笑。
  “饿了。”
  “还有一节课就可以吃饭了。”
  “猪食。”
  “别自己骂自己呀。”
  “食堂的饭,人吃不进去,猪吃了长肉,不是猪食是什么?”我忽然一个冲动,想请朱裳去吃小馆,喝几杯小酒,却生生把嘴边的话咽进去了。仿佛嘴里有口痰,却找不到地方吐,只好含在嘴里,等痰的咸味变淡再生生吞进肚子里。“还立志当采花大盗呢?扯淡。”我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不过下节是数学课,你如果好好听一下,或许会没食欲的,也许不饿了。”
  “你说要是哥伦布有个数学老师,他能发现新大陆吗?不能细听,听多了许多欲望都会没的。不仅食欲,兴许连春梦都没得做了呢。”
  “臭嘴。”
  “对了,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做梦呀?别误会,不是指春梦,书上说女孩很少做春梦的。什么都行,五点钟左右。”
  “好象睡得迷迷糊糊,没什么梦。噢,对了,又闹猫了,可能是五点吧,天刚有点亮。大公猫就在窗台趴着,眼睛绿绿的,一张大脸,好像还是个笑模样,吓得我把灯拉开了。”
  “……后来呢?”
  “猫走了。”
  “我......真的饿了。”
  “这么着吧,你中午吃我带的吧,我回家,下午的政治课本忘在家里了,正好要回去拿。就这么定了。”
  “多谢了。我中午吃什么?”
  “清炒蟹粉,还有杂七杂八的,捡昨天的剩菜。”
  “吃不了怎么办?”
  “使使劲儿嘛。要不,分张国栋点,你们俩都太瘦了,硌眼睛。”
  “心疼我们了?心疼我多些还是心疼张国栋多些?”
  “没有。正巧轮到我出板报了,正要请你们俩写点东西呢,书上的东西不是太长了就是没法看。先贿赂贿赂你们。”
  “穷文富武。文人吃饱了先想的一定是抱姑娘而不是写文章。不过,这或许是请客的真实目的呢。”
  “臭嘴。”
  又一声下课铃响,前排的小个子男生抱着这比自己脑袋还大一圈的饭盒一个箭步窜了出去,直奔食堂,仿佛抱着炸药包义无反顾奔向敌人碉堡的董存瑞。
39 青春美文
  我忽然不想上下午的政治课了,天阴了起来,我想回我的房间去。
  房间很小,放一床,一桌,一椅,书就只能堆在床上。
  桌子的右手是扇窗子,窗子里盛了四季的风景,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桌子的左手是扇门,我走进来,反手锁上,世界就被锁在了外边。
  点亮灯,喝一口茶,屋里的世界便会渐渐活起来。曹操会聊起杀人越货,谈笑生死,以及如何同袁绍一起,听房,轮奸别人的新媳妇。毛姆会教我他的人生道理,最主要的一条是不要带有才气的画家或是写诗的到家里来,他们吃饱以后一定会勾引你的老婆。受尽女人宠的柳永低声哼着他的《雨霖铃》,劳伦斯喃喃地讲生命是一程残酷无比的朝圣之旅。杜牧才叹了一声“相思入骨呀”,永远长不大的马克吐温便开始一遍遍教你玩儿时的种种把戏。
  “有些问题太难懂,仿佛上学离开妈妈,仿佛将来要将性命托给另外一个女人,仿佛现在心里喜欢上一个姑娘。小屋子太小了,容得下两个人吗?屋里的天地太大了,那个姑娘会喜欢吗?”
  我坐在桌子前,世界和自己之间是一堵墙,墙和自己之间是一盏灯,灯和自己之间是一本书。书和自己之间,是隐隐约约的朱裳的影子。
  电话就在旁边,七个号码就可以解决某种思恋。天渐渐暗下来,窗子里是很好的月亮。
  现在回想,我那时候的意淫清丽明净,我的日记俗甜肉麻。后来我见过几个以写青春美文出名的东北糙汉,冬天三个星期洗一次澡,夏天两个星期洗一次澡,腋臭扑鼻,鼻毛浓重。他们张口就是:“紫色的天空上下着玫瑰色的小雨,我从单杠上摔了下来,先看见了星星,然后就看见了你。象水库大堤积足了春水,打开闸门,憋了一冬的天气一下子暖成了春天。往日的平静和尘梦一冲而逝,大自然这本大画册被一页页飞速地翻开。气润了,鸟唱了,燕来了,雨落了,柳绿了,花红了。象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生,对你的一声‘爱’在心里积了许久,一朝说出来,随之笑了,哭了,吻了,嗔了,恼了,喜了,所有风情都向你展开。”我心想,如果我从中学一直以写文章为主业,我一定出落得和这些写青春美文的东北糙汉一样。
  我的日记是这样记录的:
  “这样的月亮下,故宫后街一定美得凄迷,角楼一定美得令人心碎,令人落泪了。”
  “小姑娘,我小小的姑娘,我睡在粉色花瓣上的小姑娘,我淡如菊花的小姑娘,想不想出来陪我走走?”
  “你饭盒里的清炒蟹粉很香,午饭慢慢地吃了很多,吃得天阴了,吃得人不想再去听‘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是日益扩大的生产力与人民相对缩小的购买力之间的矛盾。’”
  “小姑娘,我小小的姑娘,我冰清玉洁的小姑娘,想对你说,谢谢了。”
  我那起电话,几个号码按下去,线的那端是个女声:
  “喂?”
  “请问朱裳在吗?”
  “我就是。”
  “我是秋水,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今天下午的政治课都划哪些重点了?”
  “噢,等一会儿啊,我去拿书……好,第十五页第二段,第十六页第一段,第十七页二至三段。”
  “多谢。不好意思打扰了。多谢。”
  我飞快地把电话挂了。从桌子上捡了张纸,给朱裳要出的板报写了点东西:
  《仿佛》
  “仿佛有一种语言
  说出来便失去了它的底蕴
  仿佛摇落的山音
  掌上的流云
  仿佛有一种空白
  河水流过堤岸没有记忆
  仿佛投进水里的石头
  落进心里的字句
  仿佛有一种存在
  只有独坐才能彼此感觉
  仿佛淌过鬓边的岁月
  皴上窗棂的微雪”
  我混乱中通过凌乱的梦里又回到了课堂。
  阳光从左侧三扇大玻璃窗一泻而下,教室里一片光明。看得见数学老师不停翕动,唾沫细珠乱蹦的嘴,但是听不见任何声音,教室静寂无声。看得见每个人脑袋里的血管和血管里的思想,但是无法判断是邪恶还是伪善。
  朱裳坐在我前面而不是旁边,散开的黑发在阳光下碧绿通灵。原来系头发的红绸条随便扔在课桌上,绸条上有白色的小圆点。当她坐直听讲的时候,发梢点触我的铅笔盒。当她伏身记笔记的时候,发梢覆盖她的肩背。
  我拿开铅笔盒,左手五指伸展,占据原来铅笔盒的位置,等待朱裳坐直后发梢的触摸,就象等待一滴圣水从观音手中的柳枝上滑落,就象等待佛祖讲经时向这里的拈花一笑,就象等待崔莺莺临去时秋波那一转。
  我没想到,那一刻来临时,反应会是如此剧烈:五颜六色的光环沿着朱裳散开的头发喷涌而下,指尖在光与电的撞击下开始不停地战抖。
  这种痛苦的惊喜并未持续很久,就象在漫长的等待和苦苦的思索之后,对经卷的理解只是在一瞬间一样。黄白而粘稠的液体从左手食指一段、一段地流出,仿佛一句句说得很快,但又因为激动而有些口吃的话。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和我躺在一张床上的李白、柳永、杜牧之流正用阴冷而狠毒的眼神看着我,张张惨白的脸在防腐剂中浸泡了千年,显得空洞而没有意义。
  晚上十点钟, 我挺尸般朝下躺在宿舍的床上。十点半熄灯,臭小子们陆续从自习室回来,憋了一晚上的嘴正想活动。
  “秋水怎么了,床上又没姑娘,采用这种姿势干什么?”
  “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叫演习,这叫冥想,这叫养精畜锐。老道,尼姑们常练这种功夫,取阴补阳、取阳补阴、性命双修,御百女或过百男关后白日飞升,骑着墩布升天。”
  “对,养精畜锐,等到月黑风高之时,带着梯子……”臭小子们看我一言不发,放弃抵抗,开始放开了说。
  “梯子是传统工具呀!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小说里用的都是梯子啊!顺着梯子爬上去,小姐一开窗,两个人就势一滚,便滚上了窗边的床上……”
  “二十世纪了,楼梯也是梯子呀!咱们楼上就是女生呀。径直走上去,她们一开门……”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不吭声吗?他在想一个好办法,因为秋水干这事比较困难。”灯息了,同志们更少了顾忌。
  “一次我偷听见被他压在下面的姑娘让他再往里伸点,他脸一沉,说:‘就这么长了。’”
  “这比较惨,这比较惨。这很不好,这很不好。”
  “秋水靠的不是长度,而是力度、直径以及持续时间。”
  “这就是你们胡编了。秋水是咱们学校第一名枪,谁不知道。秋水在小便池一站,睥睨自雄,谁人敢上?别人都得在池子下面憋着。谁比他挺呀。”
  “咱们教导主任比秋水挺。”
  “对了,对了,最近又出一个真实的故事。”
  “讲讲。”
  “大家都知道,我们学校是市重点。大家富点了,钱怎么花呀?一是给自己花,有病看西医,没病看中医。再有就是给儿女花。所以咱们学校越来越难上。秋水是聪明人,考前留了个心眼,先来咨询一下,看看难考在哪儿。先看见的是王大爷,看门的王大爷讲,上我们学校的一定要先天足。瞧我,快七十的人了,什么都缩缩了,可是门口来了小流氓,我性一起,打小流氓,从来不用警棍或是电棒。秋水轻蔑地一笑,‘我小弟弟不硬的时候,就拿小弟弟当腰带,都从来不用皮带的。’王大爷当下叹服,请秋水进去,让他去见见教导主任。秋水得意洋洋地向教导主任家的院子走去,心想,市重点也不过如此。可是当秋水走进教导主任的院子,秋水愣了愣,掉头就跑。你们猜怎么着?秋水看见教导主任正躺在地上打枣呢。”
  “咦,奇了怪了,秋水怎么了?还呈现一种厌恶的表情。是因为我们是粗人,还是因为你真的怀上了孟子呢?肉割不正不食,席放不正不坐,非礼毋听,非礼毋言。”
  “秋水你病得不轻呀。教你个药方吧,一百年前婊子常唱:‘瓜子嗑了三十个,红纸包好藏锦盒,叫丫鬟送与我那情哥哥。对他说,个个都是奴家亲口嗑。红的是胭脂,湿的是唾沫。都吃了,管保他的相思病全好了。’我给你一包‘日本豆’吧。”
  “去你们妈的。”我吼了一口。
  “和谁呀?是谁害得你这样呀?苍天有眼呀!你也有今天,报应呀!”
  “说真的,我觉得是这几天秋水书念得太苦了,好象要拼命累死自己似的。这是被谁涮了,变得那么深沉,拼命做题,化悲痛为力量哪。我说,别老在这儿沤着啦,出去淫荡一下,过过你旧时的生活,找个女孩追追,聊聊,抱抱。翠儿是个多好的姑娘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拿大棍子把你往残里打呀!出去淫荡吧!康大叔说得好,包好!包好!画阴阳盂的人巨聪明,你瞧,一阴,一阳,一男一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边多的正是一方边少的。我看,人心里都有个空荡荡的洞,你怎么努力,踢球、打牌、毛片、自提,没有用,最多只能堵住半边。就象阴阳盂,男孩只有泡在女孩那儿,才能补齐那半边,才能真正实在,才能真正愉快。去吧!包好,包好。”
  “去你妈的!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不光屁股在马路上跑没人把你当太监。”我骂了一句,走出宿舍。
41 乙醚春药案
  凉一阵,热一阵,下阵雨,出一小会儿太阳。凉热打了几个反复之后,天忽然暴热起来。早上还油绿绿的叶子,中午就卷了边;街上的行人打起了雨伞,希望遮住天上下的火。
  “去饭馆喝啤酒吧。” 张国栋对我说。
  “好。”
  小馆就在学校旁边,馆子不大,倒也干净,有台布,入座有人倒茉莉花茶。墙上挂了一溜的红纸条,条上墨写的菜名。还有两个条幅,字大墨黑,我喜欢:“闻香下马”,“不醉不归”。
  随便叫了几个菜,我一扬脖就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你最近不大高兴。”张国栋喝了口啤酒。
  “一点吧。你努力得怎么样了?”我问。
  “什么怎么样了?” 张国栋说。
  “追朱裳怎么样了?我的座位还等着和你换呢。”
  “我也请过朱裳到朝阳剧场看电影,人家不去。我也请她吃过呼家楼葫芦王的糖葫芦,人家吃了就吃了。有一天,下大雨,又打雷又打闪,我和朱裳一起在实验楼前面的屋檐下等雨小点,我厚着脸皮和朱裳说过,我喜欢你。”
  “人家怎么说?”
  “她说,是吗。”
  “然后呢?”
  “然后就没然后了。好象总有一层纸,怎么也不敢捅,也不知道怎么捅。”
  “再捅捅,这得自己来了,我也帮不上你。仿佛和尚讲的‘悟’,师傅说出大天去也没有用,还得自己想明白。"
  "有时候想明白也没有用,事情不经就没法明白。我看你和朱裳有说有笑的,我看你也不用代我写情书了,自己用吧。你丫说实话,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朱裳?"
  “喜欢。”
  “我总觉得她喜欢你。”
  “扯淡。即使有点感觉,又能怎么样呢?语文老师说:‘假如我的眼睛使你心跳,我就从你脸上移开我的目光;假如打桨激起了水波,就让我的小船离开你的岸边。’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你挺。”
我又喝了一口酒。
  “我觉得朱裳是被追出毛病了,性冷淡,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点反馈都不给。”
  张国栋在朱裳用陈述的语调回答他说“是吗”之后,醉心于春药制造,目标不是壮阳,而是对付性冷淡。张国栋神秘地告诉我,成分基本可以分为植物类和动物类,植物类有:肉苁蓉,淫羊藿,人参,五味子,菟丝子,远志,蛇床子。动物类有各种鞭,以及童女月经、童男尿液。我尝过张国栋自己研制的冰淇淋,没有比那个东西更难吃的了。对于他的春药理论,我当时没有一点兴趣。后来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是互联网兴起,张国栋还在清华读书,他将他对春药的研究写成了一个十页的概述,请班上网络精熟的同学放到网上出售。网上的广告是这样写的:中国古代春药大全.
收录了中国古代的五十种春药配方。售价15元。购买此物请勿做坏事,否则与本站无关!与本人无关!且国法难容!另一件事是张国栋的一个清华化学系的师弟,在网上购买了张国栋的研究摘要,改进了配方,添加了能使人短时间意识丧失的乙醚,并且把春药制成了气雾剂。在一个寒假的周末,气雾剂形式的春药和乙醚一起,从窗口散入某女生寝室。三个可能因素造成了张国栋化学师弟的失手:一,分析化学没有学扎实,乙醚的剂量小了。二,中草药定量的确困难,春药的剂量小了。三,进入寝室太着急,乙醚和春药的作用没能充分发挥。听看楼大妈谣传,他跳进女生寝室的时候,里面三个女生都是晕而未倒,面色桃红力大无穷,但是想的还不是扒光他的衣服而是抽他的耳光,叫的也不是“我的郎”而是“抓流氓”。保安赶到的时候,张国栋的化学师弟已经没有五官了,小弟弟已经被踢进盆腔了,肋骨也折了四根。要不是保安来得及时,命就没了。这就是九十年代中期著名的清华乙醚春药案。后来化学师弟被开除了,张国栋也被开除了,罪名是教唆低年级同学,提供作案工具,是案件背后的黑手。张国栋把网上的广告用一号黑体字打印了,给校领导看,“购买此物请勿做坏事,否则与本站无关!与本人无关!且国法难容!”。当时的校领导说,你以为我真傻吗?这是后话。
  “你说朱裳有什么好?”张国栋问我。
  “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好看。”我说。
  “但是她哪点不好看?”
  我回答不上来。
  “你看见桑保疆床上的小礼盒了吗?”张国栋又问。
  “看见了。我还奇怪呢,包得严实合缝的,好几层,可好看了。难为桑保疆能有这么细的心思。”
  “猜猜给谁的?”
  我和张国栋同时用筷子的另一端蘸了啤酒在桌面上写了个字。酒痕新鲜,都是一个“朱”字。
  “知道哪儿弄的钱吗?”张国栋再问。
  我摇头。
  “记得你给桑保疆的两本毛书吗?”
  “我还知道他以那两本书起家干起了小生意,而且越干越不象话了。”
  “那天我说也了他一次,小师弟们躲在宿舍的床上看,那两本书印着毛的地方都没颜色了,好几处都被手摸破了。”
  “仿佛少林寺和尚练功处的石地板。我总有一不祥的感觉。”
  “我也是。桑保疆说以后让租书的去厕所看,不能用我们的宿舍了,还说……”
  “说什么?”
  “说要把座位和你换回来。”
  “他怎么想起来的?”
  “或许是长到时候了吧,和憋尿差不多。”
  “或许是天热,气烦。”
  “昨天不是特别热吗,你逃学没来,朱裳穿了件小褂,白的,有暗花,半透明的,没戴奶罩,短袖的袖口有点大,从侧面看,山是山,水是水。”张国栋夹了一筷子红油猪耳。
  “象不象书上讲的什么白鸽子,红眼睛或是小白兔,红眼睛似的?你看它一眼,它看你一眼。你又看它一眼,它又看你一眼。”
  “你坐在她旁边那么久,没见过?好,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打电话给你,让你马上回来上课。没那么好,不像书上说的。黑不溜秋的。桑保疆有事没事跑过来五、六趟,肖班长也巡视过好几回。两个人脸红红的,胀的。”
  “后来呢?”
  “我总觉得女孩让人这样看不好,就给她写了个纸条:‘你忘了穿背心吧?’下一节课,她就穿上了,估计奶罩就在书包里,课间休息换上的。”
  “难怪桑保疆要和我换位子。”
  “别提他了,怪恶心人的。好了,快上课了,咱们回去吧。”张国栋结了帐,下午还有课,数学。
  很久的后来,我问朱裳,桑保疆的盒子里装了什么。朱裳说,包得很严,五层包装纸,不同颜色,里面是蓝色的橡胶小人。我说,是不是各种姿势,男女抱在一起?朱裳说,除了你,没人这么淫荡,亏你还读了那么多书。橡胶小人规矩得很,或立或坐或走,但是都没有眼睛。
42 一本黄书
  又是一个酷热的下午,忽然喇叭广播通知,两节课后全体高二学生去礼堂紧急开会。
  “又看不成电影了。”马上有人抱怨。
  “今天作业可多 了,真操蛋。”
  “你说好的陪我去挑裤子,改到明天去好不好?”
  全体学生坐好以后,教导主任正义凛然地踱上了主席台。
  “什么事呀?”学生们在下面开始议论。
  “听有的老师讲桑保疆被抓住了。”
  “因为什么呀?”
  “租黄书。”
  “什么黄书?好不好看?”
  “黄书当然好看了。但是我没看过。”
  “怎么抓住的?”
  “据说是教导主任去宿舍楼,忽然兴起,去大便。他隔壁的大便坑位里有人租桑保疆的书看,到底是因为发出的响动太大了,还是系裤子时候把书搭在两个坑位之间的隔断上被主任看到了,我就不大清楚了。”
  “发出什么响动?”
  “我又不在现场,你问教导主任去。”
  “为什么看黄书要脱裤子呀?”
  “问你爸去。”
  “盛夏之际,微风送爽。”教导主任清了清嗓子,说到“爽”字,振臂一挥手,好像扇了每个台下听众一个嘴巴,我离着老远还能望见他腰里拴的巨大仔玉。“同学们!最近,在我们学校,在我们这个年级,发生了一起耸人听闻的大事件!大家不要笑,这是个很严肃的事情,今天如果有警察在场也不算过分。在各级领导的指导下,在全体老师、同学干部的帮助下,这个事件终于被我们教导处成功地发现了!我们年级有个别人竟然租借黄色书刊给其他年级的同学并收取租金。这是怎样的一种卑劣行径呀!不仅自己看还给别人看,还要收取钱财!首恶必除,如何处理,要看这个别人的态度与表现,处分是免不了的。下面还有三件主要的工作要做:第一,自己承认并互相检举,都是哪些人看了黄书,并写出检查来,写清楚过程及自己的认识。第二,主动把那些手头的黄书,黄录象上交到我处,过时不主动上交被我们发现的,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的,严肃到什么程度?严肃到足够让你后悔的程度。第三,一定要追查这些黄书的来源,这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资本主义的腐朽大腿和光屁股不会无缘无故地从天上掉到我们操场上来的。具体是谁?我们已经有了明确的线索,但还是希望有些人能主动承认……”
43 让你很难看
  我跑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脸向下,把自己放倒在那张大床上。褥子前几天被妈妈晒了,浓浓的太阳的味道。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我抬起眼,在塔楼的缝隙中,很费力地调整角度,找到了一点地平线。太阳正在下沉,“为什么初生的与要下沉的总是很大?”红红的、圆圆的,仿佛某种永难愈合的伤口。
  有人敲门。
  是桑保疆。
  “教导主任知道那两本书是你借给我的。不是我说的,是肖班长说的。他真不是个好东西,我亚运彩票抽中一等奖也是他告诉教导主任的。”
  "嗯。"
  “教导主任问我是不是你给我的,把我关在小屋子里,也不给水喝,问了我四个钟头啊。”
  “嗯。”
  “我说记不太清楚了,需要想想。本来嘛,太长时间了,不信,你看看那两本杂志,毛都磨没了。”
  “嗯。”
  “他要我好好想想,想清楚一点。班长的证词只能作为佐证。如果就是你给我的,就是你的主要责任。如果是我从校外自己找的,就是我的主要责任。教导主任说,要正本清源。”
  “我还帮你买过一把藏刀呢,你为什么没用它把教导主任阉了呀?反正是我的主要责任。”我仿佛又看见教导主任硬生生拉上拉链,从小便池下来的样子。
  “这是他的逻辑,不是我的逻辑,你知道我的,我没逻辑。他是教导主任。我不想连累你,反正我一定会受处分了,何必两个人都受处分呢?”
  “处分和处分不一样,处分有好些种呢。”
  “我想保你。”
  “你真仗义,如果没有‘然后’的话?”
  “然后咱俩把位子换过来。”
  “不干。”
  “只换半年。”
  “免谈。不干。”
  “我的要求不算高,你答应了这件事就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一口咬定是从校外弄来的,外面的坏人多如牛毛。班长、教导主任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干。”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实情,怕你以为我是在吓唬你。教导主任讲,如果我承认书是你的,你有可能会被开除的。班长,班主任不会为你说什么好话的。他们都等着看戏呢。你不干也坐不了那个位子了,何苦固执呢?”
  “不干。我问你,你以为坐在朱裳旁边你就能占到什么便宜?”
  “我不这么认为。我就是想坐在她旁边,尽管没什么道理。”
  “我也没什么道理。我就是不干。懂,你就走。不懂,你就滚。”
  “好吧,你等好吧。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一入校你就让我难看,你们都看不上我,我也会让你很难看的。”
  44 温润之美
  两个星期之后,处理结果出来了,桑保疆记大过处分。我老爹动用了无数关系,而且许诺将办公楼前小花坛的雕塑请中央美院的名牌教授重新塑过,校方终于同意不给我处分,但是必须在半个月内转学。
  在学校的最后一天,老师没有拖堂。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绕着校园随便转了一圈,花坛的雕塑已经被推倒,胡乱躺在草地上。我对张国栋和刘京伟说了声“走了”,人便已经到了街上。天真热,我买了只双棒鸳鸯雪糕,顺便看了眼那棵楼边的大槐树和老流氓孔建国的小房子。
  回到家,天还没怎么黑,朱裳屋子里的灯却已经亮了。
  我忽然感到一种好久没感到的轻松,仿佛一个死结马上就要被打开了,一种快解脱的感觉。多年以后,我老婆问我,现在是真情一刻,关于孤岛的二个问题。第一个,如果你一个人去孤岛,只让你带一本书,你带哪一本?第二个,如果只让你带一个姑娘,你带哪一个?我说,都快六点了,咱们吃涮羊肉去吧。我老婆说,你必须回答。我说,我带《说文解字》和我妈。
  “只差一句话,只差一句话。”一个声音高叫着。
  我刷了牙,洗了脸,换了一条新裤子。我对这镜子上上下下看了看,感觉满意后踏上楼梯,越爬,感觉越轻松,越爬越觉得楼梯的尽头晶莹温润,仿佛传说中的翡翠城堡。
  “不再是楼群间的老路了。”
  那个巫婆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两个奶子已经老到了肚脐。还是王子好,什么也没用,王子一个吻,睡了千年的公主就醒了。
  “只差一句话,只差一句话。”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到五层,我敲了敲门,出来的果然是朱裳:白裙,蓝色的真丝小褂,小小的黄色菊花图案,头发散开,浅浅地覆了一肩。
  我在恍惚间想起了好些事:老流氓孔建国的教育,找处女的故事,第一次抱翠儿的腰,教导主任硬生生地拉上拉链……
  “明天就到别的地方上学了,想最后对你说句话。”我拉开裤子的拉链,露出硬硬的阳具,晶莹温润,仿佛一句咒语,一句话。
  朱裳后来告诉我,她当时看见我的小弟弟,他的嘴唇蠕动,发出的声音大得吓人。那是另外一种语言,使用另外一种语法,仿佛是一个被老巫婆施了魔法面目全非的王子。她当时仿佛可以依稀懂得它的一切字里行间的意义,却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应答它。它的眼睛闪动,眼角含着一颗的眼泪。
  朱裳后来告诉我,她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很丑很丑的布娃娃,以及把娃娃剪成碎片的剪刀,没有继续想,重重地关上了门,转身靠在门框上,泪如泉涌。
  我在朱裳关门的一瞬间,瞥见她身后,阳台上,她白地粉花的内裤随风飘摇。
一九九四年八月至二零零四年二月
  北京,Atlanta,Franklin Lakes,New York City,Castro
Valley,新加坡,香港
  一年无休,攒了四周假期,年底在家赶这篇小说。空调开足,屋子里挺暖和,买了一个奇贵的
“大彬”款的紫砂壶,骨相合度,腻不留手,泡老朋友新送的铁观音。随便找几本书放在旁边,起兴,就像行房前放半部毛片。有商务印书馆的《新华字典》,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塞林格的《九故事》,亨利米勒的《南回归线》,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心想,写不过《新华字典》,总写得过《在细雨中呼喊》吧。
  这篇长篇有个叫《朱裳》的中篇雏形,写得很早,两三万字,过了十年重看,文艺腔很重,幼嫩可笑,但是反映当时心境,是好的原材料。那个中篇参加过第一届亦凡网征文大赛,当时互联网泡沫还没破,得了第四名三等奖和三十块美金的支票。当时我在亚特兰大,三十块美金买了十斤青壳蟹和好些美国人不吃的猪肾,吃了好久。
  当时,鲁迅文学研究院给的评语如下:
  “该作品时空跨度大,题材领域广。作品旨在对青春期少年的性心理和逆反心态进行探求和剖析。作品融入了家庭、社会和学校的环境,并将之置于特定的历史的背景之下,使这一探求具备一定的深度。
  风格奇巧,语言幽默,对作品的艺术把握到位。足见作者内力深厚。
  在摹写社会阴暗面、青少年邪促心理及逆反行为时,由于作品本身浓郁的夸饰风格及其因此带来的欣赏笔调,容易在未成年的读者群中产生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
  我尤其喜欢评论的最后一段,感觉自己象是巫师,具备了盅惑人心的超能力。于是决定不改变这个中篇的故事线,在简单的线索推进中,通过回忆、想象和虚构,让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构成长篇。在这个过程中,出版家熊灿先生和我反复强调情节和故事对于一个畅销长篇小说的重要,我反复强调,我不是在写一个中学生早恋故事,我要唠叨,我要写作的快感,我要记录我感受到的真实。畅销与否,对于我是次要的。为了对文字的责任和自己的快感,在故事情节与还原状态之间,我再一次选择了后者。为了增加说服力,我引用郑燮的话:“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为了增加诱惑力,我对出版家熊灿先生说:“这本就算了吧。第三本长篇会有一个庸俗爱情故事,涉及暴力、金钱和性,到时候还请您做。”
  最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在赶小说的过程中偶尔和几个小说中的原型吃饭,最后都是对着窗外的冬天,喝一口燕京纯生,感叹“人生苦短,还是喜欢干点什么就趁早干点什么吧”。
  写长篇是个力气活儿,适合三十至五十岁干。写了一个座右铭激励自己:“熟读离骚痛饮酒一日五千字”,几天下来,不仅头痛,而且肩背痛,不知道岁数再大些,会是什么鸟样。
  写长篇多数都有一个“坎儿”,大约在写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出现,不知道如何是好,觉得之前写的都是垃圾。写这篇的时候,“坎儿”来得早,三分之一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最大的失误是,“坎儿”来的时候,我抓起外衣去逛书店。灯市口大街北边有个打折书店,新书堆着卖,跟冬储大白菜似的,汗牛冲栋,从地板一直瘀到屋顶,王小波的全套四大本文集才卖二十元。当时一个恍惚,如五雷轰顶,信心顿失,这里面多少垃圾呀?五百年后有多少书还有人读呀?在这种认识下,要多大的牛逼和多大的自大狂才能撅着屁股写成十几万字,然后印在干干净净的白纸上,糟践好些用来制造白纸的树木和花花草草。想起那个日本鬼才芥川龙之介,怀疑自己能力的时候就打开阁楼的窗户,向着虚空,大声叫喊:“我是天才。”最后还是没用,三十五岁服了安眠药死掉。
  回想自己,实在没有写作的必要,这绝对是个“熵”减少的过程。老老实实做咨询报告,一张A4纸,按幻灯格式横过来写,可以收两万。“桃花落尽子满枝”,过去操场上领操的校花,如今正考虑什么时候破坏国家政策生第二胎,要不要自己开个幼儿园。何苦打着记录生命经验的旗号,再意淫人家一遍?
  于是热烈地盼望再有几个长假,把我不能不落在纸上的东西写完。写完了,心里面就该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吧?再见老相好也能心如古井水,没有一丝波澜。于是热烈地盼望着没有写作冲动的那一天,然后就号称自己尘务经心,天分有限,一个字也不写了,就像热烈地盼望着阳痿的到来。
  野史说,江淹才尽后,过着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的幸福生活。我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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