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远征号两个多月没上就不见了呢 明明其实我记得得是九州的。怎么现在没了我郁闷

九州书画网
会员中心, 用户登陆用户名:密 码:
&◆&本站首页 - 新闻中心 - 名家故事 - 正文
《芥子园画魂》抱虹著___一个国画大家的成长过程(正稿) 画宣教图片至画十年成就展览
所属类别[] 页面功能【】【】 发布时间:<font color="#FF/9/21 19:56:58 
新闻来源[本站] 已[<font color="#CC]人查看此新闻信息
画宣教图片
  吴士龙到了县政府,寻到监委,安排他在里面一个小会议室里画画。住在政府招待所。
  画的名称叫“党纪教育宣传图片”,内容是共产党内部一些已被开除党籍的腐化堕落分子的事迹。画图的有四五个人,其中有仕女画家鲍月景的学生张象耕,漫画家丰子恺的妻侄徐鸣皋,共青团委干事盛文华,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银行职员钱先生,写得一手秀媚清劲的小楷,图中的文字说明都由他书写。吴士龙十八岁,年龄最小,但他很认真,画好图本后,还把文字说明精简地删削一下,画面上有展示的,就不在文字说明中重复出现,图中难于表达的,就在文字中说明,达到了图文互补的效果。这样一来,文字不累赘,醒豁易懂,可看性强。监委具体负责人看了非常赞许,领导也很看重吴士龙,常送他电影优待券,县政府礼堂常常有外国的优秀电影放映。那段时间,对吴士龙影响最深的电影是《红帆》、《巴格达窃贼》、《流浪者》、《警察与小偷》。后来他把这些电影故事,生动地加油添醋地讲给凤娟听。他觉得这些故事虽然很离奇但许多细节不够生动,如果让他当导演的话,肯定还要表现得淋漓尽致。所以他后来讲述给凤娟听时,开足了他的丰富想象力,极力润饰修改并加于发挥,听得凤娟呆若木鸡,几乎要把她的心揪住了。
  此间还有一事对吴士龙颇有收获,就是上新华书店。
  在午休期间,吴士龙常去县府门口旁的新华书店看书。那时中国画坛上出版的书并不多,大都是翻译过来的苏联美术书,其中有别留金的《素描初步》、《透视画法》,克鲁普斯卡娃创作室编的《绘画教材》。他想外国的东西不妨学一下也好,对画宣传画是有好处的,遂即买了下来。过两天去看时,见到了两本中国自己的美术书,一本是朝花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和美术爱好者谈美术》,另一本是李剑晨的《水彩画技法》。特别是那本《和美术爱好者谈美术》里有一篇叶浅予谈速写,他就开始练习速写,先是临摹了一些叶浅予及阿老的速写作品,很快他的手腕就灵活起来,因为他本来有写生的基础。后来他在食堂、电影院、街上画起速写来,不怕别人指指点点,也不怕人家围观,在短期内他就得法了,立即在画宣传画时派上了用场。
  吴士龙几乎天天去新华书店,爱在文学类的书架上翻看,他记得五爹爹王羹梅的话:“不读文学书的画家,是画不出名堂的”。他先后看了《郁达夫选集》、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泰戈尔的《沉船》,还有《茶花女》、《唐诗三百首》、《儒林外史》等。这些书籍让吴士龙爱不释手,他也想让凤娟看小说,遂即买下。钱不够时,他就向盛文华借,因为盛是石门人,拿到补贴费后立即归还。
  当他进入了文学王国以后,便陆续地购买了大量小说:契科夫的短篇小说,莫泊桑的中篇小说,杰克&#8226;伦敦的《马丁&#8226;伊登》、《荒野的呼唤》、《热爱生命》,罗曼&#8226;罗兰的《约翰&#8226;克里斯朵夫》,托尔斯泰的《复活》等等,当然还有中国作家写的《家》、《春》、《秋》、《子夜》,以及鲁迅的作品。到后来,他写了大量的读书笔记,甚至写作了好多文学作品上的速写与素描。觉得当下农民太苦,社会不公平,他要当个小说家。他曾经对当画家这一信念动摇过,认为画家对社会的作用不大。
  回到画图室里,吴士龙有时把《芥子园画传》拿出来作参考,特别是在补景上。张象耕比他大十五六岁,很赞成“芥子园”这套东西,他说他也画过,对提高用笔帮助很大。但反对吴士龙学西洋画,他说最多看一下,了解一下,但不必去学。吴士龙认为张象耕讲得有点道理。此时张象耕把吴士龙介绍给《崇德日报》的编辑徐春雷,由吴士龙画了一幅报头画,刊登出来。之后又画了一幅农村托儿所小景,署了一个笔名“墨溪”。别人不知其意,吴士龙是以秀才浜那条深沉得墨一样的小溪,来寄情署名的。后来他把报纸放在凤娟家里。
  画了十多天后,盛文华因共青团委有事,不能来画了,张象耕老婆生孩子,不能来了,徐鸣皋画得较慢,所以大部分是由吴士龙来完成的。本计划的一个月,延长到将近两个月。那时崇德和桐乡两县合并了。
  在画图期间,快到一个月时,吴士龙给凤娟写了一封信,这是他第一封情书。因为他看到外国电影中的那些浪漫的爱情镜头,觉得没有他与凤娟之间的场景来得生动真切,唯有电影里的对话倒是很有意趣。在信中告知她看的电影,情节非常离奇,见面一定要讲给她听。并在信文结束时写了:我爱你,你是我爱一辈子的女人。
  在信中,吴士龙还提到了,你的身子有什么反应,最好能来信告诉我。结果没有回信。
  当画图结束时,吴士龙去崇德百货公司买了几束彩色丝线,一条红色方头巾是给凤娟的,自己买了一条一半是藏青色一半紫绛色的凯斯棉围巾。又到范长裕纸课店买了一刀宣纸。
  吴士龙回到家中,正好赶上吃廿三糯米饭。次日一早,他跟母亲说了声,便要路跑去仰家兜,到镇上买了两包劳动牌香烟、两瓶虎骨木瓜酒、要给凤娟爹爹。他穿着一双篮球鞋,把凯斯棉围巾系在颈上。路上一早尚未开冻,好走。迎着西北风走,心里是热乎乎的,一直在叨念着一句话:“怎么不写回信,怎么不给我写回信。”所以一点也不冷。
  一路上,倒没有碰到熟人,吴士龙到了仰家兜见到了小板桥,桥边河埠有一女子在提水,她的身材与走路的风姿极像凤娟,但见她的腰间系了一条白挺带,又觉得不对,当他急往前去,一看果然是她。
  “凤娟你……”
  凤娟走路一贯是低着头,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便停住了脚步,一看,正是日夜想见的人,泪水不意涌出,一看周围没人,不说话,急急提着小水桶进屋。
  吴士龙随着进门,一看里面的家具摆设变了,不见她祖父,忙问:“是不是爹爹他……”
  “爹爹病了,我爸死了。”凤娟声泪俱下:“我爸是活活烧死的,他死得好苦。”她同他到后屋,见他爸住的那间屋已全部烧毁,现已砌起一垛砖墙。
  凤娟慢慢地讲了经过,农历十二月初三夜里,大雪纷飞,她爸喊冷,祖父给他一只铜火炉放在脚后被窝里,不知是火炉拨翻了还是那个火炉盖脱开了,着火后可能是他麻木不知痛,还是他故意不喊。大约十点钟光景,凤娟与祖父都已睡着,好在隔壁村公所里有好多人开会,得知着火后,便立即前来扑火,奇怪的是,其他地方只是略微烧掉一点,而他父亲那间屋已全部烧毁,人烧得像一段乌焦木头。
  当晚,村上人抬来一只早已准备好的荷花缸,凤娟拿出一条新被,几个胆大的人把尸体包裹一下放入缸内盖好,并连夜叫来几个泥司匠用砖头把烧塌的墙头砌好,因为人多,后来连瓦也盖好。第二天上午,二婶妈过来,让凤娟披麻戴孝,村长叫人把荷花缸抬到西头漾角上的一块乌桕林里埋了。她爹爹由于火灾的惊吓,再加上孙女的事没个定夺,心事难释,内外交加之下垮倒了,半个多月来卧病不起。
  吴士龙由凤娟陪着去看爹爹,他听见吴士龙进门,已经穿衣坐起在床里。吴士龙把虎骨木瓜酒与香烟放在床前桌上。爹爹见到很是欣慰,说道:“吴家阿倌,你们是厚道人家,是不是我们家小凤没福气……”爹爹愁容满面地说着。停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大概是我前世作了业,弄得我这个样子!我生个独养儿子,他生了这种怪病,媳妇走掉倒不能说她不对,但我老伴不应该走在我前头,现在唯独这个宝贝孙女了……吴家阿倌,你呀,你这付相,我看得出,将来一定有出息……小凤长得齐整,脾气又好。本来是想找个过门女婿,若是你们吴家要她,我心甘情愿,让她去吧。”
  “虽然,我们从小就宠她,但她样样都能做,真是好的孩子宠不坏!其实,我真舍不得她出门。”
  “爹爹,我一定要她。”
  “是不是你们大人的意思?”
  “他们会同意的。”
  凤娟端进两碗糖烧蛋。爹爹说:“我吃勿进,早上的一小碗粥我只喝了两口。”
  “爹爹我只给你一只蛋啊一只你总得吃下去。”
  “实在不想吃,小凤,你们到外面坐坐,爹爹有点累,想躺一下。”
  凤娟带上爹爹的房门,和吴士龙在厢屋坐着。吴士龙拿出丝线,又拿出红头巾,凤娟说:“这段时光,我爸刚刚故世,不能裹红头巾。”她拿起那本《沉船》说:“这本书的名字不吉祥。”吴士龙说:“我看过了。里面的新娘像你一样美丽……作者泰戈尔是印度大诗人,写得太好了,值得看一看,结局很好。”吴士龙又忽然想起来:“收到我的信吗?”
  “收到了。”
  “不回信,我不怪你。”隔了一会吴士龙又说,“我知道,你也不想听我讲电影故事。”
  “你以后讲吧。”凤娟没有笑容,她把祖父不吃的蛋吃了。吴士龙把四只鸡蛋全部吃了,便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你能担水吗?”
  “能,家里水缸里的水,我在家时,都是我担的。”
  “那好,你把水缸担满。我用小桶拎水,实在是太费事。”
  吴士龙把围巾解下,挑起担桶,往河边担水。凤娟叮嘱着:“你要小心!河埠石头上滑,慢点好了,担浅一点好了。”
  吴士龙担了三担桶水,很轻松不喘气,凤娟看着他,身体是那样地棒,总算微微地笑了一下。趁凤娟高兴,吴士龙拿出《崇德日报》上发表的一幅画给她看,署名“墨溪”是指秀才浜仰家兜,她心中想:这个书呆子,为了爱她,用了这一招挺有意思。
  “对了,你给我做中装,得量一下身。”他忽然记起来。
  “好吧,我去拿尺。”凤娟说着就上了楼,吴士龙本想跟随上楼,但觉得应该尊重她,看得出来,她心绪还是不大好。
  凤娟给吴士龙量了尺寸,用铅笔记录了。她坐下来说:“说实话,我爸的死不是很难过,觉得他也脱了苦,就是爹爹一病不起,真使我担忧。”她说得很轻,怕爹爹听见。
  “请医生看了吗?”
  “看了,医生说,吃几帖药就会好的,但是一直没好。他说,吃药是没有用的。这两天,他连粥也不想吃,我哭着一定要他吃,他才喝了几口粥。”说着她又哭了,“一旦爹爹不行了,叫我怎么办?”她眉头皱得紧紧的。“可能是天气冷吧,待明年开了春,天气暖和了,爹爹就会好起来的。”吴士龙又毅然地说:“要末叫条船,把爹爹接到我们家去,你也一起去。”
  “不行,我爹爹这性子很犟的,他是不同意的,而且我也不想去……这样算什么呀,一个寄拜女儿,带个生病的老人去麻烦你们。”她压低了声音说,“万一我爹爹好不了,死在你们家里,像什么呀!”这话吴士龙听来,使他抽了一口气,说:“那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她无声地淌着泪,“这几天爹爹像是在交待什么的,说他父亲,就是我的老太公是做医生的,很有名气,良心也很好,给穷人看病,往往不收钱,他省吃俭用,买了点田产,现在都归公社了,是一场空。”说着,凤娟站起身来,看着吴士龙说:“你跟我来。”他便跟着她上了楼。
  她把床前的梳妆柜移开,后面板壁的一块板能推动,原来这是一垛夹墙。
  “前天晚上,爹爹喝了几口粥说,里面有点首饰,如果吴家要你做媳妇,你就全部带过去好了。我没看过。是等你一起看。”
  吴士龙俯身推开一块积满灰尘的小板,里面有一只不大的黄铜箱子,便拿出来,很沉,放在楼板上,见有一把精致的锁,是一个个圆圈连起来的,好像是白铜做的。圆圈上有好多字,凤娟用抹布擦了一下,字迹显了出来,每个字都能转动,转来转去,就是打不开锁,凤娟说:“我去问问爹爹。”她即下楼。上来说:“爹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我没叫他,待他醒来后,再去问他。”
  吴士龙说:“那我也不看了,就原地放好吧……凤娟,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我要的是你,是你这个人!”吴士龙的声调由轻到重。
  “你要我,我知道。你家里人不要我,可能我真的不会生孩子。”
  “不,会的。我要到这里来过年,不知是哪一天……我晚上过来。尽量不让外人知道,我就住在楼上画画,还要跟你生孩子。”
  “毒头,你真是个傻子。我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随你便吧。”凤娟无可奈何。
  晚上,吴士龙回到家中,把凤娟家里突然发生的事向祖母她们讲了一遍。
  范氏自言自语地说:“这姑娘命真苦!”
  “不苦啊!”吴士龙一本正经地说:“到了我家就不苦了。”
  “啊呀!傻东西!两三个月过去了,肚皮还是没有大起来,绝对不是你的毛病。”
吴士龙一想,嗨,这倒是一个说法。便道:“可能是我的原因吧。”他本来知道自己很正常,想把这种事推到自己身上,家里人就无话可说了。祖母听了又气又好笑,站起来就走。
  吴士龙脑子里便开始自我斗争起来:孩子,孩子!要孩子来干吗呢?经常听到一些坏孩子的家长说,孩子是来要债的,不争气的“现世报”还是不养出来,来得干净。我将来当画家,收几个好学生,就是了。所以没孩子,真无所谓。
  现在的问题是,要跟大人们生活在一起,他们想要孩子,如果没有孩子,他们会产生失望,认为会失去做人的意义。如果坚持不要孩子,又觉得是对不起他们,毕竟生了我,宝贝我,辛辛苦苦地把我养得这么大。所以,他进一步想――孩子,还是应该要的。
  吴士龙跟大人们商量说:“可能是不凑巧,我在崇德新华书店里看到一本《卫生常识》,里面谈到,能怀孕是要在月经干净后十天内同房。可能前段时间,我们不懂,乱来。”这番话,说得祖母她们笑了起来。但吴士龙没笑,很正经地说:“我打算去仰家兜过年,住上两个月,没有孩子不回来。”好像是一位将要出征的将军,不收复失地决不还朝。
  祖母、母亲、父亲,他们知道这孩子的犟脾气,扭是扭他不过的,就只有答应。
  吴士龙立刻整理东西,把《芥子园画传》的王概本和巢勋本都带上。还有几本外国小说。崇德范长裕买来的一刀宣纸,自做的速写本,毛笔铅笔,凡是画画的都带上。
  祖母为吴士龙准备了一篮东西,有腊鱼咸肉,一刀新鲜猪肉,加上几只冬笋,还把杀好的一只三黄鸡给他带上,在篮里母亲还放进了一罐头熬好的猪油。
  就在年廿八那天傍晚,天下起了零星小雪,吴士龙戴了他父亲的骆驼绒帽,把帽子翻起的夹层扳下,只漏出两只眼睛。
  吴士龙把该带的东西分成两半,用一根小扁担挑着。他走过南皋桥,无心欣赏那千家灯火,对那锣鼓时断时续的小高炉出钢的报喜喧闹声,更是不屑一顾,就像一位远征的将军,步伐豪迈,满怀信心地走在镇郊年关的暮烟中,走在瑞雪纷飞的乡间道上。
  当吴士龙到达凤娟家门时,小板桥上已罩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倒垂在小河里的几条柳枝显得那样的天籁与银洁。村上人们都在自己家里喝着暖乎乎的小年夜杜搭酒,路上已无人迹。
  吴士龙除下帽子,轻轻推着凤娟家的园子门。只听得“卜隆”一声,门闩滚落在地上,门咿啊推开,凤娟“得得得”下得楼来,手持美孚灯急忙赶到门口,一见吴士龙挑着两头东西,便轻轻说:“你带上两大篮东西,难道要长住下来?”
  凤娟放下灯,把门关上,立即用毛巾去掸吴士龙身上的雪花。
  吴士龙忙说:“爹爹好点了吗?”
  “好点了,要吃东西了。”凤娟露出了笑容,“我告诉他,你要来过年,他很高兴。从枕头下拿出二十元钱给我,要我去买年货,我想等你来了再买。”
  “我带来三十块钱,放在包里,等会给你。”
  “不用给我钱,前天蔡会计送过来三十六元钱,说是年终分红,够用了。你放着买书吧。”
  “不,我要给。”
  吴士龙接着说:“现在让我先去看看爹爹。”
  凤娟把吴士龙带来的鱼肉鸡等一篮东西,给爹爹看了,老人也喜形于色,知道吴家很重视他们俩的事。
  楼上,凤娟已把窗口的一只桌子清理干净,便把他带来的纸笔放在上面,桌子上还有一只有红木天地盖的端砚,凤娟说是她老太公开药方用的砚台,她还寻出几段“龙门旧墨,几支小楷笔,用铜笔套套着。她对吴士龙说:“你用用看,好用就用,不好用就留着,做个纪念,毕竟是我家老祖宗的遗物。”
  吴士龙把十三本巢勋本《芥子园画传》放在窗口桌子上,把另十三本王概本《芥子园画传》放在凤娟床前的梳妆台上,对凤娟说:“你看看我都拿来了,这是康熙年间的最早版本,是我外公给我妈的,我妈绣花,就是参考这套本子,现在传给你了。”
吴士龙那种爱无反顾的行为,辗然,让凤娟一下子就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双颊泛起了两个深深的浅粉红的酒窝,然而又慢地收了起来,那道晨光熹微中的霞色忽儿又隐入茫茫的岚雾之中。
  接着,凤娟烧水给吴士龙洗脚,发现他左脚背上有三个伤疤。吴士龙说是三岁那年生了三个毒疽而留下的,祖母说那是消前世的业障。
  晚上,小床里很暖和,盖了两条丝棉被,是紫绛色洋拷花杜绸被面。两个绣花的棉絮枕头。
  两人先是坐在床内,窝在被里,吴士龙迫不及待地要讲电影里的故事给她听,说:“一个晚上讲一个,今晚讲《红帆》,明晚讲《巴格达窃贼》。”“不,你还是先听我讲。”凤娟也是兴趣高涨。她说:“《郁达夫选集》中我看了那篇《迟桂花》,写得那么真切,若是有机会去杭州,我一定要去满觉陇,你陪着我顺着他们谈话走过的路,我要去辨认一下。”
  吴士龙很高兴,心里乐滋滋的,觉得她已开始对文学作品发生兴趣了,这样,人生就不寂寞了。毕竟她念过六年书,成绩又是名列前茅,便趁兴说:“你要把生动优美的描写句抄下来,要养成这一习惯,能提高你的文学水平。我也是经常抄句的,你知道吗?把佳句抄下来,好像学画的人在临摹一幅好画。当你临摹多了抄得多了,就得着写作技巧了。你也就可以写作了。”
  临睡前,吴士龙把新华书店里看到的那本卫生常识里讲的有关怀孕知识讲了,并说,如果怀了孕,就会呕吐。
  凤娟告诉他,这几天她正来月经,待月经好后,我们留意就是。
  年三十那天,凤娟爹爹能起床了,吃年夜饭时,点上两支大红蜡烛,还喝了一小盅酒,吃了一块鸡肉。吴士龙把白天刚画好的兰竹四条屏拿给爹爹欣赏。爹爹说:“画得真清透……我父亲在时,这间厢屋里也挂过这类画,是石门于邦柱送给我父亲的。他故世后,这些画都给后头八泉村里的蔡家骏要了去。”
吴士龙忽然记起说:“蔡家骏,是不是解放初期被镇压的那个。”
  “是呀!他是国民党石门县党部参议员。其实,人还是不错。”爹爹叹了口气说:“那时他多么风光啊――像一蓬烟,一切都是空的……”
  “听凤娟说,你们吴家有好多好多房子,我说,没有用,都要完……你别生气!”
  “你能用功画画,倒是有用的――能留传下去。我能放心把小凤给你,不是贪图你们家房子多,还是看重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有出息。”
  凤娟从抽斗里拿出红纸,要吴士龙写付春联,吴士龙即叫凤娟磨墨,自己先用铅笔在速写本上拟了一下,写道:
  开春仰兜来游龙
  来岁下塘得姣凤
  凤娟看后说:“这付春联好是好,若是头两个字交换一下那就更好了,不过来岁应改作去岁,因为是明天张贴的。”
  吴士龙遂即让风娟改动一下,便成为:
  去岁仰兜来游龙
  开春下塘得姣凤
  “喔唷,娘子比我高一筹。”吴士龙不觉脸红。
  “是夫君组联的,我不过是略作变动而已。” 凤娟自然开心。吴士龙即用柳体书写起来。年初一早晨,她把春联贴在厢屋的廊柱上。
  春节里,有几个爹爹的寄拜儿子,拿点年糕、团子,来看望老人家,但都不吃饭,吴士龙不下楼,他们也不知道。其中一个来做媒,爹爹说,这件事由她自己作主,被凤娟回绝了。
  这几天,吴士龙要凤娟做模特儿,让他画速写,凤娟一动不动地在看泰戈尔的《沉船》,看着看着她被女主角受委屈而哭了起来,吴士龙不响,由她去哭,自顾画,慢慢地对着凤娟画起头像来,但画来画去总是没有她本人美丽。在她那婉丽纯秀的意态中,隐含着几分忧怀。这正是我江南少女特有的审美意韵之态。
  一转眼已到了元宵节,爹爹早已能走动,这两天上午能去茶馆吃茶了,还能带点小菜回来。村里社员都已下地干活。
  石门村已并入八泉营,崇桐两县合并为桐乡县后,全县正在开展兴修水利,普查土壤,大面积地平土,挖渠道。
  公社里又接到县里的通知,每个公社必须派一个能写会画的人去县里画地图。公社里论资一排,此人只有吴士龙。
  但吴士龙失踪了。
  营里逼着吴顺发把儿子找回来,吴顺发说:“儿子跑码头画照片去了。他信都没有一封,不知道在那里。照理应该快回家了。”
  又过了五天,县里一再要人,公社就下令批斗吴顺发这个富农份子,说他放纵儿子去搞资本主义。同时还命令吴家收集家中的旧铁,不得少于一百斤,送交公社,为小高炉出钢凑数。如不积极上交旧铁,那就全家批斗。这下范氏和莲珍都急坏了,立即叫顺发连夜赶到秀才浜,寻到仰家兜,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凤娟家。
  听见有人敲门,凤娟爹爹遂即起床开门,见是吴顺发上门,知道事情不妙,一问如此这般,便到楼梯口喊小凤,两人正在看书画画,小凤下来一见是他爸坐着,便急急上楼叫吴士龙下来。
  父子见面,谈了当前情况,觉得事态严重,无有退路,只有速速回去,明日赶赴桐乡画地图。于是立即整理东西随父回家。临别时,吴士龙悄悄对凤娟说:“我会写信给你。你一定要回信,不要忘了看书摘笔记,要知道写信能解除烦闷。侍候好爹爹,目前你们是相依为命啊!”
  凤娟皱着眉头,咬着嘴唇,不说话。送到门口时,外面有好多人在围观,还有一只狗在叫。
  就这样,吴士龙带上十三本《芥子园画传》(巢勋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仰家兜。第二天早上,吴士龙刚吃过早粥,就进来两个背着三八式步枪,还系着子弹带的民兵,一见是吴士龙回来了,就说:“回来了就好,本来我们要带着吴顺发去公社批斗。”
  “快点弄好被头铺盖,乘八点五十分那班轮船到桐乡还来得及,快把东西带上,我可以帮你拿东西,送你到轮船码头。”
  “你们背了枪送我?”
  “那有什么?”
  “我又不是犯人,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吴士龙本来心里懊恼,无处发泄,便犟着头说。范氏一看不妙,便连忙拿了香烟,递给两个民兵,笑着说:“民兵同志,勿要生气,我这个孙子是毒搭搭的(方言指疯癫癫的),请你们原谅,还有一百斤旧铁,我们马上送去。”
  民兵抽了烟,其中一个说:“那好,我把枪交给他。”对另一个说,“阿二,你背两支枪,从南皋桥转,到公社向哀秘书汇报一下。我从东皋桥转,送吴士龙上轮船。”说着把身上的枪与子弹带解下。
  当轮船快到时,另一个民兵匆匆赶到,交给吴士龙一百斤流动粮票与一张介绍证明书,说生活费一到就可以领。
  吴士龙昨晚没有睡好,想想真是可恨:“神仙般地作画看书,还有一个美如嫦娥般的仙女作陪,并要与仙女做爱,要交配出一个小神仙来,以成我生育大业,此刻却跳出两个荷枪实弹的土巴子兵来,把我送到比崇德还远的桐乡。唉,可恶可恶。”
  吴士龙靠在轮船窗口,无意中见到了河岸边卷起的浪花,它高低起伏汩汩随船而进,真是百看不厌。他从包内拿出速写本,便画起了速写。许多烦恼的心事,暂时搁在脑后。
  正是这个机缘的来临,让吴士龙切入了画水这一课题,五十年后的“天下第一水”由此发轫。造就了他后来成为一代山水画大家中的画水专长。画画的人都知道,素称画石画山难画水!
画十年成就展览
  吴士龙到了县政府,便找到了农水局。在县政府内有一个基层干部住宿的招待所,楼上有个大房间,放着五六只木制双层床,可以住十多个人,吴士龙是最晚来的一个,安排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有两只桌子,东西早已给人家摆满,条件实在太差。
  画地图是在楼下,这些地图分得很细,此中田圩、河浜、小桥、房舍、大树都分得清清楚楚,据说是在飞机上拍摄下来,再拼搭而成的。有个专业画地图的人跟吴士龙讲解一下,并略做辅导,他便开始画了。画起来并不难,是在原始图下面衬一张复写纸,用硬铅笔把它仔细地描一遍。
  到了晚上,这些画地图的人有的逛街,有的打扑克,吴士龙只有拿出小本子来画速写。总算这里的人大多是文化人,没有对他产生反感。
  后来局里领导要他们加班,晚上画到十点钟,说是会增加补贴费。许多人很高兴,但吴士龙痛苦极了,画地图枯燥无味,连看书画速写的时间都没有了。
  吴士龙只有趁午休的时间给凤娟写信。问她《沉船》看完了没有,摘笔记了吗?爹爹身体可好?他又把这里的情况写上,并写道,相比之下,在你身边像在天堂里,在这里好像地狱,最后写一句:“你呕吐了没有――不过,没有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不要失望――我们再来。”
  他也给家里写了信。
一星期后,凤娟果然来信了。她写道:
  你那天晚上走时,被周围邻居见到,很快村上人都知道了,只要我一到河边洗衣服拎水,这些人就出来看我,并在背后促促促地说话,我真的很难见人。爹爹连茶店也不想去了,怕问这问那,没个交代法,只是买点小菜,就匆匆回来了。他不说话,只是在家里抽着闷烟,偶尔叹一口气,身体不像先前了。
  《沉船》我看完了,流了不少泪,笔记也摘了。静下来想想,我虽然只是度过了十七个春秋,现已感到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没有呕吐,请你别难过,你得明白,我是真心喜爱你,在真心地爱着你,这两句话,我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不是从郁达夫小说里抄来的。
         凤娟写于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
  此信,吴士龙当成宝贝,一有空隙就摸出来读一遍,他不知读了多少遍。
  吴士龙的父亲也回信了。叫他好好在县里画地图,最好不要回来,人民公社大跃进管得很严,连路上走亲戚都要被拉到地里去干活。如果有人偷懒就要被拔白旗。拔白旗是把他拖来拖去站在条凳上被批斗,批斗后再在民兵监督下去干最苦的活。倘你一回来,就要日夜苦干。这几天晚上,已撑起汽油灯,大平土方。
  吴士龙看了父亲的信,比较一下,这里算是靠近天堂了,只好安心地画着地图。
  一天,吴士龙画兴大发,在画废的地图纸反面用毛笔撇起兰竹来,却巧被农水局的一个人见到了,觉得很好。他便拿了几张新的画图纸,叫吴士龙认真地画几张。吴士龙就去楼上背包里拿出《芥子园》来参考着画,画得很有味道,那人很高兴地拿走了。次日,他带来一包水果给吴士龙。吴士龙说:“别客气,水果你不要买来。最好你能让我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因为我晚上要看书,画画。”
  那人抓着头皮说:“这倒有点难……不过,有一间房,里面堆满了好多杂物,乱七八糟,我想,搭一只铺,应该是可以的。要末,我同你过去看看再说。”
  吴士龙跟去一看,好极了,有电灯有桌子,还有许多废报纸。他一想,这些废报纸,可以当练习纸用。那人拿来一瓶墨汁,好多图画纸,并说废报纸可以用,只要你用后,把它叠好捆好就是。
  晚上,那人许可吴士龙不加班,在房间里尽情地画他的《芥子园》。
  在画图纸上画,味道不错,如同画在熟宣纸上。画的图,那人都拿了去,并对吴士龙说:“我帮你宣传宣传。”
  果然,有一天,那人把吴士龙带到了宣传部的一个办公室。一个姓陆的办公室主任笑着对吴士龙说:“县里要搞国庆十周年庆祝活动,你能画水彩水粉画吗?”
  “能,去年在崇德监委画的许多宣传画,大部分是我画的。”
  “真的?这批画我见过,很好。不过大都是勾线填色。”
  “没事,我买了一本《水彩画技法》,正在练习,最好你让我回家把这本书带来,画起水彩画来就有参考了。”
  陆主任说:“可以,反正到国庆节还有好几个月,你就去拿来练习练习,正式画的时候就方便了……但你得速去速回,要抓紧时间练习,知道吗?”陆主任年纪看来有四十左右,和吴士龙父亲差不多大,说话很温和。吴士龙喜出望外,忙说:“知道,知道,我今天去明天回。”
  “好的。”陆主任说罢,给他开了张回家拿书的证明。陆主任不愧为办公室主任,想得周到,因为“大跃进”热浪很高,农村已进入夏收夏种的季节。路上怕遇见公社脱产干部查问,带来麻烦。
  回到家中,吴士龙母亲见到儿子是带着证明来的,心里倒很平静。吴士龙父亲倒吓了一大跳,又听说儿子要去仰家兜过夜,真想跪下来求儿子,说:“千万不能去。你还不知道,到处都在拔白旗,晚上民兵巡逻放哨,见谁在路上走就要盘问,看看不对劲,就压着他去挑河泥种田。”吴士龙拿出证明一晃说:“怕什么?我有宣传部的证明书。”父亲接过证明一看确实是县委宣传部的证明书,便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去转一下就回来,不要过夜。”
  方莲珍走到丈夫面前说:“他去,就是为了过夜。”祖母说:“让他去吧,这个细犟材(即小戆徒),勿吃轧头勿收梢(即不碰钉子不罢休)。”
  吃过夜饭,吴士龙便带了证明上路。当走过镇梢的大井头,迎面就上来两个佩戴着红臂章背着步枪的民兵,拦住去路。
  “干什么的?”
  “回家拿书。”吴士龙遂即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证明,并添了一句:“看清楚一点,是县委宣传部的证明。”口气很硬。那人本来看了就想让他走,但看到此人傲气十足,心里不服,便说了声:“你家在哪里?”
  “八泉村秀才浜。”
  “嘿,你小子瞎说。”那民兵眼睛拎了起来:“我就是秀才浜的。”吴士龙一下转了颜色,一想糟了。
  那民兵接着说:“你是哪家的,怎么我从来没见到过你?”
  “我一直在外读书,没见到过,正常的。”
  “那好,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这下吴士龙闷住了,但又硬了起来,便道:“你没资格调查我,我有县里证明。”
  “或许你这证明是假的,或者是捡来的。”另一个民兵插话了。
  吴士龙无话可答,一想只有软下来说好话。“好好,你们别这么说,这证明呢,不可能是假的,如果我造得出这张假证明,我早已到北京去了。我还要到这里来干嘛?”说着便往口袋里摸钱,说道:“我去买烟给你们,说不定我们还是亲戚。”
  “谁跟你亲戚?不抽烟。你跟我到公社去走一趟。”那人翘起大指向公社方向抛了一下。吴士龙一想,好事多磨,斗不过他两人,说道:“去就去吧,反正我不是坏人。”
  来到公社,正巧碰到了哀秘书,他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一下他,说道:“吴士龙,你不是在桐乡画地图?”又看了看两个民兵:“你们押他来干什么?”两个民兵有点尴尬,用手点了他一下:“你问他自己。”
  哀秘书看了一下吴士龙说:“到底啥事体?”
  吴士龙只有实说,并拿出介绍信,如此这般……“去仰家兜看我对象。”那个秀才浜民兵立刻说:“仰家兜谁呀?”吴士龙只得实说:“仰凤娟。”
  “啊呀,凤娟她爹爹,我叫姑丈爹爹的,她祖母是我祖父的亲妹子。”
  “我跟你说了末,可能我们是亲戚,你刁我什么难。”吴士龙笑了起来,觉得好办了。
  那民兵也笑了,转身对另一民兵悄悄说:“我表妹可漂亮!”他又诚恳地对吴士龙说:“不过我劝你,不去为妙,一路上,你要过扎网村、小和尚桥、六塔村、后木桥……好多关口。”
  哀秘书也说了:“好了,你还是回家,现在看对象不是时候,过了这一段时间再去吧。”
  吴士龙垂头丧气回到家中,父母他们倒是很高兴。
  回到桐乡,吴士龙一边练习水彩画,一边参加有十多人在一起的“国庆十周年庆祝展览美工组。”
  吴士龙又写信给凤娟,把回家看她的路上被两民兵拦住没去成的事写上。还写上:“我一想起你,就摸出你的信看一遍。《猎人笔记》在看吗?我的中装上衣,不急,你慢点做好了。我知道大跃进抓得很紧,村里要你去田里做吗?我真担心太阳会晒坏你的皮肤。爹爹身体好吗?这老人很厚道,我喜欢他。”
  最后写着:“我住的地方窗前有一棵柳树,常常有一对黄鹂来鸣叫,一只来了,另一只也跟着来了,一只飞了,另一只也跟着飞去。它们形影不离,我羡慕死了。你接信后赶紧写信给我,否则我会发疯的。现在你改寄:县委宣传部办公室陆主任转吴士龙收。”
  半个月过去了,没有回信,吴士龙再写信,还是没有回信。问了陆主任好多遍。
  “我说没有你的信。”陆主任有点烦了:“小吴,大跃进,夺高产,谁有功夫写信。你也少去去信,安心画吧。你的粮票,公社里会寄来的。国庆以后便可以回家。告诉你,时间过得很快的,一瞬间就到国庆,着什么急?”
  吴士龙一想,不错,陆主任的话有道理,县政府大院内锣鼓不断,报纸上“全民动员,大办钢铁”,“大跃进万岁”,“争夺亩产一万斤”,“村村无闲人,户户忙积肥。”
  在画图的美工中,有一个是右派分子,他会拉二胡,往往在午休时拉上一段。吴士龙很感兴趣,记得小时候常常听到山货行的工友拉奏二胡。所以他对二胡很敏觉,常常静静地在一旁听他拉奏二胡,他拉得很悲凉,吴士龙很有感慨。他说:“我拉的是《汉宫秋月》。”吴士龙想学。他说:“你要学会识谱,开始学简单一点的曲子。”吴士龙即去文具店买了一把龙头二胡,向他学起二胡,并学会了识简谱,从《孟姜女》学起,慢慢地学会了《梅花三弄》。
  时间真的很快,国庆近了。他们一伙人的制作布置了好多个展览场地。
  陆主任对他们说:“这段时间里,你们辛苦了,到了国庆节那晚,有提灯晚会,还请来越剧团演出三天,我给你们留了优待票,可以看完戏再回家。”吴士龙可等不及了,对陆主任说:“提灯会、越剧我不喜欢,优待票你给人家好了,如果差不多了的话,让我先回家。”陆主任同意了,叫吴士龙把饭菜票退了,又让他领了补贴。
  那是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吴士龙收拾了被头铺盖,书籍等,还带了一把二胡,坐轮船回到了石门。一上岸,见镇上人正在张灯结彩,准备欢度国庆。吴士龙无心观看,匆匆回家。
  吴士龙父母见儿子回家了,又高兴又担心。特别是祖母对他说:“我去殷家弄里的盲子那里,为你与凤娟算命合婚过了。算出来不好!这盲子真神,说这位女子貌美如仙女,小鹅蛋脸,一对凤眼,粉脸洁净无瑕,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身体温软如棉,但是这条命硬得要死。”
  “你怎么知道她的时辰八字。”
  “她来时我问她,你妈记下的。”祖母又问吴士龙,“你说对不对,一个盲子,什么也看不见,说得这么准。盲子还说,这个女子除非是皇帝得着,方可荣华富贵……你这段料,像做皇帝吗?”
  “那倒不一定。”吴士龙虽说着,但心里却有点虚。
  “好,前两年,一贯道头子王本初,想当皇帝,结果脑袋开花,枪毙了。你也看到了。”
  吴士龙给祖母说得浑身发冷,闷着头发呆,因为吴士龙相信算命。
  范氏一看孙子这副神态,一炮打中。接着说:“你这个年龄,要老婆倒是时候。最近你灵安那边桂英阿姐,她拿来一个八字,与你一对就对上,说可以给你生一男三女,而且人也很齐整,也是小学毕业,她家也是富农,父母兄弟姐妹齐全,她大阿哥还是个教书先生。”
  “我不要,我不要老婆。”吴士龙说着,走进书房,拿起二胡,拉起那悲凉凄婉的《孟姜女》。
  国庆节过去了,吴士龙虽然给祖母说得如此真切而毛骨悚然,但还不死心。他想凤娟不做老婆可以,但人的情感在,怎么就断了线呢?他又寄出一信,叫凤娟来封回信:“如果你真的有了过门的好女婿,你也得给我一信。那怕是一个字也好。在我心中,你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女人。”
  十天,二十天过去了,还是鱼沉雁杳。
  路上拦人,拔白旗的事不断听说。
  吴士龙已安排在南皋桥张家厅上八泉一营(原石门村)当统计员。
  其实,吴士龙祖母趁航船去过凤娟家。她是在吴士龙被民兵拦回以后几天。因为她是六十开外的人,路上没人盘问她。她见到了凤娟,跪下来求她说:“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寄拜娘娘给你磕头了。你别睬吴士龙,让他死了心吧。你拜娘让我带给你一双金耳环,你收下吧。你不收,就是你不肯放弃我那犟头孙子。我们吴家就断了香火了。”
  凤娟含着泪说:“我听你,寄拜娘娘,我收下了。”
  【关于凤娟】
  “大跃进”时,村里人没叫仰凤娟下田干活,因为她祖父老弱病体,要她照顾,还有村公所的房子的所有权是她家的,她又不收租金。三四年后祖父去世,她买了一台缝纫机,靠做服装,日子倒还好过。因为八泉村周围的人都知道,凤娟与石门镇一个画画的人有关系,所以一些优秀的小伙子不要她,而一些差的小伙子,她看不上眼。她就决定终生不嫁。
  三十岁哪年,一个私生子放在凤娟家门口,她流着眼泪抱了进去,心想,我想要的孩子终于来了。而且是个女孩,一双大眼睛盯着她笑。她用奶粉米糕把女孩养大。
  四十岁那年,大队里造了新房子,把西边房子还给凤娟,她卖掉了铜箱子里的一部分金银首饰,买了十台缝纫机,把她的学徒叫在一起,办了个服装厂。几年以后,凤娟把西屋翻建成三层楼的水泥房,开始专做童装,并有机器刺绣,她的刺绣专长终于发挥了。她把厂名改为“龙凤童装厂”。
  五十岁那年,村里人要把小板桥拆掉,造座水泥桥,凤娟坚决反对,她说要保留这小桥流水的古老特色,在另一头由她独资建了一座水泥桥,叫人买木料重新修复小板桥,变得又结实又好看。有人建议她把东屋建成新式的,用马赛克装饰的小别墅,她说自己喜欢这种房子,修理一下倒有必要。她把屋顶用沥青,水泥做一下,铺上整齐的土瓦,门窗用广漆很讲究地做一遍。
  东面老屋内的摆设,没有多大变动。小红床前的梳妆台上放着一只美孚灯,十三本《芥子园画传》王概本用塑料袋包着;窗口的桌子上,有一方配有红木天地盖的端砚,用塑料纸包着的几段旧墨;竖在桌子右面靠墙有一只书夹,放着《沉船》、《猎人笔记》、《郁达夫选集》、《唐诗三百首》、《茶花女》。
  在桌子抽斗里,放着一件黑色的中装男式上衣,用塑料袋封着;还有用一张1958年的《崇德日报》包着的一副红纸对联;靠西墙的立橱里,放着两条被,两个枕头。平时她住在厂里顶楼的一间现代装饰房内。
  每年过春节,她总是要去那间老楼,坐上几个小时。她出得楼来,人们见到她眼圈发红,甚至是泪流满面,没有人敢去问她。当然不是怕她,而是怕使她更伤心!
  真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在六十岁那年金秋,黄花开候时分,凤娟在电视上见到吴士龙。在画画,在讲课,那是中国教育电视台,起先见到了《芥子园画谱技法讲座》的字样,“芥子园”三个字对她很敏感,所以她要看个究竟。在画家简介中看到:吴蓬字稚农,浙江嘉兴人,生于桐乡石门湾。凤娟再仔细辨认,从那吴蓬的眼神鼻子嘴巴上渐渐浮出了吴士龙的影子。“啊”!凤娟惊喜了一会想道,“他到北京了”。
  那正是一个黄花开候时分,实在叫人揪心。
  过了一年,又是一个黄花开候时分。
  在桐乡鱼行汇街上,凤娟碰见了吴士龙,盯着看了一会,她笑眯眯地叫了他一声:“吴蓬先生。”吴蓬应了一声,发觉此人有点面善,但记不起这个人是谁。凤娟知道他一下子记不起,便很平和地叫了一声:
  “吴士龙,我是凤娟。”
  吴蓬立刻像触电一样顿了一下,此人看来不到五十岁,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不对吧,凤娟比我小两岁,她应该是六十一岁的老太婆了。”吴蓬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说:“你啊,可能是她女儿。”
  “你左脚背上有三个伤疤。是我那年冬天给你洗脚的时候发现的。”
  吴蓬再看着看着,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凤娟,是凤娟。你还是那么姣好,真看不出来。”他百感交集,遂即说:“你现在有其他事吗?”凤娟的遽然出现,不意打开了吴蓬那扇尘封已久的老门。
  “你的意思……”凤娟的眼睛亮了起来,企盼有所希冀。
  “我就住在前面金兰大酒店,你没事的话,就到我房间坐坐,我要问你一些事。”
  到酒店的路上,吴蓬告诉她,他是作为嘉宾来参加桐乡菊花节盛会,安排住在这里。
  在金兰大酒店的1011房间,吴蓬叫服务小姐沏上两杯菊花茶,边喝边谈,吴蓬方才知道祖母那时候跪下来求她,不觉热泪滚滚,凤娟也是泣不成声。
  吴蓬咬着牙说:“凤娟,你真狠心,我一直等你回信,你明明收到,就是不回。”
  “吴士龙,你恨我吧。我对不起你。同时我要感谢你。”
  “感谢什么呀?”
  “感谢你给了我几本好书,你记得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吗?其中一篇叫‘活死尸’的那个露凯莉娅说:‘老爷,我不需要别人帮助,我自己了解自己,人只有自己帮助自己。”凤娟说着,停止了哭泣。眼睛露出了自信的光芒。停了一会说:“你喜爱的小板桥还在,我俩睡过的小红床还在,窗口桌子上放着你用过的端砚。”
  “也就是说老楼还在。”
  “还在。你记得吗?你指着这几间房子对我说了些什么?”说着说着她又泪流满面。
  “我记得,我……不说了。”
  “那我替你说,你说要在这几间房子里与我度过晚年。”她有无限的委曲。这么多年来,她瞻望长盼,期许着。
  “凤娟,你别说了。”吴蓬含着闪闪的泪光说,“我问你,你老公在吗?”
  “在。就在眼前。”凤娟面带愠色。
  “不,不,凤娟,现在我身边有个好老婆。我,让我来世,我必定会做你的老公,慢慢还清欠你的债!”吴蓬慌乱了。
  吴蓬的脑海中闪现出与凤娟在仰家兜老楼的一幕幕情景。凤娟也在回忆起与吴蓬初见时的一幕幕情景。
  互相不敢对视。
  沉默了一会,凤娟开口了:“吴士龙,你相信因果,我也相信,我所相信的三世因果是:我十六七岁时,与你的那段缘分,是‘前世’。后来你奔你的前程,我做我的事,那是‘今世’。你可能忘了‘前世’,而我――一直把它珍存着……吴士龙啊,眼前,就是‘来世 ’……看你怎么个还法?”
  凤娟说罢,泪眼汪汪,盯着吴蓬,切望着……
  吴蓬慢慢地站起来,凤娟也站了起来,他俩渐渐靠拢,抱在一起,不出声,闭眼淌着泪。
  须臾,吴蓬开口了:“凤娟,今晚你就住在我这里,如果我老婆岚夫人她知道了,能谅解的话,就没事,如果她不能谅解,那只有与她分手,待我来世我去还她的债,我就陪你度过我们的晚年。”
  “不!不!这样,我会下地狱的,来世还是要报的。”凤娟立刻说。
  “那我该怎么办?你说呀!”
  “我也不知道!”凤娟始终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茫茫然望着窗外流去如水的秋云。
  晚上,他俩都述说了四十多年来的人生遭遇,当吴蓬讲到三十岁时王氏夫人与他离婚出走时,身边有一男一女,一些好的女子怨他有孩子,不愿与他结合。凤娟听后,顿足握拳,急急地说:“你为啥不来找我,我会爱孩子的!”吴蓬说:“我是想到你,以为你有老公,那是不可能的事。再说我怕丢脸。”……凤娟像怕要失去似的紧紧抱着他。吴蓬说:“凤娟,常言道少年夫妻老来伴,你总得找一个伴。”
  凤娟立刻说:“不,在这个世上最值得让我爱着的一个人,就是你了。我何必再去留下一个因果呢。”
  第二天,该到分别时,凤娟站不起来,对吴蓬看了又看,后来终于站了起来,打算走了,忽然又回过身来抱着他,久久不肯松开。到最后,分手时,他俩相互给了手机号码。但是大家一直不敢通话。(那是后话)
  那日,吴蓬没有去出席开幕式,呆呆地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留给他的是按奈不住的激楚情怀。
  就是那年除夕之夜,吃过年夜饭,人们都在准备观看春节晚会。凤娟跟女儿说:“我今年不想看,我要去老楼坐坐。”女儿知道,母亲今年已碰见了她的初恋情人,没有阻拦她什么。只是说:“妈,在那边冷,你多穿点衣服。”
  “知道,我新衣服都穿上了。”
  岁朝之晨,凤娟女儿走到顶楼喊母亲下来吃糖圆子,叫她不应,便上去推门,一看不在,立刻跑到东边老楼,见那擦得锃亮的白铜美孚灯还亮着,她睡在小红床上,盖着两条紫绛色洋拷花杜绸丝棉被,并排放着两只绣花枕头,里边枕头上放着一套《芥子园画传》,还有一件中装男式上衣,她睡在外边枕上,面色容颜如生,其头微微侧向东南,枕边一滩泪渍――她,她恨自己太软弱,恨自己缺乏勇气,应该把她的终生不嫁早早让他知道,为什么不写信告诉他?为什么呢?――她悔恨莫及,遗恨万千,对人生失去了信心,那生命的光焰,一阵阵地熄灭下来。
  她,对现世,失望了,她轻松地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她的梳妆台上,留下了一个纸条:
&&& 前世,现世,来世地连串着,旧业未除,不肯接受果报,又为今后造下了报因。旧债未还,新债又欠了!
  从现在起,我什么都不欠谁了。
               六二女子仰凤娟
  就在那天晚上,吴蓬也没有观看春节晚会,写了许多甲骨文对联。不意他想起了四十五年前的一联,把它写成了甲骨文:
  不到十一点,他疲惫不堪地去睡了……慢慢地他来到了凤娟家的老楼,他把新出版的吴蓬本《芥子园画谱》送给她,她微笑着说:“你放着吧,留给你的子孙,我要走了。”
  她步履轻盈地走上小板桥,穿过竹林,吴蓬紧紧跟着,她在小河上踏水而去。
  正是香魂贸然踏水去,怅然若失出梦境。
  仰凤娟女儿在电话里告诉吴蓬说:“妈妈是心力衰竭而亡。不像是自尽。”
  吴蓬闻后悲痛欲裂。
 |  |  |  |  |  |  | 
版权所有:九州书画网 技术支持: 本站常年法律顾问:河南长庚律师事务所 
 直销电话:  电话: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我记得你眼里的依恋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