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吉他手X独居女房东

13年，王勉背着把乐器行淘来的二手吉他，和他爹偷偷给的两瓶老白干，头也不回坐上了通往重庆的绿皮火车。十几个小时的路程叮铃哐啷，他窝在上铺看窗外尘土飞扬，偶尔翻过身打开背包，小心地闷一口。到饭点，对床的大哥施施然掏出副炸鸡架砸吧嘴，听得王勉眼冒绿光，口水直流。

大哥瞥他一眼，咧嘴一乐，二话不说撕了一半递过来。王勉忙不迭接过，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又想到礼尚往来，抄起老白干就往搪瓷缸里怼。

大哥自然笑纳：“注意你好久了，小伙儿。酒量不错。瞅你背这吉他，上学去？”

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王勉说他是学的音乐，不过毕业都两年了，这回是南下闯荡去，听说那边音乐氛围浓厚。

王勉想了想，抱着吉他唱了首《北京北京》。大哥敲搪瓷缸给他打拍子，半车厢的人都凑过来围观，王勉有点紧张，弹错了好几个音，所幸被到站的汽笛声掩盖过去。

那时中国有嘻哈还没播，王勉对重庆的认识只有火锅和王家卫拍的那部老片子。但他顾不上吃火锅，一出火车站就连忙拨通同学介绍的房东电话。房子是中空的圆形筒子楼，后来经常在文艺片里出现的那种。王勉站在最底部仰脸望去，只抓住重庆一小块灰色的天空，像在沈阳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得到未来。

“住不住？看你是熟人介绍，打九折嘛。”

王勉用半天才学的蹩脚重庆话回他：“算逑，不住咯。”

后来还是给他找着了。说起来也挺戏剧性，王勉背着大包小包灰头土脸往回走，街上迎面碰上个姑娘崴了脚，要不是王勉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准得摔个狗啃泥。

那姑娘一袭黑色露肩连衣裙，妆化得也精致，居然毫不顾忌形象地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这时她才有空抬眼看一看王勉，没一点被帮助的感激，反倒咧嘴乐了：“拾荒呢，哥们儿？”

“这不拾着你了么。”王勉牙尖嘴利地回她，又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于是跟着坐到她旁边，很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今早火车才到重庆，正到处找房子呢。”

“这不巧了吗！”她夸张地拍大腿，“我这最近正好空出间房来。离这不远，公共厨房的老式小区，一层楼都是我家的，八百一月，押一付三——看你帮我份上，不押也行。”

这什么新型骗局？一个还算漂亮的姑娘，和一个一看就很落魄的年轻人，还是这种小概率事件。王勉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

“你住哪啊？该不会盘丝洞吧？”

她愣了下，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么幽默，学什么音乐啊，该说相声去。”

王勉也不恼，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听郭德纲。姑娘嘿了声，掏出兜里MP3给他看，明晃晃写着郭德纲于谦精选相声集。就因为老郭这点缘分，王勉稀里糊涂跟她回了家。

姑娘姓杨，单名笠，一个念起来会嘴角上扬的名字。王勉开始叫她杨姐，笠姐，熟了之后就扯着嗓子满栋楼喊杨笠杨笠。他唯独只叫过一次笠笠，做贼一样的小心翼翼，是在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电影时，杨笠歪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没听到。

王勉住进了杨笠隔壁。她口中的老式小区也是个筒子楼，不过胜在沿街，热闹敞亮。房子则属实不敢恭维，隔三差五就堵下水道，王勉也只能认命自己动手收拾，还要顺手帮杨笠换个灯泡。

他入住两个多月，几乎没见杨笠出过门，自然也不会那天那样精心打扮。大多都是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地煮泡面，因为头发扫到王勉而含糊不清道歉，要么就是趿拉着拖鞋下楼取快递，碰上他受不了闷热在楼道练琴会顺口问一句：

王勉耐心地回答她是什么什么。杨笠就笑眯眯点头，好像只寒暄一句，并不是真的好奇。但过上几天，王勉总能听到她小声哼起这曲子，于是他也趁杨笠经过时故意弹些周杰伦的歌。一来一往，像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

如此几次后，王勉便会与她搭搭话，话题无非是中午吃了什么和恼人的天气。有次被杨笠抢占先机，就问：

“你是附近大学生吗？但没怎么见你出门。”

王勉夸张地叹气，说我看上去有这么不靠谱吗，又特臭不要脸地表示长得显小都习惯了，火车上有个大哥也这么问。

你的眼神很干净。杨笠如是解释。

王勉于是反问她是做什么工作。“富二代吧？”他开玩笑，“看你这房子，早晚还得成为拆二代。”

杨笠倒一点不避讳，说她也是外地人，给杂志社撰稿谋生，偶尔会自己出书，销量还算不错。

“碰上你那天就是去出版社。好不容易穿回高跟鞋，还踩井盖上了。”

王勉饶有兴致地询问：“你笔名什么？我说不定还听过，不少朋友都从事文学这方面呢。”

“那还是别说了。”她耸耸肩，笑得很豁达，“骂我人可多了去了。”

王勉从此对杨笠产生点不一样的兴趣。一个以文字为生、饱受争议、神秘美丽的独居女性，是很吸引人，尤其王勉这种沾点文艺气息的青年的存在。深更半夜睡不着觉，小时候看的反诈宣传片在脑中闪回时，他也会想这姑娘该不会是什么传销组织吧？每每这样想，再碰上杨笠时他就忍不住眼神躲闪。

那天他提着盒打包好的炒面上楼，被杨笠冷不丁叫住。她用慢悠悠的、很平常的语气问他：“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 

这事之后，王勉好几天见着她都绕道走，一半是心虚，一半是心虚而产生的恼火。所以听到楼下杨笠罕见高亢的声音时，他果断起身收拾吉他回房，是一声中气十足的“滚”让他停下脚步。

 “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还劈腿，不找你要钱不错了，还有脸要复合？”

渣男。听墙角的王勉迅速下了结论。

那男的果然不负期望说出些爱的只有你、和她一时糊涂之类的车轱辘话，听得王勉昏昏欲睡，甚是无趣。直到一声惊呼，他探头去看，只捕捉到麻辣烫在空中的一道弧线。

王勉脑子一热，随手抄起个花盆摔下去。啪嗒一声，杨笠最爱的富贵竹摔了个四分五裂。

“上来，杨笠。”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抖。渣男皱起眉头看他，王勉一个劲发怵，想他要还不走是该把吉他扔下去呢，还是自己下去？

杨笠乐了，扭头对他说：“看见了吧，我男朋友叫我上去。”

 她昂首挺胸走上楼，好像不是刚被前男友泼了一身麻辣烫，是在参加诺奖的颁奖典礼，把破败陡峭的楼梯走出种红毯的错觉，经过王勉时也只是微微点头致意。他从没像此刻这样理解过杨笠，明白她只要一开口眼泪就会涌出。

王勉鬼使神差地再次叫住她：“洗个澡吧，我这烧了热水。”

他被盯得不自在起来，别扭地问：“看我干嘛？”

杨笠拖长声调：“我觉得……”

她说到一半不说了，托着下巴一眨不眨看着他。王勉明知面前是个陷阱，还硬着头皮跳进去：“觉得什么？”

杨笠笑了：“你可能真对我有意思。”

分手后杨笠疯狂迷恋上了韩剧，索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饿了就把头探出窗外，喊一声：

“王勉！帮我带炒粉！”

在隔壁练琴的王勉会叹口气，认命地把吉他收好，下楼打包一份炒粉一份炒面，装作刚好也要吃饭的样子敲开杨笠房门。

 “喏，加肠加蛋，请你了。”王勉刚加入个乐队四处接活，说话都财大气粗了起来，把塑料袋递给她，熟门熟路地拉来个板凳坐下，“不过我说你天天搁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再待下去就得长霉了。”

杨笠把她那份拿出来，干脆利落地咬开一次性筷子：“说得好像你不宅一样。而且这是积累素材，我工作的一部分。”

王勉不敢对她薪酬高昂的写作事业发表微词，于是把视线转投到三十二寸大彩电上：“嚯，换风格了？现在看这么重口？”

一只硕大丧尸扑到屏幕上，他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这十五禁，我都二十八了好嘛。”杨笠慢条斯理嚼着炒粉，不忘翻个白眼，“不过这条感情线是挺感人的。拿剑这个，就他，一个不解风情的直男，嘴边简直住了个神，干什么事都要说是神的旨意，就连爱上这个女孩也不敢开口。”

她说着，状若无意地瞟了王勉一眼。王勉闷头扒面，莫名其妙不敢看她。

剑客叫住刚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女孩。我喜欢你。他说的时候眼里有光，好像看到神灵。

往常习惯与他斗嘴的女孩红了脸说不出话，怔愣半晌才轻声问：“这也是神的旨意吗？”

“不，”剑客很温和地回答，“是我的意思。”

 杨笠看着看着，居然掉下眼泪来。王勉赶忙满屋子给她找纸，说至于嘛，杨笠抹着眼角说她看了剧透，剑客马上就会为救人而牺牲，好在他总算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好不容易有个留在凡间的理由，却要在这时候去见他的上帝。”

那时王勉听不明白这话，杨笠也只是在说剧里的人物。

“可你不觉得神的旨意更浪漫吗？”他不解，“有种冥冥之中无法摆脱的宿命感。对他那样的人来讲，这才是最好的表白吧。”

 杨笠少见地没有跟他争论，只是说：“所以啊勉子，这就是咱俩的不同。”

很久后的一个夜晚，王勉写歌写到宿命这个词，眼前忽地闪过重庆正午明媚的阳光，厚重的窗帘，房里半凉的炒面，和将落未落的那滴泪水。

他想，那天真正的宿命不是所谓神的旨意，而是杨笠说出他们不同的那一刹那。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王勉最后一次抱着吉他盘腿坐在楼道，对着杨笠房门最后一遍唱了首《一路向北》。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

你说你好累已无法再爱上谁/

杨笠呼地一声拉开门，打断他撕心裂肺的高音：“嚎什么？不是说晚上去酒吧吗，你还不收拾？”

王勉悻悻起身。他着实不太想回到空荡荡的房间。

自打加入本地那支小有名气的乐队以来，王勉好几次邀请杨笠来看演出，都被她以年纪大了蹦不动回绝，好不容易赏脸一回，他却退出了，没能叫她看到他台上飒爽的英姿。

不过说实话，叫他来选，这时候王勉也更愿意陪在她身边。

 初到时酒吧人影寥寥，舞台上乐手正不急不慢地调试设备，王勉打过招呼，挑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就小声跟杨笠讲起八卦。主唱甭看长得帅，特不在意形象，衣服一个礼拜换一次，胡子都是女朋友逼着刮的；键盘手看上去高冷，其实是个纯情处男，上回路上碰着个女孩要他微信，脸红成猴子屁股，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他讲得惟妙惟肖，杨笠听着直乐，一双眼亮晶晶望向他，猝不及防地问：

“我？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杨笠察觉出他在装傻，抿了抿唇，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架子鼓突兀的嗡鸣打断。长得很帅的主唱扶扶麦架，清了清嗓——

/当这世界已经准备将我遗弃

王勉挑挑眉，和她碰了下杯。

/每次一见到你心里好平静

/就像一只蝴蝶飞过废墟

时针过了十一点，酒吧里人满为患。杨笠不喜热闹，就抱着胳膊缩在角落，沉默忧伤，看上去像这城市永远不会缺的失恋青年。王勉为这突然冒出的自作多情比喻而有些羞愧，于是凑过去，悄悄话一样俯在她耳边说：

“我看到了一只蝴蝶。”

十一月末的重庆自然不该有蝴蝶。杨笠狐疑地看了王勉半晌，似乎在确认他没有喝醉。

她现在显然是忘了乐队演奏的第一首歌，歪了歪脑袋，不解地发问：“你说的是庄周梦蝶的蝴蝶，还是梁祝里的蝴蝶？”

 王勉专注地凝望灯光下她模糊的侧脸，和抑制不住颤抖的眼睫。那一刻他忽地福至心灵。

他偏过身去，极其自然地吻住杨笠满含泪水的眼。乐声震天的酒吧外，大雨倾盆。

 这是他离开重庆的前一夜。

 去上海的火车依旧漫长且颠簸，王勉依旧窝在上铺，就着老白干看完了那部《重庆森林》。

那时候他才知道，重庆森林里不是重庆，是香港的重庆大厦，也没有一丁点森林的影子。

而他和杨笠其实也算不上爱情，只是段萍水相逢又无疾而终的缘分。

新同事约他去逛公园，一只蝴蝶轻巧地落在他掌心，好像冥冥之中这就是它的归宿。王勉捉住这只上海的蝴蝶，把它放进喝净的矿泉水瓶里。同事说它挣扎时有种潦草又破碎的美感，让王勉没来由想起那天晚上杨笠眼下的晕痕。晚上坐在写字桌前，他小心翼翼放出这只精疲力竭的蝴蝶，在他掌心挣扎扑腾时像极了杨笠睫毛的触感，这一瞬的失神让它借机逃脱，飞进如墨的天空，只留下王勉指尖一层淡淡的鳞粉。

没什么遗憾。我一向如此，从不会用力地抓紧过什么。王勉想。

王勉发誓他真的没想表白，只是碰巧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只是碰巧想起不经意的那段谈话，只是碰巧觉得，这太多的巧合像蝴蝶效应让他们相遇，相爱，可与生俱来的差异又注定让他们分开。

他想象重庆某个带着薄雾的清晨，杨笠揉着眼睛打开来自上海的快递箱。她会先看到一只皱了的矿泉水瓶，它是如此平平无奇，却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想到这里王勉不禁轻笑起来。接着她才会发现瓶底附着的一张卡片，如果她依稀能记起，如果她也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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