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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

         堕落似乎已经在劫难逃

          T.E.劳伦斯①:《智慧七柱》,103

  ①劳伦斯(1888—1935)英国军人、作家,茬阿拉伯国家为英帝国收集情报进行策反工作。

  公元2世纪当巴西利德斯①在小亚细亚或亚历山大城宣称,宇宙是有缺陷的天使们莽撞或险恶的即兴创造时尼尔斯·吕内贝格已经以他特有的激情领导一个诺斯替小教派。但丁也许会在《神曲》里把他打入炼狱;他的名字在萨托尼洛和卡波克拉底斯之流的异教创始人名单上增添了一个;他的谩骂性说教的某些片断也许会留在伪撰的《异端邪说诸家批判书》里,也许在一座寺院藏书楼的大火烧毁最后的一本《语录》时付之一炬相反的是,上帝给了他在20世纪的隆德大学城重新出头的机会1904姩,那里出了《基督与犹大》的初版本;1909年又出了他的主要著作《神秘的救世主》。(后者有1912年问世的埃米尔·谢林的德文译本,书名是Der

  ①巴西利德斯生于叙利亚,诺斯替教派创始人

  在审视那些草率的作品之前,必须再次指出尼尔斯·吕内贝格作为全国福音协会会员是十分虔诚的。在巴黎,甚至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文人墨客的聚会上,很容易重新遇到吕内贝格的论点;那些论点无非是轻率或者亵渎神圣的无聊废话。对吕内贝格却是破译一个重大的神学奥秘的关键;是思考和分析、历史学和语言学论争的材料,足以让人感到自豪、高兴和恐怖那些论点既证明了他的价值,又打乱了他的生活读者应该记住,本文涉及的不是吕内贝格的论证和证据只是他的结論。有人会注意到早在“证据”之前已经作出结论。但是谁会有这份耐心去寻找他不相信的东西或者与他无关的说教呢?

  《基督與犹太》初版本的标题清楚明了尼尔斯·吕内贝格本人几年后荒唐地延伸了它的意义:传统加在以色加略人扰大头上的事统统是假的,没有一件是真的。(德昆西,1857)某个德国人先前也发表过相似的意见;据德昆西猜测,犹大之所以出卖耶稣基督是为了迫使他宣布他的神性激起反抗罗马压迫的广泛的起义;吕内贝格提出一个形而上学的辩护。他首先巧妙地强调犹大的行为纯属多余他(像罗伯逊①那样)指出,耶稣每天在犹太人聚会上宣扬教义在几干人面前创造奇迹,根本用不着由一个出卖他的门徒来指认然而,指认的事还是发生叻认为《圣经》有错是不能容忍的;认为世界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中出现偶然性是同样不能容忍的。因此犹大卖主并非偶然,而是预先安排好的、在耶稣舍身救世的过程中占有神秘位置的事件吕内贝格接着指出:圣子成为肉身之后,便从无处不在到了有形的空间从詠恒到了历史,从无限幸福到了生老病死苦;为了同这样的牺牲相匹配一个代表全体人类的人必须作出应有的牺牲。所有的门徒中间唯獨以色加略人犹大觉察到了秘密的神性和耶稣的意图既然圣子可以屈尊成为凡人;圣子的门徒犹大当然也可以降格成为告密者(最卑劣嘚罪恶),在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里委屈一下下级是上级的镜子;人间的形象和天上的形象对应;皮肤上的斑点是终古常新的星座图像;犹大以某种方式反映了耶稣。由此产生了那三十枚银币和叛卖之吻;产生了自杀以便更心甘情愿地被打入地狱。尼尔斯·吕内贝格用这种方式阐明了犹大之谜。

  ①罗伯逊(1721—1793)苏格兰历史学家,英国国王的史官

  各种学派的神学家纷纷加以驳斥。拉尔斯·彼得·恩斯特伦指责他对人神合一之说完全无知或者略而不提;阿克塞尔·博雷留斯指责他重新搬出那些否认耶稣的人性、主张基督只是幻影、没有肉身的异端邪说;隆德主教尖锐地指责他同《路加福音》二十二章三节的教导相悖①。

  ①《路加福音》二十二章三节说:“这時撒但入了那称为加略人犹大的心,他本是十二门徒里的一个”

  这些斥责对吕内贝格起了作用,他部分改写了那本遭到非难的书修正了他的学说。他把神学领域拱手让给他的对手们迂回地提出道德方面的理由。他承认耶稣“确实具备万能的主所能提供的种种条件”不需要牺牲一个人去拯救全人类。随后他向那些声称我们对那个难以解释的叛徒一无所知的人发起反击;他说我们知道那人是十②门徒之一,被选去宣扬天国已经临近去医治病人,叫长麻风的人洁净叫死人复活,把鬼赶出去(《马太福音》十章七至八节;《路加福音》九章一节)救世主既然对这样的人委以如此重任,他的所作所为理应得到我们最好的解释把他的罪恶归咎于贪婪(如同某些囚引用《约翰福音》十二章六节时所做的那样),只满足于找一个最卑鄙的动机尼尔斯·吕内贝格提出了一个相反的动机:夸大的甚至是无限的禁欲主义。禁欲主义者为了把更大的荣耀归于上帝,贬低甚至折磨自己的肉体;犹大则贬低甚至折磨自己的精神他像别人一样舍棄了荣誉、幸福、安宁、天国,只是没有像别人那样勇敢地舍弃了欢乐①他以可怕的清醒事先筹划了他的罪行。通奸往往带有柔情和自峩牺牲;杀人往往需要勇气;亵渎神明往往夹杂着撒但的光芒犹大选择了那些不含任何德行的罪恶:辜负别人的信任(《约翰福音》十②章六节)和告密。他行事如此卑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不配当好人。保罗写道:如经上所记夸口的当指着主夸口。(《哥林多前书》┅章三十一节)犹大自找地狱因为上帝幸福已使他满足。他认为幸福是神的属性人们不该篡夺。②

  ①博雷留斯嘲笑地问道:他为什么不拒绝舍弃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原注

  ②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在吕内贝格所不知的一本书里写道:对于卡努多斯异教创始人安东尼奥·孔塞莱罗来说,德行“几乎成了不虔诚”。阿根廷读者也许记得阿尔马富埃尔特的作品里也有相似的段落。日内贝格在象征主义报刊《Sju insegel》发表了一首题为《秘密的水》的叙事诗;前几节描写了一天中纷乱的事最后几节写了一池冰冷的水;诗人暗示,那池静水糾正了我们无益的暴力同时又以某种方式允许和宽恕了它的存在。诗的结尾是这样的:森林中的水是幸福的;而我们可能是邪恶和痛苦嘚——原注

  许多人事后发现,吕内贝格最初那些差强人意的论点已经包含了离奇的结论《神秘的救世主》无非是对《基督与犹大》的歪曲和强化。1907年底吕内贝格完成并修改了手稿;几乎过了两年才交给印刷所。那本书于1909年10月出版有丹麦的希伯来语言文化学家埃裏克·埃尔菲尤德写的一篇不痛不痒的、费解的前言和如下的不实的题词:他在世界,世界也是借着他造的世界却不认识他。(《约翰福喑》一章十节)总的说来书的内容并不复杂,结论却惊世骇俗尼尔斯·吕内贝格声称耶稣为了拯救人类而屈尊来到人间;可以设想他作出的牺牲应是完美的,不会由于某些疏忽而失效或者逊色。把他遭受的苦难仅仅限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一个下午的临终痛苦,乃是对他的褻渎①说他是人并且不可能犯错误是互相矛盾的;完美和人的属性是不相容的。肯比斯②承认救世主也感到疲倦、寒冷、困惑、饥渴;還应承认的是他也可能犯错误,迷失方向他在耶和华面前生长如嫩芽,像根出于于地他无佳形美容,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以赛亚书》五十三章二至三节)这段名言在许多人眼里是耶稣钉十字架嘚预现;对某些人说来(例如汉斯·拉森·马滕森),是对世俗认为基督长得漂亮的驳斥;对吕内贝格说来,是圣子成为肉身时确切地预言怹并非暂时而是在整个险恶的未来将遭到厄运耶稣完全成了凡人,不是一般的凡人而是声名狼藉的、遭到谴责的、永劫不复的凡人。怹为了拯救我们可以选择纷纭复杂的历史所罗织的任何一种命运;他可以成为亚历山大大帝、毕达哥拉斯、卢尼克或耶稣;他选择了最壞的命运:他成了犹大。

  ①莫里斯·阿布拉莫维茨指出:“根据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看法,耶稣干得十分出色;由于印刷术的发展,他的事迹已译成多种文字;说到底,他在人间待了三十三年并非休闲度假。”埃尔菲尤德在《基督教学说》的附录三中驳斥了这段话。他指出耶稣的受难并未结束,因为在时间范畴里发生一次的事情在永恒中不停重复。迄今为止犹大仍在收取三十枚银币;仍在吻耶稣基督;仍在寺庙里投银币;仍在血泊里解绳索。(埃尔菲尤德为了证实这番话引用了亚罗米尔·赫拉迪克的《永恒辩》。

  ②此处原文昰Kemnitz,似应是肯比斯(Kempis1380—1471),德国神秘主义作家著有《基督的模仿》。

  斯德哥尔摩和隆德的书店推销不出这本书不信神的人有成見,认为它是沉闷乏味的神学游戏;神学家们对之不屑一顾日内贝格从普遍的冷漠中看到一个近乎奇迹的证明。上帝吩咐人们漠然处之;不希望他可怕的秘密在世间传播吕内贝格知道还不是时候。他感到古老的神的诅咒劈头盖脑地落到他身上;他想起在西乃山顶上用手遮住脸不看上帝的以利亚和摩西;想起那个看到上帝把荣光洒满大地时惊恐万分的以赛亚;想起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突然失明的扫罗;想起见了天国而死去的犹太教博士西梅翁·本·阿扎伊;想起见了三位一体而发疯的著名的巫师维特尔博的胡安;想起那些痛恨不敬神的人读絀上帝秘密的名字的犹太法学博士他本人岂不是也犯下了那种罪恶?那岂不是不得赦免的亵渎圣灵之罪(《马太福音》十二章三十一节①)巴莱里奥·索拉诺由于传播了罗马秘密的名字而丧命;他发现并且传播了上帝可怕的名字又该遭到什么无限的惩罚呢?

  ①《马太鍢音》十二章三十一节原文是:“人一切的罪和亵渎的话,都可得赦免唯独亵渎圣灵,总不得赦免”

  尼尔斯·吕内贝格彻夜难眠,被论证搞得昏昏沉沉,在马尔默街上到处乱跑,大声祈求同救世主一起分享入地狱的恩宠。

  1912年3月1日,他因动脉瘤破裂而死异教學研究者也许记得此人;他在似乎已经透彻的圣子的概念里增添了有关邪恶和不幸的复杂性。

选自《俄国短篇小说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姩版)水夫译。





〔维亚捷姆斯基公爵(1792—1878)〕俄国诗人评论家,上面两句诗是他《驿站》一诗中的句子


       谁没有咒骂过驿站长,谁没囿同他们骂过架谁没有在气愤的时候向他们索取过那要命的本子以便在上面写下自己对他们的压制、粗暴和怠慢的无济于事的控诉?谁鈈把他们当做人类的恶棍犹如过去衙门里的师爷,或者至少也和摩罗姆的强盗〔摩罗姆的强盗〕当时俄国的农奴为了逃避地主的压迫,常结伙为强盗奥卡河上的摩罗姆森林里,就是这种“强盗”经常出没的地方无异?但是我们如果公平一些,尽量为他们设身处地想一想也许,我们批评他们的时候就会宽容得多什么是驿站长呢?一个十四品的真正的受气包他的官职只能使他免于挨打,而且这吔并非总能做到(请读者扪心自问)维亚捷姆斯基开玩笑称他是独裁者,他的职务是怎样的呢是不是一种真正的苦役?白天黑夜都不嘚安宁旅客把在枯燥乏味的旅途中积聚起来的全部怨气都发泄在驿站长身上:天气恶劣,道路难行车夫脾气犟,马不肯拉车──都成叻驿站长的过错旅客走进他贫寒的住所,像望着敌人似地望着他要是他能赶快打发掉这个不速之客还好;但是如果正碰上没有马呢?……天哪!咒骂、威吓就会劈头盖脸而来!他得冒着雨、踩着泥泞挨家挨户奔走遇上狂风暴雨天气或是受洗节〔受洗节〕西方宗教节日,纪念耶稣接受洗礼为主显节的第八日,常在1月13日庆祝在这前后是俄罗斯最冷的时候。前后的严寒日子他得躲进穿堂间,只是为了休息片刻避开激怒的投宿客人的叫嚷和推搡。来了一位将军浑身发抖的驿站长就得给他最后的两辆三套马车,其中包括一辆急行车將军连谢也不谢一声就走了。过了五分钟──又是铃声!……一个信使把自己的驿马使用证往桌上一扔!……如果我们把这些都好好地想┅想那么我们心里就会怒气消释而充满真挚的同情。我再说几句:连续二十年我走遍了俄罗斯的东西南北,差不多所有的驿道我都知噵好几代的车夫我都熟悉,很少有驿站长我不面熟;很少有驿站长我不曾跟他们打过交道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所积累的饶有趣味的旅途见闻能够问世目前我只想说,人们对驿站长阶层的看法是很错误的这些备受诽谤的驿站长,一般来说都是和善的人生性愿意为囚效劳,容易相处对荣誉看得很淡泊,不太爱钱财从他们的言谈(不巧得很,过路的老爷们却瞧不起这种言谈)中可以吸取许多有趣的东西,得到许多教益至于我呢,我是宁愿听他们谈话也不要听一位因公外出的六品文官的高谈阔论。


       旅途与人生驿站长不难猜到我有一些朋友就是属于可尊敬的驿站长阶层的。真的有一位驿站长给我留下了很珍贵的记忆。我们曾有缘一度相识我现在准备同亲愛的读者谈谈他的故事。


       1816年5月我曾经乘车在一条现在已经废弃的驿道上经过某省。我官卑职小只能乘驿车,只付得起两匹驿马的租钱因此驿站长们对我并不客气,我常常要经过力争才能得到我认为是我名分应得的东西当时我由于年少气盛,要是驿站长把给我预备的彡匹马套到一位官老爷的马车上我对他的低贱和胆怯就感到愤慨;在省长的宴会上,如果善于辨别身份的仆人上菜时把我漏掉我也总昰耿耿于怀。如今呢我觉得这两件事都是理所当然的了。真的“按官阶论等”是一条大家称便的规律,如果用另一条规律比方说,鼡“凭才智论等”来代替它那我们会碰到什么事呢?会发生怎样的争论啊!仆人上菜又从谁开始呢但我还是回过来讲我的故事吧。


       那昰一个炎热的日子离某驿站还有三俄里的时候开始落下稀疏的雨点。转眼之间倾盆大雨已经把我淋得浑身湿透。到了驿站第一件要辦的事就是赶快换衣服,第二件事是要一杯茶“嗳,杜妮亚〔杜妮亚〕驿站长女儿阿芙多季娅的小名!”驿站长叫道,“生好茶炊洅去拿点奶油来。”一听到这两句话从隔扇后面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跑到穿堂间里去了她的美丽使我吃惊。“这是你的女儿吗”我问驿站长。“是我的女儿”他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气回答说,“她聪明、伶俐跟过世了的母亲一模一样。”这时他动手登记我的驛马使用证我就欣赏起他那简朴而整洁的住屋的图画来。画的是浪子回头的故事〔浪子回头的故事〕这里指的是《圣经》中的故事见於《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一幅画上画着两个头戴尖顶帽,身穿长袍的可敬的老人给一个样子浮躁的青年送行青年人急匆匆地接受怹的祝福和一口袋金钱。另一幅画以鲜明的线条画出这个年轻人的放荡行为:他坐在桌旁一群虚情假意的朋友和无耻的女人围着他。再往下这个把钱挥霍尽了的青年人衣衫褴褛,戴着三角帽在喂猪并且和猪分食;他脸上露出深切的悲伤和忏悔。最后画着他回到父亲那裏仍旧戴着尖顶帽、穿着长袍的慈祥老人跑出来迎接他。浪子跪着远景是厨子在宰一头肥牛犊,哥哥向仆人们询问如此欢乐的原因茬每一幅画下面我都读到相当不错的德文诗句。这一切还有那几盆凤仙花、挂着花布幔帐的床,以及当时我周围的其他什物至今还保存在我的记忆中。这位五十来岁的主人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绿色长礼服上用褪色的绶带挂着三枚奖章,仍然历历在目


       我还没有跟送峩的老车夫把账算清,杜妮亚已经拿着茶炊回来了这小妖精看了我第二眼就察觉了她给我的印象,她垂下了浅蓝色的大眼睛我开始同她说话,她很大方地回答我像个见过世面的姑娘。我请他父亲喝一杯潘趣酒〔潘趣酒〕一种用沸糖酒加糖水、果子露等制成的混合饮料,给杜妮亚一杯茶我们三人就聊起天来,仿佛认识了很久似的


       马匹早就准备好了,可是我仍旧不愿意同驿站长和他的女儿分手最後我同他们告别了;父亲祝我一路平安,女儿送我上车到穿堂间里我停下来,请她允许我吻她一下杜妮亚同意了……


       从我做这件事以來,我曾有过许多次亲吻但是没有一次亲吻,曾在我心中留下这样悠长、这样愉快的回忆


       过了几年,机缘又把我带到那条驿道使我偅临旧地。我想起老站长的女儿想到又可以看到她而感到高兴。但是我又想,老驿站长也许已被撤换杜妮亚大概已经出嫁。我的头腦里也闪过他或她会不会死去的念头我怀着悲伤的预感走近驿站。


       马在驿站前停下一走进房间,我立刻认出了那几张描绘浪子回头的故事的画桌子和床还放在原来的地方。但是窗台上已经没有花四周的一切都显出破败和无人照管的景象。驿站长盖着皮袄睡着了我嘚到来把他惊醒,他稍稍抬起身来……这正是萨姆松·维林,但是他衰老得多么厉害啊!在他准备抄下我的驿马使用证的时候,我望着他花皛的头发望着他那好久没刮胡子的脸上深深的皱纹,望着他那驼背──不能不感到惊奇怎么三四年的工夫竟会把一个精力旺盛的汉子變成一个衰弱的老头。“你认得我吗”我问他。“我和你是老相识了”“可能。”他阴沉地回答道“这里是大路,来往旅客到过我這里的很多”“你的杜妮亚好吗!”我继续问。老头的眉头皱起来了“天知道她。”他回答说“这么说她是嫁人了?”我说老头裝做没有听见我的问话,继续轻声念我的驿马使用证我不再问下去,吩咐烧茶好奇心开始使我不得安宁,我希望潘趣酒能使我的老相識开口


       我没有想错,老头没有拒绝送过去的杯子我发觉甜酒驱散了他的阴郁,一杯下肚他变得爱说话了。不知是他记起来了呢还昰装出记起我的样子,于是我便从他口中知道了当时强烈吸引了我并且使我深为感动的故事


       “这样说来,您认识我的杜妮亚啰!”他开始讲了“有谁不认识她呢?唉杜妮亚,杜妮亚!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啊!以前凡是过路的人,都要夸她谁也不会说她不好。太太們有的送她一块小手帕有的送她一副耳环。过路的老爷们故意停下来好像要用午餐或是晚餐,其实只是为了多看她几眼不管火气多麼大的老爷,一看见她就会平静下来宽厚地同我谈话。您相信吗先生,信使们跟她一谈就是半个钟头家由她管:收拾房子啦,做饭啦样样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这个老傻瓜对她看也看不厌。有时连喜欢都喜欢不过来;是我不爱我的杜妮亚,不疼我的孩子呢还昰她的日子过得不称心呢?都不是灾祸是躲不了的,命该如此要逃也逃不了!”于是他开始向我倾诉他的痛苦。三年前在一个冬天嘚晚上,驿站长正在一本新的簿子上划格子他的女儿在隔扇后面给自己缝衣服,这时候来了一辆三套马车,一个头戴契尔克斯帽、身穿军外套、裹着披肩的旅客走进来要马马都派出去了。一听说没马旅客就提高嗓门,扬起了马鞭见惯这种场面的杜妮亚,从隔扇后媔跑出来殷勤地问那个旅客,要不要吃点什么杜妮亚的出现起了它惯有的效用:旅客的怒火烟消云散了,他同意等待马匹并且要了晚餐。旅客脱下毛茸茸的湿帽子解下披肩,脱掉外套原来是一个年轻的骠骑兵,体格匀称蓄着黑口髭。他坐到驿站长旁边开始高高兴兴地同他们父女交谈。晚餐端上来了这时有几匹马回来了,驿站长吩咐不用喂食马上把它们套在旅客的车上。但是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年轻人躺在长凳上,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感到非常不舒服头痛得厉害,不能上路……怎么办呢!驿站长把自己的床让给他如果病情不见好转,还准备第二天一早就派人到C城去请医生


       第二天,骠骑兵的病情更恶化了他的仆从骑了马到城里去请医生。杜妮亞用醋浸的手帕包扎他的头坐在他床边做针线活。当着驿站长的面病人直哼,几乎一言不发但是却喝了两杯咖啡,并且哼哼着要了午餐杜妮亚没有离开过他。他不断要水喝杜妮亚就把她做的柠檬水端给他。病人润着嘴唇每次递还杯子的时候,都用他的无力的手握握杜妮亚的手表示感谢。午餐前医生来了他摸了摸病人的脉,用德语同他谈了几句然后用俄语宣称,病人只需要静养过两三天僦可以上路。骠骑兵付给他二十五个卢布的出诊费并请他用午餐。医生同意了两人的胃口都很好,喝了一瓶酒才彼此非常满意地分別。


       再过一天骠骑兵精神完全恢复了。他非常高兴不停地一会儿同杜妮亚,一会儿同驿站长开玩笑他吹着曲子,同旅客们交谈把怹们的驿马使用证登记在驿站册子上。他大大博得了好心的驿站长的喜欢到了第三天早上,驿站长竟舍不得同他的可爱的客人分别了那天是星期日,杜妮亚预备去做礼拜骠骑兵的马车拉来了。他同驿站长告别因为在这里又吃又住,重赏了驿站长他也同杜妮亚告别,并且表示愿意送她到村边的教堂杜妮亚犹豫不决地站着……“你怕什么!”父亲对她说,“这位大人又不是狼不会把你吃掉的;你僦坐车子去教堂吧。”杜妮亚上了车挨着骠骑兵坐下仆人跳上赶车的座位,车夫吹了一声口哨马儿就奔驰起来。


       可怜的驿站长不明白他怎能让他的杜妮亚同骠骑兵一起坐车走呢?他怎么会瞎了眼怎么会让鬼迷了心窍?过了不到半小时他心里开始烦躁焦急起来。他感到六神不安忍不住自己也跑去做礼拜。到了教堂跟前他看到人们已经散去,但是杜妮亚既不在围墙边也不在台阶口。他急忙走进敎堂神父正从祭坛走出来,教堂执事在吹灭蜡烛有两个老妇人还在角落里祈祷,但是杜妮亚却不在教堂里可怜的父亲好容易才下决惢去问教堂执事,杜妮亚有没有来做过礼拜教堂执事回答说没有来过。驿站长半死不活地走回家去他只留下一个希望:也许,杜妮亚洇为年轻不懂事竟忽发奇想,乘车到下一站去看她的教母去了他痛苦而焦急地等待他让她乘坐的那辆三驾马车回来。车夫好久还没回來最后,到傍晚时分车夫独自醉醺醺地回来了,带来了骇人的消息“杜妮亚从那一站又跟着骠骑兵往前走了。”


       老头经不住这不幸嘚打击他立刻倒在那个年轻骗子昨夜躺过的床上。现在驿站长回想起种种情况猜到病是假装的。可怜的老人患了极其厉害的热病他被送到C城,派了一个人暂时来代替他给他治病的就是给骠骑兵看病的那个医生。他对驿站长确凿有据地说那个年轻人身体完全健康,當时他就猜到他不怀好意但是因为怕他的鞭子,所以没有作声这个德国医生的话不知是真的呢,还是只想夸耀自己有先见之明但是怹的话丝毫安慰不了可怜的病人。驿站长的病体刚好他就向C城的邮政局长请了两个月的假,对任何人都不提自己的打算步行找寻女儿詓了。他从驿马使用证上知道骑兵大尉明斯基是从斯摩棱斯克去彼得堡的给他驾车的车夫说,杜妮亚一路啼哭尽管她似乎自己情愿去嘚。“也许”驿站长想道,“我能把我迷途的羔羊带回家来”他怀着这个念头到了彼得堡,在伊兹玛依洛夫军团一个退职的上士他嘚老同事家里住下,就开始四下寻找不久他就打听出来,骑兵大尉明斯基是在彼得堡住在杰摩托夫饭店。驿站长决定去找他


       一清早,他来到明斯基的前厅请求禀报大人,说有一个老兵求见一个勤务兵在擦用鞋楦〔鞋楦(xuàn)〕擦鞋用的鞋楦子,用以撑起鞋。撑着的皮靴,他说主人在睡觉十一点钟以前不接见任何人。驿站长走了到指定的时间又回来。明斯基穿着晨衣戴着红色小帽亲自出來见他。“老兄你要什么?”他问他老头的心沸腾起来,泪水涌到眼睛里他用颤抖的声音只说出了:“大人!……请行行好吧!……”明斯基迅速地瞥了他一眼,脸一红就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书房里随手关上门。“大人!”老头接下去说“过去的事情就算了,至少请您把我可怜的杜妮亚还给我吧。您已经把她玩够了;别平白无故地毁了她吧”“生米已成熟饭,无法挽回了”年轻人很尴尬地说,“我对不起你很希望求得你的宽恕。可是你别以为我会抛弃杜妮亚她会幸福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要她做什么!她爱我,她对以前的环境已经不习惯了无论你也好,她也好──你们都不会忘记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接着,他把一样东西塞到老人的衣袖里僦打开了门。驿站长自己也不记得他是怎样到了街上的。


       他呆呆地站了好久最后在自己衣袖的折袖里看到一卷纸,他抽出来打开一看是几张揉皱的五卢布和十卢布的钞票。泪水又涌到他的眼睛里是愤懑的泪水啊!他把钞票揉做一团,扔在地上又用鞋跟睬了一脚,赱了……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想了一想,又回转身来……但是钞票已经不见了。一个衣着漂亮的年轻人一看见他就奔向一辆出租马车,急忙坐上车喊道,“走!……”驿站长没有去追他他决定回自己的驿站,但是先要看看他的可怜的杜妮亚哪怕见一次也好。因此两天之后,他又回到明斯基那里但是勤务兵厉声告诉他,主人不接见任何人胸一挺就把他挤出前厅,冲着他的脸砰地关上了門驿站长站了一会,只好走了


       就在这一天晚上,他在“一切悲伤的人们”教堂做过祈祷在利捷伊区上走着。忽然他前面驶过一辆华麗的马车驿站长认出了明斯基。马车在一座三层楼房的大门口停下骠骑兵就跑上了台阶。驿站长的头脑里闪过一个侥幸的念头他折叻回来,同车夫并肩站住“老弟,是谁的马”他问,“不是明斯基的吗”“正是,”车夫回答“你有什么事?”“是这么回事:伱的主人吩咐我送一张字条给他的杜妮亚可是我把他的杜妮亚住在哪里忘记了。”“就在这儿二层楼上你送信送得太晚了,老兄现茬他本人已经在她那里了。”“不要紧”驿站长心里激动得不可名状,“谢谢你的指点可是我还要把我的事办完。”说着这话他就走仩楼梯


       门锁着。他按了铃焦急地等待了几秒钟。钥匙响了有人给他开了门。“阿芙多季娅·萨姆松诺夫娜在这里吗?”他问。“在这里,”一个年轻的女仆回答着“你找她有什么事?”驿站长并不回答径自走进客厅。“不行不行!”女仆跟在他后面叫道,“阿芙哆季娅·萨姆松诺夫娜有客。”但是驿站长不听,继续往前走头两间屋子很暗,第三间里有灯光他走到开着的门边,停了下来在布置嘚很精致的房间里,明斯基坐在那儿沉思杜妮亚穿着极其华丽的时装,坐在他的安乐椅的扶手上像女骑士坐在她的英国马鞍上一样。她深情地望着明斯基把他的乌黑的鬈发绕在她的闪闪发光的手指上,可怜的驿站长啊!他从来不曾看见他的女儿有这么美他情不自禁哋叹赏起来。“是谁”她问道,并没有抬起头来他仍旧默不做声。没有听到回答杜妮亚抬起头来……一声惊叫,就倒在地毯上了奣斯基吓了一跳,跑过去扶她猛然看见老驿站长在门口。他放下杜妮亚走到他跟前,气得浑身发抖“你要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對他说“你怎么像强盗似的悄悄地到处跟着我?还是你想杀死我你给我滚!”说着就用一只有力的手抓住老头的衣领,把他推到楼梯仩


       老头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朋友劝他去控告但是驿站长想了想,挥了挥手就决计让步了。两天之后他从彼得堡动身回到自己的驛站,重新去干自己的工作“我失去了杜妮亚单独生活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没有得到她一点消息她是死是活,只有上帝知道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被过路的浪子勾引的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把她弄去供养一阵,然后就抛弃了在彼得堡,这种年轻嘚傻丫头多的是今天穿绸缎,穿天鹅绒;可是明天你瞧吧,就会跟穷酒鬼在一起扫大街了有时候一想到杜妮亚也许会流落在那边,僦不由得动了罪恶的念头希望她早点进坟墓……”


       这就是我的朋友,年老的驿站长讲的故事不止一次被泪水打断的故事,──他像德米特里耶夫〔德米特里耶夫(1760—1837)〕俄国诗人、寓言作家下文的捷连季伊奇是他的诗《漫画》中的主人公。的美丽的叙事诗里的热心的捷连季伊奇那样用衣裾拭着眼泪样子非常感人。这眼泪部分是由于他在讲故事时喝的五杯潘趣酒所引起的但是不管怎样,这眼泪使我┿分感动同他分别后,我久久不能忘掉年老的驿站长我久久想念着可怜的杜妮亚……


       还在不久以前,我路过某地想起了我的朋友。峩探听到他主管的驿站已经撤销了我问起,“老站长还活着吗”没有人能给我满意的答复。我决定去重访旧地就向私人租了几匹马,前往H村


       那时正是秋天,满天灰色的云朵冷风从收割过的田野吹来,风过之处树上的红叶和黄叶都被吹走。我进村时太阳已经落山我在驿舍前停下。从穿堂间里(可怜的杜妮亚曾在那里吻过我)走出一个胖胖的村妇她回答我说,老站长已经死了快一年了他的房孓现在住进了一个做啤酒的师傅,她就是啤酒师傅的妻子我开始为白跑一趟和白花了七个卢布而感到惋惜。“他是怎么死的”我问啤酒师傅的妻子。“喝酒喝死的老爷。”她回答说“他葬在什么地方?”“在村外在他死去的妻子旁边。”“能带我到他坟上去吗”“怎么不能。嗳万卡!你玩猫该玩够了。陪这位老爷到坟地去指给他看老站长的坟在哪里。”




      “怎么不认识!他教我削风笛从前怹(愿他进天国)从酒店出来,我们就跟着他:‘老爷爷老爷爷!给点榛子!’他就把榛子分给我们。从前他总是跟我们玩。”



      “不過现在旅客少了有时候陪审员顺路拐过来,可是他也不谈死了的站长了夏天倒来了一位太太,她问起老站长后来到他的坟上去过。”



      “一位美极了的太太”小男孩回答道,“她坐着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带着三个小少爷和一个保姆,还有一只黑哈巴狗她一听说老站长死了,就哭起来对孩子们说:‘你们乖乖地坐着,我到坟场去一下’我说我愿意领她去,可是那位太太说:‘我自己认得路’還给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真是个好心的太太!……”


       我们到了墓地,四周光秃秃的毫无遮拦,满眼都是木头十字架没有一棵小树遮荫。有生以来我不曾见过这样凄凉的墓地


      “这就是老站长的坟。”小男孩跳上一个沙墩告诉我说沙墩上插着一个有铜质圣像的黑十芓架。



      “来过”万卡回答说,“那时我从远处望着她她趴在这儿,趴了好久后来那位太太回到村子里,叫来了牧师给了他一些钱,走了我呢,她给了一个五戈比的银币──真是个好太太”


      我也给了小男孩一个五戈比银币,而且已经不为这次旅行和花掉的七个卢咘而惋惜了



《驿站长》以诗一样的激情,讲述了一个驿站长悲苦的人生故事表现出作者对下层阶级的小人物寄予的深切同情。驿站是官方设置的行旅中转站驿站长常常被人们误解、诽谤。这个职务在普通人眼里也许是一个耀武扬威的差事有的诗人甚至称他们为“驿站的独裁者”。作者以自己二十年来的亲身经历证实了“人们对驿站长阶层的看法是错误的”。他们要和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打交道烸天面对的是充满敌意的眼神、咒骂、威吓,是“一种真正的苦役”小说写了“我”三次去一个驿站的经历,主要写了老驿站长萨姆松·维林的女儿被路过的骠骑兵拐走的故事。其中,老驿站长失去女儿的悲痛、去彼得堡寻找女儿的辛酸,以及作者出于对老驿站长的牵念第三次返回驿站等情节,都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J.D.塞林格:献给爱斯美的故事——怀着爱与凄楚

  就在不久前我收到一份航空寄来的請柬,邀请我参加4月18日在英国举行的一次婚礼这倒是个我愿意为之付了些代价去参加的婚礼,刚收到请柬时我原以为没准真的能出国┅趟,坐飞机去花多少钱倒是无所谓。可是后来在跟我太太(那可是个头脑冷静得出奇的女子)仔细研究之后,我们决定不去了——洇为别的先不说,我岳母早就打算4月下旬来我们家住上两周我把这碴儿给全忘了。我的确是有些日子没见到格伦彻妈妈了她又年纪鈈小了。都五十八了(她逮谁都先提这档子事。)

  虽然如此不管参加还是不参加,我想自己决非那种为给婚礼助兴连丁点力气都鈈肯出的人因此,我还是打起精神草草写下一些说明情况的札记是关于大约六年前我认识的这位新娘的一些情况的。倘若我的札记会使我从未见过的新郎有几分钟感到不舒服那我也不在乎。我本来就不打算讨任何人的喜欢至于教训谁指导谁就更非我的本意了。

  1944姩4月大约有六十名美军士兵在英国德文郡英国情报部门办的一个有点专门性质的训练班接受准备反攻的训练,我就是其中之一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这六十个人倒有个非常一致的共同点那就是没一个合群的。我们基本上都是爱写信的那种人除了工作上的话之外,我们彼此之间讲的一般话题是问别人有没有富余的墨水要是有既不写信也不上课的时候,那就各干各的我的习惯是,逢到天气晴朗就到附近乡下景色不错的地方去散步。阴雨天呢就找个干爽的地方看书,常常离乒乓球桌很近球拍都几乎抡得到我。

  训练班持續了三个星期结束的一天是星期天,那天雨下得真不小根据计划,这最后一天傍晚七点钟我们全体人员要乘火车去伦敦,有小道消息说我们将分别要插进为D日登陆而集结的步兵师和空降师那天下午三点钟,我已把我全部东西打进背囊其中包括一只盛满我从大洋彼岸带过来的书籍的装防毒面具的帆包袋。(面具我几个星期前就已从毛里塔尼亚号一个舷窗扔出去了我非常清楚要是敌人一旦真的施放毒气,我是绝对来不及把这劳什子戴到脸上去的)我记得自己在我们那座长拱形活动房子一端的窗前站了很久,凝视着凄风苦雨右掱食指隐隐约约有点痒痒想扳枪,但也仅仅有那么点儿意思罢了我能听见背后许多枝钢笔在许多张“胜利信笺”上刮擦的很没有战友气氛的沙沙声。突然我从窗边走开,脑子里没什么特别打算我穿上我的雨衣,围上开司米围巾穿上套鞋,戴上羊毛手套和海外兵团的軍帽(到今天仍有人对我说我戴的角度与众不同——两边都拉得较低可以盖住双耳上端)。接着我把自己的手表与厕所里的钟对了一丅,便从小山上那条长长的、湿漉漉鹅卵石路往下走进入小镇。周围电光闪闪我全然不顾要是该让雷电打死,想躲也躲不开

  市鎮中心也许是周遭最潮湿的地方了,我在一座教堂门前停下看布告牌我多半是被写在黑纸上的白数码字吸引住了,但也没准因为在军队裏呆了三年我已经看告示看上瘾了。布告牌上说三点一刻要进行儿童唱诗练习。我看看我的手表又抬头再看布告。在一张用图钉固萣的纸上开列了该来参加排练的儿童的名字我站在雨地里把所有的名字都看了一遍,然后走进教堂

  长椅上散坐着十几个成年人,囿几个膝上放着一双底朝上的小号雨鞋我直着走,在第一排上坐了下来讲台上紧挨着坐在三排座椅上的是二十来个孩子,多半是女孩年纪大约七岁到十三岁。我坐下时唱诗班的指导,一个穿花呢套装的高高大大的女人正关照孩子们在唱歌时嘴要张大一些。有谁听過她问道,一只可爱的小鸟儿在唱好听的歌儿时竟敢不把它那小嘴张得大大、大大、大大的呢?显然没一个人听说过。因为回瞪着她的都是一张张没有表情、木呆呆的脸她接下去又说,她要求她班上所有的孩子都充分领会他们所唱的歌词的意思而不要像没有脑子嘚鹦鹉那样,光是从嘴巴里发出声音这以后她吹定音笛定了个调,于是孩子们像一群未成年的举重运动员似的把他们的赞美诗歌本举箌胸前。

  他们唱时是没有乐器伴奏的——或者在此刻的情况下,更准确的说法是没有任何干扰。他们的声音优美毫不装腔作势,几乎达到这样一个水平:倘若听的是一个比我宗教意识多少强一些的人那么无需多加想像,也会感受到天国的境界了吧有两三个年齡最小的孩子节奏上稍稍有些滞后,但算不得什么毛病会稍感不够完美的,大概只有作曲家的母亲了吧我以前没听到过这首赞美诗,泹我不断地希望它有十来节歌词最好长些。我一面听一面打量孩子们那一张张小脸但我特别注意的是其中一个的脸,这孩子坐得离我朂近就在第一排最边的位子上。她大约有十三岁直直的带点浅灰色的金发齐着耳根,前额很精致秀美目光倦怠,我想没准是在点數到场的人吧。她的声音可以很清晰地与其他孩子的区别开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坐得离我最近。她进入高音区时一点也不费劲音质极美,音也很准自然而然地在合唱中起着带头作用。然而这位年轻女士却对自己的歌唱才能稍稍有点感到厌烦或者仅仅是对时间与环境有所不满;我发现有两回她在换唱另一段歌词的间歇时打了哈欠。那是有修养的女士的打法嘴巴是闭着的,但是你不会看不出来;她的鼻翅泄露了秘密

  赞美诗一唱完,那位合唱指导立即长篇大论地说起来对牧师布道时腿脚静不下来嘴巴闭不起来的孩子一一作了评述。我寻思排练的演唱部分到此已告一段落不等指导刺耳的教训声把孩子歌唱散发出的魅力破坏殆尽,便站起身来走出教堂

  雨下得仳方才更大了。我沿着街往前走透过窗子看看红十字会的娱乐厅,只见士兵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房间深处的咖啡柜台前面而且,即使隔著玻璃我也能听见另一个房间传出乒乓球的劈劈啪啪声。我走到街对面进了一家平民开的茶室,那里除了一个中年的女招待之外再无別人看她样子,像是更愿接待一个雨衣不湿的顾客的我尽可能小心地将雨衣在一个枝形衣架上挂好,然后在一张桌子边上坐下要了茶和肉桂吐司。这是我一整天头一次跟人说话接下去我搜遍了我所有的口袋,包括雨衣口袋终于找到两封可以重读的旧信,一封是我妻子写来的告诉我第88街那家施拉夫店铺服务质量大不如前了;另一封是我岳母寄来的,她让我一得空走出“军营”就尽快给她寄些开司米毛线去。

  我第一杯茶还没喝完唱诗时我打量、倾听过的那位年轻小姐也走进茶室了。她的头发湿透了两个耳轮都露了出来。哃她一起来的是个非常小的男孩显然是她弟弟,弟弟的帽子被她用两个手指一捏提走仿佛那是实验室里的一件标本似的。在后面压阵嘚是一个看上去挺精明能干的妇女戴一顶疲塌塌的平顶帽子——多半是他们的家庭女教师了。那位唱诗班的歌手一边走一边脱下外衣並且选定了一张桌子——位置不错,从我的观点看因为就在我正前方十英尺不到的地方。她和家庭女教师坐了下来那小男孩,他大概囿五岁却还不打算安定下来。他身子一缩把海军衫脱掉随手一扔;接着,他以天生捣蛋鬼不动声色的表情开始淘气,他有条不紊地故意惹家庭女教师生气好几次把自己的椅子推进又推出,还眼睛瞄过去观察她的脸家庭女教师一直压低声音给他发出两三道命令,实際上就是要他别再瞎闹但是只是在他姐姐发话了他才走回来,把他那小屁股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一把将餐巾抓过来扣在自己脑袋上。他姐姐取下来把餐巾摊开替他铺开在他膝头上。

  大约在我们的茶端上来的时候唱诗班歌手发现我的眼光在打量她们这几个人。她也回看我还是以她那种清点屋子人头的目光,接着她突然向我展露了一个很小,很矜持的笑容它却出奇地灿烂,有时侯某些浅浅嘚、含蓄的笑也会让人觉得特别温暖的我也回报了一个微笑,远没有她的动人因为我得抿紧上唇,免得露出两颗门牙之间的一道黑缝那是美国军医给我补牙临时塞上的煤一般黑的填充物。让我料不到的是紧接着,这位年轻的小姐已经以很令人歆羡的姿势站立在我的桌旁了她穿的是一条苏格兰花呢裙子——坎贝尔花呢,我想是在我看来,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在一个没完没了的下雨天穿这样的衣服那真是太美妙了。“我还以为美国人对茶是瞧不上的呢”她说。

  她说这话倒不是卖弄聪明而是想弄清事实或是弄清百分比什么嘚。我回答说我们美国人也有除了茶别的什么都不喝的。我问她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坐一会儿

  “谢谢你,”她说“也许我只能坐┅小会儿。”

  我站起身替她拉出一把椅子我对面的那把,她在椅子前面四分之一处坐下脊背挺得直直的,很自然也很优美我走囙到——几乎是急匆匆赶回去的——我的椅子那里,一心想接上让我打断了的谈话但是我坐下后,却又想不起该说什么了我又笑了笑,仍然极力不让我的煤黑色的填补物露出来我说这样的坏天气出来真够糟糕的。

  “是的是够糟的,”我的客人说声音一个个字清清楚楚,显然不是个爱闲聊碎嘴子的人她把手指平放在桌子边缘上,像个做降神术的人似的但是,几乎紧接着又把双手拳了拢来——她的指甲是给啃嗑掉的,一直咬到肉根处她戴了一只手表,是军用的那种看上去几乎像是飞机驾驶员的精密计时器了。表面对于她纤细的手腕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你来看我们的唱诗排练了,”她平平淡淡地说“我方才瞧见你了。”

  我说我确实去了而且从匼唱中听出了她的声音,我说我认为她有一副非常好的嗓子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将来要做一名职业歌唱家的。”

  “真的昰唱歌剧吗?”

  “我的天不是的。我要在广播电台上唱爵士挣大堆大堆的钱。然后到三十岁,我就退休并且住到俄亥俄的一个牧场上去”她用手掌摁了摁湿漉漉头发的顶端。“俄亥俄你熟吗”她说。

  我说我有几次坐火车经过这个州但是不真正熟悉。我問她要不要吃一片肉桂吐司

  “不了,谢谢你”她说。“我食量真跟一只小鸟的差不多”

  我自己咬了一口吐司,告诉她俄亥俄有不少荒凉的野地

  “我知道。我遇到的一个美国人跟我说过你是我遇到的第十一个美国人。”

  她的家庭女教师这时使劲给她做手势叫她回到自己桌子去——意思是别再打扰别人了。我的客人却若无其事地把她的椅子挪动了一两英寸让自己的脊背完全阻隔叻从自己桌子那边可能再传过来的任何联络信息。“你是在山上那所秘密情报学校受训的吧是不是?”她冷冷地问道

  我跟旁人一樣懂得要保密,便告诉她我因为身体不好才来德文郡的

  “真的呀,”她说“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娃娃,你懂吗”

  我说她当然不是的,这错不了有片刻工夫,我径自喝茶我逐渐有点感到自己的坐姿不太好,便在椅子上稍稍坐直一些

  “作为一个美國人,你好像还是比较聪明的”我的客人若有所思地说。

  我告诉她如果细细琢磨,说出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妄自尊大小瞧别人我楿信这样做与她的人品不大相称。

  她脸红了——这又是在自动提醒我有点不注意社交礼仪了“嗯。我见到的大多数美国人行为跟动粅差不多他们永远彼此打打闹闹,还出口伤人还有——你知道有一个美国人干了什么吗?”

  “有一个美国人把一只空威士忌酒瓶扔进我姨妈的窗子幸好那窗子是开着的。你觉得这件事做得很聪明吗”

  那当然是不特别聪明,不过我没有这么说我说在世界各哋,许多大兵都远离家乡只有极少数才在生活中获得比较多的补偿。我说我想大多数人对这一点都是会理解的

  “也许是吧,”我嘚客人说没有什么信心。她再次把手举到湿头发那儿摸到几绺软疲疲的金发,想让它们盖住自己露出的耳轮“我头发湿透了,”她說“我难看死了。”她对我看了一眼“干的时候我的头发是打卷的。”

  “我看得出来看得出你头发是打卷的。”

  “不是真嘚卷成一个个卷儿而是挺有波浪形的,”她说“你结婚了吗?”

  她点点头“你深深爱着你的妻子吗?是不是我太关心别人的私囚问题了”

  我说她太过分的时候我会说的。

  她把摆在桌子上的手和手腕又向前伸了伸我记得曾想对她戴的那只表盘巨大的手表作出点表示——比如说建议她不如把表系在腰上。

  “一般说我这人不特别合群,”她说同时把眼光对着我似乎想知道我究竟懂鈈懂这个词儿的意思,我没有作出任何表示正面或反面的都没有。“我坐过来纯粹是因为我觉得你看上去太孤单了你有一张极其敏感嘚脸。”

  我告诉她她说得很对我方才确实是感到孤单,我非常高兴她能坐过来

  “我正在训练让自己能有更多的同情心。我姨媽说我这人非常冷”她说着又去摁自己的头顶了。“我同我姨妈一起住她是一个极其和善的人。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只要力所能及,她总想尽办法让查尔斯和我觉得适应”

  “母亲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有优美的情操在许多方面都是这样。”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炯炯目光盯看着我“你觉得我这人非常冷冰冰吗?”

  我告诉她决非如此——事实上是恰恰相反。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也问了她怎么称呼。

  她犹豫了一下“我前面的名字是爱斯美。我想暂时先不告诉你我的全名我有一个封号,你会让封号给震住的美国囚都这样,你明白吧”

  我说我想自己还不至于会这样,不过既然如此先不透露封号也许是个好主意。

  就在此时我觉得有谁茬我的脖颈后面喷热气。我头一转险些儿和爱斯美年幼的弟弟鼻子跟鼻子撞在一起。他不理我却用刺耳的尖嗓门对他姐姐说:“梅格利小姐让你马上回去把茶喝了!”口信传达完了以后,他就退到了我右面他姐姐和我之间的一把椅子上去我非常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他顯得很神气穿一条棕色的设得兰呢短裤,一件藏青色的运动服里面是白衬衫,还打着条纹领带他用一双大大的绿眼睛盯看着我。“為什么电影里的人都侧着脸接吻”他问。

  “侧着脸”我说。这个问题小时候也曾困惑过我我说我猜是因为演员的鼻子都太大,所以没法正面接吻

  “他的名字是查尔斯,”爱斯美说“按他的年龄说就算是非常聪明了。”

  “他的眼睛真绿呀你是不是这樣,查尔斯”

  查尔斯毫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我这问题很傻也只配有这样的回答接着他在那把椅子里扭上扭下,直到整个身子都藏到了桌子底下只有他的脑袋像摔跤运动员拱起身子时似的,留在了椅座上“眼睛是橘红色的,”他对着天花板说他撩起桌布的一角,盖在了他那张漂亮却毫无表情的脸上

  “有时侯他聪明可有时侯又不聪明,”爱斯美说“查尔斯,给我坐好!”

  查尔斯还昰那样呆着他好像在屏住呼吸。

  “他非常想念我们的父亲他在北非给——杀——害——了。”

  我表示听到这件事我非常难过

  爱斯美点点头。“父亲特别喜欢他”她若有所思地啃起大拇指甲盖来。“他长得非常像我母亲——查尔斯我指的是,我活脱脱昰我父亲的样儿”她继续咬她的指甲。“我母亲是个感情很丰富的女子她性格外向。父亲性格内向他们很般配,不过这也是表面仩如此,坦率地说父亲真是需要一位智力上优于母亲的女子作伴侣的。他是个天赋很高的才子”

  我默默地等候着,想听到更多的凊况可是她不再讲了。我低下头看看查尔斯此刻他正将半个脸侧枕在他的椅子上。当他看到我在注视他时他便闭上眼睛,假装睡觉睡得像小天使般的甜美,接着又把他的舌头伸出来——他这器官长得出奇——并且发出了在我们美国碰到棒球裁判眼神差劲时准会奉送嘚大声倒彩这吵声把整个茶室震得够呛。

  “别叫了”爱斯美说,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一点不觉得意外了“他见到一个美国人在排隊买炸鱼带土豆片时这样喊过,现在他一感到无聊了便这样干给我停下,听见没有不然我立刻让梅格利小姐来管教你。”

  查尔斯紦他那双大眼睛睁着表示他已经听到姐姐的威胁了,但除此之外也不显得特别在乎他又闭上眼睛,继续把半边脸枕在椅座上

  我發表意见说,也许他应该把这一手——指做鬼脸发怪叫什么的——留到他能正式使用封号时表演那是说,如果他也能有封号的话

  愛斯美瞪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有点像医生在诊断病人“你的幽默感成色差点儿,对不对”她说——带着点思念之情。“父亲总说峩完全没有幽默感他说我还不具备条件应付生活的挑战,因为我缺乏幽默感”

  我看着她,点燃了一根烟然后说我认为,遇到要緊关头时有没有幽默感并不起什么作用。

  “父亲说是有用的”

  她这样说是出于对亲人的信赖,并非真的和我意见相左于是峩就赶紧扭转话题。我点点头说她父亲也许是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而我则是一时一地地看(这到底什么意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查尔斯极其想念父亲,”爱斯美沉默片刻之后说道“父亲是一个极其可爱的人。他的相貌又是特别俊美倒不是说一个人的长相有哆么重要,不过他确实是俊美以他这么一个难以逾越的宽厚平和的人来说,他的目光是极具穿透力的”

  我点点头。我说我猜想她父亲词汇量一定异常丰富

  “哦,是的相当丰富,”爱斯美说“他以前是一位档案收藏家——业余玩玩的,当然是”

  正说箌这里,我感到上臂那儿挨了一下挺烦人的拍击几乎能说是挨了一拳了,是查尔斯那个方向打来的我朝他转过去,他现在坐的姿势还算正常只是一个膝头窝在身子下面。“一堵墙跟另一堵墙说什么话了”他尖叫着问。“这是个谜语!”

  我对着天花板沉思地把眼浗转来转去并且大声地把谜语重复了一遍。接着我作出被难倒的表情说我认输了。

  “墙角见!”他用最大音量嚷出了谜底

  對这场戏最感得意的正是查尔斯自己。他简直是乐不可支结果是爱斯美不得不走过来捶他的背,就像对待咳嗽不止的病人那样“行了,别闹了”她说。她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他不论见到谁都要把同一个谜语说一遍,每回都要疯上一遍他一笑就跟犯病似的。好叻快停下来,行不行”

  “不过,倒是我听到过的最有意思的谜语之一”我说,一边望着查尔斯他正一点点一点点地平静下来。听到我的夸奖之后他身子在椅子上往下缩了多半截,还用桌布的一角蒙住自己的脸一直蒙到眼睛下面。接着他用露出来的两只眼睛看着我那里面充满了慢慢消退下去的兴奋表情以及一种得意神色,因为他掌握一两个最精彩不过的谜语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叺伍之前是做什么事的”爱斯美问我。

  我说我还没有工作过我从大学毕业只有一年,不过我总喜欢认为自己是一个写短篇小说的專业作家

  她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发表过吗”她问。

  这是一个别人老爱问而我总觉得不好回答的问题我从不一二三那样具体回答。我开始解释美国的编辑如何只是一伙——

  “我父亲文笔很漂亮,”爱斯美打断我的话“我保存了一些他的书信,将来給后代人看”

  我说这主意听着觉得不错。我的眼光恰好又落在她那个表盘极大、像是读秒器的手表上我问她,这表是不是原来属於她父亲的

  她低下头,很庄重地看了看自己手腕那儿“是的,原来是他的”她说。“是他在查尔斯和我疏散前不久给我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双手从桌面移开,又说“当然,纯粹是为了作个纪念”她转移了话题。“如果你什么时候能专门给我写一篇小说我会感到十分荣幸的。我可是个贪婪的读者呢”

  我告诉她,如果写得出我一定会写的我说,不过说来惭愧我绝不是一个多产莋家。

  “并不需要特别多产的嘛!只要写一篇不孩子气不那么傻的就行”她想了一想。“我偏爱写凄苦的小说”

  “写什么的尛说?”我说身子向前倚了倚。

  “凄苦的我对写凄苦的小说特别感兴趣。”

  我正想从她那里再套出些细节来可是我感到胳膊上让查尔斯重重地掐了一下。我转过头去因为疼痛稍稍抽缩了一下。他站在我的右面“一堵墙跟另一堵墙说什么了?”他问态度還挺亲热。

  “这你方才问过他了”爱斯美说。“好了别闹了。”

  查尔斯也不理他姐姐更把身子踩在我一只脚上,又把谜面問了一遍我注意到他的领带系得有点歪。我帮他弄弄正接着正视着他的眼睛,假装问道“是咱俩墙角见,对吧”

  话刚出口,峩就后悔自己说了查尔斯的嘴巴耷拉着松了开来。我觉得那像是让我一巴掌揍开的他从我脚上下来,气鼓鼓神色凛然地走向自己的桌邊连头也没回。

  “他气极了”爱斯美说。“他脾气很暴躁我母亲总爱惯纵他。我父亲是唯一不娇惯他的人”

  我继续望着查尔斯,他已经坐下开始喝他的茶了用两只手抱住杯子。我希望他能转过头来可是他没有。

  爱斯美站起身来“Il faut que je parte aussi,”她说,叹了口氣“你懂法语的吧?”

  我从自己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感到有些怅然也有些迷惑。爱斯美和我握了握手;她的手正如我猜测的那樣,是神经质的人的那种掌心潮滋滋的。我告诉她用的却是英语,有她作陪我这段时间过得真是非常愉快

  她点了点头。“我料想你会的”她说。“以我的年龄来说我算是比较善于跟人交谈的。”她又试探地摸摸自己的头发“我头发这样,真是不好意思”她说。“我的样子大概很不雅观吧”

  “哪里哪里!实际上,我觉得不少波纹已经重新出现了”

  她再次迅速地去摸了摸头发。“你看这阵子你还会再来这儿吗”她问。“我们每星期六都来的排练结束之后。”

  我回答说我非常希望再来可是很遗憾,我看洅来的可能性怕是没有了

  “换句话,就是说你不能透露有关部队换防的消息啰”爱斯美说。她没有离开桌边的迹象事实上,她將一只脚搭在了另一只脚上眼睛朝下看,把两只鞋子的尖端排齐这个小动作挺漂亮的,因为她穿的是白短袜她的脚踝和脚都长得很鈳爱。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愿不愿意让我给你写信?”她问脸上稍稍泛起一些红晕。“我写信表达能力还是很强的就我这种姩龄——”

  “我当然愿意,”我拿出铅笔和纸写下我的名字、军阶、编号与军邮信箱号码。

  “我会先给你写信”她接过纸说噵,“这样就不至于让你感到面子上过不去什么的了”她把地址塞在她衣服的一个口袋里。“再见”她说,朝自己那张桌子走回去

  我又要了一壶茶,看着他们直到姐弟两个还有那位备受折磨的梅格利小姐站起来准备离去。查尔斯走在最前面装出一副可怜相一瘸一拐地走着,就像是一个一条腿比另一条短了几寸的人似的他还是不朝我这个方向看。梅格利小姐跟在后面然后是爱斯美,她朝我揮挥手我也挥手作答,还半欠起了身子这竟是一个很让我动了些感情的奇异时刻呢。

  还不到一分钟爱斯美又回进茶室来了,还拽住查尔斯的海军服袖子把他拖在身后“查尔斯愿意吻你一下跟你告别,”她说

  我立刻把手里的茶杯放下,说这太好了可是她沒弄错真是如此吗?

  “是的”她说,口气有点恶狠狠的她松开查尔斯的袖子,把他朝我这边用力推了一把查尔斯过来了,脸色鐵青在我右耳根下很响地吻了一下,嘴唇湿湿地发出了吧的一声熬过这一关之后,他笔直朝门口奔去要永远摆脱这种婆婆妈妈地事兒,可是我一把抓住他海军衫的后腰带紧握不放,并且问他:“一堵墙跟另一堵墙说了什么”

  他变得容光焕发。“咱们在墙角那兒见!”他尖声喊道一溜烟跑出茶室,乐得都快疯了

  爱斯美又采取交搭着脚站立的姿势了。“为我写小说的事你真的不会忘记吗”她问。“倒也不一定纯粹为我而作也可以——”

  我说忘记是决不可能。我告诉她我以前从来没有专为任何人写过一篇小说但昰这样做的时机似乎恰好来到了。

  她点点头“要写得极其污秽凄苦,极其动人呀”她建议道。“你对人世间的凄苦污秽多少有点叻解吧”

  我说我不敢说了解得很透彻,不过好久以来我已经越来越熟知它的各种表现形式了,我会尽力做的合乎她的要求的我們握了握手。

  “我们没有能在不那么严肃的环境下相识这不是挺遗憾的吗?”

  我说是的我说的确是的。

  “再见”爱斯媄说。“我希望经历了战争后你身心都健康如初”

  我向她表示感谢,还说了几句别的什么接着便看着她离开茶室。她走得很慢潒是在思索着什么,一边还摸摸发梢看看干了没有。


  下面便是故事中污秽凄苦或者说感人的部分了。场景变了人物也发生了变囮。我仍然在故事里不过从现在起,为了某种我无权公开的原因我已把自己伪装得很巧妙,连最最聪明的读者也难以辨认出来

  勝利日几个星期之后,晚上十点半左右地点是在巴伐利亚州的高弗尔特。参谋军士X正呆在一座老百姓住宅二楼他的房间里早在停战の前,他就和另外九个美国军人驻扎在这里了他坐在一张乱得没法看的小写字桌前的一把木折叠椅里,面前摊开着一本软纸封面海外版嘚小说这书他读得很费劲。问题在他这方面而不在小说本身。虽然军中特别服务部门每月送来的新书总是让住楼下的人抢着先挑但昰剩下倒像是他恰好想看的那些。可是他并不是经历了战争仍然身心健康如初的年轻人因此一个多小时以来他都把几段文字读了三遍了,此刻他正逐个句子地重新读他突然合上书,连读到哪里都没有作记号他用一只手那眼睛遮了一阵,以挡住桌子上方那只没罩子的灯泡射出来的刺目、让人难受的亮光

  他从桌上的一包烟里取出一根,点燃了它点的时候手指老是不断地轻轻碰撞。他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不知其味地吸着烟,几个星期以来他总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用舌头稍稍一顶他的牙龈就会渗血,可他又忍不住试着去顶;这是他茬做的一个小游戏有时候一做就是几个小时。有一会儿他坐着边抽烟边做这样的试验可是突然,很熟悉的一种感觉像往常一样毫无预礻就来到了他只觉得他心里没着没落,悠悠晃晃的就像头顶行李架上的一件行李没有系紧一样。他赶紧采取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做嘚补救措施:用双手紧紧按住两边的太阳穴他紧按了有好一会儿。他需要理发了头发很脏。他在美因河畔法兰克福住了两个星期医院洗过三四次头发,可是乘吉普车回高弗尔特路很长,尘土飞扬头发又脏了。到医院去接他的Z下士还是按战时规矩把挡风玻璃全摇叻下来他才不管停战还是没停战呢。开赴德国的新兵有成千上万之多只有把玻璃摇下来以战时的方式开车,才能显出自己跟他们可不┅样他绝不是什么刚来欧洲战区没见过一点世面的新兵蛋子。

  X松开太阳穴后开始朝写字桌面瞪看,那儿乱作一团摊放着至少②十来封没打开的信和至少五六个未拆的邮包,全是寄给他的他的手越过这堆东西拿起一本靠墙立着的书。那是戈培尔的一本大作书洺是“Die Zeit Ohne Beispiel”。这是属于几星期前还住在这里的这家人家那个三十八岁还没结婚的女儿的她原是纳粹党的一名下级官员,但是官阶又稍稍高叻点儿正好划进军队条令规定理应逮捕的范围之内。逮捕她的正是X自己此刻,从他出医院回来的那天起他第三次翻开老小姐的这夲书并且读出写在扉页上的简短题词。是用钢笔写的德文字很小,规矩的都有点拘谨了写的是:“亲爱的上帝,生活是地狱”没头沒脑,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在房间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书页上这孤单单的一句像是具有无可辩驳甚至是经典性控诉的意味。X对着扉頁瞪看了好几分钟苦苦地抗拒着巨大的吸引力,不让自己为之所动接着,怀着几个星期以来他做任何事情都没有过的热情他拿起一個铅笔头,在题词下面用英语写道:“父辈们师长们我在考虑‘什么是地狱’这个问题。我认为因为不能去爱而受苦这就是地狱。”怹正要在这句话后面加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可是看到方才自己所写的字几乎完全辨认不清,吓得全身一阵寒颤他合上了书。

  怹急急地从桌子上拿起另一样东西是他哥哥从奥尔巴尼发来的一封信。早在他住院之前这信就已经在他桌上放着了他拆开信封,尽管決心不大还是想一口气把信读完但是也仅仅是读了第一页的上半段。读到这几个字后他停了下来:“现在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了你在那边也许有很多空闲时间,可否给孩子们捎写刺刀和卐字章来……”他把信撕掉又低头看看字纸篓里的碎片。他发现自己没注意到信中還附了一张照片他能看到有个人的脚站在某处的一块草坪上。

  他把两只胳膊放在桌上把头枕在上面。他从头到脚都疼所有的痛區似乎都是相互依存的。他倒很像是一棵圣诞树上面电线都连在一起,只要有一只灯泡出了毛病其他的也全都不亮。

  门连敲都没敲就给砰地推开了X抬起头,转过去看到Z下士站在门口。Z下士跟X合开一辆吉普车从D日登陆以后,他们共同一口气参加了五佽战役他住在一楼,每逢听到什么小道消息或是自己有什么烦心事想发泄时他总上楼来找X。他是个高大魁伟、很上相的年轻人今姩二十四岁。战争期间一家全国性的杂志曾在许尔特根森林给他拍过照;他摆好姿势,一副求之不得的模样一手提着一只感恩节火鸡。“在写信呀”他问X。“天哪这儿怎么阴森森的。”他总喜欢他进入的房间顶灯开得亮堂堂的

  X在座位上转过身子,请他进來还让他小心点别踩着狗。

  “阿尔文它就在你脚边,克莱把那盏鬼灯帮我打开,行不”

  克莱找到开关,按亮了顶灯然後走过这狭窄的用人房模样的小屋,在床边坐下面对着房间主人。他那刚梳过的砖红色头发上还滴着水为了弄顺自己的头发他每回都偠用上不少水。跟往常一样他那件黄绿色衬衫右面口袋里鼓鼓地塞着一把梳子,是带自来水笔卡子的那种左边口袋上方,他别着步兵戰斗部队徽章(严格说他没有戴的资格),别着欧洲战区勋标上面有五颗铜星,表示参加过五次战役(他没有换成一颗银星这相当於五颗铜的),还别着“珍珠港前即已服役”勋标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的好基督嗳”其实这并不意味着什么;部队里全这麼说。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磕出一根,把那包烟放回去重新扣上兜盖。他一边抽烟一边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房间。最后他嘚目光落到那只收音机上。“嗨”他说。“过几分钟就要广播那台精彩节目了有鲍勃·霍普 ,好多大明星都参加演出呢”

  X拆開一包新的烟,说他自己刚刚关掉收音机

  克莱情绪一点儿没受到打击,他看着X在费劲地点烟“耶稣呀,”他说起劲得像个热凊的观众,“你看看你那双不争气的手小子哎,你是不是在打摆子你自个知道的吧?”

  X总算把烟点着了他点点头,还说克莱眼睛真尖再小的事儿也瞒不过他。

  “不跟你开玩笑嗨。我在医院见到你时差点儿没晕过去你跟一具尸体也差不离。你掉了多少禸几十磅?你可清楚”

  “我不清楚。我不在的时候你收到的邮件正常吗有洛雷塔的消息吗?”

  洛雷塔是克莱的女朋友他們准备一等条件许可就马上结婚。她来信很勤那可是个乐园,里面孳生着许许多多三重惊叹号和意思不甚精确的叙述描写战争的全过程中,克莱给X大声念了洛雷塔所有的来信不管它们写得多么亲热——事实上,越亲热克莱就越是来劲儿他还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讀完后总要求X帮他谋划或是敷衍成一封复信要不就是帮他往里面嵌进去几个怪唬人的法语或德语词儿。

  “有的我昨天刚收到一葑她的信。在我房间里呢呆会儿我拿来给你看,”克莱没精打采地说他在床边坐直身子,屏住呼吸打了个长长的响嗝。他像是对这個成就比较满意就又放松了下来。“她那操蛋哥哥因为坐骨有毛病要从海军退伍了”他说。“他倒有坐骨可以倚仗呀这狗杂种。”怹再次坐直想打第二个嗝可是这次成绩差点儿。他脸上出现了一些警觉的神情“对了,趁我没忘赶快说咱们明天早上五点钟就得起床,要开车去汉堡还是哪儿给整个支队领艾森豪威尔式外套。”

  X满怀敌意地看着他说自己可不想要什么艾森豪威尔式外套。

  克莱显得大为惊讶几乎有点受到伤害似的。“哦这种外套很不错的!看上去很帅。你怎么回事儿”

  “不为什么。干吗让咱们伍点钟起床谢天谢地,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不清楚——咱们得赶回来吃午饭吧。他们又领来一些新表格要我们午饭前填好……峩问过布林为什么不能今天晚上填——那些鬼表格他都领来了就在他桌子上放着呢可是他不想现在就拆包,这狗娘养的”

  两人默默无言地对者着,都在生布林的闷气

  克莱突然盯着X,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的——更大的——兴趣“嗨,”他说“你还不知道伱那半边该死的脸抽搐得很厉害吗?”

  X说他知道得很清楚一边伸手上去捂住痉挛的部位。

  克莱瞪看了他一会儿接着说,口氣很轻松仿佛他有什么大好消息要传递似的,“我写了封信给洛雷塔说你精神崩溃了。”

  “是的她对所有这类事感兴趣得要命。她正在专门念心理学呢”他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了下来,连鞋也不脱“你知道她说什么来着?她说没有人会仅仅因为战争这些事就精鉮崩溃的她说你说不定是属于不稳定型的,你这倒霉的一生就是这样的”

  X把双手捂在眼前——床上面的灯光像是真要把他刺瞎叻——回答说,洛雷塔能把事情看得这么透这真叫人高兴。

  克莱斜瞥了他一眼“听着,你这杂种”他说,“她对心理学上的问題看得可要比你透得多”

  “能劳驾把你那双臭脚从我床上移开吗?”X问

  克莱把他的脚举起“甭教导我该把脚往哪儿放”那樣长的几秒钟,然后扭了下身子坐了起来。“反正我是要下楼去了他们在沃克房间里开着收音机呢。”可是他仍然不从床上下来“嗨。我方才正跟楼下那个叫伯恩斯坦的新兵蛋子说呢记得那回我跟你开车去瓦隆涅吗?咱们挨了差不多tmd两个小时的炮轰还有咱们趴在那个洞里,那只该死的猫跳到吉普车的顶蓬上我开枪打它的事?记得么”

  “记得——别再开始唠叨猫的事了,克莱真是烦透了。我不想听这事”

  “我不是要说这事儿,我光是说我把这事在信里告诉了洛雷塔她跟心理学课全班学生讨论了这件事。在班上和癍下连那该死的教授和许多别的人也都参加了。”

  “那很好不过我不想听它了,克莱”

  “不,你知道洛雷塔说为什么我那麼来劲儿给那猫一枪吗她说我是暂时性精神失常。不开玩笑是因为炮轰什么的引起的。”

  X将手指插进他的脏头发往后梳理了┅下,然后再次用手挡住灯光“你没有精神失常。你只不过是在履行职责你打死了那只小猫咪,任何一个人在这情况下都会毫不迟疑那样做的”

  克莱用猜疑的目光看着他。“你tmd说些什么呀”

  “那猫是个间谍,你必须对准它使劲开枪那是个披着件廉价皮毛嘚德国侏儒。因此绝对谈不上有野蛮、残忍、卑鄙甚至是——”

  “他娘的!”克莱说,嘴唇绷得紧紧的“你说话就不能正经点吗?”

  X突然一阵恶心他在椅子上猛地转过身子,抓过字纸篓——总算还来得及

  等他直起腰,把脸对着客人时他发现克莱很困窘地站在从床通向门的半路上。X本想说几句道歉的话但又改变主意,伸手去拿烟了

  “咱们下楼去听电台里的霍普表演吧,我說”克莱说,他虽然想躲远点但仍然力图表现得友好一些“会让你舒服些的。真的”

  “你先去吧,克莱……我要看看我收集的郵票”

  “是吗?你还集邮我怎么不知道——”

  “我只是说着玩儿的。”

  克莱慢慢地朝门口走了两步“我也许呆会儿要開车去艾赫斯塔德,”他说“他们那儿有个舞会。没准会一直跳到半夜两点要去吗?”

  “不了谢谢……我可以在房间里练舞步嘚。”

  “好吧晚安!好好歇着吧,哎看在老天的分上。”门砰地关上但马上又重新打开。“嗨我把一封写给洛雷塔的信从门丅边塞进来行吗?我在里面用了几个德文词儿你帮我摆摆平行不行?”

  “行快让我清静一会儿吧,真是的”

  “这就走,”克莱说“你知道我妈妈来信说什么了吗?她信里说她很高兴你跟我在一起而且整个战争中都这样而且还共用一辆吉普车什么的。她说洎从咱俩搭伴以来我的信写得水平高多了”

  X费了好大的劲儿抬起头来看他,说道:“谢谢替我谢谢她。”

  “我会的晚安!”门砰地关上,这次是真的关上了


  X坐着朝门瞪看了好久,然后把椅子转向写字桌从地板上拿起他的手提打字机。他在乱七八糟的桌面上为它清出一块地方把那堆摊开的没拆的信和包裹往边上推。他寻思给他在纽约的一个老朋友写封信也许能让他快点解除痛苦,即使疗效不会特别显著可是他竟不能把纸平整地塞进卷筒,此刻他的手指颤抖得太厉害了他把两只手垂到身边,等了一会然后洅试,最后却把纸揉在手里

  他明白应该把字纸篓拿到房间外面去,可是却一动没动他只是把两只胳膊放在打字机上,头又伏了上詓并且闭上了眼睛。

  头部的血管砰砰跳动了好几分钟这以后,他张开眼睛发现目光斜斜地正落在一只还未拆开的绿纸包上。那吔许是他给打字机腾地方时从一堆东西里掉下去的他看见这个小包已经转寄了好几次。光在一侧上就至少有自己的以前三个军邮信箱号碼

  他动手拆包,但是丝毫不感兴趣甚至都没去看寄件人的地址。他用的是点燃火柴烧断细绳的办法他更感兴趣的是看着绳子怎樣一路烧下去而不是拆开包裹,虽然他最后还是把它打开了

  盒子里有一张钢笔写的短笺,放在用纱纸包着的一样东西的上面他拿起短笺,读了起来


  希望能原谅我在延搁了三十八天之后才开始和你的通信,我一直极其忙碌我姨妈因患咽喉链球菌炎症动了手术幾乎不起,我自当承担起一个又一个的重担但是我经常想起你以及1944年4月30日3时45分到4时15分共同度过的那个极其愉快的下午,我写得这么详细昰怕你也许忘了

  D日的事使我们全都异常激动以及敬畏有加,只希望它能加快结束战争与一种生存的方式说这种生存方式荒唐可笑还是最最轻描淡写的呢。查尔斯和我都非常惦记你;我们希望扣敦廷半岛首次强攻时你不在场你参加了吗?请尽快复信代向你太太致以最热烈的问候。

  又及我非常冒昧地随信寄上我的手表,战争结束之前务请留下使用我们那次短暂的会晤中我未曾注意你是否囿表,不过这一只绝对防水防震而且还具有其他许多功能例如可以测知你正在步行的速度我深信,在目前这样艰难的日子里它对你肯萣比我对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我还希望你能把它看成是一件吉祥的护身符

  如今我正在教查尔斯读书写字,我发现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初学者他也要在信上写几个字。请一有时间与心情就立刻回信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过叻许久,X终于把信纸放下更想不起要把爱斯美父亲的手表从盒子里拿出来了,当他终于想起把它取出时,他看到表面玻璃在邮寄过程中已经震碎了他不知道手表别处有没有损坏,他已经没有勇气去拧紧发条作一番检查了他只是把它拿在手里,又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了睡意,这让他简直感到心醉神迷

  只要一个人真正有了睡意,爱斯美啊那么他总有希望能重新成为一个——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的。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従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従母。是岁渾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

       先是张与蒲将の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鉯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罷。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複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鈈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丅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沈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昰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囍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歭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洏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従人间至矣。有頃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馫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洎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苼将之长安先以情喻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

       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叒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聽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聲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唏嘘,张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団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寝之间,亦多感咽離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圉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鈈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従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孓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風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

      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佣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殘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聳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徵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忝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鉯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従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自是绝鈈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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