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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林泳在去深圳的火车上,做了一个可笑的梦。  她梦见自己正和于刚坐在她家的床上商量晚上去看什么电影。忽然门开了,一个穿黑皮夹克的男人携带着寒气冲进来,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说:“走,我带你跳舞去。”林泳定睛看了看那个男人,天呐!这不是刘德华吗?!  刘德华用熟悉的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她顿时感到膝盖发软。尽管心里立刻一百个同意要跟他去,但想到既然是他主动来找她,还是要矜持一下的,便小声对他说:“我本来打算去看电影……”刘德华无所谓地潇洒一笑:“随便你吧,不跟我走你不要后悔。”她慌忙说:“我当然要跟你走。”她回头看到于刚严肃的脸上充满不悦,便得意地做了个鬼脸,转身跟刘德华出了门。门外停着一辆只有刘德华才配骑的帅气的大摩托车,她坐到后座紧紧搂住刘德华的腰,两人绝尘而去。  梦到这里飒然醒觉,林泳躺在晃动的上铺吃吃地笑。那时候她唯一崇拜的明星就是刘德华,收集了他所有的专辑磁带,卧室里贴着他的塑料贴膜海报。在这趟在她个人历史上距离最长的旅行途中做这样的梦,她觉得是个好预兆,比出发前妈妈找瞎子测字算命都灵。深圳离香港那么近,说不定真的有机会见到刘德华本人呢。她的一个大学女同学、也是刘德华的狂热崇拜者说过:“如果离Andy只有五米以内,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林泳一路上甜蜜地想:她如今就要离刘德华越来越近了。  漫长的旅程因而变得轻松起来。  妈妈找人算命得出的结论是:静则吉,一动有三凶——林泳根本就不信。  一  在林泳的印象中,她到深圳的那晚下了好大的雨。可是林烨说没有,那天天气阴阴的,雨始终下不起来。林烨在火车站接到了林泳,帮她拖着硕大的箱子。他问林泳:“这里边都是什么呀这么沉?”林泳说:“衣服、书。”  从火车站坐上中巴去蛇口,林泳隔着肮脏的玻璃注视这个传说中的城市。它笼罩在夜与灯光的暧昧中,在晦明之间穿梭移动着的人们有着与其他城市的人无异的面孔。高楼大厦很近地逼仄着马路,通体明亮却看不到顶端。  林烨坐在林泳的身边,魁梧的身材在残破的包人造革的椅子之间显得窘迫,他不安地左顾右盼。收钱的女人走过来,他用普通话对她说:“蛇口。”她也用普通话回答:“五块。”  林烨深呼吸了一口气,收起伸到过道上的一条腿,企图放到前面座位下去却没有成功,只好又曲起来放回道上,说:“我已经辞职了,一个月以后就走,你只能在我这里住一个月。”  “我懂,一个月内我就找到工作搬出去住。”林泳小心地呼吸着中巴里饱含烟臭汗臭的空气,几欲呕吐。她抬头看了看车顶,那里象被一场大火燎过一样,漆黑污秽。  林烨说:“不要紧,即使我走时你还没找到工作,我也会想办法给你安置个住处的。”  车开了好久,林泳觉得蛇口离深圳很远,好象两个城市。  林泳跟在林烨身后走下中巴时喉头忽然一哽,想吐。林烨拉住她冰凉汗湿的手走到路边,在一个卖菠萝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块菠萝。刚从盐水里拿出来的菠萝咸中有酸甜,但林泳看到卖菠萝的人那塞满黑泥的长指甲,还是吐了。  林泳总是把那个晚上记成雨夜,是因为空气中饱含着水汽,狭窄的路边虽然有很多人在活动,却很安静,偶尔几句对话也有与水汽相碰撞的回响。  那年林泳22岁,后来她很怀念那个初到蛇口的夜晚,充满南方湿润暧昧气息的第一个夜晚。  林烨把她带到一个渔村里。进村去的路两旁是杂乱拥挤地无规则排列的一座座小楼,夜里看不清它们的颜色和样式。借着路灯光林泳只看到那些造型恶俗的门楼。  “这里的农民都很有钱,他们靠卖地发了,几乎个个拿香港身份证。”林烨拖着带轮子的大皮箱,在有坡度的村路上走。  “香港在哪个方向?”林泳站住环顾四周。  “很近的,你甚至能呼吸到它的空气。”林烨指着一个方向。林泳看过去,那里隔着黑黝黝的海,对岸的山脚下有一带连绵的灯光。  海——这是林泳平生第一次看到它。它在她的视野里展开一片无边无际的动荡的深蓝色,模糊而沉默,看不清细节。  在看到海的一刹那,林泳才意识到她已经真的身在南方了。  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腥咸气味,与空气直接接触的皮肤都变得潮呼呼的,手掌贴到脸上有粘粘的感觉,这是南方的空气。北方夏天的风干爽利落,有夜来香和丁香的味道。  他们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不锈钢防盗门虚掩着的院落,里面是一座四层小楼,院子里低低吊着晒衣绳,楼上面所有的窗子都开着,亮着灯光。林烨回头说:“到了,我们公司的人都住在这里。”  林泳跟着哥哥走进一楼,这里大概是个客厅,天花板上的吊扇呼呼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淡蓝色瓷砖地上横七竖八摆几只竹制长椅,穿着单薄的T恤背心或者睡衣裤的四男二女,头发长短不一的后脑勺齐齐朝着门口,在看一台25英寸的电视,电视里正演一个综艺节目,说的广东话林泳听不懂,但她认识曾志伟,他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正手拿话筒费力地仰望着一个穿三点式的高大女郎,脸上夸张的笑容淹没在一堆皱纹之中。  听到背后有声响,六个人先后回过头来,跟林烨打招呼、看林泳。林烨向他们介绍:“我妹妹林泳。”然后把他们一一介绍给林泳。他把其中一位脸很长、留着山口百惠式发型、戴白边眼镜的女孩向林泳着重介绍了一下:“阿娣,我们这里的内务主管,以后你要靠她多关照了。”  阿娣脸上的笑容似乎很勉强:“女生宿舍的床没有空的了。不过还好,做饭的小杨今天请假回老家了,可能三天后回来。让你妹妹先睡她的床好不好?”林烨皱起了眉头:“周冲没跟你说吗?我早都跟他打招呼了啊!他说没问题。”阿娣又是很勉强地笑了笑:“临时有状况,小宋的老婆来了……”  林烨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反正我妹妹要住一个月的,你再安排吧。”  然后就拎着林泳的皮箱大步往楼梯走去,林泳只来得及向阿娣笑了一下。阿娣仿佛没看到似的,低了头,跟在林烨和林泳的后面也上楼。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碎花睡衣睡裤,塑料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在林泳身后不紧不慢地响。  楼梯很窄很陡,楼梯的拐角更窄,仅容得下一个人转身。林烨魁梧的身体在林泳前面象一堵墙一样密不透风。  二楼就是女生宿舍了。林烨大剌剌地曲起手指在敞开着的门板上敲了两下,就掀开门帘走了进去。里面有四张床,两张的蚊帐立刻放下了,第三张床上的女孩跳下来站在地中央,手里拿个刚吃了一半的橙子。阿娣从后面走到前面,指一张没有人的床给林泳看:“你先睡这里,等小杨回来我再把你安排到别的房间去。”  那张床上蚊帐、毛巾被、席子、枕头齐全。但阿娣走过去把除了蚊帐一股脑的东西都卷起来,塞到床下去,然后转过身对林泳说:“你们吃饭了吗?如果吃过了先去冲凉,等回来后我把新的床上用品给你拿过来。”  林泳说了声“谢谢”,林烨拉了林泳的手走出了房间:“走我带你吃饭去。”  走出小院,林泳回头认真地看着那门、那小楼。她是个路盲,很容易忘记只走过一次的路。村里的路都铺了花石方砖,远近一片拖鞋的声音。虽然已经九点多了,仍然有很多人走来走去。林泳深深地呼吸着,胸腔却越发憋闷起来,南方的天好象很低,只压在头顶,氤氲的水汽直进入肺部。  “这个女人真是烦,手里有一点点权力就不知怎么用好了。”林烨走在前面,话一句句从他的肩膀上抛过来:“这公司的老板周冲是我清华的同班同学,就是他把我从北京叫到这里帮忙的。要不冲着他死求活求,我才不会扔下国营单位闲散的工作来到这没日没夜地画图,住四人一间的农民房。我在北京随便都能找点私活捞外快,不比在这来得肥?他这都是些什么工程?除了村里的电影院,就是村里的小学,干了三个多月就没出这个村!妈的,周冲这小子没出息。”  林烨唠叨着走到村口的一家小餐厅前停住脚,在露天的桌边坐下,冲正走过来的一个黑瘦男人叫:“炒花甲、咸鱼茄子煲、清蒸脘鱼,再加一煲莲藕猪龙骨汤——有没有?”黑瘦男人才走到半路就忙不迭地拿只笔往挂在胸前的小本子上记着,又忙不迭地回答:“有,有。热热就好。”  林烨待老板走开后把胳膊放在桌上,长出了一口气,开始端详林泳。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沉默下来,仔细看比他小六岁的妹妹。  林泳穿着素色棉布印花连衣裙,裙子因为在火车上的搓磨出了很多褶子,显得不太干净。刚晕完车的脸微灰着,眼睛眍进去了。  “你出来妈肯定又哭了吧?”林烨问。  “是啊,她还指望我留家给她养老呢。”林泳摆弄着方便筷。  “在这生活下去容易,想干出点名堂可不容易。也许你在这里呆了十来年,还是过着打工吃食堂的日子,时间蹉跎起来很快的。记住:三年混不出名堂来,你就回家跟于刚结婚,好好过日子。”  “结婚?跟于刚?”林泳瞪大眼睛看哥哥。  “怎么?你俩不正热乎着吗?”林烨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很有偷窥的嫌疑,他们兄妹表面上一向不过问彼此私生活的。  “他毕业分配留在南京了。”林泳面无表情地将根部连着的筷子掰开,两手各拿一根互相磨着呲出来的木刺。  “所以你赌气来深圳了?犯不上么,于刚还不错,你这样脾气人都忍了还想怎么样?要不等我在美国混好了把你俩也办出去吧,估计问题不大,你和他专业都合适。”  “哥你甭为我操心。你能在蛇口接应我就足够了,以后的路靠我自己。”  “小丫头,别豪情万丈了。女孩子独自在这边过很苦,你以后就会知道。要么于刚过来,要么你回去。女孩嫁对了人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其他的都可以不计较。”  林泳没说话,从马尾辫上松脱出来的一绺头发耷拉在脸前方,遮住了眼睛。  “我是认真在跟你说,你别不当回事。放眼看深圳到处是嫁不出去干着急的半大女孩子,你要能找到比于刚好的,再甩了他……”  “哥,你签证办怎么样了?我嫂在北京等你了吧?”林泳打断了哥哥的话头并岔开。  林烨见老板端来了汤,只好叹了口气,不说了。  六岁是个什么差距呢?林泳小时候从来不指望哥哥会在她受欺负的时候替她出气。林烨永远比她成熟,对她的小孩把戏从来都持居高临下的批判态度,只是没有爸爸那样威严、妈妈那样苦口婆心罢了。  在林泳眼中,全家除了她都是大人。  因此林烨连给妹妹接风的一顿饭都下意识地全部做主了,惯于被动的林泳也如常地沉默接受。  但彼此都清楚想说服对方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林烨在骨头汤的清香蒸气中,仿佛已经看到了林泳的前途,在这个笼罩在阴雨潮湿中的南方城市,一个倔强的女孩自以为是跌跌撞撞地行进,她面前的路四向八岔,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彻底改变未来命运的走向,生活毫无警示貌似慷慨地在她面前展开一幅广阔的图画,其实却早布置了许多陷阱,只等她莽撞地一脚踏进去。  她收获的注定很少、很少,失去的却会很多、很多——林烨心里几乎肯定地这样下了结论。  生活最终给予谁的都不会太多,28岁的林烨再清楚不过了。  吃完了饭,林烨一路给林泳指点着标志走回宿舍,看到小杨那张床上已经被阿娣铺了崭新的卧具。  林泳从林烨的口中知道,阿娣本来也是这家公司搞建筑设计的,自从做了周冲的临时情妇就脱离了画图的工作,只做管家会计,俨然老板娘。周冲的老婆去了日本留学,一年才回来一次。  这是林泳第一次听到有关这个城市的男女关系的话题,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却仍是骇然。  “不用跟她客气,公司有规定的,员工及员工家属的全部生活用品公司免费提供。”临上楼前哥哥对她说。  尽管对阿娣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但看到整齐地摆在枕头边上的白色毛巾包着的“力士”香皂、牙刷牙缸、“飘柔”洗发水、“六神”浴液,以及放在落脚位置上的一双透明塑料拖鞋,林泳心底还是有一股暖暖的感觉涌上来。  另外三张床上蚊帐都静静地落着,可以看到里面的人躺在枕头上看书或者睡觉。吊扇在屋顶急急地转,搅动房间里潮湿而闷热的空气,也让日光灯的光线微微地晃动着。  林泳坐在床边,打开皮箱寻找睡衣。蓦地她看到妈妈放在最上边的一块刻着菩萨像的玉牌。那是妈妈在她高三暑假那年去五台山旅游时为她求来的平安符。走之前要她戴在脖子上,她死活不肯,嫌玉牌太大红绳子太土。  但妈妈还是悄悄地把它放在了所有行李之上。  林泳端详了一会儿,把玉牌塞进箱底。这时她隐约听到楼下传来林烨深夜也不知收敛的旁若无人的嗓音在接电话:“到了,已经安顿好了。嗯,挺好的没晕车……放心,有我在您就放心吧。”  林泳换好睡衣拿了洗漱用具去洗澡,阿娣从对面的房间里走出来指点她冲凉房的方位。  在这里洗澡叫做“冲凉”,林泳记住了。  洗完了澡,雨真的下起来了。就在紧邻的窗外淅淅沥沥地响着,时紧时疏。林泳在火车摇晃的感觉中恍惚入梦,吊扇在头顶兀自响着。  二  早晨林泳在鸡叫声中醒来,她怀疑自己在做梦,继而又听到了汽笛声。  林泳走到外面的天台放眼四望。原来这座小楼的后面就是昨晚看到的那片黑黝黝的大海,天依旧阴沉沉,海上穿梭着的挖泥船和渔船已经开始忙碌。村边的荔枝树林里奔走着几只精瘦的母鸡和公鸡,村路上不停有人向外走,看样子是去上班。  租住农民房的多数都是穿着整齐的公司职员,他们夹杂在赤脚或穿拖鞋的黝黑的村民中间行走着,看上去颇奇异。  吃完早饭,林烨就带着林泳坐上了往深圳市区的中巴,去人才市场找工作。  林泳带的包里放着她的毕业证、身份证和手写的不到二百字的简历。  “别紧张,要放松、自信。”林烨对妹妹说。其实他也没去过人才市场,不知道怎样通过那条途径找工作。他有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文凭、建设部设计院五年的工作经历,他几乎没有想过哪天需要到人才市场去推销自己。  林泳却不同,她刚毕业不到半年,手里除了一张普通财经学院毕业的本科文凭,工作经验几近于无。  林泳的脑子和她的简历一样,大部分空白着。她茫然地望着窗外掠过的大片大片的绿色,缓慢地回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也许真的受了于刚的刺激。他毕业后连商量也不跟她商量,就自作主张地选择了留校当老师,然后才给林泳写了一封风花雪月的信,说什么“玉兰花又开了,我忽然发现喜欢上了南京这个忧伤的城市。你也来吧,在这里我们会生活得如鱼得水,校园高高的围墙阻隔了万丈红尘,我们终于可以生活在清新的花香和梦想中,一直到老。”  林泳不知何时起开始讨厌于刚的这种小资情调,觉得从前她一直沉醉其中忘乎所以是一件非常傻的事情。也许是毕业后工作的挫折使她发现了这种情调的荒唐虚弱。分配开始后爸爸为她找了在市外贸局当局长的老同学,局长本来很痛快地答应把她安排到局财务科,可是报到时她却被分去远郊的一个下属的养牛场当出纳。林泳头一天上班就被饭菜中的牛毛恶心得吐了个面青唇黄。回家后爸爸赶紧跑到局长家打听,局长叹了口气,说财务科那个名额被市里一个著名企业家的女儿给顶了,企业家找的是市人大的关系。“先在养牛场忍一阵子吧,有机会我就把她调上来。”局长含糊地保证。  林泳每天坐了在局大院里发出的班车去养牛场。她要提前半小时骑车到外贸局,然后把车子锁在车棚里,等班车懒洋洋地开到门前停下,然后跟一群灰头土脸的人上车。车子突突发动着等人的时段里,林泳看到陆续有人上班来了,也在门外下了自行车,去车棚停车。那些女人个个穿得光鲜亮丽,头发黑亮,在阳光和微风里耸动飘飞。而坐在去往养牛场的班车里仅有的几个中年妇女,却一律晃着干枯的鸡窝头兴奋地说着什么。她们穿着不修边幅的工作服,手上的包里放着旧毛裤,准备在无所事事的漫长工作日里拆了它再给丈夫或儿子织另外一条毛裤,样式相同、颜色相同。  林泳经常跑出养牛场去旁边的杨树林里坐着,看天边的白云慢悠悠地漂浮,远近的农田里光秃秃的土壤翻出黑褐色。她一再地想起彭斯那句诗:“我的心在高原,我的心不在这里。我的心在高原,追逐着小鹿、寻找着野鹿。”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她就开始兴致勃勃地往一只巨大的皮箱里塞出门要带的东西,至今那皮箱已在她小小的单人床下面放了四年——因为她考上的大学就在本市,不需要远行。  林泳坐在养牛场边上的树林里呆呆发愣的时候,总是计划着那只皮箱里该装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她拖出了那只皮箱,把它装满,然后拖着它走向火车站。  自从上大学后就基本上没怎么在家呆的林烨,对于妹妹的读书工作情况了解不多。林家对于一双儿女的去留表面一视同仁,实际上对儿子放任,对女儿管得很死。可林泳的工作分配状况使他们感到歉疚,除了对没能耐安排女儿一个好前程不断自责以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泳沉默地收拾着出行要带的东西、办辞职手续、买火车票。  火车在父母的目送下开出站台,林泳感到空荡荡的怅然。她觉得好象有些生活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南下与林烨正在办的赴美签证,标志着一个家庭的解体、属于他们四人的那个时代轰然结束。  林泳在人才市场把复印装订过的十份简历分发出去,其中的两家立刻给了回音,写给她两个地址叫她即刻去公司本部面试。  林泳走出人才市场,看到林烨靠在人行道的护栏上看着报纸等她。  “怎么样?”林烨一看到林泳出来就迎了上来。林泳把手中记录两个地址和联系人的纸递给他,一个在龙华一个在蛇口。  “龙华这个别去了吧?在关外呢。太远,也不安全,听说关外治安不好。”  “可是龙华那个自行车厂是全国有名的大公司,蛇口这个只是港商的小厂。”  林烨拿不定主意地看着林泳:“你想去么?我陪你。”  “你说呢?”林泳也犯难。  “去吧。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好处,条件不会差,宿舍肯定宽敞。而且这厂是中美合资,美国人很讲究生活质量的。去!”林烨刷地收起报纸。  两人坐大巴到了东门,在东门上了去龙华的中巴。出了关路就开始坎坷不平起来,车颠簸不止。路两边除了修车铺子以外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小工厂,厂房都破旧杂乱,延伸着与荒废的农田和山坡杂处。  “也许美国人会面试英语,你口语行吗?”林烨问林泳。  “‘你好’、‘再见’之类的呗。我哪知道人家要问什么?”林泳在颠簸中牢牢抓住前面椅子的靠背。  “那可不行。他们通常会让你介绍一下自己,让你自由发挥,才不会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来,Introduce yourself,please。”林烨美国派头十足地把大手掌在林泳面前一划。  林泳结结巴巴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  车上其他人要么脸色蜡黄地望着窗外,要么脖子乱歪着打瞌睡,只有收钱卖票的中年妇女蓬乱着一头卷发表情呆滞地盯着他们兄妹。  一个多小时后龙华到了。林烨兄妹俩在镇中心下了车,越过杂乱无序的两条街,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一片风格截然不同的建筑。  那是一片低矮建筑群,占地颇广,最高的也不超过三层楼,不锈钢自动拉伸门旁把守严密,门口寂静无人。  林烨带着林泳走到门房问。门房里的保安听说林泳是来应聘的以后便拨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后他让林泳登记押身份证,然后发给她一个写着“访客”的过塑小纸牌挂在脖子上,让她进去了。  林烨坐在厂门口对面的杂货店里,看着林泳的背影越来越小,向着广大而空旷的厂区走去,他的心也莫名其妙地急跳了一阵。  林泳一个人向保安指点的一座三层楼房走去的时候,想起了她工作了四个月的养牛场。那里同样广阔和空旷,只是埋伏在远处的是一群慢条斯理嚼草、偶尔甩甩尾巴的新西兰奶牛。而这里却埋伏着一个她还从未见识过的巨大新世界。  林泳深呼吸了一口,加快了脚步。  天阴下来了,雨正从几千米的高处出发,往阴郁的大地落下来。  林泳来到一个大会议室,坐在椭圆环型桌子旁边一角,桌子被不下五十个人围坐。大家互相不认识,因此也没有任何窃窃私语,只木然沉默着彼此相望。过了一会儿,站在门边的一个戴眼镜穿浅灰色套装的小姐看了看手表,走过来把手中的一叠纸陆续发到每个人面前。  原来是一场考试。  前一页是20道会计业务题,后两页是20道智商测验题。林泳略翻看了一下,看到了许多图形和数字。  她磕磕绊绊地答着业务题,题目大多涉及到工业企业成本的核算。她在养牛场工作的四个月每天只收收现金记记流水帐,课本里学过的东西已经快全部还给老师了。她惦记着后面的智商测验,业务题不会就蒙,大步跨过去。  考试题量不大,只给了一个小时时间,很快有人交卷了。清秀戴眼镜的小姐把卷子收齐之后,说“请大家坐等十分钟”,便鞋跟清脆地响着走了出去。  林泳看着外面正下得起劲的雨,听旁边一场考试使他们熟络起来的人们议论答案。她越听越觉得自己没戏,不如早点回去面试蛇口那个港资厂。  十分钟整,戴眼镜小姐准时走进来,一言不发地拿起水笔往挂在会议室前面的一块白板上写名字,一共写了八个,然后回头对大家说:“白板上有名字的留下,其他人请回家等候通知。”  林泳仔细看了两遍白板,没有发现她的名字,于是起身往外走。  忽然那个小姐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纸,说:“哪位是林泳小姐?请留一下。”  林泳心一跳,站住回应道:“我。”  “你跟我来一下。”戴眼睛小姐对她招了招手,林泳跟着她走出门外。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小姐对林泳说:“你是学财会的吗?”  “是的。”林泳脸红了,不敢看小姐白净略带几粒雀斑的脸。  “真不敢相信,你的业务题借贷方全写反了,所有题都是错的!智商题却全答对了,你是唯一全对的人!我们这次是招财会人员,市场部的经理让我问问你,愿意去他们那吗?”  “我……”林泳不知怎样回答。  “去市场部做业务员。”小姐快速地说道。  林泳的大脑迅速运转:业务员应该是要自己跑单拉业务的吧?风里来雨里去收入还没有保障,哪有做会计稳定轻松?再说业务员是要和客户打交道的,低声下气不说,可能还要牺牲自尊,甚至有些预料不到的麻烦……“我还是想干自己的专业。”想到这里林泳立刻跟小姐说。  “那……好吧,我这样答复他好了。”小姐遗憾地摊开手。  “谢谢你。”  走出办公楼外,雨下得还是很大,林泳为了躲雨绕了个大弯子,沿着几栋建筑的屋檐走到了厂门口,用塑料文件袋遮着的头发没湿,上衣湿了一大片。还了访客牌出门,林烨打着一把刚买的伞站在门口等她。  “怎样?怎样?”林烨的眼神兴奋地发光。  林泳把经过讲给他听。  “哎呀你可真傻啊!这么好的机会!”林烨差点跳起来,“这种公司的业务员最轻松了,客户几乎是现成的,你知道吗?这家厂生产的自行车,全国各地的客户每天排在厂门口提货呢!哪用得着你上门推销?唉……”  林泳愣住:“那我回去再找她说说吧?”  “算了。”林烨有点沮丧地又看了看那庞大的厂区:“这里离市区这么远,生活肯定很闭塞,治安也信不过。再说你这样刚拒绝了别人又马上反悔,给人留的印象也不好。好工作多的是咱不着急这一个半个的。走吧。”  林泳恋恋不舍地边走边回望,那一片灰白色的低矮楼房看上去那么现代、大气,好象充满了机会和希望似的,就这么被她放弃了。  雨不大不小地下个没完,镇上的路到处是积水的低洼。很多本地人站在路边的檐下避雨,年老的抽着水烟筒喝小杯的功夫茶,年轻的打桌球看电视说说笑笑,他们都看着街上冒雨赶路的人,一脸悠闲和好奇。  中巴在开回市区的半路被牢牢地塞住了,还看不到布吉关的影子,车龙排得望不到边际。司机耐着性子等了半小时,车龙纹丝没动。他跳下车跑到前面看,去了好久才回来,一脸沮丧地对车上为数不多的乘客说:“前面根本动不了,一直排到关口都塞死。我退一半钱你们下车走吧,要不天黑了更不好走。”  乘客们愕然,欲开口骂两句却不知该骂谁,只好悻悻地下车,挽起裤管走向泥泞的路边。  林泳和林烨共打一把伞,魁梧的林烨尽管已经把三分之二的身子都暴露在雨水里了,林泳的全身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迅速淋透。雨不紧不慢地下,没有停止的迹象,前面一边是一望无际停滞不前的车龙,一边是杂草过腰的野地,可以看到野地尽头的山脉和刚离开的龙华镇,它们都笼罩在灰色的雨雾中。  林泳单薄的身子在湿衣服里发抖,两脚踩在粘滑的红土泥里,每一步落下去都有滑开去的危险。她感到鼻子酸酸的,不知是醒着还是做梦。  林烨搂住妹妹的肩膀,东一句西一句地讲着笑话,可惜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雨声里,林泳一个字也听不见,泪水终于混在雨水里流下来了。  停滞的车河沉默着,偶尔有一两声喇叭悲愤地响起。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到了布吉关口。雨刚停,天就黑了。在市区吃了点东西回到蛇口宿舍,都快11点了。疲乏已极的林泳草草洗了个澡就爬上床迷糊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一阵嘈杂声将她惊醒。  睁开眼睛,林泳看到灯光大亮,其他三张床上的女孩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楼下一片吵嚷声。她赶紧下床系上睡衣的扣子跑下去看。  林泳冲到楼下,刚好看到几乎全楼的人都站在楼下客厅,而林烨被几个穿着警察服装的人扭着胳膊往外面推。  林泳大叫了一声“哥哥”,追了出去。那几个警察推搡着身材高大的林烨,林烨拼命回头也回不过来,连一眼都没看到林泳,就被推进了一辆人货车后厢。借着门口射出的灯光林泳看到黑暗的车厢里还有几条人影,林烨被扔在那些人身上,随即车厢门“啪”地关上了。门上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铁栏杆窗。车咆哮了两声,便飞快地开走了。  林泳跟着跑了几步,却被湿滑的石板路滑倒,膝盖火辣辣地疼。  林泳爬起来愣怔怔地站在原地哭,她从楼上下来还不到三分钟,甚至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睡醒。  哭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人在身后轻拉她的衣襟,回头看是阿娣。阿娣身边站着一个穿白色圆领衫运动短裤的长头发男人。  “别哭了林泳。你哥是边境证过期,派出所把他当三无人员抓走了。等天亮后周冲去蛇口公安局找个熟人,把他保出来就没事了。”  阿娣旁边的男人点了点头,这是林泳第一次见到周冲,前几天他去广州出差了。  全楼的人都黯然走回客厅,有人上楼继续睡觉,有人坐在藤椅上愣神。林泳站在地中央,仍然抑制不住地眼泪。她一点也想不通:边境证过期是个什么弥天大罪?那些人对林烨就象对一个通缉已久的杀人犯一样,半夜三更扭住两只胳膊扔上黑呼呼的货车。  阿娣和周冲坐在客厅里,阿娣握着林泳一只冰凉的手。  “最近抓得很厉害,听说天不亮就会被送到漳木头去砸石头。砸一个月后遣返原籍。”两个男的一边咕哝着一边上楼去睡觉了。  林泳打了个冷战,连忙对阿娣说:“阿娣姐,你知道派出所在哪吗?我想去看看。”  “别去了,去也没用。你看都三点了,天一亮就让周冲带你去公安局找人……”阿娣的手在林泳的手背轻轻拍了两下。  “不,我要去看着,一旦把他押到漳木头去怎么办呢?一旦天亮了找到了熟人他已经被押走了呢?”  “不会的。”周冲站起身说,“就是押到了漳木头也能追回来,我叫那个熟人亲自开车去接——你放心吧,那人靠得住。”周冲很自信地说完,自己上楼去了。  阿娣坐在林泳旁边,嗫喏着不知怎么解劝才好。  林泳对阿娣勉强笑了笑,说:“阿娣姐你先睡去吧,我坐会儿就上去。”  等阿娣上了楼,林泳却回自己床上换了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再次下楼出了院门。  午夜的渔民村黑黢黢地悄无声息,路灯亮着,阴影处硕大的老鼠们从容地游走。林泳壮起胆小跑着出了村,走上同样没有人的马路。马路对面的西瓜摊仍亮着灯光,看摊的两个老头还未睡,扇着蒲扇在聊天。林泳走过去打听派出所在哪,吓得两个老头以为见到了鬼。  问清了林泳找派出所的目的,一个老头说:“多半是被送去看守所了。沿这条路走两个路口,第三个路口上到半山腰就是。”  多年以后林泳再回忆起这个夜晚发生的事,觉得更象是个梦。即使再借给她两个胆,她也不敢午夜三点独自一人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更何况坐在那条通向更加黑暗的山腰的路口,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看守所的方向,生怕押送三无人员的车连夜开走,把林烨送到砸石头的漳木头。她不知道漳木头是什么地方,但象解放前的苦工一样砸石头是一件多么残酷的工作啊,哥哥是清华高材生,一向高傲、中无人,他出身高干家庭的妻子正在北京等着他一起去纽约深造。  22岁的林泳不能容忍林烨受辱,并不仅仅因为他是她哥哥,而是因为她觉得那样不公平,他应该受到和他的身份更相称的待遇。  那时候的林泳对于人在社会中的地位的区分有着清晰的定义,而对于公平和相称的追求,几乎是她的世界观中最早确定的原则。  林泳就在绝无人烟、偶尔有车飞速掠过的马路边一直坐到天色发青,渐渐有极少的人跑步出现。晨练的多半是在蛇口居住的外国人,他们脑袋上箍着发带跑得脸色发红。  林泳抱膝坐在马路牙子上,她的牙齿上下打颤,又冷又怕。她勇敢地想:要怕也得别人先怕我,因为我的样子很象女鬼。如果有人凑近,我就装鬼吓他——这样想着她颤抖着嘴唇笑了,果然就不再害怕。  天大亮时,林泳的头歪得都快麻木了,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抬头看,是周冲。周冲惊讶地看着她:“你坐了一夜?”  “我怕他们把他送走……”林泳揉着自己僵硬的脖子。周冲叹了一口气:“吃点早餐去吧?才八点,我要等那人起床才能打电话。”  “不,我盯着。”林泳的脑子已经迟钝了,但坐在这里的目的还没有忘。  周冲于是坐下来,也陪她看着看守所的方向。  快九点时,开着越野吉普的周冲的熟人来了,是个气焰很盛的警察,虎着脸没一丝笑容。他带了周冲和林泳去山上,从一个哨兵、两条狼狗把守的看守所里把林烨领了出来。  林烨被没收了裤带,手提着裤子面色铁青地走出来。  周冲刚要迎上去,却看到身边的林泳软软地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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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整整半个月里,林泳每天一早就出去找工作,有时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启事直接去招人单位,有时去人才市场的摊位面试。会计在每个单位都是个重要岗位,招聘条件大多都是两年以上工作经验,象林泳这样刚毕业还不足半年的大学生,几乎没有单位愿意要。简历投出去、面试进行完,人家抛过来一句“回去等通知。”就把她打发了。林泳留在资料上的联络方式是林烨的呼机,开始几次她还当真每天从外面打回几次电话问哥哥有没有人呼她。后来林烨只好告诉她那是人家婉言否决你的托辞罢了,不必当真。  林泳失望了几次之后逐渐熟悉了那些招聘和应聘的表面文章和潜台词。  林烨辞职的最后期限马上就要到了,妻子方莲几次打电话催他回北京。但林烨对林泳说:不要着急,慢慢找,他一定等把她送到工作单位安置好了再走。  林泳明白哥哥着急离开又对她不放心的心情,越发卖力地在各个招聘单位间奔波着,她降低了要求,关外的也愿意去,做业务员、仓库保管也可以。到了月底前一天,终于有一家西乡的台资手表厂老板面试之后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去上班。  林泳兴奋地跟林烨说了,林烨却摇头:“西乡最好不要去。那里治安太糟糕,报纸上整天都有那里抢劫偷窃的报道。”  “哥,就让我去吧。你看我都找了快一个月了,面试过的公司也有十几家,都因为刚毕业没工作经验人家不愿意用。有一个愿意要的就不错了,我现在还能挑吗?等做一段时间有经验后再换也不迟啊!治安差晚上不出门不就得了吗?到哪里我都能找到同伴的,只要有伴我什么都不怕。”  一个月没收获的奔波使林泳非常渴望工作。每个单位的否定都使她增加一分对自己能力的怀疑,这滋味太难受了。她急切需要一个肯定,哪怕极其微小,都能帮助她恢复正在越来越稀薄的信心。  “好吧,明天我送你去。顺便看看那里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好你就干下去,否则后天就接你回来。”  第二天一早,林烨帮林泳把行李收拾好装进箱子。阿娣走过来说那些卧具都可以带走,反正别人不好再用,也省了林泳一笔开销。林泳感激不尽地看着阿娣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阿娣这个人很好,为什么哥哥就是对她有成见呢?  坐上了去西乡的车,林泳对林烨说:“哥,我觉得阿娣心眼挺好,你怎么总是对她冷冰冰的?她得罪过你吗?”  林烨摇摇头,笑了:“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对谁都那样,不会喜怒形于色。阿娣对你好那是看在我和周冲同学的份上。她讨好周冲是因为周冲给她钱,还让她管理公司。人的本性都是趋利避害,以后你要养成从这个角度看人看世界的习惯,不要老从感情上判断善恶。这样想虽然比较现实、冷酷,但会让你少吃好多亏。这是你老哥在社会上混了五年的经验之谈,切记切记。”林烨说完拍了拍林泳的胳膊。  其实他心底里清楚,这不是他对阿娣有敌意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周冲的妻子韩薇是他大学四年一直穷追不舍的女孩,毕业后却立刻嫁给了周冲,令他恨恨不已。而周冲这小子不知珍惜,居然在韩薇出国期间跟阿娣这样土得掉渣、丑得要命的女人滚到了一起。  “人真是贱。得到的即使是金玉也不知珍惜,偷到的哪怕是根草也当做是宝,贱!贱!”他在心里咬牙切齿。  车快要接近关口了,林泳忽然失声叫道:“哥!你边境证过期啦,千万别出去,要不然怎么回来呀?”  林烨这才猛然想起:对呀,前些日子因为这个差点被镇压了!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司机停了车不耐烦地催他下去。他迟疑地看着林泳:“你自己要小心啊!你会挂蚊帐吗?记得把放证件和钱的包随身带着,千万别放在宿舍啊!还有……”林烨还想说什么,已经被售票员半催半推地赶下车了。  车门砰地关上,林烨又跟着跑了几步说着什么,林泳也没听清。  林泳回头从脏污的后车窗看着哥哥站在那里的身影越来越小,忽然有想哭的冲动。从小到大,她和哥哥几乎都是在这样欲言又止、再说已来不及的状态下过来的。总以为有的是时间把话说完说透,可每次都匆匆相聚又分开。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对方很亲,却从来都说不出口,即使是正常的交心倾谈都很少。哥哥比她大六岁,与她的交谈要么是泛泛的教训和指导,要么是以维持成熟形象为前提的居高临下的交流。在他的眼中她首先是个孩子,而后才是妹妹。这使她在他面前总是因隔阂而缄默,因敬畏而疏远。久而久之,他与父亲的形象早已浑然一体、难以区分。  如今,在他眼前突然长大的她居然也要工作了,她将在他的亲自关注下开始独立生活。这急切拉近的距离和突然降临的责任,使他在刚见到她的时候竟不知所措。她虽瘦弱却明显已发育成熟的身体,使她远近看去都已是个成熟的少女,他几乎是平生第一次必须把她看做妹妹而不是小孩了。  而在那个他被粗暴地抓走的深夜,她也忽然发现一向成熟、高傲的他竟也有无助的仓皇时刻,在他被按住肩膀往车上抛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他拼命想叫出她的名字时使出的力气。  林泳直到车子转弯再也看不到林烨的身影,才转过头来把行李箱和装席子蚊帐洗脸盆等东西的塑料桶又往自己的脚边拉了拉。  西乡到了,车停在一个乱糟糟的车站。林泳费力地把箱子和桶先后拖下车,暗悔应该早点想到林烨没边境证,少带点东西或者再好好打成一个包。她找到公用电话,给“华美表业有限公司”人事部的胡小姐打了个电话。操湖北口音的胡小姐根据她说的几个标志判定她在西乡长途车站,于是指点她沿着左边走200米,见到一个白色的大厦向右转,马上就可以看到“华美”公司的牌子了。  放下电话,林泳一手提着大箱子一手提着塑料桶,开始了艰难的行程。这200米是她出生至今走过的最漫长的路,她几乎是挪着走,提着箱子走几步放下,再回来提桶,把桶提到箱子旁放下,再拎箱子。  没走100米林泳就累得满头大汗。还好今天仍是阴天,吹着微凉的风,也算老天爷对她有一丝怜悯。  林泳感觉简直走了500米,总算见到了白色大厦。她沿着路边转过去,看到“华美公司”的长方形金底黑字的金属牌挂在一扇破旧高大的铁栏杆门上。  第一眼看到“华美公司”林泳很失望——在上了锁的铁栏杆门内,有一座看上去非常破旧的五层楼房。所有的窗玻璃都被脏兮兮的木板取代了,还横七竖八地钉了些木条固定。整个楼就象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堡或坟墓。一楼的门大开着,里面黑洞洞地什么都看不到,一辆货车停在门口,几个人在往上面装东西。地上是一大滩污水,远处可以看到堆得杂乱无章的纸箱,穿着相同样式灰色衣服的男女不时穿梭来去。  林泳一站到门口就招来几乎所有人的注视,直到她被盯得一头一身汗都收缩回毛孔后,才有个穿淡蓝色保安服装腰上扎着皮带的瘦子踱出来,问她干什么。林泳告诉他是来上班的新职员。保安接过她在人才市场投递资料时的回执,看了看上面又看了看她的脸,然后才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上的小门。  林泳把箱子和桶寄放在门房,独自走进黑洞洞的楼门。在烧焦塑料和电焊的味道中走上一条撒了好多纸屑的楼梯,沿途经过震耳欲聋和细碎尖利的各种噪音,去五楼人事部找胡小姐。  五楼明显有了装修,明亮起来,也干净了许多。一个大房间用塑钢板和玻璃隔成一个个小办公区,穿着裙子和白衬衣的男女职员安静地走来走去。胡小姐白胖,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化了淡妆。她对林泳的态度十分热情,立刻带她去见老板。  林泳跟在胡小姐身后走向最里面一间用镂花玻璃隔开的办公室,心跳得厉害。  胡小姐把她带进去就退出,随手关上门。坐在大班台后面的是一个40来岁的矮胖半秃顶男人穿件小格子衬衣打条深红色领带,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她。  “林小姐是吗?”他开口说的是台湾普通话,挥了下手示意林泳坐在他对面。  林泳点了点头坐下,微低着头。  “22岁,刚大学毕业,是吧?”老板翻了翻手边她在人才市场递出去粘着相片的资料,然后又抬头审视着她。  “是的。”林泳感觉到了心脏在胸前胡乱冲撞的力量。  “我们这里会计刚刚辞职要走,希望你能快点接手。今天之内就交接了工作,明天起你开始处理全部帐务,有困难吗?”老板盯住林泳低着的头问。  “我试试看……哦,不,没有。”林泳慌乱地回答。  “呵呵,别紧张。忘了介绍自己了,我也姓林,以后你就叫我林总好啦!我是台湾基隆人,你呢?”  “我是,郑州的。”林泳咽了口唾沫。  “郑州?好地方啊!中原的轴心,物产丰富,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林总,我想知道我的工资到底……是多少?还有……住在哪里?食宿待遇怎样?”林泳费劲地问,脸涨得通红。  “哦,这个嘛——”林总又翻了一下那份表格:“试用期三个月,试用工资800元,包吃住,住就在公司旁边的宿舍,两人一间。吃我们有饭堂,工人和职员分开的。”  试用期800元!林泳心中一阵狂喜。她在养牛场的时候,加上杂七杂八的补贴一个月才260元。  “好吧,先让胡小姐带你去宿舍把东西放好,然后回来跟原先的会计交接工作。”林总挥了挥手结束了这场谈话。  林泳走出老板办公室心里便轻松了,步子都轻快起来。  宿舍在厂房后门出来后紧挨着的一座平房里。门有三道,第一道是铁栏杆防盗门,第二道是厚重的保险门,穿过一条走廊,走廊边上一扇扇门紧闭着。走到最里边跟其他房间隔得比较远的一间门口,胡小姐停下来把门推开,门居然没有锁。  “怎么会没锁呢?”林泳奇怪地问。  “公司宿舍都是这规矩,外面门很严密,里面每间都不许上锁。这是老板的规矩,大概是怕员工私藏公物吧?”  这是什么规矩?林泳心里犯嘀咕,但没说出来。她把皮箱和塑料桶放在地上,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房间很大,除了两个光板单人床以外再没有任何东西。  “这里住两个人?”林泳看着两张只有木板的床。  “本来还有一个的,不过上星期辞职走了。”胡小姐边说边去拉窗帘试试好不好用,接着说:“我就住隔壁。”她指了指傍边的一扇墙。林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墙竟然只是一块五合板。“不要害怕,如果你一个人住不惯的话,这一两天我就搬过来跟你一起住。”  “你也一个人住吗?”林泳走过去敲了敲那木板。  “是啊,这公司本来女的就不多。”  “你是说,旁边住的都是男的?”林泳霍然转过身看着胡小姐,继而又去看那没锁的门,“那为什么不给装锁?”林泳几乎失声叫道。  “这是规矩。没事的,你放心,我在这家公司干了五年了,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快点放下东西回办公室吧,还要去跟原来的会计交接。”胡小姐有点不耐烦地说完,率先走出门。  林泳打开皮箱,摸出妈妈给她的那块玉牌放在随身的包里。直起身要走,又想了想,复弯下身去摸出放在皮箱底部的毕业证,也放到随身带的包里,然后才跟了胡小姐出去。  跟原来的会计交接了一中午和一下午,林泳一直惦记着那没锁的宿舍,以至于心不在焉。  已经辞职的会计姓姚,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戴宽黑边眼镜,个子不高,说话江浙口音。他把所有账本的余额都抄录在一张纸上,然后把账本搬出来让林泳跟纸上核对,核对完了签个字,交接手续就完毕了。整个过程胡小姐一直坐在旁边看,林泳觉得她是在观察自己的工作能力,因此林泳尽量装出胸有成竹的熟练样子,偶尔提一个不涉及财会常识的问题。胡小姐见林泳既没有呆头呆脑地给什么接什么,也没有无知地问个没完,象个老手的架势,便放心地走开了。  姚会计坐在桌边,看着林泳一个数一个数地核对,沉默不语。林泳对完了,他又把手上一叠凭证递过来,说:“这是这个月到今天为止的凭证,每月到月底结账,下月10日是报表最后期限。记得往台北总公司传真一份损益表。”  林泳接过凭证一张一张地翻,心里慌得很。看上面那一笔笔账务处理的分录,她拼命搜索脑子里学过的知识和经验,居然是一片空白!从前上学时学的那些东西,只剩一些抽象的公式和规则还残留在记忆里,其他全都消失得精光。  一想到从明天开始自己就是这个公司唯一的会计了,需要随时处理来自各方面的财会业务和咨询,林泳便感到呼吸困难。她瞥了一眼胡小姐,胡正在很远的一个桌子边接电话,周围再没旁人,她便小声问姚会计:“你明天不来了吗?”  姚会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为什么辞职?”林泳继续问。  “我找到一份市区里的工作,离我老婆近一点。”姚会计的嘴角往上牵了牵,代表一个微笑,然后他问林泳:“你来深圳多久了?”  “不到一个月。”林泳回答。  “啊?”姚会计口型张圆,显得稍为惊讶:“以前在内地做会计多长时间了?”  “我去年秋天才大学毕业的,一天会计也没做过。”林泳把头伏在离账本半尺的高度,转动着手里的圆珠笔。这样从胡小姐那个角度看过来,好象是在抄写账本上的什么东西。林泳再压低些声音对姚会计说:“我什么都不会,你教我啊!”  姚会计看了看林泳,笑了:“别紧张,很简单的。我告诉你——”  他起身去靠墙的一排铁柜子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本已经装订好的凭证,放在桌上又坐下来:“这是上个月的凭证,以后你就把它放在手边。会计是一个滚动性质的工作,每个月基本都是重复上个月的内容,例外和临时的状况总的来说不多。比如——”他打开那本凭证一张一张地翻着,把几笔每个月都要发生的业务折起来:“这些是常用的,其他即使是临时发生的业务,你也可以到前面月份的凭证里去找,总会找到依据。呆会儿我留给你我的呼机,有什么问题呼我,我会随时回答你。别打我留给他们那电话,那个是假的,肯定找不到我。”他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为什么要留假电话?”林泳疑惑地问。  “这个……一句半句也说不清,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只要记住:这种私人企业的老板都不是东西,你要随时保护好自己的利益,不要被他们欺负……这话你记住就行了。”  林泳感激地看着姚会计。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可她能感觉到他的信任和关照,这种信任和关照绝对不带有任何功利性质,纯粹是同病相怜。  后来林泳在几次工作变动过程中与姚会计又保持了很长时间的联系。他们通电话都是一个开门见山请教问题,另一个毫无保留地讲解。姚会计在这方面等于是林泳的师傅,他教给她的东西,比她大学四年学到的东西还多。而奇怪的是他与她除了专业上的交流外,从未谈过其他话题。这样简单利落的关系一直保持了很多年,才在林泳一次比较大的变动后中断。  与姚会计的交接很快结束了。中午在一个简陋挤迫的“食堂”吃完饭,姚会计就回宿舍提了简单的行李离开。  整个下午林泳都在账本和凭证间浏览,偶尔有人来找她签报销单,胡小姐告诉她需要报销的东西要先经会计审核,然后老板批复,最后到胡小姐那里领钱。经过这番说明,林泳才知道胡小姐原来还兼着公司的出纳职务。  长长的下午,办公室里几乎不停地响起电话铃和传真、复印的声音,技术员模样的人拿着工具和图纸出出进进。来往的人里除了一个负责打字和收发传真的李小姐、胡小姐和林泳外,就再没看到第四个女性。  林泳翻看胡小姐让她有空看一下的几本合同档案,里面一律是繁体字,有的甚至竖排书写,令林泳有时光倒流的错觉。她不时抬头偷偷打量这间办公室,这就是她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吗?这里将给她带来怎样的生活?由此铺展开的来的道路将通向何方?  在林泳的胡思乱想中一个下午缓慢地过去了,快下班时胡小姐从老板的办公室走出来,满面春风地对林泳说:“一个台湾客户来了,老板今天在金港海鲜酒家请客,你一起去吧,也算给你接风呢!”  根本由不得林泳思考,老板已经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急促地拍着手掌嗓门很大地嚷嚷:“所有靓女全部跟我去吃饭!男生就免啦!”  林泳懵懂地跟着胡小姐、李小姐走到楼下,看到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门口,林总坐在司机位上。胡小姐率先坐到司机位旁边,李小姐拉开一扇车门坐到后面,招呼林泳坐她旁边。闪亮的车体在刚下班往厂外涌的穿灰色工作服的人流中缓缓地移动,林泳感到了很多眼睛的注视,那些眼睛都镶嵌在黄瘦的面孔上,带着疲劳和冷漠。  金港海鲜酒家并不远,车开了没五分钟就到了。林总的大嗓门一路说笑着,里面立刻有人迎出来,把他们引进一个门楣上贴着“曼哈顿”字样的包厢,那里已经有一个黑瘦黄牙象个大烟鬼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里面了,包厢里被他搞得烟雾缭绕,对烟敏感的林泳一进来就打了几个喷嚏。  大烟鬼跟林老板一见面就哇啦哇啦说起闽南话来。桌子是很大的十个人的那种,三个女孩子不约而同选择坐在彼此隔一个椅子的距离。服务员端上茶来,林泳学别人的样把汤匙、筷子和水杯都用第一杯茶洗了,倒进玻璃碗里。  林老板跟大烟鬼自顾自说了半天,才转过来换了普通话对三位小姐说:“这位陈老板,是我们公司的大客户哦!家资豪富就没得说了,光别墅在台湾就有三座。他在我们基隆是有名的风流贵公子,出手阔绰啊!今天你们要是陪他喝酒令到他高兴,他随时会送你一只钻戒都说不定哩!”  林泳感到这话很刺耳,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李小姐和胡小姐的表情却没事人一般,只微笑着喝茶。林泳顿时觉得包厢里的空气更污浊了,除了烟雾和胡小姐身上的香水味,还有一种说不清但令人烦躁的味道。  她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  “咦?你们有新同事吗?”大烟鬼陈先生把目光定格在林泳脸上,“好年轻喔!来坐过来点坐过来点!奇怪!这包厢原来没有这么大一张桌子的,简直乱搞嘛!”陈用手拍着身边的一张椅子,瞪大眼睛期待着林泳坐过去。  林泳心里发急,不知怎么办好。鼻子及时救了她,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我伤风了,会传染的,还是坐远点好了。”林泳故意用鼻音很重的声音对陈说。  “没关系,坐过来吧、坐过来吧!”  “不要了,传染了您我担待不起。”林泳索性低头去摆弄背包的带子。  陈失望地把手收了回去。林老板在旁边大笑起来:“人家年轻女孩嫌你老呢!不服不行吧?你看你抽烟抽得面黄肌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病。其实我还不清楚嘛,壮得象头牛,一辈子最省是药钱!”  “我哪里瘦?肌肉结实着呢!”陈曲起胳膊,让他褐红格真丝衬衫下面肱二头肌的部位鼓起来小小的一块。林老板顿时嘎声大笑。  林泳感到象晕车似的感觉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喉头发咸。  这时服务员端了一盆汤走进来放在桌上,介绍说是土茯苓煲甲鱼。林和陈立刻用闽南话说了几句什么,同时诡秘地大笑。不用听懂林泳就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而李小姐和胡小姐脸上仍然带着面具般的微笑,一声不吭地开始喝汤。她们的表情既象是什么都接受、又象是什么都拒绝,抑或是司空见惯的了解。总之林泳很难透过那种微笑看到她们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害怕或不满的情绪,会不会也象她有来自生理上的不适。  一顿饭吃了好久。林和陈在喝酒问题上僵持不下,争得面红耳赤,同时逼着李小姐和胡小姐都喝了很多白酒。胡小姐看上去很能喝,很痛快地连干了几杯都面不改色。李小姐虽然喝得困难但却忍得住。惟有林泳一滴酒也不肯喝,林老板刚刚摆出她必须得喝的道理,她舌头一沾杯里的酒就飞快地往洗手间跑,跑到半路呕吐在毛巾里,如是者几次/到后来干脆一直用块白毛巾捂住嘴巴。她的这种姿态把林和陈都吓退了,从此不再来难为她。  林泳也不是一点都喝不得,但今天她打定了主意不喝。呕吐的感觉说来就来,只要多看几眼陈那张黑黄的脸、布满血丝却总是圆睁着的眼睛和嘴里交错的黄牙齿就行了。  林泳象受刑一样煎熬着吃完这顿饭,中间她多次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先离开,但最后还是说服自己再忍忍,毕竟这是第一天上班,而且人家也没怎么逼迫她或是做出一些过分的举动。她在烟雾缭绕的酒气中头开始隐隐地疼。看着正在猜拳的林和陈,他们挥舞的大手掌象风扇一样转得令人眩晕。  直折腾到晚上九点多这顿饭才吃完,林出来后开车载着陈到别处玩去了。李小姐跟林泳和胡小姐告辞,向另一个方向走了。胡小姐告诉林泳李结了婚,跟老公在外面租房子住。  林泳回到自己的房间,先翻看了箱子里的东西,没有丢,于是放下心来,找出毛巾和睡衣打算去冲凉。隔着薄薄的木板她能听到隔壁胡小姐的一切声响包括呼吸,她感到安全:这样的隔离真不错,既有私人空间又可以相互照应。她换了睡衣挽起头发,问隔壁:“在哪里冲凉?”隔壁回答她:“就在你旁边的一间。”  冲完凉,被烟酒气味熏得筋疲力尽的林泳花了最后一点力气挂起蚊帐铺好席子,也不在乎铺在光床板上的一层席子硌得骨头疼,倒在枕头上就睡着了。  外面的夜晚是热闹的。这个南方城市里的人们几乎都有晚睡的习惯,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还是白天工作紧张只有夜晚才可以轻松闲适,大家都恋恋不肯入睡。直到夜里一点多外面仍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嗡嗡的说笑声和电视机里的打斗声交织在一起,在城市的空气中粘稠地流动。  不知睡了多久,林泳在酸痛的感觉中醒来。乍醒的时候她甚至迷迷糊糊搞不清身在何处。清醒后才感到床太硬了,和嶙峋的骨头不相容。翻了个身,她把毛巾被垫了一部分在胯骨部位,稍微缓解了酸痛便又要入睡。  这时她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是急促的喘息和呻吟声,胡小姐发出来的。  林泳的脸顿时滚烫起来,心跳如鼓。虽然她并未经历过这种事,但直觉使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声音越来越响,从急促到长时间地延续,其间还夹杂着男人的粗重喘息和低低的问话。那问话和回答使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用棉花塞起来。  这些声音持续了很久——至少在林泳的感觉中漫长得没有尽头,终于渐渐弱下去,直至停歇。男人长吁了一口气,收不住音量地说出了比较大声的一句:“小荡妇,我快搞不定你了呀!”  林泳竦然一惊!这不是林老板的声音吗?!  林泳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赶紧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巴。  她浑身发起抖来,猛然想起这房间是没锁的!  黑暗的房间顿时好象变成一个冷库,酷暑的热气不翼而飞,她听到自己的牙齿相撞的“得得”声音,连忙爬起来光着脚悄悄走到门边。那门没有锁,只用一个简单的小铁钩挂着。林泳想找个东西顶住,环顾周围却四壁空空。她眼睛都快冒出火来了,终于看到自己的大皮箱立在不远处,她走过去把它轻轻地推过来,顶在门后。  再回到床上,借着对面楼房仍然亮着的灯光看皮箱顶着的门,仍然毫无安全感。  她把蚊帐再次落下来,盯着有外面树的影子摇晃的天花板,凝神去听隔壁的动静。那边已经传来男人的鼾声。  她又轻轻摸了摸床靠着的这边墙壁,是水泥的。看来这间与胡小姐那间原本是一个大房间,后来才隔开的。而刚才回来的时候,她依稀记得有个男的正好出去,同她俩打了个招呼,然后锁门——那男人的房间有锁!除了这两间以外,原来其他男职员住的房间都是有锁的!  林泳再也不敢睡了。躺在硬硬的床上,她的脑子飞快地回想着今天一天的经历。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这样的晚上再过几个她就会发疯。她甚至连思想斗争都没有,立刻决定明天一早就不辞而别,收拾了东西悄悄溜走。  隔壁的鼾声忽然停止,林老板咕哝着什么,床板吱呀了几声。她的血又一下子涌到了脑门,支起耳朵听。  又没动静了,过了一会儿,鼾声再起。  林泳几乎一整夜都没再合眼,瞪着酸痛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耳朵收集着隔壁的一切细微的声响。  第二天早上,刚迷糊过去的林泳被敲门声惊醒,她立刻跳起来,问:“谁?”  “我呀。”是胡小姐的声音:“去不去吃早餐?还有半个小时就上班了。”  “你自己吃吧,我呆会儿再去。”林泳应着,迅速在蚊帐里脱着睡衣穿T恤和裤子。  “好的。别迟到啊!”胡小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泳穿好衣服,跳下床来收拾东西,以最快的速度把蚊帐席子收好装在皮箱。然后出去洗脸,回来把毛巾和睡衣也塞进皮箱。  在工人们陆续往厂门走的时候,林泳提着皮箱走向另一条街。  那塑料桶她没有带。在来的时候,它们已经用体积和重量向她说明了它们和那皮箱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带的东西,两者取其一是明智的决定。  林泳沿着昨天来时的原路找到白色大厦,又走了200多米来到西乡长途车站。正好一辆上面写着蛇口的中巴正启动着等客,林泳在售票员的帮助下把自己的皮箱推了上去。  车开的时候,林泳隔着玻璃仍然能看到正去上班的男女工人们,他们穿着各种颜色、样式、印着各个不同厂名的工作服,来自各个角落,去向各个方向。他们中许多人边走边吃着油条或者别的食物。  一直阴着的天气今天倒晴了,林泳几乎是第一次看到深圳的蓝天和太阳,强烈的热量覆盖了地面。在北方她的故乡这个时节还是初春,而这里却似乎已是夏天的开始。  中巴把林泳放在蛇口轻工总汇门前,继续向深圳开去了。林泳用一个公用电话打了林烨的呼机,林烨很快回复。听到哥哥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林泳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林泳在深圳的第一个工作就这样结束了,为期一天。     林泳找到第二个工作时已是四月底。那家工厂就在蛇口,是一个规模不小的生产防盗门的股份制公司。这次林烨亲自送林泳去上班,买齐了蚊帐和被褥,帮她挂好蚊帐。公司的职员宿舍是离厂房不远的一栋二层简易房,楼下住男的楼上住女的,每间住四人,条件虽然简陋,但起码看上去安全些。  林烨把林泳安置好就去买了第二天飞北京的机票,晚上他把林泳约出来在北京餐厅吃饭。林烨点了窝头、烧茄子、凉拌豆腐皮、酸辣汤等北方菜,满满地摆了一桌子。菜上齐后他对林泳说:“多吃点,以后你就要天天吃广东菜了。再苦也不要苦着自己的肚子,工资再少,可以省在穿上不要省在吃上。”林泳点点头,尽管心里清楚自己在吃上很能将就,不象哥哥那样馋嘴。  两人好象有很多话要说,一时又说不出口,只默默地吃菜。半天林泳才说:“哥,你和嫂子去国外没什么依靠,也不一定比我少吃苦。跟我说的这些你自己也记住吧。”  林烨苦笑:“到美国去想不苦自己的肚子也做不到,天天吃中国菜只有大款才吃得起,不知道前途怎样呢!还好我们是两个人,可以互相照应。你就孤单了,我觉得你性格有些孤僻,交朋友恐怕不容易。南方是一个能改变人的地方,只要尽量去适应,生活很快会上正轨。两个人相爱就要在一起,不在一起还能爱得长久,那都是骗小孩的童话。你要是想跟于刚有结果就让他过来,如果他不过来就吹,再找个好的。至于找什么样的,一看眼光二看缘分了。我觉得咱家的人在这方面不是什么难事。”林烨说完嘿嘿地笑。林泳知道他一向自诩情场高手,也不仅莞尔。  “我来不及回家看爸妈了,你可能也要到春节才回。记得常给他们打电话,咱俩忽然一起都出来了,他们肯定觉得孤单。”林烨低头喝汤,避开林泳渐渐发红的眼睛:“以后咱俩谁混好了就把他们接出来。”  林泳转头去看餐厅里其他的食客,这是个初夏的晚上,既有三两人浅酌低语又有全家欢聚谈笑。这家餐厅装修典雅清淡,客人也多是经济情况不错的北方人。刚才林泳在林烨点菜时已看过了菜价,心里清楚以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这里了——这个工作比前个工作工资低,月薪才600。  “没关系的,你不是说过吗?财务工作你从来没干过,现在从出纳做起,留心跟别人多学,以后有了工作经验、考了职称,再跳槽就越跳越好。这些话就不多说了,你比我有心计。”林烨笑着说。  “啊!这话怎么讲?”林泳惊讶地问。  “反正你从小就不傻,而且长得就聪明漂亮。”林烨喝着菊花茶微笑。  “漂亮?”林泳环顾周围,旁边一张桌旁就有两个白皙妩媚的女孩在边吃边说笑,她们穿着露肩的针织网眼背心,柔黑的长发顺着圆润的肩膀象瀑布一样滑下去,穿着牛仔裤的修长的腿在桌子下面优美地蜷着,纤细的脚踝上戴着细细的金链子荡来荡去。林泳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林烨沮丧地叹口气。  “你比她们更有气质。”林烨说完也瞥了那两个女孩一眼,心说这两个还真的不错,林泳刚到深圳还带着内地的土气,假以时日一定不会比她们差。  林泳望着窗外的蛇口商业中心地带,一个个灯火辉煌的商场吞吐着人流。这是一个消费的城市,每个人都需要好多钱才能生活得更游刃有余。美丽、气质、潇洒等等许多形容词离开金钱就无所附着——这个事实多数人都在口头上否认却在心里不得不承认。  而林烨要去的那个大洋彼岸的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那里金钱的力量更强大更无坚不摧。林烨想到这里,心头的茫然顿时象夜雾一样弥漫开来。  “我要赚好多钱,在这里站稳脚跟。”林泳眼睛看着窗外说。  林烨有些吃惊,这句话从性格内敛的妹妹口中说出,的确令他意外。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在这里生活得更好。”林泳转过头来看着林烨说。     林泳所在的保安设备厂是几个山东人合资搞起来的股份制企业,在一两年内迅速发展壮大,速度令公司高层始料未及,因此工厂的办公条件食宿条件都跟不上。决策者只能把建设的重点放在厂房和设备的扩建安装上,工人宿舍和办公室的建设短期内提不到日程。上千名工人住在临时搭建的铁皮屋顶工棚里,七八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日出晒得滚烫、下雨没一处干地儿。职员宿舍稍微好一点,也是一层水泥预制板搭出来的临建房,墙壁只有一砖厚。但林泳明显感觉到这里的气氛跟西乡那个台湾人的工厂很不一样,这里的人在艰苦的环境里过得很快活。  林泳刚来到这里当天就被临时抽调去收集资款。公司面向员工筹集股份,即使是工人也有资格购买最低一百股起计的股份,年底分红。林泳猜测这大概就是他们工作的动力。  “我们公司一定会赚大钱的,你知道吗?”跟她一起收钱的另一个男孩邓颖神秘而兴奋地对她说,“我们的防盗门有九项国家专利,现在国内独一家!”邓颖今年才二十岁,中专毕业。但他刚建厂时就来了,至今已有两年工龄,现在是厂里的成本会计,工资比林泳高得多,每月1200。  “只要你捱得住,就能出头。”邓颖少年老成地边点头边数钞票。他嘴上有一圈刚长出来的淡褐色绒毛,数钱时一动一动的很滑稽。  林泳和邓颖一起收了三天,然后把两大箱钱交到厂财务部的总出纳冯月手里。  冯月看上去也是20出头的样子,眉眼清秀,遗憾的是两颊都有暗疮,使她看上去总象在生气。林泳趁着冯月与邓颖交接的间歇扫视这间财务部的办公室,第一天上班还没来得及分配办公桌,她就被派到楼下收钱去了,根本还没看清办公室的样子。  屋子不大,桌椅都很简陋,一共有七个人的位置。林泳早听邓颖说过了,这些人年纪最大的才26岁,邓颖居然不是最小,还有一个叫张亚雯的女孩才19岁,在食堂做出纳。  除了邓颖全是女的,她们说着有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偶尔笑得很大声。  财务经理梁大姐不在。面试的时候林泳见过她,是一个山东口音的风风火火的女人,30岁出头。  这样一个1000多人、年赢利几千万的大厂,财务工作居然掌握在这样一群年轻人的手中,这让刚从内地出来的林泳太意外了。在她的印象中内地任何一个单位的财务人员都是些四五十岁沉稳威严的妇女,男人也必中年以上,谨慎仔细,财务工作因他们的年纪和资历而显得神圣超拔。  邓颖在冯月埋头点钱的时候拉了拉正东张西望的林泳的衣角。林泳在他狡黠眼神的指引下看到冯月盘起来的发髻上不知何时被插了一根曲别针扭成的花。  林泳笑了,心里一个端得很高的戒备放了下来。她想:在深圳这个地方,怎么一个工作和另一个工作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一声很大的踢门声响过后,一个头发剪得比男孩还短的瘦小女孩气呼呼地冲进来,踢踏踢踏地走到一张桌子边坐下,喘了会儿粗气开始呜呜地哭。  其他人立即停止了谈笑和手上的工作,问她出了什么事。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干啦!我要辞职!老魏太欺负人了,有他没我!我耗不过他,他是老总的叔叔,我走还不行吗?”  众人纷纷解劝,拿纸巾给她擦泪水。邓颖见林泳转头看他,便说:“老魏是食堂老大,特别凶恶,整天修理张亚雯。他是老总的亲叔叔,谁也不敢惹。”点完钱的冯月白了邓颖一眼:“你就知道老魏凶?你跟他打过交道么?我觉得他人还不错,就是性子火暴点。人家只是个食堂主管,又没哄大小姐开心的义务。你娇气可不见得人人都得买你的账。”说完起身去拿钥匙开保险柜的门。  正在众人包围劝说中的张亚雯一听这话,象被烫了一样跳起来冲冯月大声嚷:“你什么意思?我娇气?我每天中午为了卖饭票总是不能及时吃饭,胃都饿出毛病了!晚上等老魏结账十一二点都不敢下班。这些我说什么了?老魏报到我这里的账从来没准过,漏洞百出。我一提出跟他对账就冲我吼,说董事长还没怀疑他贪污我就敢查他。我怎么啦?他的账有问题我这里就结不了,月月不平,我都往里搭了两百多块钱了,这事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别以为自己爬上了高墙头就有恃无恐,想说什么就不负责任乱说,老天有眼哩,迟早恶有恶报!”说完又原地跳了两下脚,继续捂住脸哭。  “呀!什么恶有恶报说的那么严重?小孩子讲话没忌讳。”一个看上去年纪大些的白白胖胖的女人站出来打圆场,说的是广东口音很重的普通话:“算啦一人少说一句。亚雯还小脾气大,老魏那人其实没什么的,山东人嘛,年纪又大了,难免倚老卖老啦。我们这里谁没跟他吵过?我有一回报销医药费的时候少给了他一百,到现在他给我打饭还少一勺呢,嘻嘻。没事的,亚雯别哭了,冯月也少说话,都看马姐我的面子上吧。所有人都听我的,谁让我年纪最大呢?”  张亚雯还是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冯月把钱放在保险柜里锁上柜门转身还要说,这时门开了,财务经理梁大姐走进来,她黑黑瘦瘦,圆脸上一双眼睛特别黑。她一进来所有的说话声和哭声立即停止,大家各回各的位置继续工作。  梁大姐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张亚雯,冷着脸问:“怎么?又跟老魏吵架了?”  张亚雯张口欲解释,被梁大姐平伸出去的一个手掌制止了:“从明天起你到防火门车间去做统计,邓颖带你跟那里的人交接。食堂的出纳由你来当——”梁大姐的手掌握得只剩一根手指,指向林泳:“林什么?”林泳说:“林泳。”  “林泳,从明天起你做食堂的出纳,具体怎么做你问张亚雯。”梁大姐坐到一张大桌子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后起身便向外走,边走边说:“明天中午之前把所有交接工作搞定,不许耽误中午正常卖饭票。”  话音刚落人就出去了,门“砰”地一声关上。  张亚雯满是泪痕的脸怔怔地望着林泳不知所措的脸。  许久,林泳怯生生的声音在寂静的财务部办公室响起:“哪张办公桌是我的呢?”  马姐默默地伸出一根戴了戒指的手指,指着她对面的一张空桌子,桌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崭新办公用品。     第二天一上班,林泳就坐在张亚雯的桌旁跟她交接食堂的账。张亚雯首先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叠钞票和一袋用橡胶圈束住的饭票。饭票看上去有些油腻,散发出厨房特有的气息。然后她搬出账本和一叠单据,一项项地交代给林泳。林泳默不作声地听着,把那些东西一件件搬到自己这边。张亚雯最后把账本交到林泳手中,让林泳在交接单上签了字,她才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椅子背上,状态松弛下来,叹了一口气:“小林你知道吗?为了交给你一本平的账,我又搭进去十五块八毛!那个老魏,实在太……算了不说了,但愿这本糟账永远别回到我手上。”说完她向账本送瘟神似的作了几个揖,跟着邓颖去防火门车间交接工作去了。  林泳把一堆东西搬到自己桌上,开始整理那些还没入账的单据。单据都皱巴巴的不太干净,林泳一张张地抚平、理好,然后用胶水粘到凭证粘贴单上,按动计算器打合计数。对面正在记现金账的马姐不时抬头看她,待她粘完所有单据开始写凭证时,马姐开口说:“小林不错,慢条斯理、细细柔柔的,象个当会计的样子。那个亚雯活象个屁股着火的猴子,一刻也坐不住。”  “饭票是怎么卖的?小张还没讲给我听呢。”林泳不失时机地向马姐请教。  “很简单啦,你每天中午提前十分钟去食堂,站在卖饭票那个窗口把饭票卖出去,晚饭后老魏会来找你报账,把他今天收回的饭票还给你,你把他买菜买粮的单据审核报销了,直接付钱给他就完啦!这工作刚来财务部的人都干过的,都没什么问题,谁知道张亚雯怎么干得这么痛苦?”  马姐说完,财务部其他人也都对林泳说:很简单,别害怕,大家都做过的,老魏才没有张亚雯说的那么可怕。  林泳心这才定了下来。  中午,林泳提前十分钟来到食堂,食堂外面空空地只有一些凌乱的桌椅,厨房里却锅勺之声大作,炉火哄哄地响,男女人等穿梭忙碌。林泳问了一个人老魏在不,那人叫了一声老魏,一个高大黝黑五十来岁的男人应声沉着长脸走出来,边走边在脏兮兮的白围裙上擦着手。  “又换你来啦?你姓什么?”老魏似乎很不耐烦,冷冷地问。  “林。我叫林泳。”  “嗯,你要不要先吃饭?”  “不要了,我还是先卖饭票吧。”林泳被他冷冰冰的眼神看得不自在。  “还没人来呢,太早。你先吃了吧,要不等会儿没时间吃。”老魏转身走到灶边去,过了一会儿拿了一个空菜盘站在锅边大声问林泳:“你吃什么菜?”  老魏的山东口音大嗓门立刻把所有人目光都吸引到林泳这边来。林泳慌乱了,抱着装饭票的塑料袋低下头,小声说:“随便。”  “我这没有随便这个菜!”老魏说完大家都哄笑起来。  “那……”林泳越发窘得没词了。  “你得站到我的菜这边来看看,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呀!”老魏挥着一只炒菜的大勺子叫林泳过去。  林泳走到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装满各种菜肴的大盆边,嘴里立刻被口水溢满了。她要了烧茄子和芹菜炒肉丝,然后去装馒头的大笸箩旁跟站在旁边的人要了一个馒头。  林泳刚吃完馒头,中午下班的铃声就在厂区响起。她赶紧放下筷子起身站到卖饭票的窗口后边。陆续有拿着钞票的手伸进来,买十块、二十、一百,林泳就把钱收了,把束好的一叠叠饭票递出去。饭票很快卖完了,后面好多买不到的人只好叹着气散去。旁边卖饭菜的窗口外早已排起了长龙,食堂里人声鼎沸。  林泳把钱收起来,走回去把自己还没吃完的菜吃了,然后把菜盘洗好放在老魏身后的大消毒柜里。老魏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你洗,我们有专门的洗碗工。”林泳没吭声,站在老魏身后看了一会儿,见他一手收饭票一手拿空菜盘又盛菜又盛饭,忙得不可开交,旁边的人卖凉菜的卖凉菜、卖面食的卖面食,没一个闲人,便站在一旁替他往空菜盘里预先装好米饭,递到他手上。老魏忽觉松快,转头看到是林泳在帮他,嘴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顾不得说,又忙着盛菜去了。  晚饭开过之后,老魏来财务部找林泳报账。林泳把他交来的单据打好合计数,跟他自己打出来的数字核对,一致了就付钱给他,他把收回的饭票交给她点算入账。整个过程两个人几乎没说一句话,但老魏的脸色却比中午时缓和了许多。  张亚雯的桌子被收拾一空,她已经搬到防火门车间当统计去了。  财务部只有马姐在加班。她是跑银行的出纳,每天下午都要出去,晚上才有空记账,她好象每晚都很晚回家。但她的工作量似乎用不着加班,她只是不想早回家的样子。林泳把钱、饭票和单据锁好,跟马姐道别走回宿舍。  进入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了,风有一阵没一阵的,没风的时候就是一身汗。厂区的路灯下人群三三两两地走出厂门去乘凉闲逛。林泳回到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门却敞开着,冯月的小录音机里大声放着《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几步远的冲凉房里有人在水声中大声跟着唱。林泳换了拖鞋和短裤,站在外面的走廊上发呆。  她犹豫着要不要给于刚打电话。  昨晚她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妈妈说于刚问了林泳的呼机号码去,还说一旦林泳往家来电话,就要她打给他。  可这几天于刚并没有呼她,呼机自从哥哥交到她手上后,还一直没响过。  他既然知道了她的呼机号码为什么不呼?他不呼她她为什么要先打电话给他?林泳在燥热的夜晚反复考虑着这个先和后的问题,越发燥不可耐。  于刚给她带来烦恼,一天里的多数时间她尽量避免去想这个名字。因为一想起来就千头万绪没个了局,还不如避开。她现在的生活和工作是全新和忙碌的,只要投入进去就没有多余的精力考虑其他。偶尔一个闲暇的间断她会忽然感到不安,那不安好象是因为有刚刚开始就猝然中断的未完之事,使事先预备好的从容心情被打散,凭空生出些赤裸裸的惶恐来,绵绵长长地在心底挥赶不去。  自从临近毕业分配时两人在去向上发生争执后,林泳便觉得他们的关系出现了裂痕,而且继续向着两个方向断裂。尽管他们表面上都不当回事,但其实心底都萌生了放弃的念头,她感觉于刚也在这样想。  两个人高三的时候稀里糊涂地成为情人时就让林泳毫无准备。那是个除夕夜,在家看完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几个同学在电话里约着去另一个同学家父母新分的房子里打扑克。守岁的习俗现在早都不被人们严格地遵守了,家家几乎都是看完电视晚会就吃饺子、放一串鞭炮,然后上床睡觉,预备年初一早上起来去给亲戚拜年。但年轻人总是不甘心,他们血液里骚动着的青春因子总是为追求刺激寻找理由。他们热衷于远离父母的男女同学的聚会,尤其在非一般的时间,做非一般的事情。那种“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的猜想在他们的内心泛滥,于是真的会发生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因为隐隐地在他们的意料之中而更让他们心跳。  那种几乎完全是完全人为安排出来的遭遇,多年以后在他们的记忆里被美化成超凡脱俗、电光火石的偶然一瞬,并且存放于内心最神圣的角落。  那天夜里他们八个人,四男四女在刚交钥匙的新楼房的地上铺了几张棉被,坐在棉被上打扑克。  林泳那时候跟于刚不在同一班,她读文科他读理科。但于刚跟她的同桌粟凯是好朋友,林泳跟粟凯一向关系不错,又住前后楼,所以粟凯召集一起过夜的人时很容易就想到了林泳。林泳家里管得严,本来是要拒绝的,听粟凯说于刚也来,便把推掉的话咽了下去。  而于刚也是在粟凯拍胸脯保证林泳一定来后,才决定参加这次聚会。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是命中注定。后来当林泳和于刚再想到这种看似注定的缘分时,都不约而同地有个疑问:为什么命运费尽心机地安排了一场姻缘,却让它脆不可握,在瞬间就破碎离析呢?难道它不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吗?  得出的结论很无奈:命运只是个贪玩的孩子,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游戏牵动了什么,只是兴致勃勃地玩着,破坏和建造对于它来说同样有趣,没有分别。  天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林泳忽然想去厕所。站起身来才听到房的主人说洗手间还没通水不能用,得去楼下的公用厕所。林泳犹豫了一下,于刚站起身说:“我也正想去。”  于是两人一起出门下楼。  楼道的灯泡还没装,楼梯里伸手不见五指,林泳跌撞了两下,手便撞进了一只热乎乎的手里。那手的手心有点硬,松松地握住她,似乎只是扶持没有轻薄的意思。两人的呼吸声在黑暗的楼道里一级一级地起伏。  公用厕所是蹲坑式的,男女只隔一道墙。林泳站在外面犹豫了一下,心想两人分别走进去互相能听到对方方便的声音,那多尴尬,于是对于刚说:“我有点害怕,你在外面等我,等我出来后再进去好吗?”  于刚点头同意了,看着林泳走进写着“女”字的门口。他想:等会儿你出来我进去,你一个人站在外面就不害怕了么?  于刚是粗线条的男生,他才想不到对于声音的顾虑。  林泳很快出来了,于刚把他披的军大衣放在她怀里,走进男厕所。  林泳抱着他的大衣,怀里满是他的味道。那种陌生而强烈的味道,使她在寒冷深夜的路边感到眩晕。  于刚走出来时看到林泳穿着红色羽绒衣的身影独自站在路灯下,紧紧地抱着他的大衣。忽然他内心有热流涌出来,想揽住这个瘦弱的肩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她走去。  他们默默地又并肩走回黑暗的楼道,在迈上第一个台阶时林泳踉跄了一下,跟在后面的于刚刚好迎上来,于是她跌进了他的怀中。  很快他们就接吻了。是十七岁男女的初吻,在散发着石灰气味的崭新楼房的楼道里吻了很久。嘴唇离开后,林泳还恋恋不舍地用双臂围住于刚的脑袋,于刚紧紧地搂住林泳的腰,两个人近在咫尺凝视对方的眼睛,感受着对方喷在自己脸上的热气。  他们回到同学家之后,牌局已经临近终了,大家哈欠连天地在棉被上横七竖八躺下,准备混到天亮再回家。没有人注意到他俩兴奋得发红的面孔。在盖着的军大衣下面他俩十指紧扣,陶醉地闭上眼睛。  那些最初的时刻因为太频繁地被回味,至今已经显得模糊。  林泳靠在宿舍二楼走廊的栏杆上发呆,冯月从冲凉房出来,程香梅又进去;程香梅出来,安青又进去。程香梅29岁,是保险柜分厂的工程师,烫着老气的短发。她已经结婚了,老公在关外的一个电子厂工作,每个周末她都要去关外老公那里住,星期一早上再匆匆忙忙赶回来上班;安青22岁,是厂长秘书,重庆人,皮肤白皙细嫩,除了一双金鱼眼稍显不协调外,其余四官都很标致。安青穿着打扮非常时髦,烫了小波浪的长发,每天早上都要挤大量的摩丝在梳子上梳头。看到她如此梳头之前,林泳还不知道烫过的头发要这样梳理才能令造型持久。  每个人从林泳身边经过的时候都探询地看上一眼。快十点了,程香梅走近她时体贴地低声说:“你要不要打长途电话?我带你去我办公室,打半个小时都没问题的。”  林泳犹豫地看着程香梅,程香梅笑着说:“没关系啦,打个电话有什么嘛,男朋友不经常打打电话可要跑了哟。你看安青,已经打扮好了准备出去约会啦!”果然一阵幽香气息飘出来,化了点淡妆的安青穿了件无袖绣花棉布小衫,少数民族风情的织锦系带半长裙,手挽着黑色绣花小布手袋从宿舍走出来。程香梅看着她对林泳说:“你看她有多骚?今天晚上还不知道回不回来哩!”安青伸手掐住程香梅的肩膀,涂了深红色指甲油的指甲用力掐了一下,夸张地咬着牙笑:“掐死你,整天说我坏话!晚上不回来的不知是谁,着急生儿子呢,别哪天忘了带结婚证,公安局通知厂长去领人啊!”安青的声音是沙哑的中音,听上去别有风味。  安青放开程香梅袅袅婷婷下楼梯去了。程香梅继续问林泳:“去不去打电话?你不去我可睡觉了啊!”  林泳只好说:“去。”  程香梅拉着林泳的手走过厂区的路灯照耀下的石板路,又走过了一段没有路灯的沙路,来到保险柜分厂的办公室。这是一排铁皮房,程香梅打开其中一扇门走进去开灯,用下巴示意桌上的电话,然后转身出去关上了门,在外面对林泳说:“我在隔壁等你。”  林泳坐在办公桌旁盯着桌上那部白色的电话,深呼吸一下,拿起听筒按动于刚宿舍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听了,是于刚的声音,低低的安稳的,仿佛正在专注读书时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林泳坚硬的情绪一下被这声音软化了,她说:“你要去我呼机号码有什么事吗?”  “林泳啊!你怎么不给我电话?”于刚在床上一下子坐起来:“你去深圳这么久怎么都没音讯?真生我的气了吗?这几个月急死我了,问你妈好几次她都说没你那边的电话,每次都是你哥打回家。直到上个月她才告诉我一个呼机号码,这几天我一天也呼上十来次,没一点反应!”  “不可能啊!是98吗?”  “等我看看。”于刚爬起来去桌上找通讯簿,再坐回床上打开看:“错了,我说怎么呼不到呢——她告诉我是98。”  林泳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堵了几天的一团东西立刻消散了:“笨死你,不会脑子转个弯吗?6和0很容易混的,再呼一次6就不会?你这样的老师不误人子弟才怪!”  “嘿嘿,我不教书了。还以为留校可以做老师,原来非硕士资格的不能教课,只能做教学辅助工作。与其那样还不如继续读研究生,将来还不一定非得在学校里混呢,现在南方学建筑的人才太缺,听前几届的师兄说他们在深圳做建筑设计都赚了大钱,房地产热呀!等我读完两年硕士也去深圳跟你会合。”  “我说的你就不信,师兄说的你又信?”林泳的语气显得不高兴。  “我怎么不信啦?当时班主任跟我说我的成绩留校有可能破格直接晋教师,这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嘛!谁知没有,害我白白高兴一场还惹你生气。”  “这是你自己的事,别拉上我。”  “这半年我就在学校里做点辅助工作,时间宽裕,还可以帮教授做私活赚外快。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复习,明年年初就去考研究生。本校学生考研可以照顾30分呢!”于刚兴奋地说。  林泳哦了一声,继续听于刚讲他的大计。没多久就听到程香梅在门外的咳嗽声,她连忙说:“别人催我了,改天再聊吧,我告诉你地址以后给我写信。”  “啊,这么快就要挂?小泳,我想你了,一有机会我就去看你。”于刚恋恋不舍地说。  林泳把地址告诉于刚,匆匆挂了电话,关灯出去跟等在外面的程香梅走回宿舍。一路上她怅怅地想:于刚一句也没问她找工作的事,也没关心她现在的生活。如果换做是她一定第一句话就关心他的情况。也许今天太匆忙了,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她会把她找工作的经历讲给他听,讲她怎么从可怕的没有锁的宿舍逃出来,怎么半夜守候在看守所外等哥哥,怎么走在泥泞的雨里,怎么在食堂卖饭票。  可是她怕他不关心这个,也许他只需要她的关心,他关心的也永远是他自己。  林泳心不在焉地跟程香梅一路说着话,心里却烦乱。当她听到于刚的声音那一刻,所有悲观的感觉就都消逝无踪。而离开他的声音后那些悲观又迅速返回,更浓密地包裹住她,她感到跟他永远走不近、有话说不出,这感觉让她痛苦不堪。  她觉得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真正地专注在她的身上,即使在与他面对面的那些时日,她说话时他的表情也从来不是认真聆听的表情,而是等待她讲完把话头再交还给他的急不可待。他好象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独立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女孩,而只是个聆听者,用随便一个没生命的物件都可以代替。  而他又分明口口声声地整天叫她“亲爱的”,对她说“我想你”、“我爱你”、“我离不开你”……  每当想到这些时,林泳就责备自己太敏感、太苛求,要求自己再宽容些、厚道些。她观察别人的爱情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她觉得她和于刚之间的爱情虽然只差那么一点点,却是永远难以弥合的一点点。  “我们分手吧。”林泳回到宿舍,拿着毛巾和浴液去冲凉房冲凉。她打开头发被热水冲着头顶的时候,闭起眼睛尝试着对于刚说这一句。比热水更热的眼泪立刻涌出了她的眼眶。  此刻,远在南京研究生宿舍里捏着林泳地址的于刚,发了会儿呆以后,爬起床坐到写字台前开始提笔给林泳写信:“泳:我预感到将要到来的这个夏天是一个在思念中煎熬着的火热夏天……”  而即将收到这封洋溢着浪漫与深情的信笺的林泳,正在南方一个简陋的冲凉房里,在热水下哀声哭泣得无法抑制。  
  开头不错!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语言太老实了
  什么是“不老实”的语言?
  继续。  顺着自己写下去。先不用管老实不老实。:)  
  四  林泳来到南方两个月后的六月,真正的夏天终于来到深圳。每天早上七点开始,炽热的阳光就象火一样在地上蔓延。林泳的嘴角起了一个小小的硬苞,红红的。开始时根本没在意,还以为是被安青强拉着去吃重庆火锅的后遗症。可是不到三天苞就肿大起来,一个星期内肿到了骇人的地步,嘴角被拉着向下斜,左脸明显比右脸大一圈,吃饭的时候嘴张不开,半边脸火烧火燎地疼。每天中午卖饭票的时候总有工人指着她窃笑议论。林泳含在眼里的泪水在下眼睑上积存,低着头不敢抬起。  财务部的女孩们和邓颖在卖饭票的队伍中大声呵斥着那些笑林泳的工人:“水土不服不懂啊?北方人来南方都要换水土的,你们没换过吗?嘲笑别人自己很愉快吗?”  那些人立即收住了笑,有人还在把钱递进来的时候对林泳说一句:“喝点祛湿茶吧,那玩意很有效。”  林泳卖完饭票坐在食堂的小桌旁艰难地吞咽着米饭时,老魏端着一大碗黑呼呼的水大步走过来,放在她面前说:“喝了!这是金银花,解毒最好,我加料熬的。”  林泳端起来喝了一口,苦得差点吐出来,她皱着眉头抬头看老魏。老魏瞪着她说:“看我干啥?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上三天你的疖子肯定下去。街上那些包装成盒的什么解毒茶、祛湿茶都是什么玩意儿?甜丝丝淡不拉叽的,根本没药效!我这可是真材实料!”说完继续逼视着她。  林泳只好闭上眼把一大碗苦茶一气儿喝下去,一直蓄在眼睛里的泪水索性痛快地流出来。  老魏看着她喝完,接了空碗走开。  晚上老魏来报账时,又拎了一保温瓶苦茶来给林泳喝。这样喝了三天,林泳脸上的疖子果然变软、消散了。马姐对林泳说:“过了换水土这关,你就是个南方人了。”  大家于是在办公室里七嘴八舌地交流起到南方后换水土的痛苦经历,林泳这才知道这些人里除了马姐都不是广东人,而长疖子也实在是小菜一碟。最厉害的还有卧床不起打吊针的、大便秘结痛不欲生的呢。  南方南方,火热的南方,湿润的南方,瘴疠的南方。  冯月在早晨起床后干呕了一阵,然后趴在宿舍的床上大哭起来。  程香梅走过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还躺在床上没起来的安青瞪起金鱼眼睛说:“哭什么哭?叫他陪你去医院!是打掉还是留下他都得全程参与!凭什么享受他得了罪都是你受?”  冯月的哭声大了一些,呜咽着说:“他老婆来了,他这几天都没露面,我知道他是在躲我。可我也不想怀孕啊!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林泳挂起蚊帐。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外面阳光火热,大家本该睡懒觉的,可是被冯月的事都弄得心神不宁。  冯月跟保险柜分厂厂长李丹约会,他们的关系在厂里几乎是公开的。李丹在内地有老婆孩子,他老婆最近过来看他,就住在李丹在厂附近租的房子里。李丹的老婆来之前冯月仓皇地把自己的东西从李丹的房子搬回来,塞在宿舍的角角落落。  这些事情的原委没人跟林泳讲过,但程香梅、冯月和安青每晚在熄灯后的卧谈也没有避过她。冯月苦苦地爱着这个有妇之夫,为了他,她跟快要结婚的男朋友分手、跟父母关系破裂两年没回过家,在周围许多人鄙视好奇的眼光下倔强地活着,只为了他一个不停地保证、又不停地拖延的离婚期限。她心里也预感到那也许是个永远都兑现不了的诺言,但却不肯相信,她以不相信的态度一意孤行地与现实对抗。  如果再打掉,这就是她和他第二个见不到天日的孩子了。  “我想生下来……”冯月哭完,抬起头撕手纸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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