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朝圣 维尔贝克绝杀曼联夫 被杀了吗

信仰的复苏:神话原型视角下《一个人的朝圣》--《广西大学》2015年硕士论文
信仰的复苏:神话原型视角下《一个人的朝圣》
【摘要】:雷秋·乔伊斯是英国资深的剧作家,写了二十年的广播剧本,同时活跃于舞台剧界,获得无数剧本奖,转而创作小说。《一个人的朝圣》是她的首部小说,未出版已售出二十余国外语版权,一上市即广受各界媒体瞩目,获得无数好评和褒奖。这本书被认为是有关爱的回归、自我发现、日常生活的信念以及万物之美的佳作。本书主要讲述主人公哈罗德·弗莱,一直保持着低调的作风,在酿酒厂干了四十年销售代表后默默退休。他与妻子住在英国的乡间,日复一日。夫妻日益疏离。一天早晨,他收到一封来自二十年未见的老友奎妮的信。她患了癌症,写信和哈罗德告别。震惊、悲痛之下,哈罗德写了回信。在寄出的路上,他由奎妮想到了自己的人生,最后,他从英国最西南一路走到了最东北,横跨整个英格兰去见奎妮。这是哈罗德千里跋涉的故事。从他脚步迈开的那一刻起,与他六百多英里旅程并行的,是他穿越时光隧道的另一场旅行。笔者在查阅国内外相关资料时,发现目前并无对此作品的系统分析。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笔者发现本书情节结构和主题意义与神话原型批评理论有很强的关联性。雷秋·乔伊斯在作品中反复强调了人内心的渴望,渴望上升到一定高度就形成了人们内心的信仰,信仰在指明人生道路上具有方向标作用。本书主要表现了信仰复苏这一主题。这段旅行即朝圣之路医治了男主人公哈罗德的心灵痼疾。哈罗德的心灵创伤暗示人类的心灵创伤,而信仰用以医治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另外,这次朝圣着重表现男主人公哈罗德心理世界的开掘以及哈罗德自我发现的历程。最后,哈罗德重拾人生信仰,找到了自己未来的方向。论文借用神话原型批评的三大理论对本书进行系统的分析。首先,哈罗德对莫琳的爱慕之情的产生以及对她的依赖、在朝圣旅途中过去二十年的呈现,梦中经历的恐惧,哈罗德的母亲情结以及哈罗德内心的复苏都体现出荣格对集体无意识、原始心理的强调。论文对这几点的分析表现了人类的无意识对其心理发展的作用。其次,莫林对戴维房间的物品保持原样,莫琳和儿子的模拟对话,这两点体现出她对儿子的怀念,因为那些对儿子的回忆不能在她心中抹去。以上这些都与弗雷泽的交感巫术原理中的接触率有一定的联系。戴维与维尔夫的相似点使得哈罗德在徒步中把维尔夫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照顾他,这一点可以用交感巫术中的相似率加以说明。因此,神话并不与人类科学的发展相违背,相反,人类无意识地在神话当中寻求慰藉。最后,从弗莱的关于文学与神话的讨论中,论文还分析了作品中比较典型的原型,例如其中的“朝圣”原型、“替罪羊”原型。这些原型也深化了信仰这一主题。正如题目中所讲到的,这个看似不可能的朝圣却让哈罗德重拾人生信仰。失去信仰的人类是浑浑噩噩的,笔者认为作品正是通过信仰的复苏,这段朝圣之路才得以使主人公哈罗德终于放下背了二十年的重担。每个人也即将或正要走在自己的朝圣之路上,但我们终究需要带着信仰上路。
【关键词】:
【学位授予单位】:广西大学【学位级别】:硕士【学位授予年份】:2015【分类号】:I561.074【目录】:
Acknowledgements5-6中文摘要6-8Abstract8-11Chapter 1 Introduction11-20 1.1 A Brief Account of Rachel Joyce and The Unlikely Pilgrimage of Harold Fry11-12 1.2 Literature Review12-13 1.3 A Brief Introduction to Myth-Archetypal Criticism13-18 1.4 Thesis Statement and Structure18-20Chapter 2 Collective Unconscious in The Unlikely Pilgrimage of Harold Fry20-42 2.1 Anima and Animus22-26 2.2 Dream26-29 2.3 Mother-complex29-37 2.4 Rebirth37-42Chapter 3 The Principles of Sympathetic Magic42-48 3.1 Contagious Magic42-45 3.2 Imitative Magic45-48Chapter 4 Archetypes in The Unlikely Pilgrimage of Harold Fry48-59 4.1 Archetypes of "Pilgrimage"48-54 4.2 Archetypes of "Scapegoat"54-59Chapter 5 Conclusion59-62Bibliography62-64Papers Published During the Study for M.A.Degree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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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公网安备75号路上的时光——《一个人的朝圣》
一直,走下去——《一个人的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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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上路,只是强烈的感觉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有些时候,我们很容易被路上的风雨击垮,然后怀疑自己当初选择上路的初衷。
还有些时候,路上各种风景绮丽,我们可能会奔着那些从未见过的风景而去,却偏离了最初的方向。
甚至有些时候,各种嘈杂的声音充斥着我们的脑海,还没到达终点,听到的都是庆祝的哨声,欢呼声,可是,我们有可能都不知道这些欢呼的缘由是什么?
盯着自己的双脚,我们的一生,努力学走路,然后,就一直在行走,直到最后站不起来,走不动为止。可为什么要走,因为什么而行走,要走成什么样子,却从来没有思考过。
哈罗德是对的,无论最后的情节里,最初打动他而使得他用“信念”去行走的话语,是误会也好,是诚心出罢,我都坚持他的做法是正确的。他选择用“信念”去挽救他的朋友,却因为这一路,他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完成对自己的的“救赎”,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和不可思议的事情。
哈罗德的选择是对的,无论最后他看到奎妮处于何种状态,他们都因为彼此而坚持。哈罗德是对的,他没有看穿什么,没有看透什么,他只是一路走一路在感受着。感受着陌生人的友好、路边的植物和野花、夜空的星星、众多半路而来的跟随者……那满手伤痕的骑自行车的妇女,那坐火车去看运动鞋男孩的绅士,以及凯特,里奇,还有那个让他总想起儿子的维尔夫,甚至那条选择陪他走一段路再选择停下的小狗……或许,生命的本质就是这样简单而曲折,生活本身就是那样充满了熟悉和陌生。
这是一本让我越看越感动的书,感动,却不悲伤,更多的是对照自己的思考。我想,当我们行走的目的是为了重复让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前面,会不会越来越乏味,脚步会不会越来越沉重?可是,当我们连让一只脚重复迈到另一只脚前面都坚持不下去,又怎会谈得上什么行走?
可是,不然呢?不然还可以有些什么方式?
《一个人的朝圣》,书名透着一股孤独,一种坚持,一种信念。可是书里却看不到丝毫的矫揉造作和朝圣画面的庄严大礼。整本书没有无病呻吟,没有夸大喧嚣,没有大彻大悟的华丽之词,更没有惊世骇俗的伟大爱情。它之所以感动读者的,大概就是我们其实有很多人都是那个“朝圣”途中,那么平凡却真实的哈罗德,可能胆小,可能感伤,可能懦弱,可能坚强,可能封闭,也可能豁然开朗……我们有的就是那么平凡的爱情和友情,我们走不出的同样也可能是那些经年累月里自己对自己的堆砌,心里那面坚固的墙,都是曾经的年月里,那些无足重轻的东西,却又不知道怎么的,就在那么不经意间就形成了钢铁水泥。
哈罗德用自己的脚步,瓦解了他和家人的隔阂,见到了久别的老朋友,也一步一步走进每一个读者的心里。
我们有没有在时间的长廊里,把什么丢掉了却不自知。就在某一天,我们或许看到某些似曾相识的片断,那些逝去的人和事突然的就从心里从脑子里重新钻出来。那时候,是会舒心的一笑,还是会心里隐隐一痛…….
平凡的文字,给了我许多平凡的感动。故事的开头是如此平凡,平凡得一如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的日日夜夜。可是,一念起便是万水千山……
我想,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在以后人生的许多路口,我都会想到这本书。在每次艰难的时候,提醒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而选择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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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即使凯特如此安慰,哈罗德还是非常烦恼。他们也有走得顺当的时候,但是随着有人病、有人受伤,再加上那么多公众关注支持,他们花了近两个星期才走了六十英里,连达林顿都还没到。他想象着莫琳在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不禁感到羞愧。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像个傻瓜。趁支持者们围着篝火拿出吉他唱歌,哈罗德一个人溜开了。夜幕漆黑孤清,微弱地闪着星光,月亮又缺了。他回想起斯特劳德的谷仓那一晚,突然意识到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走路去看奎妮的原因。他们都凭空猜测,以为是个爱情故事,或是奇迹,是善举,甚至是勇气,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对的。他了然于心的事实和这些人自以为了解的情况大相径庭,这个发现让哈罗德一惊,也让他在回望身后这群人时感觉即使站在人群当中,也没有一个人真正认识他,他依然是孤身一人。火焰在黑暗中传递光亮,欢声笑语飘进他耳中,却只属于一群陌生人。他本可悄悄离开,反正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在身上,鞋子、指南针,还有装着奎妮礼物的背包。他可以绕点路,穿过那些小山,避开所有人。但现在他已经深陷其中,无论去到哪里,人们都会找到他。然后他就听到了凯特的声音,在夜晚的空气中异常单薄,还有小狗在她脚边汪汪的叫声。他转身回去了。哈罗德刚回到篝火的光圈里,里奇就从阴影中走出来了。看到老人的身影,他好像突然有了什么主意,朝哈罗德走过来,一把抱住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他喝了酒,哈罗德肯定他闻到了酒味。他的鼻子嘴巴都被紧紧地压在里奇的T恤上。“我永远做不到你这个水平。”年轻的朝圣者这样说道。或至少哈罗德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吐字非常模糊。“这并不是一场比赛。”哈罗德尝试挣开,但里奇不肯放手,于是哈罗德失去了平衡,几乎摔倒。“可要站稳点。”里奇哈哈一笑。这是一个难得的承认钦佩的时刻,虽然有点儿笨手笨脚,而且奇怪地让哈罗德感到有点呼吸不畅。第二天报纸上登了一张照片,旁边是一行标题:哈罗德·弗莱能成功吗?照片上的他一脸担忧,正差点摔进里奇的怀抱。23 莫琳与哈罗德莫琳再也忍不下去了。她跟雷克斯说即使戴维不同意,她还是要去找哈罗德。她刚在电话上跟哈罗德通过话,他预期他们会在第二天下午到达林顿。虽然明知现在补救过去已经太晚,她还是要作一次最后的尝试,说服他回家。天一亮,她就拿起桌面上的车钥匙,把粉色唇膏装进手提包。锁门时她惊讶地听到了雷克斯叫她的名字。他戴着太阳帽和墨镜,还拿着一张大不列颠的硬皮地图。“我想你应该用得上一个指方向的人,”他说,“按汽车协会的说明,我们下午晚些时候就能到了。”一路飞驰,莫琳几乎没有留意窗外的景色。她嘴里说着话,心里("文")却知道("人")没有一("书")句话是("屋")连贯的,一个个蹦出来的单词只是心底五味翻腾的冰山一角。如果哈罗德不想看见她怎么办?如果他和其他朝圣者在一起又怎么办?“万一你是错的呢,雷克斯?”她说,“万一他真的爱着奎妮呢?或许我应该写信?你觉得呢?我想在信里或许可以说得更清楚点。”没听到任何回应,莫琳转过头,看见雷克斯一脸苍白:“你没事吧?”他沉沉点一下头,好像不敢动似的。“你超了三辆卡车,一辆长途客车,”他说,“在一条单行线上。”然后说了一句只要自己坐定,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便转头望向窗外。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哈罗德和那些朝圣者。有人在菜市广场安排他们和旅游局照相,莫琳走进一小群人里。有个高大的男人正在指挥大家站位,一旁有只猩猩,看来需要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正在吃三明治的矮胖女人和一个滑头滑脑的年轻人。当她从人群中找到陌生人一般的哈罗德,莫琳瞬间放下了所有武装。她在当地报纸上看见过他的照片,也收集了剪报带在手提包里,但突然“真实地”看见哈罗德,就像戴维断定的那样,还是叫她猝不及防。他当然没有长高长胖,但看着这个满面风霜的男人,黑色牛皮一样的皮肤、卷曲的头发,她突然觉得自己像张白纸一样平平无奇,不堪一击。是他那种生命力使她颤抖,好像他终于成了早该成为的男人。他的“朝圣者”T恤污渍斑斑,领口那儿也垮了,帆船鞋褪了色,清楚地显出脚的形状。哈罗德突然碰上莫琳的目光,一下子怔住了。他对高个子男人说了句什么,就走了过来。在走向莫琳的途中,他一直摇着头不可置信地笑着。他看起来这样明亮,莫琳下意识地看向一边,无法直面他圆满的笑容。她不知道该迎上自己的嘴唇还是脸颊,在最后一秒钟还犹豫了一下,最后哈罗德的胡须刮过她脸颊,亲到了她鼻子上。所有人都在看着。“嗨,莫琳。”他的声音深沉而笃定。她觉得膝盖开始发软。“你怎么跑到达林顿这么远来了?”“噢,”她耸耸肩,“雷克斯和我想开车走走。”他四下张望,脸上发光:“老天,他也来了?”“他去了史密斯书店买文件夹,然后打算逛逛铁路博物馆,去看火车头。”他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脸,目光没有一丝躲闪。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聚光灯下。“看蒸汽火车的火车头。”她又加了一句,因为哈罗德什么都没做,只是笑着。她无法不盯着他的嘴,虽然隔着厚厚的胡须,还是可以看见他下巴的线条已经不再僵硬,嘴唇柔软,透着深深的粉色。一个老家伙用扩音器朝人群叫道:“快来买啦!这是上帝的旨意!消费是生命的目的!”他没有穿鞋子。沉默被打破,哈罗德和莫琳都笑了,她感觉两人好像分享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知道。“这些人哪。”她一脸了然地摇摇头。“什么样的人都有。”哈罗德说。他的话没有任何看不起人的味道,也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更多的是大度地接受,仿佛其他人的奇怪举动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却让她感觉他们才是属于一个世界的人。她问:“有时间来一杯吗?”她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总是一本正经地说“喝一杯伯爵茶”。“我非常愿意,莫琳。”哈罗德回答。他们选了一家百货一层的咖啡连锁店,因为莫琳说熟悉的总是更加可信。柜台后的女孩使劲盯着哈罗德,好像在努力回想在哪里见到过他,这让莫琳既骄傲又尴尬,好像自己很多余。“有这么多可选的,”哈罗德看着那些松饼蛋糕,说,“你确定你不介意买单吗,莫琳?”除了盯着他,她什么都不想做。已经好多年没从那双蓝眼睛里看见这么多活力了。他用拇指和食指压压那团卷曲的白胡子,胡须像小山一样堆起来。她纳闷柜台后面的女孩会不会意识到她是哈罗德的妻子。“你要点什么?”莫琳问。本来想加一句“亲爱的”,但实在太羞于出口了。他问能不能来一块火星棒蛋糕和一杯草莓冰乐。莫琳尖声笑了一下,好像终于把压抑已久的东西释放了出来。“我来一杯茶就好,谢谢。”她对柜台后面的女孩说,“加牛奶,不要糖。”哈罗德善意地冲女孩笑笑,她的铭牌钉在黑色T恤左胸上方。让莫琳惊奇的是,女孩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甜甜地冲哈罗德笑了。“你是新闻上那个人,”她说,“那个朝圣的人。我朋友都觉得你超级棒,可以请你在这里签个名吗?”她递过一支圆珠笔,伸出手臂。当哈罗德用这种不掉色的笔在女孩柔软的手腕上签下名字,莫琳又吃了一惊。“祝一切顺利,哈罗德。”他连手都没有抖一下。女孩收回手,专注地盯着签名看了很久,然后准备好饮料和蛋糕,又在盘子上多放了一个司康饼。“这是我请你们的。”她说。莫琳从未见过这种事情。她让哈罗德在前面带路,店里的顾客一下子都自动退开,给他让出一条道,纷纷盯着他,捂着嘴悄悄讨论。角落里有三位与她同龄的女士喝着茶,莫琳想她们的丈夫在哪里呢,在打高尔夫?去世了?抑或也离开了他们的妻子?“下午好。”他轻快地向完全陌生的人群打招呼。哈罗德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好关注留在门外的小狗。它正乖乖趴在人行道上啃石头,好像很会在等待中自得其乐的样子。莫琳突然对这条小狗生出了好感。他们没有坐在一起,而是面对面坐下。虽然已经和这个人喝了四十七年茶,莫琳的手在倒茶时还是无法不微微颤抖。哈罗德用吸管大口大口地喝着草莓冰乐,一吸就发出“嘶”的声音,腮帮子也凹了下去。她礼貌地等了一会儿,好让哈罗德先吞下饮料,只是等得稍微久了一点,恰恰在哈罗德想说话的时候开口了。“真高兴见——”“见到你很——”两人都笑了一下,好像不太熟似的。“不不——”他说。“你先——”她说。就像又撞了一次车,两人都低了头继续喝茶。她想加点牛奶,但手又抖了起来,牛奶一下子洒出去许多。“经常会有人认出你吗,哈罗德?”听起来就像电视采访问的问题。“我最感动的是大家都很支持这件事,莫琳。”“你晚上在哪里过夜?”“野外。”她惊叹地摇摇头,哈罗德一定是误会了,急急地问:“我身上没有味道吧,有吗?”“没有,没有。”她也急急地回答。“我在河里或者饮用喷泉里洗澡,只是没有香皂。”他已经吃完了蛋糕,正在切司康饼。他吃东西快得像一口就吸进去一样。她说:“我可以帮你买点香皂,刚才应该经过了一家美体小铺的连锁店。”“谢谢你,太周到了。但我不想带太多东西上路。”莫琳又为自己的不理解感到一丝羞耻。她很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但如今坐在这里,她只是一片不入时的灰色。“哦。”她低下头。那种痛又来了,收紧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说话。哈罗德递过一块手帕,莫琳用这块皱巴巴的还带着体温的手帕擦了擦脸。上面有哈罗德的味道,很久以前的味道。一点帮助也没有,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是因为又看到你了,”她说,“你看起来真好。”“你也是呀,莫琳。”“我不好,哈罗德。我就是一副被人遗弃了的样子。”她又擦擦脸,但眼泪还是不停从指间滑落。她肯定柜台后面那女孩一定盯着他们,还有店里的顾客,和刚才那几个没有丈夫的女士。看吧,让他们看个够。“我很想你,哈罗德。我真希望你能回来。”她紧张地等着,血液在血管里冲击奔腾。哈罗德终于揉了揉头,仿佛要把头痛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赶走。“你想我?”“是。”“你想我回家?”她点点头。再说就太多了。哈罗德又抓了抓头,抬起眼看她。她觉得内脏都不受控制了,在体内翻滚。他慢慢地说:“我也想你。但是莫琳,我一辈子什么都没做,现在终于尝试了一件事,我一定要走完这趟旅程。奎妮还在等,她对我有信心,你明白吗?”“噢,是,”她说,“我明白,当然明白。”她抿了一口茶。茶已经凉了,“我只是——对不起,哈罗德——我不知道我该把自己摆在哪里。我知道现在你已经是个朝圣者,但我没法不想想我自己。我没有你那么无私,对不起。”“我并没比谁好,真的。谁都可以做我做的事。但人一定要放手。刚开始我也不懂这一点,但现在我知道了。要放开你以为自己离不开的东西,像钱啊、银行卡啊、手机啊、地图之类。”他看着她,眼神明亮,笑容笃定。她又拿起茶杯,碰到嘴边才想起茶已经凉了。她想问朝圣者是不是都会丢下妻子,但终于忍住了,挤出一个看起来有点伤感的笑,转头看向窗外还在乖乖等待的小狗。“它在啃石头。”哈罗德笑了:“它就爱这样。你千万别跟它扔石头玩,只要有了第一次,它就以为你很喜欢这样,一天到晚跟着你。它记性可好了。”她又笑了,这次比较真挚。“给它取名了吗?”“就是小狗。好像叫什么都不对,它是自由自在的,一取名就好像成了宠物了。”她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哈罗德突然说,“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他向她伸出手,她没有避开。他的手心很脏,结满了茧,她的手却苍白纤细,莫琳实在想不通它们怎么可能交缠在一起。她就这样让她的丈夫握着她的手,身体其他部分只剩一片麻木。她眼前闪过一幅幅过去的画面,像看照片一样。婚后第一晚他蹑手蹑脚地从洗手间溜出来,裸露的胸膛是那么美,她忍不住大声喘了口气,却让他忙不迭地把衣服又穿上。医院里他盯着他们刚出生的宝贝儿子,张开了双手。还有皮质相簿里其他已经被她遗忘的画面,都在眼前一闪而过,只有她自己能看到。她叹了口气。都走远了。现在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东西。她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哈罗德和她,戴着墨镜紧贴着坐在一起,却碰不到他们。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怎么样,你会一起来吗,莫琳?”她轻轻挣开哈罗德的手,将椅子向后挪一下。“太迟了,”她呢喃,“我不这么认为。”她站起来,哈罗德却没有,莫琳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走出了门外:“家里还有花园呢,还有雷克斯。再说我什么也没带。”“你并不需要——”“我需要。”她打断他的话。哈罗德咬着胡子,点了点头,但没有抬眼,好像在说,我知道。“我该回去了。还有,雷克斯向你问好。我给你带了几块膏药,还有一瓶你最喜欢的那种水果饮料。”她把那些东西放到桌面正中,离哈罗德和自己一样远的位置,“但朝圣者是不是不能用膏药?”哈罗德弯身将她的礼物塞进裤袋。他的裤头空荡荡地挂在腰上:“谢谢了,莫琳。我会用得着的。”“叫你放弃是我自私了。原谅我,哈罗德。”他的头埋得那么低,她几乎以为他是不是就这样坐着睡着了。顺着他的脖子可以看到一小片柔软白皙的背部皮肤,还没有被阳光碰到过。她浑身像被电到一般,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的 。当他抬起头碰到她的目光,她脸红了。他声音那么轻,那句话好像空气一样飘出来:“我才是需要被原谅的人。”雷克斯在副驾驶座上等待,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和一只餐巾纸包着的甜甜圈。她坐到他旁边,吸一口气,忍住不哭。他递上手中食物,但她一点胃口都没有。“我甚至说了我不这么认为,”她轻轻抽泣,“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居然说了这句话。”“都哭出来吧。”“谢谢你,雷克斯。但我哭够了,不想再哭了。”她擦干眼泪望向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各自忙碌着,全是男人和女人,年老的、年轻的、越走越远的、相伴而行的。这个挤满了一对对男女的世界看起来又忙碌,又自信。她说:“很多年前,哈罗德刚刚认识我的时候,他叫我莫琳。然后变成了阿琳,这样叫了好多年。现在又是莫琳了。”她的手指摸索着嘴唇,想叫嘴唇停下来。“你想留下吗?”雷克斯的声音,“再跟他谈一次?”她把车钥匙插进锁孔:“不用了,走吧。”倒车的时候她看到了哈罗德。这个做了她丈夫那么多年的陌生人,和一只围着他又蹦又跳的小狗,还有一群她不认识的跟随者——但她没有挥手,也没有按喇叭。没有麻烦,没有客套,甚至没有一句再见,她离开了哈罗德,让他继续走他的路。两天之后,莫琳醒来,看见充满希望的晴空,和拂过树叶的微风。这种天气最适合洗东西了。她搬来梯子取下窗帘。轻轻地,日光流泻进来充满了屋子,好像终于挣脱了窗帘的桎梏。窗帘当天就晾干了。莫琳将窗帘塞进塑料袋,捐掉了。24 哈罗德与里奇离开莫琳后哈罗德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像关上了一扇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想不想打开的门。想象到达时一众病人护士欢迎的场面也变得索然无味,他再也不确定旅程的重点是什么。一路走下来,进度越来越慢,问题与争执层出不穷,从达林顿到纽卡斯尔居然走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他把柳木手杖给了维尔夫,再也没拿回来。莫琳说她想他,叫他回家。他无法将这一点赶出脑海,时不时就找个借口借别人的手机打回家。“我很好,”莫琳每次都这样说,“我非常好。”她会告诉他又收到了一封措辞感人的信,或者一份小礼物;有时会跟他讲讲花园里红花菜豆的长势。“你肯定不想听我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还会加一句。但其实他是想听的,非常想听。“又在打电话?”里奇会皮笑肉不笑地问。他又一次指责维尔夫偷东西,哈罗德暗暗担心他恐怕是对的。明明知道他和戴维一样不靠谱,却还要为他辩护,真是一件苦差事。维尔夫甚至没想过要把空瓶子藏起来,每次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把他叫醒,刚一清醒过来又忙不迭地开始抱怨。为了保护他,哈罗德告诉大家他右腿的旧患复发了,提议休息久一点,甚至建议一部分人可以先走。但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不行不行,哈罗德才是朝圣的关键。没有他,他们不可能完成。哈罗德第一次在见到城市的时候松了一口气。维尔夫好像又活过来了,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群,五花八门的橱窗,想着自己用不上的东西,哈罗德也可以暂时不去面对这旅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局面是怎么酿成的。“有个家伙出天价要买我的故事,”维尔夫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又开始神经兮兮,浑身一股酒味,“我可是拒绝了他,弗莱先生。我是跟定你了。”朝圣者们搭起帐篷,但哈罗德不再和他们一起做饭或计划下一天的路线。里奇开始捉野鸡野兔剥了皮烤着吃,哈罗德看着可怜的小动物被开膛破肚,没法不心惊肉跳。这些日子,里奇的眼光透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饥饿贪婪,总让哈罗德想起纳比尔和他父亲,这让他十分不安。里奇身上的朝圣者T恤沾满了血污,还在脖子上挂了一串小动物的牙齿。哈罗德看着就吃不下饭。心里越来越空,疲惫的哈罗德独自在夜空下闲逛,脚边蟋蟀吱吱对唱,头上星空闪亮,只有在这时候,哈罗德才能感觉到自由,才不觉得孤单。他想想莫琳和奎妮,想想过去,几个小时倏忽就过去了,却又像几天那么长。每次回到营地,有些人已经睡下,有些人还在篝火旁和唱,他心里会升起一种冷冷的恐惧。他跟着这群人在做什么?里奇这时私底下召开了一个会议。他心中非常忧虑,里奇说,讲出来不是一件易事,但总要有人开口:奎妮可能撑不久了。有鉴于此,他建议组建一个先行队伍,由里奇自己带队,走另外一条穿越山野的路线。“我知道这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容易,我们都爱哈罗德,他对我来说就像父亲一样。但老人家越来越不济了,先是腿脚出了问题,然后是一个人跑出去游荡半晚,现在又开始禁食……”“不是什么禁食,”凯特反对道,“别说得那么玄,他只是不饿而已。”“是什么都好,反正他已经撑不下去了。做人必须直言不讳实事求是。我们要想想怎么帮他。”凯特吸出牙缝里一条菜渣,“当真是废话一箩筐。”她说。维尔夫突然歇斯底里一阵狂笑,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但里奇整晚都异常安静,坐在一边,和其他人保持一点距离,用他的小刀削着一根小木棍,又磨又切,直到小木棍变成一个尖尖的锥子。第二天早上哈罗德是被一阵扰攘惊醒的。里奇的小刀不见了。在地里、河边、灌木丛中细细找过一遍之后,结论是维尔夫把小刀拿走了。哈罗德这时发现带给奎妮·轩尼斯的纸镇也没有了。猩猩男汇报朝圣者维尔夫在“Facebook”上开了一个账号,已经有超过一千个粉丝了。上面写的都是朝圣之路上的一些个人轶事,他怎样救了人,还有几个愿望。他向粉丝承诺接下来出版的周报上会有更多故事。“跟你说了他是个坏坯子。”里奇隔着篝火说道。他的眼光穿过黑暗向哈罗德刺去。哈罗德非常担心失踪的男孩。他离开营地寻找男孩的踪迹,在城中酒吧和混混当中寻找维尔夫憔悴孱弱的脸,小心地留意哪里有那招牌性的歇斯底里的笑声。他老是觉得自己对不起那男孩,这就是哈罗德。他晚上又开始睡不好,有时一整晚都无法入睡。“你看起来好像很累。”凯特说。他们坐在运河的砖道下,离营地有一段距离。河水又静又深,像液态的绿色天鹅绒。水边有薄荷和水芹,但哈罗德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心情去采摘。“我觉得自己离起点越来越远,但也离终点越来越远。”哈罗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全身好像抖了一下,“你认为维尔夫为什么要走?”“他受够了。我并不觉得他坏还是什么,他就是年轻而已,还没定性。”哈罗德终于感觉又有人毫无掩饰地跟他交流,就像旅程刚开始时一样。那时谁都没有任何期望,包括他自己。他坦陈维尔夫让他想起他儿子,所以最近他“辜负了儿子”这件事比“让奎妮失望”更让他心烦。“我儿子还很小,我们就知道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功课,如果不考第一就会哭鼻子。但是这聪明后来好像适得其反,他太聪明,太孤单了。考上剑桥之后,他开始喝酒。我上学时什么都做不好,他那种聪明简直让我敬畏。我最擅长的事就是把一切弄砸。”凯特笑了出来,松弛的皮肤一层层摺在脖子上。这种唐突的直率反而让他欣赏她的厚实笨重。她说:“我一直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我的结婚戒指前几天丢了。”哈罗德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大家都不看好他对维尔夫的信任,但心底某个地方,他还是相信每个人都保留着一点天然的良善,相信自己这一次可以把男孩的善发掘出来。“那戒指没什么要紧的。我刚刚才离了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它。”她把弄着空空如也的手指,“所以维尔夫或许还帮了我一个忙呢。”“我之前是不是应该再做点什么,凯特?”凯特笑了。“你救不了所有人。”停一停,又问,“你还有和儿子见面吗?”这问题像炸弹一样炸开。哈罗德低下头:“没有。”“我想你很挂念他吧?”她问。在玛蒂娜之后就没有人问过戴维的事了。哈罗德心跳加快,嘴里发干。他想解释看到自己的儿子倒在一堆呕吐物中,他把他扶回床上帮他擦干净,第二天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什么感觉。他想说那和小时候看见那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喝得酩酊烂醉是一个感觉。他想问,到底怎么了?是因为他吗?问题出在他身上吗?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不想把这些负担都放到她身上。所以他只是点点头,说是的,他很想念戴维。抓着膝盖,他想起自己十几岁时躺在房里,听着母亲不在的寂静。他想起自己听到奎妮离开了的时候,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因为她连再见都没有说。他看见莫琳苍白的脸上透着厌恶,砰一声关上客房的门。他又看见自己最后一次探访父亲时的情景。“真的非常遗憾,”护理员拉着哈罗德的袖子,几乎把他拉出门外,“但他心情很不稳定,或许您今天应该先回家。”离开的时候一步一回头,最后看见的景象是一个瘦小的男人将所有勺子丢到地上,拼命地喊他没有儿子,没有儿子。他怎么把这一切说出来?这些话积累了一辈子,他可以试着寻找词汇,但它们听在她耳中的重量永远不可能和它们在他心中的重量对称。他可以说“我的房子”,而她脑海里出现的景象只可能是她的房子。这些都是无法言表的。凯特和哈罗德又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他听着晚风穿过杨柳的声音,看柳条摇曳,夹竹桃和月见草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营火那边传来一阵欢笑声,是里奇组织了一场捉人游戏。“天晚了,”凯特终于说,“你该休息一下了。”他们回到营地,睡意却不知道在哪里。哈罗德脑子里全是母亲,努力地搜寻有她的画面,想寻找一丝安慰。他想起儿时冷冰冰的家,校服上沾染的威士忌味道,还有十六岁生日那件大衣。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尽情感受那种父母亲都不想要自己的痛。天空被渺小得几乎不可见的星星点亮,他在这星空下走了很久很久。眼前掠过一幕幕画面,琼舔一下指尖翻一页旅游杂志,琼看见父亲颤抖的手伸向酒瓶时翻一个大白眼,但没有一幕是她亲吻哈罗德的头,或是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后来有没有纳闷过他在哪里?他还好吗?他看见镜子里的她往嘴唇上涂红色唇膏的倒影。她的动作是那样小心,仿佛在努力捕捉这片色彩背后的东西。他想起有一次和母亲目光相遇的情景,忽然不能自已。当时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所以她的嘴唇一半是琼,一半是母亲。小小的哈罗德几乎心都跳出来了,突然找到了颤着声音开口的勇气:“请你告诉我好吗?我是不是很丑很丑?”她突然狂笑起来。嘴边的酒窝很深很深,哈罗德几乎可以想象他小小的手指插进去的感觉。那不是一个好笑的问题。那是藏在他心底的疑问。但既然母子间从来没有亲昵的接触,看见她笑也就变成了他可以盼望的最好事情。他真希望自己没有将她唯一的一封信撕得粉碎。“亲爱的儿子”也是有意义的。将戴维揽入怀里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也是有意义的。他为那些没有做的事痛悔不已。黎明前哈罗德爬回自己的睡袋,突然发现拉链下有一小包东西,里面有一块面包、一个苹果、一支瓶装水。他擦擦眼睛,吃掉食物,但还是一夜无眠。当纽卡斯尔的版图占据了大部分视野,队伍里又出现了新的争执。凯特主张压根不要经过城市。但有人得了拇囊炎,得看医生,至少得去买点药。里奇对现代朝圣的本质有说不完的观点,猩猩男已经写完一个本子,需要换本新的。让大家迷惑而惊恐的是,哈罗德此时提出绕路去一趟赫克萨姆,翻出一张名片,那是他出发第一晚住的旅馆里那个生意人的,名片已经皱皱巴巴,边缘也卷了起来。虽然头几天的遭遇几乎让他打了退堂鼓,他还是很想念那时遇到的人。他们都有一种朴实的简单,哈罗德眼看就快要失去,或者已经失去这种简单了。“我当然不会强迫你们和我一起走,”哈罗德说,“但我有我的承诺要遵守。”里奇又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唯一一个有勇气把话说出来的人。但你们都没有看见问题的严重性。哈罗德正在崩溃。我们绝对不能去赫克萨姆。那意味着白白多走二十英里。”“他答应了人家,”凯特说,“就像他觉得他对我们也有一定的责任一样。他太看重承诺了,不会轻易食言。这是我们英国人的特点,而且是个优点。”里奇火冒三丈。“你可别忘记奎妮快死了。我说我们该组一个先行部队直奔贝里克。他自己以前也这样说过。我们一周之内就能走到。”谁也没说什么,但第二天早上,凯特发现变化在一夜之间悄悄发生了。帐篷里、篝火灰烬边的窃窃私语印证了里奇的话,虽然他们都很爱哈罗德,但现在是时候离开他了。大家四下寻找老人,但哪里都不见他,于是纷纷收拾好帐篷睡袋离开了。除了渐渐熄灭的篝火,整片营地空落落的,几乎让她怀疑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她在河边找到了哈罗德,他正在和小狗丢石头玩,含着胸,好像背上有什么重量压着。凯特震惊地意识到他看起来竟忽然老了那么多。她告诉哈罗德里奇已经说服猩猩男和他一起往前走,还带走了剩下的记者和支持者。“他开了个会,说什么你需要停一停,还挤了几滴眼泪。我什么都做不了。但那些人不会上当太久的。”“我并不介意。说实话,这事已经变得有点太大了。”燕子从水面掠过,翅膀一挥又变了个方向。他又看了一会儿。“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哈罗德?回家吗?”他摇摇头,动作很沉重:“我会去一趟赫克萨姆,然后从那里去贝里克。不会太远了,你呢?”“我会回家。我前夫一直在联系我,他想我们再试一次。”哈罗德的眼睛在晨光中湿了。“那很好。”他抓住凯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她突然很好奇他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两只相握的手很自然地张开,抱住了对方。凯特不知道是她抱住了哈罗德还是哈罗德抱住了她。哈罗德套在朝圣者T恤里的身体很瘦很瘦。他们就这样维持着似抱非抱的姿势,有点不太平稳,直至她放开手,飞快地擦一下脸颊。“请一定要保重,”她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大家也愿意听你的话,但你看起来真的很累。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哈罗德。”他一直等到凯特离开。她回头挥了几次手,他都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远。他和其他人一起走得太久,听了太多他们的故事,跟得太多他们的路线了。如今得以再次只听自己一人的话,他松了口气。但看着凯特的身影一点点变小,他还是感到一种失去她的悲伤,好像有一小块什么东西远逝了。她已经快走到一片树林旁,哈罗德已经准备离开,却突然看到她停下来,好像迷失了方向,又像遗忘了什么东西一样。她开始疾步往回走,几乎小跑起来,哈罗德内心一阵激动,因为在所有人中间,甚至包括维尔夫在内,他真正了解和喜欢的却是凯特。但没过多久她又停了下来,好像还摇了摇头。哈罗德知道为了她,他一定要站在这里看着,远远地支持她,直到她完完全全把他留在身后。他用力挥了挥双手。她终于转身,走进了那片树林。他又站了很久,以防她再次回头,但空气似乎停滞了,没有将她带回来。哈罗德把身上的朝圣者T恤脱掉,打开背包穿回自己的衬衫领带。衣服已经一团糟,皱得不能再皱,但一穿上它们,哈罗德又感觉做回自己了。他想了想要不要将朝圣者T恤作为纪念品带去给奎妮,但给她一件曾经引起这么多争端的纪念品好像感觉不太对,所以他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T恤丢进了垃圾桶。他发现自己比意识到的还要累,又花了三天才走到赫克萨姆。他找到名片上的地址,按下门铃,等了整个下午,都没有见到生意人的踪迹。一个自称是他邻居的女人下来告诉哈罗德公寓的主人去伊比沙岛度假了。“他总是周末去度假。”她这样说,又问哈罗德要不要喝杯茶,或者给小狗喝点水,哈罗德婉拒了她的好意。队伍分开一周后,报纸上刊登了朝圣者到达贝里克郡的消息。还有其他照片:里奇·里昂牵着两个儿子的手在码头边走;一个穿着猩猩服的男人亲吻南德文郡小姐的脸颊;专门有铜管乐队和啦啦队表演欢迎他们的到来;还举行了一个欢迎晚宴,当地议员和商界人士都有参加。几家周报同时声称自己有里奇日记的独家来源,还传出消息要拍一部电影。电视新闻也报道了朝圣者到达的消息。在BBC的聚光灯下,莫琳和雷克斯看到里奇·里昂和其他几个人送了花到疗养院,还带着一篮巨大的松饼,虽然奎妮无法接待他们。记者说很遗憾,疗养院没人愿意予以置评。她拿着话筒站在疗养院的车道上,身后是整齐干净的草坪,种着蓝色的绣球花,还有一个穿着工服的男人在修剪枝叶。“那些人根本连奎妮都不认识,”莫琳说,“真让人倒胃口。他们为什么不能等一等哈罗德?”雷克斯啜了一口阿华田:“我想他们可能不耐烦了。”“但这又不是比赛,过程才是关键呀。况且那男人又不是为了奎妮才走的,他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英雄,把自己的孩子争回来。”“我想某种程度上讲,他的故事也是一个过程,”雷克斯说,“只是过程有所不同而已。”他小心地将杯子放到杯垫上,为了不要弄脏了桌面。记者简单提了一下哈罗德·弗莱,还插播了一张哈罗德的照片,他在镜头面前缩得很小很小,看起来就像一个影子,又脏、又憔悴、又害怕。里奇·里昂在码头边接受了独家采访,说那位年老的德文郡朝圣者筋疲力尽,还有复杂的情绪问题,在纽卡斯尔以南就不得不放弃了。“但奎妮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是幸运的,得到了那么多同伴的支持和帮助。”莫琳嗤之以鼻:“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人连话都不会讲。”里奇将手伸到头上作出一个胜利的姿势:“我知道哈罗德会很感激你们的支持!”挤在旁边的热心人纷纷喝彩。节目以码头珊瑚色石墙的画面结尾,几个市政工作人员正在撕掉墙上贴的欢迎标语。一个人从句头开始清理,另一个人从句尾开始,一个个字撕下来丢进货车后车厢,墙上只剩下“克郡欢迎哈”几个字。莫琳啪一声关掉电视,走进房间。“他们都过河拆桥,”她说,“他们都后悔相信他,把他说得像个傻瓜一样。真是不可思议。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过他们的注意呀。”雷克斯抿着嘴陷入了思索:“至少那些人现在放过了哈罗德。至少他现在可以专心一个人走。”莫琳把目光投向天空深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25 哈罗德与狗能独自上路对哈罗德来说真是松了一口气。他可以和小狗按自己喜欢的节奏走,没有辩论,也没有争吵。从纽卡斯尔到赫克萨姆,累了就停一停,休息好了就上路。他又开始可以在傍晚上路,有时兴致到了,晚上也不用停下,心中又有了新希望。这是最让哈罗德开心的,看着家家户户的窗口点亮昏黄的灯光,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并不知道有陌生人凝视,动作却依然轻柔。他又可以对脑海中重演的记忆思绪敞开心扉,莫琳、奎妮、戴维,他们都是他的旅伴。他感觉自己又完整了。他想起刚结婚那几年莫琳紧贴着他的身体,以及她双腿间美好的隐蔽。想起戴维那样专注地盯着窗外,好像外面的世界把他的什么东西掠夺走了。想起在奎妮身边开车,她一边嚼着薄荷糖,一边反过来唱又一首新歌。哈罗德和小狗离贝里克郡已经这么近,只能不停地走。经过其他朝圣者一役,他很小心地避开公众的注意力,生怕自己与其他陌生人对话或倾听时会不小心激发他们加入的愿望,而他实在没有这种力气了。如果遇上非经过不可的大城镇,他们会在旁边的林子里睡上一觉,到凌晨或一早再上路。他吃的是灌木丛或垃圾箱里找到的随便什么东西,只从野生的地上或树上找食物,见到泉水就停下来喝一口,从不麻烦任何人。还是有一两个人提出给他照张相,他答应了,但几乎没有直视镜头。偶尔会有过路人把他认出来,主动提供食物,还有一个可能是记者的人问他是不是哈罗德·弗莱。但因为他一直小心翼翼保持低调,尽量走一些不起眼或是野外的地方,大部分人都会让他走自己的路。他甚至连自己的倒影都想回避。“希望你现在感觉好点了,”一位遛灰狗的优雅女士说,“没跟你一起走真是遗憾,我和丈夫都哭了。”哈罗德并没有听懂,但谢过她就继续上路了。前面地势起伏,形成黑黝黝的山的轮廓。强劲的西风夹着雨水打来,冷得人睡不着。他僵硬地躺在睡袋里,看着遍布夜空的鳞状雨云掠过月亮,努力保持温暖。小狗也在睡袋里靠着他睡,它的胸腔很大,让他想起戴维在班特姆被卷走的那天,在海上巡逻员古铜色的臂弯里,他的儿子看起来特别脆弱。又想起戴维用剃刀在头上划下的伤痕,还有他怎样在戴维又一次晕倒前将他拖上楼。戴维拿自己身体冒过所有的险,仿佛都是为了反抗父亲的平凡。哈罗德开始发抖。刚开始是牙齿轻轻发出格格的响声,渐渐蔓延到手指、脚趾,最后手臂、双腿都开始颤抖,剧烈得发疼。他向外望去,希望能找到一点分心的事物,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找到任何安慰。月光清冷,风雨呼啸,他的寒冷根本无人在意。这地方不仅仅是残酷,更可怕的是它压根不会看到他。哈罗德孑然一人,没有莫琳、没有奎妮、没有戴维,他在一个被忽略的位置缩在睡袋里瑟瑟发抖。他试着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却感觉更冷。远处似乎有一群狐狸在围捕猎物,无法无天的尖叫声划破夜空。湿透了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将他身上的热气吸走。哈罗德冷得心脏都麻木了,现在唯一能使他停止颤抖的事情就是连内脏都结上冰。他连抵抗的念头都找不到了。哈罗德原本以为重新站起来会好点,但他错了。在挣扎着寻找温暖的过程中,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无可避免的。有他没他,月色都不会改变,冷风也不会停息。脚下这片土地依然会延伸开去,直至碰到海边。生命依然会结束。他走也好,颤抖也好,在家也好,根本不会造成任何改变。这种一出现就被他努力压制的想法,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壮大成有力的控诉。越想着自己有多无关紧要,他就越不由自主地相信这一点。他是奎妮的谁,需要他来看她?里奇·里昂抢了他的位置又怎样?每次他停下喘气或揉捏小腿好让血液不要冻结在血管里,小狗都乖乖坐到他脚边,一脸关注地看着他,不在周围乱跑,也不再衔来石头让哈罗德丢给它玩。哈罗德开始回想从起程到现在,他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睡在野外时看过的夜空。它们成了他脑海里的纪念品,每次都是这些东西在最艰难的时刻支撑他走下去。但现在想着那些人、那些地、那些天空,他无法再在当中看到自己。走过的路挤满各式各样的汽车,见过的人还会经历更多萍水相逢,他的脚印无论多坚定,还是会被雨打风吹去。就像他从来没去过那些地方,见过那些人。一回头,就已经再找不到来时的路,看不到他走过的痕迹。树木终于放开了手,任枝叶像柔软的触角一样在风雨中被推来搡去。他是一个糟糕的丈夫,也没有做好父亲和朋友的角色。他连儿子的角色都做不好。不仅是他辜负了奎妮,不仅是他的父母不想要他,也不仅是他把和妻儿的关系弄得一团糟,还是他这样就走过了一生,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他什么都不是。哈罗德穿过A696国道往康博方向走去,忽然发现小狗不见了。他有点惊慌,不知道是不是小狗受了伤而他没有注意到。他一路找回去,搜索马路边,水沟里,却找不到任何踪迹。他试着回想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离一起坐在长凳上吃三明治至少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抑或已经是昨天的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连这件简单的事情都弄砸了。哈罗德拦下一辆辆汽车,问司机在来路上有没有见过一只小狗,小小的毛茸茸的,大概有这么高,但他们都加速而去,仿佛他是个危险分子。有个小朋友看见他便吓得缩到另一边,开始抽泣。哈罗德只能一路往赫克萨姆找回去。他在一个巴士站找到了小狗,它趴在一个年轻女孩脚边。她穿着校服,有一头深色的长发,几乎和秋天的皮草一个颜色,面目和善。她弯腰拍拍小狗的头,捡起鞋子边一块什么东西,塞到袋子里。“别给它丢石头。”哈罗德几乎喊出来,又止住了。女孩等的巴士来了,小狗跟着她上了车,好像知道她要去哪里一样。他看着车载着女孩和小狗缓缓离开。他们没有回头,也没有挥手。哈罗德对自己说那是小狗自己的选择,它选择了陪哈罗德走一段路,现在它决定停下来,陪那个女孩儿走一段了。生活就是这样。但失去最后一个同伴,哈罗德感觉到又一层皮肤被生生撕掉的疼痛。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心中一阵恐惧。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承受更多。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哈罗德感觉不到它们有任何不同,开始频频犯错:他在晨光初现那一刻就上路,拼命朝着太阳前进,却忘了留意那是不是贝里克的方向;他和指南针起了争执,指南针明明指着南边,哈罗德却认为是它坏了,甚至更甚,是它故意在撒谎;有时他走完十英里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绕圈子,又差不多回到了起点;有时朝一声叫喊、一个身影走过去,最后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有一次他依稀看见有个女人在一座小山上呼救,爬了一个小时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段枯死的树干。他发现自己步履乱了,经常差点被绊倒;眼镜架也再次断了,终于被他丢在身后。丢失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想不起戴维的脸了。他能忆起他漆黑的双眼,和那双眼盯着你的方式,但每次努力回想他的刘海时,看到的总是奎妮密集的发卷,就好像要用一盒不完整的碎片完成一幅拼图。他的脑子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没有了休息和希望,哈罗德失去了一切时间概念,也不再确定自己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不是说他真的想不起来,而是他不在乎了,什么景象、什么变化都唤不起他的兴趣。经过一棵树和经过别的东西是一样的。有时他整个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还要走,反正都无关紧要乌鸦从头顶掠过,黑色的翅膀像绳索一样打在空气中,带来非人的恐惧,逼得他惊慌失措地寻找庇护。这片土地如此广阔。他是如此渺小。每次回头想看看走了多远,他都发现好像没有一点改变。脚抬起来,又原地落下。他望着远处的山脉,起伏的原野,巨大的岩石,散布在它们之间的灰色小屋小得可怜,一点都不牢靠,哈罗德简直奇怪它们是怎么坚持不倒下的。我们都一样岌岌可危,他彻底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日晒雨淋,夜以继日,哈罗德不停地走,再也不清楚到底走了多远。他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歇息,看见双手都变成了紫色,他知道自己应该举起双手放到嘴边呵一下关节,但这一连串动作太多了,他实在不想动。已经记不起是哪块肌肉支配着那只手,记不起怎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就这样坐着好了,尽情坠落到这片夜空和周遭的虚无当中去。就这样放弃比走下去容易多了。一天深夜,哈罗德在电话亭里给莫琳打电话。他像往常一样拨完号,在听到莫琳声音那一刻忍不住说:“我坚持不下去了。我走不到了。”她没有出声。他不知道她是在考虑还要不要想念他,还是已经睡着了。“我坚持不下去了,莫琳。”她吞了一下口水:“哈罗德,你在哪儿?”他朝外面看看。有车子一闪而过,有光,有行色匆匆赶着回家的人。一个广告牌上印着电视节目广告,节目秋天就开播,还印着一张巨大的女警的笑脸。前方是隔开他自己和目的地的无边黑暗。“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你知道自己是从哪儿走到那里去的吗?”“不知道。”“村名也不知道?”“不知道。我想我好一阵子之前就什么都没看到了。”“我明白了。”她这样回答,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哈罗德用力吞了一下口水:“不管在哪儿,应该离哲维山什么的不远了。我好像看到了一块指示牌,但记不清是不是几天前看到的了。我经过了很多山坡和荆豆,还有欧洲蕨。”他听到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是一口。他可以想象她的表情,她想东西时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他又说:“我想回家,莫琳。你是对的,我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不想继续了。”最后她开口了。说得很轻,很小心,仿佛要随时收回那些话似的。“哈罗德,我会试试看能不能找出来你在哪里。我想你给我半个小时,可以吗?”他把额头压在玻璃墙上,回味着她的声音。“你半个小时后可以再打一个电话给我吗?”哈罗德点点头。他忘了她看不见。“哈罗德?”她又叫了一遍,好像要提醒他自己是谁,“哈罗德,你还在吗?”“在。”“给我半个小时,半小时就可以。”哈罗德试着逛逛街,好让那半小时过得快一点。有人在一家卖鱼柳薯条的店外排队,还有一个男人正对着水沟呕吐。离电话亭越远,他就越害怕,好像他身体最安全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等着莫琳。山坡轮廓深深印上夜空的幕布,一群年轻人正在马路上游荡,朝来往的车辆吆喝,向周围乱丢啤酒罐。哈罗德胆怯地缩进阴影里,怕被他们看到。他要回家了,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所有人说自己没有成功,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这本来就是个疯狂的想法,他是时候停下来了。再给奎妮写一封信,她会明白的。他又打了一次电话给莫琳:“还是我。”她没说话,只是吞了一下口水。他只好说:“我是哈罗德。”“是。”她又吞了一下口水。“是不是晚点再打比较好?”“不是。”她停了一下,低声说,“雷克斯也在。我们看了地图,打了几个电话,他也在电脑上查过了。我们甚至翻出你那本大不列颠摩托旅游指南来看。”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对劲,很轻很轻,好像她刚刚跑了很远的路,还未回过气来。他要用力把话筒压在耳朵上才听得清。“你想不想和雷克斯打声招呼?”说完这句她笑了一下,很短促的一声笑:“他也问你好。”接着是更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吞东西,又像在小声打着嗝:“雷克斯认为你可能是在伍勒。”“伍勒?”“是这样念的吗?”“我不知道。现在这些名字听起来好像全都差不多。”“我们觉得你肯定是在哪个地方拐错了。”他本来想更正应该是在哪“些”地方拐错了,又觉得太费力。“有一家旅馆叫红狮子,我觉得听起来还不错,雷克斯也这么认为。我给你订了一间房,哈罗德,他们会知道你要过去的。”“但你忘了,我已经没有钱在身上了。而且我看起来肯定一团糟。”“我用电话信用卡付过钱了。你看起来怎样并不重要。”“你什么时候过来?雷克斯也会来吗?”他问完两个问题都停了一下,但是莫琳没出声。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挂掉了电话。“你会来吗?”他又问了一次,感觉体内的血因惊慌而热起来。她没有挂电话,他听到她吸了长长一口气,就像不小心烫到了手似的。突然她的声音爆发出来,又快又响,几乎震疼了他的耳朵。他只好轻轻把话筒拿远一点。“奎妮还活着,哈罗德。你叫她等你,她还在等你。雷克斯和我查了天气预报,整个英国都画着大太阳。明天早上起来你就会感觉好多了。”“莫琳?”她是他最后的希望,“我走不下去了。我错了。”她没有听到,或者明明听到却忽略掉了。她的声音不断从话筒里传来,音调越来越高:“继续走,别停下来。还有十六英里就到贝里克了。你可以的,哈罗德。记住沿着B6525国道走。”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挂上了电话。就像莫琳交代的那样,哈罗德住进了旅馆。他无法直视前台的接待和那个坚持领他上房帮他把门打开的服务员,小伙子还帮他把窗帘拉上,又教他怎样调节空调温度,告诉他洗手间、小酒柜、报纸都在哪里。哈罗德看也没看,只是点点头。空气又冷又僵。“想喝点什么吗,先生?”服务员问。哈罗德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酒精和自己的关系,所以只是转过身。服务员离开后,他和衣躺下,满脑子都是不想再走下去。这一晚他睡得很浅,突然一下惊醒了。玛蒂娜男朋友的指南针。他一下把手伸进裤袋,整个袋子拉出来,又去翻另一边裤袋,都不见指南针的踪影。不在床上,也不在地上,甚至没有在电梯里。他一定是把它落在电话亭了。服务员为他打开大门,答应等哈罗德回来。哈罗德跑得那么快,整个胸腔就像风箱一样,喘个不停。他一下子推开电话亭门,但指南针已经不见了。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在房间里过夜,躺在床上,还有干净的被褥、柔软的枕头,总之那晚哈罗德哭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愚蠢到丢了玛蒂娜给的指南针。他试着告诉自己那只是身外物,玛蒂娜一定会理解的,但他满脑子都是袋子里空荡荡的感觉,那种空虚大到叫人无法忽略。他生怕和指南针一起弄丢的还有自己最重要、最稳定的一部分。即使好不容易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他潜意识里还是不断闪现着画面:他看见巴斯那个穿着裙子、眼睛被人打肿了的男人;那个盯着奎妮的信看的肿瘤医生;那个钟爱奥斯丁、对着空气说话的女人;还有满手疤痕的自行车手母亲,他不仅又问自己一次怎么会有人这样对自己。他转个身,更深地埋进枕头里,看见了那个坐火车去看运动鞋男孩的银发绅士,看见玛蒂娜还在等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男朋友,还有那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南布伦特的女侍应呢?维尔夫呢?凯特呢?所有这些孜孜寻找幸福的人。他哭着醒过来,白天走了多久,就又哭了多久。莫琳收到一张哲维山风景的明信片,没有盖邮戳,上面写着:“天气很好。H.”第二天又收到一张哈德良长城的明信片,但这回什么都没写。之后每天都有明信片,有时一天有好几张。他写的都是最简短的话:“雨。”“不太好。”“在路上。”“想你。”有一次他画了一座山的形状,还有一次是一个歪歪扭扭的W,也许是一只鸟。但更多明信片什么都没写。她叮嘱邮递员留个心,不够的邮资她会垫付。这些明信片比情书更宝贵,她说。哈罗德后来再没有打电话回家。她每天晚上都等着,但电话没有响过。一想到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让他继续上路,莫琳心里就很不好受。她当时订旅店和打电话都是噙着泪说话的。但她和雷克斯已经讨论过一遍又一遍,如果在离目标这么近的时候让他放弃,他余生都会后悔的。已经是六月的尾声了,一同来临的还有狂风暴雨。她花园里的竹架子像喝醉酒一样弯向地面,种下的豆藤只能摸索着向空中伸展。哈罗德的明信片依然一日一达,但明信片上的景象不再专心地朝北方变化。有一张凯尔索的明信片,如果莫琳没记错的话,那里离他应该在的位置往西偏了有二十三英里那么远。接着又有一张埃克雷斯的,然后是一张冷河的,越来越往贝里克以西偏离。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她差点就没忍住给警察局打电话,话筒都拿在手上了才想起哈罗德随便哪天都可能会到达贝里克,她实在没有什么借口报警。她没有一晚睡得好,生怕一陷入无意识的睡梦中,就会错失与她丈夫唯一的联系,然后完全失去他。她坐到外面门廊的椅子上,看着晚星,为那个离她万里之遥,但睡在同一片星空下的男人守夜。雷克斯偶尔会在清晨给她沏杯茶,有时还从他车上拿来一张毯子。他们会一起看着夜幕失去颜色,看黎明的曙光初现,什么都不说,也不动。在莫琳的一切愿望里,什么都比不上哈罗德回家重要。26 哈罗德与咖啡店最后一段旅程是最艰辛的。哈罗德能看见的就是路,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之前右腿的伤痛又发作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他根本就身处于一个不存在的地方。苍蝇在他脑袋周围嗡嗡作响,有时还有什么虫子咬他一口、叮他一下。土地很广阔,很空旷,马路上排成一排的车子像玩具一样。又是一座山,又是一片天空,又走了一英里,全都一模一样,令他厌倦得几乎想放弃。他经常会忘记自己到底是在往哪里走。失去了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那个词是什么来着?他记不起来了。他记得开头那个字应该是单人旁的,但实在想不起来了。什么都不重要了,浸透夜空的黑暗,打在身上的雨水,吹得人寸步难行的狂风。他浑身湿漉漉地睡着,又湿漉漉地醒来。他再也想不起温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些他以为已经摆脱了的噩梦又回来了,他无处可躲。无论醒着还是梦中,他一遍一遍经历着过去,而且从中感到了新的恐惧。他看见自己站在花园棚架里举着斧头胡乱挥舞,手上都是伤口,被威士忌灌得醉醺醺的头左摇右摆。他看到自己的拳头打在成千上万片五彩缤纷的玻璃大头针上,血流如注。他听到自己在祈祷,翻着白眼,双拳紧握,但那些祈祷一点意义都没有。有时他还会看到莫琳转身背对他,走向一团耀眼的白光,就这样消失了。过去那二十年就这样被抽丝剥茧、原形毕露,他再也无法躲到那些平淡无奇或陈腔滥调背后。与这片土地上一切细节一样,所有伪装都不复存在了。没有谁可以想象这样的孤单。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什么回音都没有。他感到身体深处有股寒意,好像从骨头开始结了冰。他闭上双眼,觉得自己睡过去就不会再醒来了,没有丝毫反抗这种想法的动力。当他再次醒来,皮肤被身上僵硬的衣服划过,脸上的皮肤因太阳或是寒冷火辣辣地疼,他只是爬起来,又一次迈开沉重的步子。鞋子有个地方鼓起来,鞋面和鞋底连接的地方开了个口,鞋底又薄得像纸一样了。他的脚趾随时会穿过破洞露出来,他用那卷蓝色的胶布缠了几圈,从脚底一直绕到脚踝,这样鞋子和他就连成一体了。或者反过来,是他和鞋子连成一体了?他开始觉得鞋子有了他们自己的思想意愿。走,走,走。这是唯一的语言。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来,抑或是脑子里在想,甚至是有人在朝他喊这几个字。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人,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路,整个他就是一部走路的机器。他是一双缠着蓝色胶带的脚,在往贝里克走去。一个周二下午的三点半,哈罗德在空气中嗅到了盐的气味。一个小时之后他走到了一座小山的边缘,眼前躺着一个小镇,边上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他走近粉灰色的城墙,但没有人停下看他第二眼,也没人主动给他任何食物。出门寄信至今第八十七天,哈罗德·弗莱来到了圣伯纳丁疗养院的大门外。加上有意无意绕过的弯路,他一共走了六百二十七英里。眼前这栋现代建筑一点都不装腔作势,由几排沙沙作响的树守护着。大门附近有一盏老式街灯,还立了一个指示停车场位置的标志。几个身影坐在草坪椅子上,像挂出来等着晾干的衣服。头上有只海鸥回旋着掠过天空,叫了几声。哈罗德走过微微弯曲的柏油路,举起手放到门铃上。他希望这一刻可以停下,像画面一样,从时空中剪出来:按在白色门铃上的黑手指,洒在肩膀上的和煦阳光,还有头上笑着的海鸥。他的旅程完成了。哈罗德脑海里闪过将他带到这里来的路。走过马路、山坡,见过房子、篱笆,进过购物中心,经过路灯、邮箱,没有一样有特别之处。它们只是他走过的地方,谁都可能经过这些地方。这个想法突然给他带来一丝痛苦。就在这个从前以为一定充满了胜利喜悦的时刻,哈罗德突然感到一点恐惧。他怎么会认为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地方加起来就等于更多呢?他的手指依然悬在门铃上,却按不下去。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想起那些帮助过他的人。那些没人想要,没人爱的人,他把自己也数进去了。然后他开始想从这里开始会发生什么。他会将礼物交给奎妮,谢谢她,然后呢?他会回到那个几乎已经遗忘了的生活里,回到那每个人都用各种小事物将自己与外界隔开的世界里去。回到彻夜无眠的主卧室,而莫琳会重新搬进另外那间房。哈罗德重新把背包拉上肩膀,转身离开疗养院。走过草坪时,太阳椅上的几个身影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没有人在等他,所以也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和离开。哈罗德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刻就这样来了又去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店里,哈罗德向一个女侍应要了一杯水,问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他为自己没有带钱道歉,耐心地等着女侍应的目光一点点打量过他油腻打结的头发,千疮百孔的外套和领带,最后顺着浸满泥渍的裤子,落在他那不知道该说是穿着帆船鞋还是蓝胶带的脚上。她撇撇嘴,回头看向身后一个年纪稍大的灰衣女人,她正忙着和几个顾客说话,明显级别更高。于是她对他说:“你最好快一点。”给他指了洗手间的方向,没有碰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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