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随怪物弹珠二郎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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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所谋在此时    就在这时,一个覆盖了整个昆仑的声音,从山下清楚地传到玉虚洞里:“一个博爱的人,大家会支持他,一个能抵制诱惑的人,大家会信任他,而一个愿意为大家牺牲的人,大家也能为了他而牺牲。但就算如此,也未必就能拿起神斧——只因你还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智慧!”  声音威严神秘,但杨戬一听便知,正是木公在故弄玄虚。想起在天庭幻境所见,木公所设置的三关,无论是融化人心冷漠的冰雪之关,还是后来的权力取舍与博爱之心,都有极深的用意所在,只愿这些能给沉香多一些启发,千万不要重蹈自己这舅舅的复辙。  他举步向外行去,普出洞口,天地蓦而大震,万道金霞飙若电驰,自山下直冲天宇,同时极为熟悉的感觉传递过来,随身多年的神兵,正急切地寻找着旧主,又万般地惊惶和失落。  木公已让神斧出世,一切,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候了。  步履从容,循光华而去,但当转过山道,触目所及,杨戬的神色,突然便变了。  隔了一丛树林,沉香正咬着牙,在丁香的帮助下,拼命抬起神斧,但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强提离地面而已。  “举起来都这么费劲,带着它还怎么驾云啊!”  沉香失措的叫声清晰可闻,但杨戬并没有看向这外甥,因为树林之后,还有另外两人,两个他万没想到会在昆仑见着的人。  “小玉的安排出了什么差池?”  那是他下意识的想法。但梅山老四和老二才一回头,他一眼看过,心中陡然一寒,刹那间一切了然如镜。  恭敬陪笑,两人一如往昔,但闪烁的目光,却都在尽力隐藏着什么。老二是挥之不去的恐慌,恐慌里又杂夹着难捺的怒气,而老四,同样畏惧着,但更多的,是盘算最佳时机之意。  “二爷,您来了就好!”老四抢先开了口,“我们一路跟踪沉香,发现他已拿到了开天神斧,正想设法禀报于您……”  杨戬紧了紧手中枪,没有回答,缓缓向前走去。林后是万丈绝壁,绝壁下那曾经单纯清澈的少年,正为一个触手可及的希望,咬牙尽着最大的努力。这样的重荷,原不该由这孩子来承担,他也不愿就这般转交到这孩子的手上,只是,现在已别无选持。  “沉香。”  正竭力压制神斧挣扎的少年,身子蓦地僵住。然后,转过头来,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司法天神安静地伫立着,迎视着沉香愤怒的目光,眼眸深不可测,没有一丝可能的波动。因为他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水月幻境忠实地折映于九天之上,折射于那两个死物的眼里。而他即将喷薄的鲜血,也将最后一次,为这孩子涤尽所有的嫌疑,铺平未来的康庄大道。  “你没有悟透死神的话,你的智慧,竟没能猜测出,有我杨戬在,开天神斧就断不会被任何人拿起!沉香,不要怪我狠心,为了神斧,你的死期便只能在今日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甚至带了些冷哂的嘲笑,于是他如愿以偿地看到,沉香铁青着脸,在丁香帮助下单手强提神斧,另一只手,则抖腕亮出了兵刃。  那个暴怒的少年在大声喝叫着:“我不怕你,杨戬,你来吧!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是在自己找死!”  杨戬一笑,振枪举步向前,杀气适时散出,顿时莫名的重压笼罩全场,沉香神色更见激动,法力猛提,便要含愤抢先出手——  一条人影从山上疾冲下来,青色劲装,额前散发微垂,正是龙八。就见他扬耙大喝一声:“这厮交给我了,今日我定要为姐姐报仇雪恨!”话音未落已旋身上前,提气全力筑落,凶猛狠恶,间接有之。  杨戬步伐不停,枪刃信手挥出,龙八招式尚未成形,便已施展不开,只得抽身疾退。他一呆之下,更是大怒,正要再度猱身出击,眼前蓦地一花,一道红光映入视线,跟着手臂一阵酸麻,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出。  红光毫不停留,就势向前扑去,嘶哑的悲叱声里,呛地一声响,杨戬手中的三尖两刃枪,已被一柄短剑轻易架住。  “小玉?”  看清了来者是谁,饶是杨戬,也掩饰不住眼里的震惊之意。玉虚洞里沉沉睡去的女孩,此时髻发散乱,如鬼如魅,神色惊惶,颤抖得有如风中的一枚枯叶。  她终还是回头了,于是她的眼里,就只余一片血色。  天是红的,地是红的,尘落天变,溢过来的殷殷鲜血,像狂笑的魇影,在她的视野里飞舞翻腾着,狂暴而粗野,带出一种尖锐的杂音,像诅咒,激烈地鼓荡回响着,吸引她只想疯狂地掩耳大叫。但偏有一种低沉的话语,夹在那杂音里,拼尽全力也听不清,可又像天籁召唤,勾勒出极乐之境的美景。  她脑中却全是混乱,唯一的念头,就是扑上去留住那话语,擦尽那血色和杂音。  兵刃的寒光,实质般地剌痛了她。叮叮的交击,也如杂音一样,逼得她无处可避。万年法力已提到了十成,却不忍击向那兵刃的主人。要阻止……并不知道要阻止什么,只知道宁愿用手中剑,用拳和掌,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这几人击向彼此的枪刃,也决不能,决不能让这双方,都再向进一步……  有东西在记忆深处拼命地挣扎。“不是那样……他是为了你好……”她喃喃地低语,法力循经络无意识地冲向脑部,摇撼着脑里的一道道沉沉铁闸。那铁闸刚刚落下,还没有完全割绝一切,她依稀记得铁闸那边,有着温暖让她心醉的阳光——她记得奔走在阳光下的欢乐,宁可自己埋葬于那一片明媚之下,也不甘被那铁闸强驱着,锁在无望的梦乡里再难醒来。  “啊!”  她狂乱地嘶叫起来,剑上光芒大盛,连出数式后蓦然和身后扑,伸手就要去抢沉香勉力提住的神斧。  沉香连喊着小玉的名字,但这个最深爱的女孩,却对他的声音毫无回应。她只死死盯住神斧,毫无章法地抢夺,却又提剑戒备,不允杨戬趁机上前一步。  “小玉,你怎么了?我是沉香啊!”无论怎么叫,也叫不回爱人的神智,回应他的,只是小玉惊惶木然的眼神,像面对着末日的羔羊般惶恐失措。沉香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间,两行眼泪坠落下来,厉声怒喝道,“杨戬,你这个畜生,你对小玉做了什么?”  他沉浸于爱人的痛苦和自己因关切而来的狂怒中,所以没有注意到合力支撑神斧的另一个女子,在听到小玉的名字从他的口里呼叫出来时,目光忽然便也颠狂散乱得不可收拾了。  “你使出十成力,就一定能要了她的命。”一个声音,冷冷地,在丁香的思绪里盘旋,带着几分恶毒和快意,“她一会帮沉香,一会帮二郎神,谁知道她真正的意图是什么?让她消失吧!那样的话,沉香就只属于你了,再不会被人抢走了!”  因仙丹而来的神力,缓慢集聚在右拳之上,丁香目光迷离地看向小玉,再不肯用理智去对抗那突如其来的挑唆之音。“你丁香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如何对抗神仙的思想?出手吧,为什么不呢?责任不在于你——”随了那声音的又一句怂恿,丁香仰天大叫,一道耀眼的精光,从她的右拳全力逼出,重重砸上了小玉的身体。  就算小玉有万年法力,也当不起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被劲风卷起的单薄身体,摔向高空又疾坠向下,瞬息已踪影全无。沉香目瞪口呆,急叫出声:“丁香,你干什么?”  “我……”丁香迷茫四顾,猛地单手抱头,尖叫着哭道,“不关我的事……是杨戬,是他的思想控制了我!”  小玉被击飞之际,杨戬目光倏缩,但手中枪一紧,却终是消去了相护的念头。这孩子有灯芯法力护体,就算生受一拳,也断不会有性命之忧。相反,他轻笑一声,听着丁香不关边际的分辩,神色间竟微有着几分轻松。  终还是低估了万年法力的威力啊。自己见她沉沉睡去,只当咒法已被触动,又如何想到这孩子的执念,竟会顽强到了这般的地步?不过,还是增添不了任何变故,毕竟她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执念而已了啊,谁也说服不了——除了让沉香更加地愤怒。  看向狂乱的丁香,他突然便觉出几分怜悯。她也是无辜者之一吧?莫名地被牵扯了进来。凡人的意志,当真就薄弱到这个地步了吗?无论是刘彦昌还是丁香。不过两者还是不同的,那姓刘的是懦弱,而这个女孩却是放纵,对内心欲望的放纵。  沉香,我的外甥,这女孩的心结,多少与我有些关系。那么现在,就由我来亲口点破吧,让她再没有借口去回避。否则这欲望的疯狂,迟早会毁了你和小玉,也会彻底毁了她自己。  “是你自己做的,没有人控制你。丁香,你要记住,就算是神,也不能完全操纵人的思想。”他开口打断了丁香的尖叫,安静地说道,“每个人都有邪恶的一面,但是很多人都把这邪恶关在一扇阴暗的门里。其实我的法咒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只不过你将它当成了藉口,给了自己一个开启邪恶之门的理由。从那以后,你的良知就一直在和邪恶做斗争,当你的邪恶战胜良知的时候,你就认为是我控制了你的思想,就能听到我的声音,就会觉得那些事情是我让你做的。”  丁香猛地僵住,另一只手也松开了神斧,发狂地捶着自己的额头:“你骗我!不,不是我,杨戬,一切都是你害我的!”但随即,她抬起泪眼,喃喃地自语道,“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我总觉得我没那么坏。对不起沉香,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我为什么要那么坏呢?为什么!杨戬……为什么你要给我理由打开那扇邪恶之门?为什么……”  镜外龙八移开了目光,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那时他在场,虽然暴怒,却已觉得很有道理。现在重看一遍,解开丁香心结的最好办法,确实就是这样不留情的快刀斩乱麻——如此一来,就算此后丁香没有化入神斧,未因神斧之力忘尽前缘,她也会因这一番直接的点破,从而拥有一个直面自己内心的全新未来。  “丁香!”神斧压得沉香摇摇晃晃,但丁香的狂乱与痛苦,还是让他倍觉不安。他对她的感觉不同于小玉,更接近于兄妹,有着责任的同时,也有着家人般的亲近。所以,最初的惊怒过去,他急切地出声安慰道,“我相信你,是他害你的,不关你的事!你等我放下神斧,丁香,然后我们一起去对付杨戬!”  杨戬没再说什么,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要看这女孩自己的意志。他向上横睥一眼,云卷云舒,安适悠闲,一如天界。天界的水月幻境里,仍在清楚反映着此地的一切吧?那么,通向深渊里的最后一步,也终于可以从容地迈出去了——  “二爷!”旁观的梅山老四猛冲过来,伸臂拦住他的前行之势,“你的责任已经尽到了,何必再与沉香为难……”  就在他冲过来的同时,杨戬深邃的目光里,骤然现出微不可察的苍凉,但唯一做了的,却是阴冷地低叱一声:“滚开!”枪柄一挑,似重实轻,就势将他摔到了沉香身边。  龙八大喝一声,振耙过来阻止,交手不过几式便被逼退在一边。但也就在这时,一声狂怒的暴喝声响彻全场,而被摔出后,正卧地偷窥着场上情形的老四,也随了这喝声自地面一跃起而起——  “大哥!”他狂喜地叫道。眼前,康老大面沉如水,手持月芒戟大步过来,而发出那一声暴喝的,黑貂独臂,正是梅山老六。  其余梅山兄弟聚合过来,抖腕亮出兵刃,排成一列,将沉香和丁香护在了身后。  老六切齿冷笑,又喝了一声:“卑鄙小人!你的报应到了!”康老大却是举戟前指,森然道:“杨戬,没想到吧!你绑了老六送给仇人,谁知仇人恩怨分明,不忍滥杀无辜,反助我们看穿了你无耻的嘴脸!众兄弟本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为了一个义字和你走到一起,你……你竟敢如此对待我们!”  自看到老四的那一刻起,眼前这一幕,便注定要上演了罢?那么就配合他们演到底吧,临阵反戈的这一击,原也有助他们摆脱事后的纠葛报复啊!杨戬默想着,有些自嘲地轻轻一笑,顺了康老大的语气淡然说道:“算了吧,老大,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是为了一个义字才跟着我吗?若没有荣华富贵,威风八面,你们肯甘心给我做上几千年的狗?”  康老大的手止不住地哆嗦着,气怒交集,仅存的一分犹豫也抛诸了脑后,厉声喝道:“我呸!好不要脸的说辞!从今日起,我等与你恩断义绝,卑鄙小人,纳命来吧!”大喝一声,向众兄弟一示意,戟挟风雷,出手便疾攻了过去。  老四老五等人纷纷跟上,式式均是杀着。杨戬神色不变,飘移走避之余,运枪左格右挡,将众人杀招逐一化解。他微抬首向前望去,沉香正将开天神斧放回原处,愤愤不屑的眼神,却冷睥向战团之中,看模样,只恨不能当场扑过来拼命。  是时候了吧!凡铁铸成的三尖两刃枪,如何伤得了服食了无数仙丹的胜佛弟子?偷袭不成,反死在外甥的反击之下,这样的下场,杨戬,那也是你大快人心的报应了罢!  嘴角牵动,他又淡然地笑了一笑,身化流光,疾扑向前,再不讲究任何身法和招式,只平平地一枪,向那孩子身上剌去——  威势依然惊人,但几千年来,第一次在对敌之时,他撤尽了护身的法力,也第一次,一任自己的破绽,明显得人人可以看破。  背心要害,全在梅山兄弟的兵刃之下,枪势外开,身前要害,也全在沉香的出手范围之内——  但预料中的反击并没有如期而至。  枪尖一滞,虽未破入体内,但遇阻迸出的法力,已电传入柔软的血肉经络里——只因他的枪下,并非神仙之体,而只是一介普通的血肉之躯——  一直抱着头,在一边喃喃自语的丁香,便在这刻不容缓的一瞬间扑了过来,大张着双臂,挡住沉香的视线,挡在她深爱少年的身前,挡下那一柄直剌过来的枪刃……  感受着无尽的痛苦,仙丹的神力,并不足以护住她属于凡人的脏腑。血从口中呛咳而出,而她的脸上,却全是满足:“我……不是坏人……沉香……你不会有事……”    第十六章轻生似暂别    急收枪势,倒撞回来的法力震得自己胸前一疼,但杨戬目力何等犀利,只一眼望去,便明白这女孩内腑震碎,伤势已沉重之至,再难救回。他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又稳如磐石,但第二眼,见到的,却是沉香充血得如同疯狂的眼眸。  片刻之间,他想到了无数的补救之法,但那高悬瑶池的水月幻境,却又令所有补救,都变得决不可行。眼角余光无意扫向开天神斧,木公的话蓦而响起:“……若有人自愿化入神斧,在你这个主人允许的前提下,压制神斧的灵性……”  心中忽然一动,化入神斧,形同斧灵,也就无形中有了神仙之体。碎裂的内腑,或许也就有了机会,可以藉神兵和她体内的神力慢慢恢复如初。只是……只是自古而今,从无这等行险救人之法,凡人入斧,转化成仙体时的剧烈变化,会有什么样的后遗症状,也是从来无人得知——  洗筋伐髓的过程,会不会连所有的前缘,都一并洗尽忘却呢?  丁香的脸上,在迅速脱去血色,濒死前的挣扎,已明确地显露了出来。杨戬再看一眼沉香的伤心与惊愤,心中一阵怅然。这孩子……付出的已经太多,无论可不可行,都尽量为他减少一些可能的悲痛吧!再不犹豫,法力从枪身全力倾出,银芒一烁,尽数注入了丁香的身体。  “丁香!你别死……丁香!”  法力流转,由内而外,将凡人的血肉化为流光。而这种剧变而来的痛苦,令丁香剧烈地痉搐起来,喷出的鲜血染了沉香一脸一身。沉香反身抱着她,嘶哑地狂叫着,只觉手上越来越轻,而恐惧,却也越来越浓。  小玉被一拳击飞,祸魁,并不是出手的那个女子。  可一转眼,连那被悔疚压垮的女子,也都要香消玉殒在眼前了……  “杨戬!杨戬!”恐惧催生怒火,而少年胸腔里激荡的怒火,很快便化成了无声的决绝。他死死地咬着牙,因为他不知道,那个有着相近血脉的凶魔啊,到底还要掠走多少东西,才会满足地放手离去,放过他,也放过所有相关的人和物!  以杀止杀。  唯一的选择……  收枪后撤,杨戬格开梅山兄弟的兵刃,且战且退。这种强制的渡化极耗法力,若不借对战掩饰一二,只怕要被瑶池观战的仙妖们看出疑点了。但退后的地点,有意无意地,却是小玉被击飞的方向。小玉方才现身时的反应,细想之下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同时,丁香的那一拳,也不知这孩子受不受得住。  小玉猜出他的用意,身子一颤,含泪靠近了沉香。沉香轻拥着她,没有说话,无尽的痛悔,正在心中恣意地撕剜着,翻腾不休。  万年的法力,深织内心的恐惧,使得小玉挣扎着清醒过来,要阻止她所知道的那场悲剧。只不过小玉虽然到了,立足未稳,便被受激狂性大发的丁香一拳打飞。可丁香也因这一拳完全失控,强烈的自责,使她在昏乱中,毅然冲到自己身前,硬受了舅舅一枪赎罪。  舅舅并不想杀丁香,他本打算封印了小玉后,便舍了性命成全他最疼的小妹。只可惜三尖两刃枪虽是凡铁赝品,但凡人的血肉,还是承受不起。而自己,被丁香的血模糊了视线,在小玉第二次赶来时,忘却了一切理智,甚至根本没有发现,舅舅蓦开神目,并非为了伤人,只是在强行施法——  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冥冥中的天意,昆仑山下的一波三折,是不是就是天意的一种?可设好的死局,竟天衣无缝到了这等的地步啊,连天意都不能改变最终的结果——就象多年前女娲娘娘的努力全然无效一样,众生共业使然的恶果,终还是由舅舅一人肩担了去……  纷乱的战局,变幻的景色,眼前种种,尽是当时旧事。沉香惨然一笑,木然地看着万道金光自天而降,他知道,是胜佛、哪吒和牛魔王父子,也赶来昆仑助阵了。  火尖枪狂如蛟龙,金箍棒力压千钧,双刃铖寒光闪耀,顿将杨戬陷入重围之中。众人高呼酣战,月芒戟、狼牙剌、九齿耙交错分合,压制得三尖两刃枪再难施展,杨戬神情不变,负隅顽抗的同时,也只守不攻,全无司法天神素常的狠绝杀气。  就算支撑不到沉香拿起神斧赶来,这样的死亡,也算是三界里绝无仅有的辉煌了吧!如此众多的高手联手围攻,杨戬啊杨戬,你的面子还当真不小——  他略带自嘲地想着,举枪左引,架开了牛魔王砍落的双刃铖。但劲风凌厉,孙悟趁隙运棒抢攻。他抬枪急搁,势已不及,被带得立足不稳,踉跄着向前冲出。一边的康老大看准破绽,缩身横戟疾扫,正中左腿胫骨外侧。  剧痛袭来,左膝一软,竟已支撑不住身子。但不是时候,沉香,那孩子还没有赶来。显圣真君的性命,三界中最显赫的名声,只有杨家的血脉,才有资格来继承这一切。而他的鲜血,则会为这孩子堵死可能存在的破绽,确保三妹一家未来路上的平安。  久战的倦怠疲惫,被这个念头驱离身体,他再度振作精神,运枪将孙悟空等人一一逼退。但后背蓦地大痛,有如被大铁锤重重击了一记。他不禁闷哼一声,就势翻身跌出,让开了梅山兄弟递过来的杀着,这才看清是牛魔王欺他身法不灵,悄然掩上偷袭了一式。  喉中一阵腥甜,他勉力压制下去,神色古井无波。偷袭又如何?不过是应得之报罢了,自己这一生的行径,原也未如何光明磊落过。但眼前戟影闪动,康老大悍不顾死地直扑了上来,他提枪架开,触目所见,却是康老大因愤怒扭曲了的面孔。  他心中蓦然一颤。  莽莽雪海中,曾有过一个豪越的声音:“好汉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谢你救了我这兄弟的性命!”那时并不如何在意这六人。可灌江口的悠悠岁月,若只余三妹相伴在左右,没有那句“从今后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舍弃”的誓约,想来,也会孤寂太多太多吧。  看惯了天廷的尔虞我诈,面对众兄弟的全心信赖,口虽不言,他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感动贪恋过呢?但昔日逝不可追,曾有的情与义,也终于变成了轻蔑和怨毒。是啊,这一切,是他亲手设计出来的死局。可为什么要来昆仑呢?几千年的兄弟了,一定要拼出个生死才肯罢休吗?  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康老大,原以为不会再有波动的思绪,突然泛起不可抑制的苍凉。但后背又一阵大痛,却是被龙八掩了过来,一耙筑中伤处。  身体凌空跌出,孙悟空一棒扫来,雷霆般的法力压上前胸,杨戬勉强护住内腑,脸色已是苍白如纸。他振枪横在身前,才荡开孙悟空攻来的兵器,一抹黑裘蓦然撞进视线里。他心中又是一颤,梅山老六正发狂般地抢上前来,招招俱是同归与尽之势。  枪势本能地直剌敌人空门,却被他生硬硬地强收回来,一任梅山兄弟趁机联手攻上,压制得他枪法再难施展。只听得呛地一声大响,六件兵刃将他的三尖两刃枪牢牢扣死。跟着梅山兄弟力合一处,一绞之下,法力如破堤之水般猛冲过来,顿震得他手臂酸麻,枪柄脱手直飞半空。  镜外众人呆呆地看着,当日身在战场,只知要克敌制胜,又如何想到,生死相搏的背后,竟隐藏了如此真切的痛楚?而一直沉默的哪吒,也突然以手捶地,哽咽着泣不成声。众人顺他目光看去,乾坤圈正破空飞出,为阻止杨戬接回兵刃,重重砸上了杨戬的左肩。  牛魔王睥准空档,铖上异芒如怒,快逾闪电地在杨戬伤处又加了一击。“不要……”随着小玉一声悲呼,杨戬再也支撑不住,摔落出丈许开外,法力一涣,鲜血冲口喷出。  “就是这里吗?”一直被金锁带着,踉跄不稳地跟在哥哥身后的三圣母,有些呆滞地看着四下的景物,喃喃地问道。斜坡之上,一涨溪水之前,一堵高耸的石壁,第一次目睹,却又熟悉得仿佛早就来过。  昆仑山下的情形,她是事后听众人复述,才知道了具体的经过。但凭着直觉,她仍清楚地知道,大错铸成的终点,就是在这溪水边,在这山坡之上。  汹涌的泪模糊了视线,她拼命地擦去,一瞬不瞬地盯着哥哥,生怕错过二哥最细微的神情。她本不敢再看,可一想到今日之后的事,她的泪就止不住,就生怕这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哥哥如此自若的音容——  围攻的众人合拢过来,杀气在每一柄兵器的锋刃上闪耀。“不……不要!”三圣母有些绝望地呼喊起来,张开双臂挡在二哥身前。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一个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渊底的声音,蓦地高亢地响彻了全场。  “让我来!”  那声音是如此地暴怒憎恶,轻易冻结了所有的动作,人人转过头去,看向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那少年衣上溅着未干的血渍,手持盘古的神器,正带着毁灭一切的恨意,一步又一步从容地走向这边。  迅速试去嘴边涌出的鲜血,杨戬缓缓站起身来。自从沉香走出刘家村以来,他第一次在这孩子的面前,显出了毫不掩饰的欣慰之意。但不会有人看出什么,这个时候,所有的行径,都会被视为困兽的挑衅了吧!他默想着,微微一笑,将心里的期待,化成了淡淡的一句话:“沉香,恭喜你能拿到开天神斧啊!”   但沉香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神斧的锋刃,正随了他的法力贯入,烁出森冷的金色。金色跳跃着,有些顽皮,就象那个酷爱装扮成女侠的女孩。就在刚才,那女孩化成流光,从他的怀里逸出,轻盈地注入了神斧。于是,重逾山岳的开天神斧,便也跟着变得轻盈起来。  此时握在手里,他甚至能感觉到丁香的每一个颦笑——那个笑闹着,轻拂着额前一络散发的女子,高兴过,伤心过,痴恋过,失落过。他不曾爱她,却在内心深处,将这女子视为一种责任,哪怕,只是家人必须相互担负的责任。  可这女子死了,九天十地,再也追寻不着。而杀死她的那个仇人,虽众叛亲离,狼狈不堪,却是孤傲依旧,霸气不改,有如昆仑之巅,居高临下,巍峨独立——  沉香冷笑起来,抬臂作势,神斧乍收又落,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森然开口说道:“开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三界除了你这个大害!”  杨戬微笑不语,深深地看了一眼开天神斧。充数的那柄赝品,已不知失落在何处,这场戏要如何演,才能逼真精彩?他沉吟着,抬手亮出了宝莲灯,淡然地道:“好,我今天就来试试,是神斧厉害,还是宝莲灯厉害。”  莲灯闪烁,映得杨戬脸色更见苍白。三圣母失措地靠近他站着,唇齿震颤不止,一句完整的话都无力说出。沉香放开魂不守舍的小玉,过来扶着母亲,涩声道:“这一斧没有事……舅舅虽然没有诵口诀,但宝莲灯自行护住了他……”  不用细看,后面的事他清清楚楚。惊天的巨震声里,宝莲灯光华大盛,与开天神斧硬拼了一记。自己出其不意,正不知所措间,舅舅蓦地睁开双目,似有些惊讶,但随即便道:“沉香,用开天神斧杀我,有点大材小用啊。”  当时说过的话,再一次响在耳边:“为什么不用宝莲灯反击了?是因为没有灯油了吧?杨戬,你众叛亲离,现在连宝莲灯都不愿帮你了!”沉香苦涩地笑了一声。那时没见舅舅诵诀,灯斧对拼一记后,又不见他就势反击,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天意所致。  “好,我不用宝莲灯,你也不用开天神斧,咱们决一死战如何?”  想来舅舅发现宝莲灯竟有了维护之心吧?三两句话间便又设了一个局,好让自己认定他的弃灯顺理成章。他的应变权谋,自己不能望诸项背,而这一份坚忍决绝,自己又何尝能及得上万一呢?  “你这是找死!”  那时迫不及待的自负狂妄,现在看来更象个天大的笑话。满腔仇恨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在他放下开天神斧,冲上去生死相搏时,他正面对着怎样的眼神——坦然悠远,怜爱满足,隐晦却深沉。甚至在此后,在那样生死悬于一线的搏杀里,那眼神也一直不曾改变过。  扼上咽喉的手指,舅舅又从容地松开了去,只略带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一任外甥的拳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看得出,他的伤势又加重了一层,鲜血从口鼻里涌出,失控重重摔落进溪水之中。  小玉来了,语无伦次,却又惶急到了极点。她无法明白地说清一切,可寒彻骨髓的害怕,又让她固执地不肯选择遗忘。但那烁亮的银芒,终于切入她脑海的深处,将曾有的记忆一斩而断,深深埋葬进幽深的铁闸背后。  劈天神掌重击在胸前,舅舅的脸上只是不变的平静。但哮天犬却从远方了疾冲过来,哭喊着挡在他的身前,硬受了小玉的第二掌。  舅舅唯一没算到的,大约就是哮天犬了吧!若等到四姨母醒来,昆仑山下的一切,便早已尘埃落定。但不知是不是数千年的追随,使得这狗儿对主人的感应极为敏锐,哮天犬直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平生第一次没有遵从命令,在最后的关头拼命赶了过来。  但赶来又有何用,谁会信一只愚忠笨狗的话?可是,若众人能象哮天犬一样,给舅舅多一点的信赖和安慰,那又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是不是事态的走向,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呢?  沉香失神地想着,一抹金芒蓦地直射入眼里。他这才发现,眼前高扬的开天神斧,正挟着暴涨的金光,一如记忆中的那般,全力劈向了溪边安静等候的司法天神。  嗤嗤轻响数声,银铠如浮雪般崩裂无存,血雾标射四方,众人的视线都已渲成一片赤色。斧上无匹的神力,将刃下一切都震飞出去。漫天的碎石乱尘里,重伤瘫软的身体,重砸到高耸的山壁之上,呈现出濒死前的痛苦抽搐。  三圣母踉跄着奔过去,想接住哥哥撞在岩石上的身子。但没有用,她只能徒劳地看着二哥摔在地上,曳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她颤抖着手去捂黑衣里浸出的鲜血,血是那么炙热,让她在昆仑的寒风中都觉出几分温暖。可这温暖,就如她的幸福一样,都是以哥哥的性命为代价的啊!    第十七章嘉乐衍升平    沉香咬紧了牙,扶住母亲,只盼着时间能过得更快一些。果然,宝莲灯飞出,挡住了自己的第二击。但围观众人的议论一句句传来,眼看舅舅无力动弹的身子一阵痉搐,血从嘴角涌出,沉香知道,这些话,其实比那一斧,伤得舅舅更深更重。  梅山兄弟早已跪倒在镜前,每一刻都是难言的煎熬。康老大楞楞看向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居然还重击了二爷一杖!以后,还有脸和二爷做兄弟吗?还有这个资格吗?  “小人……”“无耻……”唾骂仍在继续着,。沉香盯着那个和宝莲灯对峙着的沉香,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冲动,不用脑子,自以为是,这就是那时的自己。这一路行来,虚掷了多少时光,又辜负了舅舅多少苦心?  小玉的变化,原本大有疑点,可谁也没想过深究。师父,牛魔王,梅山……所有人都只顾炫耀着胜利。但沉香,你又能怪谁?你不肯真正地长大,不肯多用一点心思思考……  孙悟空制止了沉香,一行人终于离开。要不了多久,乾坤钵就会被劈开,沉香救母的故事,就会传遍三界,为众口颂扬。所有人都笑逐颜开,只除了昆仑山下,这个付出了一切,却被他们憎恨遗忘着的亲人。  失魂落魄的小玉突然轻声道:“劈山……沉香,你不能……乾坤钵和舅舅的元神相连……”沉香一颤,只觉身上发软,竟是没了分毫气力。  哮天犬挣过来抱起主人,痛哭失声。他的法力已被小玉打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主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却不知道,更致命的一击,还在后面。  沉香等人也只能徒劳地等待着。“舅舅没有事,”沉香喃喃地说,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为了安慰母亲,“他在家里呆了三年多,一直到我们被困入水镜,他还在家里,被好生照顾着的……”  东南的天际突然蕴出似火的红芒,沉闷的震动隔了千里,犹自带得昆仑山顶积雪如霰飞散。与此同时,三圣母一声悲呼,手指前方,竟已说不出话来!  便在震动普临之际,杨戬的身子,也如被重击,从哮天犬怀里跌了出去。一路顺着山坡滚落,乱石在他身上硌出深浅不一的血口,如受着无比的重压一般翻裂开来,纠缠的筋肉下露出森森的白骨。鲜血喷涌出来,转眼之间,已将所过之处,染得一片殷红。  哮天犬大叫,发足狂奔向坡下,一步踏空,也一路滚落。他顾不得自己,扑到主人身边,整个人都惊得呆了。  杨戬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死,额中神目,竟也如被重创。血从神目渗出,滑过面颊,流淌着汇成一滩赤色。哮天犬伸手去扶他,手掌刚一触上,一股大力传来,呯地一声,哮天犬竟被击得直飞出去。  沉香也奔了过来,抖着手按上舅舅的腕脉,只觉得他体内气息混乱之至,魂魄眼见便要消散无存。乾坤钵破裂的霎间,杨戬的元神随之破灭,劈山时神斧的余威,却分毫不少地传到了他体内,伤口处的鲜血被挤压着标出,骨骸慢慢凹下变形。咯喇轻响声中,一根肋骨断裂开来,又是咯喇一声,第二根肋骨裂开。  “怎么会!怎么会……娘,我们在赵府接回的舅舅对吧?不可能,不可能会在昆仑有事的啊!”沉香嘶声悲嚎,眼睛已有些充血了,势如疯狂。他拼命运起法力,想护住杨戬的心脉,但没有用,任他如何努力,也只是注定了的徒劳。  三圣母目光散乱,被金锁带着,失了知觉似地昏昏噩噩。小玉哭着,却仰起头,对空中悲声叫道:“昆仑山,还在昆仑山的!昆仑神,你不是舅舅的好朋友吗?你在哪?救救舅舅,求你了,救救舅舅!”  似听见山下的悲叫,昆仑的云气,蓦地一阵翻腾。沉香慌乱中,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抹奇异的苍色,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正是在那山洞见惯了的形状。沉香跳了起来,隐隐燃起一丝希望,叫道:“昆仑神,是昆仑神?”  苍色悬在半空中,带了几分无力,看着那个认识了几千年的故人,酸楚横哽在心中。  身体早就没了……可为什么还要有心的感觉呢?  最初的愤怒,掺杂了隐约的害怕,后来变成仇恨,再到后来,静穆如死的岁月流过,除了云卷云舒,就是冷眼万物的生生死死。不再怒怕,却连仇恨都一点一点地淡了去。只剩下倦怠,无休止的倦怠与不堪。  从此便当自己是个不死不活的怪物,在天地之间厮混着日子。  直到今天。  今天的一切,象一把刀,生硬硬扎入心头,挑起旧创,痛到极点,也挑起了全部的记忆。  只因他知道,眼前那个濒死的故人,所承受的是何等的煎熬。就如当年,他被那个女人剥离血肉,驱散魂魄时一样。  意识选择放弃,弥留之际,只有愿望还无法割舍。那么强烈的愿望,不是为了求生,只是想知道结果,或许,还想着见一见关爱守护着的那些亲人?  昆仑神还记得,最初见到杨戬时,只是个少年。但那种伤悲,那样说不出来的悲伤苦痛,化不开的忧愁和悲凉,便已深深触动了自己的心。  原来,会有人和自己一样的孤寂,一样的痛楚,一样的……对脾气啊!  从此便有了个微弱的希望,自己不复拥有的,就让这少年能拥有吧,能快乐地生存下去吧。  可那个女人……  西、王、母!  逃避了无数年的愤怒,火山般地喷薄而出。整个昆仑,突然如被凝固,连一片树叶都不复摇动。死一般的静穆里,苍色分开一半,射向杨戬的神目,强行渡入了进去。  杨戬的体内,蓦地便多出一道强横无匹的法力,周转遍身,寸寸抵销着神斧一击的余威。法力耗去,神斧之威随之化解。杨戬伤口的鲜血不复涌出,眉宇间纠葛着的痛苦,也慢慢敛去不少。哮天犬挣扎着爬过来,这一次,他终于紧紧抱牢了主人。  余下的苍色又分开一半,扩散开来,如同一张大网,将哮天犬和杨戬笼罩其中。四下景物突然风驰电掣般地变幻无休,众人尚未明白过来,山峦从下方掠过,河如带,人如蚁。如蚁的人群变大,咚地一声闷响,已落在一条无人的陋巷里。  “是昆仑神救了他!”  镜外,最先反应过来的龙八叫了起来,哪吒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三圣母跌坐在二哥身旁,依然魂不守舍,泪水不住洒落衣衫。小玉扶着她,又悲又喜,有救了,这一切,也终于有了挽回的机会……  只有沉香拧着眉,带着奇异的表情,望着天空。  刚才的最后一瞥之下,他分明看到,那一抹残存的苍色,竟是势如奔雷,直射向九重天上的瑶池圣地.  昆仑神,终于是选择面对了吗?  他不自觉地问了出来:“那一天,瑶池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沉香在华山,龙四还阳后,在昆仑昏睡。哪吒,龙八,梅山兄弟等人,重伤了杨戬,正谈笑风生,称赞着沉香救母的英勇。只有嫦娥还留在瑶池。  华山轰然化为两半的情形,在观音的法力下,现于众仙眼前。那一场赌,无疑是王母输了。但观音也没有想到,三圣母脱困的同时,山中一块七彩石蓦地大放异芒,直冲天宇,化作一份详细明了的天条文牍。   “余女娲氏也,天地有常,万物恒化,三界共业使然。故苛日新,又日新,是为至理也。”  观音一字一字读出,瑶池议论之声大作,只有老君带着高深的笑意,看着这天条暗暗欣喜。但想到方才那个人在昆仑伤重垂死的情形,却不禁摇了摇头。他不会去救,却禁不住惋惜,这等的心机,这等的手腕,竟不能真正地为己所用,当真是令人又惜又恼。  “余留此物,镇于华山,阴阳流转,应机现之。现之则冲举九天,诰令六道,一切天人神鬼阿修罗等,凛然同遵。着玉帝圣母,兜率道祖,互为监护,慈恩广被众生,法令度衡万物,钦哉!”  观音读诵完毕,微微一笑。她身为佛门中人,虽出面以天条为赌注,但应当如何修改,一直心中无底。眼见新天条思虑周详,旧弊尽去,比起她原先所想,高明出许多,不禁松了一口气。她自不信古神能如此清楚地预料到未来,只当是出于老君手笔,更是钦佩:“慈念三界者便是真佛,灵山兜率,果然道理相通,急天下之公义,轻一身之荣辱。原先当他略有私心,欲结我佛门以为大援,真是罪过,罪过!”  王母却是进退两难。乾坤钵绑定了杨戬法力,她只当已万无一失,却终没料到他竟会破釜沉舟,一至于斯。那个威震三界的显圣真君,连自己都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司法天神,会敌不过沉香那样的毛头小孩?她铁青了脸,挫败感从未象今日之甚。更何况,还有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新天条?  女娲!  创造者与主人,她真的在这世上留下了什么吗?  心中飞快地计算着得失,口中,却仍强硬着:“华山下这份新天条……”  但余下的话,她没能再说下去。  尖锐的啸声似挟了九天十地的怨恨,蓦然贯穿了整个天界,只震得众仙目眩神惊。尚未反应过来,一抹苍色凌空而至,匹练般直卷向王母的宝座。但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苍色倏忽扩散开来,刹那之间,瑶池极乐之地,愁云漠漠,浓雾弥漫,对面不能见物。  “护驾,护驾!”  乱糟糟的叫嚷声里,瑶池乍暗又明,依然祥云缭绕,仙乐飘悠,浑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观音手举柳枝,神色间全是讶意,方才异变突起,她不及多想,诵起大日如来伏魔咒便要强行摈开迷雾。不料咒法施出,如涓流入海一般,起不了分毫作用,且不说那苍色里蕴着极高明法力,单是帝位上突然迸出的奇异神力,竟也烁绝三界,凌厉无匹!  她不禁骇然看向銮座。王母不言不语,端坐如仪,只是脸色苍白,想是被吓了一跳的原故。玉帝却比王母更不如,簌簌发着抖,偏又要竭力维护着形象。双手撑在御案上,抖得连御案都轻微作响。  “是老君?”她移目去看道祖,老君离帝座不远,双手拢在袖里,一脸的高深莫测,她心中顿时释然,“太上道法高深,有此神通,也不足为奇。”  她却不知,老君眼角的余光,也在悄然扫向銮座,也只有他看出了,玉帝撑在御案的双手下,一缕苍色正迅速淡去,湮灭无痕——老君不禁一个寒颤,原来就在瞬息之间,那狙杀者已被玉帝从容击灭,再无半分的生机可言。  “众卿!”  大乱的瑶池里,玉帝的声音突然响起,虽然带了丝颤抖,却无疑让局面平稳了下来。  “新天条既已出世,天地有异兆冲举,非但不足为异,更是无上之喜,众卿不必失措,自损我仙家威仪。老君,菩萨,你们说,是也不是?”  观音一愣,老君已躬身施礼,从容应道:“陛下所言甚是。”  王母脸色大变,道:“陛下……”话普出口,忽而又停了下来。玉帝斜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娘娘,你方才受惊了。不过,详情既已禀报给朕,朕便代你向众卿说明了罢。”王母还想再说,玉帝目光忽转森冷,她一凛,微一颔首,轻声道:“本宫全听陛下吩咐。”  她缩在大袖里的手掌,正慢慢渗出血,浸在金光闪耀的朝服上,任谁也看不出来。  她的血是金色的。她身边的那个男子,至高无上的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吴天玉皇上帝,方才若正面受了那一击的话,也会流血……流出淡金色的血来。  她不明白他为何仍能如此笃定。  虽然三界之中,只有她和他,才算得上是同类。  但这个男子的心,她从来就没有摸透过——  那也难怪,女娲娘娘的神通法力,较之伏羲大神,始终是要逊上一筹的。  所以,就连伏羲大神炼就的法器,也自能睥绝万古,成为理所当然的万古一帝,她只能做西王母。  玉帝的声音回荡在瑶池,她没有细听,想也想得出他会说些什么——他和他的创造者伏羲大神一样,最喜欢的,就是有关平衡的游戏。她也好,老君也好,所有的人,都只是他平衡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她的思绪,又飘向那些久远的过去。  共工怒,以头击不周山。不周倾,天崩地圻。  三界之中,谁也不曾忘记过这场灾难,只是,没有人想过追究,不周山倾之后,天地,如何竟又安然无恙了?  七彩石,只是济一时之急,不能长远。  这些往事,现在,除了她和他,再也无人知晓了吧。  其实,不周山倾,天不会堕,地也不会裂,只不过那个上古大神,创造了天地,又想着毁天灭地,重归混沌的那个古神盘古,他留在三界之间的神力,便也无法封印住了。  盘古是三界的始创者。  当生命开始在三界繁延之后,再不受始创者的控制,就算是盘古,也无能为力,以至于他一怒之下,想将所有的一切,抹去了重来。  存在过了,谁又甘于重归虚无?  所以,盘古之死,便成了偶然中的必然。  但他遗留下来的神力,却不是三界能承受得了的,于是有了不周山的封印,有了上古年代的安祥。  有生命便有争斗,失败者最常见的心态,便是同归于尽。  于是不周山倾。  不周山是死物,如果是活物呢?活着的法器来封印盘古的神力,那么,还有谁能毁了去?  只缘于伏羲的这一念,三界之中,才有了王母和玉帝,有了她和他。  王母还记得,女娲造人,不全是排遣寂寞,只是为了创造她和玉帝,所作的尝试之一。那些凡人,虽然一无是处,但是,她也好,玉帝也好,最初的生存,却必须藉了那些凡人的肉身,以为炉鼎,慢慢壮大,以便成长到能完全封印住盘古神力的地步。  她和他都不会自主成长的,没有哪个法器,可以不藉外力,自由生长。  凡人,便是锻造她他的丹炉,而她或他幼年时的特异,却又令那一对凡人夫妻,所抚育的后代再不平凡。  或象她的兄长木公,仅仅因为朝夕的相处,便间接获得了无上的神通。  或象他的妹妹瑶姬,血脉传承下去,天生就拥有异于常人的法力。  而她和他的孩子,如果再和凡人结合,后代就会产生变异,就象织女的两个孩子那样,死后物化成异物。  如果那两个孩子再长大成人,再和凡人通婚,最终的结果,就是产下没有一点生命迹象的法器。  所以她憎恨阴阳交合,憎恨私欲恋情,憎恨这种基于血脉的传承。  只因她和他,只能徒劳地守护,在这个倾注了古神全部心血的世界里,面对着无数生命的更迭与辉煌,却永远不能拥有真正的存在。  她和他,甚至连木石都不如。  就算木石无知,但久久受日精月华薰陶,慢慢地,便会有了意识,修练出知觉和自我。从此不论得道成仙,还是沦落为妖鬼,因修行而获得的自我,都已成为真正的生命。  而她和他,能力来源于盘古神力,知识来源于古神封印,两者相辅相承,又相互钳制。  这种钳制的后果,便是她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每一点丝微悲喜,也能清楚地明白,这悲喜代表什么,自己该作何应对。  但却永远不能体会到这些悲喜的具体感觉。  所以注定是死物,无论守护着三界的生命多少年,她和他,永远只能是,无从拥有情感的死物。  只不过,女娲的修为既逊于伏羲,在抵销盘古神力负面的影响时,终还是略有一丝破绽。  那就是盘古神力中,未完全消泯去的,对生命的憎恨。  她有着强烈的偏执,对所有威胁到她的人和物,也绝不肯妥协。  但他不一样。  他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举重若轻,谈笑自若,无悲无喜,只有利与害,得与失的精确取舍——  这样极致的完美,确保了昊天玉皇上帝,只会选择隐身于幕后,冷眼看着台前众人不知疲倦的演出,精确冷静地守护着三界的平衡。  “娘娘,你或许也该反思一二了罢?天廷高高在上,与凡间隔绝得太久太久,未免会有些耳目闭塞,不恤下情。”  玉帝安静的声音传入耳中,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上的血仍在流着,是的,是该去一趟凡间了,法器,是无法自主地修补损伤的,那些凡人……纵然贱如蝼蚁,却是她继续生存下去的保证。  勉强压制住伤势,王母款款起身,向玉帝施了一礼:“陛下,经过此番浩劫,本宫深感近年来深居天宫,养尊处优,对三界体察不够,因此请命下界做一世凡人,体会一番,经历一番人间苦难。”  “娘娘圣明……”雷鸣般的谀辞夹在悠扬的仙乐里,伴着众仙妖们的欢呼之声,勾兑出了三界未来,一片安宁太平的美妙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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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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