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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考妈妈生死劫
作者：刘洋硕
　　昏睡了一整天的袁厉害终于开口说话。她一边疯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歇斯底里地喊着“大白妮儿”。
　　她恨的是袁袁，她收养的患有白化病的女孩。在收养的众多孩子里，患这种病的都被她叫作“白妮儿”。一天前女孩侥幸逃过那场发生在袁厉害家里的大火。但袁厉害收养的另外8个孩子却没有这么幸运――那一天7个孩子烧死，一个孩子烧至重伤。
　　1月5日早上，接受完有关部门问询的袁厉害高血压发作，在病房里昏睡了一天。众多记者跟守在门外。大儿子杜鹏蹲在地上，除了一次次叹气怨水火无情，就再也挤不出更多词语。
　　兰考已经很久没有涌入过如此多的记者。上一次让这座贫困县如此出名的人，还是焦裕禄。然而这一次让兰考出名的却是一个收养弃婴的女人。邻居和朋友都为袁厉害鸣不平，他们不厌其烦地向一群记者重复着那些袁厉害收养孩子的“动人故事”。
　　在最初版本里，这是一个充斥着温暖的故事。1986年，在医院当勤杂工的袁厉害帮医院处理死婴，那一次，她收了20元钱，将一个死婴埋掉。但走在路上，她却发现，那个得了唇腭裂的孩子居然还活着，善良让她把孩子带回家里。按照袁厉害自己的说法，在此后的27年里，她先后收养了一百多个孩子――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这数据的准确性。一切只凭着袁厉害自己的记忆。
　　不过，最开始的时候，她和家人都未曾想到：27年后，收养弃婴会让袁厉害饱受非议，更让她因此遭受了一场“生死劫”。
　　“妈妈我你，你在？”
　　1月4日是元旦后开学的第一天，袁厉害像往常一样送孩子们去上学。袁厉害的一位亲人记得，那几日，还有个孩子跑来她家医院门口的铁皮小卖部，管她要了几块零用钱。
　　一切都无异平常，那几日，袁厉害的婆婆在河北老家去世，儿子杜鹏、杜鸣都赶回老家奔丧。事发当日，袁厉害离开后，家里惟一留着的成年人是同样在火灾中丧生的袁申。
　　几个月前，袁厉害刚刚花了几千块钱为他治好了病。家人都叫这个20岁的年轻人“五孩”，他天生患有智力障碍外加小儿麻痹，平时不爱说话，却总帮着袁厉害照顾弟弟妹妹。
　　“‘五孩’给年幼的孩子喂东西”是这个房间留给家人们的最后画面。大火在8点30分燃起。20岁的袁松当时正在家里的早点铺出摊，他听到消息，立刻冲到现场，救出一个10岁的孩子。
　　救出来的孩子名叫“小石”，在官方的名单里，他的名字被写作“小十”。这是他第一任养母王玉梅为他取的――意思是，孩子是她在村西头的公路“拾”来的。医生说，孩子有小儿麻痹、脑积水，“走不了路，是治不了的病”。丈夫去世后，无力抚养的王玉梅把孩子送给了袁厉害――因为县里的人都知道，“袁厉害养小孩养得好。”
　　将“小石”救出火场的袁松，也有着相似的命运。自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是袁厉害捡来的。那是90年代初期，上代兰考人正坐上火车离开兰考，开启这个贫困县劳务输出的时代。兰考最早从事劳务输出的游富田17年里介绍了两万多人外出打工。
　　因为佝偻病，他被父母扔在了医院――在贫困地区，这种因为营养不良而导致的疾病十分常见。在这个刚刚开始解决温饱的年代，袁厉害捡回家的孩子很多病都不是很重。养女杜明珠被遗弃，只因为她是个女孩。
　　袁厉害把她和袁松带回家和亲生儿子杜鹏、杜鸣放在一起抚养――并给这个别人嫌弃的女孩起名“明珠”
　　此后几年里，被袁厉害捡回来的孩子络绎不绝，只是到了后来这些被遗弃的孩子几乎都有白化病、脑积水等“大毛病”。
　　袁厉害的小儿媳妇一直叫不出那些捡来的孩子的名字，只是在街上遇到一群孩子围着叫“嫂子”，让她感觉挺好。小儿子杜鸣几乎不去看那些孩子，――妻子觉得，“可能之前他还是不愿意原谅妈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亲生子杜鸣一直不肯管袁厉害叫妈。很小的时候，他和珠一起就被袁厉害送去父亲的老家邢台，过继给袁厉害的嫂子牛凤民抚养。10年后他们回到兰考，隔阂却一直存在。那时候，他操着一口邢台话，被其他孩子笑话。10年的两地分离，让觉得母亲“宁可要捡来的孩子”。
　　这对母子参加了某电视台的一档亲情调解类节目，杜鸣的心结才算稍稍解开――但那一次，杜鸣也只在镜头前生硬地叫了一声妈。
　　“鸣哥比我独立，独立得可早。”从小跟着袁厉害长大的袁松有时候会觉得愧疚，他觉得袁厉害对自己比亲儿子还亲。很多人都曾非议袁厉害是否有能力收养弃婴。不过，如今的袁松似乎可以证明其中一个结论。20岁的他健康、阳光，家里出事后忙着跑前跑后。因为觉得上大学没意思，高二那年他离开学校，加入了外出打工的队伍，最终又在袁厉害家人民医院旁的早点摊帮忙――这里其实正是他生命的起点。
　　养女杜明珠则是在医院的长椅上捡来的。她从未想过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从未怪过袁厉害当年把自己送给婶子。后来她回到兰考读完了医药学校，在一家药店上班，依然管牛凤民叫大娘，管袁厉害叫妈。
　　出事后，袁明珠总担心，未来袁厉害如何独自度过。比起出事的孩子，那可能是更难面对的失落。侥幸躲过一劫的孩子全部被送到开封的福利院。
　　1月7日，事故发生后第三天，兰考县官方派了两辆车，带着一批记者去看望送到开封福利院的孩子们。院长喜说，经过心理辅导，这些孩子很快适应，也从没说要见袁厉害。然而，当孩子独处的时候，才真的发现他们其实并不快乐。除了当地媒体和央视，其他记者未被允许独自去看望孩子。没有跟随大队的一位摄影记者发现，还不怎么会写字的燕子，在纸上画上袁厉害的样子，边上则写着：“妈妈我你，你在？”
　　“不出事往这送，
　　出了事就成‘非法’了？”
　　出事后的几天里，袁厉害家的小巷口每天都会围满看热闹的人。那些曾经流传在坊间的非议，也在人与人的口口相传里。这些流言蜚语与袁厉害的“感人故事”一起在人群中散播。
　　比如：袁厉害领养孩子是为了骗取低保；袁厉害利用名声承包工程；最严重的指控甚至包括“她曾把孩子卖掉”。
　　出事之前，当地确有一家义工组织曾向民政局举报袁厉害“非法收养”。在当时，这让民政局显得有些尴尬，“非法”是长时间存在的“默许状态”。甚至在举报之后，兰考县民政部门还是先后为包括袁厉害本人的20人办理了低保，而当地派出所也给部分孩子办理了户籍手续。――当然，这些举措并不符合规定。
　　事故发生后，民政局局长杨佩民对袁厉害行为的解释是：“合情合理不合法”，而民政局也没有权利将孩子强行带走。
　　在这之前，杜明珠也曾听到那些嚼舌根式的流言。这让她很是气愤，“不出事的时候往这送，怎么出了事就成‘非法’了？”她被袁厉害拉扯大，从不相信母亲会从自己身上牟利。袁厉害更是发下毒誓，“我要是卖小孩，你们抓住我，枪毙。”
　　袁厉害的几位亲人都表示，曾亲眼见到110把弃婴送到家里。3年里，摄影师卢广曾6次来到兰考拍摄袁厉害的孩子们。那时候，对于袁厉害的非议刚刚兴起。她告诉他，有一次当地公安局长专门过来告诉袁厉害不要买卖孩子，结果她与对方吵起来：“你说我买卖孩子？那派出所怎么还往我这里送？”
　　2009年到2010年的两年里，袁厉害每年都要收养一二十个孩子，但因为收养的婴儿大都患有先天性疾病，“每年有十几个婴儿会死亡――剩下七八个活下来的。”卢广记得，有一次去探访袁家，无意中看到袁厉害请来照顾孩子的老人，提着一个东西要往外扔。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个死去的婴儿。
　　对于外界所传袁厉害利用名声承包工程赚钱的说法，合作完成报道的文字记者杨猛却和摄影师卢广有着截然不同的判断。他觉得，忙于生意的袁厉害无暇把精力全放在弃婴身上，而且挣了钱的她也理应改善孩子们的条件。
　　卢广对此却并不认同，他觉得袁厉害家真的很穷。那两年也正是袁厉害家最困难的时候。她房子拆迁补助的钱都花完了，房子却没盖好。卢广去工地看过，“砖头买好了堆在那里，没钱盖。钱都花在孩子身上。”而与袁厉害一起摆摊的小贩也证实她出事前还跟邻居借了300块钱。承包工程的说法，卢广觉得自己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袁厉害真的是一个非常热心的人，什么忙都帮着出头。”
　　最早报道袁厉害的《大河报》记者记得，袁厉害从默默无闻到被媒体热捧，缘于2005年的一个读者提供的线索。当时，那位读者刚好在火车上碰到袁厉害带着两个白化病孩子。那篇报道刊出的同时，土豆网上出现了关于袁厉害煽情的短片。
　　也正是从那时起，袁厉害不断接到媒体送来的“爱心妈妈”、“兰考妈妈”的称号。这样的名气让袁厉害在当地很有影响。卢广说，“有人的拖拉机被交警扣下来了，就请袁厉害去帮忙，她真的可以要回来。”而兰考县民政局局长杨佩民也承认，“爱心妈妈”的名声让他们对袁厉害尽量照顾。
　　“孩子没了，低保留着也没啥用”
　　那时候，袁厉害收养的弃婴太多，就被分散在几个地方。其中一处被袁厉害称作“花园”的地方，堆着的垃圾散发着臭气。有的孩子平时就睡在一堆烂苹果、旧衣物、卫生棉、砖块的包围中。
　　那次采访后，卢广的照片与杨猛的文字登上《LENS视觉》8月号的报道《命若垃圾》，立刻传遍网络，引起其他媒体跟进。
　　一个月后的日，兰考县民政局等多家单位联合行动，以“不符合领养条件”为由，将袁厉害收养的5个年龄较小的孩子送进开封福利院。局长杨佩民称，此前他们也曾多次劝说，但袁厉害就是不同意把孩子送走。杜明珠理解自己的养母，“以前你们不要，有感情了又要抱走？小猫小狗养久了还有感情呢。”（男友赵明化名站在一旁补充）
　　那一年，与袁厉害家的5个孩子一起被送到开封市社会福利院的一共有三十多个兰考弃婴。不过，院长王永喜承认，在2011年之前，这座开封市惟一接受病残儿童的福利院接收来自兰考的孩子却不是太多。记者问及具体数字，这位院长则称没有统计。
　　2011年前后，兰考接受孤儿数量为何相对悬殊，袁厉害的家人和福利院有着截然不同的说法。袁厉害曾对媒体说，1993年她才第一次知道弃婴可以由福利院管，就抱着孩子去开封市社会福利院，但对方不收。而在这次火灾之前，民政局社救股股长冯俊杰也曾向媒体证实，当时开封市社会福利院不具备接收开封市以外弃婴的条件，而且袁厉害收养的孩子往往证明不全。
　　出事后，“福利院曾经拒收弃婴”的说法不再被提及，这让袁家人很紧张。按照福利院院长王永喜的说法，接收兰考弃婴渠道一直畅通。而对于2011年后兰考孩子突然增多的原因，他则归结于2008年五部委联合下发《关于解决国内公民私自收养子女有关问题的通知》后，福利院曾下到县里做了宣传工作。
　　可以确认的是，直到《LENS视觉》的报道出来，袁厉害家破旧的“花园”才被拆除。与此同时，兰考县民政局原本只接收流浪乞讨人员的救助站，设立了弃婴临时安置点。1月4日的这场火灾，却是这个临时安置点利用率达到最高的一次。一位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坦言，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这里只临时接收过两个弃婴。
　　对于核发社保的质疑，事故发生3天后，在媒体记者的不断追问下，兰考县民政局相关工作人员才拿出一张袁厉害家享受低保的20人名单。只是这份名单中，竟没有一名死伤孩子的名字，仅有5名是与袁厉害共同生活在一起。兰考宣传部工作人员向媒体解释：反正20名低保都给了袁厉害。
　　昏睡的袁厉害醒了，在家人的陪伴下，她去乡下接回了自己寄养在别人家的最后一个孩子，并托朋友将孩子送到开封。如今她已准备把自己的低保还给政府，“我没有一分钱存款，孩子没了，低保留着也没啥用。”她决定以后再也不收养孩子。
　　那份名单出现在网上不久，兰考县政府发布有关人员问责的消息：兰考县民政局局长杨佩民。民政局党组副书记李美姣，民政局副主任科员、社救股股长冯俊杰，兰考县城关镇党委副书记、镇长金卫东，城关镇党委委员、副镇长张建议，城关镇民政所所长耿彩虹等6名相关责任人已被停职检查，
　　两天前，仍是民政局党组副书记的李美娇刚刚给下属安排了新的任务，让他们整理几个问题――因为领导说，是时候反思反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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