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倒卖骨灰盒支持儿子的爱人爹来耍刘肓

《安魂》(三)
宁儿,待你的病情稍见稳定之后,让你出院回到了家。这完全是一次死里逃生。对这次出院回家,我和你妈自然都没有一点高兴之情,我们知道你的身体经此折腾,损伤极大。你妈也开始抱怨我当初的决心下得不对,不让我在你的治疗问题上再单独做决定。过去我俩在你治病一事上有过分歧和不同意见,但都好商量,可这时不行了,几乎在每件事上都要发生争吵。她认为这样做对,我认为那样做好,我们经常争得不可开交。我明白这样吵下去不是办法,就只好服从你妈,在很多事上由她最后拿主意。
在母爱和父爱之间,竟然还存在着一块可引发严重冲突的地带?人性的奥秘实在太多!
到这时,我们只能转过头来把治好你的希望重新寄托到中医和气功身上。为了找一个好的能治肿瘤的中医,我和你妈遍翻各种医书和介绍中医的资料,最后确定了一位在东直门附近坐堂的中医。那位中医见了你把完脉之后,坚定地说能治,而且接连说了几个他治好的同类病例。我和你妈虽不敢全信他的话,但又鼓起了信心。开始一周一次地去找他为你把脉开药。在这同时,你妈坚持要带你到玉渊潭公园去向一些抗癌协会的人学习郭林抗癌气功。
我们开始像溺水的人一样,急切地想抓住每一根漂到眼前的草……
爸爸,说实话,我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我本来以为这次就要走了,我精神上差不多已做好了准备,也许是那边还没办好接收我的手续,所以把结局又延宕了。这次活过来,癌症这个词已吓不住我了,已经被它折腾到这个程度,我还怕它干啥?我那时候对它只有仇恨:我又没做过坏事,你为何偏要和我过不去?是欺我年轻无权无钱?如果我当初学的是医学,我一定要和你较量一番!
仇恨,是可以让人生出力量的。
正是因为心里对癌症的这股仇恨,我同意妈妈的意见,到玉渊潭公园去向其他得了癌症的病友们学习郭林抗癌气功。第一次到玉渊潭公园里见到做郭林功的病友,我的心情很灰暗,因为那些病友都是中老年人,年轻人只有我一个。我那刻再次觉得命运不公,为何不能让我也到中年、老年再得癌症?为何独独对我下此狠手?
仅仅几天之后,我的心情就好起来了。是那些身患癌症的叔叔阿姨对我的关爱让我心情好了起来。他们看到我年纪轻轻就来到做郭林功的队伍里,知道我是得了绝症,相继走过来鼓励我:别担心,只要坚持做功,身体的抵抗力就会增强,免疫力就会提高,体内不好的细胞就会被杀死,就能带病生存。
有一个得肝癌的伯伯告诉我:他靠做郭林功,已经又生存了十二年,经复查,癌细胞已经消失。有一个得胃癌的叔叔说,他手术后坚持做郭林功,身体感觉一直很好,如今已经五年。有一个得淋巴癌的阿姨说,医生原来说她只能活半年,现在她靠做郭林功锻炼,已经活了三年,经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他们的鼓励让我产生了和癌魔一搏的信心,我想,它既已缠上了自己,光怕不能解决问题,你越怕它可能就会越凶,反不如背水一战,胜了自然好;败了,也不让它看低自己。
再者,我这时也想开了,可以给一个人生命造成威胁的东西其实很多,癌症只是其中之一,我遇到的这种灾祸,和那些在人行道上行走却遭遇了车祸,躺家里睡觉却遭遇了大火,去街上购物却遭遇了恐怖袭击的人相比,还算是轻的,我没必要总是伤心自怜,我应该振作起来。
不能自己先把自己打倒……
儿子,到这时,你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可你没有像我当初担心的那样被压垮。你已经和死亡接触过一次,你没有被它吓住。你顽强地和癌魔抗争着。你坚持一天两遍喝那种苦极的中药,有时喝了会呕吐,吐罢你又继续喝;你坚持每天上午去玉渊潭公园学做郭林气功……
那段时间,差不多每天上午,我和司机小潘都陪你去玉渊潭公园做郭林功。我背一个装有水和水果的包及一个马扎跟在你的身后,你在前边按照郭林气功的要求,一套一套地认真做,每做完一套,我便把马扎放好,让你坐下歇歇,然后给你削一个猕猴桃或苹果让你吃。这种功边做边走,一开始走的距离也就几百米,然后你逐渐延长走的时间,增加锻炼的强度,一千米、两千米、三千米,到后来,你能绕整个玉渊潭公园走一圈,那足有五千多米。我不做动作跟在后边也累得气喘,但你气定神闲地坚持了下来。
在做功的过程中,我们结识了许多顽强抗癌的朋友。那个得了乳腺癌的阿姨,每天早上五点钟在丈夫的陪同下,坐公共汽车来到玉渊潭绕湖做功,见了你,总要关心地问问你的感觉,鼓励你坚持做下去。那个得了肺癌的伯伯,每天自己背着水背着吃的背着伞,风雨无阻地坐公共汽车赶到玉渊潭做功,他已经做了十五年,成功地将癌瘤消灭了,他用他的经历告诉你,癌魔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一示软,它就欺负人;人一强硬,它就害怕人。那个年轻的漂亮姑娘,大概也就20岁吧,得了血癌,在男朋友的陪伴下来学郭林功,学会了,就在那个过去供游船停靠的码头上,来回转着圈地做功,面孔平静而安详。还有那个陕西少妇,也就三十多岁,她得了和你相同的病后,无钱医治,连丈夫也弃她而去,但她没有放弃,安顿好孩子,自己带上不多的一点钱专门来京学习抗癌的郭林功,她租住在很远的郊区民房里,每天早晨早早起床来玉渊潭学功练功,她见了你总是一笑说:弟弟,坚持就是胜利!……
我们也是在做功的过程中才知道,北京有个抗癌协会,协会里有几万名会员,这些会员平日分散在市内的各大公园里做郭林功抗癌健身,协会每年搞一次大聚会,通常是租一个礼堂,会员们自动前往,大家在一起交流抗癌体会,然后由协会领导给抗癌时间最长效果最好者发奖状。你妈妈替你去参加了一次,她回来后很兴奋,说在聚会现场见到许多和癌症搏斗了十五年二十年甚至二十五年仍然活得很好的男女病人;说现场笑声朗朗,没有见到愁眉苦脸的人;说大家见面都是互相鼓励互相加油。你那天听了也很高兴,你说,咱向他们学习,决不让癌症压垮!
人在任何境地,都会给自己寻找出榜样,这是人类的一大特长……
爸爸,做郭林功的那段时间,是我们父子天天在一起的日子。过去,我和妈妈与你两地分居,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后来全家虽在北京团圆,可不是你忙着创作,就是我忙着求学,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很少,没想到在我得病之后,我们倒能天天在一起了。那些天,我在前边做功,你背着吃的喝的东西跟在后边,通常是每做完一道功,你就放好马扎喊我坐下歇歇,然后给我削一个水果吃。在我吃水果歇息的当儿,你会掏出本书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看。我那时心想,要是上天允许我们把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那该多好……
随着我病情的起起伏伏,我越来越体会到亲人之间的爱是多么珍贵,一个人有父母可以依靠是多么美好和幸运呀。那段日子,也许是我身体虚弱导致了依赖感增强,我只要一会儿看不见你和妈妈,我心里就不安就发慌,我那时最怕你出门,你有时到郊区开两天会,前脚刚走,我紧跟着就想跟你通电话,就想催你回来,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期。看来,疾病能让人的年龄变小,能让人心理上的依赖感变得很强……
孩子,那些日子,我能感受到你心理上的这种变化。我那次去郊区沙河开会,刚到那儿,你妈就打电话说,宁儿要跟你通话,我以为你有啥急事要交代,忙让你妈把话筒给你,没想到你接了话筒只说:爸,我想你,你开完会就快回来吧。我听了心头一热,忙答:好,会一结束就赶回去。接下来那段时间,我几乎拒绝了所有的外出开会邀请,全心全意地陪你。有时,我真想像你小时候那样,能把你背到我身上,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我们一刻也不分离。
由于你坚持做郭林功锻炼,你的身体在逐渐恢复,体重也有增加,面孔显出了红润。我和你妈见状虽不敢高兴,但也略略松了口气。你妈这时每天在佛像前祷告,企望佛祖能保佑你的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她听说放生能积福佑子,隔两天就去卖鱼的店里买四条鲫鱼,拿到玉渊潭公园的湖里放生。有时她忙了,我就提了鱼去放。有天正午天热得实在厉害,你妈买回了鱼,我一个人开车去放生,公园里那阵也几乎无人,我提着装鱼的水桶向湖边走,灼热的阳光晒得我头有些晕,当我在湖边蹲下把鱼往湖水里放时,眼睛一黑差点栽到湖里去。
那一刻,我跌坐在湖边的石头上在心里想,但愿佛祖能看见我们做的事,从而降福到我们的儿子身上,保佑他的身体别再受疾病折磨……倘是佛祖你真的保佑了他,我愿余生天天来湖边放生……
爸爸,我知道那段日子我虽然自我感觉身体在向好的方面转变,可你和我妈一点也没放松对癌魔重来的警惕。每隔几天,我们就要到东直门附近的一家私人中医门诊部看一次中医。每次挂号后在那家门诊部的一楼排队等候、请医生把脉开药、到二楼交钱等药师拿药时,我们一家三口加上小潘弟弟都在一起,虽然烦琐枯燥,可我心里却觉得很温馨。自我长大后,我们一家人这样安静地在一起做一件事,还没有过。有时在等药师拿药的过程中,我会觉着饿,爸爸就去附近一家职工食堂里给我买个刚出笼的热包子。有一天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见你趴在取药的窗口和药师说着什么,饿了的我就悄悄拉上开车的小潘弟弟去了那家食堂买包子,也许是真饿了,我一下买了三个包子,同小潘弟弟分着吃,结果吃多了,上车往家走时撑得直打饱嗝,你生气地批评我:连自己吃多少都控制不住,还能干成啥事?买多了不会给我留一点?妈听见你的话批评你道:只说给你留一点,真自私,就没想到给我也留一点?妈的话让我们都笑了,那是多少天来我第一次笑……
儿子,我最担心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那个阴霾浓重的上午,我们去医院做脑部核磁共振复查——每次做这样的复查我的心都提得很高,都会要求站在操作屏幕前看屏幕上的图像,就怕从核磁共振图像上发现你的脑部病变部位出现新问题,但最怕的事情还是没能躲过去——检查开始后,我见做检查的医师看定屏幕,把手中的光标停在你脑部的病变部位上不动且叹了口气,就觉得不妙,后找到看图像的医生一看,果然,又复发了,而且面积很大,已经很难控制。我的心陡然间沉了下去,顿时感到地在旋转,眼前的一切都变了颜色,天花板上的灯变得灰暗极了,室内摆放的绿色植物绿得十分难看,窗台上的花红得像血一样令人讨厌。我对周围环境的看法瞬间全变了……
我强撑着两条腿到另一家医院找到你的治疗医生,那位医生看完图像后说:面积太大,再控制住的希望几乎没有,只能治着试试看了。绝望再一次抓紧了我的心。回到家,我看见你坐在沙发上,两眼紧张地看着我,知道你在等着结果,我强作轻松地告诉你:没事,一切如常。你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下,然后就挪开了,说:爸,你快吃饭吧。可我哪有心思和胃口吃饭,待你躺下歇息之后,我拉你妈去了另一个房间,把复查结论给她看,她没看完就哭起来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她的话,也只能抱头饮泣……
命运看来是决心要与我们作对到底,我们摆脱不了癌症这个魔鬼了……
爸爸,我那天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问题。你虽然装出了轻松,但双眸里分明还有痛苦和绝望的影子在晃动,我明白是我的病又有了发展,我没有再问什么,我知道即使问你也不会告诉我真情,那只会让你再想法掩饰,而掩饰会让你更加痛苦。其实,在我的内心里,我从来不敢相信癌魔会真的对我放手。那天我躺到床上,开始认真去思考下一步怎么办,看看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经济上,我没攒下什么钱,可也没欠任何人的账;工作上,我虽然没来得及做出大的成绩,但自上班后没有出现任何有失职责的举动;做人上,我虽说不上十全十美,但没有做过任何有违良心对不起他人或越过做人底线的事。我若去另一个世界报到,应该能做到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孩子,那天晚上,你妈妈提议咱们一家三口到院内的一个十字路口去烧点黄表纸驱邪,我明白这是她绝望中想出的一个主意。为了使痛苦中的她能得点心理安慰,我答应了,并说服你跟我们一起去。那是晚上十点多,我和你妈搀你下楼,去找一个合适的十字路口。我们的院子很大,十字路口很多,但我们找了几个都没能烧成纸,原因是过往的车辆太多,我怕给车辆的安全造成威胁。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偏僻些的十字路口,趁无车通过时让你妈点着了纸。这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在外边活动的人已经很少,路灯也大都关掉了,黄表纸点着后所起的火光看上去格外明亮,我也因此分外担心:毕竟这是明火,万一有车开过来咋办?我一边警惕地看着有无车辆驶来一边听你妈在虔诚祷告:四方的神灵,请把我儿子身上的灾星都带走吧,带走吧,求你们了,看在他已受尽折磨的份上,让他病去灾消吧……
在火灭我们向回走时,我听到一直沉默着的你说了一句:即使我真的有什么罪,对我的惩罚也已经够了。我听罢看了一眼你,知道你心里对命运的捉弄充满了愤懑……
我那刻也在心里喊:老天,你折磨我们已经太久,一而再,再而三的,你就没有罢手的时候?!
爸爸,我那时就是不满命运的安排,对自己的遭遇充满了不甘和气愤。也是因此,我当时没有放弃和癌魔的对抗,我仍然坚持做郭林气功,即使在我一只脚行走不便的时候,我也仍然坚持着。我现在还能记得那些日子,每天上午,我仍坚持去玉渊潭公园,在你和小潘弟弟搀扶下做功,行走对我已经很艰难,可我在心里发狠:癌魔,你别想让我认输,你可以打败我,但我决不会向你跪下投降!病友们看见我,都鼓励我:没什么,我们的病情都有可能反复,坚持下去,说不定胜利就在后边!我那时已不敢期望胜利,我就是不想服输,就是想抗争下去。后来,因肿瘤扩大,影响的运动神经越来越多,整个左腿都变得麻痹了,去公园变得非常困难,我就在咱们大院里的操场上,在你的搀扶下做功锻炼。每天上午的九点和下午三点,我们父子就一同出现在操场的环形跑道上,我在你的扶持下,一瘸一拐地坚持着走。我有时边走边想,若是真有神灵,他们看见我以后,坚硬的心就不会也颤动颤动?
孩子,我和你妈为你那段日子的表现感到高兴和骄傲。你肯定感觉到了疾病这次复发的严重性,但你咬牙坚持着不倒下,顽强地想重新站起来。在你的左脚和左腿出现麻痹之后,我们一方面去医院让医生针灸企图唤醒那些麻痹的神经,一方面找到康复医生为你做了个从左脚一直到左大腿的强固塑料支架,渴望通过康复治疗让你的腿和脚恢复原来的功能。我们第一次给你穿上那个挺重的塑料支架拉你站起来时,你疼得哼了一声,可你没有要求取下来,坚持着在室内走了几下。我能看出,你每走一步都要承受疼痛的折磨,眉头忍不住一皱一皱的,身子很厉害地晃动着,但你却没说什么,只是在停步歇一阵之后再走。我过去一直觉得我和你妈有一个失误,那就是没有培养你坚强的意志和毅力,看了你这时的表现之后,我方知道,你的意志和毅力其实是很坚强的,只是我们平时没有发现而已,这种坚强的意志和毅力,是你在七年的外地求学生涯中独自练就的。你在兰州军区实习时,脚脖扭伤仍坚持和战士们一起训练施工。是这种历练成就了你在和癌魔抗争时不认输的脾性。
爸爸,这段日子里我经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比如说,我会突然骑在一只老虎背上像鸟一样地飞起来,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从一座山飞到另一座山上。又比如,我会看见自己坐船在一条漆黑的河上航行,河两边到处有狼的叫声,乘客们都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撑船的人一直背对着我们,我仔细看船身时才发现,那船原来是一条大蛇的身子。再比如,我和十几个军人在一条跑道上跑步,我跑得很轻松,他们都跑得气喘吁吁,我扭头一看,他们全都已变成白须白发的老人,再看脚下,只见跑道上用白漆写满了8和3这两个数字。还有,我看见一大群羊在风雪中行走,羊们都紧紧跟在头羊身后,只有一只羊离开队伍,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风雪很快使它的身影变得迷蒙不清。怪梦还有很多,大都已忘记,这几个所以还能记住,是因为它们反复出现。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这些梦境是在曲折地向我发着警告,是在告诉我即将面临的事情。我过去认为,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偶然发生的,偶然性决定一切,一个人碰巧遇到了空难,另一个人碰巧遇到了车祸,再一个人碰巧遇到了歹徒,事情都是碰巧发生的。在我明白了那些梦的警示意味之后我才意识到,也许世界上事情的发生真有定数,也许是有一种力量在控制着事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也就是说,除了偶然性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值得我们注意。
儿子,对于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我过去也想过,但实话说,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你用常理无法解释。比如有的人,平时很注意锻炼身体,也不涉烟酒,身子健壮如牛,照说应该长寿,却忽然之间遭遇了不测身亡;有的人平时总是生病,是医院里的常客,还吸烟喝酒,经日病病恹恹的,却偏偏活到了大岁数。有的男人,才华横溢,长相也不俗,但就是一辈子埋没在社会底层,没有被人发现没有被社会所用;有的人长相委琐,才气平平,却不断被人提携帮助,升到社会的上层并对他人指手画脚。又比如有的女人,心地善良,相貌美丽,却偏偏嫁了一个恶丈夫,受尽磨难,郁郁而终;有的女人长相一般,心肠歹毒,却能嫁给一个好心好运气的丈夫,受到关爱,享尽世上的福气。命运这是怎么安排的?凭什么这样安排?说不清楚。所以有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是个很难捉摸很难把握的世界,没必要去细想它,糊里糊涂地活着也许更好。有时看到一些神学家和哲学家的书,看到他们努力想解释这个世界,就会替他们担心着急:你的解释对吗?能被验证吗?这个巨大的人们至今也说不清来路的世界那么容易被解释吗?
爸爸,我的病发展到那段时间,你和妈妈也开始了最辛苦的日子。白天,你们要扶着我、搀着我在操场上锻炼,要去医院里给我买中药煎中药,要去市场上给我买各种适宜我吃的东西;晚上,要给我洗澡,要服侍我睡觉,半夜里还要起来扶住我小便。洗澡时,因我一只手和一条腿已完全无力,便只能像我小时候那样,让你给我脱衣服,让你把我抱到洗澡间的凳子上坐好,让你给我往身上抹沐浴液并揉搓,让你给我身子冲干净擦干皮肤穿上衣服,就如同我又回到了童年时期,全靠你来照料。再就是夜里小便,需要你和妈起来扶我才能下床小便。起初,我夜里叫醒你们两次就行,后来,随着病情的加重,肿瘤压迫神经,使我产生便意的时间缩短,有时你们刚躺下一个小时,刚刚睡着,我就又要叫醒你们,我能感觉到你们被折磨得筋疲力尽,我也不想叫醒你们,可强烈的便意和怕尿湿床的担心使我只得叫醒你们。望着你们熬红的双眼和摇摇晃晃的脚步,我真恨自己得了这病,使你们成了天下最辛苦的父母,爸爸妈妈,我不仅不能像正常的儿女那样给你们带来各种享受,连正常的睡眠也不能给你们,真是太可恶了……
孩子,尽管你和我们都没有放弃抗争,都没有丧失战胜癌魔的信心,尽管我们每天都企望用药用抗癌气功战胜它,但我们还是让它占了上风,你的病情继续发展,你完全不能行走了。在你只能坐轮椅之后,我和你妈更慌张了。慌张中的我们对任何一个可能救你性命的信息都愿相信。你妈听说一个河南来京卖菜的老太太有特异的和神灵相通的功能,曾经救活过重症病人,便急急忙忙地打听她的住处把她请了来。我一看来者是一个不识字的普通乡下妇女,对她的治病本领先就产生了怀疑,可我不敢把我的怀疑说出来,原因一是不想让你妈妈伤心失望,二是我也心存希望:人不可貌相,社会上有不少目前科学还无法解释的奇人,也许她就是那些奇人之一,万一她身怀绝技能治好儿子的病呢?
你妈竭尽所能地招待了她,然后请她给你治病。我记得你就坐在沙发上,她走到你身边,伸出张开的手掌,掌心向下,在你头上绕了几圈,之后做了个从你头顶抓东西的动作,然后把拳握了起来,移到一旁放开手掌做了个扔的动作,如此反复了几下,就说:好了,肿瘤已被我抓出扔掉,孩子的病很快就会好了。你妈反复地向她表示谢意,我则充满怀疑地看着她,这就是她治病的过程?要换成在别的地方看见这种场面,我一定会大声斥责她骗人,可在我们的家里,在你面前,我不敢说任何表示怀疑的话,我说服自己相信:她也许就是有特异功能的人,她说不定真能治好我儿子的病,信则有,信则灵,我不能斥责她,万一我的斥责破坏了她制造的气场和魔法可怎么办?我那时,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迷信者,任何一个能治你病的消息我都会当真去相信。她那天临走时说:三天,三天之后肯定会出现效果和奇迹!听了她这样断言,我心里真的生出一丝希望和高兴。我非常客气地将她送到了楼下,还给她送了礼物……但三天后,你的病不仅没见转机,反而更加重了。
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我在回想它的时候,才逐渐明白了人们何以会迷信:那是人们在陷入绝境之后的一种本能行为,是无助者自救的一种最后努力。没有遭遇过大灾大难的人,你很难让他迷信什么。也是因此我懂得了,对于迷信的人群,我们有正常生活的人可以去向他说明真相,但不能看不起甚或嘲笑和鄙视他们。
我们没有这个权力。
他们活得可怜呀……
爸爸,在我完全丧失行走能力之后的那段时间,由于要去门诊部输液要去院子里呼吸空气,我要频繁地上楼下楼,可我们住的那栋楼没有电梯,因此背我从四楼上下成了你的沉重负担。每次你背我上下楼,听到你发出的粗重喘息,我真是心都碎了。已经二十九岁的我怎么能这样当儿子?我有时坚持着用那一条尚好的腿硬撑着上楼,你又不忍心看我艰难的样子,坚持着要背我。唉,我那时就尽量往好处想,往快乐处想:上天让我们父子陷入如此境地,一定是觉得我小时候你背我太少,你同我和妈妈分居两地的时间太长,现在要让你补上。
可这样的补法我的老爸无力承受呵!
儿子,那些日子背你上楼下楼,虽然累,但我还能背动你这件事本身,令我很感安慰。这证明我的身体还行,还能支撑下去。可有一次,我们开车带你去郊外散心,中午背你上一家饭店吃饭,上楼的时候,腿突然打晃起来,我停了一刹坚持着把你背到楼上放下后,张大嘴粗喘了许久心区还憋着疼,那一次我真的害怕了。不是怕我的心脏真出问题,而是怕我心脏出了问题之后你和你妈怎么办?谁来照顾你和你妈?也是从那之后我不敢再背你了。还好,你几个表弟堂弟和战友还有王叔叔热心相帮,逢你要下楼的时候,都是他们背你。那时候,我才知道电梯这种发明的重要,才第一次开始为住在四楼发愁。也是在这段日子,发生一件让我追悔莫及的事:那天早晨,我扶你在餐桌前坐好,照应你吃饭,我把饭菜在你面前放好,把筷子递你手里,然后坐到你对面也开始吃。我一点也没意识到对于一侧肢体完全麻痹失去功能的人,是不能坐普通椅子的。结果,在你低头吃饭身子稍稍失去重心以后,根本不能自动做调整,整个身子毫无支撑重重地沿着桌边向地上倒去,我在饭桌另一边发现你倒下时跳了起来,想去扶你,可哪来得及?你的一侧脸颊触到了地上,我因为太急切脚下一滑也扑通摔倒在地上,我俩的脸在地板上只隔有几寸的距离,我心疼至极地爬起来扶起你,你一定摔得非常疼,可你一句呻吟也没有,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当我后悔地自责没预先给你买把高扶手椅子时,你努力一笑说:爸,别自责了,你和妈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我摔这一跤,兴许是上天在测试我的应变能力哩。
你的话让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爸爸,那段日子,我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一点一点地限制我活动的空间。先是把我一只脚上的力气收走,不让我再去玉渊潭公园做功;后是把我一条腿上的力气收走,不让我再到操场上蹒跚锻炼;再是把我一只胳臂上的力气收走,让我下楼也变得十分困难。我开始被囚禁在了屋子里。我这时才明白,这世界上,能够对一个人进行完全彻底制约的力量,除了来自于强权和强力,还可能来自于人自身的肌体,来自于肌体里的疾病。疾病,同样是人最凶险的敌人。我们平时警惕的,多是对我们有敌意的国家,对我们有敌意的军队,对我们有敌意的团体和机构,对我们有敌意的个人,这些当然要警惕,但千万别忘了警惕我们肌体里的疾病,它同样能完全彻底地控制你,把比酷刑还厉害的痛楚强加于你,它对人的伤害可比敌方的千军万马呀!
敌人也在我们的体内……
孩子,在你的病日渐转重那些天,我整天都在慌慌地四处找医生。我再次去天坛医院找最权威的脑瘤专家,人家看了你脑部核磁片子后,摇摇头说:没法治了,放弃吧。我含着眼泪摇头:我就这一个儿子,我怎能放弃?我跑到东二环附近的肿瘤医院,找有名的放疗医师,人家看后说:这种情况放疗已经无能为力。我去阜石路上的肿瘤医院找医生咨询救治办法,人家看完核磁片子后也是摇头表示没有法子了。海军总医院已为你做过伽玛刀手术,效果没持续多久。宣武医院和空军总医院的神经外科专家也说动手术和放化疗都已没有意义。那些天,我拎着你的脑部核磁片子到处跑,每到一家医院前,每见一个医生前,我都在心里祷告:但愿今天能碰见一个身怀绝技的神医!可惜每次都让我绝望而归。
那些天,我在绝望中恨起了造物主:你当初造人时,为何不将人体的各部件都多造一个以便留下备份,像轿车上的备胎一样?那样不就可以随时拆换下坏了的那个?若人的脑部也可以随时拆换,出问题了,再拆换一个新的那该多好!可你为了炫耀自己的本领,把人体造得像宇宙那样充满奥秘,人类要全部弄懂它和弄懂外部宇宙一样困难,一个学医的人穷其一生,才能在一个领域譬如对肝病譬如对肾病弄清部分原理,全中国全世界这么多学习医学研究医学从事医疗工作的人,费了那么大那么多的力气,仍然没有弄清癌症的发病原因和控制办法。这怪谁?只能怪你,怪你当初造人时太疏忽,怪你没有留下器官备份,怪你故意要使人类痛苦!
造物主,要说这世界上有失职者,你才是最大的失职者!……
爸爸,别指责造物主,那会惹他震怒的,再说,我们也没有指责他的权力。我们该感谢他把我们人类创造出来,如果不是他,不仅地球上会很乏味,我们人类也享受不到生命带给我们的快乐。还有,我们也该感谢他把人的身体造得如此精密,要不然我们就不会体会到很多东西,比如人身上的心、脑两个部分,能产生极细腻极复杂的感情,这很神奇。一般的低等动物当然也会有感情产生,可任何低等动物都不可能像人的感情那样复杂精细。比如爱情,当一对自尊矜持的男女最初接触时,从互相悄然观察到开口说话试探,从两人互生好感到眉目传情,从进一步接触到正式开始约会,从费尽心机寻求身体相触到忘情拥吻,从决定结婚到把身体彼此甘愿交给对方,其间彼此的感情经过了多少次细小细腻细致的变化,要是将这种变化画成一条曲线表现,那条曲线会优美到令人惊诧的地步。如果上帝造人造得粗糙马虎,人类怎么可能有这种能力?所以不要因为我有病,就去抹杀造物主的功劳。想想我们的身体吧,既有消化系统,又有循环系统;既有运动系统,又有生殖系统;既有呼吸系统,又有神经系统……造物主他老人家当初在造人时,该付出多少心血设计才能达到这个水平。感恩吧,爸爸,别再因为我就不满一切了……
儿子,可能是你得病这件事破坏了我的心境,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满,所以动不动就想抱怨。
有一天,同院住的你一个张叔叔碰见我,听我说了你的病情后,他讲他想教你背佛家的《心经》,他说《心经》是教人静下来的经文,说人在这时首先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处境,这样,心里的痛苦可能就会少些。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点头同意了。他回去用了几天时间专门用毛笔为你抄了一份《心经》,用玻璃框装裱好,送了过来,还当场教你念会了经文。
从那天以后,你每日都要念诵几遍《心经》,慢慢地,你可以眼不看经文,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我仔细观察过你,在你微闭双眼全心背诵经文的时候,一直停留在你眼角和嘴角的那丝伤悲和痛楚悄然消失了。我暗暗称奇,这经文真有如此神力?我在怀疑中也开始读起了《心经》全文,我还按照自己的理解,给没有标点符号的经文加注了标点: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你妈妈后来也开始读《心经》,她比我读得专心,她很快达到了你的水平,能和你一起背诵,望着你们母子一起低声背诵以抵抗内心痛苦的样子,我对当初写出《心经》的那位佛界高人充满了感激。他看世界的确看得很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灭,当然就有生有灭;无挂碍自然没有恐怖……可我不是佛门中人,还没有能力全看开,看不开就只有继续浸在苦痛的海里……
爸爸,佛门对已因病进入危险状况的人,用《心经》和其他经文告诉他们,要逐渐放下对身体的执着;要明白有生必有死,用平常心接受,用修持力解脱;要相信死亡如出牢狱,死才解脱身体的枷锁;要懂得死如乔迁,就像从破旧的房屋搬到更新的华厦,就像更换身上破旧的衣服;要坚信死非结束,只是去西方极乐国土享受生命另一段的滋味;要心放轻松,对生不起贪恋,对死不起恐怖,对他人不起愤恨……我这时已经明白我的病不可能治好了,我用读经来对付心中的那份不甘,我想让自己学会从容面对最后那个时刻的到来。可是爸爸,想在这个时候轻松起来实在不易,尽管有《心经》的导引,尽管有妈妈的支持,尽管我尽力压抑对生的留恋,可我在当时对死后必去的那个世界还是充满怕意,我一点也不了解那个地方呀……
孩子,世上活着的人,没有谁看见过那个世界的情景。那里的守门人可能是所有守门人中最称职的,此世上再有权力再有本领再有金钱再有脸面的人,在拿到死亡证明之前,都不被允许先到彼世去参观。这种杜绝一切后门的做法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却确保了那个世界的神秘性。也正是这种神秘,加上人们对它所做的各种各样的猜测,才使所有人对它都怀有一份恐惧,你当然不可能例外。爸妈当然理解你。正因为如此,我们从未放弃对你的救治。
你渐渐不能自己动手吃饭了。你妈妈和我还有你姨,轮流着给你喂饭。那时,我们相信了一种调理疗法,还希望靠这种疗法能把你救过来,每天的凌晨三点,我和你妈挣扎着身子起来把你叫醒,扶你在床上坐着,让你吃一种调理身体的药囊。但无济于事,你的病情还在变重。
你的大小便失控了。你肯定感到了危险的靠近,所以在有一天下午我喂你喝完水后,你抓住我的手说:爸,我可能很快就要走了,很对不起你和妈。
我一听眼泪下来了,忙捏紧你的手说:你别瞎想,爸妈一定会想法给你治好病。你摇了摇头,说:趁我还能说话,儿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急忙点头答应:好,你说,什么事我都会答应!
你含泪说:我走后,我对你不太担心,你的独立生活能力强,可我担心妈妈,答应我照顾好她。
我一边流泪一边连连点头:你放心,孩子,我怎能不照顾好她?我和你妈这一辈子,享福的时候几乎没有,我俩一直在患难中走过来,虽然我们免不了争争吵吵,可我们会相搀相扶着过下去的,你放心……
你握紧了我的手说:谢谢爸爸,我放心了。
我那刻晃着你的胳臂说,你求爸一件事,爸也要求你一件事,那就是你现在绝不能自己先放弃,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抵抗病魔,也许奇迹会出现,医书上说过,有些病入膏肓的人,因偶然的原因,又转危为安,奇迹是有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和你妈还等着你病好后给我们端茶送水哩。
你没说话,你只是让一直含在眼中的泪水流了出来……
爸爸,那天和你有了那次交谈之后,我在尘世上就基本没啥挂碍了。爷爷奶奶那里,有爹和小叔、小姑及几个堂弟、堂妹他们照应,应该会安享晚年。只是别把我走的消息告诉他们,免得让他们在精神上受到打击。他们若持续追问,就说我在外国工作期间找了个外籍媳妇,那媳妇身体有病,暂时不能来中国,所以没法回来看望他们……
我自己那时已感觉到,我的生命可能要论天来数了。我记得我给你说过,我走之后,对我所在的单位别提任何要求,不是我觉悟高,实在是我心里有愧,我分到单位没多久就得了病,做的事情太少,反让单位里的战友们常到医院里看我。
唉,战友们,无以为报了,如果我在和你们的相处中做过什么惹你们不高兴的事,原谅我吧;如果我说过什么伤害你们的话,宽恕我吧……
爸爸,那些天,你知道我最感痛苦的事情是啥么?是你和妈妈照料我大小便。你们每次扶我上厕所,都要几个人一齐用力才能把我弄进去,到后来,我就又像童年那样,不时地把衣裤弄脏,没办法,你们只好给我穿上纸尿裤。我已经完全没有尊严了。病魔实在太可怕,它能像最凶恶的独裁者那样,把你做人的最后一点自由和尊严全都收走,是谁,给了它如此巨大的魔力?
为何对它的权力不加限制?
孩子,爸知道你心里很苦,知道你被剥夺了尊严后的难受。我和你妈眼看你的病日重一日,知道靠调理阴阳平衡为你治疗不会有效了,我们在万般无奈之中,决定相信一种在脑部贴膏药消去肿瘤的治疗方法,于是我先把你的脑部核磁片子拿去让那位贴膏药的医生看了,他说:行,让病人来住院吧。我和你妈自然不敢全信他能治好你的病,可谁敢说就没有奇迹发生?万一这种方法偏偏对你有效呢?
我们当时只有寄希望于奇迹出现了。
我们再一次把你送进了医院。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将是你最后一次走出家门,此次出了门,就再也不回来了。许久之后我方忆起,你那天被背出家门后,在背你下楼的王叔作短暂休息时,你扭头看定尚未关上的家门,我当时只以为你是想带啥东西,便说了一句:生活用品都带齐了。我后来才明白,你那是在心里与你住过的屋子告别,与这个给过你痛苦也给过你欢乐的家作别。
住进医院之后,当护士们为你脱去衣裤换上纸尿裤时,你低声说了一句话:真丢人。我当时没有应声,我知道没有哪个词语能够给你安慰,我那时还没料到,这竟是你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话呀。很快,治疗使得你的脑水肿变得严重脑压升高了,你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这样快就没有了用语言交流的机会。你留下的最后这句话,既是无奈的叹息,也是一种对病魔发出的抗议。
我和你妈期望的奇迹没有出现。看来所有的神灵都没有理会我们的祷告、恳求和乞求,没有伸出他们的手来拦阻病魔进一步行凶,你脑中的瘤子变得更大,膏药引起的脑水肿变得更加严重,以致压迫了脑中掌管体温的神经,使它的调节能力失灵,你陷入了四十度的持续高烧之中。
你昏迷过去了。
我和你妈心里那丝微弱的希望又一次被掐断,我们只能继续在绝望和恐慌的深渊里扑腾……
爸爸,持续高烧的滋味我是第一次尝受,原来它造成的痛苦比抽搐还要可怕,抽搐开始不久我就会失去意识,意识不到的折磨可以不算折磨。可持续高烧不一样,因为医生使用各种手段想把热度降下来,我于是便不断地在清醒和昏迷两个院子里进进出出,在短暂的意识清醒的时候,我能感到身子就像被固定在火炉上烘烤一样,酷热无比,我挣扎着想离那火炉远些,却根本无法挪动身子。那时刻,我的眼前总晃过烤鸭制作的场景,我好像就是被固定在铁架子上的一只鸭子,被人放在炭火上翻转着烘烤,不把我烤焦是不会放手的。我有时会睁开眼睛看一下你和妈妈,想用眼神告诉你们快把我拖离火炉,可你们眼中的绝望让我明白,你们没有这个力量。我后来就始终把眼睛闭着,我不想让你们再感受到我的痛苦,不想让你们为我焦虑。我当时想,这炙烤可能就是上天特意让我承受的,是因为我人生中的某个过错而特别施给我个人的惩罚。那就独自承受吧,别再添上我的爸爸妈妈……
独享的幸福常会打折减少分量,而独受的惩罚则可能翻倍使重量增加,那些天,当我清醒的时刻,我对活着完全失去了兴趣,我希望整个事情赶快结束,赶快让我解脱,赶快让我去另一个世界。我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呼吁安乐死了。
安乐死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呀……
孩子,我当时并不相信你的持续高烧治不好,我以为是这家医院无能才这样说的,所以我和你妈决定给你转院,转到人们都认为是最好的医院里。我从市急救中心为你要了救护车,又找到那家大医院的领导恳求,他破例地很快给你安排了床位。但住下后医生一检查,便直率地告诉我:只有用冰床进行物理降温,别的任何药物都不会有效,而且这只是维持性治疗,对病情发展已不可能再有任何控制。我不希望这是真的,可我知道这是真的。我只能点头说:维持治疗也行,只要能减轻我儿子的痛苦,你们尽可能做吧。
儿子,只用物理降温对你其实是一种酷刑。你的身下是冰冷的床垫,头下枕的是用毛巾裹着的冰袋,两侧腋下也夹着冰袋,正常体温的人只要挨一下这些东西就会冷得赶紧躲开,可你的体温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恢复到37度。那些天,体温表上的数字成为我最关心的对象,达到或低于37度,我能吃点饭;一高于37度,我的心立马就沉了下去,食欲全无。
你此时需要更细心的护理,要定时给你鼻饲,要隔段时间给你翻身、擦洗和按摩肢体,要看几种液体的输入进度,要看生命监视器上的数字变化。亲友们都自愿来帮忙,白天,我和你妈一直在你身边;晚上,亲友们就轮流和护工一起照看着你。
那些天,生命体征监视器的嘀嘀声一直响在我的耳畔,监视器屏幕上你的血压、心跳和血氧含量三组数字,不停地在我眼前跳动。那种独特的响声和有规律跳动的数字,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记,以至于几年之后,只要一听到与监视器相似的响声,我的心就会猛然抽紧,眼睛便会迅即不自主地想要寻找到那些跳动的数字……
我这一生,只对两种声音生出过强烈的厌恶,一种是火车在夜晚的叫声,每听到夜晚的火车笛响,我就想起了我无数次在夜晚坐火车的情景,想起了买不到火车票的焦虑,想起了背着行李由检票口向车厢奔去唯恐挤不上车的恐惧,想起了买不到卧铺票蜷缩在硬座上和地板上的那份难受;再一种声音就是体征监视器的叫声,一听见它叫我就想起你在医院里的日子,想起你躺在病床上受煎熬的模样,我从心底里厌恶它的叫声……
爸爸,后来那些天我好像一直沉在深沉的睡眠中,除了一些零乱的梦境之外,能记得的事情几乎没有。我的耳朵仿佛失去了作用,基本上听不到外界的声音。鼻子似乎也坏了,闻不到身边的任何气味。舌头因鼻饲久已不用,连蠕动也变得困难起来。我对外界已失去了感知能力,这可能就是人的肉体要消失前的征兆,是人的肉体从有到无必经的一个阶段。我的经历让我明白,上天决定让一个人由人世消失,并不是像按什么开关一样陡然一下子完成,而是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一开始,它让你由运动状态进入相对静止状态,也就是让你卧床;之后,让你的肢体完全瘫痪,进入听凭摆布状态;接下来,让你失去和他人对话的能力,进入失语状态;跟着,让你失去感知外界变化的能力,进入一种无任何应变欲望的安静状态;这就为最终进入那个陌生的世界做好了全部准备。
这和生命从无到有的过程完全相反。每个生命,都是由一个无任何欲望的安静状态起始的;然后开始感知外界的变化,做出自己最初的反应;接下来有一个听凭摆布的阶段;跟着,下床,可以挥手走路;然后有了语言交流能力;最后,开始进入自如的运动状态……
生命的终点和起点非常相似。
爸爸,我在进入无任何欲望的安静状态之后,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轻松,这种轻松是我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是一种压力缓慢解除的轻松,就好像有一只手开始为你取下原本背在身上的东西,一会儿取下一件,过一会儿又取下一件,接下来再取一件,负担在一下一下减轻。过去,我听你说过人退休之后会进入一种轻松状态,我想,你说的那种轻松可能和我感受到的这种轻松有点相似。人退休之后,不用再看领导的脸色,不用再怕工作中出纰漏,不用再担心上班迟到,会觉得原来身上的负担明显减轻了。自然,人退休后的压力并没有彻底消去,比如,他还得去争取退休后的各项待遇,还得为儿女今后的成家和职务提升操心,还得忧虑孙子孙女的成长。而我在那个时刻,压力也还没有彻底消去,还有一个问号压在头上:究竟在何时完全离开……
孩子,你的反常安静让我和你妈慌恐无比。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妈因此提出,晚上不再回家休息,她要一直陪着你。我当然不能答应,她的身体经过这么多日子的劳累和惊吓,离垮掉只差一点点距离,说不定再熬一夜就可能让她也躺上病床。我说:你要实在不放心了,晚上我不回去睡觉,在这儿陪护值班。你妈这才同意回家。其实,我也只是在咬牙坚持着,我能感到我的体力像一瓶就要见底的矿泉水,摇一摇才能看见还剩几滴。当天晚上我值了一夜班,第二天上午你的导尿管出现问题,我没能回家补觉,到中午下楼吃饭时,我很想去医院东侧的一个招待所里买碗面条吃,那招待所离我也就二百多米远,我都能看见它门口进出的人,可我就是没有走过去的力气,我担心我会走不完这二百多米就倒下去,我不能倒下去,我倒下去了你和你妈怎么办?我于是只好就近在医院的小卖部里买了两个不热的馒头,坐在一个楼梯拐弯处吃了。我想,假如有一个熟人那一刻从我身边走过,我的坐相和吃相肯定会令他吃惊,也许他根本就认不出我。我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把一米外的半张报纸捡过来垫在屁股下,就那样席地而坐,背靠墙壁,没有洗手,只管吃。那时刻,我吃饭的目的不是为了享受食物,只为了让自己有力气再回到你的身边。我记得那天我把馒头吃完之后,足足坐了二十多分钟,才觉得有一些力气又回到了身上,才又能站起身子走路……
爸爸,真对不起,我把你和妈妈拖垮了。我那时虽然沉在那种状态中,但可能是亲人间因血缘而起的神秘联系,我还是能断续地十分隐约地感觉到你和妈妈在我的身边忙碌,你们身上的气味,你们的声音,你们的脚步响动,还能在某些时刻进到我那一丝尚存的意识里。人在离世过程中,最后丧失的是听力。在我离你们越来越远的时候,我模模糊糊还能听到你们的一些声音碎片,声音的意义已无法弄懂,但奇怪地记得声音的色彩很暗。我那时有一个愿望,就是劝你们放弃,告诉你们任何努力对我都已没有意义,可惜已无法将我的愿望说出来了。
我今天明白,即使我那刻还能说话,即使我告诉了你们我的想法,你们也不会放弃。在世上所有的人际关系中,只有母子母女关系和父子父女关系最少受利益驱动,只有这两种关系能经受住利益的多次冲击,是相对纯净的,维系它们主要靠的是人的天性和本能。其他的人际关系,包括祖孙关系、夫妻关系、朋友关系、兄弟兄妹关系,能经得起利益反复冲击的,不是很多。
爸爸,请转告妈妈,是你们的爱,让我在经历了那所有的苦痛以后还觉得,人间很美……
儿子,我和你妈最害怕的日子还是来了。那天晚上十点多钟,我们给你喂了药和水,检查了所有的医疗仪器,给值班陪护的你的堂弟及护工交待完注意事项,我和你妈回家休息。你妈好像有预感,走到病房门口又停下了脚步说:我想留下值班。我急忙拉住她说:你白天已不停手脚地忙了一天,再熬一夜,你明天如何能有精力再来病房照料孩子?她可能想想我的话有道理,就迟迟疑疑地跟我走了。我哪里想得到,这竟是我们和你的永诀!我要是知道,我不仅不会劝你妈妈离开,我也会和她一起陪你度过这最后一夜。
我好后悔,是劳累让我变得迟钝?还是谁夺走了我的预感能力?我竟然不知道这是你在人世上的最后一个夜晚!
那天夜里的凌晨三点多钟,我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我被惊醒后一看是在病房值班的你堂弟的电话,心不由一抖:他知道我有多累,没有大事他是不会叫醒我的。我刚一按下接听键,就听见你堂弟急切的声音:伯你快来,我哥的血压突然降低,现已被紧急推进ICU抢救!我怕惊动了你妈,怕极度疲劳的她受不了这惊吓,一边低声应着:好,我这就去,一边去抓衣裳。
我开门走时还是把你妈惊醒了,她慌得跑过来抓住我的手问:你这是——
我急忙宽慰她:宁儿的血压有些低,我去医院里看看。
你妈转身要去拿外衣:我也去。
我拉住她,我想让她多睡一会。我说:我先去,情况紧急了我会打电话回来。
我在凌晨的黑暗中一口气跑出宿舍大院。司机也太累,我不忍心叫醒他。思绪混乱的我更不敢开车,我只能跑到大街上去拦出租车。我赶到医院时,你堂弟山娃正焦急地站在ICU门前,他告诉我对你的抢救还在进行。我看见医生们进进出出,我找到一个医生问: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儿子?医生摇头说:抢救正在进行中,你进去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带进去细菌。等等吧,病情转好自会告诉你的。
我只好在ICU门前来回紧张地踱步。我等啊等啊,直等到天亮了,还没有消息出来,我累得在ICU门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我心里慌得厉害,两眼直盯住ICU的大门。终于,我看见你的主治大夫开门朝我走过来。我急忙站起身问他:周宁怎么样了?他没有开口,他只是很快地脱下他身上的白大褂披在我身上,推着我向ICU
门里走,边走边低声交代我:去看看他吧,他走了……
轰的一声,那块一直悬在头顶的巨石砸下来了。一阵剧烈的头痛使得我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我拼力扶住墙壁才算没有倒下去。我用力吸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向门里你躺着的那张病床跑去……
爸爸,当医生和护士们把我推进抢救室进行抢救时,我其实已做完撤离人世的全部精神准备了。这么久的无质量的带病生活,让我已厌倦了活着。活下去,不仅对我是一种折磨,对你们,也是一种不能再忍受的酷刑了。人生走到此处,是该有个了断了。过去看过一个电影,是说一位因跳海游泳伤了颈部和脊椎,导致高位截瘫的男人,在厌倦了被人照料的生活后,一心想自杀,后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个帮助他自杀的人。当时不太理解这个人物,但我活到此时完全理解了他。活,本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再加上无望治好的疾病的拖累,到最后就完全变成了一种可怕的负担,变得毫无乐趣可言。如果活下去就意味着这样遭罪,我为何不选择解脱?
当医生们忙着对我的肉体进行抢救时,我的灵魂就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忙碌,没再提供任何帮助。我那刻一心想的就是走,就是摆脱那种无法降低的高烧,摆脱那些时刻相伴的冰袋和那张冰床,摆脱随时会袭击我的抽搐,摆脱四肢失去反应能力的被动状态,摆脱肉体的束缚,摆脱人世的限制……
孩子,我扑到你的病床前时,你已停止了呼吸。你平静地躺在那儿,我俯下身亲吻你,我亲吻你的脸颊、额头和手,你的身子当时还是温热的,你脸上再无了被疾病折磨的痛苦。我不敢流泪,我听人说过,不能把自己的眼泪滴在故去的亲人身上,那会使你的灵魂舍不得离开。我只能把眼泪咽进肚里,我抓紧最后的时间给你按摩身子,我按摩你的肩头,让你的肩膀放平;我按摩你的两只胳臂,让你的两只胳臂放舒服;我按摩你的两条腿,让你受尽折磨的腿伸得舒坦些;我按摩你的双脚,让它们恢复你病前的模样。按着按着,我开始感到你的身子在变凉。
我绝望地想用按摩再使你的身子变热,但没有作用。我知道这是你决然地在与尘世告别。我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想祈求上天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再继续按摩你的身子并和你在一起,但那一刻的天空浓云翻滚,天国之神似乎就隐身在浓云后边,他仿佛已下定决心将你收走,根本不理睬我的祈求,我觉出你的身子越来越凉,你离我越来越远……
爸爸,你来到抢救室我的床边时,我的灵魂刚刚升离地面,就在你的头顶不远的地方。我自然看见你在按摩我的肉体和亲吻我,但我对按摩和亲吻已没有任何感觉了。我听到了你含泪的自语,看到了你伤心欲绝的样子,可我已不能给你给妈妈任何安慰了。非常抱歉,爸爸,你和妈妈给了我太多的爱,可我回报你们的却是早早别离的痛苦。将来吧,将来在另一个世界,待我们再见面后,我会尽一切努力回报你们……
爸爸,灵魂脱离了肉体之后原来如此惬意,如此舒服,我可以随时飘飞,在你们的头顶上俯瞰下边。我过去在一本自然科学杂志上看见过一个试验报告:说是在一百多个濒临死亡正在抢救的病人的床底下,都放上一个图形,放时被抢救者根本不可能知道,可当这些病人被救过来后,却都能说出来床下放的是什么图形。问他们是怎么看到那图形的,他们几乎都说是从天花板上向下看到的。我当时对这份报告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如今我明白了,那是真的……
当然,我这时还不能走远,有一个头罩白色丝巾的女士在将我拉离地面时,微声告诉我不能离你们太远,我还处于和人间告别的最初阶段。过去,我听老人们谈到死时,说人死时会有两个面目狰狞的小鬼来把人的灵魂捉走。如今我才明白这种说法有误。其实来领我的是这个头罩白色丝巾的女士,我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可我能感受到她对我充满了善意,她的举动轻柔,一点也不粗鲁。她对我用的多是肢体语言,很少说话。需要说话时,她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用人间的词语来评价她的话,她举手投足间都显得很有教养。
我很奇怪地对她没有一点害怕之心。
说真的,此时我也不想走远,没脱离肉体之前,我对人世充满了厌恶,对活着已无任何留恋,但真要远走,我却又生出真正的不舍。毕竟,我在人世上活了二十九年,我在这里玩耍游戏、上学读书、参军做事,这里有你、有妈妈,有爷爷、有奶奶,有那么多的亲人,有那么多我中学、大学和读研时的同学,有那么多的战友和同事,提前离席告别时确有些难舍难分。还有,人间有我许多熟悉的地方,周庄、构林、邓州、南阳、济南、郑州、西安、北有我住过的地方,与这些留下过我足迹和生活印痕的地方分别,也令我异常难受……
孩子,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来了之后,我和他们一起把你抱离病床。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你小时候我抱过你多少次,你病了之后,尽管你比我还高还壮,我还是背过你许多次。可过去抱你背你时,心里是高兴快乐充满希望的,觉得你是我生命的延续,但这一次,心中却全是痛苦和绝望,是可怕的空。我拉你出抢救室门口时,你妈妈你姨妈你姑姑还有你小叔和你几个表姐、表哥、表姐夫、堂妹、堂弟围了过来,你妈妈放声大哭,要去抱你,我怕她把眼泪滴到你脸上,急急地拉你向太平间走。从抢救室到太平间那段路,我不知是怎么走完的,我紧紧握住你的手,希望你不要受到惊吓。儿子,在我们家中,走这段路的顺序应该是我先走,你妈次之,你最后走,我走时,本该由你来护送我,现在因为上天的反常安排,反过来变成了我来护送你。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谁能体会?
把你放进太平间后,我回家给你准备上路的衣服和葬礼。我的心痛得没法控制,多少天没有吃好睡好的我头痛头晕得厉害,眼前总有金星在晃,那时刻,我真想和你一样倒下去,咱父子俩一起走。可你妈妈此时已经哭得躺倒在床上,我们不能抛下她不管,我得振作起来,我不能躺下去,我得把这个残破的由两根柱子支起的家勉力支撑住。我打起精神,与各方联系,把所有该做的事情安排好,所幸有你表姐表哥表姐夫们和堂妹堂弟的帮助,把送你走前该做的事都做好了……
日,这个写进周家历史的日子,我不知天国之神选择这天领你走的理由,我只知道,从这一天起,你不再理睬我和你妈了……
我们对未来生活的设计被全部毁掉了。
全毁了……
爸爸,在你为我准备葬礼的时候,那位拉我离开地面头上罩着白色丝巾的女士,示意我随她走,她并不说要去哪里,我那阵实在不想走,我在挂念着你和妈妈,不想让你们离开我的视线,可她的手只稍稍一点,便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迫使我跟着她向前走了。我们的走法不似在人间那样两脚轮换移动,这儿不需要迈步,只需要在一层薄云之上站定,按她的示意面对一个方向,跟着就听见呼呼的风声,我们就飞起来了。眨眼之间,就到了一个地方。待低头细看时,只见下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汹涌翻滚的水,大水之上,有无数的人在水里挣扎哭喊,我骤然紧张起来:这是什么地方?我本能地想弯腰伸手去拉在水中哭喊的人,可她的手一点,我就动弹不得了。
为何不让救他们?我朝她喊。
她不答,只示意我看。
看这个干什么?我朝她叫。
在水面上挣扎的人数渐渐见少。就在这当儿,她又扯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跟着她走。
这次的走法和刚才一样,待呼呼的风声刚止,我就睁大了眼睛,这次我看到的情景更加吓人,只见我身子下方的地面都已裂开,裂缝里正喷着火红的岩浆和砂石,大片的房屋在倒塌,人们正哭喊着四散奔逃,许多人被倒塌的房屋压住,许多人掉进了土地上的裂缝。我骇然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她不答,只示意我看。
我俯身想去拉扯掉进地缝中的人,她的手只一点,我就不能动弹了。
为啥不能救人?
她照旧无语。
既是不让救人,为何带我来看?
她仍然不答。我只能满眼疑惑地看着她……
宁儿,日早上,我和你爹、你小叔、你刘伟哥还有你山娃弟弟,早早去了医院的太平间,先请工作人员为你穿好衣服。这还是你第一次穿上07式新军装,当初发新军装的时候,你已经病了,你让我把军装收好,说等你病好再穿,没想到会等到今天,会在这里为你穿上。看到你戎装在身静静仰卧的样子,我的心全碎成了片,我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几年前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的你,你人生之路怎会这样拐弯?为什么不能向别的方向拐?为何不能晚点拐呀?!
临装棺前,我再一次吻你,我吻你的机会快没有了……
灵车开到八宝山,刚在告别室安顿好你,你的领导、同事和朋友,还有爸妈的领导、朋友和同事就来和你告别了。在那一刻,我真担心我和你妈会站不住倒下去,还好,我们坚持了下来,爸妈得让你走得安心!
告别仪式结束,我送你到后厅,工作人员就不让我再向前走了。我明白,我们父子最后告别的时刻到了,我扑到你身边,最后一次亲吻你,儿子,永别了……
一个小时后再见到你,已是一包骨灰了。我哆嗦着手把你的骨灰装进骨灰盒里。然后和你妈、你小叔、你山娃弟、你刘伟哥一起,送你到老山骨灰堂暂住。我根本想不到,我给你准备了那么大的房子,可在你29岁的时候,却只能把你送到这个地方——一个两平方尺的灵龛里。
从老山骨灰堂出来,我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那些山坡上的树木,那些站立枝头的鸟儿,那些天上的云团,还有掌管命运的造物主,都该听到了我的哭声!儿子呀,你和爸、妈的命,为何会这样苦?为什么偏偏要你得这种病?为什么这灾祸偏偏落到我和你妈妈的头上?
为什么呀?
爸爸,在八宝山的告别室里,在老山存放骨灰的灵龛前,我其实一直在跟着你们,就在你们的头顶上方看着你们。我看见了你和妈妈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多想伸手拭去你们脸上的泪水,可头罩白色丝巾的女士制止了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伤心,无法给你们任何安慰。你们想开吧,我只是把存在的方式改变了而已,我还是你们的儿子。
爸爸,当我看见自己的肉身被焚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难受的感觉;相反,还有一点点庆幸生出来:我终于不必再受它的拖累了。人的肉体产生的欲望太多了:食欲、情欲、性欲、钱欲、物欲、官欲、权欲、成名欲、成功欲、不朽欲,一个又一个欲望把人追得不停地往前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活得无滋无味,有时还会气得七窍生烟,恨得咬牙切齿,悔得连连跺脚,疼得流出眼泪。不长的人生过程,一直被欲望牵着鼻子走,有何意思?可只要肉体存在,真正能摆脱和超脱欲望的会有几个人?如今,我终于能和肉体也就是欲望永别了。
我再也不必受它的钳制了。
我终于获得了彻底的解放……
孩子,从老山骨灰堂回到家,看到到处留有你印痕的房子,我和你妈又忍不住放声大哭……从这天开始,我和你妈开始害怕夜晚,因为夜晚特别容易让我们想起你;从这天开始,我们开始害怕过节,一过节就更要想起你;从这天开始,我们害怕参加别人家孩子的婚礼,因为看见新郎新娘,我们更容易想起未婚的你;从这天开始,我们开始害怕参加朋友们的聚会,因为聚会时,朋友们难免会谈到自己的儿女,而这又会勾起我们对你的记忆……
有一天,你妈妈抱着你留下的衣服边哭边对我说:把宁儿的骨灰总放在骨灰堂不行,入土为安,还是早点找个公墓把他葬到土里。我说:行,让我仔细看看市里的公墓哪个好。那天以后,我就按在网上查到的公墓资料,四下里跑着去看,西边的,南边的,西南边的,东北边的,北边的,几乎所有的公墓我都去看了一遍,比较来比较去,我觉着还是天寿陵园好。不是因为这里长眠着不少科学家、教育家、艺术家,可以和他们做伴,而是这座陵园设计得很像一座休闲的公园,青草地、柿子树、鲜花、喷泉、甬道、凉亭、石雕,还有一长溜僧人的塑像,人徜徉其间,有一种悠然之感。而且这里管理得好,每一个墓区都有保安整日看护着墓地,有保洁工每日擦拭着墓碑墓石,每天都有音乐在园区里回响。我想把你的墓地就选在这里。回去和你妈商量,你妈说她要亲自去看看。她看完也说好。
我们在陵园里看到,这儿除了单人墓,还有夫妻合葬墓,有一家三口的家庭墓,有几代人合葬的家族墓。我对你妈说,既是这里宜居,干脆把我们俩的墓穴也提前买了。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葬在一起。你妈当然同意,陵园里也允许这样做,已经有不少死了儿女的人把自己的墓穴提前买了,只是先不在自己的墓碑上刻字罢了。
接下来就是在陵园里选择墓穴的位置。我们走完所有的墓区,最后定在方舟园区的一处甬道旁,这儿,左边的墓地里,埋的是一位患病去世的姑娘;左后边,是一个患病去世的小伙子;右后边,是一个遇车祸去世的少年。这样,即使在墓地里,你也可以有聊天的伙伴,不至于寂寞。爸妈的墓碑,和你的紧挨在一起。墓穴是分开的,你单独一个,给我和你妈预留了另一个大些的。墓碑是书的形状。因为你和爸妈都爱书,故两个墓穴的盖子,也都请人塑成书的形状,只是你的那本书还未完全掀开。就是到了那个世界,也让书来陪伴我们吧。在你的墓碑的基座上,我和你妈商定,让刻上了三行字,一行是:儿做人正直善良。另一行是:儿做事细致完美。再一行是:爸妈永远爱你……
爸爸,我看到了你为我选择的陵园,看清了你和妈妈为我定下的墓穴位置,看见了你们选定的墓碑,我都很满意。我对你和妈妈为你们自己预定墓穴和墓碑当然高兴,这样,将来有一天,我们一家三口的骨殖就会紧紧相挨。我唯一担心的是,这样做会不会不吉利?毕竟你们还在活着。我还想告诉你们的是,那天,当墓碑安好你们去让人刻字时,我其实是跟了去的,我本想一直在半空里陪着你们,可这些天一直跟我形影不离的那位头罩白色丝巾的女士,把我拉开了。她又拉我去看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座城市,却不是我熟悉的城市,只见那市内高楼林立,街路纵横,大街上车来车往,人流如织,十分热闹,只是看不清人脸和街上的文字,辨不出是哪个国家的哪座城市。我以为她是让我来看这座城市的繁华市景,却不想,我们刚在半空里站下,突然听见救护车响,随即就见一辆辆的救护车都开到了大街上,总有几百辆救护车在四处拉人,跟着便有人的哭声响起,人们忽然在大街上四散奔逃,转瞬之后,便有人开始向地上倒去,哭喊声四处响起,又过片刻,人声开始变小以至完全寂灭,街上的车辆相继停下,救护车也不再动弹,整个城市如死了一样。我惊问:这是怎么了?一旁的她如前两次一样一声不吭。我想下到地上去看清发生了什么,却被她一扯,动弹不得了。我惊望着她丝巾下模模糊糊的面孔,不知她何以要我来看这个陌生恐怖的城市……
儿子,预定墓穴和墓碑不会不吉利,这就像乡下你爷爷奶奶,很早就把做棺材的木板买好,放在家里;很早就去咱家的坟地里指明挖坑的位置,这样他们的心里才安生。自从我和你妈把我们的墓穴和墓碑定下之后,我心里感到非常安妥,好像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给你下葬的日期定在一个双休日,为的是方便亲友们来为你送行。按你妈的意思,那天我们还在附近的寺庙里请来了一位住持和几位僧人为你举办超度仪式。超度仪式在陵园特设的一个大厅里举行,我和你妈还有亲友们将你的骨灰盒送进大厅以后,僧人们高奏佛乐,点亮蜡烛,上香行礼,然后开始高声诵经。诵完经,再行礼,尔后由仪仗队将你的骨灰盒放进一口棺材内,由四名仪仗队员抬上,在一名手举灵旗的仪仗队员引导下,向墓地走去。
那是清明时节一个阴云低垂的上午,我和你妈及亲友们跟在棺材后边,在哀乐声中向方舟园走去。没有谁能体会到此时我心中的那份悲哀。我过去在小说中多次写过送葬的人,到这时我才知道,我写的那些送葬人的心理和真实的送葬人的心理差得太远,只有给自己的亲人送过葬的人才知道送葬人真实的内心世界,那其中有多少虚无空落之惊慌,有多少无奈无助之痛楚,有多少不舍离别之哀凄……我两眼瞪得迷迷茫茫,两脚走得高高低低,身子因痛楚而哆哆嗦嗦……
爸爸,我看见了你和妈妈在我的墓穴里放了取掉电池的手机、MP3、手表和其他一些用物,还在墓园外边烧掉了那么多的纸钱、纸衣、纸车、纸房子、纸家具、纸电器,你们想得很细,唯恐我到另一个世界生活不便。我那时还离你们不远,还没有完全走进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对那里的情景还不了解,还不知道这些东西有用没用,可我的心里充满感动,你们什么时候都在想着我,都想把我的生活安排妥帖。
骨灰入土对我意味着,我已经走完了造物主为我画定的第一段路程,这段路程很像一个圆形跑道,我从起点——没有肉体的“无”起步,经过肉体的“有”的一番折腾,又回到了没有肉体的“无”。也就是百姓们常说的,人是父母吃从土里长出的粮食孕育的,死后必须再变成土,回到土中去,要不然土地爷不会答应。
我有时想,人的生死过程很像一场游戏,很像我们童年玩的泥娃娃游戏,我们把土和上水捏成泥娃娃,在窗台上摆整齐,和它们说笑玩闹,忽然之间,来了一场大雨将窗台一冲,泥娃娃又变成了泥水流到窗下的土里,泥娃娃无影无踪又变成了土……
人从虚无中来,又向虚无中去,轨迹是一个圆圈呀……
孩子,人生如果真是一场游戏,那它就该遵循玩游戏的基本规则,那就是参与玩游戏的人必须是自愿的,可我不想参与这场游戏,我讨厌它,这种游戏太残酷,它让人付出的代价太高太高。人们玩游戏都是为了寻找快乐,可这种游戏给我的快乐在哪里?造物主创造出这种游戏并设定这种游戏规则实在荒唐,我对他提出最强烈的抗议。我宁可不出生,我宁可不为人!我不出生就不会尝受人生之苦,我不为人就不会去体验生离死别之痛。我真想提议,造物主在决定让一个人到人世之前,应该询问他的意愿,他同意到人世,就让他出生,他不同意,就别让他出生。做到了这点,才算做到了真正的民主自由。现在倒好,不管你愿不愿出生,不管你愿不愿尝受生之烦恼苦痛,只要造物主想让你出生,只征求你父母同意,有时甚至连你父母也未必同意,你就必须得出生,这不合理!
这是强人所愿……
爸爸,别那么偏激,别因为失去了我,就对造物主失去了敬意。每一对父母都有要孩子的权力,造物主不能不给他们这个权力。就像你和我妈妈当初结婚后,如果造物主不让我出生,你一定会生他的气,会认为他太不公道。还是平心静气吧。你是承受了失去我的苦痛,可这世上尝受失子之痛的不只是你一个,记得北京城郊的一次车祸吧?一家四口坐的一辆车一下子被人撞了,只留下一个母亲,那个母亲失去的亲人不是比你还多?我在想,一个人这一生要尝受什么,不管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不管是幸福快乐还是不幸苦痛,可能都有一个定数,这个定数不是由他本人决定的,而是由一个隐身的掌管者分配的,这个掌管者根据每个人付出与获得的总体情况,来确定分配幸福快乐和不幸苦痛的比例。因此,不论你得到了什么,都请接受吧,抱怨没有意义。
我失去了生命,你失去了儿子。我劝你接受现状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说服我自己。
我们难道除了接受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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