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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壮实了 咱们学校为了节省资金 木有那么大号码的
1楼 17:55&|
我们老师也说那个号码不合适
收起回复2楼 17:55&|
那不科学啊,为神马桶爷也不穿?咱桶爷身材顶呱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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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习散文作品选读
白茫茫的杨花突如其来,拉卜楞下起了一场大雪,没有一朵到两朵到一百朵的过程,纷乱的杨花在拉卜楞上空悠闲地飘忽起来。空中悬着的鹰踩着这样一团落不下去的雪,也一定是惊呆了。一层一层的寺庙远了,金黄的更与天相接、赭红的更庄重地落在地面。
杨花也迷了我的眼睛,拉卜楞又给了我一个神奇。厚重的木门打开,闪出小喇嘛阳光一样纯净的脸,他的袈裟扑簌着干净的门槛,他的牙齿细密莹白。木门又吱溜关了,说是喇嘛们正在草地上过香浪。从门缝里看,小喇嘛脚步轻快地上着石节,几小撮杨花在他的脚边轻轻打着旋。
该是杨木吧,没有油漆过的木纹细腻润滑,木门上贴的67年的宣传标语字迹清晰可辨,而我,那一年出生的人,现在已满脸风尘。拉卜楞一定是在尘世的时间之外,有它自己丈量时光的刻度。巨大的经轮在一抹阳光里半明半暗,谁能说得清在下一刻里,它的哪一半会在太阳里亮着?杨花来来往往神奇又平淡。几朵透明的花儿落在藏女的发辫上,她说还差一百个,她将磕够10万个长头,十万个长头又怎样丈量生命的长度?大经堂外墙上那个神的耳朵现在听见了什么?我宁愿猜想,它听见十万万朵杨花正在拉卜楞飘来飘去。
拉卜楞被杨花柔软,一种感觉也在我心中渗出,轻轻地把我浸湿。
而夜的月光更像水。那成群结队的杨花又似乎在某个神秘的时刻突然消逝了。月光干干净净,还有人在月光地里磕着头。寺庙门口偶尔有几点灯,觉得那真是多余。在月光下顺着时间的指针围着拉卜楞转一圈,藏人朋友说,你将有了难以言说的加持,你将累计了无可计量的善德。在山脚下前行,朋友脚步窸窣,如落叶的声音。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清澈而干净,他默念的六字真言在夜风里悠长。拉卜楞一片澄净,寺院的铃铛节奏不一地响着,风把它们大小不一的声音送得或近或远。我内心的静谧伴着一份喜悦正在声音的翅膀里悄悄翻飞。我想,所以宗教是宁静的,这样它的声音才可穿越尘世,抵达遥远的地方,碰触人的心灵。站在山坡上看着拉卜楞脚下的夏河县城,街灯忽明忽暗,藏人正过着他日常的世俗生活。我想,他们随时一抬眼,目光越过他们的院墙就可看到依山而立的寺院,看到一种光芒,那该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稳妥和幸福吧。
草坡上突然开满了成堆的花儿,五颜六色,壮观得很。只是奇怪开在一面的山坡上,细看,才是纷纷扬扬洒上去的风马。想是才祭过山神的,风马一片一片鲜艳地顶在草尖。看过去,山那头是祭祀过的鄂博,经幡在风里静静地飘着。遥遥对过去,脚下的草地上躺着的是尕海,山神护着尕海,尕海是一片透亮的镜子,云在里面游着,浓密的苇子像尕海的睫毛,在风里歪歪地倒过去倒过来。
“姜托措干!”、“姜托措干!”(尕海的藏语读音),藏族朋友喊到。尕海也是神。牦牛是神,羊是神,尕海边上烂漫的花儿是神,从湖面上掠过的鸟是神,风是神,突然飞过来的云也是神,藏人对任何一个生命和看上去不是生命的生命从内心深处充满了感激和热爱,我因此在他们的眼睛里不断看见纯净和明亮。
尕海在错宁,错宁的意思是牦牛走来走去的地方。
远处,一座山头已经粘在灰色的云中,紧接着,错宁的雨也来了。雨线粗壮密集,看得人喘不过起来。错宁的雨铺天盖地落下来时,你便看见了雄壮的牦牛奔跑的速度,牦牛披着一身光滑温顺的长毛,刚才还在专心地不慌不忙地吃草,顽皮的小牛犊在一边东张西望、跑来跑去。而大雨来时,那些小牛犊在母牛身后也显示出奔驰起来的姿势,它们还没有长大的尾巴在速度里几乎要飞了起来。
想想错宁这个好名字,想着那些多得摩肩接踵的牦牛,它们一身油光光浓密的长牛毛是不沾雨珠的,雨珠在牛毛上打滑,只是攒到牛毛尖上,再大滴大滴跌到草上、花儿上,那又是大地和青草的好时光。雨珠在牛毛上溅落开就如同在牛毛帐篷上溅开一般吧,瓢波的雨里,那个黑牦牛的帐篷里,牛粪火就该旺旺的了。
雨还在下,我看见了最后一只牦牛飞奔下坡的身影,可那边天上,夕阳又在云缝里亮了起来。不知刚才翻过山坡的那群牦牛会不会正在朝那里奔跑呢?
到河曲马场,从车上下来,第一个扑倒在草地上的是聂合交巴。交巴甩掉鞋子,伸展四肢,全身贴在草上后,笑容一下子绽开了。
交巴对草地的亲昵叫我感动。他在草地上爬来爬去,拨拉开一大坨一大坨牛粪,翻翻这堆草,动动那朵花,草尖和花瓣摸着他的脸颊。
就想和交巴一样,也在草地上躺着、爬着。我的鼻息里灌进了各种植物的香气。河曲马都去了远处了,躺在草上看天,天很低,触手可摸,不远处,云朵就柔软地落在草地上,世界纤尘不染。爬在草地上,花儿满眼睛开放,花儿和这世界一样高,满眼睛是花,就仿佛满世界都是花儿了。近近地看花,就觉得花儿也是生灵,有羞涩的、有张扬的、有秀气的、有泼辣的,花儿和花儿们,花儿和青草耳鬓厮磨,亲如一家。蒲公英鼓足劲绽放她的花脸蛋儿,花梗里是苦涩的白色的汁液,藏族孩子说嚼着那苦汁就会嚼出泡泡糖来。它睫毛似的花瓣落了,就伸展开毛绒绒的籽儿,草原上的风来去自由,那花籽儿想去那里就去那里了。马耳朵的叶子全部在草地上警觉地立着,河曲马远了,就丢下这一草滩的马耳朵替它们听南来北往的故事。花儿生在草地上真是幸福啊,那么多的兄弟姊妹,到处又都是爱它的人们。说那种紫色的小碎花叫塞青梅朵,花瓣的数目是一个无可限量的秘密,据说最幸运的人见过一百多个花瓣的,多么壮观的花儿,谁见到谁就会得到天底下最幸福的爱情。如果摘一捧塞青梅朵放到奶桶里,牦牛的奶水就会源源不断。遍地都是格桑啊,藏人说格桑是好时光的意思。花儿们盛开它们心里藏不下的喜悦,草原上的好时光多得像星星。
就想若是草地上的一株草也好,心里盛满格桑,鬓上插一多塞青梅朵,穿一双毛绒绒的蒲公英的花鞋子,云来了,就朝它摇头,雨来了就留两颗当水晶耳坠。我这样想着就嘻嘻地笑了。
看着想着,云就真的来了,雨也来了。卓玛是早听见远处的风了,她刚刚把草地上凉晒的奶疙瘩收进来,雨就跟着她的脚跟下来了。牦牛帐篷也刚刚扎好,她的小妹妹才把更小的妹妹从草地上抱进来,她刚才也像长在草里的一朵小花呢。在帐篷里看外面的雨,雨下得无拘无束无遮无拦。雨珠在花儿和青草小小的身上唱着歌儿,花儿和草在雨水里跳着舞。看不见落下来的雨水,那么多的草和花儿都张着嘴巴呢。风把雨丝儿斜斜地铺开,花儿们也一律斜过身子去,植物的清香弥漫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它的浸润之中。
雨住了,草地新鲜透亮,闪烁着忙乱的水晶。那些走远的河曲马也该回来了。
是飘着的雾,不定睛看是看不清的,悄悄地飘着,一团一团,再浓一些就成了飞着的细雨。人还感觉不来,可草已经湿了,草棵里藏着的每一块石头都显现出了独特的色泽和花纹,仿佛讲着一个个重大和细小的故事。草原是润泽而柔和的,经年的石头保持着它最早的形状。
摘起一朵满身雨水的小花,细碎的花骨朵像洁白的奶酪,想这草原真的神奇。更神奇的是石头上自然形成的六字真言,雨雾里“喔嘛呢叭咪哞”的藏文字样清晰可辩。喔嘛呢叭咪哞,你在藏区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它的混响,默念着的声音响至内心,传扬至遥远的天际,从过去至未来,包容了永恒的时空,简单而又盛大。自然界隐现出了这些声音的光辉,就如同这些说着“喔嘛呢叭咪哞”的石头。拿一块石头放到摩尼堆上,这都是天上的石头,装满了藏人世代祷念的声音。
雨下着六世贡唐大师的修行室。那里面朝天空和草原,脚踩旖旎的小山,空中有莲花一样的白云飘过。大师的修行就该是如此的宁静吧,菩提树叶飘落,一只小鸟的叫声就足以叫草地里每根草尖上的露珠喜悦地颤动。
酥油灯闪闪烁烁,外香寺静谧而空灵。像藏人一样,也向那个小小的磨盘顶礼膜拜吧。在一个花儿们争相绽放的日子,一位辛劳的母亲磨着青稞,她3岁的儿子踩在磨台上够着她的乳房吮吸奶汁,那一天,那神奇的一刻,它小小的一只半的脚印就深深地印在了磨台上,他就是第三世巴仓活佛。我也用母亲的手,摸一摸那对小小的脚印,我摸着的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神。藏地的神奇就是这样干净而单纯。
雾里传来一个小男孩小鸟一样的声音,接着跑来了他,他的小藏袍已经湿了,我们叫他,他用黑宝石一样的眼睛望了我们一眼,又跑了,他年轻的妈妈正在半掩的木门里向他招手呢。
雨雾把外香寺湿透了,屋檐开始滴下水来,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落进一排整齐的水窝里,水花溅开,满寺庙就响着丁丁冬冬的声音。
郎木寺依然安静而不紧不慢。这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之一。它小巧而圆满,藏在高山之中,被山上错落的寺庙围绕,有木桥、清澈的江水、江上有小小的磨房,但它却不知自己美得独特和自在。人们依然悠闲地生活着,一年过去了,这里似乎不曾有些许的变化,透过江边小馆小小的木门,我又看见了院里卧着的那个懒懒的黄狗,还有一园子青青的白菜。
还是走过那个木桥,进入甘肃的寺院。桥那边,四川人已经忙着做午饭了,女人们在江边洗着白生生的水萝卜。
迎着风上山,再去看看天葬台。这一次我是知道有一条路的,可走着走着又迷了。风好象是从山顶吹下来的,耳边能听清歪歪扭扭的风声。半山就有秃鸠起起落落,鹰像空中滴上去的墨汁,一点一滴,久久化不开。想必正在进行天葬。
远处的山腰,雪白的经幡在无声地翻飞,灰云游移。看得清山坎上静立的秃鹫,一动不动,目光冷静而辽远。果然正在天葬。天葬台上,几十头巨大的鹫忙碌着。煨桑的青烟袅袅地在上空飘散,一个灵魂正在朝那里飞升。“喔嘛呢叭咪哞”,念经的喇嘛像草里的石头,氆氇上长起了青草,他落在地面,用他空中的的声音超度飞升的亡灵。
青草里的一条土路一直蜿蜒到山脚下的郎木寺小镇,那里炊烟袅绕,午饭的馨香已经飘散开了吧。
那些吃够了草皮下的蕨麻的小猪娃们还在木桥上悠闲地散步,细小的白龙江上跨着的磨房还锁着,沿途的青稞还油绿油绿的呢。那个藏女的腰压得弯弯的,装满篮子的该是些什么呢?
郎木寺不知道,一个想念它的人来了又要走了。我还是一个过客,穿过不慌不忙的郎木寺小镇,我依然孤单而落寞。站在路口,再回头看一眼,郎木寺还是像一个闺房、一个少女的闺房,深藏在一片青草和鲜花之中。
2003年8月兰州
青青豌豆尖
在一个普通的傍晚,一块吃饭,不喝酒不说,喝了酒就说,我们这一代人的特性。我始终在听它们说,许多次我想流泪,但我只是抹了抹眼睛。只有喝酒让我们放松,但是可惜我总是记不全。我只能记住一些词汇,然后,回到家把它们敲到电脑上。我们在一块而很温暖。我一直在笑啊笑的,但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总有泪水。
我现在不能写,因为我的眼睛太湿。
童年是柳条编成的筐蓝里盛着的洋芋蛋,是父亲的大脚回家时踩碎的泥娃娃。
玉米成熟的季节到了。
大片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边。清晨,第一抹阳光洒下来时,玉米地还在安静地沉睡。几乎没有风,金黄的玉米粒像细密的小牙齿争着从裂开的玉米裤里露出来。我一闪身就可藏在玉米地里,甚至靠在结满玉米棒子的秆上继续还没有做完的好梦。但在庄稼成熟的季节,母亲一刻不停地催促着收割,只有当一捆一捆闪耀着金子颜色的玉米棒挂在檐下、母亲的眼睛里才会露出恬静的目光,就像看着挤在一个被窝里的两个快要香香睡着的儿子。
太阳渐渐高了,风吹过玉米地,叶子们推推搡搡喳喳喳唱着干燥的歌。
那些比我高出一个肩膀身上挂满果实的沉甸甸玉米秆儿,我要用手里的刀将它们砍倒,掰下玉米棒子,再把打成捆的玉米棒和玉米秸背回我家的小院。
钻进密密的玉米丛,啄食玉米粒的小鸟在我的头顶一边咂叭着嘴巴一边兴奋地说着话,我可以从远远走来的风声听出林子的大小。玉米杆一丛丛躺倒了、压着和它们一样纤细的我的影子。我有时想,如果再有一个我,我会叫他从林子的另一头砍起,然后我们在某个时辰相会,在我们抬头之际,我们看到那些高不可攀的玉米杆儿一棵不剩全躺倒在我们脚下,那是一件多么令人舒心、叫人哈哈大笑的事情呵。
太阳快到头顶了,我挥动膀子头也不抬地砍着,但脚下的空地延伸得很慢,脱了湿湿的褂褂,身上还在流水,抬头看看,火一样的太阳一言不发地晒着林子,火苗子一刻不停地舔着我的身子,那干叶子上的小牙齿毫不心疼来来去去刮着我的身子,汗水让那些纹路变成了满身红色的线线。疼啊疼,母亲知道我疼,叮嘱我别脱褂褂,可不脱褂褂天儿要热死人呢。
母亲送来了午饭,又是大白菜,我是多么厌恶那些白菜呀,那些套种在玉米地里招惹了玉米胡须上金黄色花粉的大白菜,我厌恶它身上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花粉味,母亲知道我不喜欢它们,但没有别的可以替代它的东西。
肚子吃鼓了,躺在玉米丛里歇一会儿吧。明亮的小光斑踮着脚尖在我的眼皮子上跳舞,玉米叶儿喳喳喳唱着干燥的歌,大树上的蝉儿乱糟糟嚷得人困倦,它们哄着我睡着了,不过不怕,等我再蓄积些力量,又可挥舞我的刀子了。
月亮出来了,月光下那片我砍过的地,玉米茬泛着白色的光。那些站着的黑黢黢的玉米丛在清风中低声合唱着小夜曲儿。
再望过去,那一望无际的玉米林啊……
夏天的一个黄昏,上初中的我放学到家,看见一个男人、一个表情古怪的老婆子和一个女孩儿,母亲看着我笑眯眯的,那男人和那老婆子也是,只是那女孩显出些羞涩来、低着头偷眼看我。叫母亲出去问那些人来我家干什么,母亲说那女孩是给我瞅的媳妇。我问弟弟有媳妇吗,母亲说他还小,我问隔壁家的拴牢有吗,母亲说人家瞅不上他。我一时恼了,大哭起来,吓得那男人拉着女孩的手赶快出了门,我远远追着他们,瞅着他们趟河趟到中间,使劲往水里扔石头。
又长了一岁,母亲说隔壁家的拴牢已经瞅上了媳妇,舅舅也要领我到别家瞅媳妇,说是姑娘很乖又好看。母亲在我口袋里装了一块花手帕,舅舅一路叮嘱我要是看上了那女娃,就把花手绢给她。到了那家,见着一个女孩,红脸蛋,吊着两根大粗辫子。大人们出去了,那女孩突然过来,使劲低着头,手里伸过来一个小笔记本,伸来半天,我才明白是要和我交换礼物,我赶紧把那块叠整齐的小手绢给了她,女孩接了、飞快跑出了门。舅舅进来问,成了?我说,成了,舅就高兴地领我回了家。一进门,母亲急急地迎出来问,成了?舅说,成了。母亲问我那女娃长得好吗,我说我没看清她的脸。
一天傍晚,母亲要我和弟弟去割柴,弟弟说河对面的一家割了许多湿柴搭在院墙上晾着。等天黑透了,我和弟弟趟河过去,偷偷取下一堆柴,正准备走时,院门开了,出来的正是去年趟河过来给我瞅的那个小媳妇,那女孩不愠不怒的,我先凶凶地说道:今晚这柴让拿也得拿,不让拿也得拿!那女孩静静地掩了院门进了。我和弟弟一路哧哧笑着背回两捆柴。
后来全家要搬迁到外省,舅舅又提了礼物把那个送我小笔记本的女孩退了,那女孩给舅舅一个小纸包,里面是那块花手帕,还是新新的,上面多了一朵绣上去的杏花。舅舅说那女孩就叫杏儿。
我舍不得我家那个小土院,临走那天我时时回头看,拴牢的新媳妇隔着墙头看我们走到很远很远,拴牢的新媳妇正是河对面那家的女孩,我真想帮她割下一院墙的湿柴,她穿的那件水红的袄袄真好看。
说是柴,其实是一些矮草。割下的柴母亲用它点火做饭,到了冬天还可以填暖炕。
放了学,做完了活儿,吃了饭,母亲就叫我和弟弟去割柴。太阳已经落山,晚风还是暖暖的。先爬上新整的坡,地是刚刚犁过的,最适合摔跤,一帮割柴的孩子凑齐了,就分两队摔跤比赛,犁过的地虚虚的,被摔得多狠也不疼,摔够了,脱下鞋磕出里面的土,再去割柴。满山的野蒿子,苦苦的香味在晚上飘得很浓。
背了柴往回走,肚子有些饿了,就去偷摘刚刚长饱的麦子,麦粒儿刚好是快要发黄的时候,不嫩不老,把麦穗儿放到手心里一揉,吹掉麸皮,手心里就是晶晶亮的绿绿的麦粒儿,吃到嘴里满嘴香。趁弟弟吹得专心的时候,从衣领塞进一棵麦穗,芒刺儿倒着长,弟弟越急,麦穗越往衣服里钻,扎得他哇呀呀乱叫。
要么就去偷摘人家地里的向日葵,那些大美人似的向日葵,脸盘儿在月亮下分外漂亮,偷偷摸摸走近,跳起来,揪住它身上的大叶子、弯下它的脸盘,掐掐籽,已经饱了,乱七八糟地扭呀扭,扭下盘儿,抱到怀里就跑,背上柴,走得离那家远了,再拿出来吃。和弟弟半躺在田梗上,不紧不慢地嗑着葵花籽,天就像深蓝色的绸缎,头顶上的月亮像新洗过的一样,莹火虫打着小灯笼悠闲地飞来飞去……
我和弟弟不紧不慢地嗑着葵花籽。只要我们不瞌睡,有的是时间。我们的脚边各放着一捆新鲜的柴。母亲在油灯下又在给她的两个儿子纳鞋底。她远远就会闻见青草的香味,于是放下针线出来、打开院门,看见她的两个儿子披着一身干净的月光、担着两担青色的柴回家了。
听说大马庄今晚又要演大戏,吃饱了肚子,早早上路了,二十里地呀,提前就到了。天儿也麻麻黑了,戏台两旁的汽灯就要亮起来了。两个大大的汽灯,吸足了气,一根火柴一划,呀,一个大场子全亮起来了。穿戏服的戏子们脸上红红白白的,在后台忙来忙去,梆子、鼓、锣、先亮亮地响了,山坡上的人们还在小跑着往下赶,胡胡儿也拉起来了。
老年的戏迷们早就搬了小凳儿,眼巴巴地等着开戏。场子中间乱跑的是兴奋的吱呀呀乱叫的小毛孩,媳妇们凑成一堆头顶着头、婆婆妈妈地纳鞋底儿戳毛线。再往后,树杈上、矮墙上站的是男孩子女孩子们,脸上是一样的兴奋,啃着苞谷棒子,嘴里吐着瓜子皮儿。谁一使坏,一搡,人堆儿就往一边倒过去,小伙子女孩子就高兴地骂起来。
那一家的女孩子也出来了,这次见她又长高了一截,我最喜欢看她的样子,看她长长的辫子一直挂在细细的腰上,看她笑眯眯的眼睛望来望去。
秦腔吼起来了,声音震得远处黑黑的山梁都要抖。小毛孩们呼拉拉都蹿到前面,肘着下巴儿爬在台子上看新奇,老戏迷们的背影儿一动不动。明亮的汽灯在风里轻轻摇晃。那青衣正唱得人要哭,汽灯捻儿突然红了,有经验的汽灯师早就搭了梯子在一旁等着,给灯吹足了气,场子更亮了。
可是,等我再一看,那一家的女孩子不见了。秦香莲唱得叫人好难过啊。哪里都看不见那个好看的女孩子。
戏散了,还要赶二十里的路回家呀,没有月亮,高一脚低一脚的,毛兔和黑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毛兔说他摸了那个红衣服的女孩,黑皮问摸了哪儿,他说摸了那女孩的辫子梢。我哪有心思说笑啊,心里一直想着那个眼睛笑眯眯的女娃娃。我不知道她后来去了哪里。她周围的尕小伙那么多,苞谷地离庄子又不远,我担心那苞谷叶儿划疼她的脸。
地里撒了豌豆,不多日子,青青细细的秧儿像小孩子的头发悄悄长出来了。那青青的豌豆尖真是好看。
许多年以后,我读到一篇文章,说两个人在村子里的月光地里喝酒,没有下酒的菜,就顺手揪了一把豌豆尖,在开水里一过,还脆脆的绿绿的,放点猪油再放点盐,就那样吃了,说是极佳的口味。
我骂我们愚笨,那时就不知道豌豆尖可以当菜吃,或许馋极了饿极了还可以填填肚子,至少不用再吃可恶的花粉白菜了。
可我深爱我亲爱的土豆、洋芋、山药蛋、马铃薯,他们像我亲密的兄妹,大一点的洋芋挖出来赶集去卖,最小的洋芋蛋刮了皮留给自家吃。挖洋芋、刮洋芋皮的日子,我的十个手指头永远是黑黑的,指头黑了就有洋芋吃了,洋芋可以当饭,可以当菜,当饭当菜我都一样爱吃。
吃菜吃得季节最长的还是萝卜缨子,母亲在开水里把它一过,然后放进缸里,放一层菜洒一层盐,最后在上面压上大石头。淹好的咸萝卜缨子一直可以吃到第二年四月。
没有菜吃的时候老觉得肚子胀。那一次吃糜子麸子吃得太多,不知道糜子麸子没有麦麸子软,几天拉不出来,肚子疼,差点就给撑死。还有那个白玉米磨的马牙面,白玉米像马的牙齿一样白,磨出的面粉看着和麦面一样好看,可是蒸出的馍放凉后硬得像石头,可以打死人。最好吃的是马牙面里兑一半麦面,蒸出的馍软软白白的,过节时,母亲用茴香棍儿在热馍上点上红红的梅花点,就是没有菜下着吃也一样香。
那时,豌豆地里的豌豆尖长出来了,夜晚,豌豆尖在月光下的微风里轻轻摇,细细的弱弱的,真像是绿色的小精灵,我如果这样想过了,我怎么舍得吃它们呢。那时,我心里一直盼望的是它们快快长大、快快结上青青的小豌豆。
冬天,那个冷啊。河道上全结上了厚厚的冰,白毛风一刮,坎坎洼洼到处是一片茫茫的白。出了门,眉毛、眼睫毛、鼻孔不多时全结了冰。把身上的袄袄扎紧,也抵不住那个寒。
屋里是暖和的,火炉上的茶壶兹兹兹唱着歌,看着母亲围着围裙忙出忙进,觉得更暖。母亲说今天就不去上学了吧,我们说不行。一路上的鹅毛雪遮住了我们的眼,走到山梁上,怀里抱块石头才走得稳。雪下得齐膝了,不能回家,就和班上的同学挤在一个被窝里,身上的袄袄不敢脱,雪花儿从一块没有玻璃的窗户飞进来,冰冰地落到我们的脸上。黑皮在被子里脱光了裤子,捋下白布大裤衩,把裤衩挂在了窗户上,雪花吹不进来了,我们香香地睡着了。
第二天,黑皮光着屁股摘下大裤衩,抖干净上面的雪,冰得呲牙裂嘴地穿上,一边狠狠地说,这下可把那些虱子虮子冻死了。
那时为什么老刮白毛风呢?
那一个大年三十也是,眼看晚上了,雪还是不停。雪把袄袄上的垢甲冻得硬硬的,指甲一刮吱吱响。大家从各家抱来一堆柴,点上一大团火,火苗儿吓得雪花儿吱吱乱飞,大家围着火堆儿嗑瓜子说笑话,再冷了就跨火堆儿,有人棉裤上露出的棉花球儿烧着了,就连忙在雪里打几个滚。
山里的白毛风刮呀刮。母亲填的热炕真暖和,睡到热炕上一夜都在做暖烘烘的梦,我梦见和黑皮在结了厚冰的河上玩,渴了就砸块亮晶晶的冰,那冰块又甜又凉,含到嘴里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赶集的日子终于又到了,大公鸡们今天醒得格外晚,天刚麻麻亮,就和弟弟背着洋芋出门了。
趟过一条河,翻过两座山,赶到集上时,集上早就热闹起来了。姑娘、媳妇、老太太都穿得新新的出来了。卖什么的吆喝声都有。我和弟弟不敢乱跑,乖乖儿呆着卖洋芋,尽早卖完,我们还要逛一会儿,快快逛完就要往回赶。谁都知道我们那儿的洋芋好,不到中午,两口袋洋芋就卖完了。
和弟弟径直去那家我们每次去的饭馆,那里的馍馍烩菜最好吃。五分钱一个热馍馍,两毛五一大碗热烩菜,里面的大白菜不是花粉白菜,还有好几片肥肥的肉。吃饱肚子和弟弟去逛,给母亲买两把线,给家里买些酱油盐。再每人花几分钱一人买一本小人书。
天也不早了,得往回赶。日头正当空,翻过一座山,眼皮子打架打得厉害,两条腿怎么都迈不到前头。和弟弟商量在树荫下看一会儿小人书,看着看着都睡着了,睡得比在自家的炕上还香。猛的醒来了,赶快拍醒弟弟,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有一座山,还有一条河,多会才能到家啊。站在山头往下看,满大山只有我们两个人,谁家的大人突然野着嗓子吼几句歌,“几座座山来几道道坎,翻过那个山来就到了我的家,家里的大花狗看见我叫得欢,我家的妹妹呵,怎么还不出来把我看。”那声音远远地飘过来,我和弟弟就一下子能走快几步。每次都觉得回家的路要比去的路远得多,弟弟又饿了,嚷嚷着以后再也不去赶集,还和我拉指头说要是以后和我去赶集,他就是半夜到我家院里偷鸡的花狐狸。天已经黑了,和噘着嘴的弟弟一块儿趟过了河。回到家吃完饭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听见弟弟偷偷问母亲,下次赶集是什么时候。
有一种瓜叫蕃瓜,谁没见过?若说有人脖子上长上个蕃瓜头,见过的怕就不多了。
下沟里水娃的爹就长着个蕃瓜头,头型像死了蕃瓜。脸长得很,为了遮一下,偏又戴了个瓜皮帽,蕃瓜头上戴上个瓜皮帽是啥样子?脸更长,头更像个蕃瓜了。人们暗暗叫他蕃瓜头。大人们给起的外号,不敢公开叫,悄悄说着叫娃娃们听下了。娃娃们给水娃说,你爹是个蕃瓜头,水娃说,你爹才是个蕃瓜头呢,水娃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想,爹的头不是蕃瓜头谁的头是蕃瓜头呢?水娃这么想,嘴上绝对不敢说,上次他哥木娃吃炒蕃瓜时不小心说了一声蕃瓜,头上挨了他爹狠狠的一个指头凿子呢。
一天,队里分蕃瓜,水娃背着书包踢着一个粪蛋蛋正往家里跑得欢。队长对着铁喇叭喊:“水娃子,水娃子,给你爹说,分蕃瓜了。”队长说完,喇叭里嘎嘎嘎地笑了几声,笑完了又咔咔咔地咳了几声。水娃把那个粪蛋蛋踢到了院门上,用两个脚尖子把粪蛋蛋夹进门槛、再踢到炕洞里。水娃妈正在太阳地里纳鞋底子哩,水娃说,“妈,队里分……分……”分什么呢,水娃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分的啥?”水娃妈问。水娃用两个手比划着说,“分的是那个长长的棒棒……”“什么棒棒?”“就那个能吃的棒棒,瓜棒棒。”水娃使劲比划着。她妈还是听不明白。“黄瓜?”她妈问。“不不,快到了,快到了。”水娃妈拿鞋底子朝水娃头上狠狠地拍了几下。“傻瓜!”水娃赶紧说:“妈,不是傻瓜,是蕃瓜,蕃瓜头嘛。”水娃的爹正在炕沿子上啪哒啪哒抽旱烟呢,顺手朝水娃狠狠地扔过来一个笤帚疙瘩,骂道:“你妈的,你不会说就是炒着吃的瓜棒棒吗?”
老土茬子先前可没有种过西瓜。来了个外地人,说土茬子的土质、气温都特别合适种西瓜。那一年就有几家人跟着他种西瓜了。过了些日子,瓜秧子上真的结上瓜蛋子了,谁看了不稀罕呢?李蛋蛋也顾不上他的新媳妇了,时时往地里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小小的瓜蛋子,越看越爱,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瓜秧子身上吊满瓜蛋子。
瓜蛋子多小多嫩呀,李蛋蛋坐在土坎子上,想,这么硬这么硌的土,这些瓜蛋子没明没黑地躺在上面多难受啊。李蛋蛋左思右想,跑回家,把新媳妇的新簸篮里的新棉花偷了一大捆,再跑到地里,小心地在每一个瓜蛋子下面垫了一团。天黑了,棉花垫完了。李蛋蛋睡在炕上,想着和那些瓜蛋子一样,舒坦得要命。
有一天突然变天了,起了暴雨,暴雨又变成了稀稀落落的条雨,一连下了几天。李蛋蛋想,这一下可让我的那些瓜蛋子喝了个饱。雨住了,李蛋蛋到地里一看,我的天爷!瓜蛋子怎么都软耷耷的,拿起一个一看,瓜蒂断了,半个瓜也让棉花里浸着的雨水泡烂了。再拿一个,烂得更厉害。李蛋蛋伤心死了,坐在土坎子上半天缓不过劲来。她媳妇一看,又气又可笑,说:“看一下,看一下,把你的瓜蛋子舒坦成啥样子了?”
后来土茬子里就传开了一句话:李蛋蛋家的西瓜叫舒坦死了。
尕女子头发稀黄,背上吊着两根毛茬茬的细辫子。不知道她爷爷得的是啥病,一年四季都下不了炕。她爷在炕上不是躺着就是靠在被窝上抽烟锅子喝罐罐茶。他对尕女子凶得了不得,尕女子做事稍微慢一点,他就从炕上扔过来一只老棉鞋,老棉鞋狠狠地砸到尕女子身上,尕女子再乖乖拣起来送到她爷爷的炕沿上。
尕女子的妈牵来一只白母羊,说是专门给尕女子的爷喝羊奶的。小母羊成天在圈里咩咩咩地要吃的,忙得尕女子跑来跑去。太阳亮起来的时候,尕女子支起窗户让她爷在炕上晒太阳,尕女子爷的白胡子像羊胡子,他啪嗒啪嗒抽着旱烟锅子,窗户里冒出一缕一缕清闲的白烟,尕女子在墙根的太阳底下给她爷掐棉裤上的虱子。尕女子上不成学,白天要到菜市场拣菜叶给羊吃,有草的日子她还得牵上羊到河滩上去放羊。有时放学,我们看见尕女子家的羊在沿街的树窝子里啃草芽子,尕女子坐在砖头上给她不用穿鞋的爷纳鞋底子。
那些天尕女子的爷爷不成了,气管里堵上了痰呼噜噜出不来气,母羊的两个奶子胀得粉红粉红。尕女子的爷爷死了,他的羊也给他过了丧事。
可是不过几天尕女子就不见了。
大人们说尕女子的妈把尕女子送给了远远的一家乡里人。
大人们指着河那边的山说:就在山的那——一边,那一边……
齐齐和他妹妹
铁轨像两条大辫子,伸进黑洞洞的隧道穿过大山的肚子就不知去了哪里。隧道是谁也不敢进的,就怕来不及走出去就进来了火车,那时进退都不行了。齐齐说隧道里面有偏洞可以藏在里面躲火车,可谁也没进去印证过。再说了,姨娘说,娃娃家轻得就像一片纸,火车过来一下子就会把娃娃吸进去。
铁轨是从远处拐过来的,两条大辫子几乎扭在一起弯了过来。站在高高的铁道上,往两边望去,全是挤挤挨矮的屋顶,有的屋顶上长了密密的蒿草,冬天蒿草枯了,家家屋顶上是一层黑煤灰。
姨娘的屋子就陷在那一疙瘩房子中间,无论多会儿,齐齐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屋顶上有表哥搭起的鸽笼子。表哥的白鸽子黑鸽子灰鸽子一律都飞不远,吹着口哨在那片老屋子和铁道上空飞来飞去。
过些时候,那个长长的铁虫子就黑着脸吼叫着爬过来了,真的就是一张方方的大黑脸,有眼睛、鼻子,喘着粗气,有时是运煤的,到处都乌黑乌黑。有时是运货的,平板的车皮上崭新的拖拉机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像在玩推火车的游戏。有时是拉人的,墨绿色的车厢,每一块小玻璃窗上都有陌生的脸往外张望。到了晚上,橘黄的窗口人影绰绰,火车就像载着一个个小家驶向远方。
姨娘说可不能在铁轨上玩,小孩子身体轻,像一片纸一样,火车一吸就到它的肚子下面去了。
齐齐就爱在铁轨上做刀子,大钉子放到铁轨上,就等着火车来碾,火车过了,爬下来找啊扎找,就能找到一把带头的小刀。娃娃们上学就爱走铁轨,走钢丝一样,两个胳膊扎着,比赛谁在铁轨上走的时间长。天一热,枕木下头石头里的蛐蛐儿吵得人心烦,爬在石头上捉蛐蛐儿,姨娘就攥着笤帚疙瘩跑来了。“说不让在铁轨上玩,就是不听,娃娃家的身子轻……”
齐齐那时老领着妹妹在铁轨上玩,他妹妹问:哥哥,天为什么黑了,又亮了?齐齐说,你看火车头一冒出黑烟天就黑了,冒出白烟天就亮了。齐齐说的时候火车头正喘着粗气冒着黑烟要出发,黑烟一直翻卷到半空,像奇形怪状的大动物。齐齐的妹妹说,哥哥我怕黑,天黑姨娘看不见我们要急了。
表哥的鸽子吹着口哨绕着那片老屋在飞,它渴了就飞到姨娘的屋顶上喝小盅子里的清水,饿了就吃小篮子里的谷子。姨娘还爱把包谷面的窝窝头切成薄片放在小簸篮里晒成脆脆的馍馍片。她给娃娃们一人抓一把蓖麻子,叮嘱着可不能到铁轨上玩。
齐齐吃麻子吃得好,骄傲地在嘴角堆一堆干净的麻子皮儿,这本事谁也学不来。齐齐后面跟着它妹妹,像个多嘴多舌的小尾巴,谁也甩不掉。齐齐说今天你要是给姨娘说我们在铁路上玩,再也不带你上火车。那天娃娃们商量好要去侦察一截老车皮,齐齐穿着他姐姐穿小的汗衫,露着害羞的小肚脐,他妹妹穿着他穿小的汗衫,像一件包着膝盖的连衣裙。从停着的火车下面钻过去,爬上那截旧车皮。旧车皮里有座位,有木板和小床,玩过家家,齐齐的妹妹当孩子,别的娃娃当姐姐和哥哥,齐齐当爸爸。拉了窗帘儿要睡觉,拉开窗帘儿要吃饭。齐齐说,吃什么饭呢?齐齐叫妹妹去到姨娘家要馍馍片。姨娘最喜欢齐齐的妹妹。
天真的快黑了,那边的铁轨上火车来来去去已经跑了好几趟。大家说回吧,齐齐的妹妹可能在家睡着了。
铁道下面有一堆人,姨娘哭得快要昏过去。齐齐的妹妹死了,一块小席子苫着她的小身体,就像苫了一个薄薄的纸片儿。
那一天,天气热得很。中午饭吃完,二虎看见树荫底下他爹在马扎子上睡着了,就偷偷给他尕爹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蹓出了门。
这个时节,正是大沟里马掌河河水最多的时候,游起水来最是舒坦,可是年年都要淹掉几个人。二虎的爹知道二虎经常偷偷游水,只要看见二虎的脸皮子精光精光的,就知道他泡过水了,二话不说,一脚把他踢到堂屋外头的台子上叫他跪搓板子去。二虎后头找到了一种对付他爹的办法,游完水,用土面子在脸上搓一遍,再快快地跑回家,让脸上淌下来一绺一绺的汗印子,他爹准保就看不来他游过水了。
那天,二虎和他尕爹一口气跑到了马掌河边。水亮汪汪地淌着,二虎心里舒坦死了,三下五除二,就脱了个精光。再一看他尕爹,还慢腾腾地肉着呢。其实二虎比他尕爹还大几十天哩,二虎平时总不情愿叫这个磨磨几几的人什么尕爹,可他爹老在人多的场合啐他几团子唾沫,说:“叫尕爹,你尕爹人尕骨头大呢。”二虎实在挨不过了,就小小地叫一声尕爹,心里反正就是个不舒坦。
天儿真得热啊,二虎脱光了衣服就钻水。他尕爹说,你先游,我晒一下裤衩子。他尕爹把裤衩里子翻过来,贴到烫烫的石头上叫太阳晒,想着让大太阳晒死几个虱子和虮子。二虎觉得那天有些怪啊,一钻进水里就不得劲,水瘆瘆的,二虎的腿不听话了。眼看着水就把他乱推哩,二虎急忙喊:“尕爹尕爹,把我拉一把!”他尕爹第一次听见二虎这么大声气这么情愿地喊他爹,心里喜颠颠地,慢悠悠地说:“尕爹今个感冒了。”二虎急了,在水窝子里拼命喊:“尕爹!尕爹!尕爹……”他尕爹一边往身上打着水一边往水里走,说:“啊吆、啊吆,慢些喊慢些喊,尕爹这就来了。”
二虎那天受了惊,从水里出来也没有往脸上抹土面子就回家了。他爹一脚把他踢到台子上,二虎乖乖地在搓板子上跪着,他爹问:“你和你尕爹一起出去的,他游水了吗?”二虎说:“没有,尕爹说,他今个感冒了。”
兰花三十多岁上没了男人,也没有来得及生下一个娃。村上的人看见她一个人孤单着可怜,凡事给她让着几分。男人们得闲了偷偷给她帮几把农活,女人们见了也就装下的看不见。谁知道这个兰花越来越让人们惯坏了,啥事情都想占个上风得些便宜。
兰花和桂桂家一墙之隔,墙中间砌着一棵杏树。杏树眼看着长大了。粉红的杏花儿一开两个院子都好看。再结上些青杏蛋子,两个院子里的人看着都流口水。桂桂家的娃娃多,树上刚结上毛杏子,娃娃们就偷偷地用棍子敲几个解馋。娃娃们够着够着敲兰花院子那一边的,心想着她家就她一个,能吃几个杏子?杏子黄橙橙得熟了,兰花站在墙头可不饶人了,她扯开嗓子就喊上了:“这个杏树也知道欺负我寡妇啊,结的杏子这边稀来那边稠,人可怜了天都欺啊!”兰花说着,在墙头上盘盘腿儿一坐哭上了。
桂桂在房子里听得清,鸡毛掸子一拿,从大到小一个娃一个娃地敲了一顿。娃娃们也哭开了,外头的人看得高兴。桂桂的男人回来,啥话也没说,搭起梯子摘起了杏子。兰花眼睛不眨地瞅着他摘多少呢。桂桂的男人摘了自家院里半棵杏树上的一半,剩下了多半个树的杏子。兰花一蹦子跳到地上说,这还差不多!
下一年,杏花又开了,粉嘟嘟的两个院子都好看。这一年树上结的杏蛋儿越多了,可是桂桂家的娃娃们谁也不敢用棍棍子敲了。那几天,桂桂全家到她娘家帮农活。兰花坐在门槛上手肘着下巴子给杏树打上主意了,兰花把长杏树的那截墙砸开,把院墙往后移了些,把多半个杏树包到了自家的院子里。桂桂一家回来,一进院门,看见院墙往里鼓了个疙瘩,墙里头只露了杏树的一点点身子,可把他们气坏了。桂桂的男人站在院子里就喊开了:“啊呀呀!我看是,羊粪蛋蛋借上了风的劲儿了……”
李家圈就属李有福身体好。反正不管别人怎么看,李万贵就这么想。李有福和李万贵家屋子的后墙隔着一条细细的土路,后墙上开的小窗户面对面。半夜里,李有福的动静特别大,光他尿尿的声音就叫李万贵羡慕得很,“当啷啷啷啷——”声音像是一串小石头子儿往尿盆子里砸。李万贵给他老婆说,男人有没有力气听一下他尿尿的声音就知道了。
那还是十几年前吧,有一天,李万贵回家时天儿很黑了,刚走到李有福的窗子跟前就听见“咚”的一声,李有福的一声屁,把李万贵家睡着的娃娃吓醒了,哇哇哭了两声又睡着了。李万贵想,李有福的屁哪里像人的屁呢?这分明就是个老虎放的屁啊。李万贵回到家,越想越可笑,他老婆问他,深更半夜笑啥呢,他说笑屁哩,李有福的屁能把他的脚后跟砸疼呢。
一天,李万贵不声不响地坐了半天后,唉声叹气地说:“时间不饶人啊,我们怎么能不老呢?李有福都老了啊。”他老婆说:“那李有福才40出头,你怎么就说他老了呢?”李万贵说:“唉,你不知道,我今个天和李有福蹲茅厕,李有福尿的尿软兮兮的没有力气了,一个闷屁放了一半也收回去了……”
地方在风中穿梭,仿佛在时光交错的梦中。
街市一旁长长的土墙掩藏了一条蜿蜒的小路,这条小路悄悄伸进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梁家庄。那条蛇一样的小路从闹市伸进城市隐秘寂悄的腹部再通向闹市的另一处,只有居住在这里的人知道这个捷径,我那时小心翼翼维护这个秘密,为自己能够安静地徜徉在这条小路上暗自高兴。
粱家庄最早是一疙瘩密密的一家一家的四合院,后来外来人混杂进来,就是大院套着小院了。我们的小院除了我家,再就是刘姓和赵姓人家。
刘菊花家坐东朝西,正对院门,在小院中的地位显而易见。只有她家有围墙,围墙是爬满葡萄叶子的栅栏,她家常常吃肉,肉的香味毫不掩饰地从栅栏飘出来,叫人心急。她爸爸穿着印有国营商店红标牌的白大褂出出进进,下班时常常用手绢包回点心皮给我们吃,坐在她家绿栅栏里的小石凳上,一人捧一撮点心皮子,挑出老鼠屎,屏着气小心翼翼地舔着,头一抬,粘一鼻尖一额头。可惜刘菊花和她家抽掉尾筋的小公狗一样拔扈一样喜怒无常,她可随时伸着她要弯过去的小指头,要我们滚出她家小院,小公狗挥舞前爪、和她一样站在院门口汪汪乱叫。我惧怕小公狗如惧怕她一般,还特别厌恶那只小狗的不文明行为,就是每每尾随我到厕所,站在茅坑前看我,我于是一路先要抽下皮带做好准备。
我家对面是赵姓人家。两个老人,偶尔有儿女来看他们,来的最多的是他们乡里的亲戚,背着大的小的面袋子,一住就是一段日子。赵妈在一丈来长的大案板上擀面,把那大大的面皮像折扇子纸一样折叠起来,再用长长的大刀犁出匀细的面条,提起来,是一根不断整齐的一把。他家亲戚端着一大海碗面在门槛上一坐,吸溜一口就吃下去半碗。
在梁家庄,我的身体正在长大,我时常梦见自己狼吞虎咽吃着各种好吃的东西,还时常梦见从高高的地方飞下来,一点也不觉得疼,妈妈说那是在长个子,长个子的我老是空着半个肚子。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早早醒来,靠在炕边的墙上坐着,那是我第一次尿床,褥子上还睡着我的姐姐、弟弟、爸爸和妈妈。我很饿,梦见和馋嘴的菊花一样,吃了太多的炒黄豆,因此拉不出屎来,就不得不像菊花那样,忍着羞惭让妈妈用勺子掏屁股,可刚一蹲下,因为紧张就开始尿尿了,尿得是那样舒畅……
我十分羡慕刘家的小院,因为有了围墙,就可公开在小院每早凉晒菊花乌七八糟的尿褥子。菊花可以露天学习,一边做作业一边可以看看飞来飞去的蝴蝶蜜蜂,她母亲也可以只穿着露着胖膀子的背心出出进进。那年夏天,父亲养了几只毛绒绒的小鸡娃,怕被人踩死,临时用木板堵起一圈半米来高的围栏,便被菊花爸指责乱占地方,对面一向厚道的赵妈也围着蓝围裙双手叉腰对着小围栏唾沫点乱飞。每一寸土地都是威严的象征。望着我讷言虚弱的父亲,我更加梦想有一个温馨的独家小院,院墙上开满红红的豆角花,还有小小的对开的玻璃窗户,上面挂上花花的布窗帘。可随时拉开窗帘向外窥望,又能挡住别人的眼睛。特别是那只可恶的小公狗再也不能尾随我悄然而至我家的任何一处。
那条细细的安静的土路小巷,一侧的高墙之外就是城市的大马路。这一侧是许多院墙,院墙间还有很多岔道,像更加纤细的神经通向一个个小院。每家院门口均有蓝底白字的门牌号不至于叫人辨不清这些长相相似的院落。小木门掩住了一家家的喜笑怒骂、悲辛沧桑。我时常在小路上玩耍,看坏孩子在白粉墙上用土块写下的骂人的话,跟着小毛孩用石子儿在墙上画出的高低不一的长长的线条往前走。偶然能看到陌生人出现在这条阴凉干净的土路上,我便会狠狠敌视他,用目光把他逼出小路。院墙里不时传出我不能全部叫上名儿的大人孩子的声音、飘出各家不同的味道,那都是我熟悉的梁家庄的气息。
终于有一天,沿街那个有高楼的医院建成了,爬上楼梯,到高楼的最高一层向梁家庄看过去,梁家庄是一大片辉煌的密密麻麻的屋顶,屋顶上有鱼鳞一样整齐的青色瓦片,瓦缝间有青青的蒿草。纤细的小路交错其间,小小的人形在屋檐下出没,宛若一个袖珍的景缩。
那些踮着小脚穿黑色大兜襟衣服的奶奶们每年都要走几个,还有留山羊胡子的爷爷们。老人们留下长满墙头草的老屋子走了。父母们也渐渐老了、孩子们长起来了。
围墙外的高楼汹涌而来时,高楼脚下的粱家庄拘促不安。
在城市的第一座立交桥将要拔地而起时,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矗立在梁家庄街市边的那道围墙上,上面画着美丽宏伟的双层立交桥,桥头白云朵朵。广告牌外面车水马龙,广告牌那面,梁家庄在几天之内消失了。那条伸进梁家庄的小路从此隐入立交桥下宽阔的环形马路中,回环往复,找不准往昔的方向。
梁家庄愈行愈远,它仅剩的几根瘦瘦的名称骨架,正隐入时间,渐渐模糊……
黄河岸边,那个叫十里店的地方,住着我的奶奶,和奶奶一样,十里店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它看起来像一个依偎着黄河的模样苍老的孩子。
我想象这里曾是古老的驿站,距离城市有十里之遥。驿人驾车西行、渡河、哒哒的马蹄在黄河北岸西行,在十里店稍作歇息,继续朝西。十里店是穿过古金城(我的城市的老名称)、进入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十里店后身,黄河日夜东流,河畔是大片良田,那里曾有数百亩枣林、桃林、还有麦地。枣花飘香、桃花灼灼、麦苗返青时该是怎样的景致呢?父亲没有描述给我,我只有用想象去感觉往昔的十里店,总之,这里作驿站真是再美不过。父亲说他和爷爷曾在这里看护过几亩地的枣树,枣儿成熟时,摘下的大红枣儿堆成小山,姐姐就爬在枣子堆里玩耍。
可是,在我记事时,这里的农业气息已很淡漠。只有少量靠近河畔的人是公社社员。稍稍远离河畔之处,人们整齐摆放住房,自然形成一条自西向东的小街。小街南北,奶奶的老街坊们的院门面面相对。
如同迷恋梁家庄的那条小路一样,我依然迷恋过这里的一个秘密捷径,它藏在一个长长的院子深处,穿过去可直接到市面上。市面上有一溜整齐的商铺。菜铺子各样菜蔬匮乏,最赫赫醒目的是两个大肚子的酱缸醋缸,再就是门外摆放的写了序号的一摞摞门板;百货商店里的物品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硬硬软软看起来像是一应俱全;还有满是吊着铜耳环的小抽屉的中药铺子;照相馆的窗玻璃上终年有好看的姑娘在朝路人腼腆地微笑;门槛又厚又高的粮站,在固定的几天,蛇型的队伍总会从院子里蜿蜒到路上。
我迷恋那条捷径,穿过它时常常有神奇的感受。提上网丝兜子,尽管比那些箭步如飞的大人腿短,我依然比他们早几步排到商铺里外长长的购物队伍中。这是和审美无关和物质有关的捷径,凡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无论大人孩子,不用戒律便可对其他人守口如瓶。我领着小脚的奶奶,拿着限制数量的购物票证,捏着旧旧的纸钱,在长长的队伍中毫无怨言地耐心等待,队伍缓缓向前挪动,我有时故意多在原地站一会儿,以便一次性能多往前走几步。
奶奶院子对面有家轧面条的铺子,端了装了包谷面的盆子去排队,一边和小伙伴手指上缠上塑料细绳玩开交交,换好面时肚子早咕咕叫了,就抓着冒着热气的金黄的钢筋面边吃边回家。令人特别衷爱的废品收购站,也离奶奶家不远,我们不辞辛苦顶风冒雨拣拾玻璃碎片、废弃的纸箱纸张,还有珍贵的各种金属,那些可爱的铁、铜、铅,它们的分量会让秤砣一下子跳起来、再跳起来。有时,我们还会不惜代价翻墙偷取已被收购的废品,让它重新在称上实现一次废物利用的价值。桃子成熟的季节,大伙儿提上小袋子,沿街拣拾桃核。跟着吃桃的人,等他嗍净桃核,然后拣起他们扔到街边树窝里粘乎乎的核,晚上在石阶上砸出桃仁,第二天到药铺,让那一小撮精致的白仁儿在那精致的小称上压出重量——桃子的种子在多么短的时间就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啊!那些可爱的分分钱、毛毛钱使我们的衣服口袋变得多么妥帖。还有那家水站,一开站,就咣里咣铛排起两溜长长的水桶,换取里面的清凉凉的物质的是一张小小的几乎透明的彩色的一分钱一张的水票。奶奶怕水沿出来,在水桶里面放了两块薄木片。我和姐姐抬水时总为水桶在扁担上的位置争执不下,因而洒去不少的水花。
十里店过些日子就有新的面孔出现。不同的院落里总有劈啪的爆杖声响起,不停地有女孩走了,女孩来了。走了的是家家长大的闺女,进来的是儿子们的新媳妇,走了的是一两个,来了的不久就开始不停地生出呱呱哭叫的毛蛋子。大家生出中家,中家生出小家。我们也乐此不疲地用过家家的游戏来体会成家的感觉,我更乐意作嗲声嗲气的孩子,以便于毫不害羞地吃到邻居花花她妈给她蒸的指尖儿大的白面花卷。
那时候,我的奶奶每早都要背上粪篓提着小铲子拣拾从公社出来的拉车的驴子骡马拉出的臭粪巴巴。我于是亲自观察过骡马如何把他们的粪便从黝黑发亮的肛门中拉出来,看到它们洋芋蛋大的粪便在当街乱滚,或者某个跑肚的家伙啪叽一声,把它水巴巴的粪便砸到路面上,花朵绽开般溅开粪点。我的奶奶用长把的铲子,麻利得一点不落地把那些东西铲进她的粪篓。然后踮着小脚,把粪篓背回家,把粪凉晒在墙根,然后用这些晒干的臭东西烧暖一冬的土炕。
我的奶奶90岁去世。奶奶出殡的那天清晨,我退出人群,试图用她的目光再审视一遍这个她住了快一个世纪的地方。晨风习习,天边还是那一弯发白的月亮。但我的目光不能拉得更远,我看不清河畔盛开的桃花枣花,奶奶的身影永远在我的目光中佝偻苍老,我没有见过爷爷……我只能隐约感受十里店最近的这三十多年的变化,与别的地方相比,这里显得如此苍老,那个水站还在,一截橡皮水管里正滴哒滴哒淌着清水。收购站是没有了,代替它的是挤挤挨挨的平房。那条秘密的小路不用说也一定早已消失了。很老很老的老人们还活着,却填了满街那么多的娃娃,路是越来越窄了。
但这里的人们几十年如一日,自足平静地生息着。日出儿做,日落而息。
当然,我只是个过客。我没有理由对这里熟识无睹的事物提出疑义。仿佛一个苍老的物什,人们敝帚自珍是因为上面爬满了过去的时间。
还有柏树巷,我记忆中那个干巴巴土苍苍交错密布的大巷小巷,它藏在时间的皱折里、影影绰绰。
我的幼儿园、小学、中学一字排开在这个巷子里。我忆不起柏树巷些许柏树绿色的影子。我只想起,从一些穆斯林同学家的小院里,初春开始,院墙里伸出的树枝上便泛出些绿色来,接着开出白色的梨花苹果花,然后我就一直盼着挂上果子,期望在一阵疾风之后,能在院墙外拣拾到青涩的小跌果。初夏也有柳絮在这个毫无诗意的巷子里飘飞,但大多是从我小学和中学的围墙里飞出来的。狭窄的巷道雨过之后满地稀乎乎的烂泥,我们穿着塑料凉鞋上学回家,稀汤汤的泥水在我们的脚趾缝里呼哧呼哧出出进进。
有关柏树巷植物的印象还来自一个同学家的院子,她的穆斯林奶奶头上常年带着黑纱的盖头,表情单调严肃。她家的小四合院里住着她的几个哥哥还有被盖头遮遮掩掩的嫂嫂。院中间是一个方方整整的花园。花园里生长着身材细高叶子毛茸茸的芙蕖、花瓣细小的牵牛花、还有各色八瓣梅。牵牛花开败之后会结出黑色的满身小颗粒的地雷似的花籽,我们于是叫它地雷花。这些花儿开得朴朴素素,充满民间气息,就像柏树巷匆匆行路少言寡语的穆斯林女孩们。我的那个女同学总在不停地挨他几个哥哥的打骂。去她家玩时,她先蹲在台阶上用一种叫淌瓶的金属水壶左右手轮换着浇净手,然后匆忙地和好面用盆子扣好,再和我们跑到巷道里打沙包跳皮筋,快到哥嫂回家时,她便跑回去继续炒菜做饭。
她时常蓬着头发来上学,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便知道她又挨了哥哥的打,这叫我确信天底下有两种哥哥,一种是疼爱妹妹的哥哥、一种是怨恨妹妹欺负妹妹的哥哥。但她早已忘了不快,玩起来像疯子一样。她像男孩一样大力气,会一下子把我抱到教室里的讲桌上叫我万分尴尬,而她笑得鼻孔里喷泡泡。她几乎没有爱学的科目,上课时不是睡觉就是做小动作。十几年之后,我忘了她的名字,但我总记得她家院里结地雷花籽的牵牛花。有一次碰见柏树巷的同学问到她时,才知道很多年前她不小心在铁轨上出事去世了。她的样子我忘了,但我犹然能听见她灿烂的笑声、犹然看见她掩映在细碎的地雷花里模糊的笑着的脸。
柏树巷后身贴着高高的铁道,轰隆隆的火车从远处来再到远处去,成为柏树巷几十年不变的有声有色活动的背景。
柏树巷的穆斯林们过着忙碌辛苦的生活,许多同学家里都有人做着或大或小的买卖,这叫我感觉到他们天生有做生意的头脑。快到他们的节日时,他们要清教徒似的闭斋,在月亮还没有落下去之前,吃好一天的饭和水,然后整天不进任何东西。我们便故意拿了好吃的在他们跟前显示,以考验他们的毅力。接着就是开斋,一下子又有那么多的好吃的。这种浓重的宗教气氛蕴涵了一种教育,又充满了一种先抑后仰的喜剧气氛。他们有成摞的又圆又大的油饷,一把一把金黄的馓子,还有那种叫石头的有暗花的油果子。巷里是一群一群要去寺里念经的戴着干净白帽子的男子们,柏树巷飘满羊肉的膳香。
多年以后,穆斯林天生的生意头脑更得到了充分的张扬。在我还上大学时,同学们多年苦心营商的父辈已经老去。而许多没有继续读高中的同学早已摆摊设点搞得有模有样。
柏树巷过去简陋的小院里都盖上了小楼。巷口的街市,已经成了全市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各种名称的批发大楼多得叫人分不清名字。老老的柏树巷藏在林立的高楼后面,穆斯林小贩们吆喝着卖菜、水果、凉面、酿皮子、甜醅子……自行车货架的盆子里盛满被阿訇念过经宰杀弄熟后的黄橙橙的白水鸡、羊杂碎,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一丝不苟地讨价还价,人们早出晚归、吃喝拉撒、没有些许的卖弄和造作。柏树巷充满了真切的市井气息。
我常想起我的学校。玩具似的幼儿园里摆满五颜六色的积木,有大象鼻子似的滑滑梯,带靠背的铁转椅。我的小学和中学一墙之隔,挨墙站着两排高高的柳树,春天,一朵一朵柳絮亲密悠闲地在墙头你来我往。
一个清晨,我在柏树巷小学的门口仔细辨认每个匆匆过往的行人,冬天又大又新鲜的太阳正缓缓上升,这样的景象和二十多年前别无二致,但柏树巷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认出我的模样……
我11岁时,我们家搬到了华林坪。
“坪”像一个个大台阶,背靠大山,又俯瞰闹市,它的模样也因此显得奇奇怪怪,似乎总在竭力赶城市的时髦,却总抖不掉山上落下来的土渣渣。
那时候,从闹市看去,华林坪像城市边缘一个突兀起的土疙瘩,显得不和时宜不伦不类。我现在轻易就能回忆起放学回家时细节清晰的路线。从柏树巷后身出来,走上铁道,有时像走钢丝似的张开两个胳膊摇摇晃晃地在铁轨上走。不急不忙、一路玩耍,到山脚下时,憋足气力,一口气顺着一条白花花的山路一圈圈弯上去。在山路的一个拐弯处,我总要回身歇歇,铁轨像两条粗大的辫子,从远远的地方一起弯过来,再亮晃晃地并行过来、伸进我脚下华林坪的肚子里,铁道路基高高在上,几乎就紧挨着柏树巷许多人家的屋顶,但我更高高在上,踩着华林坪的肩膀稍做歇息;
为迎合城市的气氛,华林坪露给城市的小半边身子多次被打扮,现在,远远看去,那里有高高的青色石节,旁边有依山而建的顶着翠色飞檐的古色古香的建筑,看起来倒像一个公园。
华林坪似乎要迫不及待地接近城市,最下面的大坡很陡,我常想起下了雪的早上,一定要和母亲一起出门,互相搀扶着渐渐接近那些石节。有一次一个有风箱腰的公共汽车拐弯时,因为弯太陡,车的身子太长,一下子栽了下去,直直立在山梁上,车尾巴还在路面上露出一点,司机倒轻快地钻出驾驶室,远远蹲着抽烟,望着他的车只是笑。
很多人清明时节赶来华林坪,原因是山根里是著名的烈士陵园,旁边又有市里唯一一个火葬场。人民英雄纪念碑背靠一座巍峨的大山耸入云霄,山巅有独独的一棵树,有同学说那是一棵花椒树,说是要是摘了上面的树叶或者花椒粒手指就会肿胀,因为一位烈士牺牲在那里。站在整齐肃穆的队伍中,少先队代表表达哀思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在山间回响,山坎上的杏花儿一蓬一蓬开着,我仰望山巅那棵小小的树影,心里充满无限崇敬。
烈士陵园隔壁就是火葬场。那时我最惧怕看那个高高的黑烟囱,忍着不看,偷眼看时果然冒着黑烟,就想到一个逝去的人正在变成轻烟,四处里飘着,鸟瞰着地上的一切。
因为火葬场,我总觉得华林坪气氛古怪。每天清晨几乎都有送殡的车队轰轰烈烈地上山,劈啪的鞭炮声直接钻到梦中,倏忽又随着车子远了。我的同学说他到华林坪时,总在刮风,风把满地黄色的冥钱吹起来打旋儿,打着打着就贴到了他的鼻子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而且不止一人。华林坪真切地告诉我。还有我周围柔弱不堪不幸早死的人们,更叫我觉得华林坪的怪异。一个下午,和我们天天在一起玩耍的长辫子丽丽在十字路口的一辆大车前,轰然成为一个瘫软的失尽血液的肢体。她从此消失,从我家阳台看过去,她家院落再也没了生机和欢笑。还有半山腰住的一个同学,她的妈妈还很年轻,可整天躺在床上,肚子鼓胀得老高,她总叫我的同学在她的肚皮上压啊压的,想放出一个屁来。看着我怔怔的样子,她说,人都是有命的啊,说邻居家有一个很听话的男孩,一个算命的说他以后吃炒面时会给呛了,谁都不信,后来在学校的一次劳动中,削出的一个土坎突然倒塌,扬起的土灰呛死了这个孩子。我后来走到半山,常想起那个诡秘的谶语,想起同学早死的母亲,还有那个男孩,到今天我还在想象那个男孩的模样,似乎总是穿着白衬衣,戴着红领巾,白白的孱弱的样子。因为这些,我总要在天黑前赶回家,最怕看道旁树在路灯下风里头森森的样子。
在一马路我的同学家里,我最爱听她爸爸讲他先前在马步芳的部队里当兵的事情,说他吃饭时,总能比别人多吃一些,因为他和别人不同,他先舀小半缸子,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后,还有机会再舀一整缸子饭,这就意味着比别人多吃上半缸子饭。他爸爸骄傲地对我们说,做什么事都要动脑子。他爸爸说,他的这一机巧,在几十人的部队里竟没有被人发现。他父亲的故事与我来说成了一个寓言,其寓意横看成岭侧成峰。
二马路上,快中午时就会传来卖高担酿皮的吆喝声,油油发光的干净的扁担上挑着的两个竹笼里,一面是亮光光柔软的酿皮,一面是红的黑的黄的香香的辣子油、麻酱、蒜泥、香醋。师傅的脸是大家早已看熟了的,偶尔他的儿子挑了担子出来,总听见有人问他是不是他爸的身子不舒服了。还有就是卖麻浮包子的那个大爷,推着自行车,一边拉长调子喊着“麻--浮--,包子。”声音一升一降,“麻浮”是用足了气力,到“包子”时却突然没了力气,匆匆收了尾。麻浮包子灰麻的陷子甚是独特,味道也香得浓郁。包子有时倒成了其次,可那声音却成了钟点,某一天快中午时,老妈妈们会突然发现聊天聊迟了,那是因为“麻—浮--,包子”的声音竟然还没有叫起来。
街边,总有许多拉家常的婆婆妈妈,她们早早提着菜兜下山赶早市,然后又三三俩俩提着菜兜上山。我的父亲,上班时,骑着自行车一溜烟下了山,下班时,推着自行车吱留吱留上半天,上不动了,就在山腰的铺子里靠着大肚子的酒缸喝上二两散酒。
华林坪的夜晚来得很早,晚上,上山的人大声说着话吼着歌子赶路,声音会传很远。灰蒙蒙的清晨,许多人还在睡梦中,爆竹的脆响近了远了,那是给亡人大声引路的声音,他们刚刚去另一个世界,还需他活着的亲人引路。但他们的悲痛是他们的,华林坪上的人们还得好好活着。
这个坪上就是这样,生生死死,黑白阴阳,界限分明。
现在,柏树巷路口,那个高高的顶着一个弯月亮的清真寺寺塔下面就是我出生时的家。它先前在大院尽头的一个小角落里。
那时,母亲们似乎永远在不停地生孩子奶孩子,她们的胸前老是晃荡着鼓胀的奶子,汗衫上奶渍斑斑。好好的,谁家的白门帘上就又挂上红布条,不多日子,浮肿的妈妈戴着白帽子,穿着布鞋,抱着她的毛绒绒的婴儿到太阳地里给大家看。一边从怀里掏出乳头黝黑的奶子给婴儿吃,那小东西眼睛还毛绒绒地挣扎不开,就已经知道拼着命嘬着奶头,咕嘟咕嘟吸得呛着自己。“来,咂一口啊”。我好羞啊,拼命就跑。老天给家家就不能男孩女孩洒花了生。有的妈妈累死了,也生不下一个男娃。有的妈妈却是一生一个男娃。
父亲们都是木器场的工人,吃过饭后他们下棋,或者跟着广播吼秦腔。他们做够了一天的木匠,吃饱了肚子,看着跑来跑去的娃娃和忙里忙外的老婆,心里是踏实的,那怕是踢几脚娃娃老婆,听他们在满院子吱哇哇乱叫几声,也像是一种满足。
我们的许多活动和物质有关,抢夺槐花,榆钱,争着挖地里的辣辣根,白婆娘(一种埋在土里的白白胖胖的小小的植物根茎),雨后在草地拣拾滴答菜(有人说那也叫狗尿苔,长得像贴在阴湿的草皮上的小木耳)。假期在菜市场拣菜叶,冬天在机关大厂子的败煤堆上拣没有烧尽的碳渣。太阳地里,女孩们在小凳上坐成一圈,飞快地用钩针勾着漂亮的太阳花,那些连起来的太阳花开在家家的窗玻璃上,苫在整齐的被子枕头上。傍晚,大家聚集在大树底下,无休止地讲梅花党,讲一双绣花鞋的故事。那些故事往往由由远而近的一阵脚步声开始,幽暗中渗着怪异的华丽。然后踩着月光下满地黑黢黢的怪影子,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跑。
夜晚,马路边两溜高大的路灯亮起来了,路灯下,白色的衣衫和牙齿在灯光下变幻出奇异的萤白,而眼睛和脸庞乌黑。找来用过的点心纸,包进方整的碎砖,经验丰富的兰兰把“点心“包扎得有棱有角漂漂亮亮,然后放在自行车道当中,大家埋伏起来,看到有人东张西望把“点心”拿起来,哄笑爆起,“财迷转向,走路算帐!财迷转向,走路算帐!”
大院围墙之外就是父亲们的木器厂。厂里有高大敞亮顶篷上开窗户的车间,整齐的几排车间后面,开阔的厂院里树皮沧桑的原木堆成一个个巨大的梯形,它们是那些桌子椅子的祖父。一根茁壮的原木,伸进锯木机飞速旋转的利刃,木屑飞溅,躺过锯木机时木头已改变形状,粗糙的木块散发出植物的芳香。然后它们再进入车间,被切割成人们所需的形状。推刨推过,木头开始呈现奇异美妙的花纹。雪白的刨花婀娜地蜷缩起害羞的身体,细腻白皙的木头像婴儿的肌肤。
厂院后面一块人迹罕至的空地是我最迷恋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搁浅在空地上的满是裂纹的小木船,在我的少水的城市,小木船带给我无限遐想,我乐此不疲地躺在小木船上,看蓝天白云、听掠过的小鸟清脆的叫声。云朵游移,小木船在我的虚构之中穿行。夏季的一场雷雨之后,我独自潜入这块神秘之地,惊喜地看见龟裂的地面上汪着一小滩亮晶晶的水,我的小木船停泊在这一小汪水中变得美丽而真实。我脱光脚片,在水里走动,用稀软的湿泥捏出浑圆胳膊腿的小泥人,然后小心翼翼地让他们躺在我的小木船上,作我的孩子,和我一起在雨后清新明亮的天空下想象着远方的旅行。那个干裂的小木船,张着透明的羽翼。像童话里的金色小船,在远处,晶莹闪烁。
大院门外,马路正在拓宽,拖着马车的马匹会在光滑的沥清路上不习惯地打滑,因为怕调皮的孩子候车,车夫带着响哨的皮鞭啪啪地朝后甩,震得马车兜子轰轰响。只有拉大粪的毛驴车可悠悠闲闲地从各个大院出出进进,并洒下一溜儿斑驳。马路对面,黄河正当年轻气盛,河水混浊充满力气,大人们拣拾河滩上浑圆的黄河石做咸菜缸里压菜的石头。我们手拉着手,一字排开勇敢地往河水里走,一边前行一边朝河对岸的孩子们喊:“河北里的破山石!河北里的破山石!”。
城市的高楼最先起于主马路南侧,夏天,我们大院外的一小堆零乱的住所院落开始被推掉。机器彻夜轰鸣,绞手架上耀眼的大灯奢侈地照亮了大院。家家都关灯省电,院里的人一家似的在明亮的院子里尽情说笑纳凉,女人们拉开架势纳鞋底、织毛衣、拆洗冬衣。我们终于可以在畅亮之处,由着性子做着紧勒马缰的姿势,嘴里咯哒咯哒地奔驰在大院各处,表演风雪之中的草原英雄小姐妹。有些男孩子则在背光的更暗处偷着用作业本上的纸卷了枯树叶学大人抽旱烟。
高楼立起来了,像方方整整的火柴匣子,开满一个个亮亮的窗户,一个个家在窗户里影影绰绰。蹿上大院中间的那棵大槐树,我嚼着用面粉洗出来的泡泡糖,痴迷地望着高楼,满心遐想。后来,新立起的大楼腾空了一个大院、又一个大院。
我的被拆迁一空的大院成了一个清真寺院,现在,清真寺的寺塔正矗立在先前我家的小院。每天混沌蒙昧的清晨,寺院悠长的念经声从城市上空飘到我的耳朵里,我时常在睡梦里模糊地想:那声音正从我童年的小土院里飘过来、飘过来……
——地方在风中穿梭,仿佛在时光交错的梦中。
青草里的郎木寺
我想念郎木寺。有时甚至会梦见那里,我一直想不清楚我怎么能对一个只是一面之交的地方那样怀念。我后来常给别人讲起那里,但我发现我只是陶醉于自己的讲述中,可不管怎样,我真觉得任何人没有理由不爱那里。
我原以为郎木寺是一个叫郎木的寺名,到了以后才知道那里因为有著名的寺院而出名,所以那地方就叫了郎木寺。作为一个商业气息淡漠的小乡镇,郎木寺的那条街实在太小了,我东张西望走到小街的尽头也没用上一刻钟。
两股细细的水流刚从不远的山里出来,它们实在很细,完全没有长大的样子,就已经被叫做江,这正是幼小的白龙江。走过一截搭在江上的木板,才不过两步,就到了江对面的小饭馆,叫做江边小馆。清清的江水紧挨着各家的院墙流下去,水边长了许多青草,水气一只到了墙头,墙头草一样茂盛,中间还开着好看的小花。有的院墙上给鸡开了小小的木门,鸡晚上回家睡觉,早晨一出门就可到江边的水草跟前玩耍。江虽不大,但水面上跨着两个磨房,水在磨房下面急急地打着漩,不是磨青稞小麦的时候,磨房的门锁着。是那种对襟的木门,没有上油漆,露着干净的木纹。门轴是插在木臼里的,开启的时候一定是吱呀呀唱歌的。不是磨面的时候,磨盘就随意躺在门外,小猪娃们路过时,偏要绕到上面踩一踩。两股江水再往前就一起钻过一个小小的石桥,桥这边说是甘肃,桥那面说是就到了四川,甘肃人和四川人站在桥上闲聊,说完话不到两分钟就各自回到了甘肃或四川的院落。那些领着一串小鸡娃的母鸡可不知道它和它的孩子们在两个地方一天来来回回要旅游多少趟。我故意在桥上过来过去了好几次,走到四川这头,看见墙上挂一个木牌,白漆底子,红油漆画着那个桥,桥两边各是一个小屋子,一个醒目的红箭头从桥的这一边到了那一边,原来是一个叫丽沙的咖啡馆从四川迁到了甘肃,那图画真是非常朴拙,我顺这路线走到山坡下绿树掩映的小院旁,透过木栅栏,果然看到墙上有有红漆写着的“丽沙”的字样。
晚饭就是在四川的那家江边小馆吃的。女主人腼腆少语,小饭馆其实就是她的家,院前院后各临着一股白龙江。把饭桌摆到院子里,狗看见我汪汪地叫起来,叫累了就先睡了。女主人摘了院里长的小白菜,拿到后门外那条白龙江里洗了,就那样在开水里一过,绿绿嫩嫩地端来了,我吃了在郎木寺喝着白龙江的水长大的小白菜,就不再是一个异乡人了。几颗星在厚厚的云缝里眨着眼睛,大概是不会有月亮了。
找到一家小旅店,挑了小二楼临江的屋子住了,临睡时拉开窗帘,竟看见月亮一轮玉盘似地静悄悄地挂在山坡上,月光就那样照着郎木寺,郎木寺那样静,听不见一声狗吠。那细小的白龙江怎有那样大的水声呢,在我的梦里一直哗哗响到了清晨。
清晨,一头牦牛从楼下走过的声音吵醒了我,我一动不动直到那不慌不忙咯哒咯哒的响声到了街的那一头。
窗玻璃上有薄薄的湿气,往外看,身着黑藏袍的年老的藏人已经在转经房里挨个儿转经论了,远处山坡上煨桑炉的青烟也已经升得老高。
知道这里有个天葬台,想定要去看它。
空气清冽,满鼻子青草的香味,一直爬到寺院身后一座小山的山头,看见一棵大树上,缠满树枝的各色经幡在风里兀自飘着,看不见鹰和秃鹫,遍山只有我一个活动的影子。野草齐膝,我踩在青草上的声音隆重而肃穆。草丛里开着各色精致的花,紫色的小蝴蝶专挑那种叫不上名的小白花,碎碎的花朵组合起来非常像藏人祭祀器具上那种神秘的花纹。再爬上一个山头,远处一座山的山腰上、空阔的天角下,有更多的白色经幡在飘。那个天地相接的地方就是逝去的藏人灵魂升天的地方。
那里,雪一样的经幡飘得那样寂静
没有天葬仪式,所以没有飞来秃鹫,偶尔有一只鹰在空中盘旋,像黑色的纸鸢,有时会静静地悬在空中,像一个俯瞰着大地的沉郁的思想者。青草之间散布着死者的衣裤鞋袜,还会看到扎着五彩丝带的精致的发辫,想那女子生前会怎样细心地梳理那一根根细小的辫子呢。藏人说世间的一切源于自然,终归于自然,散落的衣物就是这样被浸蚀风化、最后渗入泥土的吧。草丛里躺着一块方整的青石板,已被血渍浸透,上面满是被秃鹫啄干净和没啄净的尸骨,还有小捶子斧头。
经幡在风里扑啦啦响,除此没有任何声音,细听会辨出风的细微的声音飘远飘近,那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天际传送过来的神秘之音。
从藏人手里找到一张正在做天葬仪式的图片。这个天葬台距今已有400多年的历史了,是安多地区最大的天葬台之一。一堆秃鹫铺天盖地遮住了整个台子,有的振翅飞向高空。周围正混响着“喔嘛呢叭咪哞”吧,经轮飞转、牛角号齐鸣,天际接纳着经幡送来的秘语,灵魂在风中向那里飞升。
此刻,抬头仰望,有巨大的摩尼堆伸向天空,摩尼堆上经幡飞舞,再高处是俯身在整个大地上的蓝天____那神一样的天,干净得叫人眼底潮湿。
郎木寺没有人说得清从远处来再从这里出发的那辆黄色的交通车到底几点来,郎木寺有的是时间,时间在这里存在在时间之外,没有人关心这个看不见的东西。搭伴的藏女互相挽着胳膊、悠闲地吃着冰棍、从那仅有的三四个小铺子逛出逛进,袍子上琳郎的藏饰叮叮铛铛,小伙子们乐此不疲地骑着摩托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来来回回风驰电掣。
只好去三叉路口等过路车。
走到三叉路口,才知道郎木寺其实是深藏着的。郎木寺紧靠着郭尔莽梁山,再也没有公路通到更远的地方。那里是被一条从大路上分支出去的安静的弯弯曲曲爬上爬下的小路引领过去的。真该是仙女居住的地方(郎木寺藏语的意思是仙女居住的地方),多像少女的闺房。在青草野花簇拥着的深山之中,郎木寺就是一个不谙时事的女孩,单纯、悠闲、自由自在地过着它不急不忙的日子。
这里,另一条路通向四川的九寨沟,还有一条通到90多公里以外的碌曲、200多公里以外的合作、500公里以外的我的家乡兰州。
满眼都在热烈的阳光中,只好坐在一个广告牌投下的方方整整的阴凉处。朝来路望去,一层又一层山峦背后,郎木寺就藏在那里。
山坡下躺着无边的草滩,从这里朝西北走,就可到美丽的尕海。从地图上看,甘南草原上有许多好地名,比如“晒银滩”,叫人想到满眼睛的小湖泊、镜子似的晒在太阳下,再比如“果芒滩”,湖水里该是飘满了水果的香味。尕海是个湖泊,可名字听起来让人想到邻居家那个叫尕蛋的男孩。很遗憾没有时间去尕海,来时曾远远看见它,像一面闪亮的小镜子,实际上它的面积达15.000余亩、是整个甘南藏族自治洲最大的淡水湖。我对它充满了想象。仙女居住在美丽的郎木寺,那尕海就是贪玩的仙女遗落在远路上的梳妆镜。镜子里有蓝天白云,有小精灵似的石花鱼,有成堆的鲜花。每到春天,天鹅、灰雁、斑头雁、赤麻雁、绿翅雁,鸬鹚们成群结队地飞到郎木寺给它们的仙女讲尕海的事情。
远处,一片深色的牦牛在吃草。身后,羊群咩咩叫着,像一堆娇滴滴调皮任性的小姐,一会儿走到江的这一边,一会儿走到江的那一边,似乎要不时去洗洗它们那两对让青草染绿的小毛鞋。草丛里有尖嗓子的小虫子在唱歌,伸长嘴巴的小鸟在我的脚边走来走去,阳光给他们投下细长的身影。
几个藏族小女孩跑了过来,不说话,只是围着我好奇地看,过一会儿,她们挤在我脚边坐下,玩抓石子,最小的女孩故意把小石子往我鞋上扔,然后咯咯地笑。女孩们脸庞黑红,眼睛像亮晶晶的宝石。接着又赶来了她们的小哥哥,也是一声不吭地挤在我脚边,面对面地坐下,观察我的一切,走过来抬起我的胳膊看我手腕上的表。我随着那块方方的小阴凉移动,他们也跟我移动。
路口又来了几个等车的人了,但三三两两又搭过路车走了。一个藏族小伙先是盘着腿一动不动地看我,看累了就索性倒下睡了,睡着了,腿还是盘着,又翻身爬着睡,脸整个贴在地上,不多时就响起了鼾声。他的两只手上各有一枚指甲染得像草丛里开着的小红花。
终于搭上了过路车,回头看时,太阳就要落山,云缝里射下来的万条金带把天地交织在一起。
渐渐远了的那个小伙子还在香香地睡着,不知他等的是哪辆车,或许他根本就不是在等车,他就是走到那里突然想睡了。
2002.10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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