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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才得一见的日全食。低沉的天将空气压得近乎窒息。
王道岭趁着光线暗淡翻过栅栏，荆棘将他的手指划出一道血口。还没来得及感受痛楚，指尖就被柔软的唇舌给包裹了。他低下头瞪了一眼，姬香笑嘻嘻地往后退，神情温柔她舔舔嘴唇：“我是怕血滴到地上，被人发现。”
“不许再碰我。”王道岭割下一截腰带，缠住手，“往哪里走？”
在他们面前的是京都闻名的监狱“地守府”，在押的囚犯身份显贵，却因各种原因沦为阶下囚。
地守府内百名狱卒皆是当世高手，建筑牢固犹如堡垒，地形复杂堪比迷宫。自建成以来唯一成功越狱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拥有皇族血统，却声名狼藉的艳贼姬香，她不仅偷盗功夫了得，而且手段残忍，每次作案都会顺带取走对方的性命。
王道岭是军中校尉，为人刚硬正直，若不是为了营救杨修将军，断不会与这贼女合作。
姬香看了看天，太阳已完全被宇宙吞噬：“走吧。”
两个人就像虚无的影子，穿梭在这地守府之中。
潜入的过程非常顺利，一个是轻功了得的盗贼，一个是擅于暗杀的侦察兵，熟门熟路地躲过狱卒的巡视，飞檐走壁来到牢房的最里间。
靠近走廊时，王道岭的身体突然一僵，他看到青色的地板上留了一行血脚印，一步一步，清晰地迈向前方。
杀人灭口？这个念头窜进脑子，他立即失去了方寸，激动地奔向杨修的牢房。
锁是开的，链子上淌着猩红的血，王道岭透过小窗口望见一道凝固的背影，以打坐的姿势钉在房间中央，细小的银针密密麻麻地扎遍他的周身。
“将军！”他推门而入。
姬香先是一怔，等意识到不对时人已经跟着进了牢房，房门顷刻紧锁，浓厚的迷烟带走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王道岭虚脱地半跪在地，眼看着那背影脱下装饰用的外衣，里面显出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纤瘦少年。他回过头，身后的太阳微微透出几道金线，逆着光映出一张清秀却冷漠的脸，左眼下一颗五芒星状的泪痣红得有些瘆人。
“你是……判官罗浮？”王道岭在秋猎时曾见过他一次，出身奴籍却备受贤宗皇帝宠爱的少年，也是世上第一个拥有审理神怪之案特权的人。
“这陷阱是你设的？”姬香勾着眉角，不急不徐地问。
罗浮无情地看她一眼，说：“地守府防备森严，为了防止犯人在灯油内做手脚，每日黄昏时都会从军需部运来新的灯油。但是遇到今天这样遮天盖日的情况，就不得不让就近的商铺送来灯油救急，十五年前你就是这样趁着守卫疏于防范时藏在外来的货车里逃脱的，所以我猜想如今为了救出扶养你长大的义父，你一定不会错过这次的日食。”
迷药让姬香的唇舌轻颤，额头也沁着冷汗。
王道岭问：“将军被你藏到了哪里？”
罗浮看了看渐渐开阔的天色，眼里闪过嘲弄的笑意：“半个时辰前已经被我放走了，现在应该高床暖枕，在家歇息吧。”
“可你们不是冤枉他杀了御医？”
罗浮回过头，目光冷冽：“我查阅过卷宗，没有人想要诬陷杨修，是他自己主动承认的罪行。”
姬香的嘴角浮现出讥讽的笑容：“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会为杨修翻案，难不成是找到了真正的凶手？”
“没有这个人。”罗浮道，“御医患有肺疾，经不起连日又劳累饮酒才吐血身亡，这一点从现场的血泡形状可以看出。只不过在他死后不久，有个喜爱恶作剧的小偷碰巧路过，出于某种变态的心理把上千根针灸刺进他的尸体。”
王道岭愤怒地看向姬香：“是你干的？！”
她不否认，反而笑得更加残忍，牙齿咬进下唇里，浸出鲜红的血痕，那阴戾而险恶的气息，活脱脱的像是一条噬骨的毒蛇。
面对这样强烈的杀意，罗浮并不为动摇，而是继续推论道：“杨修恐怕是发现了你藏匿的赃品，所以才会去顶罪的吧？最初看到尸体时我曾经这么想，可就算他多么爱护你这个义女，你本身已经是杀人无数的逃犯，就算多掩饰一项罪行又没有什么意义，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急于顶罪，不是为了你，又是为了谁？”
姬香没有回答。
王道岭不由得催促：“你说啊！”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弄明白才会来这里见他。”
罗浮注视着她的眼睛，略带轻蔑地说道：“你很擅长说谎，但很遗憾我从来不轻易相信女人的话。虽然所有人都将你称作是无恶不做的罗刹鬼，可我还是坚信任何罪恶皆有理由，你会特意将自然死亡的人布置成谋杀现场，跟杨修不惜背上杀人犯的污名也要自首的原因，应该是一样的吧？”
姬香抬起凤眼，一言不发。
罗浮捡起那件扎了银针的道具衣饰，拖着王道岭的肩膀出了牢房。
“我还会再来，直到你说出真话为止。”
铁门再度紧闭，将姬香困入其中。
罗浮递出一颗白色糖丸：“迷香的解药。”
王道岭接过，将药咽进喉咙，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劲来。
“是你找姬香一起来劫狱的吗？”他问。
“怎么会，我本打算豁出这条命也要告御状为将军申诉，可姬香突然来找我，说朝廷里有人想趁此机会要将军的命，平日他为人清正刚烈，树敌太多，朝中官员又都奸诈无比，我不想让将军枉死才决定冒险。”
“你跟姬香的关系如何？”
“没见过几次面，只在通缉令里才能知道她的近况。”
罗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姬香真的想做，以她的能力即使是一个人也能把杨修救出去，可她偏偏邀请了交情淡薄的王道岭。或许这个师从于杨修的年轻校尉，跟这件事也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王道岭随着罗浮走出地守府的阶梯，终于好奇地问道：“我听说判官只管魑魅魍魉之事，你与将军素无瓜葛，为什么要来插手这种普通人的案子，难不成这里面有妖物在作祟？”
罗浮认真地回答：“虽然被赋予判官的权利，但即便是我至今为止也从未见过真正的妖怪，反而一次又一次遇到将心堕落成厉鬼的人。我很想知道，那些变成鬼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道岭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原来他所追寻的是姬香的人生轨迹。
阳光透过云层，将大地染成绚烂的橙色，然而囚禁着无数罪恶魂灵的地守府，却像是黑色的箱子将所有真实吞噬其中。
“你不会想吐吧？”罗浮好笑地看着身穿甲胄，却面色青白的青年。
王道岭是装病告假从军营里跑出来的，杨修出狱后仍在受朝中刁难，未能马上身复原职，所以军中大小事务都落到他的头上。可一听说罗浮要复查御医的死因，他立即赶来询问究竟。
御医姓杜，名叫杜准，年轻时是个云游九州的方士，济济无名，靠卖假药为生。二十七年前，贤宗皇帝的妹妹昭芙公主出世时便身患奇症，朝廷广发皇榜招揽名医，没多久杜准来了，在先皇面前签了生死状，约定三月无起效甘愿受凌迟死罪。三月内他与公主寝食同步，不许任何人进入病房，等期满之日大家再进去看，那怪病果然烟消云散了。
杜准很快被任聘为御医，一生所立的功劳仅此一次，却受用终生。有同僚千方百计追问他治疗的经过，他却以家传绝技概不外传为由，拒绝透露。
杜准五天前在宫中吐血身亡，虽挂着御医头衔，除昭芙公主以外他未再诊治其他人。此人平生庸庸碌碌，酒肉傍身，身居宫廷却仍是流荡市井的痞子作风，虽不讨喜，却也圆滑世故，从未得罪过谁。因此当杨修主动承认是他杀害杜准时，所有人都还想不起这二人何时有过纠结，甚至就连关乎他们碰面、交谈的记忆也是一片空白。
殓房的墙侧堆积着数块冰砖，寒冷彻骨，王道岭被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取笑，顿时不服：“你的腿难道就没在抖吗？”
罗浮腼腆地摸了摸鼻子，仍逞强道：“你好歹是军人，驰骋沙场无数，见过的尸体应该不少吧。我就不同了，手无缚鸡之力，纯良少男一名，遇到这种场面，难免会害怕。”
“我没怕，是恶心。”王道岭离得病床远了些，又喘了口气，“况且自本朝闭关锁国后已经十多年没打过仗，我也是连鸡都没有杀过。”
罗浮笑了笑，他觉得杨修急忙认罪，有可能是不想刑部为了查案解剖杜准的尸体。为了查明真相，他特意把已经下葬的人给挖掘了出来，刑部为此大动肝火，却因为罗浮背后有皇上撑腰，只能恨恨地压下这口气。
这时仵作从里面出来，不甘不愿道：“有发现了。”
王道岭看着他两手通红直往后退，罗浮也不好受，却还是走过去看了几眼。
仵作在杜准的鼻梁骨内发现了一块树脂，他腰间的皮肤也有小片颜色异常，周边还带着细小的疤痕。
“是整容？”他有些惊讶。
王道岭也被吸引过来：“这个杜准是假冒的？”
罗浮摇头：“只有鼻子谈不上易容的效果。”他忽然想起后宫有传闻说昭芙公主出生时是阴阳脸，便道，“他可能是在拿自己做实验。”
“将军不想让人发现的秘密就是这个？”王道岭依旧不懂，杨修出身贫寒，素来厌恶皇族的专政，绝不会为了维护所谓的皇室尊严而玷污自己的名声，而且真要守住这个秘密，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就能制止刑部的追查，也不会让罗浮来到这里。
“除了给昭芙公主，他会不会也给其他人整过容？”
“给谁？”王道岭问。
罗浮说：“根据地守府的记载，姬香十五年前初次杀人越狱时就已经是十四五岁，可现在她的样子还那么年轻……”他顿了顿，道，“也许我该去拜访一下杨修将军，只有他才知道姬香的来历。”
杨府座落在市郊野外，以当朝名将来说是过于清贫了。
宅子是由古庙改建的，四周种着年代久远的菩提树，梁上布着蜘蛛网，荒凉得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府内连一个小厮也没有，王道岭进房将正在练功打坐的将军唤了出来。
彼时罗浮站在大厅里看墙上的刻字，杨修望着他的背影，眼里闪着残酷的杀意。王道岭眨了眨眼再次看去，那戾气却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浮转过身，看向这个身材魁梧，脸颊消瘦的男人：“跟我说说姬香的事吧。”
杨修的眉毛耸动了一下：“你是为姬香来的？”
“我想知道她为何被人称为女罗刹。”
杨修坐在椅子上，背脊直挺得像是不动的山峰：“我二十岁那年首次随军屠城，城中无论老少妇孺都无从抵抗地丧命在我的刀下。只有姬香，当时她还是个五岁大的小鬼，却在尸堆里藏了三天，趁着我松懈时出来给了我一剑。”杨修卷起袖子，手腕上的确有一个鸡蛋大的肉疤，可以想象当初受创的惨状。“我觉得她跟我很像，意志坚定，无所畏惧，一念之间就把她捡回来了。”
王道岭还是首次听说这件事，僵着脸问：“屠城？”
“是虚城吧。”罗浮沉下目光。
“你也知道这段秘史？是皇上跟你说的？”
“算不上是秘密，天守阁的史书库内已有记载。”
那是始于开朝百年的祭天日，大国师观星占卜，预言天轮河畔的虚城即将被罗刹鬼吞噬，皇上为了不让百姓惨遭恶鬼的玷污，便派军亲自送了他们一程。
在史书里，这段荒诞残暴的往事是以歌颂先皇仁慈而被记录下来的，而三百条无辜的性命更是讽刺地立碑铭为卫国先驱。
王道岭问：“那当时罗刹鬼真的出现了吗？”
杨修说：“我所杀的都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类。”
“难道国师的占卜出了错？”他说着，忽然吃了一惊，“莫非那个罗刹就是姬香！”
“就是这么回事。”杨修将手指紧扣在案几的边缘，青筋突起，“我本是为斩鬼而去，却把鬼带回了自己的家。”
罗浮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神色：“姬香整过容吗？”
杨修抬起头，额上的皱纹如同雕刻般深邃：“没有。”
罗浮自天守阁的藏书馆内翻出上古妖物图鉴，罗刹女的身姿在昏黄的灯火下散发着狰狞的戾气。图中所描绘的是一个鬈发披肩，身材丰满的女性，皮肤微黑，轻启的嘴唇里吐露着欣长的蛇芯，细长的手臂上生着肉色的角。
罗刹并不嗜杀，只有在特殊的节气里才会失去本性，大肆伤害他人，等恢复后便将之前所做忘得一干二净。正因为他们平日举止太过寻常，旁人根本无法探知其身份，无形之中便被对方夺走性命，这一点正是罗刹的可怕之处。
罗浮的脑里浮现着姬香的身影，那样张狂乖戾，哪有罗刹的内敛和伪装？
他又取出先皇时期绘制的地图，找到了虚城所在，那是距离当时的京都城门只有百里行程的小城，也是自京都流去的天轮河分支尽头。罗浮丈量着两城间的间距，对比现今扩展过的京都，忽然发现虚城所处竟是杨修现今的居住之地。
这会是巧合吗？他疑惑地想，那个口口声声将罗刹鬼挂在嘴边的人，住在曾被自己倾毁的地方就不怕梦魇缠身吗？
不，或许正好相反，如果接受杜准换脸的人并非姬香，而是杨修又当如何呢？
以一个饥饿恐慌了三天的小女孩的力量，要对抗一个身高马大的士兵未免太过牵强，但若换作是同年龄的刚硬少年就不同了。
杨修二十岁以前只是无名小卒，之后如神附体，屡立战功，他与杜准的岁数又相差无几，或许杜准是在周游虚城时与他相遇，在屠城中杨修庇护了他的性命，于是杜准替换了他的身份以作回报。
罗浮越想越觉得可能，打算去军营询问杨修的旧部，可刚起身他的背后便感到一种刺骨的凉意。
“不会吧……”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去。
披着女祭司服的姬香戴着兜帽，像是甩不掉的影子立在书阁之间。
“这一次你猜我是怎么逃出来的？”她挑衅地问道。
罗浮的眼底结着淡淡的冰霜：“你故意去劫狱，其实早有准备？”
“只是一颗小小的炸弹，吞在肚子里谁也不会察觉。”姬香危险地舔动着舌尖，“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你。”
“承蒙抬爱，敬谢不敏。”他不经意地瞟了瞟四周，来往的祭司都在忙碌，没有人注意到此处的变故，“为什么来找我？”
姬香从胸口拿出一块白手帕，手帕的中央有两簇鲜艳的红点：“我想知道这两滴血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罗浮讶然：“这是谁的血？”
“你猜。”
他转动着眼珠：“莫非是你和杨修的？”
“为什么这么说？”
“杨修对我说了谎，还特意指出遇到你那年你已经五岁，令我误导你的年龄。我想不出除了你是杨修的亲生女儿以外，这样的谎言还有什么意义。”
“你很聪明，但这次你猜错了。”姬香说，“再给你三个时辰，如果你做不到，我会如约来偷走昭芙公主的性命。”
“我不信。”罗浮用犀利的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你以前从不为自己而杀人，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谁知道呢。”她脚下生风，抬腿欲走。
罗浮一把将书柜推倒，趁着姬香分神的间隙抓住她的手臂。然而最终罗浮只是撕下了她一截袖子，与此同时他惊讶地看到，在姬香的手臂外侧有一个跟杨修一模一样的肉疤！
地守府在姬香再度越狱的同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火灾，而被罗刹女轻易闯入的天守阁也人心惶惶，调遣军队严正以待。
王道岭的兵刚赶来，罗浮便带着他来到天守阁的密室。
“你说昭芙公主在这里面？”
罗浮点头，昭芙公主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可贤宗皇帝登基后便因八字不合将她关在了天守阁里。
他将手伸过铁栅栏，轻叩门扉：“公主。”
罗浮连敲了几下，里面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大门吱呀透出一道缝，一张苍白得泛青的憔悴面容出现在他们面前。
王道岭望着她的样子，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这样漂亮的女人，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在这种寂寞的地方孤独终老，实在是太可悲了。
“方才有外贼闯入，天守阁正在加紧防范，麻烦关紧窗户，如有任何不妥之处就大声叫唤。”罗浮嘱咐道。
昭芙公主点点头，视线渐渐向上，透过他看到了神情温和的王道岭。
她的瞳孔倏地紧缩，喃喃说道：“父亲？”
罗浮皱眉，王道岭也惊恐地看向左右：“先皇不是已经仙逝了吗？”
他点点头，看向昭芙公主：“你在喊谁？”
她又扫视了几眼，匆匆收回目光：“弄错了。”
“等等！”罗浮的脑海里闪过一道奇想，“能不能给我看下你的右手？”
昭芙公主表情古怪，过了一会儿才局促地伸出手，她手腕的皮肤比脸更加透明，只是在腕间有一处显着淡淡的粉色。
罗浮不由得用诧异的目光看向王道岭。
怎么会这样，这就是染血罗刹的真相吗？
“让我进去！”杨修冲着昔日的部下高喊。
罗浮听到动静出来，看了一会儿才不悦地同意王道岭陪同他过来。
“公主怎么样？姬香来过了吗？”
一连两个问题罗浮都不急于回答，只是态度淡漠地在那里搅着水杯。
王道岭于是说昭芙公主在房内一切安好，不过不久前他们又收到了姬香用信鸽传来的信息——还剩下半个时辰。
杨修顿时急了：“不可以坐以待毙，无论多么坚实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那妖女都能无孔不入，要马上将公主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才行。”
“可如果她等的就是这时下手怎么办？”王道岭担忧道，“天守阁地势险要，昭芙公主房间的窗外就是悬崖峭壁，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场所了。”
“但她不是已经闯进来过一次吗？”
“先前是因为没有防备，现在我已经安排了最有经验的士兵来回巡视，祭司们也都疏散了，有生面孔混进来马上会被发现。”
杨修却丝毫不信任王道岭的部署，厉声高吼：“就凭你们这种过家家酒的把戏怎么能挡住她！”
“将军……”王道岭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有些吓到了。
这时罗浮唯恐天下不乱地说：“我记得你已经被剥夺了将军的职权，再这样指手画脚妨碍我们做事似乎不太妥当吧。”
杨修愤愤地看向他：“不要以为冠上判官的头衔你就真的无所不能了，你只不过是皇帝新养的一只狗，他现在会因为迷信一个预言把你当成神明，早晚有天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把你打入地狱。”
“多谢关心，到那天为止，我会抓上足够的罪人来陪葬。”罗浮不屑地笑了笑。
王道岭眼看着这场口角越演越烈，顿时心急如焚：“都什么时候了，再争下去如果姬香来了怎么办？”
“她不会来了。”罗浮终于放下杯子，缓缓道，“理由我稍后再说，现在让我们重新聊聊杜准之死吧。”
杨修懒得理会他，转身要去昭芙公主的住处。
“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接下来的话我可就要拿个喇叭说给天守阁内的所有人听了。”罗浮语气恶劣地威胁道，“就算我泄露了什么秘密皇上也不会责怪我，因为他相信我是他的神灵，任我为所欲为。可你就不同了，一旦民众有了不详之音，他是不会保你这个失势将军的。”
杨修的步伐果真顿住，摆出可怖的神情站在那里。
王道岭对这气氛分外迷惘，却按捺住好奇的心情静静从旁观望。
“该从哪里说起呢，就先讲讲虚城被毁之事吧。”罗浮站起身，语速随着呼吸变得急速，“虚城百姓自古吃的是天轮河的水，源起天守阁，自高向低，不可逆转。天守阁内住着各方学士，先皇时期光是研究丹药的便有百人之多，那时的药师素质参差不齐，没有防范就将药材废料倒进河中，玷污了水源，其中以最近的虚城尤为严重。城中百姓因为长期饮用受到污染的水源，身体渐渐开始病变，血管梗塞纠结，压迫神经出现狂躁之症。最具体的特征便是四肢生出肉色角状的畸形瘤，每到阴冷天气动脉就会失常，导致行为怪异甚至是暴戾……没错，就跟妖怪图鉴里描绘的罗刹一样，天守阁正是为了掩饰失误，禁止病疫再度扩大才欺瞒皇上，借口屠城斩断根源。”
王道岭这时也想到了杨修手上的疤：“将军是虚城人？可我为什么从未见过他精神失常？”他突然瞪起双眼：“是杜准治好了那肉瘤？”
“不仅如此还更换容貌伪装了身份，成为天朝名将。”罗浮说，“我不是不理解他为了生存隐瞒来历，换成我也会做同样的事。不过据我所知这病是会随血液而遗传的，所以他对姬香说，绝不能将父女关系透露给外人知晓，以防他身份暴露牵连到她。他这样说，姬香便信了，以为他是真心为她着想，甚至不惜为他杀人复仇。”
“等，等一下！”王道岭惊得汗毛直竖，结结巴巴道，“姬香是将军的女儿？她不是天生嗜杀的罗刹鬼吗，怎么成了复仇？”
罗浮耐心地回答：“我这里有所有葬身姬香手中的名单，根据调查其中有制作丹药的药师，有资助炼药的富商，也有参与屠城的将士。姬香并不是为了盗窃而杀人的，她偷走死者的东西只是为了掩盖动机，好让人以为她的本性就如罗刹鬼般冷血狰狞，为了钱财不顾人命，这样一来就不会将此事联想到杨修的身上。”
王道岭感到难受地看向将军：“可那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可以把她当成杀人工具？”
杨修如同化石般定在那里，始终不承认，也不辩驳。
“因为姬香被骗了，她根本就不是杨修的女儿。”罗浮道，“杨修隐瞒姬香的年龄，是害怕我将她的生辰与昭芙公主联系到一起。昭芙公主出生那年他刚好有了自己的孩子，听闻公主出生时是阴阳脸，就借机让杜准到宫中将婴儿调了包，昭芙公主的手腕现在还留着消除肉瘤的痕迹就是最好的证明。对于作为交换被带到身边的姬香，为了不惹人怀疑，杨修让杜准医好了她的脸，本来他大可以将婴儿送给他人抚养，可一想到姬香的体内流着先皇的血，他的脑子里不禁产生了更加恶毒的计谋。他在姬香的手腕烫出跟自己一样的疤痕，欺骗她，说她是他的女儿，教育她杀人，让她的十指沾满鲜血，一步步把这个真正的公主变成先皇口中的罗刹。”
没有什么比毁掉仇人的子嗣，并且让仇敌宠爱自己的孩子更加讽刺和残忍。杨修用这种扭曲的方式填补着自己无尽的恨意，并时时刻刻幻想先皇亲手斩杀姬香的画面。
结果有天姬香真的失手了，可最后她却逃出了地守府，并且当她偷偷回到杨修的身边时，体内竟又多了一个小生命。
“杨修开始害怕，如果姬香因此懂得了母爱，就再也变不回昔日的厉鬼，所以他在孩子诞生的一刻起就把他藏了起来。此后无论姬香如何寻找，都找不到那个手腕带着疤痕的男孩，因为她不知道她的血统与杨修并不相同，她的孩子也不会遗传到这种可怕的病变，而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直到杜准临死前酒后吐真言，姬香才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她刻意布置了杜准的尸体，这样杨修就不得不为了隐藏昭芙公主的秘密现身终止调查。”
罗浮说完，轻吐了一口气。
王道岭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令人窒息的故事，然后喃喃问道：“那她为什么要带我去劫狱？”
他看向桌上的手绢，淡淡地说：“她想当着杨修的面，听他指认自己的孩子。”
王道岭的心脏猛地揪紧，面对着这样震惊的事实，明明应当感到怔愕和不知所措，却仿佛心有所感般，接受了这一切：“那我是吗？”
罗浮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是。”
杨修不耐烦地打断这场告白：“说什么要聊聊，就是为了让我听这番莫须有的废话吗？”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可你的女儿，现在所谓的昭芙公主不会说谎。她与你分别时还很小，虽然记不清你的样子，但一直牵挂着你的眼神。所以当她看到王道岭时才会失口喊出了父亲，因为当你身为人父时，和他的眼神一样温暖善良。”罗浮说道。
提及昭芙，杨修的身影微微动摇。这些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想念女儿，却只能以臣子的身份俯首在她的裙下。后来昭芙被关入天守阁，他更是连见她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可在这个时候听到昭芙依旧记得喊他父亲的情景，杨修恨不得时光回到将她送出以前，重新谱写父女二人纯朴的人生。
“就算我认罪又如何，姬香只要找到了儿子就绝不会再放过我，也不会放过昭芙。”
罗浮却笃定地说：“她不会来。”
姬香要杀昭芙，第一次潜入天守阁时就已经可以动手了，而不会打草惊蛇又去冒第二次险。她明知此时防备会更加森严，却刻意指定了来袭的时刻，就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拖延治疗的时间。
“三个时辰前姬香已经在昭芙的食物里下了急性毒药，我找大夫为她解了。”
杨修怔怔地张开口：“你……”
“你只有半柱香的时间去跟她见最后一面，随后我会带你去地守府。”罗浮道，“无论你承认与否，既然我被赋予判官的责任，就不会浪费这份蛮横的特权。”
他的背脊弯了弯，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向昭芙的房间。
王道岭抚摸着那块带血的手帕，回想着姬香那刻笨拙的温柔，不由得笑得溢出泪来。
白鸽扑扑地挥动着翅膀，跳到他的膝盖上，罗浮说：“去吧。”
他狠狠地吸了吸鼻子，用傻傻的表情向他鞠了一躬，飞奔着追逐着信鸽的轨迹，去寻找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意志坚定，无所畏惧……罗浮想到杨修的话，或许他教导王道岭的成长，真的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谁都会堕落成罗刹，但也不可能完全化身罗刹，他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最终也没有见到真正的恶鬼。然而只要还活着一天，他都会去寻找鬼怪的痕迹，直到皇上相信它在这世间根本就不存在，直到九州不再迷信神灵。
只是到了那一天，他也将会从预言的神台彻底坠落。
如果能将此刻手中这份虚无的权杖化作真正的坚强，或许他就能够无悔地期待结局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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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 飞魔幻·迷踪林《魅丽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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