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多年不动的跳出棺材的人

梦远书城--&杨争光文集&&棺材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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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明远在蛤蟆滩袭击了一队做丝绸生意的商人之后,回到了老家新镇,敲开了
他弟杨明善的门。那时候天刚麻亮,街道上没有人影。他在他弟的破门上敲了几下。
新镇前后两条长街,中间一条马道相连,他弟杨明善就住在马道里。他听见他敲门
的声音像豌豆一样滚出去老远,然后,他听见了几声咳嗽。他弟杨明善光着脚,拉
开一道门缝,仰着脖子,从门缝里看着他的脏脸。他弟小时候害过一场病,以后的
四十多年里没怎么长个子,就成了现在这么个矮男人。他弟的眼珠子偏偏长得很大,
从鼻梁的两边挣出来,时刻都会从眼眶里蹦出去一样。他眨眼的时候,就会眨出一
阵“啪叽啪叽”的响声。
&&& 这会儿,他仰着脖子,神情认真,从门缝里“啪叽啪叽”看着他哥杨明远。
&&& “你回来做甚?”他说。他没有让他哥进门的意思。杨明远当了土匪以后,他
们兄弟之间很少来往。
&&& “你让我进去。”杨明远说。
&&& “你说,你说你回来……”
&&& 杨明远把手伸进门缝,张开五根粗硬的指头,箍在他弟杨明善的脑顶上,一使
劲,杨明善的头就从脖子上转了过去。杨明远挤身进门,把一包袱白花花的银子放
在柜盖上。杨明善的女人正在炕上穿衣服,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身子立刻
软了,嘴巴摄成了一截竹筒。
&&& “噢!”她呻唤了一声。
&&& 杨明善一脸鄙夷的神色,瞄了他女人一眼。他感到他女人太有些见钱眼开了。
&&& “顺墙靠着我说,悄悄的别出声,别给我丢人显眼。”他说。
&&& 然后,他把脸转向他哥杨明远。
&&& “我不要你的钱。”他说。
&&& “我不要来路不明的钱。”他说。
&&& 女人用鼻子哼了一声,耸耸肩,紧好裤带,顺炕墙坐了下去。她觉得她男人像
一块生姜疙瘩。
&&& 后来,杨明善就知道了那一包袱银子不是给他的。他哥杨明远要收心洗手,回
新镇当一名规矩的镇民。
&&& “我不想在外边胡跑了。”土匪杨明远说。
&&& “跑么,你跑么,”杨明善说,“我又没拉你的腿。”
&&& “咱可是一个娘裤裆里倒出来的。”他哥说。
&&& “你听你说的话,一个娘裤裆!”杨明善说。
&&& “你给我弄一块地皮。”他哥说。
&&& “地皮?我为什么给你弄一块地皮?”
&&& “你是镇长。”
&&& “我可不是你的镇长。”杨明善说,“我是个虏欢サ恼虺ぁ!
&&& “露虏欢ツ愀遗豢榈仄ぁ!毖蠲髟端担耙槐市床怀隽礁鲅钭帧!
&&& “新镇可都是规矩人家。”镇长杨明善说。
&&& “我不给你惹事生非。”他哥说。
&&& “这可是人话?”杨明善说。
&&& “人话!”他哥说。
&&& 杨明远的身子背后传出来一阵溜吸鼻涕的声音。杨明善的女人又呻唤了一声。
她看见杨明远的身后站着一个脏兮兮的鼻嘴娃,进门的时候她竟然没看见。
&&& “我的后人。”杨明远说,“我和你嫂睡了一觉就有了他,好歹是杨家的种,
我留了他。”
&&& “噢。”女人说。
&&& “你嫂命不长,死了。”杨明远给弟和弟媳妇笑了一下,把他的后人坎子,从
身子背后拨到他弟跟前。
&&& “叫叔。”他给坎子说。
&&& 坎子叫了一声叔。
&&& “叫婶。”
&&& 坎子叫了一声婶。杨明善的女人从炕上跳下来,摸着坎子的头。
&&& “多乖。”女人说。她朝柜盖上的包袱瞄了一眼。
&&& “你给我照看坎子几天。”杨明远说。他给柜盖上留了一把碎银,提着包袱走
&&& 女人兴奋得像一只下了蛋的母鸡,她飞快地收起银子,包好,放在一个牢靠的
&&& “他留了我就收,我不嫌来路不明。”女人说,“我不嫌少。坎子,你好生在
婶子这里呆着,婶子给你烙油饼吃。”
&&& 镇长杨明善眨巴了一阵眼睛,没说什么。
&&& 许多天以后,土匪杨明远在新镇城外盖起一座深宅大院,做起了棺材生意。人
们看见一截截带着树甲的圆木从马车上卸下来,抬进了杨明远家漆黑的大门,出来
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口口崭新的白木棺材,散发着一股木香味,老远就能闻见。杨
明远成了新镇的三家富户之一。他没惹事生非。他和新镇的人来往很少,棺材铺成
了新镇最神秘的地方。新镇人不知道杨明远是怎么用棺材发财的,他们猜测了很久,
有人说,杨明远的棺材是给队伍上的,队伍上用那些白木棺材给挨了枪子的士兵收
尸,这种猜测设有得到证实。后来他们又为杨明远一直不娶女人的事嘀咕了一段时
间。再后来,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了,他们想杨明远还会发财。他们没想到杨明远的
棺材会有卖不动的时候。他们更想不到,杨明远非要把卖不动的棺材卖给新镇的人。
&&& 镇长杨明善到那座深宅大院里看过他哥一次。他老远就听见了凿子、刨子、锯
子和木头接触的那种“叮叮当当”“噼噼啪啪”的声响。他踩着满地的刨花,从一
群潜心做活的伙计中间走过去。他看见他哥杨明远坐在一把黑漆木椅子里,手里焐
着泥茶壶。他哥的脸刮得白白净净,白净得让他有些接受不了。他哥给他笑了笑。
他感到他笑得有些怪模怪样。他没和他哥说生意兴隆不兴隆的事情,他觉得一个正
派人谈生意很下贱,和一个生意兴隆的人谈生意的事情,更下贱。“他很得意,他
肯定很得意,我偏不和他说他得意的事情。”他一路上都这么想。
&&& 他和他哥说了几句娶不娶女人的话。
&&& “你不给你弄个女人?”他说。
&&& 他哥往喉咙里灌了一口茶水,没有说话。
&&& “嗯?不弄。”他说。
&&& “女人伤身子。”他哥说。
&&& “说发你就发了。”他朝那些做棺材的伙计们看了一眼。
&&& “噢么。”他哥说。
&&& “看你得意的,我可不是眼红你。”他说。
&&& “噢么。”他哥说。
&&& “你还要发,得是?”他说。
&&& 这回,他哥没说噢么,他哥端着泥茶壶看了一会儿天,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们听了一阵锯子切割木板的声音。后来,他听他哥说:“棺材卖不动了。”
&&& “做生意都有卖不动的时候。”他说。
&&& “我可不想让我的棺材卖不出去。”他哥说。
&&& 杨明善“啪叽啪叽”眨了一会儿眼睛。他觉得他哥有些可笑。
&&& “棺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总不能硬往别人家里抬吧?”他说。
&&& “我可不想让我的棺材卖不出去。”他哥又说了一句。
&&& “熊话。看你说这熊话。”他说。
&&& 他哥扭过脸又给他笑了笑。他哥往喉咙里灌了一口茶水。他哥咽茶水的声音很
响。他哥仰着脖子,他看见他哥的喉节滑动了一下。他哥的喉节很大。
&&& 那时候,镇长杨明善和新镇所有的人一样,没有多想。
&&& “啪叽啪叽,”他眨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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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发生得有些蹊跷。那天傍晚,杨明远端着那把泥茶壶出了他家的黑门,他
想出去走走。最近一段时间,他总爱这么端着泥壶出去走走。离他家不远处有一个
土壕,一会儿,他就蹲在了土壕边上。他看见坎子和另外两个一般大小的孩子在土
壤里“过家家”。他认识他们,一个是地主的儿子大头贵贵,另一个是当铺掌柜的
女儿花花。他们和坎子一样,都穿着开裆裤。他们玩得很潜心。坎子当轿夫,“抬”
着新娘花花忽悠忽悠走了一阵,然后,新郎贵贵扶新娘下轿。
&&& “亲一口,贵贵,要亲一口。”坎子说。
&&& 大头贵贵愣眼看了坎子一眼,突然转身抱住花花,在花花脸上亲了一口。他让
花花躺下,花花不躺,花花说地上有土。
&&& “你是新娘,新娘要上炕。”贵贵说。
&&& 贵贵把花花扳倒,然后骑上去,竟蹑着小屁股晃了起来。花花不让贵贵晃,她
说贵贵你晃我就不和你玩了。贵贵说新郎都这么晃,不信你问坎子。坎子说就是就
是。花花不说话了,任贵贵一下一下晃着。上壕岸上的杨明远笑失了声。贵贵一抬
头,看见有人笑他,便受了鼓舞似的,小屁股晃得越上心了。当铺的女佣人刘妈来
喊花花吃饭的时候,贵贵正晃在了兴头上。
&&& “嗨哎!嗨哎!”刘妈喊叫着从土坡上颠了下来。
&&& “他们玩耍哩。”杨明远说。
&&& 刘妈没听见杨明远的话。刘妈一直颠到大头贵贵跟前,在贵贵一晃一晃的屁股
上了一把。
&&& 贵贵扭过头,很不服气地看着刘妈。
&&& “你我?”贵贵说。
&&& 刘妈拧着贵贵的耳朵,把他从花花身上提起来。
&&& “你拧我耳朵?”贵贵说。
&&& 刘妈本来想笑,可她没笑。
&&& “小小年纪就知道弄这种事,谁教你的?”刘妈说,“我看看你的牛牛有多长。”
&&& 刘妈说着,就从贵贵的裤裆里拉出贵贵的小牛牛,贵贵挺着肚子,一脸英雄气
&&& 刘妈在贵贵的小牛牛上捏了一下。
&&& 贵贵叫唤了一声。
&&& 贵贵把头仰在脊背上,斜眼看着刘妈。刘妈拽着花花走了。
&&& “你捏我!”贵贵捂着裤裆喊了一声。
&&& 刘妈没有回头。刘妈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捏出事来,会把贵贵的小牛牛捏肿。
&&& 第二天早上,地主李兆连的女人贵贵他妈让贵贵下炕,贵贵不下,女人以为儿
子恋炕,便揭了被子。
&&& “下去下去我要扫炕。”女人说。
&&& 女人突然瞪圆了眼珠子,她发现她儿贵贵的两只手非常可疑。一拨开贵贵的手,
她就失声了,贵贵的小牛牛肿得像棒槌一样,直乎乎竖在两腿之间。
&&& 贵贵哇一声哭了。
&&& “她捏我。”贵贵说。
&&& “刘妈捏我,她说她看看我的牛牛有多长,她就捏我。”贵贵看着他妈的脸,
他怕他妈揍他。
&&& 贵贵妈半晌没有喘气,她突然叫了一声,像挨了戳的鸡一样从门里奔了出去,
喊叫着,跳着,满院子转。
&&& “啊哈,她捏我娃!啊哈,她捏我娃牛牛!”女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女
人拍着屁股,打着脸。
&&& 地主李兆连正在马房里调理牲口,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长得像个书生。
他以为他女人让开水烫了肚子,女人让开水烫了肚子的时候才会这么喊叫。他和几
个长工从马房里跑过去,他甚至给一个长工说:“去油房舀些清油。开水烫了肚子
抹点清油就好受了。”女人一见李兆连,立刻止住了哭声。
&&& “贵贵的牛牛肿了。”女人说。
&&& 李兆连松了一口气,说:“我当是开水烫了你的肚子,听你那腔调。”
&&& “驴!”女人跳着喊了一声,“你去看,贵贵的牛牛让人捏肿了!”
&&& 李兆连和长工们跑进屋,围在炕跟前,要看贵贵的牛牛。贵贵乐了,从来没有
这么多的人对他的牛牛这么关心过。他们说贵贵你甭捂你把手放开让我们瞧瞧。贵
贵放开手,躺平身子,让他的肿牛牛直直竖进他爹李兆连和那几长工的眼睛里。
&&& 开始的时候,李兆连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肿了就肿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可没多长时间,他就不这么想了。贵贵的牛牛被当铺女佣人刘妈捏肿的消息惊动了
李家户族的男男女女和许多佃户,他们提着鸡蛋瓜果一类贵贵爱吃的东西,成群结
队地来到贵贵家看望贵贵,这阵势使四十多岁的地主李兆连突然产生了一种激动的
情绪。他越想越觉得刘妈捏得太不是地方了,他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当他想
到他只有贵贵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的时候,他浑身的血好像烧开了一样,在他的身子
里“咕咚咕咚”直冒泡儿。他感到刘妈的那一捏简直是个阴谋。
&&& “叫去,”他给几个长工说,“叫户族里的人都来看看。”
&&& 更多的人来到了贵贵家,他们都怀着激动的心情。贵贵平展展躺在炕上,啃着
人送来的好东西,听他们激烈地谈论他的牛牛。李兆连的女人已平静了许多,她趴
在贵贵跟前,一脸怜爱的神情。
&&& “贵贵你尿不?”
&&& 贵贵摇摇头。
&&& “疼不?”
&&& 贵贵摇摇头。
&&& “妈知道你疼,疼也要尿些,你不尿就会让尿水憋死。尿不?”
&&& 贵贵还是摇摇头。
&&& “多可怜。”有人说。
&&& “她怎么敢捏娃的牛牛!”有人想起了刘妈。
&&& “她那么大的胆!”他们愤怒了。
&&& 就这么,地主李兆连产生了一种激动的情绪。他想他要干一件什么事情。他想
他在干这件事情之前应该到棺材铺去一趟。
&&& “我问问杨明远去。”他说。
&&& 杨明远知道李兆连会来找他,一看见李兆连从门里走进来,他的眼珠子就亮了
一下,然后,就做出一副沉重的样子。他把手里的泥壶递过去,让李兆连喝茶。李
兆连不喝。杨明远叹了一口气。
&&& “我说兆连,一口气好忍。”他说。
&&& 他看见李兆连的瘦脸拉长了。
&&& “你没做什么对不起当铺家的事吧?”杨明远问李兆连。
&&& 李兆连没吭声。
&&& “刘妈下手也太狠了,”杨明远说,“她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
&&& “他当铺家想让我李兆连断子绝孙。”李兆连说。
&&& “重了,重了,话说得重了。”杨明远说。
&&& “他胡为想让我李兆连断子绝孙。”李兆连又说了一句。
&&& “佣人是佣人,不敢往人家掌柜的身上扯。”杨明远说。
&&& “他胡为眼黑我。”李兆连说。
&&& “牛牛是根,怎么能捏人的根嘛。”杨明远把目光从李兆连脸上移开,看着远
处,像自言自语,“放在谁身上,这口气也难忍。”
&&& “忽――”李兆连吹了一口气。
&&& “忽――”李兆连又吹了一口气。
&&& “我日胡为他妈的腿!”李兆连突然跳起来骂了一句,走了。
&&& 杨明远看着李兆连的背影,往喉咙里灌了一口茶水。伙计们停了手中的活,听
他和李兆连说话。杨明远把手里的泥壶朝他们扬了扬。
&&& “做你们的活去。”他说。
&&& 刨子、凿子、斧子一齐动了,棺材铺一片热闹的响声,一直响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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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镇长杨明善被请进了李兆连的家,他看见院子里站着许多人,大都
是李家的长工,他们提着镢头铁锨一类家伙,手里点着火把,脸上布满激动的神情。
&&& “我要砸胡为的当铺。”李兆连说。
&&& 杨明善的心在胸膛里颤了一下,他没想到李兆连会这么干。他看着李兆连的脸,
眼睛啪叽了半晌。
&&& “我给你招呼一声。”李兆连说。
&&& “啪叽啪叽。”
&&& “我不能蔑视政府。”李兆连说。
&&& “差矣!”镇长杨明善终于想出了一句合适的话,“差矣!”他说。
&&& “我现在就砸。”李兆连说。
&&& “差矣!”杨明善说。
&&& 没等他再说什么,砸当铺的队伍就呼啦啦出了大门,上了镇街,空荡荡的院子
里只剩下杨明善一个人。
&&& “差矣!”他喊叫了一声,追出门去。
&&& 当铺掌柜胡为正躺在炕上抽烟。有人把李兆连要砸当铺的消息传了过来,他不
信。他想刘妈捏牛牛的事与他胡为没有干系。牛牛是刘妈捏的,我没让她捏,李兆
连不能胡拉被子乱扯毡,找我胡为寻事,他这么想。他想,捏肿了又不是捏死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实在不行把刘妈辞退就结了,刘妈手脚不净,老偷东西,他
正想辞了她。他很快就想出了结束这件事的办法,他觉得事情很简单,用不着大惊
小怪,所以,他没把件事放在心上,他一直躺在炕上抽烟,他用六根手指头捏着烟
枪。他一只手上长了六根指头。当铺的生意红火起来以后,他老感到,是那根多余
的指头给他带来的运气。高兴的时候,他总要用舌头舔舔那根与众不同的指头,它
像一根弯弯拧拧的树根一样,从大姆指的旁边伸出来,紧紧贴着,显出一种乖巧而
又多情的样子。抽烟的时候,他喜欢用那只六指头的手捏烟枪,不为别的,就因为
&&& “咣”一声,门开了,一个伙计从门外撞进来。那时候,胡为刚在那根可爱的
指头上舔了一下,沾在指头上的唾沫水还没干。
&&& “来了。”伙计说。
&&& 胡为瞪着伙计,一脸不高兴的神气。他最讨厌的就是舔指头的时候有人打扰。
&&& “他们打着火把。他们叫你出去哩。”伙计说。
&&& 胡为躁气了。
&&& “你给李兆连说去,就说我不出去。”
&&& “他们说,你不出去他们就砸。”伙计说。
&&& “他敢!”胡为说,“他敢,”
&&& 李兆连和长工们围在当铺门口,火把在空气里烧出,阵阵“哗哗啪啪”的响声。
当铺伙计跑出大门,给李兆连说:“我家掌柜不出来,我家掌柜说你敢!”李兆连
也躁气了,他指着当铺的木板门说:“砸!”提家伙的长工们一拥而上,木板门立
刻发出一阵欢快的呻吟,然后就破裂成许多碎片。长工们拥了进去。
&&& “砸!”李兆连指着当铺里的柜台说。
&&& 当铺伙计不敢拦挡,在一边来回跳着:“你敢!你敢!”
&&& “砸!”李兆连说。
&&& 又一阵欢快的呻吟之后,当铺的柜台变成了一堆废物。当铺伙计不跳了,他看
看被砸倒的柜台,又看看李兆连。“好,”他说,“好,”他一下一下抖着下巴壳,
“你砸得真好。”他突然扭过头,撒腿跑了回去。
&&& “差矣!差矣!”镇长杨明善甩着两条短腿从街道上跑过来,他还想说一句
“差矣,”他猛地收住腿,看着被砸倒的一堆东西,把最后一个“差矣”和唾沫一
起咽进了喉咙。他歪过头,在人堆里搜寻着李兆连。他看见李兆连领着砸当铺的队
伍越走越远,他能听见火把在空气里划过的那种忽啦声。后来,他又听见了一阵脚
步。当铺伙计领着胡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想胡为肯定咽不下这口气,胡为也不是
省油的灯。
&&& 胡为没和他打招呼。胡为跨过被砸成碎片的木板门,在当铺里转了几个圈子。
&&& 他听见胡为笑了一声。
&&& “日他的。”胡为说。
&&& 杨明善有些糊涂了。他猜不透胡为的心思。他没想到胡为会笑。
&&& “一口气好忍。”他给胡为说。他想探胡为的深浅。
&&& “我没气,”胡为说,“他李兆连就砸了我一扇门嘛,就砸了我一个柜台嘛,
我以为他要砸我的过活哩。”
&&& 镇长杨明善兴奋得两眼放光了,“哎嗨!”他叫了一声,“我没看出你的股量,
你胡为日他妈真算个人!我以为你也要砸李兆连家的什么哩。”
&&& “我不砸,”胡为也为自己表现出来的大度感动了。“又没人捏我家谁的牛牛,
我砸他我吃多了得是?我不砸。”他说。
&&& “你知道,我就怕你也砸李兆连家的什么,我就怕你们两家你砸我我砸你砸得
拉不住闸,砸得昏天黑地的,你知道,尽管我虏欢ィ梢菜愀稣虺ぃ没档霉艿
&&& “我不砸,”胡为说。
&&& “你真好。”杨明善说。
&&& 镇长杨明善和当铺掌柜胡为在一瞬间沟通了。他们越说越高兴,越说越投机。
开始的时候,杨明善不断地吹捧胡为宰相一样的股量,后来,他们就互相吹捧。他
们吹得浑身发热,吹红了眼。他们感到站在街上这么吹没有意思,他们手拉着手进
了胡为的家。胡为让伙计热了一壶酒,他们对着酒壶继续吹,一真吹到了天亮。眼
看着要发生的一起殴斗,就这么让他们吹得烟消云散了。镇长杨明善很有些得意,
他感到他一个晚上没有自吹,要不然,嗨嗨,胡为叫上一帮子人往李兆连家一冲,
日他妈这镇上就得死人!
&&& “胡掌柜你看,天亮了。”杨明善说。
&&& “噢么。”胡为说。
&&& “说亮就亮了。”杨明善说。
&&& “天亮了你就走我睡一觉。”胡为说。
&&& “你睡。我出去走走。”杨明善说。
&&& 杨明善迈着两条短腿从胡为家摇了出来。镇街上空落落的,风从街口灌进来,
扑在杨明善的额颅上,像年轻女人纤巧的手指头,像母猫软乎乎的舌头。出门的时
候,他想他应该回家睡一觉,可这会儿,他突然感到在这么好的时辰,把头蒙在肮
脏的被窝里,有些不划算。他没有回家,他顺着街道走了出去。
&&& 他听见了一阵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响声。
&&& 响声是从他哥杨明善的那座深宅大院里传出来的。伙计们在那里制造着白木棺
&&& “日他妈真是越富越贪。”他想。
&&& 他朝他哥家的那扇大黑门摇了过去。他想和他哥随便聊几句什么。人不是什么
时候都有好心情,人心情好的时候,就想和谁随便说几句什么话。
&&& 他哥家的黑门敞开着。他哥家有一滩猪屎正等着他,这是他想不到的。
&&& 他甩着两条短腿摇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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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材铺老板杨明远一夜没睡。地主李兆连领着长工在胡为的当铺一开砸,杨明
远就来了精神,他把已躺进被窝的伙计们叫起来。他说不出几天镇上就会有一场好
戏,李兆连和胡为要开火。他们都是镇上的大户,他们一打起来就会死人。他说要
赶紧把棺材准备好。他说这几天大家都少睡点觉,工钱嘛不会亏了大家。他把那把
黑木椅子搬进了工房。
&&& “我和你们一起熬眼。”他结伙计们说。
&&& 他给工房的梁上吊了一盏耀眼的汽灯。
&&& “把活做得精细些。”他说。
&&& 刨子、锯子、斧子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他每天都能听到这种响声。他感到过去
的这种响声没有今天的好听。他感到他很兴奋,兴奋得想流泪水。日他妈人兴奋得
想流眼泪水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幸福。日他妈这就叫幸福!他想。
&&& “我不是想挣钱。”他说,“我觉得用我的棺材装死人有意思,要不我就不开
棺材铺了。”他说。“做什么都能挣钱,挣不来钱你就去抢,去偷。那没意思。”
&&& “我还没亲眼见过用我的棺材装死人哩。”他说,“我想亲眼看看。”他说。
&&& 天亮的时候,他感到有些困,他想在椅子里打个盹。他弟杨明善从大门里走了
进来。他打了个激凌,呼一下从椅子里坐直了身子。
&&& “要来事了。”他想。
&&& 他没说话。他直直地看着杨明善朝他走过来,他想他一定会给他说点什么,他
等着他开口说话。
&&& 杨明善一脸得意的神色,什么也不说。
&&& 杨明远有些狐疑了。
&&& 杨明远拿过他哥的泥壶,美滋滋呷了一口茶水,囗蹴在他哥的木椅跟前。
&&& “日他的,喝了几盅酒,口渴的很。”杨明善又呷了一口茶水。
&&& “你忙你的,我没事,我来转转。”杨明善说。
&&& 杨明远看着他弟杨明善的模样,想把他一脚踢倒。
&&& “我不想喝酒,胡为说喝喝,这么好的时辰有酒不喝是傻蛋,我就喝了,喝了
一夜。”杨明善说,“酒喝多了口渴。”
&&& “胡为呢?”杨明远问。
&&& “胡为?在他家睡觉哩,”杨明善说,“那驴日的真是宰相的肚量,我以为他
要和李兆连开一火哩。”
&&& “不开了?”杨明远问。
&&& “不开了不开了,我和他说了一夜话,我把他劝住了。我刚才给你说你就没听,
我和他喝了一夜酒,你闻。”他努起嘴,朝他哥吹了一口气。
&&& “你狗咬耗子。”他哥说。
&&& 杨明善觉得他哥的话说得有些怪。
&&& “关你什么事?”他哥说。
&&& “啪叽啪叽”。杨明善飞快地扑闪着眼,“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是镇长,”
他说,“我是镇长我不管?你要是镇长你管不管?”
&&& “你是个隆!彼缢怠
&&& 杨明善好像不认识他哥一样站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啪叽啪叽。
&&& “你骂我?做什么你骂我?我该你骂,得是?”他对他哥吼着。
&&& “我看你该吃些猪屎”他哥说。
&&& “凭什么?凭什么我该吃些猪屎?”
&&& 杨明远不吭声了,他歪着头,在他弟的脸上扫瞄着,人又气又没办法的时候,
就会有这么一副古怪的神气。杨明善有些胆怯了。他不知道他哥想干什么。
&&& “你看我做什么?”他说。
&&& “给你吃些猪屎。”杨明远说。
&&& “凭什么?”杨明善说,“真是天知道。”
&&& 杨明远把脸转向那些伙计:“过来,过来两个人。”
&&& 两个拉锯的伙计走过来。杨明善的眼睛不再扑问了,他看着他哥。
&&& “你看你,你还能把事弄成真的?”他说。
&&& 他往大门口退着,他想他只要能退到木门跟前,就转身撒腿跑。
&&& “甭让他走。”杨明远说。
&&& 一个伙计走过去,挡住了杨明善的退路。杨明善慌失了,你感到他腿上的关节
正在皴裂。
&&& “真是天知道!”杨明善喊了一声。
&&& “去,到猪圈弄些猪屎来。”杨明远给另一个伙计说。
&&& 伙计很乐意干这件事,这比锯木板有意思多了。他飞快地拐了几个弯,进了猪
圈,又飞快地跑回来。杨明善看见他的手里真抓着一把粘稠的东西。伙计的袖口高
&&& “哥。你怎能这么干!”杨明善又喊了一声,他还跳了一下。他看见他哥端起
泥壶回屋去了,他哥头也没回,他哥不给他一点希望。他感到这猪屎非吃不可了。
挡他退路的那个伙计抱住了他的胳膊,拿着脏物的伙计正一步一步朝他走近。他咬
紧牙关,憋住气,他知道他们要掰他的嘴,他知道要掰开他的嘴唇是很容易的事,
而牙齿不容易,所以他使劲咬着牙关。他闭着眼。他听见伙计说镇长你就忍着点你
哥让我们给你吃这玩货我们当伙计的没办法这不怪我们。他想反驳伙计几句,他想
说去你妈的甭给我说客气话要弄你就快点弄。他没说,他想他不能张嘴。他想他们
给他说客气话也许是为了惹他开口,他一开口他们可就好办多了,所以他没说话,
他感到有一根手指头在他的嘴上抿了一下,把那种脏东西抿进了他的嘴里。然后,
他们放开了他。
&&& “噗咝――”杨明善朝上吹了一口。
&&& “呸!”他弯下腰,朝地上吐着。
&&& “噗――呸!你想让镇上死人得是?你日弄人哩!噗――”他感到他嘴里的脏
物怎么吐也吐不净。他看见他哥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泥壶,站在台阶上看着他。
他哥脸上的皮肉平顺多了。
&&& “你还算个人!”他对他哥喊着。
&&& “以后你少管闲事。”他哥说。
&&& “你还算个人!”他说。
&&& 他甩着胳膊,从大门里摇出来。
&&& “你还,还算个人!”他扭过头又喊了一声,然后进了城门洞。
&&& 已是早晨的时光了,他看见当铺门口有几个人在清理那些被砸烂的东西。他从
一边绕了过去,他不想和他们打招呼。他感到他的牙齿上还有些那种黑绿色的脏物。
他很快拐进了家门,在厨房门口的瓮里舀了一马勺凉水,认真地涮了一会儿口。这
时候,他才想起他一夜没有合眼,真有些累了,他走进屋,看见他女人直乎乎在炕
上,头发像一堆干草,衣服半开着,胸膛上吊着两个肉葫芦。女人一脸忧郁的神色。
&&& “你才起身?”他问。
&&& “我没睡。”女人说。
&&& “没睡?”他显出吃惊的样子。
&&& “我睡不着,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女人说。
&&& “我去当铺喝酒了,”他说,“后来我去棺材铺转了一趟。”
&&& “你哥没留你吃早饭?”女人说。女人朝窗户上看了一眼,太阳光已照到窗纸
&&& “没,没有,我不吃他的饭。”他说。他蹬掉两只鞋,爬上炕。“睡,咱睡一
会儿。”他说,“脱了,脱了睡舒服。”他在女人的两个肉葫芦上拨了一下。
&&& 他们一块钻进了被窝里。他没给他女人说猪尿的事,他觉得给女人说这种事不
好,男人不一定把什么事都告诉女人。
&&&&&&&&&&&&&&&&&&&&&&&&&&&&&&&&&&
&&& 地主李兆连每天早晚都要去马房看看。马房单独一个院子,拴着几十头牛马骡
子一类牲口,由两个长工饲养。早上下地的时候,牲口们就摇着尾巴从圈里出来,
队伍一样走过新镇的街道,在地上踩出一阵结实的蹄脚声,晚上,它们再排着队走
回来,踩出的蹄脚声同样结实。李兆连喜欢听这种声音,他感到自在,熨贴,日他
妈的,好听!所以,他每天都去马房。贵贵的牛牛肿了以后,他被耽搁了几天,现
在,贵贵的牛牛消肿了。胡为当铺也砸过了,他想他该去马房看看。穷人爱娃娃,
富人爱骡马,这是胡话,李兆连是新镇的富人,他可是娃娃马都爱。那天早上一醒
来,他给他女人说我去马房呀。女人搂着贵贵,在被窝里哼了一声。他蹬上鞋,穿
着那件白布褂,边扣纽扣边往外走。
&&& 他没看见他的牲口们。马房的院子里围了一堆人,正嘈嘈着什么。他们看见李
兆连走进来,就闭住嘴,朝他脸上看。他们给他闪开一条路,他看见了那两个长工。
两个长工一脸沮丧,手里提着两截缰绳,可怜巴巴的,要上吊一样。李兆连心里咯
噔响了一声。
&&& “日他妈出事了。”他想。
&&& 两个长工叫了一声“东家。”
&&& “牲口没了。”长工说。
&&& 李兆连感到他大腿上的肉好像被剃头刀子割了一下。
&&& “有人割断了缰绳,把牲口全放跑了。”长工说。
&&& 李兆连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幅情景:有人趁长工睡觉的时候溜进牲口棚,用刀
子割断了缰绳,把牲口们一头一头赶了出去。李兆连的脑袋里忽一下乱成了一锅粥。
李兆连的脑袋里忽一下又变成了一盆清水。
&&& “日他妈还不给我找去!”他朝长工们吼了一声。长工们像受惊的野兔一样从
门里跳了出去。一会儿,新镇方圆几里的沟岔和河滩上就响起了长工们吆喝牲口的
&&& 事情太明显了。李兆连想也没想,就走进了马道,推开了镇长杨明善家的门。
&&& 杨明善在猪圈里正给他家的猪逮虱子。那是一只老母猪,刚下了一窝猪崽。它
功臣一样躺成一个自在的姿势,把它的十几个奶亮给它的儿女们,让它们肆意拱着。
它似乎很舒服,不时发出几声幸福的哼哼。
&&& 李兆连站在杨明善的跟前了。李兆连的脸像一枚青茄子。
&&& “我给猪逮虱子哩。”杨明善说。
&&& “逮个拢 崩钫琢怠@钫琢弊由系慕钣渤闪肆礁曜印
&&& “咋啦咋啦?”杨明善说。
&&& “有人放跑了我家的牲口!”李兆连说。
&&& “笑话。”杨明善又要逮虱子了。
&&& 李兆连往前走了两步,抬起脚,朝那头猪踢过去。猪叫唤了一声,从杨明善的
手底下跳了出去,猪蹄子刨起的粪土花甩了杨明善一脸。
&&& “你怎么踢我家的猪?真是,不是自家的就不心疼。”杨明善心疼地看着那母
猪在粪堆上哼哼着转圈子。“真是,要是你家的猪你踢不踢?”他说。
&&& 李兆连抓住杨明善的胳膊,把他从门里拉了出去。
&&& “你甭拉你甭拉,大清早起来就踢我家的猪,还拉人,有没有个天理良心!”
杨明善说,“你松开我。”
&&& 李兆连不松手,一直把杨明善拉进了他家的马房。
&&& “你看看,你睁眼看看。”李兆连说。
&&& 几间牲口棚空荡荡的。
&&& “你听,你听听。”李兆连说。
&&& 杨明善竖着耳朵。长工们吆喝牲口的声音像风筝一样从镇子外边飘了过来。
&&& “少一头牲口,我和他胡为完不了。”李兆连说。
&&& 杨明善没吭声,扭身走了。
&&& “我和他胡为唱火炮戏!”李兆连朝杨明善的背影吼叫着。他追出门,看见杨
明善拐过马道,进了当铺家。
&&& 胡为的心情看上去很好,他正在火炉上温酒,心情好的时候,他总喜欢把酒温
热喝。他已经喝了好大一会儿了。他一见杨明善就说:“好,镇长,好。”他的脸
红堂瓜水的,他说热酒上脸,可热酒不伤胃。他给杨明善倒了一盅。
&&& “来,喝一盅,热酒不伤胃,我不骗你。”
&&& 杨明善没接胡为递过来的酒盅。他觉得胡为很恶心。
&&& “你这人真恶心。”他说。
&&& “我心里高兴。”胡为说。
&&& “我以为你真是宰相的肚量哩,你这人真恶心,”杨明善说,“我不喝你的酒。”
&&& “你不喝我喝。”胡为说。胡为把酒盅贴在嘴上,一扬脖子,那盅热酒全进了
喉咙。他放下酒盅,咂咂嘴,哈了一口气。
&&& “有本事你和人家李兆连明着来,你做什么日弄人家的牲口?”杨明善说。
&&& “我日李兆连他先人哩!我日弄他家的牲口!”胡为说。
&&& “李兆连说你把他家的牲口放跑了,”杨明善说,“你听,李兆连家的长工满
河滩吆喝着寻找牲口哩。”
&&& “我听见了,我就是听见了我才热酒喝哩。我管滤颐环潘业纳凇!
&&& “李兆连说是你放的。”
&&& “他爱说他说去,我没放。这是报应,他砸了我家柜台,这是报应。他家的牲
口全跑丢了才好,跑丢了我就热一老瓮酒喝。”
&&& “他要和你唱火炮戏!”杨明善说。
&&& “嫖客日的放他家牲口。”胡为说。
&&& “李兆连把长工佃户都叫到他家里了,在石头上磨刀子哩。”杨明善说。
&&& 胡为不喝酒了,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他把眼睛瞪成了两个酒盅,脸上的皮
肉颤着,颤着。他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
&&& “他李兆连欺侮人哩!他凭着他有长工有佃户欺侮人哩!”他说。
&&& “我没放他家的牲口!婊子养的放他家的牲口!”他说。
&&& “那你给他说去。”杨明善说。
&&& “我不说!我胡为的玩货在我胡为的大腿根长着哩,软硬由我自己。”
&&& 胡为抢开胳膊,把手里的酒盅朝墙壁上摔过去,一声短促的碎裂声,酒盅变成
了许多瓷片。胡为的鼻尖和耳朵也变红了。
&&& “火炮戏就火炮戏,我没长工没佃户可我能叫镇上的光棍地痞二流子。他李兆
连磨刀子,我就磨镰!”胡为说。
&&& 杨明善没想到胡为会突然变脸,他看见胡为像一只愤怒的公猫,从门里跳了出
&&& “差矣!”杨明善说。
&&& “日他妈,弄!”胡为说。
&&& 人真是怪物,说起性就起性了。胡为动了真格的。没多大工夫,二十多个光棍
地痞二流子就聚进了当铺掌柜胡力的家。胡为神气得像个将军。
&&&&&&&&&&&&&&&&&&&&&&&&&&&&&&&&&&
&&&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推举出一个叫稀泥的人当他们的头目,稀泥听胡为的,他们
听稀泥的,免得打起来的时候乱阵脚。他们每人手里真提着一把镰刀,在院子里喊
叫着,一脸好事的神情。
&&& “稀泥,问掌柜的怎么个弄法。”
&&& “要弄就干脆些。”
&&& “把人弄死了谁承担?”
&&& “好,我给咱问去,你们等着。”稀泥说。
&&& 稀泥进了胡为的屋子,眼睛直勾勾看着胡为。“弟兄们等你说话哩。”他说。
&&& “磨镰!”胡为说。
&&& 稀泥把脖子伸出门外,朝院子里喊了一声:“掌柜的说了,磨镰
&&& “进来一个撂倒一个。”胡为说。
&&& “进一个撂一个――。”稀泥说。
&&&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吆喝着纷纷寻找石头瓦片,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一阵酣
畅的磨镰声。事情闹大了。
&&& 胡为突然有些后悔了。他本来没想把事情闹这么大,只是和杨明善撵话,撵出
了一肚子火气。院子里吆喝声和磨镰声不时从窗口灌进来,塞满了他的耳朵。他不
时地朝院子里看一眼,他想他实在有些冤枉,不知是哪个龟孙儿子放了李兆连家的
牲口,早不放晚不放,偏偏在李兆连砸了当铺柜台的时候放。他想他得给院子里的
那伙光棍地痞二流子们管饭,还要发两块大洋,要是打死一个两个,还要办后事。
他越想越觉得后悔。他想人日他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上倒霉事,人倒霉的时候
喝凉水也会中毒。他心里乱极了。他想打退堂鼓,想让光棍地痞二流子们各回各家。
他想李兆连他娘的一定是吃错了药,他想咬李兆连一口;他想他只能有尿没尿撑住
&&& “李兆连,你驴日的把我害苦了。”他对着墙壁这么说了一句,他一肚子晦气
怨气恨气。
&&& “日他妈磨镰!”他说。
&&& “进来一个撂倒一个。”他说。
&&& “往脖子上撸!”他说。
&&& 他踩着摔碎的酒盅碴儿走了几个来回。他听见光棍地痞二流子们提着磨利的镰
刀涌到前院去了。他抬起脚,在他温酒的小火炉上踢了一脚,然后,倒在炕上睡着
了。稀泥撞开门喊他起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的光景了。
&&& “来了!”稀泥说。
&&& 他呼一声从坑上直了起来,他看见稀泥的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 “你狗日的害怕了!”他说。
&&& “来了!”稀泥说。
&&& 他跟着稀泥跑进前院。他看见光棍地痞二流子们紧攥着镰刀,眼睛圆嘟嘟睁着,
从大门里往外瞅着。
&&& “来了?”他问。
&&& “来了。”有人说。
&&& 他听见一阵牲口的蹄脚声。
&&& “进来一个撂倒一个。”她说。
&&& 他看见一头牲口从他家门口的街上走了过去。又一头。又一头。牲口们排着队,
摇着尾巴。李兆连家的一伙长工跟在牲口队的后边,一边走一边说着笑话,很轻松
&&& 他们把牲口找回来了。
&&&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空紧张了一阵,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看着,一脸迷茫的
神色。后来,他们就把目光放在了胡为的脸上。
&&& 胡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杨明善把我哄了,”他说,“杨明善说李兆连让长
工们磨刀子,要和我唱火炮戏。”
&&&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把攥湿的镰把儿别进腰里,等着胡为说一句他们想听的话。
&&& “回,你们都回家,这里没事了。”胡为说。
&&& 他们没有走的意思。他们看着稀泥。
&&& 稀泥给胡为笑了一下。
&&& “日他的,害我们等了整整一天。”稀泥说。他又笑了一下。
&&& “就是,日他的,你们回。”胡为说。
&&& “你看这……工钱。”稀泥说。
&&& “杨明善把我哄了。”胡为说。
&&& “哄是哄了,可工钱……”稀泥说,“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点麻烦事,你
说是不?”他把头转向他的同伙们:“你们说,是不?”
&&& “是,当然,”胡为说,“看你稀泥说的,我胡为还能做亏人的事
&&& 他看着稀泥他们每人拿着两块银元走了。他在那只火炉上又踢了一脚,他听见
火炉呻吟了一声。他飞快地抖抖脚,他用的劲大了些,踢疼了脚趾头。然后,他让
伙计把碎的酒盅碴儿扫出去,他觉得它们惹眼。他想李兆连要是一个酒盅就好了,
他就把李兆连摔碎,摔成瓷碴碴,然后扫出去,扔在城壕里。李兆连偏偏不是酒盅。
他想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捏死李兆连。他想像着他的手掐在李兆连脖子上的情景,
李兆连蹬着腿,李兆连的眼珠子鼓着鼓着就从眼眶里蹦出来,掉在鼻子两边,像两
个软软的麻雀蛋。他想那时候他什么话也不说,咬住牙往手指头上用劲就行了。他
把他捏人的情景想得很疹人。他出了一头汗。人想这种事的时候,浑身都用着力气。
&&& “他驴熊哄了我。”他又想起了杨明善。他想他再见到杨明善就给他脸上吐一
&&& 杨明善没有说错。地主李兆连真让人磨了几把刀子,他说如果找不回牲口他就
割当铺掌柜胡为的耳朵。他一直守在马房的院子里,等着牲口的消息。
&&& “胡为说牲口不是他放的。”杨明善说。
&&& “我不管。”李兆连说。
&&& “人不能这么弄事。”杨明善说。
&&& “少一头牲口我也和他弄事。”李兆连说。
&&& 牲口们一头接一头回来了,李兆连气消了大半。牲口们没跑远。
&&& “你看,牲口找回来了。”杨明善说。
&&& “一头不少。”长工说。
&&& “胡为叫了一屋光棍汉,是些不要命的货。”杨明善说。
&&& 李兆连看着长工们给牲口饮水,拌草,然后,又听了一阵牲口嚼草的声音。
&&& “算了,牲口都回来了那就算了。”李兆连说。他出了马房院子,进了家门。
“算了。”他给跟过来的杨明善说。
&&& 李兆连把门关上了。
&&& 杨明善以为李兆连会留他吃晚饭,李兆连把门一关,他才知道他想错了。他听
见他肚子里有一种咕咕的响声。
&&& “日他妈人越富越贪。”他说。
&&& 他顺着街道来到当铺家门口,他想进去看看,摇摇门,也关了。
&&& “日他妈人……”
&&& 天黑了,街道上一只狗也看不见。他回到家,摸进厨房,吃了一碗凉水泡馍。
他感到那些被水浸泡过的馍在肚子化开来,变成了一股又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
他的身子流开去,流过胳膊和腿,一直流到指头梢。他感到他很快就有了力气。他
猫一样跳上炕,钻进被窝,抓住了他女人胸脯上那两个百捏不厌的肉葫芦。女人睁
开眼看看他,又闭上眼,嘴里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呻唤。他伸开一条腿,顺着女人的
肚子搭过去。
&&& “日他妈还是自己的女人好。”他想。
&&&&&&&&&&&&&&&&&&&&&&&&&&&&&&&&&&
&&& 棺材铺老板杨明远从来没这么背运过。他不太喝茶水了。他常常坐在那把黑木
椅子里,看着做棺材的伙计们发呆。伙计们做工的热情已明显不如以前。有几口棺
材已经做好,整齐地排列在工房里,散发着一股木香味,直往人心里去。
&&& 他们没打起来,狗日的。
&&& 那天,他又搬出了那把木椅,坐了进去。他看看伙计们,伙计们也看看他,都
没有吭声,他们已懒得吭声了。
&&& “瞿――”使刨子的伙计在一条木凳上没滋没味地刨着,木花从刨眼里卷出来,
&&& “哧――哧――”是锯子切割圆木的声音。拉锯的两个伙计面无表情,身子一
倾一仰地拉着,锯屑顺着锯齿掉下来,落在他们的腿上,脚上。
&&& “叮,叮叮。”是凿子。他听得有些心烦。好多天以来他心里一直很烦。他想
去镇街上走走,他甚至想去当铺和地主家转转,他感到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了。每
天早晚,街道上都会响起李兆连家牲口们上地或下地的蹄脚声。当铺门前说不上红
火,但总有人去典当东西,也不能说冷清。他们没打起来,他们都平静地做着他们
各自的事情。他们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折磨着棺材铺老板杨明远。他弟杨明善也有好
长时间不来棺材铺了。
&&& 一进镇街,杨明远立刻有了一种扫兴的感觉。镇街上几乎没有人影。那时候是
正午,太阳正旺,人们都躲在自家屋里的晾房里睡觉歇响。几只狗卧在墙根底下的
阴凉处,伸着舌头喘气。远处走过去一个人,一会儿,又走过去一个,一样无精打
采,好像被太阳晒软了。他认不出他们是谁。
&&& 当铺的门大开着,被砸倒的门面和柜台早已修复起来,两个伙计正枕着胳膊在
柜台上打盹,有一个抬起头,看了杨明远一眼,又把头埋进了胳膊里。
&&& “如果打起来,也许他们已装进我的棺材里了。”杨明远远远看着那两个伙计
这么想。他这么一想,立刻就想起了排列在工房里的那几口白木棺材。
&&& 狗日的他们没打。
&&& 他来到了李兆连家的马房院跟前。他从门里往进瞅了一会儿。一个长工从牲口
棚出来,在大水缸里提了一桶水,又走进去,把水倒进牲口槽。他能听见他倒水的
&&& 他又想起了那几口白木棺材。
&&& 他想他得把他们装进去,他想他一定要这么做。他很快走完了两条街道,从西
城门走出去。他要从城外绕回棺材铺。
&&& 和所有的镇子一样,新镇城墙外也有一圈护城壕。杨明远就是在护城壕里看见
地主李兆连的儿子贵贵的。他一看见贵贵,心里就咯噔响了一声。他以为他花眼了。
阳光太旺的时候,人头脑发热,眼光容易缭乱。他摇摇头,仔细看了看:是贵贵。
贵贵在城壕的群坎上刨一种叫做小棒槌的东西吃。
&&& 他想和贵贵说几句话。他突然产生了这种欲望。他叫了一声贵贵,朝贵贵走过
&&& “贵贵”
&&& 贵贵没有抬头,继续用手指头在土里剜着。
&&& “贵贵,你不和我家坎子玩了?”
&&& “我妈不让我和别家的娃们玩。”贵贵说。
&&& “你的牛牛好了?”杨明远蹲下来,朝贵贵跟前凑了凑。
&&& “我妈不让人动我的牛牛。”贵贵说。
&&& “我不动。”杨明远说。
&&& “我剜小棒槌哩。”贵贵说。
&&& “你剜,你剜你的。”杨明远说。他扭着脖子朝周围看了一圈,狗大个人影也
&&& “你一个人出来了?”他问贵贵,他看着贵贵剜土的手指头。
&&& “嗯。”贵贵说。
&&& “唰――”贵贵剜着。
&&& “唰――”
&&& 贵贵的手指头像虫虫一样,在土里伸屈扭动着。贵贵剜土的声音很大。杨明远
咽了一口唾沫。他感到贵贵剜士的声音正压迫着他。
&&& “唰――”
&&& 他感到胸口憋得慌。贵贵剜土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 “唰――”
&&&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几口白木棺材。他的手朝贵贵的脖子伸过去。
&&& “我先把这小狗日的装进去。”他说。
&&& 贵贵没听清他说什么,想扭过头来。他没让贵贵扭,他掐住了贵贵的脖子,把
贵贵的头塞进了土窝里。他感到贵贵的脖子一下一下鼓着,好像要咳嗽一样,他给
手上加了点力气。贵贵到底没咳嗽出来。贵贵的手被压在了身子底下,贵贵只能蹬
腿。贵贵使劲蹬着,蹬掉了一只鞋,脚趾头弓着,努力往土里抠进去。后来,贵贵
的身子发冷似的猛抖了一阵,抖出了一泡尿水,就一动不动了。
&&& 他松开手,他感到他身子里的血急剧地向他的手指头上涌过去。他抬起头朝天
上看了一眼。他坐在贵贵身边,等贵贵的身体一点一点凉下来,然后,他捡起贵贵
蹬掉的那只鞋给贵贵穿好。他感到时辰差不多了。
&&& 他抱起贵贵的尸体,朝镇子里边走进去。他想他必须这么做。他一直走到地主
李兆连家门口,一脚踢开了门。
&&& “兆连!”他叫了一声。
&&& 他站在院子里,等李兆连出来。
&&& “兆连!”
&&& 他听见了一阵呱叽呱叽的声音。李兆连拖着鞋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阶上朝他这
里看着。李兆连看了好大一会儿,才看出他怀里抱的是贵贵,他以为贵贵在哪儿睡
&&& “不让他狗熊出去,他偏要出去,睡着了得是?”李兆连说。
&&& “你狗日的睁眼看看!”杨明远说,“有人把他掐死了!”
&&& 李兆连的身子硬在了台阶上,然后,李兆连就像鹞子一样朝杨明远扑了过来。
&&& “贵贵!”李兆连惨叫了一声。
&&& “我的儿啊!”李兆连的声音像被风撕开的布条。
&&& 李兆连的女人穿着一件薄绸衫,出门没走几步,就像掉进水里一样,胳膊扬了
扬,摇晃着软了下去。
&&& 后来,李兆连家门里门外涌满了人,屋里屋外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在上房厅里
支了一架木板床,把贵贵放了上去。李兆连的女人被抬进了里屋,几个女人在她身
上搓着,揉着,用指甲掐着人中,想让她呼出一口气来。李兆连坐在台阶上,眼睛
直直地看着前面,没有人敢动他,敢和他说话。
&&& “啊,啊――”里屋的女人终于呼出气来了,然后是一长串悲痛欲绝的哭嚎声:
“哎嗨嗨嗨嗨……”
&&& “啊,啊,”李兆连受了感染似的,脖子一扬一扬,人们以为他的喉咙里堵了
一口痰,都紧张地看着他,等着他把那口痰吐出来。
&&& “啊――”李兆连拖长腔叫了一声。人们看见两股眼泪水从他干巴巴的眼窝里
涌了出来。他喉咙里没有疾。
&&& “我就这么一个儿啊!”李兆连说。
&&& “可怜死了。”人们说。
&&& “我娶了三个女人,我四十岁才有这么一个儿啊……”李兆连说。
&&& 李兆连的腔调像唱歌一样。
&&&&&&&&&&&&&&&&&&&&&&&&&&&&&&&&&&
&&& 棺材铺老板领着两个伙计,把一口白木棺材抬进了地主李兆连的家。他劝说了
李兆连几句。李兆连像霜打了一样。
&&& “人死不能复活,给贵贵办后事要紧。”杨明远说,“棺材钱我不要,贵贵死
得太可怜了,那么小点年纪,还不懂世事哩。”
&&& 李兆连家又响起了一阵悲痛的哭声。哭声小一点的时候,杨明远又感叹了一句:
&&& “大人的事有大人在嘛,狗日的对小孩子下这黑手。”
&&& 有人给杨明远端来茶,杨明远不喝,他看着李兆连红肿的眼窝说:“我不喝了,
你家里有事,我走呀。”
&&& “走。”他给两个伙计说。
&&& 这时候,杨明善在棺材铺里正等着他哥杨明远。杨明远一进门,就看见杨明善
坐在他的那把黑木椅里,一脸怪眉怪眼的神气。
&&& “大清早你来做甚?”杨明远说,“你坐在我的椅子上像个人一样。”
&&& 杨明善不说话。杨明善朝他哥扑闪着眼睛。
&&& “啪叽啪叽。”
&&& “看我做甚?看我不认识我?”杨明远说。
&&& “你掐死了贵贵!”杨明善突然说了一句。
&&& 那天早上,他女人端屎盆去猪圈倒尿,刚进去就叫了一声:“猪死了!”他没
听清,女人又喊了一声:“猪死了!”他慌慌失失跑进猪圈,看见粪堆顶上躺着一
只死猪崽。
&&& “看你大声野气的,死了一个我以为全死了。”他说。他感到女人太有些大惊
小怪了。“一窝十几个猪崽还能不死一个两个?”他说。
&&& “你快把它埋了去我看不得死猪。”女人说。
&&& “埋粪堆里得了,沤粪。”他说。
&&& “不成不成我一进猪圈就想粪堆里有死猪我害怕。”女人说。“你不想让我屙
屎尿尿了,得是?”
&&& “那就埋咱的树根底下,树能长旺。”他说。
&&& 女人叫得更急了:“不成不成晚上我睡不着你不想让我睡觉得是?去,埋城壕
&&& 他同意了,可他不同意现在就去。他说不急不急吃了饭去,我走到城拐角手一
抡就会把它抡到城壕里,你去做饭。
&&& 他还没抡,就看见了他哥掐死贵贵的情景。他被他看见的那一幕吓坏了。他趴
在一个树坑里一直看完了整个过程。他感到他大腿上的肉像遭虫蛀一样。他张着眼
窝一动不动,一直看着他哥杨明远抱着贵贵的尸体进了镇子。他坐在树坑里揉了好
大一会儿眼睛。他攥着拳头在头顶上砸了一下,又伸开巴掌在脸上了一下,他才
知道他不是在做梦。然后,他走到他哥掐死贵贵的地方看了一会儿。他看见了几截
小棒槌和一堆零乱的湿土。
&&& “呀咦!”他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短促的怪叫。
&&& 他感到他不是在跑,而是在飘。他从他家门里飘了进去,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女
人。女人光着上身,正在屋檐底下阴处洗脖子。女人一眼就看见了他手里提着的那
只死猪崽。女人的眼睛也直了。
&&& “你没扔?”
&&& 女人的湿手停在脖子上,一股脏水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又顺着奶头之间的肉
沟里流了下去。
&&& “呀咦!”他又挤出了一声。
&&& 他飘到水缸跟前,一头扎进去,使劲吹了起来,水缸里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水泡
声。女人一脸迷惑,鹅一样伸着脖子,看看他蹶起的屁股,又看看扔在院子里的死
&&& “这囗人疯了。”女人说。
&&& 他从水缸里拔出头来,使劲摇了几下,摇出了一圈水花。
&&& “呀咦!”
&&& 女人看见他从屋门里奔了进去。
&&& “疯了。”女人说。
&&& 女人没理他,继续洗她的脖子。女人倒脏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头死猪。死猪躺
在阳光里,很惹眼。她想她一定得让他把死猪扔到城壕里去。
&&& 她进屋一看,才感到事情有些麻烦。她看见杨明善像死了一样,平展展躺在炕
上,眼睛和嘴大张着。女人慌了,她在杨明善的额颅上摸了摸。
&&& “你病了。”女人说。
&&& “难怪,这么热的天,你病了。”女人说。
&&& 杨明善平展展一直躺到晚上。女人给他做了两大碗饴饣各面,他吃得通体冒汗。
然后,他在院子里转了好长时间,然后,又躺在了炕上。他的脸从来没这么严肃过,
严肃得像一堵墙。他感到他脸上的汗毛像操练的士兵一样,噌噌噌倒了,又噌噌噌
竖了起来。女人守在他跟前,不时在他的额颅上摸一下。
&&& “可怜的人。”女人说。
&&& “你看,眼睁睁瘦了一圈。”女人说。
&&& 早上一醒来,他就提着院子里的那只死猪崽出了门,很轻松地把它抢进了城壕
里。后来,他就坐在了他哥杨明远的那把黑木椅子里。
&&& “你掐死了贵贵。”他说。
&&& “我没有。”他哥说。
&&& “我看见了。”他说。
&&& “我的棺材不能白做。”他哥说。
&&& “是你掐死了他。我要给人说。”
&&& “起来,你起来,你坐在我的椅子上像个人一样。”他哥说。
&&& “起来就起来。总有一天我会给人说。”
&&& “没人信你的话。”他哥说。
&&& “土匪。”他说。
&&& “我不过想卖几口棺材。”他哥说。
&&& “看么。”他说。
&&& “看么。”他哥说。
&&& 这回,他哥没让伙计给他喂猪屎。
&&&&&&&&&&&&&&&&&&&&&&&&&&&&&&&&&&
&&& 老板杨明远又开始喝茶了。他到当铺掌柜胡为家去的时候就端着那把泥壶,边
走边往嘴里灌着茶水。胡为坐在凉房底下摇着扇子。他多少有些诧异,杨明远从来
没来过当铺,可他往进走的时候就像进他自己的家一样,摇摇摆摆就进来了。杨明
远一落座,就说了一句让胡为瞪眼睛的话。
&&& “胡掌柜,你做得也太盖不过眼了?”杨明远这么说。
&&& “什么我做得盖不过眼。”胡为说,“你这人真怪,到我家来给我说这话。”
&&& “李兆连家贵贵死了。”杨明远说。
&&& “死了死了去。”胡为说。
&&& “他们说是你掐死的。”杨明远说。
&&& 胡为急眼了。他已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他最怕人说这句话。
&&& “扯他妈的闲蛋!”胡力说。
&&& “镇上人都这么说哩。”杨明远说,“你说过你要杀李兆连全家的话,得是?”
&&& 胡为的喉咙像塞了半截胡萝卜,喉节滑着沿着,半晌没说出话来。杨明远的话
太噎人了。杨明远神里怪气地看着胡为。
&&& “我说是说过,那时候我在气头上,可我没杀。”胡为说。
&&& “你看你看,这事非闹大不可。”杨明远说,“你怎么能说杀人家全家的话。”
&&& “那天中午我一直在家里睡觉,你知道天一热人就害瞌睡,我在我家炕上掐他
家贵贵?”胡为说。
&&& “你看你看。”杨明远说。
&&& “我说过我要杀他家全家,可我没说我要掐他家贵贵。”胡为说。
&&& “你看你看。”杨明远说。
&&& “你老说你看你看,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听你这话。”胡为心里发毛
&&& “你看你看。”杨明远说。
&&& “你说我掐死贵贵了?我告诉你,我没掐。我为什么要掐死他家贵贵?”胡为
&&& “这话你得给李兆连说去。”杨明远说。
&&& “我不去,我不说,你走,我不想和你说这些话。”胡为说。
&&& “我知道你心里乱。”杨明远说。
&&& “我不乱。”胡为说。
&&& 杨明远一走,胡为就坐不住了,他像吃了苍蝇一样。他发现这几天镇上的人一
直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他,当铺的伙计们总背着他窃窃私语。他想他一定要和李兆
连说清楚,他想他和李兆连不说清楚他心里憋得慌,他睡不踏实。这可不是捏肿牛
牛,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那天吃罢晚饭,他提了几盒烧纸去了李兆连家。
&&& 李兆连家的院子里挂着一盏汽灯,亮得耀眼。贵贵已经入殓。那只白木棺材上
了油漆,停放在一个竹箔搭起的棚里,棚里设了灵堂,点着几排蜡烛,看样子,地
主李兆连要大张旗鼓地给他儿子贵贵办丧事。
&&& 送烧纸的人很多,他们排着队,一个执事的人在方桌上登记礼单。胡为一声没
吭,悄悄跟在队伍后边。
&&& 有人看见胡为了。
&&& “我给贵贵送几盒烧纸。”胡为说。他感到他头上正在冒汗。他在额颅上抹了
&&& “天真热。”他说。他觉得在这种境地里说什么话都不合适,他恨不得地上裂
开一条缝,让他缩进去,他想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可有时候人不做
亏心事鬼偏偏要来敲你的门。
&&& “胡掌柜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 胡为的身子颤了一下。他看见院子里的人都把头朝他扭过来,他们好像看见一
只狼。胡为在额颅上又抹了一把。“嗬,嗬嗬。”他给他们做了一个笑模样,扬扬
手里的那几盒烧纸,“我给贵贵送几盒烧纸。”他说。
&&& 登记礼单的人从二门里跑进去,一会儿又跑了出来。
&&& “东家不让收你的烧纸。”那人说。
&&& 胡为急了:“为什么不收我的?我不是新镇的人,得是?”
&&& “东家让你回去。”那人说。
&&& “我不回,我和你东家有话说。”
&&& “东家说等办完丧事他和你慢慢说。”
&&& 胡为傻眼了,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汽灯发出的那种咝咝声。
&&& “贵贵不是我弄死的!”胡为突然说了一句。胡为的脸憋得涨红。
&&& “这里正办丧事,你甭打搅。去,把他搀出去。”
&&& 两个人朝胡为走过来,搀住了胡为的胳膊。
&&& “那天中午我在家睡觉,我能在我家炕上掐死贵贵?”胡为说。两个人搀着胡
力的胳膊往外走,他们把胡为扔在门外,“咣”一声插上了门关。
&&& “李兆连你听着!”胡为把头仰在脊背上,朝天上吼着,“我没弄死你家贵贵!”
&&& 胡为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
&&& “李兆连,你想弄事咱就弄,我胡为日他妈豁出去了!”他说。
&&& 胡为把那盒烧纸扔在了街道上。他摇晃着往回走,长长的镇街上响着胡为的脚
步声。他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他想他说不清楚了,他想他就是说烂舌头李
兆连也不会相信。满世界的人都说贵贵是我胡为掐死的,那一定就是我胡为掐死的,
人舌头上有毒哩,人能把假的说成真的,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他恨死了李兆连。
他想一脚把这个镇子踢翻。他真踢了一脚,镇子一动没动,他没踢翻它,他踢起了
镇街上的几片树叶。
&&& 后来,他去了稀泥家。
&&& “我说不清楚了,我也不想说了,我要留一手。”他给稀泥说,“你把你那伙
人叫到我家来,我一天给你们三块银洋。”
&&& 光棍汉稀泥在胡为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人活一口气,人不能当孙子。”
&&& “就是就是。”胡为像遇到了知己一样。一会儿,他就把心里的烦恼一扫而光
&&& 那时候,棺材铺的刨子、凿子、斧子声响得正欢,又有几口白木棺材做好了。
&&& “就这么弄,”杨明远给伙计们说,“到时候把棺材抬到街上去。”
&&&&&&&&&&&&&&&&&&&&&&&&&&&&&&&&&&
&&& 地主李兆连不露声色地给他儿贵贵办着丧事。他好像忘记了贵贵是怎么死的。
他好像给他儿贵贵做生日一样。他很舍得花钱。他甚至亲手做一些具体的事情。他
不像几天前那么悲痛伤心了。他虽然不太说话,但脸上偶尔会出现一点笑容。他一
句也没说起过当铺掌柜胡为。几个长工用忧虑的口吻给他说胡为又把镇上的光棍地
痞二流子叫到当铺商量事情的时候,他也没有吭声,他甚至连头也没抬,依旧做着
手里的事情。人们对这个长得有些文弱的地主投注了巨大的同情,他们不时地朝这
个穿着白布褂的不幸的男人脸上看一眼,他们总觉得他肚子里埋着一颗炸弹。他们
卖力地为他忙碌着。
&&& “看着么。”他们私下这么说。
&&& “看着么。”他们说。
&&& 一队和尚敲着木鱼在停放棺材的棚子里整整念了一天经文。李兆连坐在旁边听
他们念,他听得很认真,他把两只胳膊交叉着放在膝盖上,把头放在胳膊中间,一
动不动地看着那些唔唔啦啦的和尚。
&&& “你看,他眼珠子动也不动。”人们说。
&&& 后来又来了一队乐人,在李兆连家整整吹了一天。人们看见李兆连和前一天一
样。把下巴颏放在胳膊上听乐人们唱“祭灵”:
&&&&&&& 营帐外三军齐挂孝
&&&&&&& 白人白马白旗号……
&&& 他们一直唱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乐人们收拾家伙准备歇息了。人们看见李兆连
不声不响进了他和他女人睡觉的那间屋子。这些天,李兆连的女人一直躺在炕上,
没有出门。
&&& 女人明显瘦了。女人的眼眶里没有水份。女人总干巴巴地看他。他坐在炕沿上,
拉住女人的一只手。他想给女人说明天一大早就起丧,可他没说。
&&& “你给我再生一个儿子。”他这么说。
&&& 他看见女人的眼眶里有了些水一样的东西,好像不是自己流出来的,而是别人
给里边滴进去的。
&&& “我生不成了。”女人说,“我伤心透了。”
&&& “叭叽”一声,“叭叽”又一声,他退掉了两只鞋,从女人身上爬过去,挨着
女人睡了。他们再没说一句话。
&&& 所有的佃户和长工以及李家户族的男男女女都参加了贵贵的葬礼。他们把那口
棺材放进墓坑,用土填起来,给那里堆了一个坟堆。唢呐声在黎明的空气里欢乐地
叫着。李兆连没有动手,他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坟堆堆起来的时候,喷呐声嘎然而
止。李兆连把一张白纸放在坟堆顶上,压好。人们把铁锨放到肩膀上,要回家了。
&&& “等等。”李兆连留住了他们。人们看李兆连的脸红得像女人的指头蛋。
&&& “你们都看见了,”李兆连站在他儿贵贵的坟堆跟前给人们说,“我李兆连没
儿了,我李兆连快五十岁的人没儿了。”
&&& 人们把铁锨插进土里,屏心静气地听李兆连说话。
&&& “我李兆连就是有三十万的过活没人接香火半个钱的事也不顶。我李兆连对不
起李家的先人。”李兆连说。
&&& “我要弄一场事。”他说,“我要和当铺掌柜胡为抗战到底。我要把胡力的皮
扒下来扔在房顶上让太阳晒干。”李兆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长工伯户你们
听着,我把话说在明处,跟我干的,我李兆连给他好吃好喝,打死了我给他买柏木
棺材做寿衣唱大戏给他送终,不愿跟我干的,就甭在我家里干活,甭种我李兆连的
地,就这。”
&&& 李兆连一甩袖子走了。
&&& “哦!”人们叫了一声。
&&& “噢!”他们看着李兆连的背影。
&&& 那天晚上,地主李兆连在他家上房厅里摆了一桌酒菜,请来李家户族的几位长
者。他觉得这是大事情,他得和他们通通气,也许他们还能给他出些好主意。一杯
酒上去,几位长者就心火上攻了。
&&& “要弄事就往大的弄,弄出气派来。”他们溅着唾沫星子给李兆连说。
&&& 他们确实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 “打兵器。”他们说。“大刀,长矛。”
&&& 他们觉得这主意不错,并为此激动了一会儿。“每人发一把刀,或者长矛。”
&&& 事情就这么定了。几天以后,人们看见李兆连家的大门口,支起了两个铁匠炉。
李兆连家的长工套了一辆马车,从县城请来了两位打铁的高手,他们把铁砧铁锤铁
钳和风箱一类的家伙从马车上搬下来,当天就点着了炉火。人们都听见了铁匠炉传
出来的风箱声和铁锤撞击铁器的声音。铁匠炉跟前放着两口大水缸。
&&& “辍碧髟谒锓⒊鲆簧饫鞯纳胍骱螅⒖谈牧搜丈A轿惶车墓
夫确实不浅,动作熟练而有力。
&&& 镇长杨明善知道李兆连支起铁匠炉的消息以后,痛苦得一夜没有合眼,他下决
心要阻拦这件事。
&&& “这么大的事你不和我商量?”他问李兆连,“嗯?”
&&& “去,弄你自个的事去。”李兆连说。
&&& “你不能这么弄,这么弄要死人。”杨明善说,“我虽然虏欢ィ珊没狄菜
个镇长。”他说,“我不能眼看着镇上死人。”
&&& “贵贵已经死了。”李兆连说。
&&& “你知道是胡为掐死了贵贵?”
&&& “我不管,我就知道贵贵死了,我没儿了。”李兆连说。
&&& “这事里有鬼。”
&&& “有鬼没鬼我不管,我就认准他当铺掌柜胡为。”李兆连说。
&&& “我不能让你支铁匠炉,”杨明善说,“你把炉子拆了,让铁匠回去。你嫌话
不好说我去说,我让他们走。”
&&& “小心铁匠把你做了。”李兆连说。
&&& “哎!”杨明善在铁匠炉跟前喊了一声,“你们赶紧把炉子拆了,回你们县城
&&& 铁匠从炉堂里夹出一件烧红的铁器,在杨明善鼻子底下晃了晃。杨明善朝后退
了两步,说:“小心你手里的东西,那可是烧红的。”铁匠没吭声,朝镇街那头指
了指。杨明善不明白铁匠的意思,啪叽啪叽眨了一阵眼。铁匠又指了指,杨明善这
才看见当铺掌柜胡为家门口,也支起了两座铁匠炉,两个伙计正卖力地拉着风箱。
杨明善不眨眼了。
&&& “乱套了。”他咕哝了一声。
&&& “他们疯了!”他说。
&&& 胡为一见杨明善,就做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杨明善说:“你看你,还笑哩。”
&&& “我说不清了,”胡为说,“这不怪我。”
&&& “不怪你,不怪你把事情越弄越大了。你不动,看他李兆连能把你怎么样!”
杨明善说。
&&& “你说的,李兆连扒我的皮不执你的,看你说的。”胡为说。“我还有好玩货
哩。稀泥你过来,让镇长看看。”
&&& 稀泥和几个光棍汉正摆弄着几支火枪。
&&& “啊!”杨明善叫了一声。
&&& “我花银子从土匪手里买的。”胡为说。
&&& “噢!”杨明善又叫一声,他用手捂住脸,痛苦地蹲了下去。
&&& “当,叮叮;当,叮叮。”两家的铁匠像比赛一样。
&&& “辍!笔翘鞔慊鸬纳簟
&&& 新镇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人们站在远处,恐惧地看着铁匠们手中烧红的铁
&&& “只要给钱,什么样的玩货咱都能打。”李兆连家的铁匠说。
&&& “就是就是。”胡为家的铁匠说。
&&& 许多住户已悄悄地弃家远去。
&&& “当,叮叮;当,叮叮。”
&&& “当――”
&&&&&&&&&&&&&&&&&&&&&&&&&&&&&&&&&
&&& 那场痛快淋漓的打斗是从黎明开始的。
&&& “哐!”李兆连家的门打开了。
&&& “哐!”胡为家的门打开了。
&&& 他们像商量过一样。他们扛着崭新的铁器,潮水一样从门里涌出来,在马道里
相遇了。他们没有急着开打。他们像两群鳖一样互相瞅着。黎明里响起了一阵紧张
的喘气声。
&&& “动手吧。”李兆连看着胡为说。
&&& “动手吧。”胡为看着李兆连说。
&&& 镇长杨明善从他家门里跳出来。
&&& “不能动手!”他失眉吊眼地喊了一声。他满脸喷红,站在两支队伍中间。
&&& “把他扔进去。”李兆连给长工说。
&&& 两个长工走到杨明善跟前,把他抬起来,从门里扔了进去。杨明善的女人不知
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刚一探头就叫了一声爹,飞快地关上了门。杨明善爬起来,
还要出去,女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 “没看见他们拿着刀?”女人说。
&&& “我要出去!”杨明善说,“你把我的耳朵揪疼了。”
&&& 女人不理他。女人抿着嘴,把他揪进了屋。
&&& 一个长工突然发现了稀泥手里的火枪,他挤到李兆连跟前说:“他们有火枪哩,
你看。”李兆连说:“甭吭声。”“火枪。”长工又说了一句。李兆连说:“顾不
&&& 这时候,他们听见一阵脚步声。他们看见棺材铺的伙计们抬着十几口白木棺材
从镇街口走了过来,在街道边上整齐地排列成一排。杨明远端着那把泥壶,坐在一
口棺材盖上,朝马道里看着,他儿坎子扒在他爹的脊背上。
&&& “他们唱戏哩,得是?”坎子问他爹。
&&& “噢么。”他爹说。
&&& 杨明善把女人美美地捶了一顿,他从女人的裤腰上抽下那条线裤带,把她绑在
柜腿上。女人老实了许多,他搬来一架木梯,爬上了他家的屋顶。他激动地在屋顶
上走了几个来回,踏得瓦片梆梆响。
&&& 他一眼就看见了他哥杨明远。
&&& “就是他!”他指着他哥喊了一声。
&&& “就是他!”他又喊了一声。
&&& 没有人听懂杨明善的话。光棍稀泥觉得杨明善有些讨厌,便举起火枪,朝杨明
善瞄了瞄。“叭”一声,枪响了,杨明善一个前扑,扒在屋顶上,直着眼瞪着稀泥。
&&& “他狗日的想打死我。”他说。
&&& 他顺墙溜了下去,再也没有露面。
&&& 稀泥的枪声使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感到浑身的血突然停止了流动,又突
然在他们的身子里奔跑起来,冲上了他们的脸。他们的头发像公鸡毛一样燥了,硬
&&& “砍了!”有人喊了一声。
&&& “嗷――”李兆连的长工和伯户们叫喊着朝胡力的队伍冲了过来。
&&& “叭――”又一支火枪响了,铁屑像无数个豌豆一样从枪口喷射而出。跑在最
前边的几个长工踉跄着栽倒了。李兆连猛地捂住脸,短促地叫了一声。
&&& “我的眼睛瞎了。”他说。
&&& 他弯曲着跪了下去。红了眼的长工伯户们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勾倒了他。他
感到有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肋骨上,又一只脚。他听见了一阵肋骨断裂的响声。他没
想到会死得这么快,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死。
&&& 马道里哗啦啦一片铁器戳穿肉体的声音。一个光棍汉举起砍刀朝一个长工砍过
去,“噗”一声,砍刀深深切人了头骨。光棍汉乐了。他感到砍刀砍透头骨的声音
和砍透水葫芦差不多。他张开嘴,想笑一声,一柄梭标从他的后背心戳了进来,他
很快又有了另一种感受。他感到梭标激进肉里和把冰块吃进喉咙里一样,都有一种
凉嗖嗖的感觉。他没笑出声,他吭了一声,摇晃着歪在了地上,他感到马道里的打
斗声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 稀泥蹲在墙根下急得满头大汗,他正往火枪里灌火药。这会儿他才感到火枪没
有砍刀和梭标方便。他朝人堆里看了一眼,他看见许多人已躺倒了,脸上血肉模糊。
他到底装好了火药和铁屑,他想他马上就可以站起来向人群瞄准。这会儿他又感到
火枪很可爱。“咣”一声,他的脸上挨了一刀。“咣,”又一刀。他不知道是谁砍
的,两刀砍得都很准。他没有站起来。他抱着那杆火枪倒了,肥胖的脸被严重地改
变了形状。
&&& 当铺掌柜胡力也挨了两刀,一刀在大腿上,一刀在脖子上,他仰面躺着,好像
长了两张嘴,上边的一张嘴泛着青色,下边的一张正顽皮地吹着气,不时吹出来一
个又一个粉红色的血泡。
&&& 打斗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马道里摆满了尸体。几个活着的人扔下手里的铁器,
疯了一样嚎叫着跑出城门。那时候太阳正在上升,阳光优美地穿过空气,从墙头斜
射而下,落在马道里的那些尸体上,像一群抖动着翅膀的金色蝴蝶。没有风。血腥
味无声地盘旋着。
&&& 坐在棺材盖上的杨明远有些索然寡味了。他感到人杀人并不像他想得那么好看。
他眯着眼朝马道里看着,他知道那些尸体们正在一点一点变凉,变硬。他想像如果
有一具尸体突然坐起来对他开口说话,他就不会感到乏味了,他也许会大吃一惊。
&&& 他真大吃了一惊。他看见有个什么东西在死人堆里蠕动着。他突然张大了眼睛。
&&& 坎子不知什么时候跑进了死人堆,像兔子一样跳着,跳过许多尸体,跳到了墙
根底下,那里是稀泥倒下的地方。坎子看中了稀泥手中的那杆火枪,他摇着,抽着,
把枪从稀泥手里拔了出来。他不知道火枪为什么会发出一声脆响。他亲眼看见它放
翻了几个人,他感到它比砍刀神气多了。他摸着它,用手指头抠着。他把一只眼睛
贴在黑洞洞的枪口上,想看看里边是个什么样子。
&&& 杨明远突然感到了什么,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坎子!”
&&& 他听见了一声沉闷的枪响,坎子像惊飞的鸽子一样扇着翅膀,向空中一跃,又
跌了下去。
&&& 无数个铁屑全部从坎子的眼睛里射了进去,又从脑后飞了出来。火药熏黑了坎
子的眼眶。
&&& “坎子。”杨明远跪在他儿坎子跟前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得很轻。
&&& 他把目光从坎子的脸上移开,穿过马道。他看见他的那些白术棺材,它们整齐
地排列在那儿,散发着一股夺人的木香味。
&&& 伙计们不见了。
&&& 阳光如柱,它永远都是那种金黄的颜色。
&&&&&&&&&&&&&&&&&&&&&&&&&&&&&&&&&
&&& 几天后,杨明远敲开了他弟杨明善的门。杨明善和他女人正往一辆独轮车上装
东西,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
&&& “我走呀,”杨明善说,“我不在这儿呆了,你呆着吧。”
&&& 东西捆绑好了,女人坐了上去。猪圈里传出来一阵猪的哼哼声。杨明善朝猪圈
那边看了一眼,手抓起独轮车把。
&&& “你离开点,让我过去。”他给他哥说。
&&& 杨明远挪挪脚,靠边了一些。
&&& “我猪圈里有一窝猪还活着,你要觉得难受你把它们也弄死算铝恕!毖蠲魃
&&& 杨明远看着他弟推着女人出了门。他知道他弟再也不会回新镇了。他弟没有回
头,也没给门上挂锁。
&&& 那时候,新镇已成了空镇。杨明远挨家挨户推着门扇。他好像老了许多。
&&& “收尸啊!”他叫着。
&&& 又推开了一扇:
&&& “收尸啊!”
&&& 街道很长,远远看去,他像一只蚂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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