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这么弄张尽忠 王绍仪时装

累计消费拿碎片 多重豪礼任你换
&&&&天子运营团队诚意答谢新老玩家,累积消费金子免费送,礼包兑换碎片、,超级宠物经验加倍,真正的实惠送给您,期待您的参与!
活动时间:
活动范围:
&活动内容详情如下:
在活动期间累积消费达到100两金子以上(包含100)的玩家,即可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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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级宝石碎片*10
30两绑定银票*1
在活动期间累积消费达到300两金子以上(包含300)的玩家,即可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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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宠物经验加倍*2
礼包兑换碎片*30
活动期间累积消费达到600两金子以上(包含600)的玩家,即可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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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宠物经验加倍*3
礼包兑换碎片*60
活动期间累积消费达到1000两金子以上(包含1000)的玩家,即可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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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宠物经验加倍*5
礼包兑换碎片*100
活动期间累计消费达到2000两金子以上(包含2000)的玩家,即可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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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宠物经验加倍*8
礼包兑换碎片*200(本次活动蛮荒之界/龙战苍穹服务器可在活动结束后或可提单更换成*20)
活动期间累计消费达到4000两金子以上(包含4000)的玩家,即可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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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宠物经验加倍*8
礼包兑换碎片*400
道具效果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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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持续24小时。集齐10个夏日的蝉鸣可以在NPC&特殊称号兑换官&换取称号&夏之活力&(物理法术命中率各提升10%)持续1个月。
超级宠物经验加倍:增加当前队伍1.25倍的宠物获得经验,持续时间1小时。
礼包兑换碎片:礼包兑换碎片:可凭一定数量的&礼包兑换碎片&在皇城国家英雄榜兑换官处,兑换各种礼包兑换券。&
注:关于消费(充值)等活动奖励说明:
转区期间,在同一活动周期内有消费或充值,仅以转入后消费或充值数据参加销售活动。如,同一活动周期内,玩家在A服消费500,后转入B服消费1500,则按照B区1500元消费额获取奖励,为了保障玩家权益,A区的500元消费奖励将继续保留在A区,等将来转回A区后即可领取。
您可在皇城&运营活动大使&(396,560)处兑换您想要的奖励,一个兑换券可兑换对应档任意礼包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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兑换礼包名称
礼包内物品
珍贵礼包兑换券
珍贵的天子回馈礼包(祝福石版)
高级祝福石*200
绑定银票30两*2&
侠客面巾(30天)
珍贵的天子回馈礼包(宝石版)
6级宝石包*2&
绑定银票30两*2&
珍贵的天子回馈礼包(时装版版)
水幻青龙时装(30天)
星辰包*1(尽忠图谱+所需星辰)
珍贵的天子回馈礼包(宝石版)
5级宝石包*5&
绑定银票30两*2&
珍贵的天子回馈礼包(装备冲星版)
华丽礼包兑换券
华丽的天子回馈礼包(帽子版)
超级星屑*15&&&
绑定银票30两*3&
侠客面巾(永久)
华丽的天子回馈礼包(宝石版)
6级宝石包*4&&&
绑定银票30两*3&&&
华丽的天子回馈礼包(坐骑成长版)
一级斋星丸*10
二级斋星丸*10
华丽的天子回馈礼包(装备成长版)
幻级材料包*80
圣级材料包*80
华丽的天子回馈礼包(祝福石版)
高级祝福石*1200&
珍贵的天子回馈礼包(坐骑版
力量型良品羊驼坐骑(永久)
一级斋星丸*5
珍贵的天子回馈礼包(坐骑版)
智力型良品羊驼坐骑(永久)
一级斋星丸*5
珍贵的天子回馈礼包(坐骑版)
体质型良品羊驼坐骑(永久)
一级斋星丸*5
绚丽礼包兑换券
绚丽的天子回馈礼包(宝石版)
6级宝石包*6&
绑定银票30两*5&&&&
绚丽的天子回馈礼包(力量坐骑版)
力量型极品奶牛坐骑(永久)
绚丽的天子回馈礼包(智力坐骑版)
智力型极品奶牛坐骑(永久)
绚丽的天子回馈礼包(体质坐骑版)
体质型极品奶牛坐骑(永久)
绚丽的天子回馈礼包(附魔祝福补救版)
&祝福补救加工券*80
豪华礼包兑换券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帽子版)
绑定银票30*10&
龙腾虎跃帽(永久)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春之称号版)
春之灵动(永久)
绑定银票30*10&&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夏之称号版)
夏之活力(永久)
绑定银票30*10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秋之称号版)
秋之绚丽(永久)
绑定银票30*10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冬之称号版)
冬之法力(永久)
绑定银票30*10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宝石版)
6级宝石包*12&&&&
绑定银票30两*10&&&&&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时装版)
奇门遁甲符(30天)&&&&&
沁灵珠(30天)&&&&&
育兽神谷(30天)&&&
星辰包*1(尽忠图谱+所需星辰)&
水幻青龙时装(永久)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力量坐骑版)
一级斋星丸*10
二级斋星丸*10
坐骑缰绳包*2
坐骑马鞍包*2
坐骑马铠包*2
力量型&赤尾&坐骑(永久)&&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智力坐骑版)
一级斋星丸*10
二级斋星丸*10
坐骑缰绳包*2
坐骑马鞍包*2
坐骑马铠包*2
智力型&赤尾&坐骑(永久)&&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体质坐骑版)
一级斋星丸*10
二级斋星丸*10
坐骑缰绳包*2
坐骑马鞍包*2
坐骑马铠包*2
体质型&赤尾&坐骑(永久)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元帅金印版)
30两绑定银票代用券*7
元帅金印1个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将军令旗版)
30两绑定银票代用券*7
将军令旗1个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都统虎符版)
30两绑定银票代用券*7
都统虎符1个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军师锦囊版)
30两绑定银票代用券*7
军师锦囊1个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大元帅玺版)
30两绑定银票代用券*7
大元帅玺1个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法宝版)
法灵之源*5+照妖镜一套材料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法宝版)
法灵之源*5+化妖瓶一套材料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法宝版)
法灵之源*5+番天印一套材料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法宝版)
法灵之源*5+日月珠一套材料
豪华的天子回馈礼包(背饰版)
恶魔羽翼碎片包*3
活动注意:&
1.该活动单个账号仅限参与一次,活动奖励无法累积获得。&
2.该活动不与其他促销消费活动相冲突。
相关事项:
1.什么是有效消费:即直接通过使用金子产生的消费行为,包括以金子购买藏宝阁道具(购买坐骑、时装等道具)、金子增值消费服务(包括装备五行转换、补救等)但不包括金子转换银票行为以及任何银票消费的行为。&
2.以上道具如无特殊描述,则为绑定奖励道具&
3.以上奖励将在活动结束后的三个正常工作日之内发放。&
活动注意:&
1.该活动单个账号仅限参与一次,活动奖励无法累积获得。&
2.该活动不与其他促销消费活动相冲突。
相关事项:
1.什么是有效消费:即直接通过使用金子产生的消费行为,包括以金子购买藏宝阁道具(购买坐骑、时装等道具)、金子增值消费服务(包括装备五行转换、补救等)但不包括金子转换银票行为以及任何银票消费的行为。&
2.以上道具如无特殊描述,则为绑定奖励道具&
3.以上奖励将在活动结束后的三个正常工作日之内发放。&
【5月开卡好礼相送】
&&& 凡您在使用蜗牛一卡通、网银充值、骏网充值、神州行、联通、电信充值时,按充值的面额,都将纳入以下一类活动套餐中,获得由《天子》运营团队为您准备的奖励物品。
活动时间:5月16日00:00 &5月22日24:00
奖励规则(使用网银充值,将获得更多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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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一卡通10元点卡
转盘欢乐券2张
转盘欢乐券2张
高级祝福石*10
骏网15元点卡
转盘欢乐券3张
转盘欢乐券3张。高级祝福石*15
蜗牛一卡通、骏网、电信30元点卡
转盘欢乐券6张,特级加工卷3张
转盘欢乐券6张,特级加工卷3张,高级祝福石*30
蜗牛一卡通、神州行、联通、电信50元点卡
转盘欢乐券12张
特级加工券7张
转盘欢乐券12张,特级加工券7张
高级祝福石50个
骏网60元点卡
转盘欢乐券15张,特级加工卷8张
转盘欢乐券15张,特级加工卷8张
高级祝福石60个
蜗牛一卡通、骏网、神州行、联通、电信100元点卡
转盘欢乐券30张,五级宝石碎片1份
转盘欢乐券30张,五级宝石碎片1份,高级祝福石120个
转盘欢乐券60张
高级祝福石250个
五级宝石兑换碎片2份
骏网500元点卡
转盘欢乐券160张
五级宝石碎片6份
网银500元点卡
转盘欢乐券160张
五级宝石碎片6份
绑定银票45两
网银1000元点卡
转盘欢乐券320张
六级宝石碎片10份
绑定银票90两
活动细则:&
&&& 本次活动仅活动期间内有效,在活动时间外的充值将无法获得赠送的礼品;&
&&& 本次活动不与其他正在举行的活动相冲突;
&&& 本活动按照单笔充值面值的额度仅纳入其一类奖励,不可累积或多选其他奖励,请玩家在充值面额时慎重选择。
&&&&在您进入充值时,无论您选择上述哪种活动充值方式,将会在充值过程中需要您选择充入的服务器,请您在此谨慎操作。
&&&&成功充值后,您可以找NPC大内总管领取奖励,请您注意在收取赠送物品之时,赠送的物品金子量是否正确。
天子运营团队乾隆皇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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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4) 
从县、府道、省,一层一层底下先烂起来,是一群一伙的贪婪,借办差之便, 上下里外其手掏弄国库,虽然不加捐赋,暗地里官商勾结弄银子,官员从中 折扣取银,或者官员自己偷偷经商,更有借刑狱官司发财的,盼着境里出田 土纠纷,盼着兄弟分家阋墙告状,盼着有人命官司——山阳县、内黄县、栾 川县、镇平县??”他一口气罗列了十几个县名,“官司报上来,原告被告 都拘押起来,一村的人都传去当干证,却不审不判,一拘就是几个月,人们 急得热锅蚂蚁似的要回家务农赶农时,就得给他们塞银子,塞饱了再判。判 了府里再驳,调到府里故伎重演一遍,务必将富的榨穷、穷的榨干,半点油 也挤不出来才撂开手!至于借河工,借皇差钻刺发财的,认真要查办,恐怕 要抓得干干净净一人不留才成。朕夜半批阅这些折子,常常气得绕室徘徊愤 懑难眠,恨不得朱批一笔全部勾红了他们!可是??不成啊!办事的也还是 他们啊??”他象是被甚么呛了一下,突然一阵咳嗽,嗽得涨红了脸,王八 耻忙过来替他轻轻捶背。刹那间,几个人忽然觉得乾隆也带了老态。 “所以朕命范时捷去户部,并不单为你账目熟稔,是要理一理财,和刘 统勋常通通气儿,偷鸡摸狗小贪小取的且放一放,大案,要员犯贪罪的,就 是纪昀说的,典型示范!”乾隆喝了一口茶,喘过气来,一把推开王八耻, 说道:“今晚索性多坐一会子,你们接着谈!”八表烈臣贤祠赋新联奉慈驾仪征观奇花  开着“怀(槐)抱迎春”的三株老树,在距仪征城北偏东的五十里铺。 原是个不足一千户的小镇,离着仪征只有四十里之遥。乾隆昨夜听刘统勋谏 劝,甚么大驾、法驾、銮驾的朝庭礼仪车驾轿舆一概不要,只太后独乘一抬 风亭銮车,由钮祜禄氏带两个嫔妃同车侍候,皇后坐一辆丹凤朝阳络车,八 匹健骡拉着随后而行,几个答应常在又低一等,都是四人抬明黄毡包纳象眼 暖轿。皇帝以下,除了刘统勋纪昀两位军机大臣,五十岁以上的督抚大员骑 马相从,其杂随驾官员无论品级都竟只能安步当车。传下的圣旨改成口谕, 变得异常简捷——“朕以孝慰慈躬,暂息万几丛政,各文武官员凡有军政民 政要务不克随侍者,朕不之罪。切以公务为要,不得为朕巡行幸临有所荒疏。 钦此!”  话虽如此,然自古官场,升官黜降荣辱兴衰,大官靠的“圣眷”,小官 靠的“宪眷”、“上眷”,一层层连带下来,谁肯落后?就不为亲睹圣颜邀取 天家雨露,不为借机亲近上司官员,来的都是北京六部各省觐朝的要员,同 乡、同年、外地在故乡作官的不知多少,拉皮条套近乎攀友情,再难逢这样 的机会场面了,因此,除了几个伤风感冒烧得起不来的倒霉蛋,竟无人有甚 么黄子“军政要务”的,大家一体踊跃随行——不知是哪个伶俐的,想着可 以骑驴代步。众人争起效法,一时之间仪征毛驴价暴涨,却也几乎人人都有 了一头。因此这一队赏花车驾看去别致——前面龙车凤辇,侍卫太监风云景 从,乾隆黄缰紫骝随舆而行,十几名大员也都健骡高马,气宇轩昂呼拥而进, 后边几百官员也都一个个翎顶辉煌一脸肃穆,却都是骑着小不丁点儿的黑灰 毛驴亦步亦趋。远远看去蜿蜒逶迄,倒也象一条“龙”;近观这群驴,草驴  鸣叫驴应,乱窜乱蹦不听主人吆喝的,叫驴们互相啃啮的,几头公驴追一头 母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和主人闹强性儿的,五花八门甚么样儿的都有。 纪昀骑着骡子紧随乾隆,有一段道儿泥泞翻浆,见乾隆滚鞍下马去给太后推 辇,忙和大臣们一齐下来帮忙——这都是虚应故事。其实三十六匹御马拉这 一驾车,甚么泥淖也轻松过去了,但这是“扶辇”行孝,题中应有之义,谁 也不敢怠忽——纪昀不禁一个偷笑,范时捷就在身边,悄声问:“纪大烟锅 子,你敢偷笑?”纪昀小声道:“我是瞧见后头的驴,想起了你。操你娘的 了——你胆大,敢在这里再学一声驴叫?”范时捷不禁吞地一个悄笑。浙江 巡抚吕国成和范时捷也极熟的,小声道:“纪中堂,范雪清不是不敢叫,他 是怕后头母驴追他!”纪昀道:“母驴才不追呢,要追也是公驴——其实驴也 懂规矩,在城里不叫,驴过城(吕国成)了才叫呢!”三个人都捂嘴葫芦儿, 只不放声儿。  乾隆却没理会身边几个大臣叽噜市井俚言说笑。他在坐骑上挽缰纵送 而行,用略带迷惘的眼神眯缝着了望雪景。身边一片杂沓响动的脚步声、马 蹄声,车轮碾过细沙黄土御道的沙沙声,还有车驾队伍前导的六十四名畅音 阁供奉细吹细打的鼓乐声都恍惚似闻未闻??雪,是前半夜已经停住了的, 只是天色尚未放晴。苍黄的云层布满天穹,漫漫皑皑的白雪覆盖了原野,所有的村庄、高低错落的岗埠、竹林树丛都显得朦朦胧胧绰绰约约,在流风回荡的雪尘中,给人一种飘摇不定的感觉。只有每隔半里搭起的一座座彩坊, 俱都用翠柏扎柱,挂了厚厚的雪,远远望去象翡翠雕琢的华表撑起的的牌楼, 沿着驿道蜿蜒延伸,衬着一条一道纵横交错的河渠港汊,看起来宛似江南秀 色夹着北国豪气,令人为之精神一爽。本来心情中略带郁闷烦躁的乾隆,出得城来,在广袤无垠的雪野上徐辔而行,呼吸着雪后清冽寒凉的空气,神色渐渐开朗起来,在马上扬起鞭向东北一指,问道:“范时捷,那一些岗上是 不是你说的史可法庙?”“啊——啊!皇上——是!”范时捷与纪吕等人正说笑入神,乍听乾隆问话,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脸上笑容犹在,躬身回道:“臣昨晚回到下处, 已经出牌子命他们停止拆庙,预备着扩建修葺。其实天一下雪就停工了的。待雪化了运工料重新开工。” 乾隆点点头跳下马来,将缰绳扔给一个太监,径至太后车前小声禀了几句,返身回来对纪昀和范时捷道:“你两个随朕进庙行香。其余车驾扈从臣子都在这里稍候片刻。”范时捷和纪昀忙遵命下骑,随着乾隆向东岔开官 道,又向北,沿着山门前石阶逶迄而来。大队的随驾队伍停了下来。上千双 眼睛痴痴茫茫望着乾隆,不知这位皇帝忽拉巴儿中途下道,高一脚低一脚趟 着尺厚的雪要干甚么。官员们有不少知道这是史可法庙的,立时一片窃窃私议声。 “是史可法的香火呢!皇上到那里做甚么?” “敢怕是进香的吧?”“胡说——哪有这个理?史可法是前明遗臣,皇上是当代圣君!” “我瞧着呀,皇上象是内逼,想寻个解手的地方儿——” “你那是放屁!哪座彩坊旁没个围幕,不知道做甚么使的么?”
…… 纷纷议论声中,乾隆三人已经进了山门。这座山岗,远远看去只 是一漫上坡,甚是平缓。进山门向上看,一级一级的台阶几乎被雪漫平了。洗衣搓板一样一波一伏道路隐约可认,直有近百级通上去到正殿大院。神道两边一色都是不足合抱粗的马尾松,树冠都不甚高,龙颈虬干枝桠横斜,掩 在岗峦阳坡上,盖了厚厚的雪,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待爬到岗顶,乾隆看 那庙,其实只是单进天井院,黯黑的三楹大殿匾额已经拆掉,两厢房的门框 窗棂都没了,象人张着黑洞洞的口在喘气。院里几株老柏黑油油乌沉沉,蔽 得地下的雪色泛着青光,断檩残檐,拆得四边不靠的庙院墙,凸凹不平的雪 下不知埋着甚么物事,一座大庙静寂无声,只有树上鸟巢里几只老鸹受惊, 扑着翅膀出来盘旋一阵,抖得树上一团团的雪落下来。乾隆望着正殿,蓦然 间一阵莫名的恐怖,心悸得卜卜直跳,额前也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纪昀见 他脚步有点虚飘打滑,忙上前扶了一把,说道:“万岁爷,这坡太陡太滑,走得急了,您脸色有点苍白呢!” “没甚么,朕只多少有点眩晕??”乾隆一脚又踩在雪下一块卵石上, 一个踉跄忙又站稳了,勉强笑道,“只怕是史可法不愿见朕也未可知。”回头向庙门看看,王八耻手捧着香,巴特尔、福康安和素伦三个侍卫已经赶了上来,略定定神才觉得心安了些。 他这样一说,纪昀和范时捷不禁对望一眼。纪昀虽是海内才人儒学大宗,於鬼神一事素来遵定“存而不论”的孔子之言,其实是宁信其有不妄言 无的。范时捷却是黄冠缁流有神必信的。二人差不多一样的心思,纪昀向着大殿正中一躬身,肃然不语。范时捷却是十分真挚,一拱手说道:“史阁部,您的庙在我境里,一向有失关照。拆庙的事我知道,倒是我主子下旨,要给 您重塑金身再兴血食的。若有见怪之意,只管冲老范来就是!你我不是同朝 之臣,各为其主理所当然,你是忠臣,我们也要学你忠贞,所以陪主子来看 望你了,请客气些子,大家心里舒畅。”他顿了一下,又冒出一句“尚飨!”听得纪昀福康安都是一个莞尔。 “范时捷白话祭祀史阁部贤先臣,说得很见诚意。”乾隆本来临时上庙进 香,觉得不甚礼隆恭敬,进庙气象阴霾沉肃有些心障,范时捷祷诉间,已经 完全平静下来,进了大殿,站在史可法幞头官袍一身明装的坐像前,款款说 道:“自古无不亡之国,惟先生忠忱事于君国,烈风可传千古。朕於先生虽 敌国君臣,然不能无敬佩之心。朕与尔约,但我大清一日尚存,先生俎豆香 烟一日不绝!”说罢便回身。王八耻忙燃着了香捧给乾隆,乾隆看了看狼藉 污垢的香案,皱了皱眉,双手插进炉里,只一颌首,后退一步,算是礼成。 踅身出来,看了一眼阶下的三名侍卫,却对范时捷道:“有庙没有庙产是不成的。这岗周围一百丈之内的田土免了赋,不征钱粮,赐作庙产基业,好生 寻个有修持的道士或居士来住持,料理史阁部的庙务。” “扎!臣领旨!”范时捷忙答应一声,陪笑又道:“皇上在这里流连时辰 不短了,咱们君臣该上路了。” “唔。”乾隆掏出怀表看了看,忽然松弛地一笑,说道:“纪昀回头写一 幅匾额给范时捷,黑地泥金的,加上奉旨谨书的字样。”纪昀忙答应着,乾隆已经下阶,又对福康安道:“有了匾额,还要一幅楹联。你拟一个朕听——走,我们边走边说。”素伦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石板阶子上有雪,贼滑 的——”说着和巴特尔一边一个掺了乾隆挪着步子下阶出庙。福康安紧随侧 畔,一步步跟着往下捱,胸中苦苦构思着,咏道:丈夫舍生取义杰士趋死成仁 “不成,太平了。”乾隆摇头道,“这是拼字儿对对儿游戏——重拟。”福 康安小声说“是”,又复结构,念道:  春秋彪柄惟责仁责义竹帛浩气岂计成计败 乾隆听了默然,半晌偏转脸问纪昀道:“你以为如何?”纪昀笑直:“志学年纪的哥儿,这已经难为了福康安了。前一联是泛了点,只图了字面工整;后一联臣以为指得太实,情思太囿于史可法本人事迹,有点象史藉列传考评 语句。不得使人惬怀深思。”乾隆点头道:“说的是,纪昀拟一联朕听。”  纪昀哪里肯在福康安前出这个风头?——因知乾隆想让福康安展才, 思量着笑道:“这是个绝大题目,又要现身说法,又要发古幽情,还得顾及现成景物,臣只於风花雪月草木鸟虫一道略有所知,一时寻思不来呢!”福康安想着纪昀的话,怎么听都是在点悟自己,环顾左右远眺近观,但见远峦 苍茫隐曜、河港静流青带,近看岗上颓庙巍然,满山青松雪掩阡陌??遥思 史可法当年血战死守扬州,全军尽墨孤守无援,不屈战死的惨烈景象,百年 往事不可再追,不禁为之扼腕叹息,脱口而出喟然吟哦:一代兴亡观气数千古江山傍庙貌话一出口,纪昀便合掌赞道:“好!这真是春秋写照!”乾隆也含笑点头。 一时催动车驾人马攒行,再无滞碍。又行不到一个时辰,已到五十里铺,尚不到午牌正时时分。此时天色更加放亮,一团团一块块的冻云或黄或 白或绛或黛不规则地布满天空,正南方冰丸子似的太阳在浮动的云层中时隐时现。远远望见镇子,已是万头攒涌,三座彩坊都足有六丈余高,稻穗结成的“万寿无疆”“盛世太平”“海宴河清”的字样里,都夹了明黄缎子,周匝 金丝镶边,看去金灿灿明晃晃十分精神。彩坊东西两侧,塑满了雪龙、雪凤、 狮象等瑞兽,也都披红挂彩夭矫灵动若生,衬着彩坊更增壮观。彩坊后便是 挤踊不定的人流,却由善捕营军士和南京水师派来的兵弁戈什哈把定了,让出一条仅可过车驾的人胡同。远远望着凤舆车络鼓吹而来,本来跪好的人们忽然兴奋地躁动起来,前面的引颈翘首,后边的爬跪着,半屈着身子向前挤, 要一睹乾隆天颜风采。善捕营的军士们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推着人往后退。 总督衙门、南京知府衙门的衙役们却是老有经验,手掣长鞭,逢挤出头来的 便是一个响鞭打过去;既响又脆,准头也是极佳,距着鼻头只在二寸许,却绝打不在肉上——这是平素弹压衙门看审公堂听众练出来的把式,此时派上了用场。仪征县令是头三天就赶来,专门率领当地缙绅士农工商各处头面人 物迎驾的,此时早颠得一身臭汗,眼见人们大有一拥而起的势头,大喝一声: “燃万响炮,叩头山呼!你们这起子土佬儿,昨晚怎么跟你们说的?哪一村 百姓搅场子,回头我四十斤大枷拷死你们!”说话间八十一挂连环万响爆竹燃起,镇口立刻弥漫在一片硝烟中,恰似开锅稀粥般密不分个儿响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里鼓乐细细近来,县 令当街卧跪,任谁也听不清他都祷告了些甚么,只隐约听得“万岁”二字提 醒了众人,于是由此及彼,从近至远,山呼海啸般一阵喧呼:“乾隆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远远看见这般热闹,乾隆不禁龙颜大悦,招手向人们致意着,回头对刘统勋道:“仪征县还是能会办事的。其实也并不奢华,也还办得热闹有趣——一路没见百姓张忙,原来都到镇里来了。”刘统勋深知底里,单是这条 新驿道并行宫下院一应设施,仪征县五年钱粮都挥霍进去还不够,也实在没 法更排场了。此时皇帝夸奖,却也无言回话,只好葫芦提应答称“是”。乾 隆已是下马,一手攀着太后的车辕,一手挥着向百姓含笑点头。于是前面的大臣下马,后边的官员下驴,亦步亦趋跟在后边“景行行之”,穿人胡同过镇子。原来这五十里铺分着前街、中街和后街三段,仪征县布置,周围外地 赶来觐拜迎驾的缙绅士民,各按里甲管制,集中在南口前街,中街前街衔接 十字道口设了卡,外乡百姓一律不得进入中街后街。  此时中街百姓“近水楼台”宽宽裕裕跪在街旁檐下,家家门前摆着香 案,供着“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花生苹果龙眼荔枝一应果品醴酒满案 琳琅,至穷的也摆有鸡蛋年糕甚或红心菊花萝卜之类供品。人们穿出了压箱 底儿的最好行头;也确是一个个簇新一团。眼见龙驾扈从黄漫漫碾地而来, 都低伏了身子扯嗓门儿山呼万岁。只是进了中街,便不再放炮仗,原来那爆 竹也有妙用,顺人胡同两边放起开路,崩得人不敢近前,省了兵士防护多少 力,瞧着也热闹光鲜。  出了后街,眼前忽然开阔,镇北关帝庙前空场上又是一片人,却无一 例外都是女人,由卜梯卜忠几个太监招呼。乾隆这才想起,这都是些命妇, 先期赶来叩拜太后、皇后的,因至车前,站在辕边掀起软帘,陪笑对太后道: “皇额娘,这是本地和外省迎驾官员的眷属,几株槐抱迎春花就在关帝庙后 林子里,他们把雪都打扫干净了。儿子的意思,把銮驾前面的挡板挡风玻璃 去掉,您和皇后就在车里受礼。三面挡风,也暖和些。” “皇帝,你不懂得。”太后在车里笑道,“我已经瞧见了,前头几位二三 品诰命都曾进宫见过,我们见面尽容易的。就是低品诰命,进京想见我和皇 后也不是难事。倒是她们想一睹天子风范,不遇这个缘份比登天还难呢!——我坐车也乏了,下来走动走动,这都是外头办事臣子奴才的家眷,得有这 份恩遇。皇后身子弱,倒是照你的法子好。大规矩不能错,教他们先见你, 再见我,再见皇后,一拨一拨的,大家安逸。”说着便下车,几个小苏拉太 监伏地请她踩背,钮祜禄氏和王八耻一边一个掺下车来。后车上皇后却是半 分不肯苟且,没等传过话去,见太后下车,也由两个太监扶着,不胜娇颤地 下了辇来。  乾隆见状,便命钮祜禄氏过去照料皇后,自上前掺扶了太后到关帝庙 前大纛旁设的须弥座上,亲自铺了貂皮垫子,皇后的座位设在太后侧边,那 拉氏铺了鹿皮悄声退到一边。这里太后和皇后入座,乾隆站在纛前,一拨一 拨的命妇按品级高下先到跟前行三跪九叩大礼,挪身过去再给两宫行跪拜 礼。这都是礼部司官彻夜不眠安排停当的,再不得有丁点差错。乾隆留神在 女人群中寻找汀芷,却都一色旗装,低头行过礼就去,命妇们固不敢抬头正 眼,他也不能下死眼盯视一个妇人。流水般一批批过去,看得眼花缭乱,终 久也没得个所以然。  须臾礼成,因官员们已经到槐林里等候,官眷们一律就地侍命。见太 后和皇后已经起身,乾隆怅然扫视一眼众人,转身陪太后徐步向庙后踱来。 纪昀是兼着礼部尚书的,和仪征县令守在打扫得光溜溜的槐树林子边迎接导 引。乾隆扶着母亲走路,一边命钮祜禄氏,“掺着点皇后。虽说雪扫净了, 这会子化雪,树上雪水下来,有的地方谨防滑着了——你是仪征县令?” “是,奴才郭志强。乾隆六年直隶乡试举人,选出来做县令的。”县令毕 恭毕敬侧身带路,回道。“是——汉军旗人?”“皇上圣明!汉军正红旗下的。”“到任几年了?”“前六年奴才就在仪征当县丞,后调到卢焯手下管河工堤岸所,差使办得侥悻,保举选出的知县。” “这次迎驾,仪征县差使巴结得不错。”乾隆微笑点头,随母亲挪移着, 又问:“仪征县的库银河干海落了吧!”  郭志强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一个狡黠的微笑,回道:“回皇上话,奴 才不敢欺主,钱是从库里出,老百姓能见一回天子,哪辈子才熬得这个福份? 都情愿的。不过奴才自己有个做官的章程,断然不从穷人身上敲剥。眼下化 出的银子已经回拢,三个月后主子来查,准保库银还要盈出三成!”“唔??唔?”乾隆若有所思地听着,听他这样说,顿觉出人意表,一笑说道:“哦! 你做官还有自己一套章程?说给朕听听!”“是!”郭志强是属所谓“油条旗人”一类,见的世面大,人头熟,历事也多,深得人情世故的,抿着嘴 略一默谋,说道:“皇上来巡,看似县里化钱铺张了些,奴才仔细思量,单凭修这条路,没有皇上来,仪征就得穷十年!皇上您想呐,您来,省里从盐商阔佬各地财主那里征集的‘乐输’银子就必得给我拔一点,仪征人这就已 经沾了便宜。修这座行宫,还有驿馆、接官亭、接驾亭,平日努出吃奶的劲 也不成,一下子就都有了。将来皇上再来,现成就能派上用场。事过之后, 行宫改成学宫,学宫我也有了,腾出修学宫银子,孔庙我也修起。修起的这条路,有人说奴才虚耗钱粮,其实他们根本不懂,五十里铺每年要烂掉十万亩桑叶,运出去就是银子,银子换织机,一下子这里就变成金窝儿!这还是 一笔小帐。往大里算,三棵槐抱迎春,皇上,太后老佛爷,娘娘都来看了, 这是多大的声名!过后谁不要来看?陕西的、山西的大财东都瞧准了这是风 水宝地,住着人等着买地造宅子,地价已经涨到两千两一亩还在涨!更甭说往后各处到南京观光做生意的阔主儿来观光圣迹,钱就会淌河般地往我仪征流!奴才这笔账存在心里,现在由人骂,骂在前头夸奖在后头呢!”他突然 意识到已经失口:这段话岂不是告诉皇上,迎春花也是故意做作出的祥瑞? 舌头在口里搅了搅,下了气笑道:“这都是托了皇上如天洪福,天降祥瑞周 全仪征人民。”他如此能精打细算,不但乾隆闻所未闻,纪昀也觉得此人聪明得匪夷所思。连太后也听入了神,颤巍走着,笑道:“阿弥陀佛!我虽不懂得作官 的事,听着和人家过日子一样儿的,这么着细致,仪征还有个不好的?皇帝, 这个县官和去见我的那些人都有些个个别??个别在哪儿,我也想不清楚。” 乾隆只笑回母亲一声“是”,却又对郭志强道:“可谓算无遗策了。只你想过没有?仪征人收到实益,也许你已经不在仪征,算不到你的考功政绩上,岂不白耗了心思。”郭志强略一沉默,嘻笑道:“这一层奴才也想过,奴才只是 个举人选官,比化钱捐的官是略高一点儿,正途进士算是太太,奴才这类的 是姨太太,捐班杂佐就是开脸丫头。考功评语再好,也升不成正宗太太,仍 旧在州县上头转悠。既如此,又不想发黑心财,能着给地方办点好事,算是给儿孙积阴德罢了。”  纪昀听着这话,觉得有经有纬头头是道,半点虚饰也没,细用“孔孟 之道”这把尺子去量,却又无法坐实比较,正自品味咀嚼,乾隆却转脸问刘 统勋,“你看郭志强这话有没有学问道理?”“当然有的。”刘统勋道:“这是 历练出来的学问,合了人情,也就顺了天理。他的着心着眼,想的是为下头百姓造福造实惠,这就是圣人说的‘仁’!道法不一,统归于仁,仁而而已也,不必同。但郭某毕竟是从世面上思想得来,用的不是克己复礼,所以有点见小了而且有点流于释家——地方官要都 这么弄,终归朝庭顾不过来,还要从别处百姓身上着落银子。”纪昀正在暗 自佩服刘统勋言语精当,郭志强仍旧一脸皮笑,说道:“刘大人这话实在是 至理名言。卑职也是读书人呢!只是卑职想到,每日不知多少藩库银子、官 司银子白白淌到——没影儿去处了,这里借主子福气,给地方办点实惠,总 归无伤孔孟大道的??”他挤眉弄眼,瞧着乾隆,“奴才的见识是吧?主子!” “不算离经叛道。”乾隆被这位油头滑脑的县令逗得呵呵大笑,“在一郡,谋政一郡。 不错!多少有点以邻为壑,但那边确实有‘壑’也无如其何——你不要在地方上办差了,朕已有旨范时捷到户部去任尚书,你去任藩库司主事。” 说罢又笑,闪眼看时,不远半箭之地官员们都控背躬身站着,三株品字形的 槐树都是披红挂彩,中间一张小卷案放在潮湿的地下,卷案上垛的果品点心醴酒满案都是。太后眼一亮,指着树道:“皇帝皇后,瞧!迎春花!”刹那间,乾隆、皇后也都定住了睛。 果真是三丛迎春,蓬蓬松松茂密柔嫩的枝条,从三株槐树老杈上泻垂而下,远远看去象西洋女人的黄发披肩垂落,又象树桠被谁割了一刀,三股 黄色瀑布喷涌而出,在灰暗的槐林中鲜亮耀目不可方物。皇后似乎格外喜爱这奇异景观,小心蹲下身子,轻轻拢起花条在手中,细看时,一蕊蕊的花朵,大的约如西洋钮扣,小的许有豌豆仿佛,或盛开怒放,或苞孕半张,有的蕊 瓣舒张,有的似开还收,枝条尾端豆大的骨朵一色的葱绿包黄,娇羞默默似 对人语,冰凉潮润的枝条在她牙琢玉雕的手上散发着清冽的芬芳,她想贪婪 地吸一口,往唇边送了送,又放下了,翁动着嘴唇,却又没有说话,魇生笑晕看着花不言语。 “阿弥陀佛,真真的是稀罕祥瑞!”太后松开了扶着乾隆的手,也趋步到 皇后跟前细看那花。她却另是一番作派,双手合十,白发簌簌抖动着,口中 念念有辞:“佛祖有灵,保佑我大清国祚绵长,子孙繁昌!观世音菩萨有灵, 佑护皇帝皇后天下子民熙和安康!”说着伸手,钮祜禄氏侍候老了的,忙将 醴酒瓶捧给太后。太后接了,又命太监将三块黄帕子铺在树前,皇后便取案 上果品摆供??众目睽睽之下,太后、皇后和那拉氏愈加虔敬恭诚,洒洒焚 香揖首礼拜,借大一片林子里如许众多人,只她们三人动作。乾隆只在一边 率百官观礼,直熬到三柱香焦首焚尽,三个妇人各自露出满意的笑容。乾隆乘便陪笑,说道:“总算遂了母亲心愿,皇后欢喜,儿子也高兴——今个儿 大喜圆满!老佛爷也走乏了,呆会儿官员们还要随喜观赏,请慈驾到关帝庙 后殿暂歇,儿子待官员们赏过花,过去奉驾咱们回城去!”“皇帝说的是,我 们在这他们也不方便,太拘束了些。”太后笑道,“你不讲祥瑞,祥瑞还是有 的,臣子里头也尽有不信祥瑞不信佛菩萨的,今儿不许他们扫兴,不许亵渎 了这花——你下旨给他们——咱们去吧!”  宫眷们簇拥着太后她们一去,槐林里气氛顿时松泛了许多。这些文武 官员都是孔孟弟子,除了敬天法祖曰仁曰义,甚么佛祖菩萨怪变祥瑞一概都 是扯淡。方才是观礼天子行孝,不能不凛凛如栗栗如。太后一去,等于是陪 着天子玩花赏境。其中意味大有不同,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知是 谁开头先咳嗽一声,接着便是一片咳嗽呼应还夹着有人打喷嚏,毛病怪物相百出。乾隆深知底蕴,见怪不怪,复述了太后懿旨,说道:“朕也有点累了,搬椅子来坐。众臣工不必拘泥——”他忽然心一动,笑道:“宫眷去了,外头还有一群官眷,一并叫进来,夫妇随意赏花,也是件趣事!”早有一个太 监飞也似跑到关帝庙后向女人们传旨,立时便听一阵莺呢燕语轻声欢呼,一 群群花枝招展风摆杨柳价近来谢恩,认夫携妻在迎春花畔流连观玩。乾隆只 是坐着笑看,想作诗,心思晃徉着寻不到诗思。不知怎的,他觉得汀芷就在 左近用眼看自己,偏脸回头搜寻,却又都是一张陪着笑脸的面孔。他有点坐 不宁,遂站起身来,踱到东首迎春花旁,见一个女人戴着镂花金座命妇朝冠, 砗磲旋钮上饰着一颗小蓝宝石,跪在花前,似乎在赏花又似乎在发呆,因体 态不似汀芷,也没有在意,轻轻拢起花丛,想看看树木水淋窍中丛生还是直 接植根在槐树上,忽然听那女的轻声道:“奴婢王汀芷给万岁爷请安??” “是你!”乾隆手一抖,手中枝条滑落下去,“朕觉得你来了??你家丈 夫呢?”  汀芷似乎身子在颤,头也不抬,说道:“夫君在淮阴调度盐款,卢焯大 人出牌子要用钱买修闸用的木料??我是在扬州等他,奉旨准允来朝觐皇太后皇后娘娘,也??就来了。” 乾隆抚着花,思量片刻,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因叫过王八耻,笑道:“叫内务府那边准备笔墨纸砚,朕要官员每人作诗一首,恭纪今日盛 举,就以这怀抱迎春为题——你传旨,叫他们领纸领笔,作得好的有赏!”“是——啊,扎!”王八耻诧异地看了汀芷一眼,忙打个千儿去了。  这边汀芷见乾隆目光示意,站起身来向北踱去,便悄步跟在身后。在 一株四人合抱来粗的槐树后,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住了,乾隆凝视着汀芷许久 没有言语。  这已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了,眉宇间已没了当年镇河庙初遇,太原 城邂逅时那份灵动的神气,修饰得很好的发髻仍是一丝不乱,但发色不再那样光洁,瞳仁仍是黑嗔嗔的,却是远远比不了昔时那流眄一盼时诱人的风采, 且是眼角已有了一片细细的鱼鳞纹。只有颊上一小片雀斑,微微翘起的鼻翼, 唇边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依稀还是那样善解人意的忘忧草韵味。在乾隆的 目光下,汀芷鼓足勇气也没敢抬头正视他一眼,嗫嚅着,良久才道:“皇上看去身子骨还好,气色也好,只透着在点倦累似的??”乾隆见她象一只受惊了的小兽,目光惶惑只是睨视左右,一笑说道:“这都是些太监,不要怕, 谁敢胡言乱语,朕就能剥了他的皮——你是救过朕的命的,就是这些大人, 你丈夫跟前也不要怕——你瘦多了??如今过得还好?”“还好??”汀芷趾着脚尖低头答道。“你说实话!” “怎么,他敢欺负你?”乾隆看见了她项后一条殷红的疤痕,不是鞭子 便是篦条抽的血道儿,看样子退痴不久,周匝隐隐红肿,他的脸也涨红了, 问道:“为甚么?知道了我们的事?”  汀芷低头哽咽,泪水已扑簌簌落下,抽泣着嘤咛低语道:“在北京他就 一直追问这事。  我一直没认承??出了外任,离您远了,渐渐就打起来,也不敢打死 了,只日日口角风凉挖苦,教人受不得??”乾隆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 问道:“他到底甚么主意?”汀芷道:“他有三个妾,倒也不在意我,他是想 升官,想调肥缺??高恒的事出来,又想谋副盐运使的差使??”乾隆沉默了,这不同于赏银子赏宅田,这是政府职守,事关国典的。沉吟着问道:“姓许的手长么?”汀芷看了乾隆一眼,摇头道:“外头的事我不问。他是个大男人读书人,功名得自个挣。我也??不愿皇上为我的缘故 升他的官!”“你很识大体。”乾隆低沉着嗓子道:“官守职缺系于国运民命, 不能徇私情——他存了这个心思,就是事君不忠,还能升他的官?”说着, 他解下腰间带着明黄绦子的汉玉坠儿递给汀芷,带着苦涩的笑说道:“你我 缘份是尽了,情份还在——这个拿着??” “皇上!”汀芷惊恐地后退一步,盯着乾隆道:“这??这怎么敢??” “敢!”乾隆狞然一笑,将玉佩塞进她手中。“不但带回去,还要特意给 他看!告诉他,他的荣辱死生身家性命全系于朕的一念之间。告诉他,你是 于朕有恩情的人,错待了你,想作官也由不得他,想作个田舍翁也由不得他!”“我怕??” “不怕。朕自有安置的!”乾隆说着,见王八耻在那边探头儿瞧,料是官 员们作诗过来了,向汀芷笃定地点点头,转身去了。汀芷在树后又定了定神,踅身出来,却见官员家眷们都已退到远处,齐整按班站着,看样子还由礼部仪仗司领往关帝庙太后那边。左近看,都是 朝衣朝冠的官员手里拿着诗笺准备缴卷。她有些心慌,握了一把汉玉,才觉 得踏实了,转身出来,早见两个宫女迎上来,也没言语,只向她略一蹲福, 回头便引路。汀芷便知是乾隆特意安排,脸一红,跟着她们身后,竞抄小道径直到了关帝庙后。那边命妇队伍才听命循道而过来。九喋血持义直谏巡幸秉钧执衡框君勤政  乾隆早已遥遥看见她们动作,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时满林官员,有的 对花沉吟,有的搔首踌躇,有的喃喃斟酌,有的攒眉咏哦,都在寻章觅句苦 苦作诗。纪昀见乾隆过来,忙凑上前低声禀道:“阿桂那边奏事匣子送过来 了。臣看了节略,霍集占回部有点乱子,请示主子机宜。还有一件是弹劾山 东巡抚贪占赈粮的,还有甘肃一份送的清理亏空单子,报旱灾的折子,其余 请安折子,各地晴雨报??臣让军机誊本处先存着。请旨,是送回仪征看, 还是留着等皇上回程坐轿上看?”“朕回去仍旧骑马。”乾隆说道,“霍集占 的折子叫誊本处缮写两份,一份发岳钟麒和尹继善,一份给傅恒——这会子 且作诗,你不要扰了大家雅兴!”他突然放高了嗓音,大声笑道:“今个儿不 许纪昀出风头,刘统勋公事劳倦,也不勉强他——其余的人一概不免,作得 好的有赏,作得不好的罚作三篇八股!” “臣憋足了劲要争彩头呢!皇上又不让作了!”纪昀见皇帝高兴,凑趣儿 笑道:“其实臣的诗也未必见长,方才臣子们都在议论,皇上的诗那才是直 追李杜赛过昌谷,都想听听您的玉音呢!”  乾隆笑道:“甚么‘直追李社’,又是‘赛过昌谷’,朕作诗只为娱情, 没想过那些比较。”因低头略一属思,咏道:薛萝娇躯自槐生,嫩黄无语对东风; 清芬袅袅满瑶池,盼得南国迎春情。“好!”咏声甫落,文武官员已是一片鼓掌,齐声喝彩。乾隆心下得意,口中却道:“诗词小道。朕于政务丛繁之中,随意流连,陶冶性情而已。诗歌合为事而作,要在情趣二字,又不能以事害文,又不宜漫无边际,虽是小 道,其实大道也就蕴在其中,作得好就难了。”纪昀因奉旨“不出风头”,难得展才,细思乾隆此诗,无论如何只是中平之作,但他是文坛领袖,此种场合断不宜缄默。在一片啧啧赞叹声中,纪 昀近前一步,笑道:“皇上论诗独出心裁,臣真是折服之至——大道蕴于小 道之中,即从圣作可窥一斑。前两句讲的就是“情’,单‘嫩黄无语对东风’, 因甚的‘无语’?此天生丽质丽色似乎在等甚么,盼甚么。后两句以事暗应,那是在等着瑶池王母啊,等着皇上奉太后慈驾来看望它啊!这里边便蕴了一个‘孝’道,也可说得皇上也盼着有此一种花,‘清芬袅袅’直透九重,使 太后得心恬意适!”福康安在旁听着,一篇寻常之作,经这位才子渲染润色, 顿时变得情致意趣典雅堂皇,蕴含大道悠远无穷,此人才量机敏真是人所难 及!??正赞叹间,翰隆笑道:“朕至孝之性出自天然,作诗时信口而拈未加思量。经晓岚这一解说,也就发无余意了——范时捷,你跃跃欲试的,把你的念给朕听!”范时捷因自己的诗和乾隆纪昀嘉许的诗论契合相符,一边 听一边看乾隆,满脸笑容,确是有点“跃跃欲试”,听这道旨,忙笑道:“奴 才是个世务上人,并不懂诗。今儿偏偏有点诗思,不小心就作出来了,不定 从今而始,往后也变成个雅人呢!”“不小心!”乾隆忍俊不禁放声大笑,“也未必世务上的人就作不出好诗。作得好,朕许你从今是个‘雅人’!”范时捷忙笑称“谢主子恩!”呲着一口 黄板牙诵道:枝如藻须绵锦长,色似黄花对萱堂;  大安国中忆皇恩,争出迎春向朝阳!“果然不错,做得‘雅人’了!” 乾隆点头笑道,“只是‘皇恩’二字,似可改为亲恩,这就切中了朕倡明孝 道的宗旨!”又问福康安,“你呢?”福康安忙躬身道:“奴才草茅后学,勉 为应旨,求皇上指教训诲一一”因漫声吟道:花开我逊梅花先,娉婷野树听自然; 香髓寒芳动九重,河阳春色尽无颜!乾隆听了,只是咀嚼玩味,转脸问纪昀道:“如何?首句用了两个‘花’,似乎犯重?” 纪昀陪笑道:“诗以气为主,无妨的。福康安此诗慷慨豪壮,正是少年英雄本色。只是未了一句‘河阳春色尽无颜’,嫌着带了霸气,须得改动一下才安帖了。”乾隆踌思片刻,说道:“尽无颜——改为尽增颜如何!”纪昀 拊掌笑道:“皇上真是一字千金!这一改动,不啻东风浩荡春满人间,而且 旋转乾坤,整个诗变了一种祥庆郁勃和平中庸的书卷意味。可称为佳话!” 刘统勋也不禁拈须含笑,说道:“这一字增删,可以窥见皇上道德文章,不但堂皇正大,且是光风明艳,深得诗道精髓!”乾隆听着两人一套接一套的 奉承,微笑着,只用目光在众人中搜寻着。突然,他目光一闪,看见了窦光 鼐,点名儿道:“窦光鼐,你向前站些!”“臣窦光鼐,”窦光鼐向前趋了几步,呵腰一躬,说道:“一一领旨!” “朕的诗,还有范时捷的,福康安的,你以为如何?联想听听大翰林的!” “回万岁话:皇上的诗好,范福二位大人的诗也好!”窦光鼐低了一下头奏道。  独独这么两句:“好”,“也好”,干巴巴的再无下文。和前面纪昀刘统 勋连篇累牍的奖赞比较,无论如何听去都象是在敷衍,乾隆脸上已是没了笑  容,他本来已对窦光鼐有了好感,今儿有意当众调侃,一则示以众臣天子度 量包容四海,二则使窦光鼐更加知恩蒙宠,为今后大用留作地步。窦光鼐如 此寡趣而且不知斤两,顿时扫了他的兴,盯视窦光鼐良久,他透一口气,不 无讥讽地道:“想必你有更好的了?念来朕听!”  窦光鼐本来低着的头又向下伏了一下,说道:“臣文思蹇滞,恐有污圣 听,今日没有应诏作诗,祈皇上恕罪!”“这也算不了甚么。今日缴白卷的恐 也不在少。”乾隆听这话,厌憎的心平了些,边说边伸手向王八耻要茶。王 八耻忙从貂皮暖套的银瓶里给他倾一杯递上,乾隆只漱了漱摇头道:“凉——朕是知道你的,自幼就是神童嘛,连登高第直入清秘之府,你就口占一首 给朕此行助兴如何?”  纪昀心里不禁一紧,乾隆的秉性和窦光鼐的脾气他都是太熟悉了:一 个半点违拗不得,一个又偏恃才傲物,半点不肯违心屈就。此刻针尖麦芒儿相对,可怎么好?看刘统勋时,也枯着眉头目光紧盯着窦光鼐,似乎心中也在担忧。无可奈何间,窦光鼐已开口咏哦: 柔枝韵含随堤柳,娇蕊意若大槐峰。 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这诗句意韵和平温婉,无论如何不至于大遭斥侮的。听下两句,却突地口气一变: 料应西苑太寂寞,暖雪春催遍枝荣!还是说出来了!这个窦光鼐真真拗得不可思议!众还在品味,纪昀和刘统勋都已听出诗中讥刺,毫不容情, 竟是直冲乾隆胸臆!“看来你毕竟骨鲠在喉,你是不吐不快啊!”乾隆目光有些愤郁,口气冷得象凝霜寒冰,缓缓说道:“朕让你助兴,你来扫兴!你是说谁?是太后, 还是朕躬?朕是因为畅春园、西苑太寂寞,到江南游冶玩赏来的么?” “臣何敢悖狂无礼!”窦光鼐卟嗵一声双膝跪下,连连顿首,声气虽然柔 弱,却是说得清晰简捷,“窦光鼐也是君之臣人之子,岂敢轻皇上孝养太后 至诚至德?惟我皇上治天下夙夜勤政唯仁唯孝,此为有目所共睹者。‘老吾 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谓之大仁大慈。太后、皇后,是天下之母,冒此雪后残寒往返百里观赏瑞花,仪征县兴师动众三九严寒破土筑路修桥建宫,倘若皇上知道玉辇驻驾的关帝庙,原来存放过不少穷民冻殍, 穷饿劳累而死的民夫也在这里停厝,岂不有伤我皇上爱民如子之至意?”此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简直是直斥乾隆小仁小慈,只顾自己尊亲,忘却了天下人皆有老幼——连修路死人、野有冻殍,都算在了乾隆账上!站 在班中的文武官员,看着乾隆愈来愈阴沉的脸色,一个个面如土色身颤股栗, 哆嗦着直想下跪,但军机大臣不带头,皇帝没发话,跪也不能随意的,只索 挺着。纪昀生恐乾隆顷刻之间雷霆大作,当场处死这个书呆子,那就不但仪证之行,连整个南巡都要蒙上一层灰,酌量再三,乍着胆子在旁断喝一声: “窦光鼐,为政举大义不泥小故。皇上万几宸函,不计劳倦之身奉太后色笑 颐养,此是以孝示范天下。你竟敢谬解经义,以小仁小慈之名加之尊上!凭 你的本心说,太后来观瑞花,难道是过份之举?你也有高堂令尊,不曾陪他 们赏花观剧么?” “纪大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圣人语录,不是光鼐造作的言语!” 听纪昀提到“高堂令尊”,窦光鼐忙顿首叩头,仍是不紧不慢从容解说:“我 的后两句诗,其实就是恨此花不生于皇家西苑之中!倘若圆明园、畅春园中 也生怀抱迎春,何劳皇上昼夜宵旰之余,奉太后来此游幸?如此,皇上孝养  之心得以成全,江南百姓得安,仪征百姓得安!” 这番话前面听来并无差错,毛病仍出在收煞结未处。乾隆细思,愈觉按不下火去,霍地站起身来,恶狠狠一笑,说道:“连朕南巡你也不赞同?把朕供在紫禁城,象明神宗,二十年不出宫,由着朝纲败坏,不伤民间疾苦, 不知吏治好歹?——你迂腐!——你昏愦!”说着将手中杯子直掼出去,“朕 南巡是敬天法祖之行!大舜也曾南巡,圣祖六次南巡——天下熙然向化!怎 的朕南巡,百姓就不得安?”“回皇上??”在暴怒的乾隆面前,窦光鼐身上一颤,刹那间的怯懦过后,又恢复了镇定,只是面色变得异常苍白,叩头说道:“臣有词不达意处, 只问心无愧而已。南巡??化钱太多了,老百姓负荷大重,恐伤我皇上尧舜 爱民之心??”他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唯愿皇上垂拱九重,无为而治—— 似此仪征之行,臣即死不敢以为然!”“朕决意南巡,五次下诏各地不得借迎驾增捐加赋,不得扰民,不得——”他突然打住,把“不得妄报祥瑞”生生咽了回去,“——至于民间富庶 殷实之家,沐浴圣化向往皇恩,自愿乐输,难道要算作朕急征暴敛?”“皇上确是尧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 “好!”乾隆脸白如纸,气得浑身乱抖,指着窦光鼐,期期艾艾说道:“你 顶得朕好!  以??以尧舜之圣,只,只有皋陶两、两个贤臣,你要朕治天下,皆 是皋陶之臣??”刘统勋纪昀在旁早已背若芒刺,一阵阵冷汗湿透内衣。乾隆御极以来,两次雷霆大怒,一次在养心殿,一次在畅春园,除了因修圆明园热河八大山 庄,还有心腹大员辜恩溺职惹得心烦,直接炮仗稔儿都是为了金川失利,主 帅讳功饰过丧师辱国燃起。今日一怒与往昔不同:一则窦光鼐的职分只是个 部曹小吏,以天子之尊勃蹊斗口,有失尊荣身份,二则是在巡幸现场、太后皇后近在咫尺,又面对各省“恭与庆典”的大小臣工,上至王爷督抚,下至 州县佐杂,处置不妥,不知招徕多少背地闲言碎语。眼见乾隆面带狞笑,狂 躁地来回踱步,大有一个窝心脚踢踹窦光鼐的光景,刘统勋和纪昀几乎同时 一提袍角跪了下去,槐林里众官控背躬腰心胆俱裂早已站立不定,见军机大 臣跪了,一片声打得马蹄袖山响,齐刷刷黑鸦鸦跪了一地。 “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刘统勋叩头道:“窦光鼐年少气盛,撮尔卑微 小吏,徒逞血气之勇,不习朝廷礼仪,不识军国大体,自有其应得之罪。只 是方今天不共庆同喜南巡之盛,皇上宜用包容天地囊括四海之量,小作捶扑 教训,使众臣工有所儆戒足矣!”纪昀也忙叩头道:“窦光鼐确是迂腐书生, 念其平日操守尚好,皇上取其大弃其小,交臣等训诲,或夺职令其闭门思过, 不必为此盛怒,致伤龙体??”乾隆余怒未息,目光睨视着窦光鼐道:“沽名钓誉,迂书生积习难改!” “皇上??”窦光鼐伏地大恸,泣不成声说道:“臣今日原本无资格发言 的??然而君父有问,臣子焉得隐匿不言?”“你早有预备,要直谏而死,置君父子不顾,邀敢言忠直之名!” “臣不敢??臣没有这样想过??”窦光鼐听着这刁恶刻薄的考语,自 尊心象被刀剜一样痛苦,下气泣声道,“臣愿皇上为从谏如流之君,臣不敢以私欲求名邀利之心事君??梁鸿‘五噫’之歌之后,易出‘三吏三别’。今日极盛之世,更须防微杜渐,珍惜物力民命??此是公义,不是臣的私意??”说罢辟踊大哭,爬跪几步到一株槐树下,用头“咚咚”击撞那树, 一边撞,一边哭,说道:“恨你不生在御花园!上天怎么偏偏教你生在江南, 生在仪征!”偌粗合抱的大槐树被他撞得干动枝摇,桠上残雪纷纷坠地,披 黄瀑布似的迎春花枝也簌簌颤抖,待到索伦和几个太监扯过他时,窦光鼎已 是血流被面!  乾隆也被这激烈悲壮的场面惊呆了,微张着口,盯视着窦光鼐,他没 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真的性命相扑硬谏直劝,毫不容让自己的帝皇之尊。“南 巡是大局,窦光鼐所谏,也不是细务啊??”乾隆打心底里叹息一声,说道: “给他包扎??待伤好后,朕当面训诲他??”说罢,起身便向关帝庙走 去??  刘统勋随驾返回仪征,天色已经黑透,城里家家户户彩门悬灯,映得 一街两巷通明彻亮,倒还不觉得暗,待到行宫前,一片空寥中只有八盏明黄 宫灯幽幽闪烁,化雪后的夜风飕飕掠衣而过,立时便使人觉得黯黑寒凉旷野 寂寥。似乎一天繁华热闹都被一下子浸迸了冰水里,有点恍若隔世的光景。 送乾隆入宫之后百官散去,因军机处还有几份公文没有处置,刘统勋 结记着还要进去处置,却见福康安手里掌一盏玻璃风灯过来,传旨道:“延 清公,主子进去前吩咐,明日寅末卯初时牌起驾去扬州,纪昀从驾,其余各 官返回原任。刘统勋今晚不必入值,明晨不必请安送行,明日留守仪征,安 妥歇息一日,后日再赴扬州行在!”刘统勋忙躬身称是,还要下跪行礼,福 康安一把挽住了,笑道:“主子特意吩咐不要行礼,说象刘延清这样的臣子, 一息一念都在为君上着想,不可以礼貌拘泥。延清公,多咎福康安能得你这么一份考语,福康安就不枉人世一道儿了!” “你这就算入值当差了?”刘统勋心里暖烘烘的发热,目光闪烁望着灯 光,微笑着道:“??你胎里带的,比我有福啊!到我这年纪,就是有心, 能作多少事呢?现在虽说在军机处,其实比不了纪昀尹继善,更比不了你父 亲和阿桂,他们年富力强,重担子都挑了。跟着皇上,眼看着一个个也都为 国事累得筋疲力竭,想多帮他们些都力不能及!好生作,要看你们年轻人的了!”福康安笑道:“多谢老中堂勉励!每听父亲和大人们训诲一番,我都觉得自家缺的东西越多,虽想着当卫青霍去病,本事还要历练出来才成。既是 您肯成全,今儿我索性撞一撞您的木钟。皇上不肯放我去跟阿玛沙场厮杀, 要有去行任里练兵带兵,或者有小股土匪盘踞水窝山寨的征剿差使,请您在 皇上跟前美言几句,‘就派了福康安最好’,这就足感厚爱。我庄子里奴才在长白山刨的老山参——这么大个儿——足秤八两一一送您泡酒合药,准能活一百岁!” 看着福康安满是稚气的脸,虎虎有神的目光,刘统勋不禁点头一笑,“真有点闻鸡起舞的气概,使人闻而忘俗!好,你有这个心志,我必定成全—— 告诉你,蔡昌本(蔡七)一枝花余党七个人已经逃往沂山观波岭,那里原就有个匪寨,和他们早就通着声气的,有一百多个土匪,周匝各县我已经下令堵截——这股子匪人已是穷途末路,把给你来剿如何?”“才一百多人?” 福康安失望地一撮嘴唇,“那有甚么折腾头?”刘统勋听着脸上已没了笑容, 说道:“庆复就是这样想的,讷亲也是这样想——你这样想,这个差使不能, 也不敢给你了。这不是儿戏,不是玩儿的——你该问问令尊,十几万人马打一个莎罗奔——全族老小只有七万上下人,怎么两次败北?”说罢,绷着脸轻咳一声,丢下发愣的福康安径自去了。福康安翕了一下鼻翼,想追,咬了咬嘴唇,一跺脚返回行宫,往军机处来寻纪昀。 这边刘统勋背转脸便是一个暗笑,打轿回到县拱辰台附近专为自己安置的官宅。两个太监早已候在门口,见他下轿,步履艰难显得有点蹒跚,忙打千儿请了安,早上来两个,一边一个掺了他腋下——这都是自幼练成的把 式,刘统勋觉得身子顿时一轻,脚下没有飘忽之感,胫臂也没有自己家人掺 架时那种使劲着力的束缚意味,轻轻松松便进了正房卧室。里边三个太监也 是训练有素,安置刘统勋半躺在安乐椅上,一盆热腾腾的水泡了脚,一个伏身给他洗脚,撩着水从小腿到脚趾细细按摩,安乐椅头两个太监,一个从项到下推揉挤擦,一个一把一把拧了热毛巾给他揩脸,用剃刀细细刮脸剃头, 两个太阳穴各扣一个火罐,又用银针在印堂轻轻为他放了几滴血??一时侍 候完,刘统勋睁目起身,但觉通体通泰,心清目亮,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深深透了一口气,问那为首的太监:“你叫甚么名字?”“回大人,奴才本名汪声亮。”那太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收着剃头刀逼刀布呵腰儿道:“本来跟的王八耻老公公当徒弟,万岁爷有回遇见问起, 说‘汪声亮’是狗叫声,就叫犬吠最好,所以小人——大人叫小人“犬吠’ 也成,‘狗叫’也成。”  刘统勋听了不禁莞尔:“‘犬吠’还是雅训些——愿意到我府里办差 不?”犬吠陪笑道,“咱们这种人不算人,好比一条狗,养在哪算哪,没个愿意不愿意这一说。告诉爷一句话,宫里太监,要混不到直截跟主子主子娘 娘眼面前差使,真连狗都不如——派出来跟大人,那是优缺。怎么说呢?一 者说比宫里行动自便,主子少,一层一层的‘爷’也少;二者到底是万岁爷 派来的,有个小小不然侍候不到的,大人们总有个担待,比宫里上司客气体恤得多,也不用吃大伙房里黑心厨子的馊饭涮锅水——在宫里混得不成人样儿的,还得不着到老爷跟前当差呢!”刘统勋边听他絮叨边“嗯”,又问:“有 谁来过没有?”“来过一大起子呢!”犬吠身边一个高条个儿太监道:“奴才上午打发了,说老中堂随驾去了五十里铺,夜里回来未必见人,请大人们明上午再见—— 是五六个淮北遭水了的州县官儿。午间过后是少老爷来,请示甚么事儿,奴才没敢撵,只说老爷回来怕是很晚了。事体紧呢,晚上请爷过来,不然明早 也成。少老爷没说甚么就去了。下午来了两个,一个姓裴,是原先扬州知府, 一个叫靳文魁,原是扬州城门领,都是已经罢了官待罪听勘的,叫他们走, 不走,叫吃饭,又说不饿。奴才没法打发,只好由着他们,这会子只怕还在书房死等呢!”刘统勋问:“你叫甚么名字?”“回大人,”那太监毫不在意地回道:“小人叫‘狗娘养的’——太监一律用贱名,这是皇上定的制度。”他 指着其余三个太监,“——他叫王(忘)本,他叫单(善)媚,他叫王(忘) 恩——老爷随意叫,阿猫阿狗的都无所谓。”他舔了舔嘴唇,神定气闲地站 住了身子。“真个一群好东西!”刘统勋被这一串异样新鲜的名字逗得哈哈大笑,口中兀自喃喃嚼念:“狗娘养的??哈哈哈哈??”几个太监用惯了的名字, 倒也不以为异,只陪着讪笑。  良久,刘统勋才揩着笑出来的泪道:“好,就是‘狗娘养的’跟我吧, 你们其余的侍候屋里差使——告你们一句话,我这里管着天下刑罚,一错就是人命关天;还有赈灾河工土木兴建,钻刺打点想从这里掏弄银子的也不少。你们规矩着,我极好伏侍的,要和外官勾扯舞弊,刘统勋自己就是内务府大臣,连慎刑司也不用送,就地就处了你们!”犬吠、王本、狗娘养的几个人 忙不迭哈腰称是:“老爷是今世包老闫罗,奴才们不敢胡为的??”刘统勋 觉得此刻精神去得,便穿官袍,己是一脸正容,命:“带我书房里去!”  一到书房刘统勋便是一怔,不但裴兴仁靳文魁在,新任的扬州知府鱼 登水,还有四个道员知府衣着的官员都在。因为彼此不相熟,书房是临时设 的,既无书藉也无字画,寒喧词竭,都坐在木杌子上喝闷茶,再一细看,自 己的儿子刘墉也在书案边枯坐。刘统勋进门,站在门口吁一口气,说道:“让 众位久等了!今天太乏,回来歇息了一会才来见大家,恕我老病,就是抬爱 我了!”众官早已肃立相迎,没口子一片声逊谢“不敢”。刘墉抢出一步,恭 恭敬敬打个千儿,小声道:“给老爷请安!”刘统勋皱眉道:“扬州那边都是 你的责任,办好差,我自然就‘安’了。无缘无故的,到我这里做甚么?请 个安,就叫孝顺了?” “回父亲的话!”刘墉小心陪笑,说道:“儿子焉敢荒息公务?晓岚公下 公文叫儿子过来的。一是为扬州征收图书,几家藏有宋版书的,听闻张老相 公伪三太子被杀,心存疑虑不敢献书,窦兰卿已经调离四库修纂,叫儿子兼 理差事,有话吩咐;二是从仪征到扬州,车驾驻跸关防也是儿子的差事。纪 公叫儿子随驾伺候,也好及时调度。还有蔡七的事、高恒产业清理的事,要请示父亲。因此连着赶来,早饭都是在马背上胡乱吃的??”刘统勋道:“马背上吃顿早饭有什么委屈你处?到上房等着——我见过这几位大人回去再 说!孙嘉淦的《三渐克终疏》上次说让你背诵,仔细温一温,我还要考查你 的!”刘墉喏喏连声退了出去。  刘统勋这才转脸对几个听呆了的官员笑道:“兴仁文魁,你两个的事稍 放后一点,就在这里候一候。我把他们几位的事料理清楚再谈,好么?”二人忙悚惶躬身。陪笑道:“犯官们当得等候,若有干碍处,我们回避一下可 否?”“不必。”刘统勋面无表情,一边摆手命众人坐,问道:“你们谁先说?——鱼登水罢,你明天还要随驾。” “这就是老大人体恤卑职了。”鱼登水在杌子上欠身说道:“还是为涸田 的事请示中堂。高恒原来没坏事时,从河督衙门平价批过来一百七十顷地, 河工衙门打了三十顷折扣,实到只有一百四十顷,折银二十三万八千两。扬 州府库里已经支付,认购业主也向库里缴了银子。逮捕高恒,原来批的扬州 府征收一年盐税、关税厘金一百万两自然也成无效批文。现在户部一两银子 也不发,业主们又凭地契向府里要地,户部且封了扬州银库,今年各县的养 廉银子都发放不出来。盐商们为迎驾乐捐几十万,原就是指着在涸田上头沾 点便宜。如今高恒出事,一切妄想落空,下头暗地鼓嗓闹事的也就不少。十 几个府县官衙,有职分的也都有些耿耿于怀。卑职其实身在两难之中,请示 中堂,怎么着设法有所安抚。”  刘统勋听了一时没吱声,盯着烛光出了半日神,问道:“扬州织坊、染 坊、漆坊、铁工坊,总计有多少工人,你心中有数没有?”鱼登水怔了一下, 说道:“卑职才到任,不能备细知道。大约有三千多人吧!”裴兴仁在旁说道: “单是织染两坊就有三千七百多,加上漆坊,铁工铜矿工,六千八百多人呢!” 刘统勋点头,说道:“我告诉你登水老兄,不要只听缙绅的。不是要你得罪 他们,我知道得罪这些人你日子也不好过——他们现在是装穷,给你叫苦是 让我听的。怕我从高恒案子一层层穷追到他们。涸田的事有专旨,卢焯揽总 儿管着,我不但无权管,就有权,也不同意贱卖了!你回去分头给盐商、田  土业主,还有扬州各行坊主会议,有借机寻畔闹事的,我拿人毫不手软。有 克扣工人工价找补乐输银两,激起民变滋扰圣驾不安的,不以‘为富不仁’ 定罪,我要当他欺君之罪办理——也就同你不客气了。至于官员养廉银子, 我给你写批条,你去见范时捷,先由藩库拨给,限三年补足亏空——一句话 说白了,不能从作坊工人身上挤油,激起民变不得了;不能从朝廷库银上打 主意,弄出亏空不行!去年扬州烂掉三十万担桑叶,为甚么不用来养蚕?! 郡南荒着那一片岭,长的都是荆棘,那是官地吧?佃给穷人,栽上果树,结 果就是钱——要从百姓生业上打主意,不要想现成的!”  他连训戒带出主意指点,其实连裴兴仁在任的阙失也都扫了进去。鱼 登水原想刘统勋是主掌刑典的,未必懂得财政,至此妄想打消,咽了口水陪 笑道:“大人指示明白,卑职遵命。只是栽果树一时不能见效,请宽限两年。 太紧促了不好办??”“桃三杏四李五年。”刘统勋毫不假借,“可以先栽桃树。山上那么多的酸枣树,枣仁是药材,能变钱;安庆人在酸枣树上嫁接大枣,一亩能收四百 多斤,运到南京风抢一空,不是钱?” “是,是!卑职真的想明白了,一定想办法广生财路,只要有利民业民 生,减少库银支出的,能办的立即就办!”“这就对了——扬州这地方用官场的话说,是富得放屁油裤裆的肥缺,有闲人有闲地就是官员失职。有亏空更是不许!你会议传话给那些有钱主儿, 有哪个作坊工人叫歇闹事的,刘统勋在此,杀这些刁顽之徒我毫不手软!” 他瞥一眼裴兴仁和靳文魁,“我知道有些事是前头拉屎你来揩屁股。你给我 揩干净些儿!我也帮你,有些荒坡山地,一时不能见实益,可以种药材,一种是止血跌打损伤的,傅恒有多少要多少,那是从军费开支。一种是防疫避瘟的药,傅恒要,受灾地儿也要,由户部开支出来收购,听见了?” 此时鱼登水真是茅塞顿开,已是喜动颜色,忙道:“一定凛遵中堂宪命!送驾到府,我即刻区划筹办,还可再议议别的生财之路。”刘统勋却对众人道:“也是对你们说的,淮北虽然被水,河淤之田肥似油,庄稼没了种药材。 傅恒来信,金川地气湿潮,兵帐里要铺芦席,大水连芦苇也淹死了不成?还 有巴茅、高梁桔亭儿,编囤粮的囤子,也是军用??总之百计生方儿自行救 荒。赈粮朝廷当然也要出的,安徽那边己有了旨意,受灾人均六钱银子,义仓里粮用了,粮食从兵部军用存粮陈米调拨,除了种粮,每人可得口粮四斗 七合,加上自救,春荒不致有饥堇。皇上前脚回京,后脚饿死人,出饥民群, 我就要唯尔等是问!”“是!” 淮北的几个道府官员被刘统勋灼人的目光逼视得心里卜卜直跳。淮安府知府嗫嚅了半晌,小心下气说道:“敝府地势低洼现在积水不退。已经有 了饥民群,现在靠官设粥棚过活,又有保甲里连坐官府管制才没有外流。请大人给卢河帅写封信,用作修河堤民夫。水退之后再回乡照老大人方略自救。卑职再三想,我府治淹得太厉害了,淮安城外水深三丈啊! 一路过来,百姓连野菜也没吃的村子有二十几个,吃观音土,胀死的人埋不及!一是不管哪里,急调一点粮食顶一阵子,二是防瘟防疫的药赶紧 供应,这雪一化天就暖了,病气一传不得了!”他说着,刘统勋已不言声起身,至窗前案上援笔濡墨,说道:“实在对不住——你老兄贵姓台甫?”“不敢!”那知府忙道:“卑职叫杜鹏举。”刘统勋即挥笔写道: 时捷吾弟:淮安府急需用粮。彼府杜鹏举来告,百姓且有食观音土者矣!今令持此函往弟处,即以急赈公务料理,务期五日内赈粮运至灾区。切切在意即颂台祥! 刘统勋拜书  写完,将手条交给杜鹏举,“你去见范时捷——还有你们几个淮北来 的,大约也为的粮食吧?就说我的话,让他一并统筹——你们还有没有别的事?”几个道府官便一齐起身打千儿辞别,只一个知府说:“高家堰在卑职辖区,现在卢河帅要重修,两个村子搬迁,百姓们把我的堂鼓都砸破了??” “你去吧!去见卢焯。这是有定例出项银子的,由河工调拨。十补九不 足,我知道,真不够用,让卢焯和我说话。”望着众人辞出去的背影,刘统勋又追着说了一句:“饿死一个人小心你们顶戴——我要派刘墉去勘察的!” 不待众人回身,已转过脸来,稳稳坐在椅上目视裴靳二人,却不急于说话,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扁琉璃瓶儿,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药酒,定着神,似乎在 等着药力见效,又似乎积聚着力量准备训斥二人。他浓黑的扫帚眉下三角眼 深邃得象黑洞,闪着两点刺人的微芒,额头和项上蚯蚓样的筋绷胀得老高, 黑红的脸庞在灯下油亮闪光,腮边的肌肉时而抽搐一下。这副模样,就是无罪的人也觉得看了心悚,裴靳二人低头不敢看他,真有点如坐针毡的味道。“知道叫你们来为甚么么?”良久,刘统勋才问道。 他开口说话,二人才好似从酷刑中解脱出来,两个人同时抬头,又躲闪着他的目光低下了身子,裴兴仁小声道:“犯官们有罪,老中堂要处置发落我们??” “就你二人的行为而言,太无耻了,真是罪无可贷!”刘统勋吁了一口气, “扬州百姓满街唱,‘靳文魁裴仁兴,绿帽子红缨顶,拚着老婆攀高恒,盐 税涸田两头空,奸诈似鬼头发懵,又赔夫人又折兵??’很好听么?”两个人听着刘统勋一字不拉背诵儿歌,臊得脸象红布似的低下头。靳文魁呐呐道:“回??回??回老中堂话,实在??不中听。不过??说句 实在话,是我们犯了晦气,该当的倒霉!那两个婆娘都是从春梅阁买来的婊 子??”他突然心一横,说话也流利了不少,“这是现今官场不宣之秘,并 非只有我和老裴这门不要脸。您到福建访查一下,官员升官只有两门——不走黄门走红门!彰州县令古而信,境里出盗案要处分,连正配夫人带三个妾 送去按察使那打三天雀儿牌,盗案改了窃案,而且拿贼有功报卓异,湖州、 吴江、无锡、常州、镇江??我不是攀咬,他们的出身连个秀才也不是,官 怎么上去的?老大人只要一查就知道了。”“我们也都是读书人,这么无耻自 己也知道的。”裴兴仁口气中略带着忿忿,“就是人比人气死人!就我的本心, 拚两个婊子哄高八舅子,盐税关税厘金,还有一百多顷涸田,扬州府借着迎 驾,财政一下子就活起来了,并没有想着攘塞自己腰包儿。老靳说的没假话, 您老到南京藩司衙门微服访一下,铸钱局、藩库厅、赈灾局那批人,不但妻 妾,连儿媳、女儿、小姨子都供奉了上头——上头无耻,泔水缸似的,扑灰 的、血扑灰的,姊妹姑姨一概混账杂脍汤,大伙儿聚会吃酒弄屁股贴烧饼, 那是甚么样的‘无耻’——没说的,总之是我们无耻得倒霉就是了——” “别说了!”刘统勋听得头胀心跳,一捶椅背打断了二人诉苦叫冤,想掏 药瓶儿,颤着手半途又放下,呼呼吁了几口粗气,咬了咬牙,半晌才无可奈 何地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说他们,先说你们的事??”  十老牛舐犊父子情深少年盛壮图报重恩  刘统勋不说“处分”,说“事”,裴兴仁靳文魁大觉意外,不约而同抬 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刘统勋。“我查阅了你们两个吏部的考功档。”刘统勋叹息一声说道:“裴兴仁在淮阴上,率民工护堤,决溃后带三百营兵,亲自下水堵决口,保住了十三个 乡不遭洪水淹没。淮阴人听说你出事,万人联名折递北京保你。还有,在江 宁兴修水利,植桑二十顷,口碑也还好。靳文魁是行伍出身,西海一战带二 十骑踹了罗布藏丹增三个营,因年羹尧败坏出事,没有叙功。跟岳钟麒鱼卡之战身受七创死战不退,保功在案的??”他没有说完,裴靳二人都已听得涕泗滂沱声哽气咽,抱头坐着浑身颤栗抽搐,直要放声儿。 裴兴仁用手捶着头,哽着声泣道:“我是枉读了圣贤诗书??老中堂您别说 了。我自己败坏了自己,这罪有甚么可道的???”靳文魁满脸是泪,也是 哽咽不能成声:“请朝廷还叫我充军去,我有武艺,还能出一把力??”刘统勋也不胜慨叹,说道:“说是水至清无鱼,这也忒浑浊了些。官场浑浊到这一步,实在远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能特特地责备你们浊清。念 及你们昔日劳绩,行为卑污但不全为了中饱私囊,与贪污纳贿终究有别,阿 桂中堂有信,请从轻处分,岳钟麒也保了靳文魁。酌情再三,这么一直拘押 下去也不是事儿,我请旨将你们革职留任,皇上说‘他们在扬州名声败坏,已经无法留任’,派你们到军中,到傅中堂麾下效力,你们怎么想?” “愿意!”二人几乎同时说道。因话里夹着乾隆旨意,忙都离位叩头。裴 兴仁道:“这是皇上如天浩荡之恩,臣敢不勉力效命以赎前愆??”刘统勋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将近子时二刻,因惦记着刘墉还在堂房等候,便站起身来,说道:“要嘱咐的话太多,得从三字经给你们起讲!归 拢起来,洗雪耻辱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功劳,立功再立功,加上第二,就是 时间。从兹之后一直立功建业,人们才能把你们的丢人现眼的尴尬事看淡了, 渐渐忘去了——到四川傅中堂必定还有一番教训,你们听他的就是了——我已经下条子发还你们财产,回去安顿一下家属,三天之后启程——去吧!” 二人一迭连声答应着起身辞去。刘统勋送至书房门口便住了脚,因见刘墉站 在门外冬青树下,便问:“你怎么不在上房寺候?” “父亲在这边忙碌,儿子在上房闲坐着不安。”刘墉说道,“再说,那几 位太监侍奉得忒殷勤,儿子也消受不得。”  刘统勋看了狗娘养的一眼,不禁一个莞尔。他本意也心疼儿子劳乏, 让他休歇一下,谁知爷两个都是不会享受的。因道:“回去坐着说差使太气闷了,陪我一道儿散步走走吧。”说着移步出来,因见西院月洞门口挂着一盏米黄西瓜灯门外雪景绰约,是座小花园,便踱了过去,刘墉紧随父亲,在 侧畔照应,狗娘养的只遥遥尾随他们爷两个后头跟着听招呼。  已经不记得有多长时间,父子两个能这样清夜游悠闲适逍遥地一道相 处了。他们既是父子,又是上下司,一个极品大员,一个司道小吏,按官场制度原本应是回避的,但乾隆特殊信任,免了这一层。父子同部,办的又是同一差使,偏两个人都是自觉受恩深重,拼着鞠躬尽瘁为朝廷奔走效劳的。自离北京,同负乾隆巡幸扈从安全责任,密弥相处,比在家中见面说话时辰 还多,却从来语不涉私,说是父子,毋宁说更象上下公事往来。此刻,满天 的莲花云象一幅彩绘画图,一轮亏蚀了少半的月亮在云中缓慢穿度,将花园 亭子,修竹茂林和塘边厚厚的残雪镀了一抹水银似的光。静极了的子夜更深, 一丝风也没有。池塘里的水是深黝的藏蓝色,曲曲折折的卵石小径是青白色, 高低错落的房舍在凄迷朦胧的夜色中隐显不定,给人一种跳跃游浮的感觉。 时而云遮月晦,一切又沉浸在迷蒙徉徜飘忽不定之中。父子两个都觉得有很 多话,又觉得甚么也不必说,心里都有一份温馨贴切的亲情。忽然,刘墉一 把扶住了父亲,说道:“父亲,水洼!” “你到底年轻,我的眼神是愈来愈不中用了??”刘统勋已是一脚踩进 水洼里,忙抽出脚来,“黑泥白水紫花路①,连白水都看不清了。”刘墉道: “父亲其实还在盛壮之年,只是苦熬作事太认真了。儿子一直想劝您,学尹 继善,学张衡臣年轻时候儿;别学傅六爷、孙嘉淦和史贻直——傅六爷别看 身子骨儿好,这么着干下去,几年下来就挺不住了。”“从你眼里早就看出你 想说的这些话了。”刘统勋道,“不说这个。一个扬州防务,一个蔡七等人下 落——你的差使怎么样?”①雨夜走泥泞路经验。 刘墉默然了一下,说道:“扬州关防是水旱两路并重。旱路布置和南京一样,善捕营官宿卫,内中随驾二十名待卫,城内是扬州府和扬州镇守使衙 门负责,城外由南京总督衙门调了两棚绿营,福建将军行辕也是两棚,分成 两层,各不统属在城外两层布防。太湖水师调来一个协镇指挥,三百艘划艇 归他指挥,水手三千,布置在瘦西湖和各水汊港湾。尊父亲的令,全部水师一律扮作民船,入城军士都是暗哨。吴瞎子住瓜洲,负责制约粮盐两漕,青红二帮;黄天霸的七徒弟黄富光原就是吃扬州地面的地棍,和现在扬州码头 龙头陆金生拜了把子,黑道传令皇上南巡期间只准小窃,不准格打械斗橇门 别锁入户大盗——黑白两道其实都走通了,皇上安全可说是不会出大差错 的。”“我听着也罢了。”刘统勋在暗中满意地点点头,口气却枯巴干瘪,没半点表彰的意思,“怎么鱼登水告诉我,他衙门里还拿到二十多个无业游民一 一在行宫附近窥探?”刘墉一听便笑了,说道:“水师也拿有漕帮的人,几 个码头也拿有洪帮的人,黄天霸的十太保还被青帮捆了一绳子——这是防区 界划边缘常有的事,都是护驾的,都要争功劳脸面,各道又不相统管,自己人拿了自己人,闹出笑话儿——这是儿子的责任,这阵子都忙到协调各路人马上去了。”刘统勋问:“蔡七的下落呢?还有林爽文?” 刘墉轻咳一声,低头思付片刻,说道:“蔡七是个土匪,岳濬在沂山剿了几次,山太大,山洞也多,当地百姓有的自己就是暗匪,有的通匪,几次 攻破寨子连个匪毛儿也不见。招安给他个县尉,照样暗地作案,吃馆子嫖堂子无人管束得了,后来索性砸了县库携银逃亡,投奔了易瑛。现在这个无主游魂劫了两次漕船,又 砸盐船,只弄了些吃的,银子只抢到不足三十两,青帮的人尾追,已经又逃 回山东,迷失了踪迹。昨日快报递过来,有人在微山湖见着了他,我已知会 山东臬司速查速报,在微山湖四匝布网捉拿。林爽文不在其中,他有妖术,能撤豆布疑兵,布道传法施药,在台湾很能蛊惑人心。山阴县令其实已经拿住了他,槛车解往南京,路过恶虎滩,无端的涨大水,冲走了押解的衙役兵士,被他从容破槛而出不知去向??”他低眉沉思,语气沉重地说道,“一 技花余党胡印中、雷剑没有捕获,儿子心中不安。现在不怕他们活动,一活 动我就知道了,耽心的是这几个恶逆年纪都很轻,潜伏待机就不好办。” “你虽然现在还是微未小员,皇上特简直拔,其实是拿你当大员使用的。” 刘统勋缓缓移动着步子,望着塘中荡漾不定的云影浮光,声音显得暗哑沉重, “能虑到贼人‘潜伏待机’,这有点眼光了。皇上御极‘以宽为政’是甚么 意思?就是滋繁生业,一是太平,二是富庶。这两条自盛唐至今,都是登峰 造极。不错,如今是盛世,也可说是极盛之世;随之而来的,怠堕淫佚荒唐 败坏也是前所未有!你是读过二十四史的,文景之治而后是甚么?王莽之乱! 开元之治而后是甚么?天宝之乱!可以松懈的么?皇上即使南巡——这本就 是大局——大局套小局武备文事凡百政务,每天还要料理六七个时辰,傅恒 阿桂纪昀尹继善还有我,哪个不是累死累活,你说尹继善,现在他通宵失眠, 强支着场面‘潇洒’。君相昼夜不息处置国务,为的甚么?就是维持这个局 面,使‘潜伏待机’之徒无机可乘!你劝我休息,不但我不受,我还要命你 学习阿桂傅恒——我爷们世受君恩,不敢休息啊!”  刘墉听得心里一阵阵紧缩,又一阵阵发烫,沉重地说道:“儿子明白了。 孙嘉淦病重,儿子去探望,病榻上喘息着说,最怕儿孙不肖,变成不堪一击 的纨挎之徒??如今富穷悬殊太大,是无药可医的隐患;田土兼并太厉害, 也是无药可医;甚至儿子想,吏治糟污不堪,贪官污吏似乎也是前赴后继, 斩不尽杀不绝!纪公说这也是‘野火烧不尽,恶风吹又生’!  再下去就是政以贿成,宋明亡国殷鉴不远,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政 以贿成现今已经有了苗头。”刘统勋在暗处,只能看见他苍老的侧影,说不 清是甚么口吻,“地方官想为任上办点实事,光明正大的办竟不中用,塞钱 走路子钻刺大员走好友同年的门子才成。不过,眼下几位军机大臣似乎还没 这个病。皇上很器重你,你要在修德上多用点心。一味在办案上用功夫,不 读书不养气,就会变得庸禄琐屑。讲句功利的话,至多你就算个循吏而已, 岂是丈夫抱负?”刘墉听着听着,已知他端起父亲身份,忙躬身道:“儿子 记住了!” “你也不容易。”刘统勋看着儿子已经微微驼起的背,轻轻叹息一声,“你 职位太低,指挥着许多比你官爵高得多的人。皇上几次要升你的职衔,是我 挡了——这不是我矫情,官升得太快,你本就树敌甚多,更易成众矢之的。 你能事事办得周全?你如今情势,暂且处于低位多办差使,于你有好处—— 你比不得福康安,落草就是富贵根基。我看福康安也是好的,只是性躁些, 聪明是聪明绝顶了,一个小心快牛破车,二是懂得谨慎始终就好了。这话也 是对你的告诫,明白么?”“明白,儿子明白。”“福康安就要回京了。”刘统勋道:“你这边布防各项差使,交给范时捷——不许有疏漏!——你,还有黄天霸和福康安同路。” “福康安不是已经入值当差了么?”刘墉惊讶地问道:“再说,儿子这边 熟手差使,怎么也随着回京?” “你位份太低,儿子。”刘统勋两眼瞳仁闪烁着,止步望着周围一片模糊 景致,“位低而权重,要懂得韬晦,让些功劳给别人,才称得起个雍容大度——一路跟福康安,他有观风巡阅的差使,你能帮着他些,自己也得历练。我已经委婉写信告诉了阿桂。阿桂奏准皇上,调你回京查办圆明园监工盗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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