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西南1一把流光一注还能多少?

玄机变系列之一:流光_分节阅读_1 - 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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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机变系列之一:流光 作者:风靡
小小的村落,残垣,断壁,浓烟四起,惊跑走兽,吓走飞禽。
  大火舔噬之后焦黑的土地,被烧得分不清本来面目的呈各种痛苦姿势扭曲的尸体,所有的生命似乎已经被焚烧尽殆,徒留一片狼藉不堪。
  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半点声响,直到许久之后,才传来很轻微的压抑呼吸声。
  他躲在地下,蜷曲着身体,其实并不是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娘准备好了饭菜,等候随着村人入山打猎的爹爹回家。可是,晌午时分,一向宁静的村落忽然喧嚣起来,接着是浑身染血的爹爹跌跌撞撞冲进家门,拼尽全力插上了门闩,来不及与他和娘说话,一把抱起他塞进了平常用来存放值钱物品以防山贼的隐蔽地窖。
  黝黑的地窖令他有些害怕,他挣扎着想要爬上来,却被爹爹死命地摁住了双肩。脸上满是血迹的爹爹怒睁着双眼,以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狰狞表情看他;立在窗口探望外面的娘转过身来,满面惶恐。
  “不要出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只要你听话,以后,爹爹打头老虎给你做皮袄。”
  牢牢记住的,是爹爹最后的表情和他说的这句话。一件老虎皮袄,是他盼望了好久的东西。带着满腔的期待,十岁的他,乖乖地缩进只容得下他一人的地窖。紧接着,地窖的盖子被爹爹狠狠地合上,随后,他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他听见了马蹄声,听见了奇怪的叫声,就像是隔壁张大叔去年被黑熊咬了之后的声音;他还听见有人在砸他家的门,听见了爹爹愤怒地在叫骂,听见娘在模模糊糊哭泣着说些什么。接着,是很重很重的响声,有什么东西倒在了他容身的地窖盖上,吓了他好大一跳,要使劲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来。
  很久以后,外面没有了声响,他却感觉有什么黏黏的液体一点点从缝隙中滴到他的脸上、脖子上。随后,有劈里啪啦木头碎裂的声音,他觉得很热,还有很多浓重的烟雾,熏得他好难受。
  眼睛不断地流泪,嗓子变得干哑,胸口闷闷的,快要透不过气来,“爹、娘……”
  呼吸越来越艰难,他难受地叫着,抬起自己的手臂,使劲推上面的盖子。
  被什么挡住了?很沉,用尽了力气,他还是推不开。
  他无力地靠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气,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心肺好像要炸开似的。
  “爹爹,我不要老虎皮了,我要出去……”无意识地说着,他不断地用捏紧的拳头敲击盖子,把手指关节敲得血肉模糊。
  忽然,地窖盖被揭开,光线忽然射入,在黑暗中待了很长时间的他一时之间不适应,反射性地抬起手,遮住眼睛。
  “爹爹……”他攀住地窖边沿,勉强站起,突如其来的味道让他干呕不已。
  一双手臂将他抱出了地窖,放在狼藉的地面。他以为是爹,抬头,红肿不断流泪的眼睛却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不是爹,不是娘,他们不会穿这样长的袍子。
  “你是谁?”视线不清,他恐惧地用手撑住地面,不住地后退,不期然,却碰到了什么东西。回头,入目的,像是爹,也像是娘,但是,他们为什么会这样黑,还这么奇怪地躺着?
  伸出手指,碰触倒在地窖旁的人,一块鲜红的肉掉在他的面前,他一时僵住,大脑空白一片。
  “他们都死了。”冰冰凉凉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只是在向他陈述一个事实,毫不婉转。
  他听见铃铛碰撞的声响,接着有人拉住他的手臂,将他转过来,盯着他一脸分不清面容的血迹和红肿得已经睁不开的只能不断流泪的眼睛。
  一只手用很奇怪的姿势探向他的眉心,细细摸索半天之后,慢慢抬起,张开五指,就要落下。
  “不要!”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扑倒在那两具焦黑的尸体旁边,身体不断痉挛。
  有人在看他,他看不见,却能够感觉得到。接着,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用双手抱着头,显得痛苦难当。
  模糊视线中,那个和爹娘不一样的人,拉开他的手,托起他的下巴,凑近了他的面庞,以那种很冷的声音,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开口——
  “他们想要杀的,果真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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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地,眉心在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压制在里面,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他难受地竖起中指,按住自己的眉心,只觉得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逐渐暗淡下去,周遭的人影恍惚,头有些昏眩。
  “重生——”不远处,有人站住,转过身叫他。
  是了,他记起来了,他叫原重生。这个名字,是师父为他取的,已经跟随了他五年,至于本名,他早就淡忘。
  眉心间的疼痛逐渐消失,眼前的景物又恢复清晰,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他注意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师父。
  师父说,他们能够相遇,能够保留他的性命,是有缘,因此他的姓氏,就取“缘”字的谐音;至于“重生”,那是暗示他在一场浩劫之后还能留下性命,实属不易。用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能够忘却过去种种,获得新生。
  “重生!”前面的人见他还愣愣地停留在原地,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在他身边挤来挤去忙着逃命的人,提高了音量再次唤他。
  “哦。”他匆忙忙地答应,将肩上的包袱向上提了提,迈开步子向前。
  冷不丁地,拐角的里巷忽然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重重地撞上了他。
  原重生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站定,看见面前的少年摇摇晃晃就要跌倒,连忙伸手扶住他,稳住他的身形,不期然,却看见少年破烂的衣襟中微微露出的刀柄。
  他有些愕然,抬头看少年,与他相仿的年纪,却有着超脱寻常的老练。凌乱的发,肮脏的脸,惟一可以辨别的是那双此时恶狠狠盯着他的眼睛。
  “看什么看?”少年掩住衣衫,将露出胸膛的刀柄往里按了按,瞪了原重生一眼。
  “你要杀人?”松开手,原重生直视他的眼睛,开口问道。
  “关你什么事?”少年不答反问,嘴角翘起,很是嘲弄,“想要报官?得了吧,兵荒马乱,现在连县官衙役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我——”原重生张张嘴,想要说什么。
  “重生!”冰冷的声音,在他们身侧响起,少年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一名女子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边。
  一袭月牙色宽大长袍,腰间系着两个金色的铃铛,黑色的发用一条淡黄色的绢带束于脑后,冷淡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师父——”手足无措地站在女子面前,原重生嗫嚅着想要解释。
  “啪!”一记耳光重重落在原重生的脸上,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指印。
  原重生噤声,立刻垂下面孔,不言不语。
  女子缓缓收回手,扫了一眼旁边目瞪口呆的少年,才对原重生开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重生对师父不敬。”原重生低声说道。
  “既然知道错了,还愣着干什么?”女子撂下这句话,转身就向前走。
  原重生连忙准备跟上。
  “喂!”手忽然被拉住,原重生回头,看见少年满脸惊异,“她是谁,你为什么那么听她的话?一个堂堂男子汉,怎可对一个妇道人家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纵然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懂得世俗礼教的规范,他对原重生那般隐忍的态度很是不解。
  原重生摇摇头,扳开他拉住自己的手,轻轻开口:“她是我师父。”
  “师父?”少年压根就不相信,继续追问,“她有什么名号?”
  名号,是指名字吗?原重生回头看看前面的背影,想了想,告诉他:“我不知道,师父只是告诉我,她叫流光。”
  “流光?”少年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回想是否听说过江湖上有这样名号的人。
  “我真得走了。”原重生摸摸自己的脸颊,继而再仔细打量了少年眉眼一番。
  “你看什么?”见他若有所思地看自己,被那种了悟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舒服,少年后退一步,嚷嚷着问他。
  原重生笑了笑,取下肩上的包袱,拿出一件干净的布衫递到他的胸前,衣服下的手若有似无地碰触了他衣衫下的刀柄,“无论如何,保住自己的命。”从他的面相看来,他的将来不是寻常之辈,实在不应该因为一时冲动毁了自己的一生。
  说完这句话,他将布衫硬是塞进少年的手中,不去理会他怔忡的模样,转过身,小跑步地向前方越来越小的人影追去。
  “师父!”追上了流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原重生小心翼翼地叫道。
  “你跟那个少年说了什么?”并不是刻意,流光只是在环视周围慌乱的人群的间隙,淡淡地问他。
  “我——”有些心虚,原重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脚步忽然停下,流光转过身,看着面前的原重生,清冷的目光盯着他微微有些泛红的眉心,慢慢开口:“天意不可违,天命不可批,逆天而行有违天道,我平常教你的这些,你可记牢?”
  “当然记得。”原重生急忙点头,“师父的教诲重生一直铭记于心。”正是因为时刻记得,所以他即使看出了那名少年将来会大有作为,他也没有告诉他以后的事。只是见不得他想要杀人的举动,所以适时提醒他,这样也有错吗?
  “你的一句无心之失,正是他命中所注定的转折。”目光瞄到方才的少年捧着手中的布衫,愣了一会之后,走向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方向,显然已经被原重生方才的言语和举动影响,流光手中结印,掐指一算。
  莫非真的是天意?
  “师父,重生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事?”见流光不说话,原重生在一旁不安地问她。
  “不关你的事。”看了原重生一眼,流光的手,慢慢抬起,按住了他的眉心,“方才,又是这里疼了吗?”
  “嗯。”师父的指尖,冰冰凉凉,减轻了他眉心间的灼痛,原重生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回应地答道。
  流光的目光蓦然一沉,食指和中指忽然并拢,手法变换,快速地在原重生的眉间点了三下。
  “现在呢?”眼见他眉心红色逐渐减退,最终消失,她收回手,问他。
  “不疼了。”原重生摸摸自己的眉心,好奇地看来来往往的人,“师父,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逃难。”流光挥挥袖袍,简短地回答他。
  “为什么?”原重生不解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理解。
  “天灾、人祸;战乱、瘟疫;当权者失道、外来者入侵;朝廷内讧、民间起义……”看着身边往来仓皇的人,流光逐一说着,“如今,战火已经蔓延到南方,大家都在避祸。”
  “那,他们这是逃到什么地方去?”记得师父说过,北方半壁江山已经被外族占领。那么,这些人,即使是逃难,还有何处可以容身?
  这个问题,问得好。乱世之中,哪里会有安全的地方?
  “他们没有地方可去,要不然就俯首投降,要不然就奋起反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流光漠然地回答,给了最为残酷的答案。刻意忽视原重生震惊的面容,她举步又要向前走,没有料想到,他在她身后忽然出声——
  “为什么都要逃难?这么多的人一起,还有斗不过的东西吗?”
  心,因为他的话,猛然跳动了一下,流光缓缓地转过头,盯着原重生清亮的眼眸,想要看出什么,却又不得而见。
  周围人群川流不息,惟有她和他,定格一般,就这样,在来来往往的人之间,互相对视着。
  “小心!”一个挑着担子的路人顾前不顾后地在人群中奔跑,眼看着,扁担尾扫上了流光身体的右侧,原重生在叫出声的同时,伸出手臂,硬生生地替她挡住,衣袖上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都什么时候了,愣在路上当石柱啊?”对两个耽误自己行程的木头人很不满,挑担子的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继续赶路。
  原重生松了一口气,收回自己的手,有些心疼地翻看衣袖。好可惜!师父为他新做的衣服,穿了还没多久,就这样被毁了。
  “现在你看见了吧?”有着淡淡的嘲弄,看那人远去的身影,流光开口,“对自己同胞尚且如此,一团散沙,毫无凝聚力,大水袭来,还能有什么作为?”
  “师父,我不太明白。”原重生皱起眉头,对她的话似懂非懂。
  “你不需要太明白。”见他眉心间的红光又隐隐约约出现,流光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你要做的,只是管好你自己,不要去多管闲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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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后——
  日暮西斜,清澈溪流边,一道人影面向落日而立,素色长袍,黑色的发以淡黄色的绢带束扎。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芒,与她腰间的金色铃铛互相辉映。
  抬头,流光冷然的目光,看向东方。天地之间,她看见的,是王气逐渐衰弱、龙脉不再的气数将尽之势,紫光之色沉浮之间,赫然已在向北移位。
  略微思索,她咬破自己的中指,一滴血珠渗出,取下腰间的铃铛,轻轻晃了晃,丢向空中。铃铛在半空发出悦耳的响声,她一弹指,血珠被挥出,不偏不斜,挥进铃铛之中,随后,铃铛稳稳落在地面。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她口中念念有词,随后,手在面前画了一个圈,若有若无的白光在她周围形成一道光弧,逐渐变淡,最后隐没不见。
  “师父!”
  听见叫声,流光迅速睁看眼,将手收回宽大的袖袍中,站起身,回头,远远地,看见原重生站在茅屋前向她挥手。
  即使相隔了一段距离,他身上的气却强烈地叫她难以忽视。
  天术,抑或是天意?
  “今日布置给你的功课,可有做好?”走近原重生,她习惯性地看了他眉心一眼。
  并没有红光出现,可越是接近他,热力却越为强盛。
  “有。”没有注意流光异样的目光,原重生恭敬地回答,“按照师父的要求,重生今日研读《易经》,并根据鬼谷子术数,重新将昨日的奇门阵法排列,待师父检查。”
  “你破了昨日的阵法?”本已越过他进屋的流光忽然停住,背对他开口问道。
  “是。”原重生顿了顿,“我试着用了其他三种方式,发现排列之后功效有甚于初。”
  方才被自己咬破的指尖忽然疼痛起来,流光举起中指,贴近嘴唇吮吸。
  “重生——”见指尖又渗出了血珠,她轻轻舔去,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玉清心诀》你可曾按要求每日细读?”
  “师父要重生每日看《玉清心诀》修身养性,重生怎敢违命?”
  “还记得上面说了什么吗?”
  “皇天永明,雨润苍生,仁心当道,择时者利之,惟目明、耳聪、心静……”
  “那你现在是否心静?”打断他的话,她想要问的,只是这个问题。
  “重生随遇而安,师父到哪里,重生就到哪里。”心中虽然奇怪一向少言的师父为何今日连连对他发问,可是他还是真心实意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不想出去看看,走走?”隐居在此两载,外界如何,她可以预料。乱世之中,已无太平宁日。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世,各方枭雄,已经开始逐鹿中原。而原重光,注定生来不平凡的天命之人,他,可真的愿意在此安然静默无名?
  “师父——”对她若有似无的暗示不解,原重生问,“我们不是已经走过许多地方了吗?”
  从十岁到十五岁,他总是随着师父不停辗转,看尽了世态炎凉,众生百态,直到他们隐居在此,不再漂泊,开始定居下来,这两年,他才有真实生活的感觉。师父虽然性子冰冷,他却不以为意,认真学习她教授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闲暇时,他上山砍柴、挑米做饭,这样的日子,他觉得甚是惬意,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改变什么。
  两年来,师父没有问他这个问题,为什么今天一反常态,接二连三地开始逼问?
  “师父,你是要赶重生走吗?”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思及这个可能性,他的心,开始莫名其妙慌乱起来。
  “不——”看原重生仓皇的神情,深怕她遗弃一般,流光回答他,直觉伸手,想要如同他年幼时摸他的头,才不经意地发现,十七岁的壮实少年,在个头上,已经超过她。
  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个羸弱孩童,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未来,究竟会有什么变数呢?
  原重生屏住呼吸看着那只停留在面前的手,最终搭上了自己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接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听到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隐没在山间的茅草屋,在静静的夜色中沉睡。
  用树枝搭建的简易床铺上,原重生熟睡着,间或有一两声的鼾声。
  门边,立着一道人影,已经站在那里打量了他很久。
  过了好一会,人影才慢慢地向前移动,站定在原重生面前。依稀的光亮照在脸上,勾勒出半明半暗的面容。
  ——是流光。
  盯着原重生酣睡的样子,她弯腰,撩起自己的袖袍,并拢食指和中指,按在他的眉心,微用力,睡梦中的原重生皱了皱眉头,咕哝了两声,又沉沉睡去。
  直到指尖感觉不到灼热,流光才缓缓地收回手指,凝视原重生眉心间逐渐隐去的红光,若有所思。
  七年了,靠她的念力,究竟能将原重生的气潜藏多久?
  “师父——”梦中的原重生口齿不清地叫着她,嘴角露出笑容,抽抽鼻子,翻了个身朝里,继而又安静下来。
  还记得,当年从死人堆中找出他时,他惶恐得如同惊弓之鸟,即使封藏了他的记忆,可是他每晚仍不能正常入睡,只会惊惶失措地大叫。他会缠着她,非要将小小的脸贴在她掌心才能安然睡去。一开始,她对他这样的举动很不习惯,总是在他贴近自己之时直觉地一掌挥开,可是他毫不气馁,直到鼻青脸肿也不放弃,最后是她妥协,他才在自己的身边啜泣地慢慢睡去。
  她是个冷情之人,她一向都知道,可是对原重生,她已经破了太多的先例。
  后来,他逐渐长大了,懂得了男女之别,在尊敬之外逐渐开始谨慎。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噩梦连连的小男孩,他已经可以自己调整,不再依赖她了。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见他翻身之间将被子踢开,摇摇头,流光拉过被角,为他盖上,突然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太过温情,已经不太符合自己冰冷的性子。
  和自己相依为命七年的原重生,她是不是,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不经意地,她的目光,扫到他竹枕下露出的布料,伸手拉住,慢慢地扯出。展开,是一件衣衫,手肘处好长的一条口子,被歪歪斜斜地缝上,针脚不细密,却看得出缝补的人已经尽力想要恢复原本的样子。
  她记得,这是两年前她为他做的衫子。她很少为他做衣物,那一年,心血来潮,为他做了一件,他高兴地穿了很久都不舍得脱下,精心呵护。可是那一日,他为了护住她,结果被扁担划坏了衣袖。本以为他早就已丢弃,却没有想到,他至今还完整地将它保存着。
  比起他成长的速度,手中的衣衫明显已经小了,容不下他的身量,还有那双他穿了很久的靴子,靴底开始磨平,也裂开了好几道口子。
  将手中的衣衫叠好,原封不动地重新塞进他枕头下,流光走到门口,拉开门,回头再看了原重生一眼,悄然无息地离去。
  “原小哥,今日生意不错吧?”
  “嗯,还行。”原重生笑着回答问他的路人,清点今日所卖兽皮和原木的铜板,盘算着该买哪些东西回去备用。
  可惜了,要不是几日前师父要他将那张鹿皮留下,凭着那张上好皮料,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也能多买几石粟米回去。
  师父要那张鹿皮究竟干什么呢?原重生忍不住好奇地揣测。
  今日恰逢赶集,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小镇一下子热闹起来,各色货物上架,好不新鲜。
  “漂亮的绢带啊,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绢带?原重生的心里蓦然一动,忽然想起师父头上戴了很久的淡黄色绢带,好像从来没有换过,颜色也有些老旧了。
  脚步不由自主地移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摊铺前,拿起一条和师父那条颜色有些相仿的绢带,细细打量起来。
  “哎呀,小哥,你可真有眼光,买一条吧?”
  “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原重光喃喃自语,将手中的绢带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摊铺上其他的,拿不定主意。
  “小哥,就手中那条吧,颜色淡雅,又是你一眼相中,送给自己中意的姑娘是最适合不过了。”
  “你不要胡说!”被吓了一大跳,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只因为货郎那句无心的话,原重生涨红了脸,连连摇手,忙不迭地辩解,“我是送给我师父的。”
  “这样啊,那就选条素色的吧,比较适合你师父。”原来面前的小哥还有位女师父啊,看他的年龄,推算他师父也差不多是四十左右。
  素色的?原重生拿起货郎推荐的绢带看了看,觉得不怎么配,想着这种灰蒙蒙的颜色沾染在师父的黑发上,心里怎么都不舒服。
  “还是这条吧。”他最终下了决心,还是选择了淡黄色的那条。
  付了钱,他小心翼翼地将绢带放进怀中,拍了拍,才迈开步子向前走。
  “原小哥——”肩膀被人重重一拍,原重生回头,身后是个乐呵呵的白胡子老头。
  “何老爹,有什么事?”不放心地摸摸胸口,绢带还在,原重生松了一口气,问面前的老人。
  “原小哥,遇见你太好了,我是来道谢的。”这位原小哥可真神,半个月前家中接到消息,说是自己儿子已经战死沙场,结果全家愁云惨淡,他也失魂落魄。偏偏这位原小哥,要去自己儿子的生辰八字,硬说他并没有死,还说什么半月之内必当返家。当时以为他在安慰自己,连兵部都核实了,哪还有什么希望,所以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几天前,儿子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原来是同名同姓,虚惊一场。
  “我说原小哥,你真是太神了,这些东西,你就收下吧。”
  “不、不用……”眼看着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若干东西,原重生连忙拒绝,“我只不过是随手帮帮忙,哪能收你的东西?”他只不过见不得何老爹伤心难过的模样,所以才算了算,说与他听。这件事,若是让师父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番责罚。
  “收下收下——”何老爹不由分说地将东西塞进他怀里,想了想,又问他,“原小哥,你这么能算,可不可以算算,这场战乱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咱们老百姓何时才能过上安生日子?”
  何老爹劈里啪啦的一番话弄得原重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对他点点头,表示自己要走了。太晚了回去,师父那边,不好交代。
  “还有啊,”何老爹念叨着,“像原小哥你这样的能人,将来一定很厉害吧?”
  他?将来?会怎么样?
  ——他不知道。
  这个认知忽然在原重生脑海中浮现,令他惊愕不已。
  “何老爹,你方才说什么?”有些急切地追问,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在脑海中浮现,他想要抓住,却整理不出头绪。
  “我说,像原小哥这样的能人,将来一定很厉害吧?”何老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是了,就是这个。
  原重生闭上眼睛,凝神静气,掐指推算,他想要推算自己的命理,可是什么都没有得出来,只有眉心间持续加深的灼热感,令他头痛欲裂。
  ——算不出,他算不出!
  没有道理的,为什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批算他人的命运,像两年前那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像半个月前何老爹的儿子……可是为什么,对于自己的将来,他会一无所知?
  “原小哥,你、你没事吧?” 何老爹使劲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不然为什么会看见原小哥眉心红得像火在烧?
  又是那种感觉,眉心在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压制在里面,蠢蠢欲动,呼之欲出。究竟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的记忆?他拼命地回忆、努力地回忆,可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原小哥——”看他难受得紧,脚步也踉跄起来,何老爹担心地扶住他,“还是去看看大夫好了。”
  “不,我没事。”原重生稳定自己的心绪,平缓呼吸,“我只要休息一会就好。”
  他说的是实话,这么多年来,眉心间的疼痛时不时出现,只不过随着年龄渐长,疼痛的强度在加强,时间也在延长而已。他顺势靠墙坐下,其实已经不太介意那股疼痛,有其他的疑惑,渐渐从他心底浮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慢慢减缓,原重生摸摸眉心,站起身来,向何老爹道谢,接着急匆匆地离开。
  “原小哥,还是看看大夫吧,头痛毛病拖久了,不是好事……”何老爹对着原重生的背影叫着,奈何他走得太快,一会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何老爹离去不久,不多时,拐角处走出一个人,顺着原重生离去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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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重生立在茅屋前,看着近在咫尺的门,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进还是退。
  “重生?”门里,飘出他熟悉的声音。
  “是。”略微迟疑后,原重生倾身,卸下肩上挑着的米食粮油,慢慢走到门前。
  “进来吧。”
  依旧是冰凉的声音,使他又想起初次听见这样的音调时,感觉就像掉进了冰窖一般不寒而栗。
  “师父——”得到许可,他推开门,看着面前盘膝打坐的人,恭敬地叫道。
  吐纳完毕,流光吸气,收回放在膝上结印的手指,缓缓睁开眼睛,下地,走到原重生身边,抬眼向外看了看。
  “东西多了些。”她开口,平淡的语气,却是在等原重生的答案。
  “路上遇到何老爹,他送给我的。”原重生毫不隐瞒,如实相告。
  “为何要赠与那你这些物品?”
  “因为——”才要说出缘由,眉心却扯痛了一下,令他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头。
  “重生?”
  “因为上次我帮他修葺了漏雨的房顶,所以他特意答谢我。”他心一紧,没有预备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是吗?”还是没有看原重生,流光的脸,仍然向着门外。
  “是。”垂下眼帘,原重光回答。
  这是头一次,他在师父面前撒了谎,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一眼与他平行而立的师父,见到的,是她的侧面和长长的黑发,以及系住长发的淡黄色绢带。看着、看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胸口。
  “施人小恩,不求回报。重生,这些东西,你本不该收下的。”流光忽然转头,对原重生说。
  “重生——知道了。”原重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猛然收回身畔,动也不敢动。
  “既然知晓就好,这次的事,就算了,但,下不为例。”见原重生乖乖地点头,她再看了一眼外面,才回头对他说道,“桌上的东西,是为你准备的,你过去瞧瞧,看合不合适?”
  原重生走向木桌,触目所及,是桌面上叠放得很整齐的一件鹿皮夹袄和一双鹿皮短靴,那些皮料,他认得,正是几日前师父向他要去的鹿皮。
  心口在发热,他捧起夹袄和短靴,盯着流光,不敢置信地问她:“师父,这,真的是给重生的吗?”
  “当然是给你的。”流光走过去,展开夹袄在原重生身上比试,有些不满意地摇摇头,“短了些。”
  是她疏忽了。这两年,他身形渐长,她仍按照他几年前的体形做,当然不合适。
  “不,合适、合适……”原重生接过流光手中的夹袄,拼命地点头,“只要是师父做的,都合适。”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似的,他一把拿起桌上的鹿皮靴,套上脚,还来回走了几趟,最后站定在她面前,伸出一只脚,“你看!”
  见他孩子气的举动,流光忍不住笑了。真是一个傻孩子啊,明明是很普通的东西,他却宝贝得像什么似的。
  “师父——”看见她露出了微笑,原重生一时呆愣住。师父在笑,居然在笑?这么多年来,他是头一次看见师父的笑容,原来师父笑起来,是这么好看,连山下镇子里最漂亮的姑娘都比不上。
  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好大声,像是不受控制,就要跳出来似的。连带着,感觉好好保存在胸口的绢带也快要被震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原重生的手,伸进自己的衣襟,想要拿出先前买的绢带送给她作礼物。
  “重生——”还没有等到他开口,流光忽然收敛了笑容,“先将衣服拿回你的房间。”
  奇怪了,师父的脸色为什么忽然变了?他心底有疑问,却不敢问,抓住绢带的手,紧紧地,渗出了汗水。
  “我要练功,一个时辰之内,不要来打搅我。”流光吩咐原重生,已经感觉到腰间的铃铛在微微震动,发出平常人听不见的声响。她的手,背在身后,暗暗换了手势,目光闪烁,大步走出门外。
  脚,踩上掉落在地的树枝,月牙色的长袍,摇曳过地面。站定在小树林中,流光的眼睛,逡巡了四周一番,才开口道:“不要再躲了,若是真心找我,何必隐身不见?”
  冷冰冰的声音回荡着,树叶沙沙作响,没有人回应。
  流光也不说话,盘腿坐下,闭上眼睛,静静打坐。
  安静异常,有风,掠过她的头顶,腰间的铃铛忽然一震,流光猛地睁眼。一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对面直直向她面门飞来。
  她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剑,在掌心前硬生生停住。手指,一根一根收起,直到握成拳头,盯着面前微微鸣响的剑身,她蓦然挥拳,剑身调转身,被控制着向来处刺去。
  有人从对面的树上跃下,侧过身子,接住迎面而来的剑,眨眼工夫已经将其收回身后的剑鞘,干净利落。
  流光收回手,站起身,盯着眼前的人,慢慢开口:“师兄——”
  “流光,多年不见,你的修为更加精进了。”运天赞赏地说道,走到流光身前,“没有想到,你居然躲在这个地方。”
  “我早就猜到,能够破得了我结界的人,除了师兄,还能有谁?”
  “为什么不猜是师父和溢彩?”克制住内心的激动,运天问她。七年的时间,今日得见,没有想到她的容颜依旧,仿佛岁月根本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任何印记。
  “师父贵为国师,镇守京师,怎能抛下众多事务?至于溢彩——”流光苦笑了一下,“若真是她,怎会如师兄你这般有耐心等我出现?”
  “难怪师父经常赞你冰雪聪明,有修道之才。”运天叹息,“流光,你可知此番我找你,究竟所谓何事?”
  “是师父叫你来的?”
  “回去吧,流光,师父最看重的,始终是你,要不然,也不会将一生绝学尽数传授于你。”运天苦口婆心地规劝。
  “不。”想也没有想,流光转身,断然拒绝。
  “流光?”运天愕然,没有想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眼看着一片树叶缓缓落下,流光毫不留情地开口,“师父早就忘记了学道的初衷。而你们,为了所谓要稳固朝廷根基的借口,这些年来,究竟杀了多少人?”
  “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师父他,也是身不由己……”
  “好个身不由己!”流光打断他的话,“仅仅就因为身不由己,所以就可以大肆屠掠?”
  她学道是为了修身,而不是拿来杀人,身不由己?就这样的一句话,能抵得上那些冤魂吗?
  “流光!”见她没有丝毫留恋地准备离去,运天忍不住大声叫道,“这七年来,紫薇星斗逐渐远离大宋本命星座,北移趋势日加明显。元兵进犯猖獗,民间骚乱不断,皇上震怒异常,迁怒师父,师父也寝食难安啊……”
  “与我有何相干?”她继续走,不想再听下去。
  “没有道理的,应天命而生之人早在七年前就被铲除,天象早就应该改变,可是为什么会……”
  心神一动,流光的脚步骤然停下。
  “流光,你最受师父喜爱,又深得师父真传,可以占星、可以批命,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你为什么不在关键时刻帮帮师父?”见她终于停下脚步,运天心中暗喜,以为事情有所转机。
  “帮?怎么帮?”流光木然地发问。
  听她的语气松动,运天心中暗喜,连忙说道:“欲破蛮夷外患,必先肃清内患,定我国运。流光,只要你替师父找出天命之人……”
  “然后,杀了他?”流光慢慢转过头,盯着运天心思被看穿之后的尴尬表情,“抱歉,恕难从命。”
  “为什么?”运天难以理解,“你既然可以收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徒,为什么不肯助与你有数载师徒情意的恩师?”
  “你,见过重生?”瞳孔忽然收缩,流光开口质问,“何时?何地?”
  “山下市集小镇,要不是无意间得知他会批命,继而产生怀疑,我又怎么会尾随他上山找到你?”
  “他,为别人批命?”
  “是,为一个老头。那老头看起来很高兴,还硬塞给他一些东西,后来看他脸色变了,使劲摁住自己的眉心,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休息了一阵子才走。后来,我……师妹,你没事吧?”见流光的脸色突变,运天止住话题,有些担心地问她。
  手,明明在宽大的衣袖中捏得死紧,流光却只是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事。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异常,心底却微微有些刺痛。
  照师兄这样说来,重生不仅没有听她的话,去给他人批了命,还欺骗了她。为什么,他要这样做?难道,这么多年来的相依为命,她这个当师父的,还不值得他信赖吗?
  她不是大慈大悲之人,初见原重生,念他家园被毁,父母俱殁,孤苦伶仃留在世上无依无靠。又因天命所系,小小年纪,即使并未葬身火海,将来也逃脱不了被追杀的命运。与其因为与生俱来的命运而亡命天涯惶恐不安,倒不如将这一世了去,到了阴间,喝下孟婆汤,辗转轮回之后,忘却今生恩怨,也还有另一番天地。
  当时,原重生是生是死,只在她一念之间,全由她决定。
  她是动了杀机,想要了结他的性命,只要那一掌下去,就可以将一切结束,可是偏偏在生死存亡的时刻,他,突然叫出声来,绝望的呼喊、凄惶的表情,承受的极限究竟是多少?
  她,选择让他活下来。这样的选择,不知道是对,抑或是错?
  “流光……”
  指尖接触到微热的物体,不习惯这样的温度,反射性地,她抬手,直觉地挥开。
  运天收回手,略带几分尴尬地看她。唤了她几声,见她陷入沉思没有反应,所以才试探性地想要接触她,没有想到,原来,她还是不习惯别人的碰触呀……
  “对不起……”流光开口,只是看了运天一眼,就将视线移开。清冷的目光飘忽不定,令人看不出她此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流光……”运天心底有几分苦涩,几句话,想要对她说,终究是被她无情的道歉击得粉碎,埋葬在她异常冷漠的眼神中。
  怎样的人,会有那样冰冷冷的眼睛?仿佛天下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撼动她情感半分。无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流光她,无动于衷的程度从来都没有变过。
  果然如师父所料,她不会随他回去;果然如师父所料,她仍然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果然如师父所料……既然如此了解流光,早就已经料到结局的师父为什么还要命令他们来寻她?来劝说她回去?
  “师兄!”微风拂过,轻飘飘地掠过她的发丝,黑发如瀑,惟一的装饰就是那条淡黄色的绢带,明明没有其他的头饰,看起来却是那么飘逸出尘。
  观眉观眼之时,心仪心动之间,运天已经看呆了。
  “若是师父今日当真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流光自当竭尽全力,即使要了我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她飘游了很久的目光,终于定在他背负在身后的宝剑剑柄之上,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但,要我与师兄一般依从师命而为之,请恕流光难以从命。”
  没有讥诮、没有讽刺,可是她婉转间的每一个眼神,令他的心在隐隐作痛;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令他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错了吗?
  江山多变,风雨飘摇,乱世之中,孰是孰非,没有是非定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生杀予夺大权,能者为之。大好河山,无限风光,野心壮志之人谁愿意放弃?自然,厮杀争斗之间,牺牲品不能避免。
  流光她,冰雪聪明,难道不明白个中道理吗?
  向前走了一步,他张口欲言。不曾料想,流光忽然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随着她的举动展开来,月牙白的颜色笼罩了她全身。抬高头、仰起脸,她微微叹息,轻启唇齿,“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鸟可食……”
  她仰着脸,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没有表情的脸,说不上来由地,莫名其妙有些心悸。一个眼中没有感情的人,眼神明明就该是空洞,可是她,清清冷冷的目光,看不到底;一个口中念着如此民歌的人,语气明明就该是悲伤的,可是她,事不关己的口吻,听不出哀思。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鸟可食……”
  她反复吟诵这两句,幽静的林中,她的声音不断回荡,萦绕在他的耳旁,不曾停歇。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什么都没有看见,可是只是听见这样的声音,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他的手,居然开始微微颤抖;他的额头,也冒出密密实实的汗珠?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他捂住自己的耳朵,不住摇头,觉得心跳已经超乎负荷之外,沉重得令他窒息。不该这样,仗剑行走,杀人无数,即使是面对再凶恶之人,他都没有此刻如此恐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鸟可食……”
  “我叫你不要再说了!”终于不受控制地大叫出声,运天拔出身后的剑,用尽了全力,狠狠地劈下。一阵剧烈的震动,顿时,地面出现一道深深的裂痕,不断地向前延伸。
  眼前的情景并没有惊扰到流光。她止住声音,看似很轻地点点脚,随即衣袖一挥,本来轰隆作响奔向她的裂缝在她面前戛然而止,震动的地面瞬间恢复平静。
  她抬眼,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看向运天。
  运天捧着疼痛欲裂的头,瞪着她,不断地后退,最后大吼一声,翻身,跃上繁密的枝叶之中,最后隐身不见。
  眼见运天离去,流光站在原地,缓缓放下双手,白色的弧光并着衣袖滑落。她面向他远去的方向,喃喃开口:“不要逼我,世上能人何其多,少我一人,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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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逐渐降临,却没有师父的影子。她明明只说去一个时辰,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呢?
  心,隐隐有些烦躁,却说不上什么由来。莫名地,有一种不安,在慢慢地扩散,占据他的思想,难以沉淀。
  放下手中的《玉清心诀》,原重生站起来,走到门边,再向外看了看,还是没有看见师父的身影。山间的夜色很好,可以清楚地看见天幕上的月亮,清清冷冷地,很像师父的眼睛。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还舍不得脱下的鹿皮夹袄,手,慢慢滑到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料,可以感觉心口暖暖的。
  不仅仅是师父,七年的时间,他对她,不但有尊重敬仰,还有依恋。世界上,师父已经是他最最至亲之人了呀……
  但是,但是……为什么他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遗忘了?
  “我说,像原小哥这样的能人,将来一定很厉害吧?”
  ——将来?他的将来,是何种模样?
  闭上眼睛,凝神运气,他再次推算,未来,却是空白一片,茫然不知。
  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没有之前,没有之后,无因无果,为什么他原重生可以知天知地,通晓他人境遇,而对自己,反而一无所知?
  不!不!狠狠甩去脑海中不该有的念头,他猛然睁开眼睛,眉心间一阵抽痛。
  如师如父,恩重如山,他怎能滋生出那般不敬的念头?
  疼痛没有减缓,反而持续加重,连带着,浑身也灼热起来,很不舒服。
  远远地,看见有人影向这边走来,衣袖飘曳之间,他看得清楚,是师父。
  本该上前迎接,但,不知道是不是疼痛混淆了他的意志,一反常态地,短暂犹豫之后,他迅速上了床榻,翻身向里,佯装熟睡。
  不该这样的……心底有小小的声音在责备他,伴随着疼痛,令他更加不适。
  “吱呀——”正在矛盾挣扎,却听见有人推开了本是虚掩的门,心中“咯噔”了一下,他闭眼,一动也不动。
  “重生?”
  有人在轻轻唤他,嗓音他认得,明明该回应,不知道为什么,嘴张了几次,他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短暂静默之后,一只手在他肩膀上微微用力,将他翻转。闭着眼睛,即使什么都也看不见,他能够感觉他正在被人细细打量,他紧张得几乎就快要忍不住睁开眼,不再伪装下去。可是,愕然中,冰冷的两指抵上他的眉心,随后,有酥麻的感觉从眉心间传来,灼热感顿时减轻,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渐渐清明。
  紧抵在眉心间的压迫感消失,垂落在他脸颊的衣料缓缓移开,然后,无声无息地,他再也察觉不到任何声响。
  良久,原重生才缓缓睁开眼睛,因为神经处于高度紧张,周身已经大汗淋漓。月色和夜色交杂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的目光闪烁,带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神色复杂地看向已经掩上的门扉。
  三天了,师兄没有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是不是代表,他已经放弃,不再勉强?
  一枚红叶随水漂来,搁浅在青苔绿石上,任流水冲刷。她撩起衣袖,俯首掬水,寒意浸人,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深秋时节。
  抬眼向天际张望,紫气时隐时现,不复当年鼎盛,已是气数将尽之势。天意,果然不可违抗吗?即使如师父,如师兄,耗尽毕生,为朝廷鞠躬尽瘁,不惜逆天命为之;即使如她,隐居在此,不问世事,想要借此隔绝原重生与外界的联系,无尽江山,终将易主,这是不争的事实。师父他,可有看见?
  水面忽然有熟悉的人影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收手,不曾想指尖碰触到一旁的红叶,只一下,那片依附在石面上的叶子就被流水卷走,无影无踪。
  指尖,凉意甚重,盯着逐波溪水,一时间,她有些怔忡。
  “师父!”
  水面上倒影的面目随水微微荡漾,浮动不已。回头,看见原重生站在她面前,身后还背负着刚挑回来的柴火和野味。
  “入山了?”流光开口,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是。”原重生回答,恭敬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常。
  流光仔细打量他的神色,一如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是自己多心了吧?方才心中一闪而过的不安定感,毫无预兆,快得让她都抓不住。
  “师父,若是没有什么事,重生先去备晚膳了。”原重生转身背向她,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化。她打量他的目光带着揣测,看不清她究竟想要在自己身上找到什么答案。
  自小,他是被这样的目光看惯了的,过去不觉得怎么样,但是现在——
  “重生!”
  树枝上停留的飞鸟被惊起,在两人上方盘旋了一阵展翅飞开。
  “你,可有遇到什么人?”
  “没有。”她的叫声令他备感诧异,吃惊不小。师父,从来都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更何况是这么高的音量。
  “师父,是否要对重生说什么?”拽紧了缠在双肩扎捆东西的皮绳,原重生重又转过头,问道。
  流光的回答,是别过头,不去看他,只是拂了拂衣袖,示意他离开。
  手,和皮绳绞得死紧,勒出累累血痕,他也没有注意。脚抬起来,却又放下来,沉重无比,举步维艰。头一次,他没有听从师父的话,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
  “重生?”他的眼神不对,飘忽不定,犹豫不决。
  “师父——能不能告诉重生,重生的父母到底是如何死的?”他知道自己双亲俱殁、他知道自己是被师父所救、他知道自己在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他知道师父就是他惟一的依靠……原以为自己知道的很多很多,可是现在才发现,他对自己的过往,其实一无所知。
  现在,他想要知道,非常想知道!
  为什么他会问这样的问题,而且来得还这么突然,令她毫无防备?
  “师父,为什么重生只有这七年的记忆,更早的,它们都去了哪里?”本来这些都不重要,师父既然说他失忆,那么,那些恐怖的记忆不要也好。可是突然之间发现,这些他不稀罕的记忆,他不愿意要的过去,也许隐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
  哪里出了问题,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追问她,不再是那个温厚随和的原重生,转眼之间,变得连她都不熟悉?
  “师父,为什么我没有办法推算自己的命理,没有办法预知自己的将来?”
  是了,师兄说了,他替别人批了命,理所应当,他心存怀疑。刻意在掩藏,存心改变的事实,却在无意间点燃了导火索。
  “师父、师父……”眼中满是复杂,他看着她,“还有为什么,你会每晚要向我施以念力?”三天了,他每晚装睡,发现她没有间断,总是在夜间来他房中,持续着做同一件事情。
  天空阴云密布,一派风雨欲来之势。可笑啊,原以为蒙在鼓里的人是他,没有想到,终究,是她受了愚弄。
  “师父,你回答,回答呀!”他用尽了全力大喊,想要知道,想要了解,哪怕只是她的一言半语,也比此刻尴尬的沉默要好上千百遍。
  “啪!”没有等他说完,眼前已是一阵金星闪烁,火辣辣的疼痛在脸颊上泛滥开来。
  “师父……”捂住肿得老高的面颊,他愕然,侧脸震惊地盯着面前脸色越来越阴冷的她。
  “这一巴掌,是打你的不敬。”流光冷冷地开口,刻意忽视原重生不敢置信的面孔,“七年来,我自问对你并无亏欠。你若真对我心存疑虑,好得很,原重生,你现在就可以叛出师门,不认我这个师父!”言罢,她拂袖,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这番言语,说得毫无婉转的余地。也许,天意如此,她和原重生师徒之间的缘分尽了,既然他已经知晓,已经懂得向她追问,那,证明他,已经不再是她想要的那个原重生了。
  “你现在是否心静?”
  “重生随遇而安,师父到哪里,重生就到哪里。”
  他当初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可是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心如止水的原重生了。灵魂开始骚动,有了虚妄的杂念和凡事的羁绊,眼神明净不再,多了逃避与躲闪。
  七年的时间,果然到头了吗?
  “师父?”
  身后有他嗫嚅的声音,她却不想再去理会。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烦累,看着眼前的溪水,她挥手,示意他离开。
  原重生愣愣地看着流光的背影,乌黑长发上的淡黄色绢带映入他的眼帘。怀中,有一条相似的绢带,一直都没有机会拿出来送给他,贴在胸前,灼痛了他此刻本就惶恐不安的心。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声色俱厉的师父,以前,即使是生气,气他、恼他、打他,她都表现得极为冷淡,从来都没有说过今天这样的重话。
  他只是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将来,为什么,这样的问题会引发师父如此之大的反应?
  质问的勇气,因为那一巴掌和她绝情的话语,瞬间消失,了无痕迹。再看了一眼眼前月牙色的长袍,背过身,他狠狠地向远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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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3-1  
  发疯地跑着,觉得心中烦闷的感觉难以消退。周围的景物不断后退,一闪而过,他根本就无心去注意。
  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他每日练功布阵的乱石岗,觉得再也跑不动,原重生才停下来,甩掉肩上的物品,双手撑在膝盖上,不住地喘息。
  脸颊肿得老高,疼痛持续,从肌肤渗透到心底。
  “……原重生,你现在就可以叛出师门,不认我这个师父!”这句话,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怎么也无法停止。
  不、不、不!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叛出师门,从来就没有想过不认师父呀……环抱双腿,将头埋入膝盖之间,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是好。
  从来没有看见师父发这么大的脾气,从来都没有听师父说过如此绝情的话,他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引得师父有如此大的反应?
  “原重生?”
  有人在叫他,却不是师父的声音。猛地抬头,眼前站着的,是一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男人。
  “你是谁?”山谷中,向来只有师父和他,何时,多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我?”运天盯着面前的少年,一边脸颊红肿不堪,印在上面的,还有五个清晰的指印。一向无情无欲的流光,居然出手责罚了他,实在叫人难以相信,“我是你师父的师兄,若按辈分,算是你的师伯。”
  “师伯?”原重生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若他真有师伯,为什么师父从来都没有告诉他?
  “不用怀疑。”运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我和你师父系出同门,只是——”顿了顿,他盯着原重生,“七年前,她离开了。”
  七年前?模模糊糊地,有什么东西在原重生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从来都没有料想,她会收一个徒弟。”原重生、原重生,这个少年,明明看起来平凡无奇,为什么,一向习惯独来独往的流光,会收他为徒呢?
  “七年前,师父救了我。”心房逐渐卸下,原重生老老实实地对他说。
  “救了你?”对他的话,运天不免诧异。流光虽不赞成戮杀的行为,但也从来都是置身事外,从不插手。对原重生,她似乎已经破了太多的例。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收他为徒?为什么要隐居此地……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心中汇聚,牵连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你师父是在何时、何地救你?”盯着原重生的眼睛,他暗结手印推算,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
  “我不知道。”师伯看他的眼神好奇怪,令他不免有几分不自在。
  “怎么可能?”原重生的回答出乎运天的意料之外,看他的神情,又不像是在说谎,“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也想知道,但是他记不得,也没有人告诉他,他想要追寻结果,却令师父雷霆震怒。眉心又开始热起来,伴随着疼痛,引发太阳穴的阵阵抽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重生仰头朝天,用尽力气大声喊叫。天地渐渐黯淡下去,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真切,觉得大脑在不断膨胀,令他头痛欲裂,苦不堪言。
  红光在他眉心浮现,原重生看不见,从运天的角度,却看得一清二楚。在短暂惊异之后,他回神,迅速咬破中指,并拢食指和中指,贴近原重生的眉心。一滴小小的血珠渗入,立刻隐没不见。
  强大的热力几乎令运天把持不住,他咬牙,凝视仔细盯着原重生的眉心。在看见红光中隐约有白光出现之时,摁在原重生眉心的二指用力一点,手向外牵引,一道耀眼的白光随着他的动作自原重生眉心拉出,他大喝一声:“收!”
  再看向原重生,没有了白光的掺杂,眉心间的光芒,鲜红得如血一般,令人心惊胆战。他的周身,隐约有紫光浮现,强烈的气,根本就不可能忽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七年前以为已经除去的人,原来还好好地活着。怪不得,天象没有改变;怪不得,国运没有转换。只因为,面前这个注定要改写历史的原重生,他还活着!
  天边传来滚滚雷声,劲风卷起地面残叶,呼呼作响。
  牢牢注视紧闭双眼的原重生,运天缓缓从身后抽出长剑。出鞘的剑身发出冷冷寒光,与他阴沉的表情交相辉映。
  有雨水落下,滴在他的眼睫上,他的眼皮抖动了一下,没来由地,心神居然恍惚了片刻。摇摇头,他抬腕,将拔出的长剑指向原重生的眉心。
  重生、重生,流光给他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可是希望他有一个崭新的将来?可惜,今日今时今地,原重生的性命,就要了解在他手中,就此划上一个句号了。
  “原重生,不要怪我,你出生在这世上,注定不可能逃脱劫数。”
  剑尖,狠狠地刺进原重生的眉心,只一下,宝剑顿时被鲜血沾染。
  “轰隆隆——”又是一阵雷声,接着暴雨倾盆而下,毫不留情地打在运天和原重生的身上。
  天生异相,本要再用力的手停了停,同时,有什么东西打中了他的手腕,酥麻不已。难耐之间,运天不得已,松开了手中长剑。
  “流光!”托住手腕,脚边,是一个金色的铃铛。抬头,运天盯着凭空出现的人,愕然不已。
  “师兄,你还是不放弃。”流光看了一眼血流满面却仍然紧闭双眼坐在地上的原重生,转过头,看面前的运天。
  “为什么要阻止我?”雨太大,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打在他身上,有几分疼痛,“你可知,你收容原重光,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旷野中,他的叫声混合着刷刷作响的雨声,飘忽得很远。
  封印原重光的记忆,将他带离尘世,试图以清修来强制改变他担负的使命……逆天而行,流光她,真认为行得通吗?
  “我没有放任他按照自己的生命轨迹行走,对师门,没有背叛,算不上欺师灭祖。”耳边的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流光眯着眼睛,在大雨中与运天对视。
  “那又怎么样?”运天盯着他与流光之间仍在静坐不语的原重生,额头的被剑刺出的血洞,仍在汩汩冒血,不断地流淌。
  他没有死,他知道,方才的那一剑,还不足以使他毙命。
  “他终究是要觉醒的!今后的他,是师父的敌人,是大宋朝廷的逆贼。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流光回答,下意识否认原重生会与她处于敌对场面的情形。撩起袖袍,向前走,泥浆溅上她长袍的下摆,她没有理会,只是一直走到原重生身边,径直蹲下,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重生?”
  “流光,你究竟要做什么?”
  “但是我会证明给你看,应天命而生之人早在七年前就死了,眼下的原重生,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而已!”
  七年前,那个小小无限惊恐的孩童,蜷缩在一旁无依无靠,是她救了他,是她收留了他。他的惊惧、他的惊恐,他与生俱来的命运早就应该埋葬在那场火海中,不会再有牵连。
  耳边喧嚣得厉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骤发的疼痛,瞬间好转,接着异物侵入的剧痛令他几乎昏厥。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血雾,红得触目惊心。
  眼前所见,不再是宁静幽密的山谷,血色中,惊慌失措的人群凄惶惨叫,刀光剑影随处可见;脚步声、呼救声比比皆是。东奔西走的人群之中,有两张清晰的面容浮现,震撼了他的神志。
  ——是什么人,他感觉如此亲近?
  “不要出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只要你听话,以后,爹爹打头老虎给你做皮袄。”
  ——是什么声音,他感觉如此熟悉?
  血,沿着他的鼻梁,滑落到眼角,一滴又一滴。
  地窖、黑暗;莫名的恐惧、无尽的黑暗……
  ——是什么原因,令他看见这样的场面?
  “重生?”有人在叫他,小小幽闭的地窖,有一双手臂将他拉出,突如其来的光亮,他看见的,却是两具焦黑的尸体。
  “爹!娘!”
  一直没有动静的原重生忽然高喊出声,声调异常凄厉,怔愣了面前正在对峙的两人。
  一片雨声作响中,这样的呼叫令人毛骨悚然。
  听到他呼喊的内容,流光本来伸出的手,赫然停在半空中。暴雨中,原重生的面目,不断地被鲜血覆盖,又不断地被洗刷,转换之间,看起来,着实有几分鬼魅。
  眼前的血雾渐渐消退,恢复视线清明,大脑中有一段记忆的阀门被打开,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重生——”见他慢慢张开了眼睛,流光原本要出口的话,却在看清他眼神之后戛然而止。他的眼睛,不再有往昔的信任,取而代之地,看她,带着些许陌生和提防。
  “师父——”他叫她,语气中仍然有恭敬,却少了顺从。
  一道闪电当空劈下,照亮了他的脸,雨水和血水混合之下,苍白异常,惟有脸颊上的红肿,可见一丝颜色。不过是短短工夫,他的脸上,不再有少年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琢磨的表情。
  ——这样的原重生,她不认识。
  “你,全部想起来了。”手,缓缓收回,她开口,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师父,为什么?”他问,希望她能解释。痛,在心底沉淀,爹娘的样子,被他遗忘了这么久。原来过往的记忆,是如此不堪回首,若是可以,他宁愿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
  “原重生!”这一次,不待流光回话,运天已经拾起地上的长剑,对他发话,“要怪,就怪天意弄人,你根本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仍然不明白,看看对他充满敌意的运天,再看看一边只是盯着他而不言语的师父,他站起身,随即可见运天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因为你——”
  “师兄!”流光出声,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语。
  大雨倾盆,万物被雨雾笼罩,模糊不清。
  “师父……”见运天忽然噤声,不再言语,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什么,“你知道的,对不对?”他异常艰难地开口,就像是吃了黄连,苦涩的滋味一直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多么希望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只是自己的误解,雨过天晴之后,一切还是如初。
  “是。”从她的口中,轻轻飘出这一个简单的字眼,简洁得很,却足以击碎他所有的希望。
  眼前的人,忽然不再熟悉,就像这七年来相依为命的亲切感,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原重生不敢置信地拼命摇头,在泥泞的地面一步步后退。
  如果连他最尊敬、最崇拜的师父都可以欺骗他、愚弄他,天底下,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
  ——原重生、原重生,你是个傻子、是个傻子!耳边,嘲讽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刺激他的耳膜。
  “重生,你过来。”没有人明白她的心情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样平静,她试着以最平常的语气,轻轻唤他。
  “不……”他回答,却是断然地拒绝。
  破碎的音节颤巍巍地,才出口,立刻被雨声盖过,可是她,仍然听见了。
  过往的日子里,他会对她笑,偷偷地看她;会为了她一句无心的褒扬而欣喜莫名,会在她生气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赔不是,不敢有半句怨言;对她的吩咐,他总是恭顺地遵从,从来没有违抗。
  ——现在,他,对她说“不”?
  他每退一步,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就增加一分,连带着,彼此之间心灵的隔阂就加深一分。
  空气中有异样的响动,眼角的余光瞄到运天已经在她没有注意之时,持剑劈向原重生。来不及思考其他,她追上前,挤进他和原重生之间,挡在原重生的面前。
  剑锋,硬生生地在半空偏离,从她肩上掠过,贴着耳根,窜入她的长发之中。
  淡黄色的绢带断裂成两截,和着一缕青丝,飘落而下。湿漉漉的长发,没有了束缚,倾泻开来,覆盖了她整个背部,垂落至腰际。
  “流光,你干什么?!”运天暴喝出声,立刻收剑,已是一身冷汗。这一剑,他用足了十成的功力,存心不让原重生活命。流光如此毫无预兆地冲出来,要不是他及时将剑锋偏离,依照这样的力道,差一点,死在他剑下的人,就是她了。
  “有我在,你不能杀他。”只是短短一刹那,她已经在心中做了决定。
  原重生愣愣地站在流光身后,盯着此刻地上已经分不清颜色的绢带,不言不语。
  “流光!”
  “我,知道该怎么做,师兄大可放心。”不理会运天的震惊,她转身,面对原重生,伸出右掌,忽然对着他的胸膛,用力一击。
  毫无防备的原重生被这一掌震飞了出去,扑倒在地面,嘴一张,呕出一口鲜血。
  “原重生!”见他呕血的惨状,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她却逼自己硬下心肠,毫不留情地开口,“这一掌之后,你我之间,师徒情分一刀两断!”
  “师父……”来不及擦拭嘴边的血,原重生抬头,木然地看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利剑戳进他的肌肤,痛彻心肺。
  流光慢慢走到他面前,俯身为他拭去唇边的血迹,垂落在胸前的发丝掠过他的脸颊,她的手,停在他高肿的脸颊上,“重生,再念一遍《玉清心诀》。”
  冰冷雨水也减轻不了的疼痛之感,在她的触摸下,奇迹般地消退。会不会是他看错,在她长发的掩映下,一向清冷的目光中,居然多了那么一点点怜惜?似乎受了某种蛊惑,原重生开口背诵:“皇天永明,雨润苍生,仁心当道,择时者利之,惟目明、耳聪、心静……”
  “此刻,你心静了吗?”
  “我——”远处运天的身影映入原重生的眼帘,父母被杀的惨状在脑海中浮现,一刹那心湖的平静被打破,他奋力坐起身,“是他吗?是他杀了我的爹娘,还要杀我吗?”
  他的眼神变了,充满了仇恨,被鲜血浸染的双眼血红异常,不再明朗。
  ——心智一旦被仇恨蒙蔽,回头,很难很难……
  “是他!”她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没有隐瞒,“重生,若是你将他当做仇人,不要忘记,也算上我一份。”
  没头没脑的话,令原重生愣住,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
  “当初,我也曾想杀你,一念之仁,落下今日的孽根。”
  冰冷的话语、冰冷的语调,一如往常,可是此刻听在耳中,却令他动弹不得,浑身麻痹,即使三九天浸骨的寒冷,也不曾使他有如此冻彻心肺的感觉。
  “也许,我真的是选错了。”她的手,毅然决然地从他脸上移开,“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你的命运,改变你的一生。没有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无论怎样,都不能逃避。”
  “那么,现在,你决定要杀我了吗?”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师父,居然不是他想象中的恩人,反而在相见之初,对他已经动了杀机,上苍究竟开了什么样的玩笑啊?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站起身,却撂下一句出人意料的话:“你——走吧。”
  “不能放他走!”运天听见流光的话,大喝出声。本来见她的举动,还以为她终于回心转意,下定决心要除去后患,没有想到,她仍然执迷不悟,“日后真要让他成了气候,铸成大错,这样的后果如何承担?”
  “今日我逐他离去,他若平安做人,自当无事。若——”流光再看了看地上的原重光,面向运天,向他保证,“他真应了天命,危害师父,危及朝廷,我,会亲手杀了他!”
  撂下狠话,立下誓言,七年师徒情分就此恩断义绝,再也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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