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旮旯胡同来的小妮子什么意思,呗隆敲西碎当嘎啦哈玩 什么意思

丁四新(中篇小说)
&《芙蓉》2012年第四期
  《丁四新》
  找不见的丁聪像生活中的毒药,弥久而战栗,恐惧而痛彻骨髓。
  丁四新两口子围着村子叫魂儿似的喊得没遍数,丁聪就没露面,亲邻的电话能打的都打了,连个信影也没有。丁四新嗓子冒火,楚妮妮把嗓子喊成破锣,两口子快找疯了。丁四新头上一句脚上一句招呼着帮忙找丁聪的亲邻,楚妮妮坐在椅子上发呆,一遍一遍说着从早晨吃完饭就出去了,一直到现在,中午喊遍了村也没人搭一句腔。人影鬼影没见一个。这不饿坏喽。俺的儿子,乖儿子,藏到哪里去啊,妈担心死了。亲邻站了一圈,递手巾,拍肩膀,扯衣角,端茶倒水,楚妮妮话稠得亲邻插不进针尖大小的一个字,破锣都哈不出声来。脸盆里的水换了几次,手巾像抽去筋骨剥掉皮的白肉膘,扑扑囔囔混沌得发胀,水面漂着一层油腻。楚妮妮嘤嘤哼哭着,亲邻帮着掉眼泪。
  丁四新站起坐下都有些不得劲,不像以前。春天得了脑血栓,在城里中医院住了二十多天,好歹扒出命来,但是左手始终端在了身旁,伸不直放不下,五个手指还好使,拿些稍重的家什,从牙缝里冒出丝丝凉气。大哥帮忙招呼着,听说丁聪找不见,他和老三请假从城里赶来。天正热,人不动还要冒汗,大哥前胸后背都溻湿了。老三和亲邻分拨出去一趟,再出去一趟,现在谁的话都是救命的稻草。
  丁四新就丁聪一个男孩,丁聪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丁媛。丁媛和丁大新一块赶来。丁媛在城里药店卖药,那还是丁大新舍脸七托八拐找来的活。丁媛听话,勤利不惜力。屋里坐不下,亲邻站在门外一棵一搂粗的苦楝树下,望着刚盖起的两层小楼,唉声叹气。
  丁四新住在老运河堤上,春天他把老房子拆掉新起了两层楼房,上下六间,间宽深阔。丁四新说现在的钱光够扎起笼子。房子盖好的第二天,丁四新手脚不听使唤,住院一查脑血栓。二十多天出院,装门窗玻璃的钱就给了医院。丁四新出院,重活干不来,轻活找不到,就闲下来。丁四新两口子就这样的性儿,一天不挣钱就好像这一天过不去似的。他常坐在门口的苦楝树下,闲来无事,对准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瞄准,他用右手把左手的中指无名指小指硬生生窝进手心,枪就有模有样了。丁四新用枪吓跑一群又一群的麻雀。
  亲邻窃窃私语,丁四新这病也是操心费力过度了,啥事都需要他操心,买个钉线也是他跑腿,跟前没个硌劲吆喝的人。摊上这样的儿,没招。老俗语人不能和命争,说的再对没有。盖房子看病,一屁股的债,哪辈子擦净。也是,你说四哥盖那么好的房子干什么,当时鬼迷心窍了?留着自己再娶?
  那天我来看看,四哥盖房子钱忙帮不上,帮个人场。连头也不能不伸啊,把头缩进去的那是王八。我扔给四哥一支烟,想给他点着,你猜怎么着,他摆着手颠三倒四说着车轱辘话。烟在手里揉搓够了,他拿着烟就到吊在窝棚里的灯泡上借火。为人不睦劝人盖屋啊,嘎嘎嘎嘎,想起来就笑。住在村西的族弟丁友东掩着嘴把腰弯下去。
  这天热的,连点风都没有。后院的本家丁友才说着。一丝风也没有,亲邻用手在脸上抹一把,甩几甩,那只手就抡成了蒲扇。这也是老四犟弄,房子虽说盖好了可就趁四个旮旯。丁友东看老太太走过去,捂着半个嘴角说着。亲邻拿眼上下打量着楼房,檐板沿还没有贴瓷砖,窗子用旧窗纱在周围胡乱钉了几个铁钉。门上倒是吊了新窗帘,两边楚妮妮用破布细心缝了一周,针脚密实,窗纱底下卷了很直的细木棍,刚好搁进门口的窄宽,楚妮妮也用破布包严实缝了来回。
  亲邻看着伤心欲绝的楚妮妮,再看看低头不语的丁四新,他们再也找不出话来,屋里屋外像扎紧口的皮囊沉闷气短,人们大口喘着。不知谁打开了电视机,图像声音因为电视机老旧,模糊不清。人们把目光黏在飘着雪花的屏幕上。从男人嘴里吐出的烟雾扭曲着拧结成绳子,一条条的绳子悬垂不动。
  门外响起橐橐踏踏杂乱的脚步声。丁三新喘着粗气跑进来,被门口纱窗下面的棍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丁四新猛抬起脸来,手枪端直了。丁三新端起一碗白开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嘴角滴着水说,家北机井里什么都没有,用长棍捅到底了,钩子带上来的净是一坨一坨的黑泥。楚妮妮身子往前探,眯着眼听,丁三新刚说完,她一口气没上来又憋过去,两腿蹬直往下出溜着。亲邻又慌乱起来,架着放平身体,掐人中,端凉开水,喊着妮妮醒醒,妮妮妮妮。丁四新端着枪往后一仰,哐叽,沙发后背碰到墙闷响着,人就瘫在了从丁大新家拉来的旧沙发上。枪口上下一点一点晃动着,他浑身哆嗦起来,像瞬间漏光粮食的麻袋,一下子萎顿塌陷下去。
  丁大新攥着他的右手,吩咐着拿药灌药。
  那边楚妮妮人中被掐出血,长出一口气,哭起来。哈不出声的哭像烧红的烙铁烙在每个人心里,亲邻闻到了皮肉的焦糊味,割心燎胆的疼痛弥漫开来。
  这孩子藏哪里去了,那么大个人,又不是一只雀。心里嘀咕着,亲邻不好说出口。
  在院子里和亲邻拉呱说话的娘背着锅走进来,四孩子四孩子,你出去找找,嗯啊。你三哥多少年没下地了,他不知道藏在角角落落的机井废坑。这话像火信子,一下点着了丁三新这个二踢脚。丁三新一蹦三尺高炸开了,咋呼起来,他愿意死哪里就死哪里,就当没这个儿。被我找见非揍他个半死。娘愣怔着看丁三新,再转头看着躺在西间席上的楚妮妮,娘摆动的手恨不能成了膏药,贴在丁三新的嘴上。丁四新缓口气半个屁股搭在沙发上,枪口有些朝上。丁大新过来搀扶着娘,您老先回家歇会,这儿您也帮不上什么忙。娘住在村西丁大新的老房子里。老太太打进了姜尚楼村,有名的黏牙,强亮一辈子,凡事站上风,话说不好立马翻脸,家族少有喜欢的。
  丁三新又饮下一碗白开水,刚倒出来的白开水,还冒着热气,老四你甭急。你急家里就全乱,就没个主心骨了。
  这孩子这孩子,还从来没这样呢,平时多乖不。娘朝丁三新摆着手,边出门边说着,娘走得抖抖颤颤,但是每一步都很平稳。
  丁友才磨进屋,凑近丁四新耳语着,要不四哥咱到西乡观观香?我们家乡的风俗,家里走丢什么东西怎么也找不见,就到西乡的凤凰山曾家观香。请一炷香燃起,观察烟往哪个方向飘散,就顺着那个方向找。观香不要钱,请香要钱,看请香观什么,观人要钱就多。丁友才说,很灵验的,前一段时间丁友东家的三轮车少了,到西乡观香就找到了。要不咱……
  丁四新把枪口对准了丁友才,丁友才嘴就嘬成一个圆圈。丁三新放下碗,嘴来回吸溜着说,死马当活马医呗。人没了,钱有一百大万中啥用。房子再好,那是纸扎的楼子。他感觉舌头火辣辣的疼,放直耷拉下来还好些。当时盖房子,丁三新就不同意盖那么好,有多少钱扎多高的架子呗。丁四新倔杠,老三你不出一分一厘,我照样盖新楼。丁四新照着老大发牢骚,老大就不好说什么了,掏出一万推过去。老三嘴上贴了封条,掏出一万垒在大哥的一万上面。丁四新心里高兴,他不发急,老三掏不了这么多。老三的钱穿在了肋巴骨上。
  我带你去。老三性子急,拉起丁友才就往外走,丁友才蹟拉着鞋,呱嗒呱嗒出去了。
  楚妮妮平躺着,嘴里冒出青烟。她还哭着。亲邻帮她擦脸,喂水,一下一下用力捋着心口窝。
  这孩子不值当疼乎,不要爹娘了,还疼乎他干什么。不知谁说了一句。楚妮妮像躺在火盆上,两手一撑上身坐直了,眼里喷出火来。她对着那个亲邻,嘴张合着,亲邻听不见她说的什么,她吐出的灰烬堆在亲邻的心口。
  丁聪从小就患有羊角风,小时候发病的时候少,一年几次。人越大发病次数越多。怀着丁聪楚妮妮地里家里什么活也没有丢下,丁四新说哪有那么娇贵,奶奶的挣大钱咱没有本事,造人咱有的是本钱。临产,楚妮妮央求到医院,丁四新眼一立睖,又不是头生,能生出闺女就不能生出儿子?楚妮妮说要是万一……丁四新说哪有那么多万一。好事万一没咱,坏事万一就有咱了?到时候一使劲,放个屁似的吐噜一声不就下来了。楚妮妮在家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就是没把丁聪“吐噜”出来。娘说夹着半个头,赶快送医院吧。丁四新慌了神,用地排车拉着楚妮妮飞跑,姜尚楼村离医院也就十多分钟的路,丁四新发疯似的拍打医院妇产科的门。楚妮妮躺在产床上的时候,丁聪几乎露出整个头来。医生黑着脸咋呼,再晚半分钟,大人孩子都没了。娘一腚坐在地上,丁四新脸也白了。丁聪生下来就被怀疑患有癫痫病,因为缺氧。丁四新说癫痫是什么病。医生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就是羊角风儿。娘靠在墙上不敢动了。
  病落在身上,性子就变了。丁聪不能急躁,丁四新和楚妮妮更不能惹他不高兴,一切顺着丁聪,不能违着孩子的意愿。学前班丁聪就上得潦草,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愿去愿来都看丁聪。丁聪每天不能断药。哪天断药了,准出事。刚入小学一年级,丁四新想都几个月没犯病,试试一顿不吃咋样。这样吃药跟一辈子,还不把人吃成药篓子,还能说个媳妇?早晨丁四新没让吃,中午也没让吃,下午老师就派学生跑着来喊两口子。丁四新卖豆腐去了,楚妮妮在家煮晾豆腐丝,听说了,骂着丁四新这个畜生,她不知道,光忙豆腐活了,扔下豆腐丝就往学校跑。丁聪出溜到凳子底下了,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小脸煞白。围了一圈老师,班主任端来热水,校长掐人中。楚妮妮分开人群跪在丁聪身边,用衣襟给孩子扇着。丁聪醒过来,喊着妈妈就往怀里钻。丁聪噙住楚妮妮的乳头就吱喳啯起来。刚才面面相觑的同学们哄笑着,丁聪两手环抱着楚妮妮,头往里扎得越发紧了。几乎每次都这样,要想让丁聪安静下来,楚妮妮就把乳头往丁聪嘴里塞。丁聪吃奶一直到他找不见,啯不出奶水,他喜欢见天噙一会。学校再也不敢收,丁聪就不上学了。那天丁四新回来,楚妮妮把丁四新差点撕巴撕巴吃了。
  丁四新恼得摔头,感觉生活一窝老草。
  老草还有荒芜的时候,而丁四新看不到野火烧尽枯草败落。丁聪最近经常发病,走路还是起身,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呱唧一个个子,人就往后倒去。一天两犯病三犯病都有。丁四新做梦都想把老草薅尽,脑子短路的时候,他感觉生活那么荒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开始恍惚起来。
  黄昏扯下灰色的布幔,门前的苦楝子挂满枝头,青涩而饱满,在微风中不安地晃动着。丁三新进了院,俯在丁四新的耳边说着。丁四新大声咋呼着,那就找,顺着往家北找。人有时候还就需要高喉咙大嗓门,扫净了绝望和疲惫,看到了漂浮着的稻草。丁三新和丁友才领着几个亲邻出去了。楚妮妮刚眯上眼,被丁四新刚才一嗓子聒醒,眼角的眵目糊几乎抹实了双眼。她睁了几睁,丁媛用湿毛巾小心擦着。楚妮妮睁开眼,哈着说聪聪聪聪?找着了?丁媛把妈妈的头摆正,低声说着再睡会吧,三大爷找去了。楚妮妮抬起头来,亲邻都以为她饿了要吃的。丁媛起身准备端来面条,其他亲邻伸手想扶起楚妮妮。丁友才家的已经在自家煮好了苋菜面条,端来一锅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有炖的豆角,用辣椒调得红萝卜咸菜。丁大新和亲邻都吃过了,给楚妮妮盛好的一碗已经糗了。谁也没想到,楚妮妮却把后脑死命往地上磕去,抬起磕下,抬起磕下,哈着说我该死,没用,连个孩子,也看不住。丁媛慌忙折身跪下,用胳膊环勒住楚妮妮的脖子,楚妮妮身子打挺,狠命把后脑再一次往地上磕去。丁媛哭了,流着泪大声喊着,妈妈甭这样了妈妈,弟弟一定能找着,一定能回来。亲邻也劝着甭这样折磨自己,丁聪一会就回来了,帮着丁媛拉拽起楚妮妮上半身,丁友才家的忙扯拽开小棉被垫在枕头底下。她们怕楚妮妮再以头撞地。
  丁媛屈屈哧哧的哭声像淋浴的莲蓬头,把亲邻浇得满脸浑身湿漉漉的。
  丁友才家的安慰着四嫂甭这样,你要再有个好歹,一家人怎么过啊,俺丁媛就没个近人了。丁媛把哭声慢慢憋回去,把眼泪咽到嘴里。丁四新打丁媛生下来就没正眼瞧过,丁媛扎到他身上,他像提溜小鸡子一样扔到一边。丁媛还是爸爸爸爸叫着,工作第一个月挣的工资全额交给了丁四新。丁四新看看一摞钱,扭头出去坐在了门口苦楝树下的磨盘上。楚妮妮说你看这人你看这人,钱脏还是扎手?丁四新砸过来一句,看着烦。丁媛站在土屋的暗影里。楚妮妮连数也没数装进腰包,看着人烦还是钱烦?十几年都是这样,楚妮妮总嫌火气小,添一把柴要不就扇一阵风,揍挨不到身上,她哪块肉都痒痒。丁四新薅扯着楚妮妮的头发揍一顿,楚妮妮的肉就不痒痒了,人安生下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楚妮妮打不改不长记性,但是挨打不耽误干活,她不记恨人,泪疙瘩没干腆着脸就又凑到丁四新身边去了。
  丁媛灵性,第二个月给丁四新买来一箱好白酒,还买来猪蹄鸡翅几样卤菜。丁四新没说吃也没说不吃,反正他一言不发。晚上他就着那些卤菜喝下一瓶子白酒。他喝多了,喝多了就睡觉。楚妮妮说你爸爸就这一样好处,喝再多的酒不找事,就知道睡,缺八辈子觉似的。丁媛说俺爸爸身上的好处多着呢,你没发现。
  丁媛是个好孩子,亲邻都这么说。
  丁友才进屋趴到丁四新耳边说着什么。丁四新听着就挥起右手捶打着头。丁友才把他的右手掰下去,两只手始终攥着。他不敢撒把。
  出去多少人回来多少人,都沉默着相视摇头,一屋子人噙着泪。屋里的空气潮湿沉闷。进进出出,人就撞一头水。
  丁大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住,晃动着碾碎。他说都回去吧,那么多人这样守着也不是办法。家里家外一大摊子事,该休息还休息。丁友才说回去谁能睡得着啊?丁大新说这样熬着就睡着了?灯光昏暗,丁大新的脸红得出奇。
  亲邻散去一些。丁友才嘱咐家里的多烧些水,把四哥和咱家里的暖壶灌满。他坐在沙发上把头夹进两腿之间。丁大新陪着丁四新,说明白就是看着他。丁三新坐在屋里的床沿上,把烟吸进嘴里,烟慢慢坠落着,快坠落到底了,他又慢慢把烟提留上来,缓慢吐出去。楚妮妮被亲邻架着上了二楼,二楼有丁媛和丁聪的床。她们都累了。楚妮妮刚迷糊着,展眼就浑身哆嗦着醒来,醒来就哈着声哭一阵。
  丁四新半躺半坐在沙发上,拿眼把电灯钉在半空。灯光有些散乱。丁四新一夜没合眼。
  天刚隆明,丁三新和丁友才等几个亲邻就又把村里角角落落找了一遍。柴禾垛,猪羊圈,沟渠桥窝,废弃的老院,机井屋,所有能找的都找了个遍,还是没有。
  丁三新骂起来,他娘的丁聪,又藏到你娘肚子里去了!他圪蹴下来,脸埋在两手中,脊背一起一伏。丁友才听见呜呜的声响,他咬起了嘴唇。
  丁聪真找不见了。
  丁三新抹一把脸站起来,嘀咕着昨天仙婆说让我们从老四屋后往北找,我们都找十几个来回了,就差掏老鼠洞蚂蚁窝了。屋后往北能有啥?丁友才把嘴唇咬出了血,他看着天说,哪有啥,胡同东面是条大路,再往东是个大坑,都干了,这几年也被老邻居用垃圾快填满了。四哥屋后是我,我后面是丁友明,丁友明后边是郑家,再往后就是大路。过了大路是丁福财……最后是疙瘩家,没几家,要不咱们再找找看看。
  再看看去,能进这几家的院就进,看看厨房厕所猪羊圈窝棚,最好能登上屋顶看看,特别是大门上面的平顶,连蚂蚁窝也甭放过。丁三新弄周正自己的衣服低着头往前拱,亲邻在后面跟着……
  他们在村北凑在一起,摇着头。丁三新脸像从灰堆里扒出来一样,他用牙咬住烟的过滤嘴,烟卷转着圈,红点就有些晃动而模糊,烟雾东一绺西一绺拧着劲往上钻,烟卷转一圈烟灰凋落一圈。
  丁友才看清过滤嘴上一圈满是清晰的牙印。
  这上哪里去找?天爷爷。丁友才蹲在疙瘩家门口。每家门口都探伸出脑袋来,丁三新眼光里长出细杆子,那些脑袋像葫芦被打进门里。现在正是农闲,人们有时间和心情咂摸与演绎身边的悲欢离合。
  奶奶的,趁着四哥还年轻,再鼓捣一个。亲邻堆里冒出一句。是啊,一个憨傻孩子,丢了就丢了,值当疼乎那么厉害。要死要活的,亲邻议论着,就当没生没养吧。
  丁友才乜一眼说,话多不怕大风拍掉了牙是吧。亲邻们噤了声。
  噗。丁三新使劲吐出烟屁股,用两手轮番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脑袋,抬头看天。下了几天的雨停了,昨天阴了一天,今天终于放晴。天晴得开,家后田野的北面堌堆上的树绿得发暗。丁友才看着堌堆,眼里疙疙瘩瘩涌起了浓雾。
  真找不见了?丁三新自言自语着,满脸是汗,他在脸上胡乱刮了几下。他的眼光里亮出刀,剜削着各家门口伸着的脑袋。
  四哥也没仇人,现在的社会谁还能抱着人家的孩子扔机井里去?丁友才蹲累了,一屁股挨在疙瘩家顺胡同放的一截木头上。疙瘩家几乎在村子的最北边。
  机井都看遍喽?丁三新话里的绳子犹豫着把丁友才拴在木头上。
  东坡就三眼,西坡三眼,家北两眼,不光看遍了,还用长棍捞遍了。每天都有打药从机井里提水的,没听那家说机井里有什么,连死猫烂狗也没有。丁友才发现丁三新眼里亮出的一闪而逝的刀刃,他说话跐溜了,扭脸薅下墙与木头之间长出的一棵苋菜。他把苋菜梗掐成一段一段的,窝在手心里。
  唉。丁三新叹口气,找到浓浓的树荫一腚坐在地上。地上还湿着,丁友才说三哥甭礘着喽。丁三新看着苦楝树上一嘟噜一嘟噜青涩的苦楝子一动不动,他摇着头。
  怎么垫垫肚子?有亲邻凑过来问丁友才,他们一早出来还没吃早饭。丁友才像在水底憋久了,没头没脑冒出一句离天黑早着呢。丁三新被丁友才的高喉咙吓了一跳。丁友才看透了丁三新的心思,要回家也要挨到正午。他们不回去,丁四新和楚妮妮就存着希望。堌堆上的树越发暗了,太阳快爬升到头顶了。
  堌堆瘆人得很,丁聪从来不敢上去。丁友才自言自语着。堌堆的传说很多,经常有盗墓的光顾。
  时间亮出了刀刃,割着他们心头的肉。丁友才他们都不想看楚妮妮撕心裂肺的哭泣与丁四新割心燎胆的沉默。
  他们磨蹭到正午,下午派出好几拨人,全村里外又找了个遍问了个遍,还是没有找见。
  夜里丁友才登上自家的楼顶看着前院,前院像荒废多年的老院子,人们进出都蹑手蹑脚,生拍踩响满院子的哭声,灯光发黄,像从贴了厚厚的几层旧报纸后面浸染出来。而后院丁友明家刚盖好的两层小楼,显然比别家高出好多,黑洞洞的第二层像张开的大嘴巴,丁友才浑身一层鸡皮疙瘩。他感到了冷,牙根嘚嘚嘚嘚嘚嘚颤抖着。
  丁友才睡不着,直到黎明才混混沌沌合上双眼。
  丁友才是被聒醒的。喊声像在凸凹不平的石头上磨锈刀,粗粝而急切。而睡眠像被埋在薄薄的一层铁锈里,他来回甩甩头,掏掏自己的耳朵眼,是疙瘩在咋呼。他咋呼怎么?
  四,哥四——哥,快过,来看看。四哥?丁友才光着脚跑到丁四新的篱笆门口。
  丁大新正抬着篱笆门挪开,一边问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疙瘩上气还是没有接着下气,说话断断续续,丁聪,在后面,石灰,窖……丁友才拨拉一把疙瘩,疙瘩面对着丁友才了,疙瘩说着,在,在石灰窖里,聪聪。丁友才和丁大新转身就往后跑,丁四新踢开纱窗门下的木棍,从屋里跑出来。纱窗门左角都被扯下来了。丁四新端着枪,枪口朝上朝下一颠一颠的。他跑得趔趔趄趄。
  在哪里在哪里。丁四新猛拨拉开他们几人,疙瘩指着说,那不在,那里,我,我一开始看着像谁,谁家的死猪。丁友才斜剜了疙瘩一眼,疙瘩没看见,依然兴奋地说四哥,我过河到东街干,干活,四哥我,我看见衣服了,就不是死猪啦,用棍子一,拨拉,头就从上面,蓬着的树,枝中露出来,我,我一看那,那不就是咱,咱聪聪。脸都,泡膀了。疙瘩嘴角起了一嘟噜的沫儿。石灰窖有三米长近两米宽,东南角上蓬了许多杂木,杂木上面胡乱堆砌着枯枝秸秆,遮蔽了大半个石灰窖。石灰窖里漂满了碎枝烂叶等杂物,丁友才用棍拨弄着,丁四新他们看到了水面上的一团黑影。我们这儿盖房,讲究传统的人家还是喜欢自己窖石灰,在自家房前屋左寻个不碍事的地方,挖出深坑。头天用水先把石灰块子洇透,第二天把石灰块子用锨放入备好的大锅水中,石灰块子咕嘟咕嘟散发着热气,开裂粉成面,再用来回搂上几搂,锅前面有绷直撑开的窗纱,掀锅倒入石灰窖,窗纱上就滤出石灰渣子。石灰过好之后,通常在上面撒层薄薄的沙子。等到盖房,把上面的沙子用铁锨刮净,石灰细腻而漂白,可以和沙子和成砂灰,砌墙垒砖;可以和剁碎的麻绳和匀掺透,泥墙泥顶。如果光用石灰,泥出的墙容易干裂。石灰用不完,撒上一层沙子能保存几年。嗵——哗啦啦,丁四新跳下去。石灰窖一人多深,丁四新没影了,先露出他的右手抓挠着,丁友才就跟着跳下去,一把把丁四新扯出头来。丁四新右手搂住丁聪,抱在怀里喊着,丁聪聪聪,丁聪说话啊。啊,我日你娘说话啊——他用枪细心挑开了丁聪脸上的细树枝枯叶乱草,丁友才踩着水扯拽着丁四新。挑完了,丁四新把脸捂在了丁聪的脸上。丁聪的脸肿胀,发白,放尽了血的白,枯白。
  亲邻围过来,疙瘩帮着,拉扯着把三人弄到路上。丁四新和丁友才头脸上尽是枯叶乱草,他们帮着拿开了。丁四新四仰八叉躺着,闭着眼一动不动,左手搭在胸脯上不停颤抖着。疙瘩说个不停,脸红脖子粗比划着。他的头来回转动着,对着越聚越多的亲邻。
  丁聪被平放在了路中间,身子比平时膀出来不少。几个妇女围着大声嚎哭起来。丁大新帮着拿掉头脸上的草枝。丁友才却扒拉着丁聪的衣服仔细看,没有一点外伤。他有些失望,吼着媳妇快给孩子把衣服穿周正。他蹲在旁边低泣着,像被捂住了嘴,气憋久了的低吼。疙瘩住了嘴,他站在石灰窖斜对着的丁友明家门口。疙瘩和丁友明是族亲,他们一个老爷爷的。但两家因为争地边子打过闹过,现在还不搭腔。
  警察来了,不知谁报了警。警察把人撵到一边,查看丁聪和现场,询问疙瘩。后来又来了一拨警察,女警察掰开丁聪的眼睛口鼻看着,看得仔细。丁友明的家门口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有些就蹬上了丁友明新盖的楼房,从东墙的窗子里伸头望着。丁友明一家像猴蹲坐在大门的平顶上看着,窃窃私语。丁友明的媳妇崔真甚至端着碗,喝一口饭看半天。地里几乎没有农活了,人们就等着秋收秋种,闲人多,闲话闲事就多。
  丁四新还闭眼躺着,像摊开的一堆灰烬。警察访问了许多亲邻,重点问着丁聪的癫痫病发病情况。警察把丁大新叫过去,初步结论是溺水。丁大新回头看着人群后面,他看不见丁四新。警察让丁大新抓紧收拾现场,抓紧处理孩子的尸体。天太热了,没有一丝风,警察后背溻湿,用手抹着脸上的汗水,甩出去。
  人群忽然闪开一条通道,丁四新晃悠着过来了。他的眼还闭着。走到丁聪跟前,他跪下看着孩子的脸。丁聪的脸煞白,膀的不像丁聪。他站起来低声说着,溺水?谁说的溺水?他的情绪忽然就激动起来,右手挥动着,左手的枪死死端着。奶奶的,没有孩子你不心疼,小猫小狗养这么大还心疼,溺水?奶奶的,让你家的孩子也溺回水。养这么大,十一二的人了,我我……丁四新泣不成声,吭哧吭哧哭着。丁大新站在他和警察之间,看着他耸动的肩背。警察没有说话。
  这么大的孩子能溺水?脸盆大的地方,是个蛤蟆也能爬上来喽。溺水?丁四新哭喊着。警察附到丁大新的耳边低语着什么。丁大新点着头。丁友才剥开人群也站到丁四新旁边。那么大坑儿,俺孩子再憨也看得见,俺孩子又不眼瞎。一定有人推他下坑。丁四新说着把眼钉在了丁友明家的大门上。人们随着丁四新看过去,丁友明家的大门从里面关上了,他嫌人多杂乱。丁四新又把眼挪到平顶上去,看着丁友明和崔真,嘴里骂着,我日你家小妮子,把俺孩子推到坑里。骂着骂着,丁四新就把枪口对准了丁友明家两口子。我日你全家,不安好心,房子盖好这么长时间就不填坑,单等着俺孩子从这里过,你个坏熊就往坑里推。你个不是人养活的坏熊,忍心下得了手?丁友明两口子被骂懵了,不知掐哪里疼。警察过来抓住了丁四新的枪口,他想硬掰下去,却把丁四新掰扯得身子往前倾斜着。他还骂着,有种你出来,害死俺孩子就没种了?丁四新挣脱了警察,他跑过去一脚跺在门上,哐哐,大门摆动着山响。丁友才也过来猛一脚跺在门上,哐哐哐哐,大门来回扇着,响声刮刺着人们的耳膜。丁友明两口子蹲不住了,崔真猛地把碗砸向丁四新。丁四新偏头躲过,他飞起一脚又跺过去,警察抱住了他的后腰,他的脚悬空了。警察指着上面的两口子让他们甭咋呼,有事说事。警察围上来,丁四新还是骂着,一命抵一命,丁友明你个坏熊。有种你出来。丁友明两口子在上面也开始对骂,丁四新的亲邻不愿意了,丁大新也存不住气了,指着丁友明骂着,你挨揍还没挨够是吧,你个龟孙。亲邻帮着骂着,拿起地上的砖瓦石块树枝棍棒往上砸去。丁友明两口子架手躲挡着,嘴里不停骂着躲下楼去。
  丁四新是大家族,和丁友明虽然同姓,但要远得很,早出了五服,八竿子也打不着。他两口子哪能抵挡得住那么多人的骂声和铺天盖地的砖瓦石块树枝棍棒,就站在走廊里大声回骂着。族亲看不到丁友明两口子,纷纷把砖瓦石块树枝棍棒丢进院中,大门可遭殃了,哐哐哐哐哐哐响个不停。警察忙制止着,把丁四新丁友才丁大新等几个人架着回到家里。丁四新还转头骂着,丁友明你披麻戴孝给丁聪发丧吧。你哭爹喊爷也饶不了你,这回。
  警察撵走了丁四新的族亲和看热闹的人群。丁聪还平躺在路中间,肚子越发鼓胀起来。半湿不干的路面被太阳一晒,蒸腾着。族亲拿来丁四新的旧衣服,盖上了丁聪发膀的身子,并且撑开一把伞遮挡着。
  太阳泼着火,树叶一动不动,仿佛一点火星就能点着。
  楚妮妮死过去几次。她哈出来的都是火,嗓子冒烟。几个族亲摁住她,她们不打算让她看到丁聪膀胀不成样子的身子。丁聪的姑姑也看着奶奶,奶奶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哭着,近八十的人了,他们都盼着老人多活几年。一家一年出两桩丧事,那家就伤元气了,人丁不旺不说,还要散财霉头,要好多年才能缓过来。奶奶和丁聪有缘法,丁聪哧溜一个圈转到奶奶家去,摸块锅饼啃着走了。一天到奶奶家不知转多少圈。奶奶有好东西舍得给丁聪吃。
  警察和村里的干部都来了。他们劝着,死人的事天大的事,劝人劝不了心。丁四新无法接受溺水的结论,他认准了就是丁友明害死的。警察反复说着没有证据证明是丁友明推下坑的,经初步法检是溺水身亡。警察根据调查的材料推论着,天下着大雨,丁聪在疙瘩家玩,回家不可能绕到老运河堤,经过丁友明家门口石灰窖,癫痫病发作,呱唧就栽倒石灰窖里,没人及时施救,溺水身亡。警察说当天已经证明丁聪在疙瘩家和他孩子在一起玩,并且疙瘩家也说中午做好了饭喊丁聪吃,丁聪懂事就离开回家了。这些都有人证明。丁四新猛一嗓子,那还说,疙瘩家和丁友明家是自己。警察说就是亲兄弟也要证据,他们也和丁友明谈了,没有发现丁友明两口子有作案的动机和证据。
  动机?哼,动机他早有了,我们都打了二十多年了。他恨不能早盼着我死了,俺一家人都死了,他家能放鞭挂红。丁四新端着枪,浑身哆嗦着。就算巧合,就算犯病,偏偏就在丁友明家门口,那么长的胡同,俺孩子就算准了在丁友明家门口犯病?给俺留下这样的殃根。
  警察和村里干部费尽口舌又和丁大新丁三新说开了。村干部一口一个四爷大爷三爷叫着,他和丁四新家很近。好说歹说,丁四新在大哥三哥的劝说下,勉强认了溺水而亡的结论。丁四新也不愿意让警察把丁聪开膛剖肚法检,那么小的孩子,临死再遭受那么大疼痛和委屈。丁四新肚里憋着一口气。丁聪的死是丁四新生活中陡然出现的悬崖,他在打另外的算盘。
  丁聪下午就被丁大新丁三新丁友才等人埋在了家北的堌堆上。他们挑了堌堆最高的一块地方,砍伐了两棵榆树,他们把坑打得很深。我们家乡的风俗,还没成人是不能埋到家族墓地里去的。
  第二天丁大新丁三新上班去了,丁友才粘在丁四新身边。亲邻也帮着照看楚妮妮,丁媛忙前忙后,烧水做饭。她眼睛眍进去,变得更加沉默。
  第三天隆明,亲邻用三轮车拉着楚妮妮来到堌堆。丁媛架着妈妈跪在一堆新土前,烧纸念叨。楚妮妮扑在上面,用手抠挖着泥土,亲邻拉扯开,她都挖出脸盆大的坑了。楚妮妮趴在地上两手轮番使劲拍打着地面,丁媛说妈妈你愿意拍打就拍打吧。她知道妈妈心里的火烧不出来,恨发不出来。一巴掌一巴掌深陷下去,楚妮妮又拍打起自己的头。亲邻忙劝阻,她哈不出声来,亲邻看着她憋红的脸,替她难受。楚妮妮又昏死过去,腿僵硬得丁媛扳都扳不过弯来。
  晨光游动着,在堌堆的杂树间碎成一地玻璃。她们离开了,丁媛把那束采摘的野菊花放在坟头上,她用自己的头绳扎得很紧。
  丁媛回到家,听说奶奶在丁友明家门口上香烧纸,她想出去把奶奶架回家。丁四新用枪把丁媛顶了回来,他的脸色灰白,几天就瘦成了刀背。
  奶奶挪动着身子,把香炉放在丁友明家大门正中,烧纸念叨,嘴里恶骂着骂死你个坏熊。从一开始你就没安好心……
  有亲邻在旁边陪着,奶奶挥手也不看后面就说,都回去都回去,我谁也不用,就我一个老嫲嫲也缠死你个坏熊。土掩脖子的人了,还在乎多活一天两天。横竖一把老骨头,不怕拆打。丁友才家的搬了凳子在家门口瞭着这边,她担心奶奶的身体,更防备着丁友明两口子出来把奶奶一顿好打。
  奶奶坐在门枕石上就骂开了,丁友明,你不是你爹沥拉的坏熊。丁友亮,你也不是你爹沥拉的坏熊。两个孬种,丁友亮更是个坏种,没脸回村里了。打俺聪聪小你就看着不顺眼,看见俺聪聪就横鼻子竖眼,你早就想害死俺聪聪了。聪聪,变个厉鬼吓死这俩坏种。
  纸发出的火哔哔啵啵烤着铁大门上的红漆,红漆被烤,一块一块翘起,掉了下来。奶奶往火里续着火纸。
  丁友明你个坏种,你不盖房挖石灰窖,俺聪聪就能淹死?头上长疮脚底下淌脓,你坏死喽。让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从早晨到正午,奶奶守着大门,一动也没动。丁友明两口子在屋里院里咋呼,辩解,我对天发誓,不是俺。你老人家快回去吧。要是我出门让车撞死。那个石灰窖我说明天就填,谁知雨下个不停。咳,我这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奶奶耳背,什么都没听清楚。
  刚盖好的房子成了烧热的鏊子,他两口子成了蚂蚁。
  亲邻送来了面条咸菜,奶奶吃两口就放在了门正中,给俺聪聪吃,俺聪聪几天没吃饭了,一定饿坏了吧。孩子吃,这些坏种作的孽。天打五雷劈。吃饱了骂死这些坏种。
  丁友明没办法,出不去只有报警。警察来了,劝着奶奶。奶奶白发一丝不乱,她坐在门枕石上谁也不看谁话也不听,警察说的越多,她把火纸烧得越旺。丁友明两口子在里面咋呼,警察厉声说着,石灰窖早填好哪有这事。出人命的事。你少说两句短不了你的舌头。都是父母。
  多好的孩子,眼见着没有了。坏种们心真狠,推俺聪聪下坑淹死了。奶奶嘟噜着,用手巾擦去嘴角的白沫。也下得了手,还是个孩子啊。奶奶恨得拍打着巴掌。
  丁友明两口子真成了蚂蚁,一只跟着另一只转圈。
  警察喊来了村干部,奶奶的辈分高,村干部喊老奶奶,老奶奶,出出气心里就顺畅些了。回去吧,那么大年龄,万一要哭个好歹,还不俺几个爷床前人后的麻烦。
  奶奶往火堆里添了几张火纸,村干部往后退着,火燎到了他的脸。老奶奶,听你重孙子一句话,回去吧,你不能让丁友明家架梯子出来进去。再说你骂死他,俺小叔也不能复活。
  啊哦,重孙子来了,你给评评理,要不是丁友明丁友亮这俩坏种,俺家聪聪能淹死喽。奶奶有些气愤,喘气有些急。村干部在丁四新家出事之后没少劝这个那个,要不是他摁住,事比这要大发得多。
  我是你重孙子,以后我养你老人家。村干部说着要架老奶奶。老奶奶往地上一出溜,两手捋着两腿前俯后仰地哭起来。村干部和警察甩着手,离去了。
  有人给奶奶搬来了躺椅,拿来了蚊帐,奶奶夜里就住在了丁友明家的大门口。丁友明两口子还真架起了梯子,像两只笨重的黑瞎子爬上爬下。
  楚妮妮第一个对象就是丁友亮,相处了一年多,丁友亮那时候还是民办老师,后来女同学找来,丁友亮变了心,民办教师也不干,随女同学进了城。女同学的哥哥是市二院烧伤科主任,女同学在里面当护士。丁友亮和女同学进城没三天就结婚了。他结婚后跑保险,保单拉得不少,在城里买房买车,混得人模狗样。后来听说跟了媳妇的哥哥到南方开医院他做财务。丁友亮很少回家,三年五载不来一趟。刚掰的时候楚妮妮闹过,想喝农药死在他家。那时候丁友亮连个屋子都没有,楚妮妮就拿着药瓶子来到丁友明家,吓得两口子磕头作揖锁门跑掉。兄弟俩父母早亡,丁友亮跟哥哥过日子。楚妮妮堵住门骂了一天,怨恨泄了,但她发誓非要嫁到姜尚楼村,生是姜尚楼村的人死是姜尚楼村的鬼,就是嫁个瞎子瘸子憨傻子,这辈子就离不开姜尚楼村了。丁四新复员回来,伺候走生病的爹,把婚事耽误了,家里也穷,就三间土屋。好人家看不上他,孬人家他看不上,一晃就近三十的人了。楚妮妮闹腾的那阵,他请了媒人。他俩见了一面,你情我愿就打了结婚证。
  两家从此就结下了疙瘩。丁友亮更少回家,丁友明见着丁四新和楚妮妮,低低头也就过去了。可楚妮妮生了丁媛后,丁四新不愿意了。他抠算着时间不对头,从结婚到生孩子不足十个月,丁媛有问题。楚妮妮赌咒发誓,丁媛就是丁四新的。楚妮妮气得奶水不足,丁四新连个猪蹄鸽子都不给煮了发奶。丁媛受了委屈,始终没有开个,现在看着还有个大姑娘的模样,去年往人前一站,那还是个小姑娘。女长23,丁媛盼着自己再长高哪怕一指。
  丁四新是不怕事的主儿,只要路过丁友明的家,都会咳一声清清嗓,啊啊着让痰在喉咙眼聚集滚动,然后呸一口吐到地上。前后左右没人,丁四新就照着大门吐过去。那次碰巧,丁四新刚吐出口,丁友明就拉开门,像瞄准似的,啪一声唾沫就钉在丁友明的脸上。丁四新甚至听见钉进肉的脆响。他笑着又往地上吐了一口。丁友明不愿意了,丁四新正等着这茬,一个封眼锤扔过去,丁友明就成熊猫眼了。丁友明连气也不敢吭,缩头关门。秋天丁友亮来帮忙收秋,丁四新对着弟兄俩连吐了好几口,差点就喷到丁友亮脸上,楚妮妮脸红着想拉拽开,而丁四新眼里喷出火来,那弟兄俩就成了架在火上的土鹌鹑。丁友亮刚想凑过来,丁四新一扁担就砸下去,丁友亮嗯哼一声,像抽去筋骨的一堆肉应声倒地。丁友明杀猪似的喊叫,杀人啦,杀人啦。他撩开脚丫子跑个没影。后来丁友明见了丁四新像躲瘟神,实在躲不过走个对面,丁友明沿着墙根低头走,脚下抹油一般嗖嗖走远去。而丁友亮来一次,只要丁四新听说,他没事也会从丁友明家门口晃一趟子,高声叫骂,不是骂猪就是骂狗。丁友亮忍受不住见面骂面见影骂影,很少回老家。
  丁四新热打,手底下明白,听说要打架,头扎进蜂窝一般。甭看他不是很高,但是打遍姜尚楼村,还没碰见对手。农村就是这么回事,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谁的家族大谁说话有分量,爷弟兄几个,打架如狼似虎。就是不帮手,往后面一站,那就是堵墙,哪有人愿意拿头往墙上撞的,除非脑袋被雷劈过,装了豆腐渣。丁四新说奶奶的在姜尚楼村,我跺跺脚,谁家屋子的四个旮旯不哆嗦?
  门口的灰堆起老高,大铁门下沿被熏得黢黑,红漆掉下来半拉。门从里面顶死了。两口子从西院墙开了小门,走西邻丁友明族亲兄弟的大门。有门走了,但那是别家的,心里总是别扭。
  奶奶每天把头梳得齐整,每天想起来就哭骂,有人经过就哭骂,问起来劝起来更哭骂。奶奶好嗓门,哭骂几天嗓子不倒。亲邻轮番送饭送水,奶奶渴不着饿不着,攒着劲哭骂。奶奶心里腾出空来了,就品着味哭骂。奶奶把丁友明家老底揭开,丁友明家害怕什么她哭骂什么,打人打脸,骂人骂短。丁友明再打报警电话,警察磨蹭不来。丁友明在院子里转圈,嘀咕着警察也忒胆小怕事了,这指望谁。他打丁友亮的电话,丁友亮在南方,扎翅膀也得时间啊。丁友明瘦成了猴,猴脸猴屁股地在院子里磨悠。
  丁四新话越来越少,身体藏着火,他看谁都是火柴,谁说什么都是火柴。而丁媛懂事,人前人后喊着爸爸。亲邻都说难为闺女了。丁媛红着眼圈低头离开。楚妮妮醒来就哈着哭,嗓子彻底毁了,像钝刀切肉,听不到声音疼痛袭遍了全身。钝刀割肉的巨疼让楚妮妮醒来就浑身哆嗦着喊冷,而盖上毛毯薄被子,她又喊热。几天就进几口汤水,她起来的力气都没了。丁媛也不知她是热是冷,开着电扇盖着薄被子,她勉强眯瞪一会,四肢抽搐着醒来,眼瞪成酒瓯就是不困。
  丁友明快疯了,他打派出所电话说,他手里提着刀,他想杀人。警察来了,丁友明两手空空,见着警察想哭不哭的。警察想事情真需要解决了,要不会接二连三出人命。
  村干部在警察的督促下,好不容易把丁四新和丁友明锔在一起,丁四新开始倔强要命,无论怎么坐,他的枪口一直对着丁友明,他横竖就一句话,一分钱不要一命抵一命。丁友明像被摆在案板上的猪,说什么都成,只要能从门里出进。丁四新号准了丁友明的脉,他就是孙悟空也跑不出手心。村干部四爷四爷喊着,嘴巴上抹蜜的人能把人喊高喊晕喽。早晨到中午,丁四新退一步,从中午到深夜,丁四新再退一步。丁四新和丁友明在村干部和警察调解证明下签订了协议书,主要内容是:1丁友明给丁四新磕头赔罪,2协议签订后的第二天就把石灰窖填埋好,3丁友明赔偿丁四新孩子丁聪的丧葬等费用五万元,4协议签订后丁四新一家不再无故找事,不允许吐唾沫指桑骂槐等行为发生,5如果丁四新和楚妮妮提出生育申请,村两委积极帮助解决……双方签字画押,丁友明当即跪下,嗵嗵嗵,他给丁大新丁三新丁四新每人磕了三个头。
  丁四新也没和楚妮妮商量,在丁大新丁三新见证下签了自己的名字,他的脸始终堆满灰烬,字签下后拿钱转身离去。那天丁四新走到家把枪口对准楚妮妮说孩子没了,咱不能再捞不着钱,两头总要捞着一头。两头都捞不着人就凄凉了。人啊这辈子,命里不该有儿子,儿子活多大都是阎王爷的,早没早断了念想。老百姓就怕中年丧子。没有那份念想,人一辈子就轻松了。咱还有丁媛不是?像老三一样,咱就当自己是非农业了。老三两口子非农业没法要第二胎,头生是个丫头。
  楚妮妮哈着火,钉着丁四新的脸看,她想钉出血来,可哈出的气吹净了丁四新脸上的灰烬。你憨了,就这么办。你越来越憨了。丁四新说完端着枪歪歪趔趔走了。
  亲邻抱怨丁四新,看看熬到最后还是认钱。人这辈子咋就离不开钱啊。丁四新出去,邻居在背后嚼舌头。
  孩子是造不出来了。丁四新清楚得病后,邻居喊老四伙家,两把枪了?你真行。丁四新心里比谁都明白,上面端了枪,下面的枪却不管用了,哑火不说,而且连枪口也抬不起来了。丁四新试过多少次,韭菜狗肉没少吃,不管鸟用。
  人越是捞不着什么就怕什么,而越是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而想什么却不来。丁四新想着下面的枪。儿子没了,出去人总要指指戳戳,丁四新两口子就很少出去,吃菜家里有,豆角茄子辣椒黄瓜油麦生菜种了一院子。说也奇怪,儿子没了,那些菜却能结,昨天看茄子还是个纽儿,今天去看,烤面包似的一夜长成,两个茄子炒炒,够两个人吃一天。丁媛到城里药店上班去了,丁大新说在家也是憋着,转圈子,家务活你妈就做了,还不如到外面换个环境心里敞亮些。丁媛哭着去了,比从前回来得勤乎,三天两头回家一次,大包小包提着衣服食品。丁大新丁三新嘱咐媳妇把家里半新不旧的衣服捎给老四他们,他弟兄俩也时不时买来稀罕菜让丁媛提回家去。
  出出进进就两个人。楚妮妮现在能睡,成天背着床。什么睡啊,眼闭上眯瞪一会,一个激灵就醒来,心慌气躁,有时候一身汗忽地冒出来,被溻湿的衣服能拧出水来。丁四新不分白天黑夜抱着电视机看,而电视连续剧他看不上一集,十几分钟换一个台。楚妮妮和他看不到一块去,两个人经常为看哪个电视剧生闷气,甭换台啊,刚看出个头儿。楚妮妮的破锣,敲得丁四新心里抹不开的难受。丁四新把遥控器一扔,没好气地说狼尾巴扯到狗身上,瞎胡日弄。这样的连续剧也能看?楚妮妮连看也不看遥控器,低着头默默上二楼。从丁聪没了,她就霸在丁聪的小床上睡觉。
  丁四新越来越喜欢看动画片,特别是《唐老鸭和米老鼠》,只要开演,外面失火地震也惊动不了他,从头看到尾,但他不会笑上一次。广告他也喜欢看,美女的腿长而白,他看得不错眼珠。
  除了吃什么吃多少,两口子一天说不上一句话。丁四新看烦了就上楼转个圈,在楚妮妮的床边站站。枪端在了胸口,枪口对准了楚妮妮。楚妮妮睡觉他呆的时间会长一些,楚妮妮睁开眼,他端着枪转身下楼。楚妮妮和衣而睡,儿子没了后,她的身体像被气灌满了,到处鼓胀起来,衣服紧紧裹着肉,仿佛不小心就会挣开线,撑烂。
  丁四新也经常坐到门口的苦楝树下,无论白天黑夜。苦楝树下放着石碌碡和磨盘,他对着家门坐,背后就是老运河。老运河变成了小水沟,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没有谁怜惜老运河,死猫烂狗往河里扔,枯菜烂叶往河里丢,人畜尿粪往河里倾倒……从前的老运河再也看不到了。他抬头看看天,北风,他会坐得久一些。如果是东南风,屁股还没暖热磨盘,他起身转到屋里去。
  母亲被接到城里去了。丁四新没有地方可转悠。地扔给丁友才种着,丁二新远在东北。虽然手里有几个小钱,他没得心情鼓捣门窗楼梯。鼓捣那么好给谁住给谁看?费心费力的。他劝着自己。到时候留着给丁媛吧?有合适的,让丁媛从西乡招赘个。现在这社会,闺女儿子一样养老一样孝顺一样支撑门面。有时候儿子还不如闺女亲呢。族亲在一起拉呱说起这话。丁四新不出去,倒不断有族亲来串门子,坐一会喝茶拉呱看电视。丁四新把枪口端正,摇摇头,出嫁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再说……族亲知道下面“再说”的话,这话头扎手,刀尖朝下,刺得透心窝,族亲不好接,屋里一时沉闷,只有电视机里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两个人看着电视剧,中间隔着冰墙,没话。没话找话,话比人好找。族亲说赶集买点好吃的,肉鱼该吃就吃,再说也吃不到别人身上去。有钱不花干嘛,等着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再有钱那是废纸了。
  丁四新低着头说废纸多了也好,七八毛钱一斤呢,也值钱,就怕你少。
  丁四新就把赔偿的那钱穿在了肋巴骨上。
  丁媛到南方去了。来家歇两天,丁四新认为药店放假,丁媛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把一些杂物归拢到一起,洗净晾干了爸妈几乎所有的衣服,拆洗了该拆洗的被褥。闲下来她陪妈妈坐一阵子,陪爸爸坐一阵子。陪着谁坐都是无话,无话找话,两人中间的空气结着冰霜。
  爸爸,我想到南边打工?丁媛小声说着,她麻利拾掇着碗筷。
  丁四新把枪口调转过来对准了丁媛,眉头蹙着,他努力想把皱纹拢到眉头中间,可皱纹粗硬如铁丝,他掰扯不过来,索性放弃了,脸就有些扭曲变形。他说什么时间走,车票买好了?丁媛点着头,他又说路上当心些,坏人遍地都是,把枪口调转对着电视机。
  丁媛晚上陪着妈妈,她耳语着,妈妈,我到南方打工去了,挣钱给你花。那边表姐已经联系好。我会每月给你寄钱来,一定的,受一辈子穷一辈子累了,妈妈好好歇着吧。弟弟的忌日俺一定回来陪妈。她哽咽着。黄昏的光线像枯草,一碰就折。妈妈顶着一头枯草,猛坐起来说谁要走?我,妈妈。妈妈眼里伸出许多钩子,钩住丁媛,她紧扽着那些钩子后面的短绳。丁媛感觉自己被撕裂了,周身疼痛。那种疼痛是一百张嘴也叫喊不出来的。房子里的空气凝滞而潮湿,抓一把能拧出水来。楚妮妮看半天,忽然就松了手,丁媛身上没了钩子,她如释负重。
  半夜楚妮妮咬着丁媛的耳朵,哈着气说着什么。丁媛听着咬紧了牙。
  丁媛凌晨起来做好饭,强迫自己吃了几口,她没惊动爸妈。妈妈一夜几乎没合眼,一忽坐起来,自言自语,满嘴的舌头,谁也弄不清她在说什么,坐着坐着呱唧往后一仰;一忽下床在二层楼里转圈,看着她走到楼梯口,低着头要下楼,谁知她哧喽一个圈转回来,现在刚眯瞪着。丁四新睡在沙发上,把枪压在身子底下,他的鼾声像还没抵近而又远去的火车。外面刚起了薄雾,堌堆笼罩在雾里,一个虚幻而不断弥散的黑点若隐若现。丁媛三点多起来的时候,漫天星星。星星高远而且亮,一颗一颗看得真切。
  丁媛低泣着离开了家。
  天明丁大新送来一张纸包着的银行卡,纸上写着密码和手机号码。他说好好存着,丁媛说了见月往里面打钱。唉南方的钱也不好挣,哪地方钱也不是都摆在地上等咱去拣。在外面挣五个,还不如在家挣三两。脸跟前有个人转悠,日子过得慢。我劝丁媛多回了,不听。这闺女倔杠,跟你一样。
  丁四新右手接过来,而左手的枪口颤抖起来。他用右手死死抓住枪口,枪口才稳下来。丁媛一开始每月寄来一千块钱,没几个月丁媛见月就打两千块钱。丁四新每月取出来,存到另外一张卡里。
  亲邻来串门,拉起丁媛,在南方做什么?听说南方消费高,还见月打几千,脖子里扎上绳子不吃不喝了?丁四新不说话,亲邻又说看来还是钱好挣。丁四新慢腾腾吐出一句话跟着她表姐呢,给她大爷发短信说在一家五金厂。亲邻说在哪里的五金厂?听说丁友亮在……亲邻用牙齿咬住舌头。
  丁四新盯着电视机,他突然把声音调高了一些,嗡嗡地聒耳,他又把声音调下来。
  一天到晚,丁四新几乎不说一句话。他每天除了守着电视机,就是在门口苦楝树下呆坐着,右手旁的水杯壁挂了铜钱厚的茶锈。他喝茶向来都是大把大把的茶叶丢进茶杯,水冲进去茶叶就齐了杯口。丁大新和丁三新回来一次就捎二斤茶叶,丁四新对茶叶不讲究,只要泡开的水能变色。他喝茶不说小口小口地抿,都是等水凉了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样喝痛快。人得找点痛快的事。一辈子啥事都不痛快,憋屈,还不如个牲口。他说得有些急,枪口上下左右晃动着。
  丁媛一走,做饭成了问题。楚妮妮越来越小姐范儿,不喊吃饭都不下楼。丁四新对丁大新发着埋怨。丁大新说顺顺吧,顺一段时间就好了。丁四新沉默下来,端着枪洗菜做饭,饭就简单了。老母亲来做过几次,丁四新不是嫌咸就是嫌淡,后来干脆把老母亲撵到大哥家去了。
  楚妮妮近来很恍惚,刚端起碗来,就把饭碗往饭桌上猛一礅,自言自语着要解大手,慌三忙四往厕所跑,还没到厕所就拉倒裤子里了。丁四新在心里骂天骂地,脑袋真是被雷劈过,衣服谁洗啊?他俩现在谁看不下去了谁就洗衣服,衣服在墙角堆成小山。两个人很少用洗衣粉,等衣服在水里泡够泡足了,丁四新用右手提溜着在水里涮上几涮捞出来搭在院子里的铁条上。楚妮妮也是这样,有时候她连涮都不涮,捞出来就搭在铁条上。
  丁四新看着院子中铁条上满是衣服,用右手捶打着头。铿,铿,铿,闷响声里钻出虫子撕咬着丁四新的脑袋,不是,丁四新感觉那些虫子在打洞。脑袋空了,一条一条的洞深不见底,昏暗悠长,而那些虫子像飞驰的火车,车厢里满载着疼痛。丁四新闭上眼,把枪端正。他昏倒过去,醒来全身酸麻,脑袋不是自己的了。
  阳光西斜,他把枪口对准了太阳。
  一天深夜楚妮妮下楼解手,不见了丁四新。她自言自语着,电视关了,还亮着灯,到哪里去了。她又拉开外面的灯,厕所里没有。半夜三更装什么大尾巴鬼。她橐橐踏踏又走到屋里,掀开沙发垫子看看,也没有啊,扯起里间床上的薄被子,还没有。这个大尾巴鬼,藏到哪个逼窟窿里去了?四孩子四孩子?她哑着嗓子哈出四孩子的声音。多久没喊四孩子了,那还是刚结婚,婆婆喊他们吃饭就四孩子四孩子叫着。晚上丁四新爬到她上面,她咬着丁四新的耳垂,学着婆婆也四孩子四孩子喊。四孩子笑了,使着狠劲。她被折腾成了一滩水。丁四新漂在水上不下来,噙着她的乳头,后来就用牙咬住说四孩子也是你喊的。他咬出了血,她疼得龇牙咧嘴。只要丁四新爬到她身上,她就四孩子四孩子喊着,使劲嗯啊,四孩子再使劲嗯啊。丁四新连阻止她喊四孩子的劲都没了。而平时她都喊老四。四孩子?她又喊了一声,没有人搭腔。脚底下像装了弹簧,她蹦到院子中咋呼起来,老四?老四?她哑的声音像刀子攮进肉里,不高但疼痛。丁友才跑来她才住声,大口喘着气。灯光里的身影薄而孤独,贴在地上,像随时被风碾压撕裂,她咧开嘴哭了,老四又找不见了?丁友才安慰着她,打着手电找遍了屋里院里,愣没找见。丁友才在院子里顿了顿,然后想起什么,转身跑起来。他把手电光打在那团黑影上,丁四新像饿了几天的猴蹲在石灰窖上。石灰窖已经填平,杂木秸秆被推到东面的坑里,丁四新蹲着的地方空旷而开阔,是最早发现丁聪的地方。丁友才把手电光打到丁四新的旁边,手电光被黢黑的夜捆成很小的一束。
  夜里只要听见楚妮妮敲响破锣,丁友才就往外跑。丁四新不是蹲在被填平的石灰窖,就是蜷缩着枕在堌堆上丁聪的小坟头。丁友才红着眼架起丁四新,丁四新的枪口歪歪斜斜,灰白的头发被溻湿紧贴着头皮,像雨水浸泡久了的灰烬,风吹而飘散不去。
  楚妮妮像泥捏的一般,腿赶得上小孩子的腰粗,而腰身像装满了麦子的麻袋,走路缓慢摇晃而沉重。楚妮妮白天醒来就不再背床编席了,低着头自言自语走出屋门,家门。她像丁四新一样到石灰窖堌堆那里站,一站就是半天,自言自语着就哧哧笑起来,笑过了还是自言自语。她身边黏着一群孩子,没有人听准她说的话。她站着站着,转脸对着丁友明家的大门吐唾沫,呸不要脸,呸你个死不要脸的,呸你娘的烂逼,呸呸,死不要脸,呸……这些骂人的话孩子听得真切。丁友明家看见楚妮妮过来,关门闭户。
  楚妮妮的声音像被拿捏着,沙哑而浑浊,含混而低沉。
  小孩子们乐了,见面闹着玩伸把挠把,挠哭了,受委屈的孩子就呸不要脸骂着。那个挨骂的孩子也回应着,呸呸,你个死不要脸的,骂了俺还哭。两个孩子就都笑了,泪疙疤儿没干,就又滚在了一起。
  丁媛寄来包裹,丁四新到镇上邮局取出来,丁媛给丁四新买了一件羊毛衫一件外套,给楚妮妮买了一件黑妮子长裙和一件外套。刚到家丁媛打来电话,丁四新嗯啊着,你妈出去了。干什么去了?啊哦到你有才叔家串门去了。嗯一会就来,不用担心。你照顾好自己,俺就省心了。哦你抽空到深圳宝安某邮政局查查,那个每年给咱寄钱的是谁啊?现在没空,你瞅空去。嗯啊,行。
  丁媛每月打来一次电话,话都不多,问答完了就合上手机。
  几乎每年进入十一月,从深圳宝安某邮局就会寄来一笔钱,一年一次,从来没有落过。丁四新清楚记着从他们结婚第二年,开始是两千,后来三千,三千也就两年,就五千。丁大新丁三新都帮着查过,汇单上没有什么线索,就是丁一丁的名字。那边邮局的人说工作人员经常换岗,每次都答应明年一定留心查查,可接到汇单电话打过去,工作人员只回忆起瘦瘦高高的的一个人。丁四新心里就压着石块,想起来了石块就浮起来堵着心口窝。
  那钱快来了。丁四新嘀咕着,抬头看天,万里无云,像一块扯得十分平整的深蓝新布,没起一丝皱。好长时间没下透雨了,地上浮土一指多厚,脚踩下去浮土把鞋面淹没了。丁四新一年到头蹟拉着布鞋,而现在布鞋前面拱出了大拇脚趾头,像伸出的鳝鱼头,在浮土中拱出来缩进去。
  丁四新成夜成夜睡不着觉。他起来走,在屋里,在院子里,在大门口。还是睡不着,他走出去,到石灰窖,到堌堆。没一点困意,他上了二楼,楚妮妮却睡得像死猪。她现在能睡,翻个身,床抖抖颤颤四处乱响。小床快盛不下她了。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咂巴着嘴,然后咯喽喽咯喽喽磨着牙。他站半天,楚妮妮连眼都不睁一下。什么时间变成猪了。他咕噜一句。吱哇,稍停又吱哇——他一震,楚妮妮在放屁,在梦里把屁放成一串,邪臭无比。楚妮妮腚沟子里夹着蛤蟆,他们一个床睡觉的时候,楚妮妮就能放屁。他都是把被子用手脚撑起来,撑一会,等被窝里屁味散尽。楚妮妮腻在他身边,说着我放屁你吃屁。你吃我屁,我放你吃。屁味散尽,他压在她上面,她还说着没屁弄屁锻炼身体。
  还是睡不着,他打开电视,换了几个频道人都在吆喝卖东西。哪有那么多东西可买。他举起枪,枪口对着太阳穴,啪,他躺倒,折起身来。啪。啪勾。啪,啪勾……他再次躺倒,总算睡一会。醒来电视机里飘着雪花,任它飘吧,有本事飘满整个世界。他骂了一句。
  几乎每夜,他都是这样朦胧一会。
  他被吵吵声砸醒了。他揉搓着眼,从沙发上折起身来,端着枪上了二楼。楚妮妮对着手机说,刚才我听见了枪响,啪勾。真的闺女,没诓你。楚妮妮有多长时间没打过手机了,手机什么时间跑到她手里去了?他把枪口对准楚妮妮,右手一把夺过来,给闺女说没事闺女,你妈说胡话哩。她做梦了。啊哦没事你休息吧闺女。怎么不说话?他摁一下,屏幕上没有电话号码和通话时间显示,她没有拨出号码。丁四新看到凌晨一点十二分。他想发火,火冲到了嗓子眼,楚妮妮呱唧躺倒扯了薄被子倒头就打起了鼾呼。丁四新咽口唾沫浇灭了火头,她在装?他站半天,想想谁到这一步都可怜。转身下楼,丁四新一夜没合眼。
  楼上的鼾呼声里跑着火车。她在装?
  以后的深夜,丁四新经常听到楚妮妮敲着她的破锣,闺女我又听见枪响了,啪勾,啪勾,像炒豆子。丁四新看看手机,就在自己的枪口下压着呢。丁四新上楼,看见楚妮妮把手比划成六型,安在耳朵旁喊着。那是她的电话。闺女他把枪口对准太阳穴了。闺女他扣动了扳机。闺女,我听见啪勾一声,他倒下去了。闺女,真的闺女。我不诓你。丁四新看半天,楚妮妮连他的茬都不理,继续说着。丁四新走过去扬手一个嘴巴子,啪地脆响。楚妮妮咧着嘴要哭,闺女他还打人。丁四新把枪口对准了她说想死还是想活,想活就立马睡觉。楚妮妮呱唧躺倒,丁四新还没转过身来,火车就开起来。
  枪又响了,闺女。丁四新听见就不再上楼了。唉,她的破锣愿意怎么敲就怎么敲吧。睡不着也是睡不着,下雨天打孩子,闲的。她愿意玩,那随便玩吧,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楚妮妮就敲开了,半天不停歇。敲到后来,她说话就像竹子劈裂了,声音沙哑不说,而且劈里啪啦,字不成字腔不成腔,听着像从竹子缝隙里挤出来一样,狼狈不堪。闺女他又瞄准了太阳穴,他当过兵的枪法很准,他亲口对我说的。真的闺女,他扣动了扳机,两只手搂的。啪勾,啪勾。楚妮妮也用左手端起了枪,一只眼吊着瞄准了楼梯口,啪勾。楚妮妮打完一枪,枪口朝上晃动着又落下来。啪勾,她打出了第二枪。
  打枪很好玩,她打出了瘾,几乎不空夜。啪勾声起,呼啸着射进丁四新的睡眠里,丁四新的睡眠像靶子满是窟窿。睡不着的丁四新坐起来把枪端正,瞄准了太阳穴。楚妮妮喊着啪勾,他也哆嗦一下,像被打中似的往后倒去。
  闺女他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扣动了扳机,两只手。闺女,他真开枪了。闺女啊,他满头满脸的是血。吓死人了,他血头血脸地把枪对准了我。
  啪勾——
  丁四新成了筛子,什么事也盛不住。楚妮妮半夜的破锣声让他气恼,他收起枪上楼,故意把脚步夯得山响,他想把脚步声踩出一团乱麻,塞住楚妮妮的口。停了没有半秒,楚妮妮的破锣更噼噼啦啦了,粗砂纸打磨着丁四新的耳膜,他看见道道清晰可辨甚至沾染着血星子的划痕。他扬手一巴掌,楚妮妮脸上烙着他的手指印子,她看着丁四新,枪口对着丁四新啪勾就是一声。丁四新看清了她左手的中指还动了一动,那是她扣动了扳机。丁四新扬起右手又是一个巴掌,楚妮妮躺过去,他端着枪就骑到她的身上,右手摁住她的半拉脸,嘴里嚷着你个憨熊,让我睡不肃静。他像骑在充满水的皮囊上,左摇右晃起来。你个挨枪子的,我这次把子弹都射到你里面去。
  楚妮妮被骑在身下,喘着粗气。她拧巴一会就一动不动,从前丁四新揍楚妮妮就这个样,她不敢还手,任他骑着。丁四新撕扯着楚妮妮的嘴。手累了,他就趴在楚妮妮身上。丁四新说你这张臭嘴,我非给你撕烂不可。他哪一次都没有撕烂。待丁四新不动,楚妮妮正着身子,他就不忍心撕扯了,磨悠着让身子趴舒服了。他想劲用到下面不更好?而现在丁四新趴着,身子舒坦了,下面的枪口却抬不起来。
  丁四新拱着身子,楚妮妮叉开腿。得病之前丁四新有本事顶着楚妮妮的衣服弄进去,弄两下子,他才让楚妮妮褪下裤头。楚妮妮说你看这算什么?本事?猴急的什么啊。脏了还得我洗不是。丁四新嘴里噙着一只乳头,另一手揉着另一侧的乳头不说话。而现在丁四新弓起身子,看着楚妮妮潮红的脸。他哀叹一声,右手撑着往后出溜,把头埋进楚妮妮的两腿之间磨蹭着。楚妮妮抖动着双腿,想把丁四新的头抖开。丁四新的胡子扎着楚妮妮大腿根的白肉。楚妮妮嘴里吸溜吸溜冒着凉气。
  楚妮妮喘着粗气抖动着,丁四新一口咬住了两腿之间正顶的那片皮肉。隔着衣服,皮肉很厚,丁四新咬得死死的,楚妮妮疼得折起身来,手往下扒拉着丁四新的头。丁四新不松口,越往下扒拉越疼,楚妮妮嗯啊着倒吸凉气。楚妮妮没大声敲锣,她把声音压在了巨大的磨盘底下。丁四新松了口,下来站在床前,弯着腰三下两下用右手就扒扯掉楚妮妮的裤头,他像头饿了好多天的狼,扯拽着楚妮妮的右腿,楚妮妮半拉身子搭在床沿上。
  丁四新用刚腾出的右手,一把就抠进楚妮妮的两腿之间,大拇指死命摁住正顶的那块上凸的骨头,而其余的四个手指头全抠进去了。他像在石头缝隙里抠鲶鱼一样使着劲。楚妮妮右手狠命按在他的大拇指上,左手扳着床板,嘴里爹啊娘呀叫着。丁四新嘟噜着喊爹叫娘也没用,我非得抠出鲶鱼来。他们以前在一起,楚妮妮经不起丁四新三弄两弄,下面就发了大水,水大的能养鲶鱼。丁四新使劲抠着,他甚至把楚妮妮的屁股都提离了床沿。
  楚妮妮嘟嘟哝哝,你弄死我吧。反正我也活不出花来了。这辈子跟了你,从来没真心对我,还不如……
  丁四新不吱声,看着楚妮妮的脸,哧哧哈哈使着劲,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滴成了水流儿。后来他捏着下面的枪口怎么硬塞都塞不进去,像两二面捏的一样,越弄枪越短。
  丁四新累了,楚妮妮哼哼唧唧也累了,她甚至在丁四新停手的空档打起了鼾呼。还在装?丁四新骂了一句老母猪。右手又酸又麻,他抽出来,打弯都疼,他侧着身子把左手端着的枪捅进去。枪口有些朝下,他干脆半跪着,调整好了枪口。他把枪口伸进拉出,伸进拉出,枪口灌满了滑腻的腥水。
  楚妮妮哧哧哈哈的“鼾声”像粗砂纸,把丁四新的心思打磨得敞亮。丁四新抽出枪,凑近鼻子嗅着,嗅着,他把枪口捅进自己的嘴里。
  啪勾——他舔干净了枪口上的水。被水哑火的枪,从此不会再发出声响。
  第二天一整天,丁四新都没见着楚妮妮。天黑透了,楚妮妮才迈进家门,泥头泥脑。她摸起饭桌上的馍馍啃起来。馍馍放了好几天,生出毛茸茸灰白的醭,在身上蹭了几蹭,大口啃咬着。馍馍干透了,她伸长脖子咽下一口,脸憋得通红。她跑到外面,从辣椒棵上随便扭下两个红皮辣椒,一口馍馍一口辣椒,她吃得贪婪。
  丁四新看着,没说一句话。晚上他也是啃了个凉馍馍,把辣椒咸菜剁碎,调了一盘子。他能凑合就凑合了。
  深夜楚妮妮又开始了,她只说啪勾,端起枪啪勾两声就躺倒睡了。而丁四新依然睡不着,端枪上楼,先用右手抠摸一阵,楚妮妮老母猪似的哧哧哈哈。活不出花来的楚妮妮成了破罐子,丁四新就把枪口捅进去了。枪口捅进去之前,他用辣椒擦抹了几遍。浓霜打后的辣椒,红而尖辣。楚妮妮像被火烫了一下,折起身子吸溜着抽气,她想用手掏出火炭,可两只手被丁四新右手死死钳住。丁四新骂着,我让你这头老母猪再乱打圈子。看你还乱跑不?是个公猪你就撅腚,奶奶的。
  楚妮妮喊着奶奶爹娘夹紧了双腿,晕过去。丁四新费了好大的劲才抽出枪口。啪勾——他再一次舔干净了枪口上的水。
  他拥有一把枪,却从此让它不会再发出声响。
  楚妮妮破锣敲了一夜,哭了一夜。天明楚妮妮没下楼,丁四新用萝卜叶下了面条端上去,面条他多下了一把。丁四新还在面条上撒放了调制的咸菜。中午楚妮妮也没下楼,晚上楚妮妮还是没下楼。
  深夜楚妮妮下楼了,两条腿叉得很开挪动着。她从厕所出来,搬动着两条腿在院子里用清水洗了再洗。楚妮妮大腿内侧像扎满了针,两条腿像没长在自己身上,像扎满麦芒的草个子。她叉把着搬着两条腿上楼下楼,不说一句话。
  丁四新看着她的背影,把电视机的声音调低,再调低。他端着枪照着她的背影啪勾一声。他心里清楚,最难熬的夜晚即将来临,那是听不到啪勾声的夜晚。
  邮递员送来了今年的汇单,一万元,比去年多了五千。丁四新签了字捏着汇单,他抬头看着满树的苦楝子在秋风中晃动着,有些已经干枯变黄发霉,摇摇欲坠。他把枪口贴近心口窝,那里传出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针尖捻进心尖的疼痛。
  楚妮妮几天没回家,亲邻都说给丁四新了,她在丁友明门口填平的石灰窖上胡乱搭了窝棚。丁友明两口子搬到外地去,没人知道地址,他家铁门上用粉笔写着吉宅出售联系电话等。丁四新没说话。
  楚妮妮隔几天回家一趟,她不换衣服,也很少吃家里的饭馍。她穿着丁媛买来的黒呢子长裙,有一个多月了,丁四新抠算着日子。楚妮妮到家,就打一盆清水,也不避讳丁四新和串门的亲邻,卷起长裙退下裤头就洗下身,一遍一遍,她能洗上老半天。洗着,她会把手拿到鼻子底下嗅着,嗅着。哗啦啦哗啦啦,她撩拨着水。
  丁四新把目光拴在她的背影上,她双腿叉把得更开,走路更慢。
  丁四新和过来拉呱说话的亲邻摇着头,怎么办啊,越来越痴傻了,都不知道避人了。楚妮妮的长裙看不见真色,上身套着的毛衣袖口领口开线耷拉着。丁四新想着她的裤头多少天没换了,布恐怕厚硬成袼褙了。
  看着心里怪难受的,多好的人,谁想出了这档子事。不行就砸开铁锁住到那个龟孙屋里去,让他卖不成。亲邻发着恨。
  丁四新没有话说,他看着电视机里那头被狮群围住的野牛左冲右突,野牛眼里的夕光即将被饥饿而凶狠的目光捻灭。
  他不想说出来,黑暗并不是避难所。
  丁四新一天没有动锅灶了,他正要抱柴火烧水做饭,丁友才急慌慌晃进来说,四哥,四嫂发烧烧糊涂了,再不看恐怕……丁四新没说话把豆秸抱进厨房。丁友才站在厨房门口说刚才你弟妹试了试,眉头都烫手,搁个鸡蛋准能熟喽。毕竟一家人,还是看看的好。丁四新点着火,说听天由命吧。阳寿到了强留不住。丁友才深吸口烟,不行就拉到卫生室打两天吊瓶?能喘回口气就算活着,咱老丁家没亏待人家。丁四新还是没有说话。丁友才转身走了,他和媳妇帮着楚妮妮挂了三天水。
  楚妮妮被丁友才两口子搀扶着回到家,丁友才老早就把她搭的窝棚拆了。楚妮妮眼神更加呆滞,丁四新想脱下她的黒呢子长裙,她杀猪似的敲响了破锣。丁四新端着枪气杠杠的走了。楚妮妮在家还是呆不住,大清早出去,不过傍黑摸回家。
  楚妮妮用自己的旧衣服把个枕头包裹起来,抱着满村乱窜。亲邻劝丁四新说,要不就送到教堂看看。丁四新沉默着看电视。亲邻又说不行拴上她,要有个好歹就苦你了。丁四新换了台看着。教堂是德国人建于19世纪末,后来被改造成市精神病医院。
  枕头被抱在怀里,她蹲坐在丁友明家门口,把毛衣往上一卷,把长裙的领口往下一扯,提留出一只奶把奶头塞进枕头里,那个地方她抠出一个小洞,正好塞进奶头。她抱着左摇右晃,嘴里嘟噜着吃饱觉觉,吃饱觉觉,聪聪最听话了,乖。真乖。吃饱了咱找爸爸去。楚妮妮捋着聪聪的头脸,细心捏出聪聪头上的草叶头发。楚妮妮笑了。
  楚妮妮眼里流出一地的晨光。
  乡村的混账孩子像草,永远清除不了,一茬渐老,新嫩的一茬又起。他们围着楚妮妮,咋呼着妮妮来妮妮来,喊个爸爸。楚妮妮咧嘴笑着,那些孩子亮出手心里的糖,喊个爸爸就给你,给你家聪聪吃。楚妮妮张嘴喊着爸爸,孩子一窝蜂大笑起来,把糖块丢过来。楚妮妮抓起来吹吹弹弹,剥掉糖纸塞进聪聪的嘴里。妮妮来,再喊一个。楚妮妮再喊一声。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互相捶打着。玩烦了,他们就捡碎砖烂瓦砸向楚妮妮,拿树枝木棍戳着楚妮妮。楚妮妮用两手护着怀里的聪聪,她哭起来。亲邻赶到,把那些混账孩子骂跑打跑。
  每一天,楚妮妮都要坐到傍晚。回家的路上,楚妮妮掏出糖纸贴在自己的眼睛上,她看到童年辉煌的落日,像一个大大的生锈的螺丝帽,而她不敢拧开,那里会涌出无尽的黑暗。现在她看着,看着,瞬间又揭下了糖纸,她看到漫天大片大片的血洇透了,流出来。
  楚妮妮怀里的聪聪还是被混账孩子夺跑了。楚妮妮神智更加混沌,走路低着头,嘴里自言自语着,来个人她站在路边像说给自己听,你见着俺家聪聪了吗?俺喊他回家吃饭。
  嘿嘿嘿嘿,她双手捂住脸低下头,没有人分得清她是哭还是笑。
  丁四新把丁友才喊来,他说我明天就到南方去。给闺女说好了,到她那里看看,我就放心了。闺女在外面离家那么远,我恐怕她再有个山高水低的,这辈子真没指望了。丁友才眨巴眨巴眼睛,心里磨开圈了,平时说丁媛不是自己的,怎么忽然关心起闺女了,他曾经多次说丁媛死到外面他也不管。他心里一定有事。
  丁四新说,家里你多照看着,有碗饭就端给你四嫂,延着口气就行。我还想查问查问那个每年寄钱来的到底是谁,咱得感谢人家,要不是人家这样帮咱,咱凉水也喝不上啊。咱不能到时候背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唉多年了,咱连人家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不清楚。
  这也算完一桩心思。人死不能带着心思上路。丁四新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大了一些,嗯嗯嗡嗡的声音模糊不清。
  丁友才答应着说,放心吧四哥。你还需要钱吗,甭忘了带身份证。
  天还没有隆明,丁四新来到二楼。楚妮妮嘴角的口水溻湿了枕巾。她正在梦里拉着火车跑,齁呵呵,齁呵呵。丁四新瞄准了她,啪勾,他在心里射出一枪。一枪响过后,他转身下楼。
  丁四新沿着老运河堤踏上了进城的路。这条路他从小走过多次。他穿着丁媛寄来的羊毛衫和外套,甩打着右手,连个包也没背。新衣服合体,挺括,像裁缝专门量身而作。他要赶到城里坐火车,他打听过了,火车中午十一点发车。那只枪他端的越发正了。身子再左摇右晃,而枪口始终朝向前面。
  浓雾像灰色布幔子,他撕扯开一层,再撕扯开一层。他往北看着,堌堆像艘模糊的大船,他不想猜大船会把姜尚楼村载向哪里。
  枪口沉甸甸的,吊挂着悲伤和记忆。他把枪口端正,走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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