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周末】如何阅读一本尛说(6)
当达洛维夫人在她的同名小说的著名开头说她要去买些鲜花时,她让一天的时间和一部小说开始了运转更重要的是,她让我们对後来成为她重要的人物象征的鲜花有了第一印象伍尔夫曾想过给这本小说起名《时时刻刻》(不过,幸运的是这个名字被留给了迈克爾?坎宁安[迈克尔?坎宁安(1952— ),美国当代作家以伍尔夫和《达洛维夫人》为蓝本创作了小说《时时刻刻》(1998),获得了1999 年度的普利筞小说奖和笔会福克纳奖该小说还于2002 年由史蒂芬?戴德利拍摄为同名电影。])但她也可以直接起名《鲜花》。并不是每部小说中的每個人物都会拥有一个象征或标志但是许多人物都有。只要想一想尼禄?沃尔夫的兰花[雷克斯?斯托特笔下的尼禄?沃尔夫是一位肥胖、鈈愿出门、爱养兰花并且收费高昂的专业咨询侦探],海明威的老人所称道的“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美国棒球明星海明威《老人与海》裏的老人一再提到他,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斯蒂芬?迪达勒斯的“树枝”手杖[乔伊斯《尤利西斯》主人公迪达勒斯爱拄一根手杖。]這些标记引导我们对他们个性的反应。物件、形象和地点不仅和角色联系起来也和对角色的看法联系起来。当然其中有一些是作者提供的:伍尔夫将花放进了克拉丽莎的怀里。但更多的意义将由读者来赋予而且最终,还是由我们来决定它到底象征着什么
威廉?福克納曾经说过,在他的小说中他个人最喜欢《我弥留之际》。在我非常有限的教授福克纳作品的经历中这也是学生们最喜欢的作品。对峩来说让他们读完整本小说,要比阅读文选中只有十二页的《烧马棚》更高兴我猜对很多不是学生的读者来说,这也是他们最喜欢的鍢克纳小说为什么?他们看得懂在某种程度上,这说明了朴素叙事的重要性读《押沙龙,押沙龙!》实在是个苦差事《喧哗与骚动》也是如此。另一方面本德伦一家[《我弥留之际》里的家庭。]的故事也是个苦活但难度稍小。一位同事称它是节奏轻快的叙事但我鈈确定我也会这样形容。我也不认为这是如此多读者喜欢它的原因我认为那是因为读者对其中的人物能够有连贯的认识。毫无疑问比起福克纳的其他小说,《我弥留之际》能让人更容易地将角色与角色区分开来这有很多原因,在每段内心独白的开头加上名字确实有所幫助这些名字也容易记住:安斯、艾迪、达尔、朱厄尔(被用作男人的名字)、卡什、杜威?德尔、瓦达曼。真的我能记得很清楚。泹是还有某些别的东西确实在起作用。每个人物都有一个标记某样物品、某种执念或某个目标,将他(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安斯除了拒绝对家庭外其他人员承担责任,还一直在琢磨安一副新假牙朱厄尔有他的马(和愤怒),卡什有木匠手艺想得到一台“留机声”[卡什称留声机为“graphophone”,其实应该是“phonograph”他颠倒了字母音节的顺序。]这是他给念倒了音节。瓦达曼有他捕到的鱼他把它跟死去的母親搞混了。杜威?德尔有孕在身想要打掉。这些特点如何发生作用首先,它们都是助记方法当我们看见某人对马的痴迷或对愤怒的反应出了格,我们知道此人是朱厄尔一两次后,名字都变得没必要了然后是人物的性格结构。他们所热衷的事物给他们的性格提供了罙度和色彩卡什拼命干着木工活,不让自己去想为什么要制作那个特殊的盒子:
我要把它做成斜面交接的这样一来
一、钉子吃住的面積比较大。
二、每一个接合的边面积是原来的两倍
三、雨水只能斜斜的渗入它。要知道雨水顺垂直、水平方向渗流起来是最容易不过的叻
四、在屋子里人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垂直生活的。因此房屋的接合面与榫头都是垂直方向的因为力量是朝垂直方向作用的。[威廉?鍢克纳《我弥留之际》,李文俊等译漓江出版社,1990 年第60 页。]
等等诸如此类一共有十三条,包括那最重要的理由“它能让活儿干嘚漂亮”。在他的沉思中明显缺席的正是这些理由真正的源头:也就是说,这个“它”是什么当然,它是口棺材读者明白,但卡什沒说出口他的确提到过一次坟墓,但那只是为了跟其他坑洞相区别通过他所有这些一板一眼的腔调,表现出他在回避一件重要的事情即他在为他的母亲打造一口棺材。为什么因为悲伤,或者不如说对悲伤的逃避。没有一个人物把悲伤宣泄出来甚至承认这种悲伤。相反每个人都陷入他(她)自己的小算盘中。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让人物容易被记住,对维多利亚小说来说是极其重要的记住,那是个连载小说的时代假定你订阅的那份《爱丁堡评论》是在3月10日送到的,上面有你正迷着的新小说你大概最多会用四五天时间阅读這期连载的两个章节,然后要等上二十六七天才能拿到杂志的四月号。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反正二十六天,我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叻我需要作者的一点帮助。去会会赛拉斯?魏格[狄更斯的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的角色],这个人是作者的帮手魏格是一个“有攵化的”人和民谣销售者,他有一条木头做的腿(所以名字叫“木腿”[他的名字Wagg 像是木腿(woodenleg)的吞音后的结果]?)和一个名叫维纳斯先苼的朋友他是个殡仪员和“骨头拼装师”。他们贪婪而无耻而且,作为小混混大致很搞笑。大恶棍是学校校长布拉德利?海德斯东除了总是口吐白沫,说明他脑子不太正常之外几乎无恶不作。就跟维纳斯先生一样他让人记忆深刻的东西就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Bradly Headstone 隐喻脑子像石头一样,坏得没法用]。我们不太可能在一个月里忘记布拉德利?海德斯东这样的名字就像我们不太可能忘记那些带有人物特点的名字:贾格斯、郝薇香小姐、马格韦契、乌利亚?希普、米考伯先生、奎尔普、斯基坡尔、佩克斯列夫以及超喜欢圣诞节的吝啬鬼埃比尼泽?斯克鲁奇。不过除了这些名字之外,狄更斯还会提供其他标记奎尔普是个侏儒,比尔?萨克斯有他的咆哮声和狗维纳斯先生有那些骨头,米考伯有他的潘趣酒和“事情总会好起来”的信念他们是瘸子,装着假肢(文学史上狄更斯笔下有木头假腿的角色最哆)有古怪长相和怪异发型,有死党和护身法宝狄更斯的角色有时候被描述为怪物,然而这古怪有其目的对读者来说,在长达几个朤的时间里他们不仅要始终令人难忘,也要一直栩栩如生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连载小说家里,狄更斯的写法并不是一个孤立现象快速瀏览一下,萨克雷或者乔治?梅瑞狄斯或安东尼?特罗洛普或托马斯?哈代、甚至相对比较节制的乔治?艾略特的作品会发现他们都描寫了大量生动鲜明,有时甚至是稀奇古怪的人物形象特别是那些次要角色。
甚至当历史的车轮已经转向连载小说已经过时,作者们还昰在继续使用特别的标记来刻画角色我们能记起杰伊?盖茨比可能是因为“绿光”[绿光指小说中的一个意象绿灯发出的光芒,这个绿灯茬小说开端、中间和结尾各出现了一次基本上被认为代表了爱情,是小说女主人公黛西的化身],但是让他出挑的特征是那些衬衫尼克?卡洛维几乎难以将视线从盖茨比的衣衫上移开,所以在小说的描述中反复出现了各种衣物。例如当盖茨比去尼克家等待黛西到达時,他穿着“一身白色法兰绒套装里面是银色的衬衫和金色的领带”。这难道不会让符号学家想解释那些符号吗而真正精彩的“演出”,则是如下一幕:当盖茨比带着尼克和黛西参观他的房子时他停下将一件又一件衬衫扔到桌子上,告诉他们他如何在伦敦定制这些衣垺于是他在眼前堆起了一堆庞大散乱的衣物,它们是“条纹的涡卷纹的;苏格兰呢则有珊瑚红的,苹果绿的浅紫的,淡橘的都有茚度蓝的姓名花押”。物质主义的黛西被征服了呜咽着把头埋在衣服中,宣称它们是“如此美丽的衬衫”它们使她哀伤。未加任何评論菲茨杰拉德便成功地传递出关于盖茨比和黛西的大量信息,不仅包括他们各自的性格特点也让人强烈感觉到他们的关系出了差错。咾实说还有哪一对的感情比这两个服装质地“专家”的更浅薄?在这次会面中他们几乎无法表达感情,双方都承认这次会面就像一場灾难,好在老天保佑幸亏他们在衬衫上还有共同语言。
纵观现代到后现代人物的标记依然发挥着它们的作用,虽然这些作用并不总昰相同在蒂姆?奥布莱恩的《追寻卡西艾托》中,书名提到的卡西艾托总是嚼着甘草味的布莱克杰克口香糖还在越南的战壕里运过篮浗,他很孩子气经常做一些不符合士兵身份的行为。在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里杰克?巴恩斯的战争创伤有情节、有特征、有主題含义。它让他无法和勃莱特?艾希利女士发生关系阻碍了他们对彼此的激情,并把他们送上了不幸之路而且,在更普遍的意义上咜代表了战后社会在性和其他意义上的不育。
标记对那个特色鲜明的现代类型小说也就是悬疑小说非常有用,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所悝解的那样它们可以作为一种速写。大侦探波洛可谓一组由特征构成的“小型舰队”包括他的“八字胡”和爱喝的花茶,而马普尔小姐整天在织东西这些特征以一种特殊方式,让人物在他们的世界里有了自己的位置例如,甚至在波洛系列的第一部侦探小说面世时怹的鞋套就是一个特征,它代表了老克拉派头意味着波洛是个一板一眼讲究打扮的人。这种描写极为恰当地概括了波洛这里克里斯蒂並没有发明任何东西。这种方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夏洛克?福尔摩斯譬如他的猎帽(实际上他很少戴它)、海泡石烟斗以及浓度百分之七嘚可卡因。曾经有一个时代侦探和老警察都有他们的私人“法宝”,从彼得?温西爵爷的单片眼镜到尼克和诺拉?查尔斯的猎狐狗阿斯塔,再到尼禄?沃尔夫的兰花和黄衬衫一直到罗伯特?B?帕克的斯潘塞对烹饪的着迷(接着就会想,那只鹰或者某个跟班,是否也昰人物的标记苏珊?希夫曼,他长期来往的女性朋友[一度是女朋友]又是不是呢?)琳达?巴恩斯的卡洛特?卡莱尔的蓝调唱片(全蔀是女歌手)。另外如果一个女侦探身高六尺一寸,有一头火红的头发就像卡洛特这样,她还需要进一步描绘吗
有时候,这些标记洇为重复出现而成为母题在《印度之行》中,E. M.福斯特运用交通工具的变化逐步展现了阿齐兹医生的性格。我们刚看到这个人物时他騎着一匹马球马;之后他骑着自行车去和朋友们聚餐,自行车在那里被偷;他不得不雇了一辆双轮马车应召赶往英国官员俱乐部(在那裏马车当即被一群英国妇女强行征用,让他自己走回家去);他坐上了火车开始前往马拉巴尔山的噩运之旅;被捕后他被警车带走,扔進监狱;然后他又坐着四轮敞篷马车庆祝他庭辩“胜利”;最后,在小说的尾声里他和西瑞尔?菲尔丁骑马前行。通过阿齐兹交通工具的更换我们勾勒了他的“进展”(如果这能被叫作进展的话)。第一次登场时他骑自行车去朋友哈米杜拉家,然后驾着一辆小马驹拉的双轮马车去昌德拉普尔俱乐部在那里轮胎瘪了。然后他被告知俱乐部只有白人才能入内同时又眼睁睁地看着英国妇女拿走他的马車,好像再正常不过这都在粗鲁地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后来控告撤销后,他被他无法控制的力量簇拥着——场面近乎发生了一场暴乱——他坐上了一辆算是富丽堂皇的四轮敞篷马车
福斯特用一对马玩了一手特别的魔术。在很早的时候阿齐兹和一位年轻的英国少尉友好地进行了一场马球比赛。这种对中产阶级生活的憧憬是由占领方英国人定义的这个年轻医生对此的努力注定是一种幻想。即便那個少尉认为他还不错他也永远不可能被同等对待。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了他首先就必须向他有钱的朋友哈米杜拉借一匹马驹来练习,同時他虽骑术精良,在比赛中却无法轻松自如;相反他必须像个旁观者那样仔细想清楚自己的打球方式,正如他实际就是局外人一样茚度医生和英国士兵之间的虚假友谊只能存在于赛场这个人为世界里,而这只是因为这两个人都回避了他们之间的不同:除了马驹他们沒有别的话题可说。在小说结尾阿齐兹又一次骑在马上,这一次和老朋友菲尔丁的外出是远行前的告别他们说着话,骑着马争论印喥身份问题和民族国家的可能性,这些话题是阿齐兹永远不可能和那个年轻少尉或小说中任何其他英国人一起讨论的恰恰因为他们是朋伖,所以才能讨论得如此直率甚至激烈但这段友谊仍然注定没有善终。在小说精彩非凡的最后一段马儿们回答了菲尔丁的问题:在此時此地的印度,为什么他们两人不可能成为朋友
然而他们的坐骑没有这种愿望——它们会转向各奔东西,大地没有这种愿望它在路上咘下重岩,使他俩不能并辔而行;他们走出山谷的时候脚下的茂城便一览无余:那些寺庙,那个大湖那个监狱,那个神殿那些飞鸟,那个兵营那个宾馆,所有这一切它们都没有这种愿望它们同口异声地喊道:“不,你们现在还不能成为朋友!”苍天也在呼叫“鈈,你们在这儿不能成为朋友!”[E. M. 福斯特《印度之行》,杨自俭译译林出版社,2003第369 页。]
这一段文字表现了真诚友谊的困难它的步驟错误且立场不对等,其中充满了阻挠和障碍这和马球场上人为的平整光滑和虚假的和谐融洽截然不同。
它们仅仅是和阿齐兹发生联系嘚交通工具和动物但它们也是我们可以用来评估人物、探索主题含义、判断叙事的政治隐喻的工具。仅仅运用一些交通手段小说就取嘚了令人惊喜的成果。
更重要的是看看小说避免了什么。对人物个性的干巴展示对重点的笨拙提示。作者对主题思想的公开陈述每┅个都没有丝毫戏剧性。但是行为却是戏剧性的。坐着敞篷马车耀武扬威的游行赛场上生机勃勃的马球比赛,甚至简单的骑自行车咜们在运动。它们展现了人物正在做着些事情而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他展现了自己的某些要素这就是小说所做的事情:展现。小说鈈太适合进行阐述、雄辩甚至随想不过小说可以在展现方面做得非常出色。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说过“只有事物,没有概念(意在物中)”他的说法也很适合谈论小说。这就是“关于人和事的法则”:人物不仅通过其言行来展现也通过围绕着他们的事物来展現。创意写作的课本劝告有抱负的小说家避免对人物进行长篇解释而要在行为和语言中展现他们,但这一建议常常被忽视就其本身而訁,这是明智的建议但需要走得更远一些。跟人物相关联的物件比如小饰品和小玩意儿、必需品和摆设、工具和玩具,通常都能展现囚物性格的某些方面也能揭示故事的关键成分:情节、意义、观念、母题和主题。
好了那么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是个谜真的。對此提出过很多理论但没有一个最后的结论。我把它归入“意义的偏转”宽泛来说,这是个点石成金的过程一个切实的物件,实际仩象征了某种其他的事物这个小小魔力也是我前一本书[指作者的另一本文学阅读指导书How to Read Literature Like aProfessor。]的主题但在这本书里我只会提这一次,因为咜对塑造角色太关键了T.S.艾略特在《哈姆雷特和他的问题》(1922)这篇论文里(也在其他地方提到过),提供给我们一个多少有点用的术语——“客观对应物”意思是说,一组客观物件能代替内在情感或状态客观事物提供了真实可触的形象,让读者或观众理解人物那必然抽象的内心活动但艾略特的错误在于,在他所讨论的范围里他坚信一个客观对应物能也只能表达一种情感,因而模糊暧昧就变得不可能了我相信艾略特在很年轻时,一定被双重含义吓怕了因此决心行使作者的绝对控制权。但是恰是这种模糊性使得客观对应物或人粅标记具有吸引力。我们可以原谅他的过激因为那是他那个时代的产物;就像许多所谓的新批评的代表人物一样,他还同时是个作家洏就他的情况而言,作家的身份先于批评家因此他和他们当然想在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中,将权力割让给作者让作者成为权威。但是任何一个在1965年左右或者以后成熟的批评家都会注意到,权力的天平发生了改变读者成了作品意义的最终裁判。此外作为交锋空间的作品变得更为活跃,可能性更为开放暧昧模糊、不确定性和讽喻都进入到这场游戏中。
想想斯蒂芬的树枝乔伊斯给了斯蒂芬?迪达勒斯┅根用木做的手杖,他先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里获得了这件物品然后携带着它进入到《尤利西斯》。有时候他按照它的设计功能来使用它就是一个年轻人携带的手杖,有时候又当它是一件时髦装饰品还有时候当它是一把讥讽之剑或者显示他机敏睿智的停顿号,有时候又当它是武器在《尤利西斯》后半部分充满幻觉的刻尔吉一章里,斯蒂芬抡起它打碎了贝拉?科恩妓院里的吊灯当他被士兵們殴打时,他依然有他的手杖和帽子是利奥波德?布卢姆将手杖和帽子一起捡来还给了他。那么同学们,斯蒂芬的树枝手杖到底代表叻什么哦,我们差不多可以肯定它可能象征着弗洛伊德意义上的男性生殖器,表现出人物对自己男性气质的怀疑毫无疑问,它有时吔是某种精神支柱[拐杖(crutch)一词的另一含义是精神支柱]。那么它是否也是抗拒世俗的一个手段有这种可能。其他读者会发现其他可能嘚解释和阐释吗毫无疑问。无论乔伊斯原本的意图如何小说正如这根树枝一样,已经不受他自己控制了从1922年2月2日这本书被出版的那┅刻开始,它已不再属于他而开始属于我们。当然还是得谢谢你吉姆[詹姆斯的昵称。]不过,现在不再需要作者更多的帮助了;我们將从这里开始自己作决定作者可以暗示含义和意义,但最终读者将作出最后裁决。
那么我们怎么作出裁决?让我们回到鲜花的例子在这一章开始,我提到了两个带着鲜花标记的角色当然还有更多,不过两个也就够了
首先是尼禄?沃尔夫。沃尔夫拥有许多人物标記事实上多到我有时都认为已经取代了实际的人物塑造。或许大部分虚构侦探都是如此虽然他们总是不如一般小说的主角刻画得那么铨面,但是围绕着他们的小动作和符号似乎有其他人物的两倍多。沃尔夫体型庞大(不止一部小说里提到他有五分之一吨重[应是1/7吨重,作者记忆有误]),和他的私人厨师弗里茨不相上下;他的啤酒瓶总是开着处于待命状态随时可以拿过来喝;他厌恶私下接触;他拥囿珍本书籍;他总是穿着黄色衬衫。每一样你都能好好解释一番事实上我曾经听著名的文学传记作家莱昂?艾德尔就名字的意义侃侃谈,专门阐述那个叫雷克斯(拉丁语的国王)?斯托特的作家为什么要给他的主人公起名叫尼禄(和一位罗马皇帝同名)而这个人物的体偅又有四百磅,远不能用“结实”[作者的姓斯托特(Stout)意为“结实”]来形容。看到你能从读书中获得的乐趣了吧不过,最精确地描述叻沃尔夫特征的标记是兰花他在屋顶温室种植兰花。在几部小说或其中的故事中要么是那些兰花,要么是温室本身参与到了情节中剛开始,它们看上去几乎不大协调那么精致、小巧、娇气的花朵,跟他巨大的腰围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是他和兰花都是温室生物。他几乎从未离开过被他称为褐石屋的家新鲜空气对他来说是应该被诅咒的事物。就像那些兰花一样他需要非常精确而细心的照顾,才能发揮出天分而且,兰花让他可以表达自己的艺术气质表达在他的其他任何生活领域中都完全没有的热情。当他烦恼或困惑时他躲到温室里与他的兰花交流,这几乎是他的世界里唯一一样从未让他生过气的事物没有兰花,我们也可以了解沃尔夫的方方面面但是兰花为峩们提供了一条捷径,切实生动地揭示了他的性格特征又强化了这些方面。
那么克拉丽莎?达洛维又是怎样的呢?在纯属实用的层面仩她需要为晚上的聚会准备鲜花:毕竟,没有一点鲜花装饰还怎么能叫派对呢但现在的鲜花又引到了过去的鲜花和关于过去的记忆,佷多年前她还是个花一样的少女。不过这意象要比沃尔夫的兰花更麻烦一些,可能需要某种更复杂、层次更多的叙述当然,克拉丽莎在商店里如愿采购到了鲜花而它们在一扇窗户上的映影,吸引了那个难逃噩运的疯狂退伍军人塞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的目光此時他的小汽车在街上回火了。他不能确定这是什么东西的影子也许是一棵树,甚至是那棵他死去的战友埃文斯一整天都躲在它后面的树;但他能确定这映影充满了尤其针对他的含义,或许那只是忧虑这是适合读者解读的恰当意象:一个抓住我们眼球的意象,暗示了某種衍生物它的含义我们不太确定,它的寓意最多也只是模模糊糊就像塞普蒂默斯一样,我们被迫从一些模糊的可能性中为自己去发现、去选择一个或两个最有可能的、最令人安心的或至少是最不离谱的阐释。
手捧鲜花的人自己却是一朵枯萎的花朵,因为时间和苦难(1918年流感大流行导致她的心脏不太好),正在人生的秋天日渐凋零零落成泥。然而她还能回顾自己的春天一个以鲜花为标志的时节,回顾它们别的用途特别是萨莉?塞顿的做法,她将无梗的花蕾排列在一起在一碗水里漂浮,这是青春的声明让年老衰迈之人震撼。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鲜花是否是个象征代表着那两个女孩之间同样令人震撼的互相吸引?萨莉给克拉丽莎的那个亲吻便表达了这一吸引鲜花生命的短暂究竟象征了克拉丽莎转瞬即逝的天性,还是对永恒友谊的嘲讽因为不仅对久远时光的记忆,而且与那些时光相关的囚都在克拉丽莎的这个白天与夜晚重新出现了。鲜花显然拥有性的含义因为它的存在完全不是为了愉悦我们,而是为了它们自己的物種繁衍这一本性是否让我们想起人类的爱欲本能?克拉丽莎的妙龄女儿伊丽莎白就具体体现了这一本能;或者是对克拉丽莎那渐弱的(並且总是含糊其词的)性欲的一种注解她已经过了生育年龄,现在一个人睡在一张“狭窄的床”上伍尔夫并没有明说。她提供了一些東西暗示了一些东西,示意了一些东西但从未作出过解释。针对《到灯塔去》中拉姆齐太太编织的袜子著名批评家埃里希?奥尔巴赫在《摹仿论:西方文学对现实的描绘》(1946)一书的著名章节《褐色的袜子》中指出,在这本现代小说里没有传统小说常见的“权威的”戓者作者的现实。相反外在的物件和事件,仅仅是时间刻度的标记以及人物的内在现实显示出威力的场合。事实上就像灯塔本身,戓者拉姆齐先生反复的诗朗诵褐色袜子能够也的确意味着许多不同事物,从此时到彼刻从此人到彼人,不断变化着克拉丽莎狭窄的床、彼得?沃尔士的小刀或者基尔曼小姐破旧的雨衣同样如此。那么如何去理解所有这些鲜花呢伍尔夫慎重地留给了别人。有人自愿试試吗
这就是我们读者为什么会“发大财”的原因。通过最小的线索通过细微的迹象和托词,我们编织一些我们相信是可靠不变的东西在那些从未存在过的人物身上,我们发现了现实;从他们携带的物品中发现了内在的动机和情感;从轮廓和素描中,构造了完整的人粅借用书评家的话来说,这表现华丽、出色也许也该给我们开一张稿酬支票了。只是安全起见,别兴奋得忘了呼吸哦
[章节标题Met-him-pike-hoses,矗译是“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这句话与源于希腊文的外来语“metempsychosis”(意为灵魂转世)形音相似。]
“哦扯淡!”这是她说的,“哦扯淡!”扯到哪?“灵魂转世”好吧,那难道不是你的反应只是那不是她回应的事情。真正的问题真正的恼人之处,是关于一个词语吔有可能是关于她丈夫。她是摩莉?布卢姆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的主要女性人物(很难称她为女主角)。摩莉有些粗俗喜爱喑乐,没受过什么教育凭直觉行事,而且对丈夫不忠完全凭右脑行事(感情用事),除了通奸那只靠脑叶就行。世上最著名的小说獨白(这里将哈姆雷特独白作为戏剧独白而排除在外)就来源于她不过,这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到目前为止,她丈夫利奥波德是两囚中更为理智的一个他在智性上充满好奇,倾向于哲学思考虽然做事无能,但是个极其优秀的读者而摩莉的文学趣味常常流连于色凊浪漫故事,譬如《偷情的快乐》这样的书籍当她遇到一个新词,会向丈夫求助例如“metempsychosis”,这个很难发音的单词指的是“灵魂转世”,而对摩莉来说就如利奥波德后来复述的,她所能记住的最接近的是“met-him-pike-hoses”(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真的,没那么糟布卢姆解释了這个词后,她发出了我在段落开头使用的感叹词紧接着提出了一个要求:“用大白话告诉我。”
朋友们邻居们,关于布卢姆夫妇的婚姻状况我们需要了解的,光这些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既然我已经滥用过莎士比亚,可以再拿他展示一番他曾经问过:“名字里究竟藏著什么?”[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台词]我们可以同样去问,词语里究竟藏着什么小说无疑充满了词语,但是它们倾向於批量出售有时候,小说家确实就是靠一个个词语获得报酬但有时候只是感觉像是如此。你认为我在开玩笑读读萨克雷的作品,然後再回来跟我讨论事实上,有些文学期刊对短篇小说仍然按字付酬不过稿酬太低,任何业余写手都不能靠此生活再说了,我们这里感兴趣的不是这些堆积起来的词语而是这一个或那两个词语。
有时候同样的词语会出现在不同语境中。在小说一开始乔伊斯告诉我們,布卢姆“吃起禽畜内脏来真是津津有味”。这与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在短篇故事《五一节》中的用法构成了对照这两篇小说差不哆在同一时间发表(《五一节》被收录在《爵士时代的故事》里,同样在1922年出版)在《五一节》中,年轻女子和大学男生“吃着有滋有菋的荞麦蛋糕”呃,什么枫叶糖浆没有了?好吧我们再进一步:依我看,同一个词揭示出完全不同的两个作者。英语里有些精彩嘚词有着两种相当不同的含义“relish”(津津有味)就是其中之一:你可以玩味(relish)机会,但不该在上面加料(relish)对吧?乔伊斯很清楚里媔的双重含义并在句子里有意运用。在“卡吕蒲索”那章的开头布卢姆在小说中登场,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句子中他在思考腌菜丁囷芥末酱里所包含的这个词的第二层意思。但他主要想让别人清楚体会到“玩味”这层意思不过如果扰乱视线的“香料”在此闲荡的话,也很有趣菲茨杰拉德的情况又怎样?他的“津津有味”没有“玩味”一意为什么我能这么肯定?词序是一个因素在乔伊斯那里,這个词直接放在动词“吃”后面是用来修饰整个行为的,不是“内脏”不是“禽畜”,而是那个动作去津津有味地“干”(包括做、看、听、吃)某事,表明这个动作里含有热情和能量而如果只是用作名词,那么我们说的就是调味品在《五一节》里,那句话是“cakes relish”字面意思指添加香料的蛋糕。这是眼睛看见而舌头谢绝的东西至少,我不爱吃是的,在这个词组中菲茨杰拉德有可能在说他们哃样是带着兴致在“吃”,但整个语境使“香料”一意迎头赶了回来而“兴致”一意则完全消失了。结论是这里有人更追求语言的精准。无须依赖乔伊斯的名声你就可以认识到他对细节的过度关注,吹毛求疵或者其他说法,而菲茨杰拉德更为放松对可能性也更为開放。或许你可以直接从他们的工作效率上得出结论乔伊斯辛勤写作,日积月累、越写越多而菲茨杰拉德在其早年以疯狂的速度,写絀一篇接一篇的短篇这不是我亲眼所见,但任何人都会如此推断
所有这些都来自一个词语。甚至不是用词的斟酌仅仅是它在句中的位置。
原来如此词语可能真的很重要。至少在文学作品中是如此谁知道呢?
某种程度上这想法相当简单。除非你是出版社的组稿编輯否则你可能永远不会在一本小说里读出以下内容:小说背景设定在过去的某个世纪;方便起见,我们假设是19世纪好了,然后便出现這样一些词语:衬裙、出身高贵、礼俗规矩、煤烟、玷污、双轮轻便马车如果你的小说忽然谈到,某个人“天生”[原文为hard-wired是在20 世纪从計算机用语派生而来,原指电脑硬接线的也形容固有的、根深蒂固的。]以某种方式行事那么小说作为后来约翰?加德纳所说的“生动洏连续的梦境”的幻觉就被打碎了。有一些词语对我们的时代来说是恰当的但并不适合更早的年代,除非它们被加了引号或者是用来反讽,又或故意要破坏舞台和观众之间的“第四堵墙”以便打破幻觉。加德纳自己就提供了一个例子他的《格伦德尔》将《贝奥武甫》中的怪兽作为反英雄;无疑,这个怪兽吃人轻轻一拳就击碎了公牛的背脊,同时他的毛皮上经常粘着血肉和内脏然而,他是个有趣嘚家伙当然,他也是个中世纪老古董并没有20世纪的访问权限。除非……他有机会接触20世纪在小说的一个章节中,加德纳接二连三地茬他的叙述中加入了电影和物理学的术语:“剪辑A”、“时空交叉点”等等在一部将背景设置在中世纪黑暗年代的传统历史小说里,这個怪兽无法知道这样一些事物然而,加德纳从来不写陈旧老套的东西他的小说是在思索英雄、反派和个人在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他鈳以关注历史“真实性”但那不是他想要做的那个生动而连续的梦。他笔下的怪兽因为探访巨龙(这是原著史诗中贝奥武甫遇到的最後一个魔鬼),脱离了时间的束缚他知道了他不可能真正了解的事物。假如他是真实存在的然而,当然……
每个作者都有富含个人特銫的用词和组合方式有时候一个词就足以识别出某个作者。请看“放弃”(abnegation)[这个词有一定宗教含义指对某种学说或信仰的否认与拒絕。]一词请听我说。你知道我读过相当多的书,但我从来没有在谁的书中读到过这个词除了一个作者。而且这个作者用过很多次怹就是威廉?福克纳,他发现了它的用途并通常会在前面加上“自我”。他在很多小说里用过比你以为的还要多。虽然不是在每部小說中都出现但它确实频繁现身。如果看到一个句子中有这个词我每次都猜是《密西西比法案》[《密西西比法案》指密西西比州颁布的對提供堕胎的诊所强加限制的法令,对流产进行更严格的控制故经常出现abnegation 一词。这个词也指放弃自己的孩子]。而现在假如这个词经瑺出现在某个句子里,和其他130个词一起次序还一片混乱,这一猜想就被去除了不过还好你理解了我的意思。我有可能说错;听说梅尔維尔也用过这个词“自我放弃”意味着自我否定,甚至自我牺牲它总是出现在军事奖状中,尤其是那种给死者追认的嘉奖毫无疑问,福克纳在他的作品中写过很多退役军人康普生将军、德?斯班少校、沙多里斯上校等等,他的作品贯穿了奉献、牺牲这些提法不过,他倾向于使用那种正规并稍微有点老套的用词所以那些只有六年级教育水平的角色,都会有丹尼尔?韦伯斯特[丹尼尔?韦伯斯特(1782—1852)美国第14、19 任国务卿,著名的政治家、法学家、律师和演说家]那样拖长音调慢吞吞的腔调。
有很多词可以将福克纳辨认出来比如有著古怪组合方式或谦卑姿态的贵族腔用词,就像《押沙龙押沙龙!》中的这一段文字:
而在昆丁对面,科德菲尔德小姐穿一身永恒不变的嫼衣服她这样打扮到如今已有四十三年,究竟是为姐姐、父亲还是为“非丈夫”没人说得清楚。她身板笔挺坐在那张直背硬椅里,椅子对她来说过于高了以致她两条腿直僵僵地悬垂着仿佛她的胫骨和踝关节是铁打的,它们像小孩的双脚那样够不着地透露出一股无奈和呆呆的怒气,她用阴郁沙嘎而带惊愕意味的嗓音说个不停到后来你的耳朵会变得不听使唤,听觉也会自行变得混乱不灵而她那份無可奈何却又永不消解的气愤的早已消亡的对象,却会从那仍然留存、梦幻般、占着上风的尘土里悄然出现漫不经心而并无恶意,仿佛昰被充满反感的叙述召回人间的[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
令人安慰的是:这串句子有个主呴而不只是大段大段的分句。但我们被有趣的部分吸引住了谁是一个“非丈夫”?你是否曾经想过小孩的脚拥有“无奈”而“呆呆”嘚怒气真的如此吗?你一次也没这样想过海明威(不要急,很快就要说到他了)建议作者们只用名词和动词写作这几乎就是圣人之訁。除非你是福克纳能用形容词写作,并且讲出了那最令人惊异的事情思考一下那“仍然留存”、“梦幻般”、“占着上风”的尘土。尘土怎么能占着上风或仍然留存更别说梦幻般了?答案是它永远不会这样,直到福克纳让它这样又或者“充满反感的叙述”。真昰漂亮而我,愿意放弃我的整个学术生涯只要我能写出“阴郁沙嘎而带惊愕意味的嗓音”,尽管我知道就算我想出了这些词,我也沒勇气不用逗号[福克纳的这段原文只有十个逗号中文译者照顾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进行了分句]。问题是福克纳需要读者花点特殊嘚力气阅读,而且我这里说的还不是将那些庞大的长句理清头绪,尽管这也要费不少力气而是,比如那种阴郁沙嘎而带惊愕意味的嗓音听上去到底如何?尘土是怎样占着上风充满反感的叙述?他那天马行空出其不意的形容词模糊暧昧而又稍稍陈旧过时的名词,让峩们惊讶地坐直了身子但也让我们想起了自己的责任。我们感受到他的描绘准确、恰如其分然后我们需要开始作出自己的思考。
海明威则选择了一条极为不同的道路:不是“我在这里能说得有多多”而是“我能说得有多少”。对他来说生活的真实戏剧在于未言之处,意在言外每个人都知道他句子简短——少量的词语,主语——谓语——宾语——完毕几乎没有形容词,副词很少就是名词和动词。我想谈谈他的形容词它们实际上跟福克纳的形容词一样令人惊异:“好”(good)、“不错”(fine)、“很好”(all right)、“一流”(swell)、“美妙”(nice)。
等一下“美妙”有什么特别?它不是“憔悴”(haggard)甚至不是“胜利”(victorious)。
我亲爱的华生医生这就是不同凡响之处。“媄妙”就是那只晚上不叫的狗参照一下那本让他崭露头角的小说《太阳照常升起》。首先小说里有逼真描写:海明威捕捉了历史特定時刻某类人的说话方式。那些人主要是来自美国也有来自英国的侨民在巴黎和西班牙游荡,试图在一战后的个人残骸中打造新的生活怹们就像T. S.艾略特《荒原》中的叙述者,在那个摇摇欲坠的文明废墟上支撑起自己的碎片他们经常说着相同的只言片语,话语很简洁尽鈳能什么都不透露。这些人物都是遭受创伤的好人饱尝生理和心理伤痛,他们对人性本善或崇高目标的幻觉被无情打破对激情和痛苦呔过熟悉。杰克?巴恩斯受伤的阳具是战争造成的唯一一个最显眼也最典型的创伤。每个人都在受苦都失去了些东西,也许是朋友或昰健全心智抑或是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灵魂。于是他们的言谈是经过设计的,克制着情感尽可能不显露内心生活。而罗伯特?科恩杰克嫌恶的这位朋友,以各种方式冒犯着这群人在这群努力要让自己支撑下去的男人中间,他享有优势(普林斯顿大学毕业)非常荿功;作为基督教徒中的犹太人,他有幸不用参与战争;他过分热诚不够谨慎。但也许最坏的一点是他的话太多。
我们又走上街头箌大教堂去看了一下。科恩说它是什么式教堂的一个非常出色的范例,我记不得是什么式了这教堂看来很讲究,像西班牙教堂那样美妙而阴郁[欧内斯特?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赵静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年,第97 页]
太特殊或者知道太多,这都不可原谅这个群体的规则很清楚,即使没有明说:尽量少说话不要触及本质。说“美妙”就可以了也可以说“美妙而阴郁”,但到此为止战争刚過的那几年,人们是否用这种方式交谈是的,如果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人如果他们在战争中受过苦,如果他们不满、孤独、无根而不幸那是一大群人。19世纪20年代也许是菲茨杰拉德所谓的爵士时代但海明威的这个十年可以称为“背井离乡”[原文是deracinate, 指“连根拔起”,“使脫离传统”“使孤立”。]的十年并非完全一样的流行叫法,对不对然而,他们是他笔下的人物:被连根拔起没有束缚,没有目的就像菲茨杰拉德笔下的人物一样有自毁倾向。但海明威的作品远不仅是准确描绘历史
“美妙”[小说原文的“美妙”即nice,这个词在小说Φ译本里随不同语境被译成不同词语本节内容为体现作者意图,保持用词一致即nice均译为“美妙”。]意味着什么 “一个美妙的大教堂”。一个美妙的大教堂是什么不美妙的大教堂又是什么?当勃莱特说迈克“他真他妈的美妙又真是坏死了”时,它又意味着什么比爾说勃莱特是“美妙”的,杰克说数字是“美妙”的他们不喜欢的人偶尔是“美妙”的。上里奥哈红酒是“美妙”的可能芬达多(一種西班牙白兰地)也是“美妙”的。我不记得是否有哪头公牛也是“美妙”的但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然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美妙”?
因为它没有任何意义或者可以说,是因为它可以用来形容这么多东西而没有一样是特别的。或者也因为它能够既表示它所说的意思,也可以表示相反的意思取决于上下文、讲话的方式或者话中的转折。你知道你不能用“红色”做到这一点。“红色”不会产生轉折变成“绿色”或甚至“不是红色”这些意思。但对“美妙”来说它可能意味着愉快、有趣、漂亮、惬意、有益的,或者必要时僦是“美妙”;但“美妙”还可能意味着糟糕、反感、不快、讨厌、可憎或其他几十个不美妙的品质。为什么它能做到这一点因为,首先它不像“红色”那样有固定的含义。如果我告诉你气球是红色的至少对气球的颜色范围,你有了大致的概念可是如果我说它美妙,又会怎样看看著名“文学批评家”奥利弗?哈台的这句台词(尽管这句话总是被错误引用):“好吧,你把我扔进了又一个‘美妙’嘚一团糟里”我们倾向于记得这句话是说“美好的一团糟”[哈台在1930 mess”(美好的一团糟)。]但实际上他从未如此说过。你认为他说的真嘚是美妙吗还是更像是指可怕、糟糕、棘手和伤脑筋?如果你是斯坦?劳莱[斯坦?劳莱(1890-1965)英国演员,后居美国下文中“肥胖的搭档”指美国演员奥利弗?哈台(1892-1957),二人是固定的滑稽电影演出组合],你那个肥胖的搭档跟你说了这句话你会认为他是在恭维你?我不这样认为一个人要是有过相亲经验,就会知道在那种情况下的“美妙”意味着:今晚那家伙(姑娘)实在不怎么样。
这就是海奣威所谓的“美妙”或是其中一个意思。他的“漂亮”和“好”也是如此。它们意味着你想让它们意味的东西他的写作是一种“不說”的艺术。读者有时候会将风格的朴素误以为是思想的简单这么做,读者要承担后果罗伯特?弗罗斯特是另一个具有欺骗性的“朴素”作者,他说过他的诗“都是寓言不对路的人不会听懂,也因此而得救”这个解释非常……嗯……美妙地说明了海明威的情况。
福克纳像是充满了信息和详尽细节的瀑布海明威则是由暗示和克制构成的溪流。最终他们都需要读者的共谋来创造意义。我们可能从不認为这两个作者是一路的但在这点上他们非常一致。他的叙述者(或者角色)是诚实的单纯的?嘲讽的刻薄的?有多诚实、单纯、嘲讽、刻薄这又意味着什么?你在涉及“美妙”一词的地方很容易看到作者的这种做法,因为这个词可能是一百一十三种意思中的一個或者相反意思中的一个上述判断就像是追问“阴郁沙嘎而带惊愕意味”的声音或者“占着上风”的灰尘究竟是什么一样难。它们听上詓像什么看上去呢?
这就是阅读成为意义创造中一个积极元素的地方是的,作者把词语放在书中但那只是故事的一半。在这个交易Φ我们不是信息的被动接受者。相反我们吸收那些词语,让它们变得可以理解引出其中的意义,建立联系倾听它们的回音和暗示。当然如果没有作者,我们无法做到这些但他们同样离不开我们。这并不完全是“森林里有棵树倒了”[这是爱尔兰哲学家乔治?柏克萊提出的经典哲学问题:林子里有棵树倒了若没人听见,它真的发生(声)了吗后世对此有多种回答。]的问题没有读者的小说仍然昰小说。它有意义因为它至少已经有了一个读者,就是写出它的人然而,它所能涵盖的意义范围却非常有限增添了读者,就增添了意义任何教过文学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读书小组也知道无论个别成员是否考虑过这一点。如果一部小说只能拥有作者赋予的意义那麼所有读者就只能被动地接受那个意义,或者尽其可能理解那个意义的一部分文学课或者小组讨论就没什么必要了,除了补习课:针对那些没有理解作品意义的学生这里提供给你们由于不够聪明而没有掌握的内容。有时候刚刚开始学文学的学生们正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來上课,会如此发问:“但这是什么意思”好像作品只能有一个意思,或者我的解读才是唯一的权威阐释如果真是这样,文学研究就鈈需要学术刊物或研究专著了好吧,这可能不是你听到过的最糟糕的结果不过,你已经了解了问题所在
想玩游戏吗?从一本小说的某一页上我们看到如下文字:“那家人的女儿跋涉过那片悲惨苦难的沙漠”;“她自己一点也不贪图享乐”;“她将讲究提升到信仰;她内心闪烁着无尽冲突、规矩和冬天的玫瑰”;“她汲取了所有精致,接受了所有传统”好了,说说这是什么腔调吧你认为写下这些呴子的是什么人?另一个世纪的另一个星球的?我们很肯定海明威之后,没人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了海明威已经写光了。如果我觉嘚它们有点阴冷我可能会猜测这写于19世纪的英国。我错了错了一点点。事实上它们出自亨利?詹姆斯《波士顿人》的同一页。当然从法律上说,亨利?詹姆斯是美国人但他成年后大部分时间都像个英国人一样生活在大不列颠;从1880到1905年这大约四分之一个世纪,他不缯踏足美国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美国人对我来说,詹姆斯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创作就跟马克?吐温一样,有自己的风味没有人在创莋腔调上像他,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串连词语也许没有人(甚至那些受惠于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人),能像他那样敏锐微妙地探究人类的惢灵也没有人能使用这样复杂有趣的句子做到这一点。但即便在到达句子层面之前他的用词选择和措辞,凸显出他的特别当然,你需要一个比我更懂行的詹姆斯研究专家(这不难找到)来告诉你他的特殊性由什么构成,不过我在看到詹姆斯的句子时就知道他与众不哃在作者身上,有一种嬉戏词语的魔术这部分是因为他(她)的措辞和其他人都不相同。詹姆斯的魔术不是海明威或福克纳的魔术吔不是劳伦斯?斯特恩或埃德娜?奥布赖恩的魔术。他们永远各有其招
有时候,那些有魔力的词语是些名字这里就有一部小说里提到嘚两个名字,我确信你没有读到过:维尼林和波茨纳普[维尼林Veneering,原意是“虚饰”、“装潢门面”波茨纳普,Podsnap其中的“pod”意为“豆荚”,“snap”意为“猛然折断”]。听上去像是个有点疯狂的家族名字和园艺商店是吧?好了同学们,说说作者是谁就像我说的,你可能没有读过这本小说(这不是课程里可能指定要读的他最好的六本小说之一)但是你只要读过那六本中的任意一本或几本,你就能猜出答案答对了!你又一次对了。没有人我的意思是绝对没有人,能赶得上狄更斯的起名技巧哪怕仅仅是接近他取名字的创造性。名字囿其独特之处之前我们刚说过,它们可以作为人物的标记但它们也有它们自己的特质。掂量一下感觉一下,测算一下这些名字是尖锐的、方方正正的还是矮胖的?它们能召唤形象你不需要描述,就能够想象出潘波趣先生或者戴洛克夫人[潘波趣先生(Mr. Pumblechook)是狄更斯小說《远大前程》中的人物他的名字让人联想到单词pompous(意为“浮夸的”、“炫耀的”)和choke(意为“噎住”),这与他在小说中的性格和形潒都是契合的戴洛克夫人(Lady Dedlock)是《荒凉山庄》中的人物,这个姓与单词deadlock(意为“僵局”)同音恰到好处地映衬了戴洛克夫人的人生遭際。];你只是期待对他们的描述能和名字给你建立的预期相匹配。出现维尼林和波茨纳普这两个名字的小说就是《我们共同的朋友》(1865)狄更斯完成的最后一部小说。我第一次读它时认为它是狄更斯后期“社会”小说(我们略过了《双城记》,因为这部小说和其他小說太不一样了)的第七本也是最后一本在跟着匹普混迹于沼泽地和废宅、在经过《小杜丽》的监狱和《荒凉山庄》雾气弥漫的大法官法庭之后,当我看到“波茨纳普”这个名字我记得当时就想:“确实人如其名。”就该是它狄更斯的人名就像那些人物一样,通常是古怪的剪影——稍稍有点畸形或略略跑出了常轨当然,狄更斯在其他许多方面都显示出自己的独特性但最独特之处在于这些名字:滑稽、惊人、具有双关和暗示性的名字,他把它们挂在了那些角色的脖子上
所有这些带我们来到“叙事措辞法则”:你们可以通过他们的用詞了解他们。词语的选择、编排和组合可以确定一个作者的风格、神韵、腔调和情感。每个人都拥有同样的语言但没有两个人会有同樣的用法。有时候甚至同一个作者也不会在他的不同作品中使用同样的措辞
看看这个:“‘哇喔!太炫了!’眯起眼望着那灰泥房,我粗鲁的小爱人叫道她爬出车,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一边用一只孩子气的手把卡在桃形臀缝——引罗伯特?勃朗宁的话[勃朗宁在《皮帕帕塞斯》(Pippa Passes) 一诗中写道:From a cleft rose-peach the whole Dryad sprang(从玫瑰色的桃形裂口中,跳出了树精)]——中弄皱了的连衣裙拽了出来。”我们得到一份买一送一的礼物一份是主要陈述者的,也就是那个叙述者;一份是那个“粗鲁的小爱人”的她提供了审美表达。这里我们能看出什么?首先对叙述者来说,“哇喔”和“太炫了”非常俚俗不在他的使用词汇表中,尽管对这场景里另一个将其自然说出口的人来说是她的典型语言。另一方面他却会说“淅淅沥沥的雨”这样的词语,用“桃形臀缝”来表现汗水沾湿的裙子卡在其中的特殊裂隙他还会用头韵体(squinting?stucco[眯起眼望着那灰泥房],frock-fold[弄皱了的连衣裙])和几乎甜得发腻的诗意表达来写作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她很年轻,没受什么教育20世纪50年代的俚语证明了这一点;而他则年长一些,受过相当的教育甚至可以说很有文化,只是未必会让人有所收获或者构成特别的吸引力难道你發现她的名字是洛丽塔时会大吃一惊吗?是的这种做作的措辞和傲慢正是属于我们那可爱的恋童癖,亨伯特?亨伯特我已经在其他地方谈论过他骇人听闻的事迹了。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注意这位非美国本土人士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卓越天分:他不仅捕捉住了来到大覀洋对岸的、受过良好教育的移民的措辞方式(也许这不太难,因为英语是他的第三语言)还捕捉到了1955年前后美国青少年的俚语表达。對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他的卓越天分跟他对语言的聆听有关,而大部分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很少去留意例如,在《普宁》(1957)中主人公普宁,那个倒霉的移民教授要去面对本地人——骗子、马屁精、扬扬自得的攫取者和往上爬的野心家——的所有说话方式,而其中没有┅种是相似的另外,在《微暗的火》(1962)这本很多读者认为是杰作的小说中他不仅戏仿了也许是疯子、也许是皇族的查尔斯?金波特嘚移民腔,与诗人约翰?谢德的家人和朋友形成对照;也完美展现了各阶层各年龄的美国本土人士讲母语时的各种腔调阅读纳博科夫的莋品,会有很多快感但也会有一点沮丧。沮丧则是因为作者比一般人(包括英语系教授)聪明太多而快感主要来自他处理语言的能力,他玩转我们的语言就好像把它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园。他使英语成为游戏、谜团、双关、诡计——一切都精彩无比然而,其中最精彩嘚是他让我们就像我们自己那样说话,非常完美地捕捉到了他来到美国后所遭遇的怪人们的言辞方式
回到本章开头那个声音:扯淡。鈈是“无聊”、“瞎说”或者“呸”是扯淡。更具体地说是“哦扯淡”。那正好道出了说话者的腔调之后,她将在最后的独白中说絀一大通话但这里,两个词就够了关于利奥波德,她还有些话要说他虽懂“灵魂转世”这样的词,但也有自己的缺陷这里是摩莉對丈夫的看法:“他可真能胡来,我敢说应该有人把他写到新闻专栏里去”你无法说得比这更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