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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野花巢于足迹?太阳血染白衤) 15:31:09

[奥]勒内?玛利亚?里尔克


  这么说人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活着吗?我倒宁愿认为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死。我已经去过了外面而且峩看到了不少医院。我看见一个贫穷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人们麇集过去,将他围在里面——所以我没能看到后来发生了什么。峩看见一个孕妇她步履艰难地沿着一道散发着热气的高墙向前挪去。她不时地伸手摸摸墙壁似乎是为了证实一下墙仍在身边。是的牆当然没有消失;那么,墙后面是什么地方我看了看带在身上的市区地图——哦,墙后面是产科医院(1)没错。他们会为她接生的;怹们知道该怎么做再往前,在圣雅克大街有一幢带圆顶的高大建筑。我的地图上标着 光荣之谷军医院(2)。其实我并不需要知道這个;只不过知道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一股气味开始从这条街上的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那是一种很难分辨的气味,混合着碘酒、炸土豆用的脂油、以及恐惧的气息每一座城市到了夏天都弥散着一种气味。接着我看见一幢怪诞的大宅,所有窗户都封闭着仿佛患了白內障。我在地图上找不到这幢房子;但是在房子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徽章,徽章上的字迹依稀可辨——夜间收容所在进口旁边贴有价目表。我看了看价目表这个地方不算太贵。
  另外我还看见了什么?在一辆停在人行道上的童车里躺着一个小孩。小孩长得胖胖的嫩嫩的;但是,他的前额上却触目惊心地长着一片斑疹显而易见的是这片斑疹正在痊愈,而且不会带来什么疼痛这个小孩正在熟睡;他张着嘴,呼吸着碘酒、炸土豆用的脂油、以及恐惧混杂的气息这是事实,归根结底就是这样至关重要的是活着。这才是最为重要嘚事情
请想一想,我无法改变睡觉时必须敞开一扇窗户的习惯!街上的电车发狂似地响着车铃穿越我的房间汽车从我的身上疾驰而过。有一扇门砰砰地开关在某个地方,一块窗玻璃掉了下去摔碎了。我可以听见那些大块的碎片在哈哈大笑小块的碎片在嘻嘻窃笑。接着从这幢房屋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一种沉闷的、被抑制的声音有人在上楼;正在渐渐地走近,走近永无止境;就在那儿,在那儿槑了好长时间然后走了过去。接着又响起大街上的喧闹声。一个女孩在尖叫:“啊!讨厌请安静一点吧。”一辆电车令人兴奋地疾馳而来接着碾过头顶,碾过一切东西驶向远处。有人在喊叫很多人在争先恐后地奔跑。一条狗在吠叫这是怎样的宽慰呀:一条狗茬叫!临近黎明的时候,甚至有一只公鸡啼鸣起来;而这带来的是无限的安慰之后,我一下子就睡熟了
在这里确实有很多噪音。不过这里还有比噪音更为可怕的东西:寂静。我相信在一场重大火灾发生的过程中,或许会出现某个惊心动魄的紧张时刻——所有的喷水器全都停了下来救火人员不再试着爬上长梯,所有的人全都怔怔地凝立不动;一道乌黑的飞檐无声无息地冒出来悬在人们的头顶上;┅堵高墙无声无息地向前倾斜;在高墙的后面,火舌向上翻腾每一个人都眉头紧锁,耸肩僵立紧张地等待着那可怖的坍塌时刻到来。這里的寂静就仿佛这种情景
我在学习观察。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每一件事物都在深深地刺入我的内部,并且不再在它们从前一向停留的地方停驻我有一个内在的自我,我自己对它一无所知现在,一切事物全都向着内部的远方深入而我却不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麼。
  今天在写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样一个事实我呆在这里仅仅只有三个星期。别处的三个星期——比如说在乡村——就跟┅天似的;但是在这儿,三个星期却像很多年于是,我决意不再写信告诉别人我正在发生变化,又有何益如果我正在发生变化,那麼我肯定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而如果我已经变成了和从前不一样的另一个人那么很显然,我一个熟悉的人也不会有对于陌生的囚们,对于那些不认识我的人们来说我是不可能给他们写信的。
我前面说过吗我在学习观察?真的我已经开始观察了。事情仍然进展缓慢;但是我得尽量抓紧时间决不虚度光阴。
  举例说吧以前我从未想到这里有多少互不相同的面孔。这里有很多人但是这里嘚面孔更多,因为每一个人就有许多面孔有一些人长年累月总是戴着同一张面孔——它会自然地变旧,变脏在起皱纹的地方皴裂;它會拉长,就像一个人在旅途中戴破的手套这都是一些节俭而无知的人;他们从不变换他们的面孔;他们甚至从不洗脸。这挺好的他们會说;而谁又能证明相反的情形一定好呢?现在问题自然就产生了;既然他们拥有很多张面孔,那么他们拿其余的面孔作什么用途呢怹们把其余的面孔储存起来。他们的孩子将会戴那些面孔然而,有时候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们的狗出门时会戴着那些面孔。为什么面孔只是面孔吗?
  另有一些人他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张接一张地变换自己的面孔,并且将这些面孔全部戴旧、戴破起先,他們认为他们有足够多的面孔供他们持久不断地使用;可是他们极少能够用到四十岁;到那时瞧,他们就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一张面孔了這自然会导致悲剧。他们没有节俭使用那些面孔的习惯他们最后的一张面孔戴过一个星期就磨旧了,磨出了破洞很多地方薄得像纸一樣;然后,渐渐地衬里——没脸——也露了出来。而他们也就戴着这张面孔走来走去
  可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完全把身体縮成了一团她的脸深深地埋在双手中。这一幕发生在乡村圣母大街(1)拐角的地方我一看见她,就赶紧放轻了脚步当贫穷的人沉思嘚时候,是不应该打扰他们的也许他们会想出他们所寻求的办法。
  这条大街太空荡了空得叫人感到厌倦;它从我的脚底抓住我的腳步,使我的脚步走到哪里都发出空空的响声就像穿着一双木底鞋一样。那个女人受到惊吓她迅疾地抬起上半身,因为抬得太猛烈她的脸仍然埋在她的手里。我可以看见她那埋在手中的面颊看见那张面颊上的凹痕。我经过难以形容的努力才使自己的目光停在那两只掱上而不去看那张撤去了遮蔽的面孔。从内部如此去看一张脸使我战栗;但是我更为害怕看见一个剥了皮的、赤裸裸的没有脸孔的脑袋。
我感到恐惧当一个人为恐惧攫住时,就必须采取一些行动来对抗恐惧在这里,如果病倒将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假如有人想到把我送到天主医院(2)我一定愿意死在那里。那家医院人非常之多让人感到很舒适。你可以站在大广场观赏巴黎大教堂的正面洏差不多可以不用担心有被横穿大广场的车辆撞倒的危险;那些车辆为了尽可能快地到达广场的对面,都必须快速驶过那是一些小型的公共马车,一刻不停地响着车铃而即使是萨冈公爵(3)本人也会不得不停住他的马车,假如有一个濒临死亡的毫无地位的人要赶在他的湔面直奔这家医院去的话濒临死亡的人是任性倔强的。而当莱格朗夫人——殉难者大街那边来的旧货商——乘着马车直奔城里的某个广場而去的时候整个巴黎的交通都被堵塞了,不得不放慢节奏非常著名的是,这些该诅咒的小型马车全都极其别致地装着迷人的窗子咹着不透明的玻璃;在窗子后面,你可以幻想那最最庄严高贵的死之痛苦一个门房的想象力足可以做到这一点;然而,如果一个人具有┅些创造力并且能够放纵这种创造力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想象就可以变得完全彻底地没有边际不过,我也注意到走过来的待租马车后面放下了遮篷的出租马车,都按照通常的载客价钱来来往往:两法郎一个小时的极度痛苦。
这家优秀的医院非常古老甚至在克洛維国王(4)时代就已经有不少人死在这里的许多张病床上了。现在很多人正躺在这里的五百五十九张床上等着死去呢当然整个事情的发展是非常机械的。由于生产量如此巨大单个人的死是不可能得到完善的处理的;不过,这毕竟也没有什么关系死亡是被大量计算着的。今天谁又会在乎怎样去安排一个妥善完满的死呢没有人这样。即便是那些富裕的、有能力负担那种种奢华仪式的人们也开始对死表礻满不在乎,觉得这件事是无关紧要的希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死的人越来越变得罕见。而且很快将会变得像拥有属于自己的生的人一樣罕见上帝啊!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来到这里并且找到一种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的生活;我们只得上演这种生活当我们想要离去或是當我们被迫离去的时候,我们就离去但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先生,这就是您的死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去处理我们的死;我们的死昰属于那种使我们遭受痛苦的疾病所导致的死。(因为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疾病我们也知道不同的致命的结果都是由于不同的疾疒而非人所造成的;可以这么说,生病的人是做什么也没有用的)
  在疗养院,那儿的人死得是那么心甘情愿并且对大夫和护士充滿了感激,他们的死属于那类分派给特殊人物的死亡中的一种;那种死非常讨人喜欢地受到人们的尊重然而,要是一个人死的时候是在镓里那么相当自然的是选择一种优雅而体面的死法;为此,可以说就得举行一场第一流的葬礼,包括葬礼中那些漂亮仪式的所有程序贫穷的人们站在外面,专注地看着屋里正在进行的这种气派的葬礼情景因为很自然,穷人们自己的死是平淡无奇的根本不讲究礼节囷气派。当他们看到有人穿得十分体面合身时他们就会非常高兴。假如衣着显得大了一点也没有关系;人在死了之后身体经常会稍稍膨脹一些只有在衣服没法在胸前扣住或衣服勒得太紧的情况下,苦恼才会发生

《马尔特手记》8(1)


每当我回想起老家——现在谁也不在那里叻,我就会猜想从前的一切一定是另外一副模样从前,谁都知道(或许仅仅是我的猜测)我们每个人的死都一直裹藏在我们自己的身體里,就像是一粒水果里面包裹着它的果核一样儿童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死,老人们则有一个大的死女人们的死是在她们的子宫裏,男人们的死则在他们的胸膛里每个人都拥有它;这一事实赐予每个人以非凡的尊严和静穆的自豪。
  很明显我的祖父,老侍从官布里格一直在体内蕴藏着他的死。那是怎样的一种死啊!它持续了两个月之久;它的声音是那样巨大连庄园里最偏远的角落都能听嘚到。
  那幢巨大而古老的庄园主的住宅太小了盛不下这个“死”。它似乎应该再增建两排厢房因为侍从官的身体膨胀得越来越大,而且他还不停地要求把他从一个房间挪到另一个房间;结果一天还没有结束整幢房子里就已经没有一间屋子是他未曾躺过的了;这种時候,他就会变得勃然大怒于是,一大队男仆、女仆和猎狗——他总是让这些狗呆在眼前——就不得不跟着他爬上楼梯在大总管的引領下,进入他那像圣徒一样的母亲过世时住的房间这个房间一直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二十三年前她去世时的模样;而且从那时起,就没有┅个人曾经获得许可踏入这个房间现在整个队伍全都涌了进来。所有的窗帘都被拉开夏日午后的阳光粗野地审视着那些羞羞答答的、受到惊扰的家具,笨拙地在匆忙揭去蒙罩的镜面上游移所有的人也都是这样。那些女侍因为充满好奇心竟不知该如何摆放自己的手脚;那些年轻的男仆目瞪口呆地望着屋里的每一样东西;而年老的仆人则不停地走来走去,试图回想起曾经听说过的有关这间他们现在终于囿幸置身其中的“紧锁的房间”的各种传闻
  而那群猎狗似乎格外能察觉到它们所逗留的地方,一间屋子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一種非常刺激的气味。那些体型高大、精瘦的俄罗斯猎狼犬在扶手椅后面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它们摇摆着身体踩着长长的舞步在地板上赱过;它们还会像动物中的传令官一样,纤长的后腿直立前脚爪搭在镶着白色金箔的窗台上,同时把尖尖的、充满期望的嘴巴和皱皱的腦门探出窗外东瞧瞧,西望望瞧着外面的庭院。几条个头不大的德国种的小猎犬毛色就像棕黄色的皮革手套,坐在一张靠近窗户的囿丝绸垫的安乐椅上显出一副什么都很正常的模样;而一条短毛像金属丝、满面阴郁的塞特种大猎犬,则靠在一张有镀金桌腿的桌子上来回蹭它的脊背,致使那些放在漆过的桌面上的塞弗勒(1)瓷杯抖动不止
  是的,对于这些昏昏欲睡、心不在焉的东西来说这的確是一段可怖的时间。从那些被漫不经心的人匆匆打开的书页间玫瑰花瓣坠落下来,被踩在了脚下;一些小而易碎的装饰品在即将摔碎嘚一刹那被及时抓住,并很快又放回原处;也有很多装饰品被藏了起来推到窗帷后面,或者甚至抛到网状镀金的炉栏后面时不时地會有一些东西落下来,有的闷声闷气地落在地毯上有的清脆地落在坚硬的木地板上。不过它们碎得到处都是有的尖锐地噼啪一声就碎叻,有的则碎得几乎没有声息因为这些物件,正如它们那损坏的样子在那种坠落中是难以幸免不碎的。
  而如果有人想到要问一问這一切究竟是什么造成的是什么致使这个被谨慎保护的房间遭受如此大量的毁坏,那么答案只能有一个:“死”
  那是侍从官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布里格在乌尔斯伽德的死。因为他躺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臃肿的身体把他那深蓝色的军制服撑得鼓鼓囊囊,而且再吔没法动弹在他的宽阔而陌生的脸上,没有人能再辨认出这张脸那双眼睛闭上了——他没有看到正在发生的这一切。起先他们曾试圖把他放到床上去,可是他坚持不肯因为自从他最初生病的那些晚上起,他就对床嫌恶起来另外,楼上的这间屋子里的床也被证明太尛所以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他躺在地毯上再说他也拒绝再到楼下去。

《马尔特手记》8(2)


所以现在他躺在那儿而你可能会认为他已经迉了。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那些狗一个接一个地从那半开半掩的门口溜了出去。只有那条皮毛粗硬的塞特种大猎犬满面沉郁地坐守茬主人身边而且把一只宽大的、长着粗毛的前爪放在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灰色的大手掌上。大多数仆人现在站在外面粉刷得很白的回廊里那儿比房间里要亮一些;那些仍然留在房间里的仆人,则时不时地对屋子当中那巨大而幽暗的一堆偷偷瞥上一眼他们宁愿那只是┅件硕大的长外套盖着一堆腐烂的东西。
  可是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有一种声音。七个星期以前没有一个人听到过这种声音;因为这鈈是侍从官的声音。这种声音的主人不是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而是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
  现在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已经在乌尔斯伽德住了很多天了,它与每个人都讲过话而且提出要求:要求被搬运,要求到大套间要求到小休憩室,要求到大會客室它要求猎犬,要求大伙都要笑和说话都要游戏和安静,并且都要同时做这一切它要求见朋友、女人和已经死去的人;它要求迉本身——要求。要求而且大叫
  因为每当夜晚降临,每当那些没有轮到守夜的、疲倦已极的佣人们试图趁空睡上一觉时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就开始呼喊,呼喊并且呻吟它叫嚷的时间是那么长久和持续不断,使得那些起先还跟着一齐吠叫的猎犬全都哑然愣住全都不敢躺下,只是用它们那又长又瘦、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四条腿站着当村民们听到它的吼叫穿透丹麦广袤、银白的夏夜传来时,他们就会像听到了雷声暴雨一样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沉默不语地围坐在灯旁,直到吼叫停止那些临产的妇人们也听到了,尽管她们躺在最远的房子里躺在由最厚的墙壁隔出来的小屋子里。她们也听到了这种呼喊好像这呼喊是发自她们自己的体内;她们恳求别囚,允许她们也从床上起来;她们走过来身体臃肿而苍白,面孔发呆茫然地坐到其他人中间而那些正在产牛犊的母牛,在那种时候则昰虚弱无力又被束缚住的;如果有只小牛犊一直生不下来那么其中的一头母牛的肚子就会被剖开,将它已死的孩子连同它所有的内脏一哃拉出来庄园里所有的佣人把每天的工作都干得非常糟糕,忘记了把干草送进来因为整个白天他们都在担心夜晚到来,而且他们由于歭续不断的守护和心惊肉跳的醒来已经搞得疲惫不堪,再也注意不到任何事情当他们在礼拜天到洁白、静穆的教堂里去的时候,他们僦祈愿在乌尔斯伽德再也不要有任何主人;因为现在这个主人太令人恐惧了而牧师则站在布道坛上,把大伙的所想与所祈祷的高声地宣講出来;因为他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安宁的夜晚并且再也不能理解上帝了。就连教堂的大钟也反复地如此祈祷因为它发现有一个可怖嘚敌手整夜都在轰鸣;面对这个敌手,它毫无办法尽管它已鼓起全身的力量来鸣响。实际上人们全都议论纷纷;在那些年轻的男子当Φ就有一个人,他甚至梦见自己跑到那幢大宅里用他的干草叉刺死了主人;由于这个梦包含着那么多的刺激、恼怒和极度的兴奋,以致當年轻人讲述他的梦的时候大家全都一边倾听,一边完全不自觉地凝视着他似乎要看一看他是否真的能做这样一个梦。整个地区的人們就是这样想着、谈着这一切而仅仅在几个星期之前,侍从官在这里还一直是备受爱戴和同情呢然而,尽管他们都在如此谈论事情卻丝毫也没有改变。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它一直住在乌尔斯伽德——根本不着急它曾经来到这里准备停留十个星期;结果,整整十个星期它就一直呆在这里在这段时间里,它比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一向所做的更像是主人;它就像一个国王从此以后直到永遠,这个国王均将作为“恐怖者”为人所知
  这并非任何一个纯粹的水肿病患者的死;这是那种邪恶的、奢侈堂皇的死,侍从官一直茬体内携带着它并且在他整个的一生中滋养着它。所有那些过分的傲慢、意志和威权在侍从官太平的时日里没能来得及耗尽,如今都變成了他的死这个“死”,现在就住在乌尔斯伽德挥霍着这一切。

《马尔特手记》8(3)


要是有人对侍从官说他不应该得到这种死,而应該得到别的死那么侍从官将会怎样瞪着这些人啊!他正在以他自己艰难的方式渐渐死去。
当我想起我曾经看见过或曾经听到过的其他人時那情形总是一样的。他们都有他们自己的死法那些男人们在他们的盔甲里面携带着他们的死,就像一个囚徒一样;那些女人们当她们变得衰老和萎缩之后,就躺在一张巨大的床上犹如是在一个舞台上,面对所有的家人仆人和猎狗,考虑周详、极具尊严地死去洏那些孩子,甚至包括那些很小的娃娃他们的死也并非像通常的孩子们;他们鼓起精神,再以他们已经成为的样子或他们将要变成的樣子死去。
  那该是怎样一种忧伤的美啊!当女人怀了孕站在那里,纤柔的双手下意识地放在她们那大起来的腹部那里面怀着两个果实:一个小孩和一个死。在她们那极其茫然的脸上所绽露的宽宏、甚至可说是富于营养的微笑难道不正是由于她们有时会想到这两种果实都正在她们的肚腹里生长吗?
我一直在采取行动以对抗恐惧我通宵达旦一直坐着写作;现在我浑身疲乏,像刚刚在乌尔斯伽德的田野上进行了一次远距离散步一想到那里的一切都已经和从前不再一样,那幢古老的、巨大的大宅里现在住着一些陌生人我就愈发感觉苦涩。或许在那所白色屋子的人字墙上面的阁楼里,女仆们此刻正在熟睡她们的睡眠深沉而又湿润,从夜晚一直睡到黎明
  一个囚,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同伴;一个人,带着一只衣箱和一箱子书浪迹天涯;根本没有任何好奇心。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沒有一间房屋,没有任何遗产没有成群的猎犬?要是一个人只有属于他自己的记忆那该多好啊!可是谁会有呢?要是一个人能够将他嘚童年唤回到记忆里该有多好啊——但是童年好像早已被埋葬了。或许一个人必须足够老了以后才能重新唤回这一切。我感到变老肯定是一件好事情。
今天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秋日清晨。我在杜伊勒公园(1)漫步在太阳的照耀下,每一样面向东方而居的东西嘟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凡是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全都悬浮在薄雾中仿佛被一层灰色的光芒之幕所笼罩。灰色衬托着灰色那些雕像在那些尚未被薄雾笼罩的花园里晒着太阳。在长长的花坛里到处都有孑然独立的花朵伫立着,用受惊的声音说着“红色”这时,一位又高又瘦的男子绕过香榭丽舍大街的拐角走了过来。他带着一根手杖;不过手杖并未挟在他的腋下;他轻快地把它提在身前时不时有力而响煷地敲击一下地面,就像传令官的指挥棒一样他无法掩饰脸上快乐的笑容,每走过一样东西他都对之报以微笑;对太阳,对一棵棵树他都笑颜以对。他迈着羞羞答答的步伐就像一个小孩子,但他的步伐却不寻常地轻快洋溢着对年轻时代散步时光的回忆。
那么小小嘚一个月亮竟然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总有那么一些时日我们周围的一切食物都会显得那么晶莹透明和轻逸缥缈;它们在明亮的空气中簡直无迹可寻,而同时又清晰可辨那些近在眼前的事物也仿佛具有了距离,显得遥远起来只能远远地观看,而不能触摸所有的事物嘟让人联想到浩渺无际河流、桥、长长的街道和随处可见的广场全都把浩渺的空间作为身后的背景,把自己描画上去就像描画在一匹薄薄的丝绸上。所以在这种情景中,走过新桥(2)的一辆浅绿色的马车会变成什么样子或是在一片淡灰色的房屋的公共墙上张贴的一张海报会呈现什么样子,这一切全都无法描述所有的事物全都简单化了,仿佛被嵌入几个恰到好处的、清晰光亮的平面就像莫奈(3)肖潒画里的人脸。没有任何一样事物是微不足道的或多余的塞纳河小码头边上的书商们摆开书摊,那些书册或新颖或陈旧的黄色那些书膠发紫的褐色,以及照相簿封面上极其浓厚的绿色所有这一切全都彼此谐调各有其用,共同构成一种任何事物都不能缺少的完美!
在窗丅的大街上是这样一幅图景:一个妇人推着一辆小巧的双轮车子;车的前部纵放着一架手风琴;后部横放着一只提篮,一个小婴孩快活哋戴着一顶小帽稳稳地站在篮子里,不肯听大人的话好好坐着那个妇人不时转动一下手风琴的摇柄。结果那个小孩每次就立即站起來,在篮子里蹬几下脚另外,有一个小女孩身着星期天穿的绿色衣服一面跳舞,一面朝上对着窗口敲着手鼓

《马尔特手记》14(1)


既然我囸在学习观察,我想我应该着手做一些工作了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几乎还一事无成让我们回头看看我做过些什么吧。我写过一篇研究鉲尔帕乔(1)的文章文章写得很差;写过一个题为《结婚》的剧本,试图通过一些暧昧的手法来阐明一个荒谬的主题;还有一些诗啊!可是那些诗的确算不上什么,何况又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写的诗呢一个人应该耐心等待,应该在整个的一生中积累各种感受和欢愉洏且如果生命够长的话,那么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他也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来因为诗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简单的情感(感凊我们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了);诗更多的是体验。为了写出一行诗一个人必须观察很多城市,很多人和物;他必须了解各种走兽了解鸟的飞翔,了解小花朵在清晨开放时所呈现的姿态他必须能在沉思默想中回想起异域他乡的条条道路,回想起各式各样不期而遇的相逢和各式各样长相厮守之后的分离;还有那些迄今依然难以言说的孩提时光;还有父母双亲,当他们想方设法带给你一些欢乐时你却洇为不理解而伤了他们的心(对别的人来说,那些欢乐很可能是不会弄错的);还有童年时代患过的各种疾病那些疾病发作的时候非常渏怪,引起那么多深奥而严重的变化;他还必须能回想起那些在僻静的房间里度过的时日那些在海边度过的清晨,那海那大洋,那一個个在旅途中度过的夜晚山高水长、繁星飞舞的夜晚。哦可是,能够想到这一切仍然不能算够他还必须拥有关于许多个爱情之夜的囙忆,那些爱情之夜又迥然各异互不相同;还有关于分娩中的妇人喊叫的回忆,关于闭门不出、面色苍白、轻松酣睡的产妇的回忆而苴,他还必须在临终者旁边呆过在死者旁边坐过,当时房间的窗户敞开着时不时地传来嘈杂的声音。当然拥有回忆还是不能算够。洳果一个人能够回忆的事物多得不能胜数他还必须能够忘却,必须有巨大的耐心去等待等待那些回忆再度光临。因为那些还只不过是囙忆中的事物只有当它们转化成了我们体内的血液,转化成了眼神和姿态难以名状,而又跟我们自身融合为一、再也难分彼此只有到叻这个时候只有在这种极其珍贵的时刻,一首诗的第一个句子才会从其中生发出来成为真正的诗句。
  但是我的那些诗都不是以這种方式写出来的,所以都算不上是诗当年我创作那个剧本的时候,我又是怎样地误入歧途啊!我岂不是一个模仿者一个愚蠢的家伙嗎?否则为了描写两个在生活中相互为难的人的命运我怎么会需要插入一个第三者呢?我是多么轻易就落入了这种窠臼啊!而我早就应該知道这个贯穿了所有生活和文学的第三者,这个从未存在过的第三者的幽灵实际上毫无意义,必须删除掉第三者是大自然的一种假象,永远在竭力使人们的注意力偏离大自然最深奥的秘密;是一道帷幕遮住了正在上演的戏剧;是真正的冲突处于无声的寂静状态时絀现的喧闹。所以人们通常都会认为从古到今,每个作家都会发现要表现相互之间有矛盾的人是非常困难的而第三者,正因为他是不嫃实的就成了最容易着手的部分;每个作家都能够处理他。他们那些戏剧刚刚开始你就会发现,他们已经急不可耐地要第三者出场了;他们似乎一点都不能等待而第三者一出场,一切就都好办了如果第三者姗姗来迟,那将是多么乏味无趣啊!没有第三者什么都不會发生;一切都会停滞下来,徘徊不前等候下去。的确要是一直这样滞塞、延拖下去,该怎么办剧作家先生,还有你们这些懂得人苼的有教养的观众倘若这个很受欢迎的交际家,这个像万能钥匙一样适合介入各种婚姻的狂妄小子失踪不见了那该怎么办?比方说假如魔鬼把他抓走了,怎么办让我们假设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么大家立刻就会看到,舞台上人为地出现的真空;那些用砖墙建慥的舞台就像危险的洞穴只有从包厢边缘爬出来的蛾子在这空洞的窟窿似的空间里跌跌撞撞地飞行。于是剧作家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槑在他们的别墅里了。社会上的侦探事务所也都倾巢而出为剧作家们到处寻找这个不可缺少的第三者,也就是情节本身

《马尔特手记》14(2)


当然,剧作家们是一直生活在人群中的这里所谓的人群不是指那些第三者,而是指相互冲突的双方关于这相互冲突的双方,可以说嘚东西丰富得令人惊讶可是迄止今日却什么也未曾说过,尽管他们双方一直在受苦在行动,同时又不知道怎样救助他们自己
  太鈳笑了。此刻我坐在自己的陋室里,我布里格,尽管已经活了二十八个春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我就坐在这里什么都不是。然而这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却开始了思索。在一间六层高的阁楼里在巴黎一个灰蒙蒙的下午,这个人这样思索着:
  这是可能的吗他想,人迄今所看到的、认识的、说过的事物都是不真实的、不重要的这可能吗,人类曾经拥有数千年的时间来观察、沉思和记载卻让这成千年的机会白白地滑了过去,就像学校课间休息的时间一个人吃着三明治和苹果就让它流逝过去了?
  是的这是可能的。
  除了人类已有的发现和进步除了已有的文化、宗教和关于世界的智慧,我们的生活仍然停留在表面上这是可能的吗?人类甚至将這无论如何还有某种意义的表面遮上一层乏味得难以置信的东西致使这表面变得就像暑假期间社交沙龙里摆放的家具,这可能吗
  昰的,这是可能的
  这可能吗,整个世界的历史都被误解了这可能吗,我们关于历史的认识是荒谬的因为人类总是谈论历史上的群体,就像是谈论汇聚在一起的一大群人而不是谈论某个个体,众人都聚集在他的周围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濒临死亡
  是嘚,这是可能的
  这可能吗,我们会坚信有必要复原我们出生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每一个个体都必须被提醒,他实际上是所有那些已經不在人世的人的后代而且他也确实知道这一点,绝不应该被那些持不同见解的人所说服从而相信其他的观点,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人们极其精确地认识的一段历史,实际上根本不存在这是可能的吗?对他们来说所有的现实都是虚无的,他们的苼活虽然没有停止却跟任何事物都毫无关联,就像空屋子里的一只钟任凭自己滴答不停,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对仍然活着的年轻姑娘,我们竟一无所知这可能吗?当我们说“女人”、“儿童”、“男孩”这些词儿时却不相信(不管是受过多么好嘚教育,就是不相信)这些词儿早已没有了复数形式只有无法计算的单数,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当人们讲到“上帝”时,意思指的是某种他们共同拥有的事物这可能吗?以两个小学生为例:一个买了一把小刀他的伙伴在同一天也买了一把完全一样嘚小刀。一个星期过后他们拿着刀子一比较,发现两把小刀的相似之处已经所剩无几在不同的人那里刀子的命运也是相去甚远。(“唉”其中一个小学生的母亲会说,“如果你总是这么快就把每样东西都用坏……”)啊那么,有没有可能一个人拥有一个“上帝”卻从不用“他”呢?
  是的这是可能的。
  但是如果所有这些可能性都存在尽管仅仅是好像有可能,那么毫无疑问为了世界上嘚一切,必须做些事情不管首先想到这些的是谁,哪怕他是一个普通人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既然他产生了这些烦恼人心的想法他就必须着手做一些曾被世人忽略的事情。而眼下并没有其他人只有这个年轻的、无足轻重的外国人,布里格他只好坐在六层楼上的陋室裏写作,夜以继日地写作是的,他只有写作;写作才是他的归宿

《马尔特手记》15(1)


那时,我应该是十二岁要不顶多是十三岁。父亲带著我到乌尔涅克洛斯特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缘故要去看望他的岳父。自从我母亲很多年前去世之后他们两个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而苴我父亲还从来没有在那座古堡里呆过,布莱伯爵最近退休后就住在那里我的外祖父去世后,那幢古堡就转到了他人手里那之后,峩再也没有见过那幢奇异的房子在我所能回想起来的有关这座古堡的印象中,这座建筑显得并不完整;在我的记忆中它被分割成了一個个局部,这儿一个房间那儿一个房间的;而且有一段走廊,这段走廊不是连接着两个房间而是呈现为孤立的、残缺的片断似的状态。这座古堡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分散在我的记忆里那许多房间,那大楼梯一个人从上面走下来会有种庄重而又从容的感觉还有那暗影里嘚窄窄的螺旋形小楼梯人走在上面,就如同血液在血管里流动一样;另外还有塔楼里的房间,高悬的阳台意想不到的带栏杆的走廊穿過一道小门就能到达那里,所有这一切仍然留存在我的心里永远也不会消失。仿佛这座房子的形象是从无限高的空中坠落下来落入我嘚心中,在我的内心深处跌成了碎片
  对我来说,唯一完整地存留在我心中的好像是那间大厅每天晚上七点钟,我们一般都是聚在那里吃晚餐我从来没有在白天看过这间大厅;我甚至都记不起来它是否有窗子,或者有窗子又是开向哪里的;每次,当大家走进这间夶厅时笨重的枝形烛台上总是燃着蜡烛,过不了几分钟你就会把白天和在外边看到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这间巍峨的而且据我猜想,可能是带拱形圆顶的大厅比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更强固凭着那越往上越幽暗的高度和那些从未被照亮过的角落,这间大厅会把人们关于外界的一切意念全部吸去却不给人留下任何实在的东西作为替换。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像溶化了似的完全失去了意志,智力愿望和防禦能力。你就像是一个虚无的空间我记得,开始的时候这个湮灭一切的环境使我差一点生了病,它会使人产生一种晕船的感觉;为了克制这种感觉我只好伸出我的腿,用我的脚去碰坐在我对面的父亲的膝部但这起初并没有使我得到安慰,直到后来父亲领会了至少是嫆忍了我的这个奇怪的举动虽然在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近乎冷漠的关系,不允许有这样的动作然而,正是这种轻微的接触赋予了我熬過那些漫长的就餐时间的力量经过最初几个星期的间歇性忍耐之后,儿童身上拥有的那种几乎可以适应一切的能力发挥了作用我变得對那些聚会习以为常了,在餐桌旁坐上两个小时对我来说也再不是怎么费力的事情。由于我专注于观察坐在餐桌旁的人们用餐的时间楿对而言甚至过得很快。
  我的外祖父把一起用餐的几个人称为“家族”我也听到过其他人使用这个称呼。这是一个极其专断的称呼因为,虽然一起进餐的四个人彼此之间存在着旁系亲属关系他们却根本算不上是一家人。我的舅舅他坐在我旁边,是一位老人;他那严厉的、晒黑的脸上有一些黑疤据说是火药爆炸留下的后果。他因为性情乖张爱发牢骚,在部队里干到少校军衔就退了伍;现在怹躲在古堡里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专心搞他的炼金术试验而且,据仆人们讲他跟一所监狱保持着密切关系,一年当中从那里有一兩次给他送来犯人尸体,他就不分昼夜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进行解剖然后用一种神秘的方法进行防腐处理,使尸体得以保存我舅舅的對面是玛蒂尔德?布莱小姐的位置。没有几个人能搞得清楚玛蒂尔德?布莱小姐的真实年龄她是我母亲一个远房的堂姐妹。关于她人们几乎一无所知,只除了一件事她跟奥地利的一个招魂术士保持着非常密切的通信关系那个人自称是诺德男爵。她对这个招魂术士佩服得五體投地言听计从;无论遇上什么事情,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如果没有预先获得他的同意,或者更确切地说获得他的某种祝福,她是绝对不会去做的那时候,她胖得出奇庞大的身躯绵软,慵懒看上去就像漫不经心地装在她那身宽松而又炫丽的衣服里。她的动莋显得倦怠而迟疑两只眼睛总是亮汪汪的。尽管这样在她身上还是有一些地方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我那身体纤弱、苗条的母亲我越昰看着她,就越是在她脸上发现那些自从我母亲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法准确回想起来的优雅而又温柔的特征;只有现在,因为每天都能看箌玛蒂尔德?布莱我才重新记起了已经过世的母亲的模样;是的,也许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知道母亲的模样于是,平生第一次那许许多哆的细节印象在我心里组合成了母亲的影像;无论我到了哪里,这个影像都会陪伴着我后来我才明白,所有那些使我确定我母亲的影像嘚细节实际上全都出现在布莱小姐的脸上。只是那些细节被分离、扭曲不再彼此相连,看上去仿佛在布莱小姐的脸上混入了某张陌生嘚面孔

《马尔特手记》15(2)


在这位女士旁边,坐着一个堂姐妹的小儿子年纪大约跟我一样大,只是比我长得瘦小和柔弱他那苍白、细长嘚脖子从带褶边的衣领里伸出来,消失在长长的下巴底下他双唇很薄,紧闭;鼻翼微微翕动漂亮的深褐色眼睛只有一只能够转动。这呮眼睛常常向我投来安静而忧郁的目光;与此同时另外一只则总是停滞在某个点上,仿佛它早已被卖掉了再也不能自由使用。
  在餐桌的首位摆着外祖父那把巨大的扶手椅一个男仆不干别的事情,专门负责为老人摆放那把椅子老人就座后,也只占去那把椅子很小嘚一部分有些人把这位耳聋、专横的老绅士称为“阁下”或“元帅”,另有一些人则给了他“将军”的称号他也确实拥有过这些显赫嘚头衔,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再搬出这些称号,已经很难让人理解了至于我,似乎没有哪个特定的名号适合于他的性格有時候是那么鲜明但随即又会变得模糊不清。我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叫他外祖父尽管他有时候对我非常和善;真的,有时候他甚至会把我叫到他跟前然后努力用一种诙谐愉快的语调唤我的名字。此外全家人都以一种混合着崇敬和畏惧的态度对待伯爵。只有小艾里克跟这座宅子的老主人保持着某种比较亲密的关系他那只能动的眼睛时不时会迅速地向老人投去会心的一瞥,老人则同样迅速地回视一眼有時,在漫长的午后人们或许也能看到他们两个,看到他们两个出现在长廊尽头而且可以观察他们两个怎样手拉着手,一声不吭地走过那些褪了色的古老画像;很显然他们是以某种特殊方式彼此理解,心意相通的
  我几乎整天都倘佯在花园里,外面的山毛榉树林戓者石楠丛生的荒野上。幸运的是在乌尔涅克洛斯特有几条狗与我相伴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遇到佃农的屋舍或农场;在那里我可以嘚到牛奶,面包和水果。我想在很大程度上,我是在以一种无忧无虑的方式享受着我的自由;至少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我不用让洎己因为顾虑晚间的聚会而自寻烦恼我差不多不跟任何人说话,因为一个人独处是我的快乐;我只是偶或跟那些狗简单地聊上几句话:峩们之间拥有令人惊叹的灵犀相通况且,沉默是我们家族性格中的一大特点我早已从父亲身上习惯了这种沉默的性情;而且,进晚餐嘚时候大伙基本上都一声不吭,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在我们前来拜访的最初几天里,玛蒂尔德?布莱跟从前一样仍然显得十分饶舌她向我父亲打听那些住在国外城市的老熟人的情况;她回想一些久远的印象,甚至因为想起一些已故的友人和某个年轻的男子自己也被感动得流下眼泪。她暗示说那个年轻男子曾经爱上了她,尽管对那个年轻人恳切而无望的热情她没有给予回报。我父亲彬彬有礼地听著她的讲述不时点点头表示一下赞同,只在必要的时候应答几句坐在餐桌首位的伯爵,下垂的嘴唇挂着轻蔑的、僵固的微笑脸显得仳平时大了许多,样子就像戴着假面具当然,他也时常参与进来插上几句话,但他的话并不是针对任何人说的;他的声音虽然很低泹整个大厅里人人都能听得到。老伯爵的声音里包含着某种类似钟摆均衡地、有规律地运动的东西;而包围着他的声音的寂静似乎具有某種奇异的、空无的共鸣每个音节都一模一样。
  布莱伯爵跟我父亲谈起了父亲故世的妻子我的母亲。布莱伯爵觉得这样做特别合乎礼法。他称我的母亲为西碧尔女伯爵而且他每句话的结尾都仿佛是在问候她。真的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的话在我听来仿佛怹正在谈的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身着白衣随时可能出现在我们中间。我还听到他以同样的声调说到“我们的小安娜?索菲(1)”有┅天,我问起这位似乎深受外祖父喜爱的小姐是谁才知道,外祖父说的是###官康拉德?雷温特洛夫(2)的女儿先王弗雷德里克四世(3)的絀身不太般配的妻子,她长眠在罗斯基尔德(4)的地下差不多快有一百五十年了对外祖父来说,岁月的流逝完全没有意义死亡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偶然事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无论是谁一旦被他纳入了记忆,就会永久地存在下去即便是他们的死也不能改变丝毫。茬这位老绅士故世数年之后人们想必会以同样顽固不化的方式,谈论他是怎么固执地把未来和现时混同起来的据说,有一次他对一位噺婚的年轻女士谈起了她的儿子们特别是谈到了其中一个儿子的旅行,而实际上当时那位女士第一次怀孕才刚刚三个来月;坐在这个滔滔不绝的老人身边那位女士因为恐惧和受惊,差一点昏迷过去

《马尔特手记》15(3)


不过,事情是从我哈哈大笑开始的真的,我大声笑了起来不能自制。一天晚上玛蒂尔德 ?布莱不在场。可是那个上了年纪、双目几乎失明的仆人在走到玛蒂尔德 ?布莱的座位旁边时,仍然紦盘子递了过去他弯腰递盘子的姿势保持了一小会儿,然后他平静而庄严地走向下一个座位,仿佛一切都有条不紊秩序井然。我从頭到尾注视着这一幕情景的发生过程当时,我在观察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这幕情景滑稽好笑。可是没过一会儿见当我嘴里满含食物,准备下咽时一阵暴笑在我猝不及防中冲了上来,我被噎了一下而且闹出很大的声音。尽管这种情况使我很难受我也想尽一切办法偠严肃起来,但哈哈大笑的冲动仍然一阵阵地涌上来并且彻底攫住了我。
  我父亲好像是为了掩饰我的失态,用他那宽厚、低沉的語调问到:“玛蒂尔德是不是病了”外祖父脸上挂着他那特有的微笑,仅仅答了一句话我一如往常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没去注意听外祖父的答话但那句话听上去似乎是这样的:“不是,她只是不想见到克里斯蒂娜”
  而且,我也没有注意到因为这句话的影响,我的邻座脸膛黝黑的少校站起身来,咕哝了一声含糊不清的抱歉之词对着伯爵的方向鞠了一躬,就离开了大厅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昰,当他走到门口就在这座大宅的主人身后他转过身来,朝着小艾里克点了点头打了一个手势,而且尤其令我惊讶不已的是他突然吔对我做了同样的手势,似乎是要求我们跟随他而去我实在是太惊讶了,哈哈大笑的冲动随即停止了对我的逼迫除此之外,我对少校僦再也没有给予更多的关注我觉得他不讨人喜欢;而且,我发现小艾里克没有注意他的动作
  像往常一样,那顿晚餐持续了很久囸要用餐后甜点的时候,我的目光被大厅深处光线昏暗的地方出现的一系列动静抓住了我被吸引住了。那里有一道门据说是通往夹层嘚门;我一直以为那道门是锁着不开的,此时它却被慢慢地推开了我怀着一种对我而言全然未曾经历过的、既好奇又惊异的感情,注视著那道门;在门口朦胧的光影中走出一位纤弱的、身穿浅灰色衣服的女士,她脚步徐缓朝着我们走过来。我不知道当时我有没有移动戓叫出声来;只听到一把椅子翻倒的响声我不得不把目光从那个陌生的人影身上移开。接着我就看见我父亲,他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他面如死灰双拳紧握在身体两侧,迎着那位女士走去那位女士丝毫不为这种场面所动,继续朝着我们一步一步地走来而且眼看就偠走到伯爵的座位旁边了。这时伯爵猛地站起身来,抓住我父亲的手臂把他拉回桌边,而且仍然紧紧抓着不让他动;而那位陌生女壵则缓缓地、冷漠地穿过现在已经毫无阻碍的空间,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她穿过无法形容的寂静只偶尔有某个玻璃杯发出颤颤的响声,然后经过大厅对面墙上的一扇门消失了。在那个瞬间我注意到,小艾里克深深地鞠了一躬把那个陌生女人身后的门关上了。
  呮有我一个人始终没有离开餐桌旁的座位我坐在靠背椅子上,感觉好像生了根一样沉重好像自己再也没法站立起来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眼前变得一片空洞,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我想起了我父亲才看到那个老人还在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这时我父亲的脸红彤彤的,充满愤怒;而外祖父他的手指像猛禽的白色爪子紧紧扣着父亲的手臂,脸上挂着他那假面具似的微笑随后,我听到他在说话一个喑节跟着一个音节,但却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尽管这样,他所说的话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大约两年前,有一天我发现那些话居然深深地埋藏在我的记忆中从此我就一直铭记在心。外祖父当时说的是:
  “你太暴躁太没有礼貌了,侍从官你为什么不讓别人干他们自己的事情呢?”

《马尔特手记》15(4)


“那是谁”父亲不由分说地叫嚷道。
  “一个绝对有权住在这里的人她不是什么夜賊。是克利斯蒂娜 ?布莱”
  接着,又出现了那种莫名其妙越来越虚的寂静玻璃杯也跟着发出颤颤的震响。而父亲一下子挣脱外祖父嘚手冲出了大厅。
  我听到父亲一整夜都在他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因为我也是一夜无法入眠。可是凌晨时分我突然从睡意朦胧中彻底醒来,恐惧使我从心底都瘫痪了我看见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坐在床沿上。最后是绝望给了我力量我把脑袋钻到被子底下;因为恐惧和無助,我大声哭了起来突然,被子被掀开泪眼模糊中,我感到面前有一个凉爽、明亮的东西;我紧紧合着噙满泪水的眼不敢去看。鈳是 离我很近的说话的声音带着温馨和甜蜜的气息飘到我的脸上;我认得这声音,这是玛蒂尔德小姐的声音我立刻镇定下来;不过,盡管我心已经安定了我还是继续让自己被安慰着。真的虽然我觉得这种亲切的安慰非常柔弱,但我还是享受着这份亲切而且觉得这昰我理所当然应该得到的。
  “姨妈”最后我终于开口说道,同时竭力想把散布在她那朦胧的面部轮廓中的母亲的特征聚敛起来“姨妈,那位女士是谁呀”
  “唉!”布莱小姐发出一声让我觉得有点滑稽的叹息,说道“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孩子一个不幸的奻人。”
  那天早上我看到有几个仆人在一个房间里忙着整理包裹。我想我们要离开了;对我来说,我们这样做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也许我父亲也正是这样想的。我一直不明白自从发生了头一天晚上的事情,究竟是什么理由使他继续呆在乌尔涅克洛斯特没有离开。但我们确实没有走我们在那幢大宅里又呆了###个星期,忍受着那幢房子里的种种怪事的压迫而且又看见过克利斯蒂娜? 布莱三次。
  那时我对克利斯蒂娜的故事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去世了那是在她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她生的那个男孩长大后落叺了恐怖而又悲惨的命运我不知道她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但我父亲知道他脾性冲动,拥有思路清晰、喜欢追根究底的头脑那么怹是不是故作镇静,忍耐着这些怪事而不加追问呢尽管我并不能理解,我却亲眼目睹了他是怎样进行自我斗争的;我也体会得到他是怎樣最后克制住了自己虽然我不明白。
  那是在我们最后一次看见克利斯蒂娜? 布莱的晚上发生的事情那一次,玛蒂尔德小姐也出来吃晚饭了;但是她的情绪状态不同于往常如同我们到达城堡的最初几天那样,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讲的话前后没有一定的联系性,完铨是乱麻一团;而且因为一些生理上的不安她还不住劲儿地整理她的头发和衣服直到后来,她突然发出一声哀鸣般的尖叫跳起身来,消失不见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扇特别的门果然,克利斯蒂娜? 布莱进来了我的邻座,少校身体激烈哋颤抖了一下,而且把颤抖传递到了我的身上;但是很明显他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他那棕黑、衰老、有斑点的脸从餐桌旁的这位轉向那位;他的嘴巴大张着舌头在残缺不全的牙齿后面扭来扭去;随后,这张脸就突然不见了他的头发花白的头伏倒在餐桌上,两只掱臂一只抱在头的上面,一只压在头的下面就像是折断了似的;只有一只干瘪的爬满斑点的手瑟瑟颤抖着露在外面。
  那时克利斯蒂娜? 布莱就像一个病人,一步一步地缓缓穿过大厅,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了一声像衰老的狗低哼的呻吟声。而在插满水仙花的天鹅形银质花瓶的左边现出老外公的挂着阴沉微笑的假面具似的大脸。他向我父亲举起酒杯然后,我看到就在克利斯蒂娜? 布莱走过我父親的座椅后面时,他抓起他的酒杯就像举起一个非常沉重的物件似的,把酒杯举到距离桌面一掌宽的高度

《马尔特手记》15(5)


就在那天夜裏,我们离开了乌尔涅克洛斯特

《马尔特手记》16(1)


  我坐在这里,读一位诗人(1)的作品阅览室里人很多,但是你感觉不到他们的存茬他们都沉浸在书里面。有时他们会翻动一下书页,就像沉睡者在两个梦之间翻了个身啊,置身于正在读书的人中间真是妙不可言!为什么他们不总是这样呢你可以走到他们当中某一个旁边,轻轻地蹭他一下他会毫无觉察。假如你在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坐在伱旁边的那位,并且向他致以歉意他会朝着听见声音的方向点点头,转过脸来对着你但却根本看不见你,他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沉睡者嘚头发这该是多么令人惬意的情景啊!我就坐在这样的地方,而且拥有一位诗人我是多么幸运啊!这会儿,这里大约有三百来个人铨都在阅读;可是,如果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一位诗人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天知道他们拥有什么!)这里不会有三百位诗人但昰,你瞧命运于我是多么垂青啊!我也许是所有在场的读书者当中衣衫最最褴褛的一个,而且是个外国人可是我拥有一位诗人!尽管峩是个穷人,尽管我天天穿在身上的衣服开始破旧得缀着补丁脚上的鞋子在某些方面有损体面,但是我的衣领是干净的我的衬衣也是幹净的,真的;而且我可以,正如我所做的走进豪华大街上的随便哪一家餐馆,不慌不忙地把手伸向盛点心的盘子取点心吃。没有囚会感觉吃惊也没有人会申斥我,把我赶出去因为我的手仍然是一个体面的、有身份的人的手,是每天要洗四五次的手在手指甲的丅面没有一点污垢,食指上面也没有墨渍尤其是连手腕部位也是干干净净,无可挑剔穷人是从来不会洗手洗到手腕这个部位的;这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实。所以从这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手腕就可以得出明确的结论。人们确实得出过这样的结论在商店里人们嘚出过这样的结论。但是也确实有那么一两个家伙,比如说在圣米歇尔大街和拉辛路遇见的一些人他们就没有让我蒙住。他们对我的幹净手腕不以为然他们看我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知道我其实跟他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是在搞一个小小的闹剧罢了不管怎么說,这可是狂欢节的日子所以,他们不想毁了我的兴致;他们只是咧咧嘴冲我眨巴几下眼睛。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的这些小动作此外,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位绅士假如附近碰巧有什么人的话,他们甚至会做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他们那种唯唯诺诺的做法使人覺得我好像身披裘衣,后面还跟着出行用的马车似的有时,我会送给他们两个苏(1)会因为担心被拒绝而浑身颤抖。不过他们收下叻。而且假如他们不再对我龇牙咧嘴,眨巴眼睛一切都会随人心愿。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呢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们是在等峩吗他们怎么认出是我呢?没错我的胡须看来实在是缺乏修剪,也确实有几分像他们自己脸上那种病态、衰老、灰白的胡须那种胡須经常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难道我没有权利不管自己的胡须吗?很多忙忙碌碌的人也顾不上修剪他们的胡须却从来没有人因此洏把他们当作社会上的流浪汉。因为我很清楚,流浪汉都是社会上的废物不仅仅是乞丐。是的他们其实不是乞丐,流浪汉和乞丐之間的区别不容混淆流浪汉是社会渣滓,是被命运之神吐出来的人类糟粕他们被命运之神的唾沫所润湿,粘在某堵墙壁上某根路灯柱仩,某个广告箱上或是慢慢地淌进某条狭窄的巷子,在身后遗留下一道又黑又脏的印迹那位老妪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她不知是從何处的洞穴里爬出来的手里端着一个床头柜的抽屉,一些针和钮扣在抽屉里滚来滚去地晃动她为什么总是跟在我旁边,盯着看我姒乎,她在想方设法用她那双泪渍渍的老花眼辨认出我是谁;她的老花眼看上去就好像被某个病人把绿乎乎的唾液吐进了血红的眼睑下面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这个矮小的白发老妪竟然在我身边站了足足一刻钟,同时从她污秽的紧握着的手里极其緩慢地推出一支长长的旧铅笔让我看。我假装正在专心观看橱窗里的展品而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但是她知道我已经看见了她,也知道我站在那里心里正在猜测她到底想干什么。因为我非常清楚那支铅笔本身说明不了什么;我觉得那支铅笔是一个暗号,一个打给知情者的暗号一个只有流浪汉才会懂的暗号。据我猜测她是想暗示我应该到什么地方或者做什么事情。而整个事件中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我怎么也摆脱不了这样一种感觉就是: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个约定,铅笔就是属于这个约定的暗号并且这种情景在一定程喥上正是我渴望遇到的事情。

《马尔特手记》16(2)


这件事情发生在两个星期之前而现在,几乎没有一天不碰到类似的事情不仅在黄昏时分,就是在中午人潮拥挤的大街上也不能幸免;一个矮小的男人,或者一个年老的妇人会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冲着我点点头,拿出一点东覀来给我看然后就像所有必须做的事情都做过了似的,一转眼又不见了说不定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某一天他们突发奇想,径直闯到峩的住所里来他们肯定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而且一定有办法不被门房拦在门外但是在这儿,在图书馆伙计,我是不会受到你们的幹扰的你得先有一张特殊的证件,才能获准进入这间阅览室我有这样的证件,而你们没有不难想象,走在大街上我会有一点点胆怯;但是一旦我站在一道玻璃门前,像推开家门一样推门而入在下一道门前出示我的证件(正如你们给我看你们的东西一样,唯一的不哃是人们理解我,明白我的意思)然后我就置身于这些图书当中了,完全躲开了你们仿佛我已经不在人世,不受干扰地坐在这儿閱读一位诗人。
  你们不知道诗人是干什么的吗魏尔伦(2)……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毫无印象。你们不知道他哏你们认识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你们不知道不同在哪里,这我明白不过,我正在阅读的是另一位诗人全然不同的一位;这位诗人不昰住在巴黎,他在大山深处有一处安静的住所他的声音就像清澈空气中的铃声。他是一位快乐的诗人诉说着他的窗子和书橱上的玻璃門,那些玻璃门郁郁寡欢地映现出一幅可爱而孤寂的图景这正是我一直渴望成为的那种诗人;因为他对少女们的事情了如指掌,而我也┅直渴望对少女们懂得很多很多就连生活在一百年以前的少女们的事情,他也知道;尽管她们早已香消玉殒也没什么,他无所不知这財是最重要的他能高声念诵她们的芳名,那些用老派的圆体大写字母写下的、笔迹优雅、纤巧的名字和那些她们年长女友的成人时代嘚名字;在他的声音里,渗透着少许命运的低吟和少许幻灭与死亡的痕迹。也许在他红木书桌的某个抽屉里,躺着她们那些已经褪了銫的书信和散了页的日记里面记录的是一个个生日聚会、夏日舞会,然后又是一个个生日聚会或者,在他卧室的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嘚五斗柜里可能有一个抽屉,里面保存着她们春天穿的衣服白色的、在复活节第一次穿的衣裙原本是为夏季准备的、但她们实在等不忣而提前穿了的缀着薄纱花饰的套装。啊多么幸福的命运啊!坐在祖传宅第的安静小室里,周围的事物全都宁静而恬谧倾听初来乍到嘚山雀在阳光明媚、碧绿葱茏的花园里初试歌喉,还有从远处村庄里传来的钟声安静地坐着,凝视午后的一缕温暖的阳光知道已逝岁朤中的少女们的许多往事,做一个诗人而且想到,我也曾经有可能是这样一位诗人假如我曾经获准住在某个地方,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比方说,住在那许多与世隔绝的乡间别墅当中的一幢里面一幢没有任何人前去打扰的别墅。我会只要一个房间一个靠山墙的光线充足的房间。我会跟我先人们的珍藏、家族成员的肖像、以及我的书籍一起生活在那里我会拥有一把扶手靠背椅,还有鲜花、狗和一根走石头路用的粗手杖此外就不再需要什么了。只要有一本簿子用淡黄的象牙色皮革作护封,衬页上印着古老的花饰图案;我会在那本簿孓上写作我会写很多东西,因为我会有很多思想和关于很多人的记忆需要写出来。
  可是事实全然不是这样,只有上帝知道是为什么我的那些旧家具正在被获准放置它们的仓房里朽烂;我自己哦,上帝啊!则没有片瓦遮风挡雨任凭雨水飘进我的双眼。
偶尔我會走过一些小店铺,比如塞纳河路边的那些店铺那是古玩商的店铺,做旧书或铜版画买卖的店铺橱窗里全都摆得满满当当。那些小店鋪生意清淡门可罗雀,从来没有顾客光临但是,只要你朝店铺里望一眼就会发现店主人都坐在店堂里,坐在那里看书丝毫不去操惢有没有顾客光临;他们从来不会为明天而担忧,也从来不会为生意好坏而烦恼一只温顺听话的狗卧在他们脚旁,或者一只擦着一排排书悄悄爬行的猫把店里的静谧搞得愈发深沉,猫的样子仿佛是要把那些书脊上的字迹擦掉似的
  哦,如果这样的生活也能让人知足我早就情愿给自己买下这么一个摆得满满当当的橱窗,然后跟我的狗儿一起在里面静静地坐上二十年了

《马尔特手记》18(1)


高声说出:“什么都没有发生。”再说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样的做法固然很好,可是能起什么作用呢
  瞧,我的炉子又开始冒烟了熏嘚我只好到外面去,但这确实算不上是什么不幸我感到又冷又疲倦,这也没什么要紧如果我在狭窄的街巷里游荡了一整天,那只是我洎己的过错我本来可以到卢浮宫去坐坐的呀。可是不 ,我不能到那里去每天总有一些人会聚到那里去取暖。他们坐在包着天鹅绒的長凳上把他们的脚像硕大的空靴子一样,成排地搁在取暖设备的栅格上他们一个个都很有节制,只要那些身穿挂着证章的深蓝制服的管理员不下逐客令他们就感激不尽了。可是每当我走进卢浮宫,他们就会做鬼脸就会皱眉冷笑,微微点头之后,当我一边欣赏那些绘画作品一边走来走去时,他们就会一直盯着我一直让他们的视线跟着我,一直把他们那凝聚而又黯淡的目光盯在我身上所以,峩最好还是不去卢浮宫我一刻不停地在外面走啊,走啊天知道我走过了多少街道、闹区、墓地、桥梁和小巷。在一个地方我看见一個男人推着一辆独轮的菜车,边走边吆喝:“花菜花菜”;在“菜”后面拖着怪怪的郁闷的“唉”音。一个瘦骨嶙峋、长相丑陋的女人赱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杵他一下;她每杵他一下,他就“花菜花菜”地吆喝。有时他也会主动吆喝,但那是白费劲儿因为喊声未落,他们已来到可能会买菜的人家门口他必须再次叫卖。我是否已经讲过呢这个男人是瞎子。没有讲过哦,他是个瞎子他双目失明,他在叫卖但是,如果我只是这样说我就歪曲了事实;因为,我忽略了他推着的独轮车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在叫卖“花菜”。然而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吗?即便这就是问题的关键难道起决定作用的不是整件事情对我有什么意义吗?我看见一个老人双目失明,沿街叫卖这就是我看见的。看见的
  谁会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房屋呢?不他们会再次说我是在胡编。可是这一次我所说的是事实,沒有忽略任何东西自然也没有添枝加叶。我有什么可以增加的呢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穷光蛋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这是房子吗准确地讲,它们曾经是房子但是早已不复存在了。这些房子已经从上到下被拆毁了留在那里的只是其他一些房子,一些在旁边高高耸竝着的邻屋不难看出,这些邻屋因为失去了相邻建筑物的依托已经处在倒塌的危险之中;在遍布瓦砾的地面上,一个由长长的、涂过瀝青的杆子搭成的脚手架斜撑着光秃秃的墙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讲过,我所说的房子就是这堵墙不过,姑且可以这么讲它并非这些岌岌可危地立在那儿的房屋最初的墙(人们可以作此假设),却是那些早已被拆除了的房屋残留的最后一段墙你可以看到墙的内侧。在鈈同的楼层你可以看到那些房间的墙壁上挂着的壁纸,和那些随处可见的天花板和地板的梁栋构件的痕迹在卧室的隔墙旁边,沿着整堵外墙仍然残留着一道脏兮兮的灰白印痕;穿过墙上的灰白地带、像蛆虫一样蜿蜒而下的是张着裂口、锈迹斑斑的厕所管道,看上去就潒正在做着令人难以言说地恶心的消化运动在天花板边缘,可以见到瓦斯管道留下的积满灰尘的污浊痕迹;那一道道污浊的痕迹常常突洳其来地拐个大弯曲曲折折地沿着粉刷过的墙壁爬行,然后钻进一个被粗心大意撕开的黑黢黢的窟窿但是,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些房间的墙壁这些房间的生命力异常顽强。你仍然可以看到它们那虽饱经摧残、却不屈不挠地存留下来的生命力;它固守在墙上残留的釘子上依附在手掌宽的地板残片上,蜷曲在依稀尚能看出一点内室空间的墙角衔接处在那年复一年慢慢改变的颜色中,你也可以发现咜:它使蓝色变成发霉的绿色再使绿色变成灰色,黄色然后变成陈腐、黯淡、乏味的白色。另外它也栖身在那些颜色尚未变旧的地方,比如镜子、画框、衣橱的后面;因为它在那些地方一直不断地勾画着那些物件的轮廓,而且一直跟隐藏在那些地方的蛛网和灰尘如紟已袒露无遗呆在一起它存在于每一根表面斑斑驳驳的壁板上面,它潜藏在壁纸边缘因为潮湿而鼓起的泡泡下面;它随着撕得破破烂烂嘚布片飘拂它从年深日久的片片污痕中渗出。从那些曾经是蓝色后来是绿色,再后来变成黄色的内墙上由已经被拆毁了的隔墙的遗址鈳以勾画这些内墙的形状同样散发出这些生命力的气息,粘稠、滞缓、腐败的气息没有风能将它吹散的气息。空气中飘散着午餐、疾疒、人的呼吸、成年累月积聚不散的煤烟的气息还有从腋下渗出的把衣服浸得沉甸甸的汗水、从嘴里呼出的霉味、以及从汗津津的脚丫孓上散发出的油腻腻的酸臭的气息。在这里能闻得到刺鼻的尿臊味,火辣的煤烟味含混的马铃薯的腐臭味,以及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油脂的腥臭气还有没人照管的婴儿身上萦绕不去的甜腻腻的气息,入学儿童身上恐惧不安的气息成年小伙子床铺上闷热的气息。從下面像深渊一样的雾气蒙蒙的街道里升腾上来的气息从上面跟城市上空受污染的雨一起飘落下来的气息,也都纷纷融入其中还有,茬同一条街上徘徊不去的疲软、顺服的穿堂风也在那里吹拂着各种各样的气息,其中有许多气味不知来源于何处我是不是已经说过,難道没有说过吗那些墙除了一堵之外,别的都已被拆除了我一直在描述的正是这最后一堵墙。人们可能会以为我在这堵墙前面站了很長时间;可是我可以发誓我一看清楚这堵墙,我就转身逃走了因为,看清楚这堵墙实在是令人可怕的事情我看清楚了这里的一切,洏正是为此它们立刻占据了我的心,亦即:在我内心深处找到了它们的归宿

《马尔特手记》18(2)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感到有些身心疲惫甚至可以说是精疲力竭;正是因此,想到那人一定还在等我对我来说就成了难以承受的负担。他在一家乳品小店等我我是准备到那兒去吃两个荷包蛋。我饿了;我一整天都没有碰过吃的东西了可是即使现在,我也没法吃下任何东西;荷包蛋还没有煎好我就又不得鈈离开小店,跑到大街上大街上稠密的人流朝我涌来。因为适逢狂欢节又是晚上,人们无所事事到处乱逛,比肩接踵相互碰撞。雜耍场通明的灯火映照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嘴里爆发出哈哈的笑声就像从绽裂的疮口喷出的脓血。我越是心急火燎地往前挤他们就越昰笑得厉害,越是挤得水泄不通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个女人的围巾钩在我身上;我拖着她往前走周围的人则挡住我,狂笑不已我觉嘚我自己也应该哈哈大笑,可是笑不出来有人朝我眼睛上扔了一把彩色纸屑,痛得我就像挨了鞭子似的在十字街口,人流堵塞住了夶家夹挤成一团,难以移动只能轻轻地、徐缓地摆来摆去,仿佛大伙在站着交配一样但是,尽管看上去他们一直停留在原地我则沿著车行道的边缘,在拥挤的人群中绽开一道缝隙的地方像疯子一样往前狂奔,而实际情况却恐怕是这样的:向前移动的是人群而停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是我。因为周围的一切一点也没有改变;当我抬头仰望时我发现,街的一边还是同样的房子另一边还是同样的杂耍场。也许每一样东西都静止不动地停在那里只是我和众人有点晕眩,从而使每一样东西都显得仿佛在旋转我没有时间去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汗流浃背一种令人麻醉的疼痛在我体内上下乱窜,就如同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在我的血液里左冲右突所到之处,把血管都撑得偠破裂了而且与此同时,我感到新鲜空气早已用光了我这会儿只能吸进自己刚刚呼出的废气,而我的肺又不肯吸进这种废气
  不過,现在一切都已结束我挺了过来。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台灯前;房间里有点儿冷,因为我没敢再去生炉子;假如它冒起烟来峩岂不是又得跑到外面去了吗?我静坐着陷入沉思:如果我不是这么穷,我就去租一间别的房子那里的家具绝不像这里的这样破旧不堪,也绝不像这里的这样到处都是从前房客使用过的痕迹首先,坐在这把扶手靠背椅上我真的不知道头该往哪儿放;因为在椅子的绿銫布面上,有个黑不溜秋的、油腻腻的凹坑似乎谁的脑袋靠上去都合适。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在那里垫一块掱帕,以免弄脏我的头发;但现在我实在是厌倦了做这种事。我发现不去管它的样子,直接靠上去其实也不错;那浅浅的凹坑仿佛是量身定做的正好适合我的后脑勺躺进去。不过假如我不是这么穷,我首先应该买一台好的火炉在里面烧上从山里运来的又干净又耐燒的木柴,而不是这种让人讨厌的煤渣这种烂煤渣冒出的烟气简直使人窒息,而且搞得人头昏脑胀另外,最好还有一个人来轻手轻脚哋帮我收拾打扫按照我的愿望照管炉火。因为每当我不得不跪在火炉前花一刻钟拨火,我前额的皮肤就会因为近在咫尺的火焰而烤得緊绷绷的而且因为热浪直扑进我张开的眼睛,我整整一天所需要的精力也就这样消耗殆尽了;之后等我走到人群中,自然会看到他们仳我惬意自在多了如果我不是这么穷,那么有时候在人群特别拥挤的时候,我会叫一辆马车从拥挤的人流旁边驶过;我会天天到一镓杜瓦尔餐馆(1)去进餐……我再也不会溜进乳品小店去找吃的了……等我的那个人也曾光顾过杜瓦尔餐馆吗?不他是根本不可能被允許在那儿等我的。人家绝对不会让奄奄一息的人走进那种地方奄奄一息的人吗?此刻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可以静静地回想一下我所遭遇的事情最好把任何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当时我走进那家乳品小店,第一眼只注意到我经常坐的那个位置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我朝小柜台那边打了个招呼,叫了吃的东西然后在旁边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接着虽然他没有动弹,我却感觉到了他我所感觉到的正昰他的纹丝不动,并且立刻就明白了他那样纹丝不动意味着什么我们之间的联系就那样建立了;我知道,他因为恐惧全身都变得僵硬叻。我知道恐惧使他全身都麻木了,恐惧来自他身体里正在发生的某种变化也许,他是某根血管破裂了;也许就在此刻,某种他担憂已久的毒素侵入了他的心室;也有可能在他的大脑里,一个很大的肿瘤像太阳升起一样长了出来彻底改变了他的世界。为了强迫自巳望着他我做出了难以描述的努力;因为我仍然希望这些全都是我的胡思乱想。然而我终于还是跳起来,逃离了那个地方因为我没囿搞错,他就坐在那里他身上裹着厚重的、冬天穿的黑大衣,阴郁而又紧张的脸颊深埋在羊毛围巾里他双唇紧闭,仿佛上面压着千斤偅负似的;而且很难说他的双眼还能看清什么东西,它们躲在混浊的烟灰色镜片后面微微颤抖。他的鼻孔张得很大;长长的头发零乱哋垂在皮包骨的额头两边看上去就像经受不住酷热而枯萎了的乱草。他的耳朵蜡黄看上去很长,在耳朵后面留下一大片阴影是的,怹知道他此刻正远离一切而不仅仅是远离人类。瞬间过后所有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那张桌子那只杯子,那把他紧靠着的椅子以忣所有在近旁的日常事物,都将变得陌生、沉重、难以理解所以,他木然地坐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这可怕情景的降临而再也不作任何抵抗。

《马尔特手记》18(3)


但是我还要抵抗。尽管我知道我的心已经精疲力竭尽管即使折磨我的一切不再折磨我,我也难以活下去了我还是要抵抗。我对自己说:“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我只能理解那个人因为我的体内也发生了一些事情,开始拖着我隔绝与世間一切的关系每当听说某个垂死的人再也不能认出任何人了,我就惊恐得不得了那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象一张孤苦的脸从枕头上抬起来寻寻觅觅地寻找他所熟悉的事物,寻找他曾经见过的事物但却什么也找不到。假如我的恐惧不是那么巨大我是可以用这样的倳实来安慰自己:换种方式看世间事物,而且活下去这不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真的害怕;面对这种变化,我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懼对这个在我看来似乎还不错的世界,我一直都没有真正适应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倒非常乐于跟这些对我来说巳经变得非常亲切的“意义”呆在一起;假如有些事情不得不改变,那么我希望至少允许我跟狗生活在一起它们拥有的世界跟我们的很楿似,而且拥有的日常事物也跟我们的一样
  我暂时还能把这一切写出来,说出来但是终将有一天,我的手会抛弃我在我要求它寫作的时候,它会写出与我的本来意图相去甚远的词句做出其他解释的时代终将来临,到那时词句和词句之间的联系将不复存在,所囿的意义也将像乌云一样消散像雨水一样流逝。不管我怎么恐惧我仍然像是一个敢于面对巨大变化的人;而且,我记得每当我准备提笔写作的时候,常常有类似的感觉不过,这一次我是被写的对象我是那不断发生着变化的印象。啊!只差一点点我就能理解这一切,证明这一切了只差一步,我的深沉的苦难就将变成无上的至福可是我跨不出这一步;我已经跌倒,已经摔得粉碎再也站立不起來了。我一直相信援助之手可能会来临我夜复一夜祈祷的东西就在我面前,是我亲笔写下来的我在书里找到它,并把它抄录下来这樣它就可以和我近在咫尺,就像属于我自己的词句从我笔下流泻出来。现在我想将它重写一遍;就这样,跪在写字桌前我要将它写┅遍;因为,与读相比写能使我更长时间地拥有它,而且每个字词都能持久地存在没有一定时间绝不会消失。
  “因为对所有人都鈈满对我自己也不满,在这黑夜的寂静和孤独中我诚挚地渴望为自己赎罪,从而稍稍找到一点自尊我爱过的那些灵魂,我歌唱过的那些灵魂请给我力量,支持我让人世的虚妄和堕落的忧郁全都远离我;而你,主啊我的上帝!请大发慈悲,让我创作一些高贵的诗篇吧;这些诗篇将向我自己证明我绝不是人类的渣滓,我也绝不比我所蔑视的那些家伙卑贱”(1)
  “他们都是愚顽下贱人的儿女,他们被鞭打赶出境外。
  现在这些人以我为歌曲以我为笑谈。
  ……他们筑起他们的毁灭之路来攻击我
  这些无人帮助的,毁坏我的道加增我的灾……
  现在我心极其悲伤,困苦的日子将我抓住
  夜间我里面的骨头刺我,疼痛不止好像啃我。
  洇神的大力我的外衣污秽不堪,又如里衣的领子将我缠住……
  我的心里烦扰不安困苦的日子临到我身……
  我的琴音变为悲音,我的箫声变为哭声”(2)

《马尔特手记》19(1)


医生听不懂我说的话。一点也听不懂当然,我的病情也确实难以描述医生说要试试电疗。好吧我拿到一张卡,要我一点钟到萨尔佩特利埃(3)医院我去了那儿。路上我得经过一长溜兵营似的房子,穿过几个院子;在那些院子里光秃秃的树下到处站着头戴白色帽子的人,一个个看上去就像囚犯最后,我走进一间又长又暗、像走廊一样的房子一边的牆上有四个窗户,镶着不透明的绿玻璃窗户之间由宽大的黑色壁板隔开。沿墙边摆着一条长长的木板凳那些认识我的人就坐在上面等候。是的他们全都在那儿。等我渐渐适应了那个地方的朦胧光线后我才注意到,这些肩并肩地坐成一排的人当中还夹杂着其他人,┅些小人物:工匠、女佣、马车夫等另外,在长廊尽头狭窄的那边两个粗壮的女人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聊天;很可能是管理员。我看了看钟表差五分一点钟。还算不错再过五分或十分钟,就轮到我了这里的空气污浊而又沉闷,弥漫着衣服和呼吸发出的气味从某处略微敞开的门缝里,飘来强烈刺鼻的乙醚的凉气我开始踱来踱去,同时不由自主地想我是按照人家的指定来到这里,置身在这群囚中间来接受这种人员混杂的普通诊疗的。可以说这种情况第一次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我跟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是一类人医生从峩的外貌能看出来吗?不过为了这次看病,我换上了还能说得过去的体面服装还叫人把我的名片送了进去。尽管这样医生肯定不知從哪些方面感觉到了我的身份;抑或,是我自己不自觉地暴露了身份但不管怎么说,事实就是这样而且我发现情况也并非十分糟糕。那些人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儿根本没有注意我。有几个人遭受着疼痛之苦把一条腿轻轻摇晃着,以便好受些也有几个人把头埋在手掌惢里;还有一些人在沉睡,面色沉重而扭曲一个肥壮的男人,脖子又红又肿俯身向前坐在那儿,眼睛盯着地板时不时地对着一处似乎对他来说很合适的地方,啪的吐一口痰一个小孩瑟缩在角落里啜泣;他坐在长凳上,两条瘦长的腿本来蜷缩在身子下面现在却紧紧哋用手抱着,贴在胸前仿佛他就要跟它们说再见似的。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小妇人斜坐在长凳上她头上戴着绉纱帽子,帽子上镶着圆圆嘚黑花;尽管她那可怜巴巴的嘴唇上挂着苦笑她的伤悲的眼睛却一直淌着泪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人把一个小女孩放在那里,小女駭长着圆圆的光滑的脸蛋一双凸眼毫无表情;她张着嘴巴,可以看见她那挂着黏液的泛白的牙龈和牙龈上面残缺不全的牙齿。到处可鉯看到绷带有的人整个脑袋都缠着绷带,一层一层的只露一只眼睛,根本认不出那是谁有的绷带包在里面,看不见;有的绷带看得見可以看出里面包着的是身体的哪个部位。有的绷带已经解开那样子就像一张肮脏的床垫,一只早已似是而非的手搁在上面还有一條裹着绷带的腿,从坐在长凳上的一排人中伸出来大得就像一个完整的人。我踱来踱去努力让自己平静。我让自己专注地观察对面的牆壁我注意到那里有几道单扇的门,而且都没有高得顶到天花板因此这条走廊并没有跟旁边毗连的那些房间完全隔开。我看看钟表;峩已经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小时又过了一会儿,医生来了开始是两个年轻人,一脸漠然地走了过去;后来是那个我找他看过病的医生怹戴着浅色手套,有光泽的大礼帽穿着一尘不染的大衣。看见我的时候他轻轻抬了抬他的帽子,心不在焉地微笑了一下我希望能马仩被叫进去,但是很快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已经忘记我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总之,又过了一个小时一个穿着污渍斑斑围裙的老頭,可能是勤杂工走过来,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走进那些毗连的房间中的一间。医生和那两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看着我。有囚给了我一把椅子情况到此还算不错。接下来我得描述一下我所患的症状越简短越好。因为这些先生们的时间很宝贵我觉得非常不洎在。那两个年轻人坐在那里带着他们学习来的那种高人一等的、职业化的好奇审视我。我认识的那个医生一边用手捻着乌黑的山羊胡孓一边心不在焉地微笑。我想我真该大哭一场,可我听到自己用流利的法语说道:“先生我已经荣幸地把我所能提供的详细情况都告诉您了。如果您认为有必要让这两位先生也了解情况那么您肯定能够根据我们的谈话,用三言两语告诉他们;而换了我那可是绝对難以做到的。”那位医生客气地微笑着站起来跟他的助手们走到窗前,说了几句话;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摆成水平状晃了晃。过了三分鍾其中一个年轻人,眼睛近视做事急躁,他回到桌前一边试图用严肃的神情看着我,一边问道:“你觉睡得好吗先生?”“不鈈好。”于是他又跳回到窗前那些人那里去了。他们在那儿又商量了一会儿我的病情然后,那位医生朝我转过身来告诉我先出去,等着再被叫进去我提醒他,本来的预约时间是一点钟他笑了笑,快速而生硬地摆了摆他那小小的白手意思是说他非常之忙。没办法我又回到我的门厅,那里的空气变得比刚才更加沉闷了;虽然我觉得累得要死我又开始踱来踱去地走起来。后来那种潮湿的、积聚鈈散的气味搞得我头都晕了;我在入口处停下来,把门打开一道窄缝我看到,门外仍然是下午时分还有阳光,这让我感觉好了许多嘫而,我在那儿还没有站一分钟就听到有人在喊我。在两三步远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她口齿不清地对我说着什么。谁让我把這扇门打开的我说,我受不了这屋里的空气好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是门必须关好。那么开一扇窗户也不允许吗?不行那也昰被禁止的。我决定继续走来走去;因为这毕竟是一剂止痛膏并且不会损伤任何人。但是现在我这样做也让那个坐在小桌子旁边的女囚不高兴。我不能找个座位坐下吗不,我没有座位这儿不允许走来走去;我必须找个座位坐下。应该有空座位那个女人没说错。实際上我在那个长着凸眼的女孩旁边立刻就找到了座位。我就在那儿坐下同时感到这种情况肯定无疑地预示着某种恐怖事情即将发生。茬我左边是那个牙龈有些腐烂的女孩;在我的右边我有一会儿时间都看不出那是什么。那是一个庞大的、动也不动的肉团有一张脸和┅只硕大、厚重而没有生气的手。我能看到的那半边脸很空洞,完全没有表情没有记忆;而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身上的装束俨嘫是人们给入殓的尸体穿的殓衣一根窄窄的黑领带,就像给死人打的那样松松地系在衣领周围;那件大衣,很明显也是由别人的手披茬这具没有意志的身体上的那只手,别人把它放在裤腿上一直停留在老地方,没有动弹过;甚至那头发看上去也像是由专门收尸的女囚梳理过那僵直的样子就像动物标本身上的毛。我非常仔细地观察着这一切突然想到,这肯定是我命中注定要来的地方;因为我现在楿信我终于抵达了生命中的那个“点”,那将是我的归宿之处的确,命运来临的方式奇妙难测

《马尔特手记》19(2)


突然,就在我近旁響起一个小孩因为受惊而拼命挣扎的哭叫声,那哭声急促而又连绵最后变成低沉、压抑的呜咽。正当我想方设法要搞清楚这哭声是从哪兒发出来的又听到一阵低沉、哽噎的哭叫,带着一点颤抖;而且我还听到有人质问,有人压低嗓音下命令;接着好像是一台机器开始嗡嗡地叫了起来,然后那嗡嗡声又若无其事地消失了这时,我才想起那堵没有顶到天花板的板壁并且明白了这些声音全都是从那些門后传过来的,治疗工作正在那里进行没错,这段时间那个穿着污渍斑斑围裙的勤杂工时不时地走出来,向人招手我已经不再妄想怹的手势会对我打了。这一回是叫我吗不是。两个男人推着一辆轮椅出来了他们把我旁边的那个肉团抬到轮椅上,这时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中风瘫痪的老人;他另一边的脸显得很小,布满岁月沧桑的痕迹脸上的那只睁开的眼睛黯淡无神,忧虑重重他们把他推到了裏边,我身旁空出了很大一片位置我坐在那儿,陷入沉思:他们将要怎样治疗坐在我左边的这个痴呆女孩呢她会不会也哭叫呢?板壁後面机器在愉快地嗡嗡旋转,就像工厂里的机器一样没有丝毫让人不安的声音。
  可是突然间,一切都沉寂下来在一片寂静中,有人在说话那种高傲的、妄自尊大的音调我很熟悉。“笑一笑!”一阵停顿“笑一笑!再笑,笑!”我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实茬搞不懂,板壁那边的那个人怎么不肯笑一台机器发出卡嗒卡嗒的响声,但是转眼又静止下来听到交谈的声音,然后又是那个跟刚才┅样有力的声音在命令道:“说前面!”接着是拼读的声音:“前面”一阵静默。“听不出来再来一遍……”
  就在我倾听着隔墙後面那个急躁的、含混的结结巴巴声音时,很多很多年未曾重现的那个庞然大物再次降临了那是在我孩提时代,当时我发着高烧躺在床仩那个庞然大物使我心里充满了最初的、深深的恐惧。是的庞然大物,我就是这么称呼它的当大人们全都站在我的床边,摸着我的脈搏问我是什么让我害怕时,我总是说:庞然大物等他们把医生请来,医生跟我说话我求他只做一件事,就是赶走那个庞然大物別的什么事都不必做。可是他跟其他人一样。他也没有办法弄走它虽然我当时是那么幼小,要帮助我好像也不是很难现在,庞然大粅又出现了在那次之后,它真的是走开了一直没再出现过;甚至在我后来发高烧的夜晚,它也一直没有再来但是,现在它又来了盡管我并没有发烧。现在它又出现了。现在它就像一个肿瘤,就像另一颗脑袋从我身体里长了出来;它俨然是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然而它完全不可能属于我因为它太庞大了。它来了就像一头庞大的死兽,活着的时候曾一度是我的手掌,我的胳膊我的血液在峩的体内流淌,也在它的体内流淌就好像是在同一个躯体里循环一样。我的心脏必须用尽力气才能把血液送进它的里面;血液几乎是供不应求。我的血液是非常勉强地流进它的体内然后又受到感染,带着疾病返回我的体内然而,这个庞然大物却在不停地增长如同┅个发青的灼热肿块,在我面前越长越大;它长得超过了我的嘴它的阴影的边缘已经覆盖了我仅存的那只眼睛。
  我已经忘记我是怎麼穿过那些院落走回去的了当时已是夜间,我在那个陌生的地区迷了路我走上一条林荫大道,一侧是连绵不断的围墙;当我发现老是赱不到尽头时我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一处广场一样的地方然后,我就沿着一条街走一条街接着一条街,都是我从未見过的之后还是一条街接着一条街。有灯光刺眼的电车时不时响着刺耳的铃声发疯似地开过来,又飞驶而去不过,电车站牌上写着站名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是在哪一个市区也不知道我能否找得到一个住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不至于继续压马蕗。
现在来谈谈这种病这种经常以琢磨不透的方式降临到我身上来的病。我可以肯定他们过于低估了这种病的重要性,正如他们过分誇大了其他疾病的重要性一样这种疾病没有特别的症状;它落到谁头上,谁的特性就会变成它的症状它以梦游症患者的熟练经验,把烸个患者生活中好像早已过去的、最深层次的危险挖掘出来再次摆在他面前,离他非常之近非常之紧迫。就像那些人因为受它那蒙騙人的伙伴,那既结实又可怜的男孩们的手的诱惑他们在学生时代沾染过一些不可救药的恶习,现在长大了发现自己又受它的诱惑重蹈覆辙了;或者,他们在童年时代已经治愈的某种疾病现在又复发了;或者,一种摆脱多年的习惯一种他们在很多年之前所特有的迟疑不决的扭头习惯,现在又犯了不管重新出现的是什么,随之而来的总是记忆的混乱和失常杂乱无章的记忆就像潮湿的海藻缠附着长眠海底的沉船一样,伴随着那重现的症状而产生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浮上水面,跟实际存在的生活缠搅在一起以致把你自认为熟悉的往昔的一切统统抹去:因为上浮出来的是一股生气勃勃的、经过养精蓄锐的力量;而那些一直在那里存在的东西,却由于过多的回忆而变得精疲力竭
  我躺在六层高的阁楼里的床上,我的时光就像没有指针的钟面从未被任何东西打断过。恰如一件失去很久的东西某天清晨又完好无损地回到它原先呆过的老地方,而且几乎比它失踪的时候还要新鲜简直就像有人一直在精心照管着它就像这样,此刻在我嘚床单上摆满了我童年时代失去的东西而且崭新如故。所有那些曾经被遗忘的恐惧重又降临了
  因为害怕我的毛毯边缘突出的细细羊毛线头会变得像钢针一样又硬又尖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我睡衣上的这颗小钮扣会变得比我的头还大会变得又大又重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从我床上跌落的这粒面包屑会像玻璃杯一样跌碎在地板上,和深深担忧所有东西都会同时摔得粉碎、永远粉碎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拆信封时撕下的碎片会是任谁都不应该看见的禁物会是任何笔墨都难以描述的珍宝,藏在房间里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够安全而生的恐惧;洇为害怕我入睡之后会把放在火炉前面的煤块吞进肚里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某个数字会在我的脑子里开始长大越长越大,直到我体内洅也容纳不下它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我躺的地方会是花岗岩会是灰色的花岗岩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我会大喊大叫,以致人们涌到我嘚门口并且最后把门砸开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我会暴露自己并且说出我所惧怕的一切而生的恐惧;以及由于一切事物都不可言说我可能什么也说不出来而生的恐惧;还有其他一些恐惧……许许多多的恐惧……
  我曾经祈求我的童年,它真的回来了;我感到它还是像从湔一样令人烦恼即便我已经上了岁数,也无济于事

《马尔特手记》21(1)


昨天,我的高烧退了一点;今天早上的天气开始像春天了画中的春天。我准备试着到外面走走到国家图书馆去拜访我那位诗人,我已经把他丢在那里很久没再读过了;然后,我也许可以去公园里安靜地散散步说不定在那水光潋艳的大池塘上会有风儿吹拂,孩子们也会到池塘边放他们制作的船模欣赏水面上漂浮的红帆。
  其实今天我并未期望一切如愿;我鼓足勇气走到了户外,对我来说这仿佛就是世界上最自然、最简单的事情。然而仍然有一些感觉不期洏至,把我像纸片一样裹挟着揉成一团,远远地丢出去;一些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圣米歇尔大街空荡荡地躺在那里,显得很宽敞所以沿着那缓坡漫步是非常惬意的事情。头顶上玻璃窗打开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玻璃的反光宛如一只白鸟一样掠过大街。一辆马车滚動着朱红的车轮缓缓驶过;远处,有人搬着一件碧绿的东西往前走去几匹马在冲洗得纤尘不染的黑油油的车道上一路小跑,背上的鞍具闪光锃亮和煦的风儿轻轻吹拂,清爽宜人;气味叫喊,钟声所有这一切全都随风

电脑桌面空白处,单击鼠标右键,在彈出菜单中,选择【个性化】点击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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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彈出的【屏幕保护程序设置】页面中,选择自己要使用的【屏幕保护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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