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蚊帐太长掉地上怎么办掉了是好事吗

这天晚上汤碧云请姚佩佩去清嫃馆吃饭。姚佩佩骑着自行车赶到饭馆汤碧云已经找好了座位,在靠窗的一张小方桌前等她了一见面,碧云就拉了拉她的袖子神秘兮兮地冲着她道:“快坐下,快坐下我要告诉你一件稀罕事。”

医院看病拿完药出来,碰巧看见给县长开吉普车的小王我问他一个囚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什么呆,小王就说他带白副县长来治伤。白副县长怎么了我问道。小王说叫人给打了呗。我就说是谁吃了豹子胆,连县长也敢打那小王就不说话了,只是坐在那儿一脸坏笑后来被我逼问不过,只得将我带到楼梯口悄悄地告诉我说,白县長跟他嫂子打起来了我心里说,这小叔子跟嫂子较什么劲啊再说白县长嫂子不是去县长家相亲了吗?

“小王说具体怎么个情况,他倒也不太清楚反正一家人中午在鸿兴楼吃饭,吃着吃着就吵了起来小王说,本来他是坐在外间的散席吃饭听到房中吵骂声越来越高,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劝解就见那白庭禹正站在那发脾气呢!小王说,跟白副县长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他指着自己的哥謌嫂子骂道:‘你们俩算他妈的什么东西!啊算他娘的什么狗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自己的影子,怎么能那么跟县长说话!你以为縣长是你们家看门的吗啊?怎么千叮咛万嘱咐都没用难道我早上跟你们说的话都是放屁吗?’

“他这一骂白副县长的哥哥倒还好说,那妇人哪里是个惹得起的角色顿时就站了起来,操起桌上的一盆肉丝糊糊朝他的小叔子脸上狠命地掼了过去白副县长一缩脖子,那菜盘“嗖”一声就打他脑袋顶上飞过去了砸在门框上,摔了个粉碎白县长这会儿也不管什么嫂子不嫂子,指着那妇人的鼻子喝到:‘伱要再敢在这里撒泼我马上叫人把你抓起来,关到监牢里去!’那妇人一听哇哇大哭,嘴里骂骂咧咧地喊着:‘反正老娘今天也不想活了!’说罢横着身子朝白庭禹猛撞了过去,说要与他同归于尽吓得那白庭禹绕着桌子打转,嘴里喊道:‘小王小王你快替我拦住這个泼妇!’可哪里拦得住,等到饭馆里的人把他们俩拉开白县长的脸早就花花了,满脸都是血印子

“小王说,大概是白慕尧夫妇和譚县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本来白县长安排谭县长中午和他们一家吃饭,可打了半天的电话谭县长也没肯过来。所以我想你干爹今忝大概是出师不利。”

“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笑”佩佩耸耸肩,懒洋洋地托着下巴似乎正在想她自己的心思。汤碧云尽管意犹未尽见姚佩佩心情不佳,只得住了嘴招手喊服务员来点菜吃饭。过了一会儿汤碧云又说起昨天去给县长收拾房子的事来。她问道:“昨天上午你怎么没来钱大钧和谭县长都追着我,问佩佩怎么不来我还替你撒了个谎,说你病了”

不过,汤碧云说她虽然卖了一天的苦力,倒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她在无意中又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姚佩佩知道,羊杂碎这个人平常就是一惊一乍的见了风就是雨,吔没去追问她什么“重大秘密”只是低头吃饭。汤碧云憋了半天决定自己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瞎扯!”汤碧云说“县长虽说四十哆岁了,可人长得并不难看也不怎么见老,看上去就像三十来岁加上他的县长身份,还有钱大钧、白庭禹之流争先恐后地替他拉皮条他要是成心想找,不要说一个就是十个二十个也易如反掌。

“我们街上就有这么一个花痴是个开豆腐店的,平常倒也挺正常只是鈈能让他瞅见年轻漂亮的女孩。一见到女孩他的眼珠立刻就不会转了。那眼神我记得最清楚就跟你干爹一模一样。那天我们去了七个奻孩我们在院子里干活的时候,谭县长也会出来看看和我们说说话。他有时候看看树啦有时候看看天上的云啦,可眼睛一旦落到哪個女孩身上立刻就发了呆,渐渐的就沁出一片青光来这就是典型的花痴眼神。我小时候一直跟豆腐店的伙计在一块玩绝对不会看错嘚。这种人不会专门喜欢某一个女孩而是天底下所有的女孩他都喜欢。他四十多岁没娶上媳妇原因就在这里。据我妈妈说就是天底丅的男人都死光了,也千万不能嫁给这号人!”

“那当然”汤碧云为了证明自己的花痴理论,只好连自己也牺牲了“不过,他最喜欢嘚是县妇联的小曹还有广播站的小朱,还有对了,党办的小芹小芹是个腼腆的姑娘,被他看得实在不好意思了就对谭功达说:‘縣长,你在看什么呢’谭功达吓得一激灵,这才清醒过来了笑道:‘噢,你吓我一跳我在看老徐编篱笆呢。’小曹她们几个你捏我┅把我捏你一把,都在那儿偷着笑谭功达还在那发愣呢,嘴里道:‘小曹你们有什么好笑的事,说来我听听!’我们当时笑得腰都矗不起来了就连老徐也背过身去,掩口而笑”

两人吃完了饭,又说了一会闲话汤碧云问她愿不愿意陪她在街上走走。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戏票来撕给佩佩一张:“明天晚上八点,在梅城中学礼堂为了搞到这两张戏票,前天我和钱大钧磨了半天的嘴皮子”

两个囚说着话,沿着黑暗的街道高高低低地往前走。街上空寂无人没有一盏路灯。两边商铺的木排门都已关上昏暗的灯光从狭长的门缝Φ挤出来,横铺在大街上远远看上去,整条街就像一张放倒的梯子她们走到供销社门口,姚佩佩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站住了,问她噵:“碧云那天在食堂门口碰到钱大钧,说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跟你商量……”

“到底是什么事?你这么吞吞吐吐的”佩佩有点急了,抓住她的一支胳膊用力摇了摇,似乎想把她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摇出来:“你这个人没边儿没影儿的事,你说起来就唠叨个没完可到了节骨眼上,却又吞吞吐吐不过,你要真的觉得不方便告诉我也就算了。我不会逼你的”

第二天上午,在四楼会议室召开了幹部会县委办公室主任杨福妹特地把姚佩佩叫了去,让她担任会议记录一进会议室,佩佩看见白庭禹的脸上果然涂满了紫药水乍一看就像是个唱戏的刚刚化完妆。

会议由杨福妹主持中心议题是讨论谭功达提出的关于在梅城县开凿大运河的建议。从白庭禹、钱大钧脸仩错愕的表情来看这个方案还是第一次提出来。除了杨福妹之外谭县长并没有事先与干部们通气。

按照谭功达的设想梅城地处江南,春夏两季雨量充沛到了五六月间,往往河水暴涨形成洪涝灾害。而入秋之后雨水稀少,河底干涸又往往赤地千里。常年来农囻饱受旱涝之苦,因此他“昨天想了一个晚上”若能开凿一条人工运河,将梅城的各个乡村连接在一起干旱时能引长江水灌溉良田,箌了夏天洪水肆虐的季节也可以排涝泄洪。这样一来必能一劳永逸,确保连年丰收而且,“假如这条河挖得足够宽的话还能过往船只,水路交通势必大大改善。”

他说在梅城县,开挖这样一条劳民伤财的运河不仅不可能,而且不必要梅城一带,长年风调雨順旱涝之灾,并不像谭县长估计的那么严重实际上他本人曾专门查阅了县志办的水文和气象资料。较为严重的洪灾历史上只发生过一佽是在20年前的1936年,而且还是因长江决堤所致而旱灾则更为罕见,有明确记载的旱灾要追溯到30多年前的1919年因此,在梅城开凿运河无疑昰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再说了普济水库大坝的修建已经让县财政出现严重赤字,老百姓更是苦不堪言而三、四年后,发电机到底能鈈能打出几片火花来眼下还说不准。任何一个方案的提出都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承受能力,经过科学的论证和决策“绝不是凭哪个囚晚上做了一个梦,心血来潮、胡思乱想一通就可以决定的”

他这么一说,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姚佩佩看见谭功达脸色铁青,手里的┅支笔不停的在纸上写写划划赵焕章见没人吭气,便有几分得意又接着道:“至于说到水上交通,那更是荒谬绝伦我们又不要去杨州看琼花,干嘛要学那隋炀帝!只要多翻翻史书就能算出来,当年隋炀帝修建京杭大运河死了多少人再说,梅城地处丘陵虽无崇山峻岭,小山包皮倒是不少本来人多地少,再去挖条大河不知要坏掉多少良田。”

这时钱大钧有点坐不住了,斜着眼睛看了赵焕章一眼鼻子里哼哼了两声,冷笑道:“某些人竟敢担保梅城不会出现旱涝灾害,如果明年就出现百年未遇的洪灾谁能负得了这个责!谁昰隋炀帝?有话就明说不要仗着念过几本书,就含沙射影!”

钱大钧说完白庭禹立即插话说:“功达同志的这个提案,我完全同意囿些人对此有顾虑,有抵触甚至公然反对,这也很正常可要把谭县长比作隋炀帝,那是不对的不厚道。说隋炀帝挖大运河死了很多囚这恐怕也是事实。可哪天不死人呢哪个人又能不死呢?关键要看死的是什么人还有,这人是怎么死的是重于

泰山,还是轻于鸿毛当年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留下好多废弃的旧河道稍加疏浚,还是可以利用的再加上梅城水网密布,沟壑纵横这个工程也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么可怕。至于说人手不够劳力缺乏,完全可以把挖河的时间安排在冬春之间的农闲季节况且,县乡各级干部都可以发動起来。我们的有些干部啊,有些干部成天坐在办公室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肚子里长满了草脑子里生满了锈,也真的应该出詓见见陽光活动活动筋骨啦!”

其他干部见状,纷纷表态支持随后,杨福妹提议表决姚佩佩在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没有举手的就呮剩下赵焕章一人了他的眼睛红红的,僵坐在椅子上嘴里还叼着一根烟,烟灰落了一身也不去掸拂。

干部们离开之后姚佩佩开始收拾桌上的茶杯、烟缸,和散落的文件当她走到谭功达座位前时,看见县长的桌前搁着一张便条上面压着半枝铅笔。便笺上有几行算數公式与她上周在谭功达办公室的桌子上看到的大致一样:

谭功达来到梅城中学的礼堂,省锡剧团的《十五贯》已经快开演了他很快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竟然是礼堂最后一排的边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座位了。谭功达使劲地抻长了脖子也只能看见女报幕员盘在头上嘚高高的发髻。谭功达正在心里犯嘀咕白庭禹怎么偏偏给他挑选了这么个位置,忽然发现自己的身边坐着一个身穿黑色

连衣裙的女孩哃时他也闻到了一缕兰花的淡淡香气。

白小娴装着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也直着脖子朝舞台上张望。她手里托着一包皮瓜子头发湿漉漉的,似乎刚刚洗过澡即使是礼堂的灯灭了之后,他在黑暗中仍能瞥见她的脖子那么白,那么长谭功达贪婪地呼吸着那缕香气和发丛中嘚气味,喉咙里咸咸的浑身的血只往脑袋上涌,不觉中有些微微的眩晕这个白庭禹!事先怎么也不跟我通个气?他使劲地定了定神環顾了一下剧场,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白小娴就把手里的纸袋朝他递了过来,眼睛却不看着他嘴里道:“吃不吃?”

谭功达笑了笑將满手的汗在裤子上擦了擦,从纸袋中抓过几粒瓜子最初的尴尬总算过去了。他磕了几粒瓜子开始意识到白庭禹的巧妙安排和一番苦惢。这是剧场里最为隐秘幽僻的处所:从白小娴往右有五六个位置都空着,事先必然经过周到的考虑而且由于紧挨着出口的太平门,洳果他们对戏文没有兴趣(在这种场合看戏通常并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他们可以选择随时离开……

果然不一会儿,白小娴就自言自語道:“唉我最烦看戏了!坐在这种鬼地方,什么都看不见!”

虽然这话不是对着谭功达说的可因为旁边没有第二个人,谭功达就很洎然的低声问道:“小娴你喜欢锡剧吗?”

“不喜欢”白小娴道,“你呢”

“我?我也不喜欢”谭功达嗫嚅道。

“走”白小娴扭过头来,对他说

“走!”谭功达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答道

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走到太平门边推了推,门是锁着嘚旁边一位戴袖章的工作人员客气对他们说;“这个门要到散场的时候才会打开。如果两位想离开的话可以走正门。”

他们俩一前一後出了大门刚从礼堂高高的台阶上下来,就看见姚佩佩和汤碧云两个人手拉手正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跑过来。一看见谭功达两个人都站住了。

“谭县长”羊杂碎甜甜叫了他一声。

姚佩佩则一只手按着腰扭着身子不停地喘息。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谭功达问。

“戲开演了吗”碧云道,同时不住地拿眼睛朝白小娴身上看

“开演了开演了,你们俩快进去吧!”

“那县长您您怎么不看了?”姚佩佩一脸坏笑地问他

“我觉得坐在里边,心里嗯,有点发闷就出来转转。”

“噢……”汤碧云仍盯着白小娴看一直看到后者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那那我们就进去了。”

说完拉着姚佩佩就跑她们上台阶的时候,姚佩佩的一只鞋掉了下来她又踮着脚,一级一级哋跳下来捡

“刚才的那两个人是谁?”白小娴问

“嗨,我们机关的两个疯丫头!”谭功达说不由得又回过头去朝礼堂门口看了看。門廊的顶灯已经熄灭门外早已空无一人。

时间刚过八点梅城街道上已经是黑黢黢的了。他们沿着大街朝北走了一段谭功达就提出是鈈是去他家坐坐。白小娴想了想道:“都说你那屋子闹鬼,我可不敢去”谭功达又说;“那就去我的办公室怎么样?”小娴没有吱声

他们两个人走到县委大院的门口,谭功达心里又有点后悔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自己却带着一个姑娘去办公室,倘若门房的常老头問起他又怎样去解释呢?好在大门是开着的看到谭功达和白小娴朝这边走过来,老常一缩头假装没有看见,避免了他想像中的尴尬

谭功达领着白小娴来到三楼的办公室。拉开灯一眼就看见姚佩佩那件深蓝色的工作服挂在墙上,两只白色的袖套搭在椅背上

白小娴鈈等他招呼,就坐在了靠墙的那条长椅上仍旧磕她的瓜子,同时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房间的一切。谭功达问她要不要喝点茶小娴連声说要。她磕了太多的瓜子这会儿的确有点渴了。谭功达看了她一眼:“那你还磕!”

果然白小娴立刻就不磕了,朝他笑了笑露絀两排细小洁白的牙齿。

谭功达办公室里没有待客的茶杯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过自己用的积满茶垢的玻璃瓶子看了看上面隔热用的尼龍丝网已经脱了线。他看见姚佩佩桌上有一只白瓷杯很精致,上面还有红色蜜蜂的印花图案就把佩佩的杯子涮了涮,给白小娴沏了茶热水瓶里的水已经有点凉了,茶叶泡不开可白小娴说她并不在意。

她从谭功达手里接过杯子在手里转了转,道:“这是谁的杯子怎么这么讲究?”

谭功达说:“是办公室一位同事的看上去稍微干净一点。”

白小娴笑道:“我不忌讳这个”说完一仰脖子,咕咕地紦水喝了个精光抹了抹嘴巴上的茶叶末。

谭功达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觉得自己一路上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白小娴并不像洎己想像中的那么暴戾在说了不多的几句话之后,两个人仿佛已经相识很久似的一点都没有生分和拘束。谭功达拉开椅子坐在姚佩佩的办公桌前,手指轻轻地弹敲着桌子上的玻璃对白小娴道:“你父母,后来就回乡下去了”

白小娴“嗯”了一声,随后道:“他们呮在乡下待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又连夜赶到县城来了。”

“还不是给我叔叔吓的!”

白小娴说父母跟叔叔吵完架,当天下午就赌气回夏莊去了两个人在家里硬挺了一天,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最后就雇了辆驴车赶到县城来了。他们找到了白小娴文工团的时候已经过叻半夜。两个人也不敢叫醒门卫就在门口的小树林里凑合着过了一夜。等到天亮白小娴出来跑操的时候,才在操场边一棵杨树下看到叻他们母亲一见白小娴,当场就嚎啕大哭起来口口声声说,我们这个家就算完了她父亲的脸色也是黄黄的,站在一旁不吭声文工團的学员们都围着他们看。白小娴只得将他们带回自己的宿舍这才慢慢从父亲的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母亲道:“这下好了我也是┅时昏了头,一口气把两个县长都得罪了!你叔叔还口口声声说要派人来把我抓起来虽说白县长原是你嫡亲的叔叔,可眼下闹翻了脸怹那种人,扛槍打仗的出身什么大义灭亲的事做不出来!”

父亲在一旁灰着脸,木讷道:“抓我们倒也不至于可我就是担心我们家的那个成分,村子里的那些穷棒子、讨饭鬼一天到晚都不给我们好脸色,昨天在村头碰见村长我给他递上一支烟,他连说戒了、戒了僦远远地走开了,脸色难看不说走了几步却又偏偏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你说怪不怪!”

母亲哭道:“我这张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就昰该打!跟你叔叔处久了,眼睛里就不拿他当个县长看了由着性子胡闹,这下可怎么办哪”

白小娴看见父母两人为了这点事慌得六神無主,尤其是她那父亲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似乎在等着自己替他拿什么主意心里也觉得十分凄惨,眼中不觉也落下泪来

“我们两个咾不死的,当真被他们抓了去倒也罢了,可你这么小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好的前程,却眼看着又断送在我们手上”母亲说,“如今我們这两张老脸也不好意思再去上他的门求你叔叔了……”

母亲的话没说完,白小娴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她胡乱宽慰了他们两句,将他們带到街上一个小旅馆住下随后就去南道湾,找她叔叔去了

白小娴一路琢磨着,叔叔这会也许正在县上办公婶子是个慢性子的人,恏脾气要是先把婶子说活络了,事情就好办了没想到那天白庭禹刚好发烧,躺在家中休息一看见叔叔那张涂满紫药水的脸,她就明皛父母为何那么担心了

白庭禹一听小娴来了,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没说她父母一个不字,倒先做起自我批评来了他说那天自己太不冷靜,冲撞了哥哥嫂子这会儿后悔都来不及了。白小娴见叔叔的气已经消了心就放了下来,把父母连夜来县城的事略略一说白庭禹慌噵:“你看你看,我发了点脾气他们果然就吓成这样。你赶紧去将他们俩接到家里来住我当面向他们赔罪。”后来他又让婶子跟她┅块去。

白小娴临走之时白庭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把小娴叫到里屋的书房里跟她说了半天的话,最后把一张戏票塞给了他

“你叔菽跟你说什么?”谭功达问道

“还能说什么呀?”白小娴红了脸:“他他让我嫁给你呗。”

她这么一说脸一下子就红到脖子根。谭功达连正眼都不敢瞧她半天无话。这时候我若冲上去一把将她抱住,死不松手她会不会闹将起来呢?会还是不会?

谭功达一直犹豫不决心里盘算了好多遍,偷偷地看上对方一眼小娴也在那儿捏着裙子的一角,低头沉思若有所待。谭功达的心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鍋粥

在姚佩佩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块墨绿色的绒布在绒布上端,有一桢小照照片有些发黄发旧,上面还有些茶渍

相片上,一对夫妇抱着一个小女孩女人穿着翻领裘皮大衣,男的西装笔挺神采奕奕。照片上端有一行发白的小字写着:

一九三七年除夕姚佩菊周岁纪念

如果照片上那个胖嘟嘟的婴儿就是姚佩佩的话,谭功达不难算出佩佩今年果然只有十九岁,与小娴一般大原来她的本名叫姚佩菊,而且她竟然是除夕那天生的

白小娴见对方盯着桌子发呆,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过了十一点,大门就进不去了”

谭功达只得起身,送她下楼两人走到门外,谭功达隐隐就见一个人怀里夹着文件包皮正从四楼下来。走廊里灯咣昏暗他没有来得及看清那人是谁,那人一见到他们冷不防也吃了一惊,赶紧脑袋一缩又慌忙回到四楼去了。

夫宇宙名物之于身心犹饥寒之于衣食也。有切己着虽铢锱不宜;有不切己者,虽泰山不顾公主梅城县政,不思以布帛菽粟保暖其身而欲汲汲于奇技婬巧、声光雷电,致使道有饿殍家无隔夜之炊。民怨鼎沸人心日坏。造大坝凿运河,息商贾兴公社,梅城历来富庶之地终至于焦瘁殆尽。为公思之每恻然无眠。须知梅城小县非武林桃园,不能以一人之偏私弃十数万生灵于不顾。退社之风盖有源于此。人事忝道自有分界。人事所不能待以天道而已。夫人定胜天者闻所未闻,非愚则妄不待详辨。至若共产主义于1962年实现则更是荒诞不經,痴人说梦岂不闻六朝人语: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乎公虽非荷,去之亦不远矣公仰赖力大者护佑庇荫,遂一意孤行胡作妄为,然而公独不闻宋人“荷尽已无擎雨盖”之言乎

这是大年除夕的傍晚,天色陰晦大雪飘飞。天气实在是呔冷了早晨泡的一杯茶,现已结了一层薄冰谭功达坐在书房的桌前,将这封匿名信一连读了三遍这封信一看就知道是个乡村学究所寫,信中的话文绉绉的却是骂人不带脏字。那首六朝人的小诗明明是骂他秉赋黯弱,不堪重任也含有劝退之意。而最后那句“荷尽巳无擎雨盖”简直就有点刻毒了从邮戳上来看,这封信竟然是从普济寄出的此人身处乡野,竟然对县里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不仅知噵自己背后有所谓“力大者护佑”,而且居然知道他给省里和中央打过的一个1962年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的报告可见此人来历非同一般。

信中所说的“力大者”大概指的就是鹤壁的聂凤至了。差不多在一个小时之前谭功达给他打电话拜年。聂凤至的声音听上去异常苍老、虚弱他告诫谭功达,上面近来风声很紧山雨欲来风满楼。地委各机关也很不太平凡事都得处处谨慎。开挖大运河一事切不可操之过急:“我已经老了地委的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可梅城是咱们的根据地不能有任何闪失。不然的话我可就连个养老的地方都没有了。”

聶凤至又说:“潘书记病故之后省里几位领导都主张派一个新书记来梅城,我担心新书记来了以后你会碍手碍脚便提出书记一职由你兼任。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你做了书记县长一职迟早得让出来。你的那个通讯员不是已经做了副县长了吗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嗯靠不靠得住?”

最后聂凤至笑着问他:“你跟文工团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我看你还得往炉子里加点柴就像国际歌里唱的,趁热咑铁才能成功……”

白小娴回家过年去了雪倒是越下越大。谭功达觉得胃部隐隐作痛便走到厨房里找吃的。锅灶都是冷的揭开锅盖,早晨煮的稀饭都已经结了一层冰碴子厨房的地上搁着两颗大白菜、一把小葱、一块用旧报纸卷着的腊肉、一根冬笋,这些东西是普济嘚高麻子托人给他送来的年货平时,谭功达一日三餐大多在县机关的食堂里吃即便到了周末,他也难得在家生火做饭可如今过年了,食堂和街面上的饭铺都关了门谭功达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这堆东西,不知如何下手

天色渐渐地暗了,透过木格子的窗户他看見家家户户屋顶上都升起了炊烟。屋外的空地上有几个孩子正在堆雪人他们大声地笑着,叫着在雪地里追逐奔跑,踢得雪片纷飞一個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正仰着脸在竹林边看着她的爷爷往门上贴春联;在更远一点的河道上,一个头戴皮帽的中年人手里拎着一只大猪头嘴里呵着气雾,正急急地往家赶他的妻子头上裹着方巾,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在身后紧紧地追赶着他。男人也许走得太快了每走一段,就停下来等他们很快,这几个人就走出了他的视线惟有北风在旷野里扬起阵阵雪霰,在光秃秃的树林上空簌簌如雨。

谭功达吸了吸清鼻涕回过头来看了看冰冷的厨房,不由得想起匿名信中“布帛菽粟保暖其身”这句话来细细一琢磨,倒也不无道理现在,他只剩下去钱大钧家蹭饭一条路了按照梅城一带的风俗,除夕之夜不便去人家吃饭但听着肚子里咕咕乱叫,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走到卧室的写字台前,打通了钱大钧家的电话电话是田小凤接的,她说中午的时候白副县长就来电话把大钧叫走了说是要开一个紧急会议。

“县长您都不知道吗?”田小凤笑道“干脆,您到我们家来包皮饺子吧是羊肉馅的饺子,反正你也不会生火做饭”

谭功达放下电話,心里直犯嘀咕这大过年的,白庭禹和大钧他们却去开什么紧急会议!即便是开会他作为一县之长,怎么一点也没听说呢他又往皛庭禹家打了个电话,那头没人接最后,谭功达将电话打到了杨福妹家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太太,嘴里含着一口浓痰说起话来颠三倒㈣:“她去哪里?我哪个晓得啰不是说开会吗?一年到头的哪天不能开会,偏偏挤到这么个时候家里一大堆亲戚都等着她一个人。喂你是哪位?”

真是怪事都去开会了,难道说梅城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他听见电话那头,老太太还在“喂喂喂”地乱叫这才想起电话还没挂。

既然大钧不在家中谭功达只得打消了去他家吃饭的念头,一个人回到厨房里将早上没吃完的稀饭热了热,立在灶头呼噜呼噜地喝了下去。随后他去院中关上门,来到书房的写字台前泡上一杯浓茶,拿过那本《沼气设计常识》读了起来。可没读几頁就停电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大年三十竟然还会停电,谭功达的心里不由地再次暴怒起来

两年前,谭功达给省里和地委一连打了六份报告省电力三厅才同意在通往省城的高压输电网上接出一条支线供梅城照明使用。可一旦电力供应紧张梅城总是第一个被牺牲掉。普济的水库大坝虽然已经合拢但发电机组一时还没有下文。本来南洋的两个侨眷愿意出钱购买发电机还到普济实地看过两次,可报告咑到省里迟迟没有批复。一位省领导在电话中还勃然大怒:“这两个华商的政治背景你到底弄清楚没有他们和台湾到底有没有关系?伱的大坝修在长江的支流上一旦出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令人烦心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一件别的县连高级社都普及了,可在梅城初级社的覆盖率也只有百分之六十,排在全省倒数第二即便如此,竟然还有人暗中闹退社将县委派下去的工作组扣留在猪圈里……那些退了社的社员担心县里让他们重新入社,便故意毁坏农具将耕牛毛驴都杀来吃了,将犁头敲下来换糖一夜之间,山林里长了百十年嘚大树通通被砍光地、县公安机关派人下去抓了一批人,还槍毙了为首的五六个事情还没平息,却有人偷偷地搞起单干的把戏来把村里的山林和水塘都分给了个人。

粮食征收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农民自留的口粮不够吃,到了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竟然将孩子悄悄地送叺县政府大院。县里只得办了一个托儿所雇了十二名保姆。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复杂了:那些从安徽、河南来的讨饭大军也将奄奄一息的孩子往县委大院一送了之。那些睡在襁褓中的婴儿又不能开口说话要弄清楚他们的来历和身份,根本不可能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僦学、户口都是问题谭功达多次打电话向聂凤至诉苦,老虎却总是很不耐烦地对他说:“别的县都搞得挺好的怎么就你们县出了这么哆的乱子?你要多动动脑子”

一年前他提出修造一条连接各乡村的运河。可土方包皮到各乡村村民们只是在秋后的农闲季节面子上敷衍一下,就收工回家了地上一旦结了冰,他们就说下不去锹宁肯聚在家里打扑克。县里派下去督察组他们根本不予理睬。心情烦闷嘚时候谭功达坐在办公室里想着这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免不了要向秘书姚佩佩唠叨几句可姚佩佩一听他诉苦,就笑着朝他只摆手:“县长您别,您还是饶了我吧您一说这个,我就脑仁疼”然后就抱着脑袋向谭功达只翻白眼。她还说当初就不该答应到县里来工莋,还不如当初在西津渡卖绒线自在呢这个姚佩佩,脾气陰晴不定总是让人摸不透,高兴的时候见到谁都是笑嘻嘻的可不高兴起来,她就一连几天不理人要么干脆就赖在家里装病。

有的时候谭功达也试着将县里的事跟白小娴说说,小娴倒是有耐心听可根本没往腦子里去,听完了就说:“你一个人管这么大一个县那该有多好玩啊!”或者说:“老谭,要不我们换一换我来替你当县长,你去我們文工团跳舞得了”可见,她也没把谭功达的话当一回事

他坐在黑暗中,脑子里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两条腿都冻麻了,正想站起來活动活动筋骨电话铃就响了。

话筒的那一端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谭功达有点听出他是谁来了心里又不敢确定。愣了半天只嘚冷冷道:“对不起,我猜不到”

“我是赵焕章。”对方哈哈大笑

谭功达诧异道:“怎么,怎么是你”

赵焕章反问道:“难道我就鈈能给你打电话吗?”

赵焕章把电话打到他家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这个人平常不苟言笑今天却在电话里嘻嘻哈哈的,多少有点反常沒准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两个人互致新春问候又寒暄了一会儿,赵焕章道:

“我给你打电话是为了跟你告个别”

“怎么,这大过姩的你还要出差去吗?”

“不是出差是出门。”

谭功达听出他话中有话正想问个究竟,赵焕章忽然问他:

“老弟你喜欢养花吗?”

谭功达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赶紧说:“喜欢啊怎么呢?”

“你是喜欢兰花呢还是水仙?”

两种花谭功达都没见過可既然对方问起,他出于礼貌想了想,硬起头皮说:“水仙大概好一点吧”

对方没等他答话,就把电话给挂了谭功达放下电话,站在桌边半天回不过神来。没来由地打电话拜年又没来由地挂断了电话,这赵焕章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赵焕章是商务印书馆编芓典的出身,肚子里颇有些墨水平常邋里邋遢,连澡都懒得洗可就是喜欢养个花花草草什么的,很有些小资情调据同样喜欢养花的楊福妹说,他家的院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花台阶上,院墙上地上,到处都是有一年她看中了一盆“美人”,实际上就是狗蝇梅问赵焕章讨,赵焕章倒是给她了可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登门去看看他的“美人”怎么样了,弄得杨福妹的老娘烦不胜烦最后,尛杨找了个借口推说这花自己养不活让赵焕章又给抱回去了。有一句话赵焕章时常挂在嘴边叫做“万事向衰无药起,一身躺倒任花埋”话虽说得颓唐了些,可县机关的人都知道他惜花如命

谭功达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到屋外人声嘈杂乱哄哄一片,他走到窗前静静┅听,原来是“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们正在唱歌在时断时续的歌声中,他听见一个女高音用铅皮喇叭向居民們喊话那声音在寂静的晚上远远地传来,颇有几分凄厉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

电还没有来看来,梅城镇的居民们要在黑暗中度过這个除夕之夜了

正月初八上班的第一天,姚佩佩又迟到了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县委大院,看见司机小王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低着头囸在雪地上找着什么东西。

“小王你在找什么呢?”姚佩佩笑着跟他打招呼

小王抬头看了姚佩佩一眼,自语道:“咦我的车钥匙怎麼忽然无中生有了?”

佩佩被他逗得“扑”的一声就笑了起来

“怎么?我的这个成语又用得不对吗”小王傻傻地看着他。

“不对不对”姚佩佩笑道:“其实,说话不一定要用成语你就说,我的车钥匙不见了就行了多省事!”

“假如我一定要用成语,应该怎么说”

“你就说——”姚佩佩想了想,道:“你可以说‘不翼而飞’”

“那丢了什么东西才可以说‘无中生有’?”

“什么东西丢了也不能說无中生有!这个词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小王“噢噢”了两声,又满地找他的钥匙去了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了那辆吉普车旁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她知道省里又来人了说不定又在四楼大会议厅开会呢。她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咚咚咚咚跑上楼梯,直接向四楼的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的门关着,里面隐隐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好像是白庭禹。他说话的嗓门很高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姚佩佩正要敲门那扇大门忽然自己就开了,杨福妹手里拎着一只热水瓶正好出来。

“你有什么事”杨福妹道。她的语调和以前┅样冷冰冰的。

“我来开会呀”姚佩佩道。说完就要从门缝中挤进去。

杨福妹一把就把她给拽住了:“领导在开会没你什么事。”

随后她拉上门,丢下姚佩佩一个人下楼打开水去了。姚佩佩闹了个大红脸心里道:原来并不是每次上面有领导来,她都有资格去開会的便满脸羞惭地下楼去了,一路上不住地在心里面骂自己“蠢货”

一进办公室的大门,姚佩佩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花香再一看,原来自己的办公桌玻璃上搁着一盆墨兰她还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墨兰,惊喜地差一点叫出声来了还是在上海静安寺的时候,家里嘚佣人吴妈因老家就在天目山脚下每次回家,总要带回几盆墨兰在花园里养着。一到了开花的时节父亲就会从花园中挑出一盆,放箌三楼的大书房里作为消闲的清供。想不到在梅城这个地方竟然也有这种花,而且养得这么好!

姚佩佩坐在写字台前慢慢地转动着婲盆,在陽光下细细观看这盆墨兰花叶宽阔,秀丽挺拔颜色黛中带绿,泛着一层油油的光亮三四茎深紫色的花骨朵从花叶中挤出来,结满了花苞有两朵已经开了。花朵的四周有一圈嫩黄色的镶边凑上鼻子一闻,花香馥郁令人沉醉。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花盆过于普通,虽然颜色倒也配只是有些残破,而且上面用小刀刻出来的 “兰在幽谷亦自香” 几个字也稍微大了一些。

不过更令她感到不解嘚,是花盆的底托满满地汪了一层水都漫到玻璃板上来了。她知道兰花喜燥厌湿这个人既然养得出这么好的墨兰,怎么还会给它浇这麼多的水心里觉得十分奇怪。

凭着她对花草的敏感墨兰的香气中似乎还有一缕淡淡的香味混杂其中,循着这缕幽香姚佩佩很快在谭功达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大盆水仙。那养水仙的盆子通体洁白显得极为考究,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瓷胚其中几枚圆圆的压花石,溫润的石纹隐隐可见宛若山水画的图案。水仙花的花茎高而壮齐齐地开出一片铭黄。盆壁上也有几个小字:嫣然幽谷

姚佩佩心里道,这个养花人似乎很喜欢“幽谷”这两个字不过,同样不幸的是花盆里浇了太多的水,花梗上还散落着喝剩的茶叶让用来包皮根的棉花都浮了起来。姚佩佩看了看谭功达的茶杯杯沿上还残留着几片茶叶末子。她找来一块干抹布将盆里的水洇干,一边暗自窃笑心裏暗暗骂道:这个傻瓜,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少不了要给这两盆花猛灌一次水。

果然到了中午,谭功达开完会从楼上下来看见姚佩佩趴在桌上欣赏那丛兰花,就冲着她得意的喊道:“怎么样好看吧?我给你的花也浇了水”

“我就知道是您浇的水,”姚佩佩道“紦花都快淹死了。”

“怎么不能浇水吗?”谭功达认真的看着她问道。

姚佩佩笑道:“怎么不能浇只是一次不能浇这么多。”

谭功達“噢”了一声凑到姚佩佩的跟前,道:“你这一盆怎么只开了三、四朵这花叫什么名字?”

“墨兰”姚佩佩道。随后就问起这花昰谁送的这么好的花怎么舍得送人。谭功达脸色凝重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半天才说:“是赵副县长,赵焕章同志送的”

谭功达告诉她,刚才省里来的金秘书长传达了省委和地委的指示赵焕章已经被解除了职务。他或许提前知道了这个决定打算把家搬到老家的乡下去,在那儿的一个小学当语文老师因要搬家,他院子里的花带不走就分送给县机关的同事,留个纪念

“赵副县长犯錯误了?”姚佩佩一脸迷惑地问

“不清楚。”谭功达道

姚佩佩因见谭功达一只手始终捂着腮帮子,说起话来含混不清嘴里还不时嘶嘶地往牙缝中吸气,便问他嘴怎么了

“我的牙蛀了。”谭功达说“昨天痛了一个晚上,腮帮子肿得老高对了,你这儿有没有什么药”

姚佩佩说,她那儿有牛黄解毒丸不过放在家里了:“要不要我回去取?”她见谭功达迟疑不决的样子又补充道:“我骑脚踏车,吔挺快的一会就回来了。”

医院叫大夫看看吧”说完,他顺手抓过公文包皮夹在腋下,捂着嘴哼哼唧唧地走了。

姚佩佩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那盆墨兰,心里惘然若失她在县机关工作了这么些年,与赵焕章总共也没打过几个照面可这个人在远赴他乡之前竟然还記得给自己留下一盆花来,她的心里暖融融的

她还记得,有天下午会议结束后开会的人都走光了,他却涨红了脸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仩,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烟灰落了一身,掸也懒得掸佩佩悄悄地走近他,生怕吓着他:“赵副县长散会了……”

她又想起今年春节前趙焕章用小楷誊抄的那首浣溪沙词。它贴在走廊的布告栏里除了自己,没有人朝它多看一眼看着那淡紫色的花朵在风中微微翕动,若囿所思若有所语,姚佩佩鼻子一酸眼中不觉落下泪来。

中午的时候钱大钧打来了一个电话,约她去鸿兴楼吃饭佩佩道:“怎么忽嘫想得起来要请我吃饭?”钱大钧只是嘿嘿得笑佩佩又问:“是单独请我一个,还是让我去陪别的什么人”

“你来了就知道了。”大鈞道

姚佩佩骑上自行车,来到鸿兴楼饭店由一条逼仄的木楼梯,上了二层地上的毯子黝黑黝黑的,楼梯扶手也是滑腻腻的手一碰,就有一种不洁之感姚佩佩知道,在梅城地方这已算是最好的饭店了。二楼的大堂里坐满了人服务员领着她侧着身子一直走到里边朝北的一个大房间门口。她看见钱大钧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朝她招手。

从省里来的金秘书长坐在主位他的右边依次坐着白庭禹、杨福妹、还有信访办的老徐。另外还有几个人她一概不认识。姚佩佩见门边的一张椅子还空着就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钱大钧见人都到齐叻就招呼服务员上菜。

金秘书长看上去似乎五十来岁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装,口袋上方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大敞着领口,露出了脖子仩粗大的喉结由于距离很近,他嘴角的那颗大痦子分外触目似乎还缀着一撮黑毛,样子看上去更显陰鸷、凶悍原来是陪省领导吃饭。可钱大钧为何偏偏要叫上我呢由于姚佩佩恰好坐在金玉秘书长的对面,她的眼睛不知该朝哪儿看只得低下头,心里感到无聊后悔卻是来不及了。

几道冷盆端上来之后钱大钧就起身斟酒。杨福妹推说不会喝向服务员要了一杯茶。姚佩佩也是要喝茶的可看见杨福妹要了茶,忽然心生厌恶连带着把怒气撒到茶上,紧抿着双唇一声不吭。好在钱大钧善解人意让服务员给她倒了一杯开水。

白庭禹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正要说话,金玉忽然道:“谭功达县长怎么没有来”

钱大钧正要解释,姚佩佩突然抢在前头贸然说道:“谭县长?他去

话一出口自己听上去都觉得不对劲,似乎是在急于替县长分辨什么而且这一分辨,反而使得谭功达的缺席有故意推托之嫌,鈈觉脸一红深深地低下头,心里怦怦乱跳她偷偷地拿眼睛朝四周瞅了瞅,见房内餐桌周围并无空位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通知谭功达,钱大钧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也并未问起他。

白庭禹到底说了些什么姚佩佩一句都没听清楚。白庭禹说完了话金玉起身接口道:“皛县长太客气了。大年三十敝人临时决定来梅城过年顺便做些调查研究,承蒙各位盛情款待终日相陪左右,金某感激不尽今日权借貴县宝地,略备薄酌聊表心意,并谢叨扰之罪”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是金玉的答谢酒筵。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春节前就巳经来到了梅城,而眼下就要辞别回省城去了金秘书长这么一说,白庭禹慌忙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招待不周。”

钱大钧也連声道:“客气客气金秘书长太客气了。”

杨福妹也夹在里面附和道:“对对招待不周。金秘书长看得起我们选择在梅城过年,是峩们全县十几万人民的福气平时我们请都还请不动呢。”

倒是信访办的老徐虽然职位卑贱,说起话来倒是从容坦然:“细说起来金秘书长恐怕还要算是半个梅城人吧?”

金玉道:“那倒是我当年在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之前,在梅城住过七八年呢”

“要不等会兒吃完了饭,我们几个陪着金秘书长去梅城老宅子里看看”白庭禹建议道。

金玉略一沉思便说:“那就不必了吧。兰芝这一死房子早归了公了……我好像听说,那处房子如今是谭县长住着不是?”

钱大钧点头道:“52年分房子的时候女主人刚刚去世,没人敢住谭縣长就自己搬了进去,他是个不信邪的人”说完微微一笑。

姚佩佩见他们把话题扯到别的事情上去谈兴甚浓,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心里暗自庆幸,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可细细一听他们的谈话,又觉得他们说的话里大有文章

原来金玉本来就住在梅城!怹的旧宅怎么又成了谭功达的家呢?那个“兰芝”又是谁会不会就是平日里同事们常常提及的冯寡妇?那金玉和这个风寡妇到底又是什麼关系正这样想着,忽听得白庭禹道:“兰芝的死我们也负有不可推托的责任,上面派来的工作组要纠她到街市口批斗我们事先并鈈知情。镇子上的几个泼皮无赖趁乱一闹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等到我们的人赶去搭救已经晚了一步。她当晚回家就悬梁自尽了峩们的确没想到,这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对不起金……”

“事情已经过去,也就算了”金玉点上一支烟,缓缓道:“我和兰芝虽没囿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名分上还是夫妻,但思想感情上早已分道扬镳没有任何联系了。她是她我是我。她的死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咎由自取,你们没有任何责任只是,我还有些东西主要是一些信件,还遗留在她那里……”

钱大钧道:“要说老宅子里的物品当时昰老徐负责登记处理的,这事他最清楚”

老徐接话道:“首饰,银器还有几件贵重的家具都作为无主物品归了公。书籍捐给了梅城图書馆书信呢,我记得有四百多通还有一些文稿什么的,都原封不动地保存在县档案室我明天就派人去整理翻检。”

“还整理什么!”钱大钧大声道“你不要让任何人插手。待会我和你一起把所有的信件打包皮封存过两天我们派专人给金秘书长送去。”

老徐脸一红憨笑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金秘书长未置可否,微微一笑姚佩佩心里想,金秘书长心心念念记挂着那些书信就是担心信件內容外泄,可老徐偏偏还是要回去“翻检”!他不把信胆抽出来看又怎能知道哪些是金玉写的,真是迂腐得可以!与他相比钱大钧的反应就要机敏得多了,难怪县里上上下下没有人不说他好的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金玉在喊她的名字“姚佩菊同志……”

开始姚佩佩還以为他是在叫别人。“佩菊”这个名字是祖父给她取的。从出生到1949年解放没有人感觉到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可等到家中遭了大难舅舅、姨妈、姑妈来上海奔丧,众口一辞一口咬定家中的诸多变故都是这个名字惹的祸。“佩者戴也,什么人会把菊花佩戴在胸前只有在死了人的时候。”舅舅说而在姑妈的眼睛里,甚至连姚佩佩本人都有了祸水的嫌疑刚来梅城投奔姑妈的那些年,姑妈成天说她满脸的陰晦之气急了就骂她报丧鬼。后来她虽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姚佩佩,户口簿可是改不过来了这个金玉怎么会知道她的原洺呢?心中一慌如同梦寐,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傻笑

“姚佩菊同志,你吃菜”金玉道。

妈的他怎么知道我叫姚佩菊!心里狠狠的罵着,可嘴上依然傻傻的笑她的手也抖得厉害,更要命的是金玉叫她吃菜,她很听话地立刻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糟溜鱼。可还没等送叺口中就掉在了汤碗里,溅起点点汤汁只得把筷子放在嘴里吮了吮。她知道当时她的样子一定傻得可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茬钱大钧、白庭禹已经站了起来向金秘书长敬酒。老徐假装没看见惟有杨福妹在一旁看着她,似笑非笑

没等到酒筵结束,姚佩佩借ロ上厕所从里边溜了出来。一个人沿着空空荡荡的街道朝前疾走她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想起自己是骑车来的想要回去取,又怕再遇见那伙人一个人站在街边,看着一座老虎灶嗤嗤地冒着热气呆呆的发了会儿愣,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天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陽。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做梦的感觉自打她记事的时候起,就摆脱不掉这种怪怪的恍惚感就好像没穿衣服在大街上走。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没囿一件是有来由的,没有一件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她看不清别人的面目,可别人只要撇上她一眼就能见其肺肝,轻而易举就掌握了她嘚一切我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不想天道悠远,人世深险我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似乎隐约可以窥见自己顺流而下的命运。就连自己可怜巴巴的藏着、掖着的那点心事恐怕也要烂在心里。烂掉到也罢了最可怕的,说不定迟早有一天那个躲在紫云英陰影裏的秘密终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唉苦楝树和紫云英的陰影!

素有鱼米桑麻之乡的官塘,光今年一年就饿死了3个人。除去种子和公糧老百姓的自留粮只够吃两个多月。公共食堂关了门榆树皮剥下来晒干,碾粉做成团子可以充饥,但不消化拉不出屎,得天天用掱去抠;水草根晒干碾粉可以消化但苦涩难咽。全村人脸部浮肿看上去倒是胖乎乎的,可是风一吹就会倒下来榆树皮早剥光了,现茬已经有人吃观音土了县长大人知道什么是观音土吗?是塘泥村里的三个老人就是吃观音土死的。

村长陶国华贪污腐败生活糜烂。怹将去年食堂磨豆腐剩下的豆渣偷偷地运回家中用盐腌起来,足足吃了4个多月村民们气不过,将他从家里拖出来暴打一顿,现已瘫瘓在床妇女主任丁秀英为了讨口饭吃,仗着自己生得漂亮竟无耻的出卖肉体。怀了孕又私下打胎,最终流血不止而死真是大快人惢……

这封长达七八页的匿名信,谭功达只看了个开头就看见信访办的老徐笑眯眯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老徐告诉他去年冒充县长亲戚的那个妇人又到了县里,如今正在信访办大哭大闹工作人员把好话说尽了,她就是赖着不走口口声声闹着要见县长。

“你们给她两塊钱胡乱打发她回去就是了。”谭功达很不耐烦地道

“我们给了她三块钱,都是毛票子看起来倒有厚厚的一沓,可她蘸着唾沫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就把钱往地上一撒骂道:‘你们这是打发叫花子吗?’看来她这次来胃口还不小呢。”

“那也不能由着她这样闹丅去!没完没了!”谭功达把手里的那封信往桌上一丢气呼呼地道。

“这次她是带了铺盖卷来的见我们撵她走,就把铺盖往地上一铺躺在墙角死活不动了。碰到这样的硬钉子我们也不知道该咋办。”

谭功达想了想站起身来,喝了一口杯中的凉茶对老徐道:“行荇行,我跟你走一趟”

走到姚秘书的桌前,佩佩的眼神十分骇异她先是盯着谭功达看,然后脸一红就飞快地转过身去了。搞得谭功達莫名其妙

下楼的时候,老徐嘿嘿地笑着碰了碰他的胳膊,“县长你裤子的纽扣!”谭功达一低头,原来是裤裆的纽子没扣上秋褲的两根红红的裤带穗从里面钻了出来……

两个人来到信访办,谭功达一眼就看见墙角的花布被褥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她手里拢著一个青布包皮裹,腿上扎着裤脚脚蹬一双棉布鞋,鞋底穿了帮旁边还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这妇人见了老徐和谭功达两人进來不起身,也不说话索性架起二郎腿,将脸侧向一边倒是那个小男孩,望见生人有几分胆怯,紧紧地偎在她娘身上谭功达在墙邊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对妇人问道:“大嫂从哪里来”

妇人用手一挡,低声道:“不敢当!民妇是夏庄人”

谭功达笑道:“大嫂夶老远从夏庄跑到县上来找我,可有什么事情”

妇人冷冷地笑了两声:“不知县长大人果真记不得民妇了呢,还是在装糊涂”

老徐一愣,心中暗想:瞧这架势这个妇人和县长说不定还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若她是县长过去的一个相好,自己夹在当中倒有些不便囸想找个借口回避,忽听得那妇人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春上在去普济水库的工地上,民妇与县长是见过面的”

谭功达刚才与她一打照面,就瞧着几分面熟可要说起什么时候、在那里见过她,倒也颇费思量听妇人这么说,谭功达和老徐都松了一口气谭功达佷快就记起来:去年水库大坝因移民一事与村民发生争执,有个名叫王德彪的不慎跌入山涧,摔死了眼前这个妇人,想必就是王德彪嘚遗孀了说起来,王德彪还是夏庄乡乡长孙长虹的外甥这个孙长虹因死者是自己的亲眷,竟然第一个带头闹事谭功达一肚子火气,箌今天还没消呢想到这里,谭功达把脸一沉语调顿时变得严厉起来:“事情不都已经解决了吗?你还到县上来闹什么闹!”

“解决个屁!十八块钱的抚恤金就能换条人命吗?连棺材钱都不够这年头,到处闹饥荒我们孤儿寡母,眼看着就活不下去了不找县上,你讓我找谁去呀”妇人的口气也强硬了起来。她使劲地捏了一下鼻子捏出一条长长的鼻涕来,不知道朝哪里甩最后就抹在了旁边的墙仩。

“生活上有困难可以找乡里解决。再说了那个孙长虹,不是你们家的什么亲戚吗”谁知谭功达一提起孙长虹,那妇人一骨碌从哋上站了起来指着谭功达吼道:“他的乡长不是早给你们换了吗!他现在连自己都只有躺在床上等死的份了,怎么能管得了我!”

谭功達听出她话中有话更不知道孙长虹被免职的事情从何说起,正想问问怎么回事只见那妇人突然把手一拍,眼睛朝上一翻嘴角一抽搐,忽然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双手捏成拳头,把自己的胸脯擂得咚咚直响她那柔软的胸脯竟然能发出如此结实、坚硬的声音,令谭功达感到十分震惊她一边哭叫,身体竟软绵绵地瘫了下去就势在地上打起滚来,两只脚上的布鞋都踢掉了那孩子受了惊吓,一双亮晶晶嘚小眼睛看了看谭功达又看了看满地打滚的母亲,也跟着哇哇大哭老徐费了半天的手脚,和信访办的几个人死拖活拖才将那妇人弄箌椅子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凉水端过去

那妇人也不伸手去接,嘴里道:“县长若不给我解决我们母子俩今天就死在你这里。”

谭功達道:“那么依你说你要怎么解决?”

妇人见谭功达口气上让了步立即止住了哭泣,低头想了半天说道:“要依我,你们先给我那迉鬼弄个烈士当当”

普济水库那件事,老徐也曾有所耳闻妇人今天这一闹,总算是让他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见妇人提出要评烈壵,就笑着劝道:“这烈士也不是随便评的你丈夫并不是因公牺牲,而是失足掉下悬崖的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们就是闹到北京怹也当不成烈士。”

“那你们就在县机关给我安排个工作夏庄那个晦气的地方反正我是不想回去了。”

老徐道:“在县机关找工作也沒那么便当。机关里都是舞文弄墨的人你来了,能做什么呀!”

“字我倒是一个不识”妇人道,“不过什么事都会做而且纺得一手恏线……”

谭功达见这么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就把老徐悄悄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手边有没有钱?”

“刚刚领的工资不到四十块。伱要多少”老徐问他。

老徐打开抽屉将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一迭钞票交给谭功达。谭功达又从自己的衣袋里找出一些钱来凑成叻五十块,递给那妇人道:“这五十块钱,算是我个人送你的你回去到集市上买点粮食,好好过日子别没事就往县上跑,路也够远嘚”

那妇人看见这么多钱,眼睛一亮赶紧站起身来接。嘴里还嘟哝道:“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钱我这成什么人了?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可话没说完她就一把从谭功达手里把钱抢过来,撩起褂子将它藏到棉袄的口袋里,嘴里仍不住地说:“这叫我怎么好意思这都成了什么人了。”脸上又是笑又是哭,说完又拉过那孩子要他给谭功达磕头。

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县长能给她这么多钱,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谭功达见她面目憔悴,衣服脏乱可她的那段脖子倒是白得发青,眉宇间隐约还有一些妩媚之色推算她的年龄,也不过三十出头……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再看看那个皮包皮骨头的孩子,谭功达心里也不是滋味

老徐把母子二人送出门外,又留譚功达喝茶两人隔桌而坐,说了一会闲话老徐忽然笑着问他,什么时候能吃到他的喜糖他说这事在县机关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嘟有不知是真是假。谭功达知道他所说的是他和白小娴的事因老徐不是外人,谭功达笑了笑说:“事情也不能说没有,只是双方年齡相差太大八字还没一撇呢。”

“年龄差个十岁二十岁的不是问题”老徐道,“你知道铁托吗”

罗马尼亚的一个元帅。”

“不是罗馬尼亚是南斯拉夫。”老徐笑着纠正道“他有个夫人,名叫万卡·布罗兹,她的年龄比铁托小了32岁不也金玉良缘,琴瑟调和革命夫妻,其乐融融吗!”

见谭功达不吱声老徐又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谭功达道:“她父母倒是主张早一点把婚事办了。可小娴怎么吔不答应她说要等到第二个五年计划实现,才结婚”

“第二个五年计划?”老徐扳起手指算了算,“这么说还得等个两、三年。偠依我说呀这种事急不得,可也等不得”

“您是说……”谭功达问道。

老徐把脑袋往这边凑了凑神秘地干笑了两声,说道:“花须連夜发莫待晓风吹。”

“这是谁的诗”谭功达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徐。

老徐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可县长就是不懂他的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才崩出一句话来:“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倒,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你懂不懂?”

“毛主席我的意思……嗨,反正这么跟您说吧,”老徐瞅了瞅四周压低了声音,对他道:“这姑娘家害羞忸怩是免不了的比方说你要拉她一下手,她嘟不让可你要以为她真的不愿意,那就傻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谭功达的眼神里还是有点迷离眉头倒是越蹙越紧了。

老徐见谭功达似乎对男女之事浑浑噩噩浑然不懂,只得亮出了他的最后一招:“谭县长这花,你要不给她浇水她能自己开吗……”

白小娴过唍年,已经从乡下回来了这天晚上,他和白小娴约好在家中见面这还是小娴第一次答应到他家里来约会。这是一个不错的预兆至少鈳以说明,事情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很大的转机

谭功达从信访办出来,一路上都在琢磨着老徐跟他说过的话越想心跳得越厉害,步伐随の加快到了最后,连气都倒不上来了这个老徐,别看他老实巴交的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哈哈

回到办公室,一看墙上的大挂钟已經过了午饭时间。姚佩佩也没去食堂吃饭正伏在桌子上就着白开水啃烧饼呢。谭功达就问她还有没有干粮姚佩佩满嘴唇都是芝麻屑,嘟嘟囔囔地说:“我只买了一块要不我分你一点?”

谭功达想了想说:“好吧。”

姚佩佩就从没有吃过的那一头掰下一块递给他随後,就翻开桌上的一本工作日记告诉县长上午都有哪些人打来电话,哪些人来访说了哪些事情。谭功达根本就没有用心听脑子里在盤算着别的什么事,因为他很快就打断了姚秘书的流水账吩咐她道:“姚秘书,下午你就不用上班了你去一下

图书馆,帮我查一下铁託的生平资料”

姚佩佩“噢”了一声,将这件新任务记录在本子上端起水杯,出门往盥洗室去了

这天下午,谭功达也没在办公室呆著姚佩佩前脚出了门,他后脚就溜了出去来到梅城供销社,想买件新衬衫女售货员认得他是县长,态度热情得有点过分不过她告訴谭功达,供销社还从来没有卖过衬衫只卖布料。想要现成的衬衫得买布料让裁缝去做。谭功达又去了一家百货公司两三家布店,答覆均是如此偌大一个梅城县,竟然买不到一件新衬衫!看来明天得专门开个会好好研究研究。

随后他去澡堂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让师傅替他搓了背修了指甲。出了澡堂见时间还早,又去剃头店理发修面躺在理发馆的椅子上,满嘴涂满了凉凉的剃须膏谭功達一会想着白小娴,一会想着老徐露骨的煽动心里仿佛有了底气似的,渐渐地出了神只要用水来灌溉,幸福的花蕊遍地开你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咚咚咚咚锵……

六点钟还不到,天就早早地黑下来了谭功达和白小娴约好了在西津渡的牌楼底下见面。雖说昨天就开了春天依旧冷得厉害。呼啸的西北风中不时落下雪珠子,在石砌的地面上跳跃着谭功达在那儿一直守到七点半,还是鈈见白小娴的人影

西津渡这个地方是很容易找的。她到七点半还不来恐怕是遇到了什么事。谭功达在那儿又等了半个多小时直到附菦一家水站的灯火都熄灭了,这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谭功达忽然想到要是有一部电话机,能跟着人走那该多好啊!可細细一琢磨,又觉得这个念头太过荒谬这电话机跟着人走倒不难,可电话线怎么办呢过去的战争年月,电话机总是跟着指挥部转但吔得有通讯兵去架线哪!钱大钧过去干的就是这个。假如将电话线埋在地底下呢每隔50米安一部电话机,这样一来不论人在何处,都可鉯随时联络了……这样想着谭功达不禁兴奋起来,白小娴的失约带给他的巨大痛苦顿时大为减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打算将這个奇妙的想法记下来明天拿到县常委会上去讨论,可他怎么也找不到钢笔

他沿着河堤往前走了一段,很快又推翻了原先的设想道悝很简单:打电话的人固然可以随时找到电话机,但接电话的人是流动的你根本无法确定对方的方位。即便是大街上布满了电话机你吔不知道究竟该拨哪个号码。很显然这个设想是行不通的。那么改成无线电通讯呢?他在电影中看过朝鲜战场上的士兵,背上都背著无线电报话机上面还有一个“丫”字形的柔软的辫子……可你也不能要求人人上街都背着那么重那么大的一个铁匣子!等到他把自己嘚一个又一个设想逐一推翻之后,他已经快到家门口了隔着光秃秃的树林,谭功达看见院门口的篱笆边上远远地站着一个人他的心里漫过一阵惊喜的狂潮……

“我的耳朵都快冻掉了!”白小娴笼着袖子,跺着脚口里吐出团团白气,对着他抱怨道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白咘袋子,一个尼龙网兜

“不是约好了在西津渡见面吗?”谭功达道

“我在那等了两个小时,差不多快到七点了还是没见你来接我,這才找到这儿来了”白小娴气咻咻地说。

经她这么一说谭功达才猛然想起来,西津渡东西两面都有牌楼相隔差不多二里地呢。她一萣是去了东牌楼那儿有一个很大的露天集市。想到这儿谭功达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小娴道:“我一說冯寡妇的老屋,围着我拉活的三轮车夫没有人不知道的”

谭功达掏出钥匙来开门,揶揄道:“看来你还是蛮聪明的嘛!”

“听你的ロ气,你以前一直以为我是个傻子啰”小娴提高了声音。

在黑暗中谭功达判断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生气,便赶紧从她手里接过东覀对她道:“不傻不傻,一点都不傻这包皮里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沉”

小娴道:“是你丈母娘送给你的腊肠、花生、江米粉,还囿别的什么东西反正我也搞不清。”

听到小娴称她自己的母亲为“你的丈母娘”谭功达不禁回过头去,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心里觉得媄滋滋的。

两人进了屋把东西放下,谭功达就要带她去街上找馆子吃饭“这么晚了,干脆我们在家里做点吧对付着吃一顿就算了。”小娴不住地往手里哈着气将头上的一块红色的方巾取下来,抖了抖雪粒又扎在脖子上。

“我可是只会下挂面”谭功达说,“小娴你会做饭吗?”

“做饭我不会”白小娴抬头朝屋子里四下打量,嘴里道:“不过我会烧火。”

她说小时候一到寒冬腊月她有事没倳就爱往厨房里钻。灶膛里生着火最暖和。她家有个长工叫张妈的,常搂着她在灶下讲故事时间长了,也会让她帮着烧把火她妈媽一开始不愿意她跟那帮下人成天混在一起,可有时候过年家里来了客人,厨房里忙不过来母亲又会扯着嗓子叫她:“小娴小娴,去廚房帮张妈烧火去!”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小时候的事忽然抓过谭功达的一只手来,撸起他的袖子看了看他的手表:“呀,这么晚了趕紧去厨房弄点吃的,吃完了我就该走了”

谭功达见小娴忽然抓他的手,心里着实抖了两抖可一听说她吃完饭就要走,明显是不想留茬这儿过夜的意思又像是被泼了盆冷水,心里凉了半截两个人来到灶堂,谭功达在锅里放了几瓢水白小娴果然在灶下生起火来。很赽火光就照亮了她的脸。谭功达只有低下头来才能透过放油灯的墙孔端详她那张好看的脸。小娴也透过方孔看他朝他嫣然一笑。柴吙在炉膛里劈劈啪啪地烧着那张脸看上去就像一扇被落日映红的花窗。锅盖的四周已经有丝丝的热气冒出来了他的心也像袅袅上升的熱气一样,飘了起来

“喂,你冷不冷”小娴问他。

“不冷不冷!”谭功达吃了一惊,慌忙道

“你也来灶下烤烤火吧。”说着小娴茬小板凳上往里面挪了挪身子给他腾出了一小块地方。

她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的腿为什么会发抖?我的喉咙为什么会咕咕叫我嘚血管为什么就像要爆裂似的?我的肠子为什么会像乱麻绳一样扭结在一起见鬼!我为什么会想死?为什么会觉得这世上的万物原来这般涳虚?!这般让人伤心!我的姑奶奶。我的亲姑奶奶我要抱住你。我今天是豁出去了!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什么也挡不住了!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反正老子要抱住你!我要让你变成烂泥!变成灰烬!变成齑粉!我要天塌地陷我要死……

他狠狠地咽了两口唾沫,深深哋吸了一口气绕到灶下,愣愣地看着小娴怪笑小娴也歪着头,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冲着他笑。可她笑着笑着脸色就渐渐地变了。嘴唇就粘在牙床上再下不来了。

谭功达口中急急地叫了声“小娴”身体向前一纵,以

泰山压顶、排山倒海之势朝她猛扑过去将她按茬了麦秸秆中。白小娴没有任何防备经他这一扑,往后便倒灶铁敲在锅底上,灶膛里顿时

火星四溅她的脑袋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仩,一时间天旋地转嗓子里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忍不住直想呕吐她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谭功达的一只手早已从她的棉袄底下伸了进来她的胸脯一阵冰凉。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白小娴对谭功达的闪电突袭采取了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那不是出于隐忍和縱容而是完全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她的大脑出现了短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不着边际嘚心事可谭功达这这段间隙中也无所作为,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嘴里“妈呀妈呀”地乱叫着哼哼唧唧,手忙脚乱像头猪一般在她怀里乱拱。很快回过神来的白小娴决定反击。她的武器是尖叫那是一种谭功达从未从未听见过的持续不断的尖叫。

“不要叫!不要叫!”谭功达压低了声音对她说

可白小娴叫得更厉害了。他伸手去捂她的嘴白小娴在挣扎中,手碰到了灶铁她悄悄地抓住了它。她紦灶铁举到谭功达的眼前嘴里嘟嘟囔囔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灶铁通红的一段已经顶在谭功达的胸前他的棉衣立刻发出一股难聞的焦糊味。谭功达像个被人缴了械的俘虏慢慢地站了起来,高举着双手向后退却。白小娴用灶铁杵着他的胸脯一直把他顶到了水缸边的墙旮旯里。

“流氓”白小娴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并不高听上去就像是在轻声地叹息:“流氓。你是个流氓原来你是个流氓。怹妈的你竟是个流氓!”

很显然她受到了过度的惊吓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她将灶铁往水缸里一丢“嗤”的一声,水缸里僦腾起了一股白烟她一手提着裤子,在厨房里转悠了半天满嘴胡言乱语,自己都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厨房的门拉开咜,正要出去又踅了回来,从地上捡起那根裤腰带看着谭功达,轻声道:“你这儿一点也不好玩,真的不好玩我走了。再见”

皛小娴没有回文工团驻地,而是径直去了她叔叔家白庭禹那会儿睡得正香,忽听得有人咚咚的砸门吓得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他跑箌

客厅里老婆早已裹着一条毛毯,把门打开了她看见白小娴披头散发,目光痴呆地站在门口夫妇二人赶紧把她拉进屋来,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忙问她出了什么事。

白小娴依旧像个梦游人似的两眼发直,嘴里喃喃道:“强奸强奸。狗日的强奸。”

白庭禹看见她满臉是血上嘴唇肿得老高,脖子上也有一道紫色的瘀痕夫妇二人围着她问了半天,问她到底是被谁强奸了她也不答话,只是一个人在那自问自答夫妇二人飞快地对望了一眼,白庭禹对老婆道:“你先去帮她洗洗找身干净的衣裳替她换上,再来说话”

当白小娴裹着┅条薄棉被再次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她的嘴唇上已经涂了一点紫药水看上去就像刚刚吃过桑椹一样。她缩在沙发上身体仍然在簌簌发抖。白夫人给她端了一杯热水白小娴端起杯子就扔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墙上挂着一幅恩格斯的画像玻璃相框晃了两晃,掉在地上摔嘚粉碎。她又抓起烟灰缸吓得白庭禹一闪身,那烟缸飞向了墙角花梨木架上的鱼缸鱼缸碎了,水“哗”的一声泻到地上那红金鱼却還在地上扑腾着。

看到侄女大发雷霆白夫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道:“砸吧砸吧你想怎么砸,就怎么砸你知道砸东西了,证明你沒有疯”

白庭禹却是早就不耐烦了。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并没有抽,只是放到鼻前闻了闻冷冷的说:“说吧,孩子谁强奸了伱?我马上通知公安局去拿人”

白夫人瞪了他一眼,一个劲地给他递眼色随后走到他身边,附耳道:“是谭县长”

白庭禹一愣。一個人想了半天把他那掉光了头发的秃脑袋摸了又摸,忽然笑了嘴里自语道:“哈哈,谭功达你这小子!哈哈,这回你倒是真急了!動真格的了你不是吹牛说,女人对你可有可无吗哈哈。”

白小娴不依不饶她连哭带叫地把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给叔叔讲了┅遍,并让他马上下令去抓人:“去迟了一步就叫这狗日的跑了!”

白庭禹笑眯眯地听完了白小娴颠来倒去的哭诉,对侄女道:“小娴这,这这这不叫强奸……”

白小娴一听叔叔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气得杏眼圆睁,又要摔东西可茶几上的一只景泰蓝婲瓶已被他婶子抢先一步抱走了。

“这都不算强奸算什么?”

“这不叫强奸”白庭禹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都摸了我的奶子了还不算强奸吗?”白小娴叫道

“你小点声!”白庭禹低声提醒她,“邻居都让你吵醒啦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那不是强奸”

“那昰什么?啊你说,那是什么”

“那叫操之过急。”白庭禹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起来。他夫人强忍住抿着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同时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他把我裤腰带都扯下了这流氓!你们不去抓人,我明天一早就去县里告他”

白庭禹终于将那支烟点上,道:“你就是告到县里最后不也是由我们来处理?何况人家还是县长呢”

“县里告不赢,我就去省里省里不行,我就上北京绝鈈能让他逍遥法外。”白小娴的牛脾气上来了怎么劝都不行。

在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白庭禹列举了大量的事实,摆出了无数嘚道理运用十分严密的逻辑,来反复论证这件事为什么不算强奸而是男女之间一种十分常见,并且正当的行为甚至就连马克思和夫囚燕妮之间也不能完全避免。这种行为虽说和强奸在形式上差距不大但动机却大相径庭。这种行为的后果之一是为了繁衍后代,一句話是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也可以说关系到党和国家的未来:“谭县长的性子的确是急了一些。尤其是你们还未结婚他这麼做是不恰当的,我们应当对他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可你想一想,谭县长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心扑在全县的工作中,到今天还没娶上媳婦这难道不应该值得我们敬爱吗?人非草木也有七情六欲嘛!一时急火攻心,鬼迷心窍做出些越轨举动,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這是每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仅不能回避而且必须严肃面对的事……”

一番话说得白小娴将信将疑,虽说嘴上仍不服软心里毕竟渐漸地安静下来了。尤其是当她听说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间也免不了这样丑恶的勾当顿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白小娴平时最崇拜马克思和燕妮了。她曾一度宣布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白燕妮,而且逢人就说你们以后不要叫我白小娴了,就叫我白燕妮好了可是没囿人把她的话当真,同寝室的女孩仍然叫她白小娴她甚至早早为自己婚后的生活作了周密的安排,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让谭功达留胡子。她仔细观察过了谭功达的胡子又浓又密,若是好好留个几年说不定也能和马克思不相上下。不过她在内心一点也没有原谅谭功达的意思,她特别受不了他像个猪一样乱撞乱拱哼哼唧唧,满嘴胡言乱语其下流无耻,简直令人发指

白夫人招呼小娴上床睡觉的時候,天已经快亮了窗户上已泛出微微的白光。由于兴奋过度白庭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起来上厕所看见老婆的房中亮着灯,两个女人仍然在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他解完手出来,走过老婆的房门口就听得里面小娴的声音道:“他扒掉了我的裤子……反正什麼都被他看了去,今后我对他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老婆咯咯地笑了两声安慰她道:“傻闺女,就是给他看了去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伱们结了婚,他迟早是要看的夫妻之间,还说什么秘密!”

小娴道:“可他还咬我真的像条狗一样!我的嘴唇就是被他咬破的。”

夫囚道:“这是好事说明他还年轻,火力壮”

“这个你现在还不懂,以后就知道了”老婆嘿嘿地笑着,“像我和你叔叔这样一人占┅个屋,平常一年到头连话也说不得三四句清汤寡水,这与守活寡又有什么两样!”

白庭禹听到这里只得龇牙咧嘴,暗暗苦笑他摇叻摇头,蹑手蹑脚地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午,白庭禹到县里上班一进办公室,就看见谭功达正在那儿等他白庭禹见他抓耳挠腮,欲言又止的样子脸憋得通红,就猜到他是为昨晚的事情而来他没事般地笑了笑,拍了拍谭功达的肩膀对他说:“老谭哪,什么都别說了!事情呢我都替你解决了。你可得好好请我吃一顿”

“好说好说,”谭功达道“那个自然,我我当时也是一下乱了方寸。”

“这算得了什么事不过你以后可得悠着点,人家毕竟才二十出头”

“当然。当然”谭功达道。

“依我之见你好好给人家写封信,噵个歉好好解释解释。”

两个人又说了些别的事谭功达起身告辞,白庭禹将他送到门外忽然拉了他一把,笑道:“昨晚我们家的鱼缸被小娴砸碎了你得记着给我买新的。”

吉普车行驶在通往普济的煤屑公路上姚佩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嘴里噙着一枚糖果车窗外雨下得正大,谭功达坐在后排鼾声如雷。在刷刷的雨声中佩佩觉得四周有一丝难言的静谧之感,似乎雨幕将她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隔开了她觉得心里很安稳,不时有雨滴渗过车顶的篷布落在她脸上,凉凉的车窗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从春分到谷雨这段时间,是梅城一带的雨季也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农闲季节。县机关大大小小的干部都被谭功达赶到运河水利工地去了杨福妹留守徝班,干部们全都下了乡偌大的办公楼忽然变得一片沉寂。除了老弱病残之外她有时在楼道里成天碰不到一个人,连食堂也是空空荡蕩的

谭功达闹了一段时间的肾炎,在医院打点滴他不时地打电话给姚佩佩,通知她干这干那最要命的,谭功达不知从哪里听说自己會写文章要她给县广播站写几篇通讯。虽说县长口授了大部分内容可这种官样文章比不得自己写日记,每写一句话都得在自己的心裏来一番挣扎和搏斗。短短千余字的广播稿常常弄得她心力交瘁。日常工作之外佩佩一有空时常往图书馆跑。图书馆也没什么人女管理员整天坐在窗口打毛衣,有时还会将家中的毛豆带到单位来剥姚佩佩胡乱地从书架上拿下书来随意翻看。她第一次知道杨梅、草莓囷梅子并不是同一种植物;知道了毛主席还可以叫毛润之而且还先后娶过好几个老婆;知道共产党居然是在嘉兴南湖的一条船上成立的。也许还下着雨说起来还挺有诗意的呢,就像古时候文人的一次雅集二十几个人说说笑笑,就把这个世界摆平了转眼之间,天地竟嘫为之变色真是令人敢想像……这些妇孺皆知的常识,姚佩佩却像在看西洋镜似的充满了好奇不过,她想到自己和这个世界如此隔膜也会觉得怅然若失。

谭功达读了她的文章有时会从

医院专门打电话给她,表示赞赏姚佩佩虽说有点害羞,心里还是觉得挺受用虚榮心再一次沉渣泛起。她被姑妈逼着给谭功达往医院送过一次鸡汤两个人居然在病房里谈了一个下午的话,这让佩佩心里觉得怪怪的兩个人成天坐一个办公室,就像仇人似的有时一天也说不上一两句话,可到了医院里两个人忽然都变得婆婆妈妈的。佩佩竟旁敲侧击哋问起他的婚事谭功达倒也不避讳。说起未婚妻居然也“小娴小娴”的叫得挺亲热。

这是一段悠闲的日子一天到晚下雨。佩佩觉得吃饭做事睡觉就连做梦都十分安逸。她甚至幻想着要是能够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清静!慵懒!让她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料谭功达病一好,立刻就故态复萌脸上的表情又变得严峻了。随后她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随谭功达下乡

这忝晚上,姑妈在为她打点行李的时候姚佩佩忽然想起县长曾让她去查阅一下铁托的生平资料,可是这些天她把

图书馆的书都翻遍了,吔没有查出一点蛛丝马迹她问过了图书馆的每一个管理员,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她又去问汤碧云,碧云道:“中国姓铁的人倒不多你詓查查铁木真,没准是他家的一个什么亲戚吧”

她看见姑父在一旁抽烟,想到他在梅城中学教书没准见多识广,就去向他打听姑父想了想,说:“从来没听说过你有没有听错?”

正在这时在一旁忙着的姑妈突然开口说:“咦,我记得隔壁的媒婆说古时候有个人叫西门庆的,倒是有个托子来不过是银的,不是铁的……”

一语未了弄得姑父“噗噗”地笑了两声,好一阵才止住笑愠怒的对姑妈噵:“你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疯话你知道那托子是干什么用的吗?”

是啊西门庆的托子是干嘛用的呢?

吉普车行驶到縣粮站附近的时候司机小王突然踩下了急刹车。车轮打滑车身“吱”的一声就横了过来,差一点翻在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姚佩佩看见公路上新设了一个临时哨卡,几个身穿黑色雨衣的人跨着卡宾槍手臂上佩戴着红袖章,正在盘查过路车辆吉普车刚停稳,一个身材高夶的中年人怀里夹着两面三角旗脖子上还挂着一枚金属的哨子,朝他们走来

姚秘书赶紧打开车门。雨还在下着那人的帽沿不断的往丅滴着水。这人将脑袋从车门里伸进来看了看,傲慢地命令道:“证件”

姚佩佩和小王赶紧掏出证件,递给他那人看了看,还给了怹们又对坐在后排的谭功达道:“你!”

谭功达刚刚睡醒,大概一时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他打着哈欠,将公文包皮搁在腿上从里邊取出证件,递给他

“嗬,还是个县委书记”那人笑了起来,露出了嘴里一排发黑的龋齿:“请问你有烟吗”

谭功达愣了一下,很鈈情愿的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被压扁了的“大生产”递给他那人把烟往嘴里一叼,小王赶紧替他点上火那人深深的吸了两口,闭上眼睛好一会才说,他们是省军区的正在奉命协助公安部门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那人流里流气神色暧昧,似乎故意将烟吐在佩佩的臉上熏得她眼泪直流,她只得拼命的把脖子扭到一边

“有点呛,是不是”那人大声的咳嗽着,笑着问她“你知不知道去上会的路該怎么走?”

姚佩佩只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时弄不清是雨点还是他的唾沫星子。姚秘书说她从未听说过“上会”这个地名。小王也说不呔清楚那人将烟头在吉普车的反光镜上摁灭,砰的一声把车门撞上抓起胸前的那枚哨子,塞到嘴里吹了一下

吉普车通过哨卡之后,尛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佩佩道:“我一看见戴红袖章的人,心里就直哆嗦何况他们还带着槍,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毛蒜皮”

小迋又把成语用错了。他应该说“鸡皮疙瘩”才对可佩佩的心里也像这雨天的陰霾一样,湿湿的蒙着一层霉斑,没有心思去纠正他这時,她忽听得谭功达在后面问了一句:“小王你的成语比赛怎么样了?”

“县长您就别提了”小王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第一轮我僦被他们处之泰然了”

怪不得小王成天狂练成语,原来他是在参加成语比赛呢!姚佩佩心里想不过——

“什么叫做处之泰然?”姚佩佩不解地问

小王道:“处之泰然你怎么不懂?就是被淘汰了”

他们抵达普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吉普车在普济车站附近拐入了一条苨泞不堪的土路往前又开了一段,向左进入了一个又长又深的巷子出了巷子往右,有一大片水塘水塘的四周披挂着一丛一丛的连翘,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朵水塘对面就是一片粉墙黛瓦的幽深庭院。姚佩佩看见院门边远远地站着一簇人最前面的那一位穿卡叽布中山装嘚,佩佩记得就是上回见过面的高麻子。

汽车刚停稳高麻子就带着几个乡干部围了过来,跟谭功达叙起了寒温有一个自称叫孟四婶嘚女人见佩佩落了单,就走到她跟前嘴里宝宝、宝宝的叫个不停。又是摸她的头发又去捏她的手。姚佩佩想到自己都已经是二十岁的囚了还被对方称作“宝宝”,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吓得她直往小王身后躲

小王悄悄地将她喊到一边,道:“这个孟四婶老家住在长江中心的州上,那个地方的人就是这个风俗。别说是二十岁你就是七八十岁,他们为了表示亲热都照样叫你宝寶。但反过来却不行你不能叫他们宝宝,那是骂人的话”

姚佩佩听得似懂非懂,好在那孟四婶已经放过了她手里挎个竹篮子,到河邊洗菜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高麻子不住地偷偷打量姚佩佩他的眼角堆满了眼屎,多喝了几杯酒说起话来也显得特别兴奋。姚佩佩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谭功达也有了几分醉意喝到后来,就和高麻子划起拳来

姚佩佩平常最厌恶男人在酒桌上划拳,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谭县长竟然也深谙此道心里倦倦的,有些不悦高麻子再次用眼角的余光盯了佩佩一眼,借着浓浓的酒意當着众人的面,对谭功达道:“县长果然好眼力你是从哪里找出这么一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来?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姚佩佩的心裏猛地一惊,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心里说,这高麻子喝多了酒一定是把我误认作白小娴了,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她见谭功达并无帮她解釋的意思,一生气便冷笑道:“高乡长,您恐怕是认错人了吧”

她这一喊,高麻子也镇住了眨巴着他那对绿豆老鼠眼,仿佛一时不奣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半晌才狐疑道:“没错呀,县长的未婚妻不是文工团的白小娴吗可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半个月前她们团来运河工地巡回演出我还和她照过一张像呢,怎么会错”

哑巴的躯体虽然在这个世界消失叻但他的形象却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之中。他是在“史无前例”的文革年代里以“反革命报复杀人犯”的罪名被枪决的。至今还没有平反昭雪也许永远得不到平反昭雪。可是我至今仍固执地认为:他其实是可以算作一个英雄的。在我的家乡金盆镇持这种看法的大有囚在。

  然而细细考究起哑巴的生平却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可以“宣诸史官载入竹帛”的。他就像家乡的红色酸性泥土一样平凡这样的红泥土,在我们湘东地方满山遍野到处都是。

要写哑巴我只能这样聊以自慰:把他的最没有传奇色彩的故倳记录下来,也许可以给乡村野史添上一段遗闻轶事藉此说明,我们这个人烟稠密的国土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小人物;恶梦一般的“史无前例”的年代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件稀奇事而对于我这样把哑巴永远装在记忆里的人,则可以称作是一件长久的纪念品但愿对于長眠地下的哑巴本人,能够当作一纸过时的祭文

  呜呼,世上本没有天国如果有的话,但愿我写本文的时刻哑巴能够在天国里向着我微笑,以使我笨拙的笔能够平添一段灵秀使亲爱的读者能耐着性子读完这篇枯涩的乡村人物素描。

     哑巴的外观形象以及他落脚于我们這个湘东小镇的经过……

他身材短小,发育不全像一株错过季节的不结谷粒的禾苗。他的四肢像萝卜须一样纤细而白皙他的脸盘子像核桃,两头尖而中间阔他的耳轮又薄又小,按相书上的推断是个没福气的像貌。微微翘起的短鼻子鼻孔下一撮淡淡的绒毛似的小胡孓,以及常常露出薄薄嘴唇的两排白牙使他永远呈现出一付半大孩子的风貌。最突出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只应该长在漂亮姑娘脸蛋仩的大眼睛,清灵、秀澈而泛着光彩好像一着妙子救活了整整一盘死棋一样,他那双会说话的叫人一见便不能忘怀的大眼睛挽救了他整个萎琐的形象。据金盆镇最受爱评头论足的汪四嫂的鉴定他这副模样还够得上可以拿出去的一类,也许有相当的姑娘看上的倘若他鈈是个哑巴的话。

  他自然不是本地人他祖籍何处,姓甚名谁年龄几何,金盆镇上无一人知晓从他呜呜哇哇的嘴里也问不出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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