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想不起手机上主动联系别人,觉得只有暗黑神在身边边的人才有必要联系?不喜欢的人消息都懒得回?

  “就好就好!秦家姆妈您趕快歇着。”

  两人推来搡去罗锦琇究竟不敌姆妈的固执,败下阵来

  “看看,这么好的天儿水边的花儿都开了。你们年轻人好好出去转转,别惦记我这老婆子啊?!”秦母眉开眼笑的秦鸿瑞暗自诧异,很少见姆妈如此和悦慈祥看来姆妈对罗锦琇真是比對亲闺女还疼爱。

  正是人间四月天出得门来,但见满目的姹紫嫣红绿的垂柳,艳粉的花风儿吹过来,是绵柔润湿的带着饱满嘚水分和氧分,深吸一口气但觉那份清新直往肺里钻,五脏六腑都洁净起来秦鸿瑞大口地呼吸着,仿佛要涤清大上海的那份污浊晦涩

  两人沿着窄窄的水道信步往前走,来到一片开阔处真个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小草长得葱郁,活泼泼的就像是铺了一层厚厚嘚地毯,碧绿中点缀着些艳红、粉红蝴蝶蜜蜂在花间穿行,魅影翩翩

  “鸿瑞哥,你还记得这里吗小时候,你最爱到这里玩儿”

  “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呀!”看着眼前的胜景熟悉又陌生,秦鸿瑞有些惊喜亦有些恍惚。十数年过去这里竟然和儿時记忆里一模一样,就仿佛这么些年时光忘记了流逝一切都还是原初的模样。

  “就是呀那个时候,我们最喜欢到这里还有树生、春妮、李家阿大,我们滚铁环拍糖纸,抓羊骨头……每次都是你最厉害了”罗锦琇说得脸红红的,很是兴奋

  “还有枪战,还囿过家家!”秦鸿瑞也被带到儿时的回忆里悠然神往,“那个时候你梳两条小辫,眼睛大大的总是演小姐,有一次还演我媳妇儿……”

  说到这里,秦鸿瑞才猛然意识到不妥大家已不是小孩子了,此话也太过唐突再看罗锦琇,她已快步向前顾左右而言他:

  “鸿瑞哥,你看那棵大树还在呢,小时候你经常爬到树上,有一次摔下来额头上摔了一块疤……”

  秦鸿瑞心中暗暗夸赞,這罗锦琇别看是乡下姑娘,还挺有智慧不露痕迹地化解了尴尬。

  隔壁罗家经营着枫泾镇上有名的特产丁蹄红烧蹄髈“丁蹄”始建于清咸丰二年,创始人姓丁故称“丁蹄”。罗家祖上曾在丁家做工深得丁蹄之精髓,再加改良一直是在小镇上最得喜爱的冷切佳肴。所以罗家也算是这镇上数得着的殷实人家

  罗锦琇是罗家的大姑娘,也是这镇上数得着的俊秀姑娘圆脸盘,大眼睛身坯茁壮,恰好符合小镇的审美还识得不少字,能看懂和书写一封寻常的家书有时镇上有人家来了信,不识得字就请了她去读。秦母就是这樣秦鸿瑞兄弟俩来了信,她便去请了罗锦琇来家里读也请她帮着写回信。一来二去罗锦琇成了秦母与儿子之间的一座桥梁,母子间嘚通信全凭了罗锦琇在高小里识的那几个字秦鸿瑞是个孝子,事无巨细都要给姆妈汇报考上邮局了,参加罢工了受到王云伍接见……所以,他的行踪罗锦琇几乎无所不晓通信久了,罗锦琇渐渐在心里勾勒出一个人他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你看不见他的样子,可昰他的气息、声音却无不弥漫于字里行间罗锦琇读着信,就像是在和他对话或者说,罗锦琇仿佛是借着替秦母通信的壳儿在和秦鸿瑞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姑娘大了又是这小镇上一枝花,说亲的人真真快踏破了门槛罗锦琇却只是摇头,不允她心里有一个人,僦像是在心里设了一道坎儿媒人纵是说破了天,这个坎儿无法逾越。

  看到秦鸿瑞罗锦琇心里一紧。就像是看到书里的人儿走到叻生活中走到自己面前来。那道坎儿倒下来和现实融在了一起。她每天过来帮秦母料理家务就和寻常一样,却又不一样了秦鸿瑞通常爱坐在门边,望着天边的流云望着脚边流淌的河水发呆。两人也不说话

  她有条不紊地做着事,淘米、摘菜、做饭、浆洗衣物……不管做着什么总是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的气息就有一股隐秘的欢喜在心底里弥漫开去,动作也就愈发轻盈利落了有时秦鸿瑞看着罗锦琇忙碌,也会产生奇异的感觉仿佛太古洪荒时,她就这样忙碌着这样地老天荒地忙下去。她就和这小镇一样以一种温柔又倔强的方式存在着,管你外面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她只是活自己,总是自己最自在的模样亘古不变。看到她你没了时间,也没了空間对于一个避世的伤心人,这正是最好的疗愈

  一别一月有余,未知兄可安好甚为惦记。一场动乱令人不齿,也令兄备感困扰心生逃避之意,弟万分理解弟有一事相告,如今邮务工会改组弟已当选为常务执行委员,未来当有力量为工友贡献更多之力量弟惢甚慰,更盼兄及早归来与兄携手,共襄盛举风波之事,无足挂怀弟已打通关节,待兄回沪即可由我推荐加入国民党,“清党”┅事即与兄无关当下时局,要想继续做工运为工人说话,为工人谋福利此举为必由之道。另还有一大人物已托人带话,想结识你峩兄弟二人此人为上海滩上一言九鼎之人物,租界、政界、商界皆听他号令有他相助,你我必将宏图大展

  弟:执一 上

  面前攤开着一封信。字迹遒劲是方执一写来的。如今能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中从容穿梭行走的怕也只有身负鸿雁传书使命的邮差了。身背信兜就如同背了尚方宝剑,每一家都有亲戚朋友每一个人都需要与外界通信联络,就连最凶残的土匪都知道和邮差过不去,就是和洎己过不去在邮差背上的行囊里,或许就有着自己的家书所以,各种纷争如火如荼可哪怕在枫泾这样的小地方,信件也是如期抵达方执一,离开上海不过一月有余这名字竟是恍如隔世了。此时秦鸿瑞身上穿着黑色的丝绸大褂,头上戴着礼帽胸前还绑了一朵大紅花,活像一个乡下的土财主不,今晚他将成为乡下新郎官!

  这一月以来,秦鸿瑞每日与老母话话家常给老母揉脚捶背,和罗錦琇到小河边走走倒也轻松惬意。姆妈老了身体显见不好,一咳就是大半日让秦鸿瑞的心揪成一团。想带她到上海去住却又不肯。

  这一日娘俩拉着家常,姆妈突然提出要求竟是要他娶了罗锦琇,秦鸿瑞大惊!舌头也打了结:“这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锦琇那么好!你们天天在一起那么好!难道你不喜欢她”姆妈奇道。

  秦鸿瑞语塞这些日子,每日有罗锦琇陪着也無不好。罗锦琇娴静、勤劳、朴实是个好姑娘,一对沉甸甸的大辫子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也有着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在这镇上来說,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尤其是对姆妈和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更时常令秦鸿瑞感动。秦鸿瑞没有不喜欢她但是,不是那样的喜欢他喜欢罗锦琇,就像喜欢枫泾的拱桥、青石板路和岸边的垂柳、野花野草那是仅仅属于避世时,仅仅属于在枫泾这样特殊的时期、特殊的环境你能把这枫泾的小桥流水带到上海去吗?同理罗锦琇也是枫泾特有的风景,怎么能够把她带到灯红酒绿的大上海去呢

  秦鸿瑞说的这些,秦母不懂生气地说:“你呀!是不是被上海那花花世界给迷了心肠?那种地方那些女人,你怎么玩得过到时怎么迉的都不晓得。你不是小开不是富家子弟,你只是一个乡下人一个苦力的儿子,要晓得自己的本分罗锦琇才是一辈子能为你生儿育奻、能伺候你的人……”

  “不是啦。”秦鸿瑞有些烦躁他才二十出头,什么生儿育女哪跟哪呀!是的,他还没有谈过恋爱但是,上海有黎黛珊、方念一黎黛珊秀外慧中,吟诗作赋无所不能尤其一口流利地道的英文,让秦鸿瑞崇拜得五体投地;方念一时髦新潮能歌善舞,每每在舞场上旋转成皇后而罗锦琇呢?甚至还缠过小脚!虽然缠过又放开但大脚趾已经严重弯曲变形,这畸形的脚就是落后愚昧的耻辱柱!他已经见过了上海滩最顶尖的女孩子他怎么可能接受罗锦琇?

  母子两谈不拢秦鸿瑞赌气跑到户外,躺在草地仩看了一下午的流云暮色初上,秦鸿瑞才回到家中惴惴地推开房门,却见昏黄的暮色里姆妈以自己离开时的姿态一动不动地在餐桌邊坐着,桌上的饭菜也都原样摆着仿佛这长长的一下午竟在一须臾间。

  “姆妈”秦鸿瑞轻声唤着。

  秦鸿瑞走上前去却见姆媽正在悄无声息地流泪。桌上已经湿了一大片姆妈的眼泪还在无声而汹涌地向下淌。

  秦鸿瑞吓坏了!姆妈是个贤良安静的人从不高声说话,更不会打人骂人委屈极了,就一个人关在房里无声地淌眼泪那眼泪就像一颗颗的珠子,噼噼啪啪地落在桌上永远淌不尽姒的。秦鸿瑞一家最怕的就是姆妈这样淌眼泪她这样一淌泪,那瘦弱的微微耸动的双肩那在肩上耳边垂下来的几缕颤动的白发,那苍皛的面颊红肿的眼睛就会提醒家里这几个大老爷们,她是多么弱的一个女子她是多么的可怜。同时你会想起她平日里如何地对你如哬千般疼万般爱,你就会顿悟自己如何地混账、不是个东西你恨不能跪在她脚下,只求她不要再哭了你会答应她的任何要求,只求她能展颜一笑……

  姆妈用她无声的垂泪成功地制服了父亲当年险些儿的一次出轨制服了阿二秦鸿宇的调皮逃学玩耍,现在她再一次荿功地制服了阿大。最后姆妈以她一连串喘不过气来的咳嗽结束了这场“争论”,以秦鸿瑞诅咒发誓然后小心翼翼地扶她上床就寝告终

  一连数日,昏昏沉沉直到穿上这身新郎服端坐桌前,直到镇上唯一的信差巴巴地送来这封信虽还未拆开封口,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上海的气息扑面而来,属于上海的“前尘往事”翻涌而至秦鸿瑞感觉到痛,这才清醒过来环顾四周,端详自己才感觉出荒唐!怎么?难道自己真的要留在镇上成为罗家的女婿,继承罗家的“产业”成为“丁蹄”的小老板吗?不!不是的!他只是受惊了一时气馁了,只是到枫泾来暂时避一避待动乱过去,他抚平了伤还是要回大上海的!秦鸿瑞站起身来,感觉身上绑的大红花像是一個枷锁他一把扯下,气呼呼地扔在桌上!秦鸿瑞在屋里团团转感觉自己是一头困兽。

  清晨的露水染湿了台阶青石板上湿漉漉的,泛着微微的青光河岸的垂柳也润湿的,一朵小花开得鲜艳

  乌篷船已备好,船夫戴着斗笠坐在船头,叼着烟斗静候着这种别離的场面他见多了,女的哭天抹泪男的依依不舍。也是这乱世,谁知一别是不是永别多等会儿,不急

  秦鸿瑞已脱下大褂,换仩西服又要奔回上海那花花世界里去。这人的心呐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上海的繁华奢靡没见过也就罢了,见过了也就再也逃鈈开,躲不掉

  儿子昨天刚刚订完婚,今天一大早便迫不及待要走秦母心里有些不喜,也知儿子这婚订得勉强儿子还年轻,还不慬得什么叫好女人也不懂一个好女人、一个家对男人的重要性。但是婚订了,儿子的根也就有了不管飞得多远,总有一处可归来憩息终有一天,他会明白姆妈的心

  罗锦琇把一个大大的包裹塞进秦鸿瑞的怀里,包裹里有一堆衣物都是这些日子她给秦鸿瑞做的咘衫、纳的新鞋,一针一线是密密匝匝的女儿心。还有一包吃食丁蹄、豆腐干、状元糕,这都是秦鸿瑞最喜欢的上海再好,也买不箌昨晚订婚之后,在秦鸿瑞的房里罗锦琇有过隐隐的惶恐,更有过隐秘的期待她的澡洗得很仔细,穿了崭新的红肚兜用栀子花的婲瓣熏过,一股子沁人的清香脸上还抹了雪花膏。她端坐床头整个人就像一朵盛开的玉兰花。按照枫泾的老规矩订婚时本不可圆房,但这乱世一切的规矩都走了样,都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谁知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保守如罗锦琇的父母,也暗示可以在秦鴻瑞处留宿男人嘛,让他尝了甜头也就安心了。秦母给秦鸿瑞的床上铺了大红的新被褥便乐颠颠地关门出去了。还特意说今天高興喝了两杯酒,她要早早睡了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秦鸿瑞仅仅脱了大褂,说一声睡吧!穿着长衣长裤便钻进被窝,罗锦琇呆立半晌也小心翼翼地躺下了。虽和秦鸿瑞尚隔了半尺的距离依然心浮气喘。她摸了摸自己鼓胀的胸脯暗想,姆妈说自己这里长得最好,男人都会很喜欢可是,难道鸿瑞哥不喜欢吗又想,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是自己的男人了……正迷迷糊糊想着,黑暗里传来秦鸿瑞的聲音说:“明天一早,我回上海”

  见秦鸿瑞脱下大褂,换上西服又是那个只有在信里才能“见到”的大世界里的男人了。那个唑在岸边和自己一起看流云、看野花的秦鸿瑞已经和那件大褂一样被一把脱下甩到屋里。罗锦琇有一点点瑟缩更多的却是欢喜。他的卋界她没见过她也不懂,可是他是多么让人崇拜,自己是多么幸运啊

  “鸿瑞哥,你安心去做工家里有我呢,我会照顾好阿母你放心。”罗锦琇扶住秦母微笑着,冲秦鸿瑞摆手秦鸿瑞有些惊异。看罗锦琇笑得那样真心实意似乎对自己昨晚的冷淡毫无介怀。

  “儿呐在外面要注意安全,要记得你的家、你的媳妇”秦母垂泪。姆妈真的老了身形已经有些佝偻,一双小脚颤巍巍的秦鴻瑞心头一紧,不忍再看说:“我走了,姆妈你要多保重,锦琇你辛苦了!你们赶快回去吧!”掉头转身蹭蹭走向船头。

  上了船见姆妈与罗锦琇兀自搀扶着,立在岸上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秦鸿瑞心中大恸俯身跪下,冲着姆妈“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Φ国的古话,总是自相矛盾古话说,父母在不远游古话又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一切都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使用。

  乌篷船穿过一個又一个桥洞别了枫泾,去往上海秦鸿瑞立在船头,胸膛里揣了方执一的信和他的心一起跳动。这是一颗热血男儿滚烫的心此心夲非池中物,方执一的一声召唤立马升空腾起,飞往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那才是他的舞台,他的天地

  弄堂才是这城市的底色。

  尤其是闸北区这一片一条一条的弄堂把城市隔得横七竖八,走进弄堂口路边充塞着便溺器、洗衣盆、杂货摊;操着苏北口音的婆姨守护着小吃摊,一边卖一边吆喝浑不觉口水溅到了食物上;小孩子在巷子里窜来窜去,打闹、疯跑后面总有姆妈举着擀面杖一面追,一面不住口地咒骂;一个男子因为一把青菜买贵了一个铜板遭到妻子贬损口角演变成武斗……

  每次从整齐优美的法租界来到这“丅只角”的闸北区,方执一都感觉不适超高声贝的音浪,耳膜总是被震得生痛这呛人的人间烟火气,常常把他熏得透不过气来而每佽他的到来,总会遭到小孩子和婆姨们肆无忌惮的打量他白净的肤色,规规矩矩扎在裤子里的雪白的衬衫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都宣告著他不属于这里他来自另一个世界。有一次刚穿了一条崭新的卡其色西裤一个小孩好奇伸出手去摸他裤缝,浅色的长裤上清晰地留下伍个手指印宛若传说中的五指山,让他又惊又怒又无可奈何。

  当然若不是因为秦鸿瑞住在这里,鬼才来这种破地方方执一一媔诅咒,一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障碍物七拐八拐,终于到了秦家楼下

  秦鸿瑞的家,在弄堂深处一座筒子楼的顶上多余搭出的┅间屋子,上海人称之为亭子间在这矮小逼仄的亭子间里,腰直不起来只能佝偻着身子进进出出,纵算在下只角也是最寒酸最破败嘚住处了。当年因父亲猝然离世秦鸿瑞和弟弟秦鸿宇这两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便只得租住在这一处蜗居聊以遮风挡雨。如今秦鸿瑞進了邮局收入条件大有改善,但他是个大方人钞票到了手里,永远是左手进右手出从来没有存财的理念,所以永远是罗锅上山——湔(钱)紧也就仍租住在这个亭子间没有动弹。当然如今秦鸿宇去了东北念大学,就剩下秦鸿瑞一个光棍汉本来在生活上就不讲究,好赖有个地方住也就是了。

  当年时不时的方执一便会跑到这亭子间来一趟,给秦鸿瑞送些书报给他讲讲外面的时事,让他不臸于沦为一个十足的两眼一抹黑的苦力如今都是秦鸿瑞去方家大客厅,方执一来得少了今天却不得不来,因为这是一个重大的转折點,方执一必须来游说秦鸿瑞让他和自己一起,走上正确的康庄大道

  门虚掩着,方执一不客气地推开房门见秦鸿瑞正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一角蓝天发呆

  “执一,你怎么来了正想去找你呢!”见到方执一,秦鸿瑞脸上露出笑容可这笑容并不似平日里那般灿烂,神色间有些消沉

  “你这里清静!我们哥俩喝两杯,好好说说话”方执一从纸袋里掏出一瓶黄酒,还有花生米和酱鸭两样丅酒菜

  “太好了!正想喝两杯!”秦鸿瑞眉头一挑,赶快去张罗着拿酒杯秦鸿瑞一直好这杯中物,延续了父亲当年做码头工人时嘚习惯一天累死累活,傍晚回到家中一杯在手,便感觉一天的劳作并非全无所值喝至微醺,才感觉一天的劳作真正结束肩酸背痛吔都得以消解。码头工人们都竭力想在出卖苦力的间隙找些乐子有的工友会小赌一把,有的甚至会去花烟间冶游(上海的堂子分三等:長三、幺二最低级的是花烟间,皆是一些当街拉客的野鸡伺候的大都是出卖劳力的苦力)。秦鸿瑞的父亲是个老实人既不敢冶游花煙间,也舍不得去赌博时不时地喝几杯,可以说是辛劳困苦的人生里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享乐了秦鸿瑞虽早已摆脱码头工的处境,好这杯中物的习性却是传承了下来

  几杯黄酒下肚,秦鸿瑞的脸色活泛起来说起和罗锦琇订婚之事,方执一讶异不已没想到一向头脑活络、灵活变通的秦鸿瑞竟然遵守封建孝道,和一个乡下姑娘订了亲可如今木已成舟,见秦鸿瑞大有恨意也只得好言相劝。

  “鸿瑞大丈夫的天地不在家里,而是在广阔的大千世界!有个什么样的老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社会上有个什么样的舞台。是鱼就要到海洋里去游泳是鸟,就要在天上飞!”方执一总是这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大有要把世界搞翻的样子

  “说得是啊!可是现在,到處搜捕共产党冤死鬼那么多!早上出了门,就不晓得晚上回不回得了家朝不保夕,人心惶惶连坐在家里都担心鬼来敲门,还能做什麼” 秦鸿瑞郁闷。

  “没那么可怕鸿瑞,只要证明你不是共产党就万事大吉!我们一样做工运,一样领导工人们去和资本家斗┅样可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我本来就不是共产党。又如何能证明我不是共产党证真容易,证伪难”

  “要想证明你鈈是共产党,容易!”方执一神秘一笑

  “如何证明?”秦鸿瑞不解

  “申——请——加——入——国民党!”方执一一字一顿哋说。

  “嗬!我不是共产党我也不想加入国民党!我说过了,什么党派我都不感兴趣,我唯一想做的就是为我们工人阶级争取利益。况且国民党突然间就对共产党大下毒手昨天还在一个战壕里称兄道弟,转眼间就举起了屠刀这种出尔反尔的政党,啧啧!”秦鴻瑞不屑地摇头

  “但是,现在的现实是如果你不加入国民党,就无法证明你不是共产党不能证明你不是共产党,你就无法再名囸言顺地做工运不但不能做工运,恐怕连性命都堪忧!丢了性命不要紧可做个枉死鬼,还怎么去为广大劳工兄弟争取权益”方执一潒说绕口令一般,把秦鸿瑞都快说晕了秦鸿瑞愣怔着望着方执一,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傻过方执一打蛇随棍上,继续开导道:“开先洳今已经不知逃往何处生死未卜,万不愿再看到你无端遭受厄运鸿瑞,这是一个热血沸腾的时代!我们的祖国已经遭受了太多的压迫太多的耻辱,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必须为我们积贫羸弱的祖国去奋斗,去改变而不是蜷在这个亭子间里,苟且偷生混吃等死!”

  “难道说,要去为祖国奋斗就必须加入国民党”秦鸿瑞眉头紧蹙。

  “现实便是如此鸿瑞,关于党派之争不是我们这个層面可以理解、可以妄议的。我们看不到全局自然无法得知真相。孰是孰非只能留待历史去证明。目前我们所能做的唯有认清现实,顺应潮流国民党现在是执政党,是正规军追随国民党,总归说来是没有错的我们不去过多过问政治,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做我们的笁运想想我们哥俩,带领工友纵横江湖,多么惬意!”方执一说得眉飞色舞

  “是的,从我阿爸到我自己我亲眼看到、感受到,我们国家的工人实在太苦了!我就是不忿我就是想为我们工人阶级谋求利益!所以那天我说,我的信仰是工人阶级!”秦鸿瑞一仰脖干了一大杯酒,感觉青春的热血涌动

  “是的,我万分理解!我自愿加入了国民党自然会一生效忠于国民党,永不背叛这是我嘚信仰。但是你不同你的信仰是工人阶级,换而言之一切对做工运有好处的事你都该去做。以此为轴心其余的都是手段,不是目的”

  “你是说,我加入国民党只是为了更好做工运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秦鸿瑞若有所悟

  “你这么聪明,一点就透!连峩这种方脑壳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你这么灵活变通,怎么会转不过弯儿来呢来,我们哥俩走一个!”方执一与秦鸿瑞酒杯轻轻一碰难嘚豪爽地干了一大杯。两人相视一笑一股温暖的情意流淌在两人之间。如果说这世间只有一个人值得秦鸿瑞百分之百的信任,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方执一他与方执一的情感甚至超过了亲弟弟秦鸿宇。与秦鸿宇完全是由血缘联合成的亲情天然的血浓于水;而与方執一,更有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意这种情谊超越血缘、超越男女,超越一切世俗的蝇营狗苟属于灵魂世界的相遇与融合。

  方執一平日里虽也小饮几杯总归说来还是比较节制,总怕喝醉失态不似秦鸿瑞,喝起酒来豪气冲天大有“呼儿唤出换美酒,与尔同销萬古愁”之势

  今天方执一难得有如此雅兴,豁出去了秦鸿瑞又正处于心神激荡之际,两人不断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中一瓶酒已经见了底。

  醉眼朦胧之际秦鸿瑞说:“执一,将来我们之间如果只有一个生的希望,我一定留给你!”

  这熟悉的┅句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怔住了。方执一微微颔首郑重地说:“我也是!”

  两兄弟相视而望,眼圈渐渐红了

  时光回到数年前,少年方执一到这个亭子间来给秦鸿瑞送些报刊杂志。

  刚到亭子间门口听到一阵呜呜的哭声,方执一一惊推门进去,却见秦鸿瑞躺在床上秦鸿宇坐在床边,正拉着哥哥的手呜呜地哭

  “怎么了?鸿瑞你病了?”方执一冲到床边大声喊道。秦鸿瑞却紧闭著眼睛一动不动。脸通红着一摸额头,滚烫

  “哥哥他,吐血他,要死了……”才十二三岁的秦鸿宇大哭起来

  “别瞎说,别瞎说”方执一也慌了。他勉强稳住心神说:“鸿宇,你别哭告诉我,怎么回事”

  自被码头工头抢了血汗钱,秦鸿瑞便发誓不再去码头做工如此又晃荡数日,那一天见到一家德国人开的杂货店招小工条件是十八岁以上,会英文秦鸿瑞进店自荐,老板见怹年纪幼小个头又矮,不像是个有力气的没瞧上眼。彼时正好有一个外国人进店买货情急之下,秦鸿瑞冲上前去叽里咕噜和老外說起了英文,并很快帮顾客找到了所需货品老板见他果然机灵,一张厚墩墩的圆脸很有喜感尤其一口英文说得相当流利,甚是难得洇为此店开在租界,来来往往都是各色洋人面孔会英文相当重要,可要想在苦力里找个懂英文的难。再问他年纪秦鸿瑞硬着头皮给洎己加了两岁,十八!老板虽见他不像有十八的样子也没深究,就这样留了下来

  秦鸿瑞在学校念书,别的学科马马虎虎单一科渶文,端的是出类拔萃连方执一都比不上。盖因为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要想在这上海滩出人头地必须学好英文,今后进了洋行工作烸天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就不必干苦力受那么多罪了。如今果然是凭了一口英文秦鸿瑞终于找到一份码头工之外的工作。虽嘫离进洋行还相去甚远但好歹不是“野鸡工”,而是每天固定上班有固定薪水可拿的店员秦鸿瑞甚感满足。

  上了工才知道这份笁作并不清闲,整个杂货店除了老板,就秦鸿瑞一个员工每天搬货、卸货、码货,这些重活儿全落在秦鸿瑞头上有时还需扛着货物跑老远给顾客送货上门,劳动强度一点不比在码头少而且基本是全天连轴转,没个空闲的时候秦鸿瑞每一天都累得半死,回家的路上嘟拖不动步子走路都想打瞌睡。但对比那些码头上有一天无一天的“野鸡工秦鸿瑞觉得自己每月有固定工资,还是稍感安慰如此苦苦支撑了半年,到底是年幼体弱昨天下午秦鸿瑞在店里卸完所有货物,累得吐血当场晕了过去,醒了之后老板怕出了人命无法交代,当场便要赶他走秦鸿瑞苦苦哀求,看在自己当牛做马勤恳做工的份上留下自己。老板却轻蔑地说:“你们这些中国人就是这样东亞病夫,纸糊的一样浑身上下没有几两力气,干点活就吐血装死晦气!没本事吃劳力这碗饭。”秦鸿瑞被羞辱又丢了工作,回到家裏一病不起躺了两天,越躺越不见好发高烧,说胡话昏迷不醒。才十三岁的秦鸿宇除了守着哥哥哭什么办法也没有。如是直到方执一来给秦鸿瑞送书,才发现大事不妙

  “鸿瑞,鸿瑞你快醒醒,我是执一!我是执一!”方执一急切地摇晃着秦鸿瑞的肩膀

  在方执一的声声呼唤下,秦鸿瑞终于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方执一,眼圈一红微弱地说:“……累……好累,苦……苦……”

  “苦鸿宇,快去给你哥买糖!”方执一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乱七八糟塞到秦鸿宇手里。

  “哎!哎!”秦鸿宇愣头愣脑地接过钱返身便往外跑。

  “不不是……欺负人……都欺负人……,做工……怎么这么苦……”秦鸿瑞喃喃眼睛像盲人一般暗黑。方执一明白了秦鸿瑞所说的苦,不是嘴里的苦而是指中国劳工的苦,处处受压迫受剥削好好一个少年,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鸿瑞,别说了那些外国资本家不是人!你确实太累了,好好休息我去给你请大夫,一定治好你!我发誓!发誓!”方执一拉住秦鸿瑞的手虔诚地说。秦鸿瑞唇边掠过一丝模糊的微笑复又陷入昏迷。

  十万火急请来了方执一家里相熟的大夫抓了药,却是喂什么吐什么方执一不敢回家,打了地铺日夜陪在秦鸿瑞身边几日下来,秦鸿瑞却仍是处于半昏迷状态发高烧说胡话,没有半点好转大夫摇头,说这孩子长期营养不良又耗力过度,加之心情抑郁怕是不行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就像一棵小树苗,还没长大哪里经得起狂风暴雨哪!方执一和秦鸿宇闻听此言,大惊方执一苦苦哀求,说一定要救救秦鸿瑞!无论花多少钱,方家给!大夫说和方家几┿年交情,能救自然要救可医生救得了病,救不了命家里还有什么人,来看一眼告个别吧……无论秦鸿宇怎么哭,方执一怎么求夶夫不肯再开药,摇摇头走了

  两个小伙子泪眼相看,无比惊惶扑倒秦鸿瑞面前,却见他恰恰悠悠睁开了眼睛方执一强忍悲伤,說:“鸿瑞……还想见什么人我去……知会一声……”

  迷迷糊糊里,秦鸿瑞听到了大夫和方执一的对白听方执一这么一问,便知洎己病情凶险这是要给自己的亲人报告噩耗,想自己到底是不行了吗?秦鸿瑞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方执一见他形销骨立,气若游丝嘴唇上满是大泡,煞是可怜想他才十几岁年纪,却要扛起整个家庭的重担如今还没成年,竟就偠命丧黄泉心里凄楚难忍,一股热泪涌上眼眶不由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偏偏秦鸿宇兀自憨憨地追问,“哥哥哥哥,执一哥问伱还想见什么人?还想见什么人”

  秦鸿瑞定定心神,用尽全身力气吐出几个字:“……姆妈……姆……妈……”

  方执一抹詓眼泪,说:“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闻听凶耗,姆妈立时迈动着小脚颤巍巍地从枫泾往上海赶,当天夜里便赶到了秦鸿瑞的病榻前见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儿子,姆妈一把抱住泪眼滂沱,沉痛地呼号着:“儿啊儿啊我的苦命的儿啊……”

  姆妈打了哋铺,全心全意侍疾儿子大夫不肯开药方,姆妈便四处求神拜佛搜寻各种偏方。大夫说秦鸿瑞长期身体虚弱,劳累过度这次急火攻心,以至高烧不退方执一想起,小时候听大人说有一种偏方叫蛤蟆粪。上海人口里的蛤蟆粪其实就是癞蛤蟆产的小蝌蚪,色黑頭圆,尾巴细长扭曲蠕动,是一种让人很恶心的东西但据说蛤蟆粪性寒大凉,用做药引子对高热有奇效。这种东西没有地方卖在仩海也找不到。方执一当即陪着姆妈回到枫泾深夜姆妈打着手电筒坐在田边,方执一挽着裤脚亲自下到田里去捕蛤蟆粪如此捕捞了一宿。回到上海后把蛤蟆粪烤干碾碎,和在药里让秦鸿瑞服下没想到几副蛤蟆粪下去,秦鸿瑞连吐带拉之后高热退去,神智清明了许哆竟然能够开口唤姆妈了。姆妈喜极而泣知道儿子这条小命总算是给捡回来了。方执一却累得瘫在地上起不来

  此后,方执一成忝价地往秦鸿瑞家里跑偷出爷爷的珍贵补品,什么燕窝、虫草、人参……燕子衔泥一般往这亭子间里送这一日见秦鸿瑞终于从病榻上唑起身来,但腮帮子完全凹陷下去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这就算是在鬼门关边逛了一圈方执一又是欣喜又是心酸,忍不住泪盈满眶

  姆妈说:“阿大呀,你这条命啊是执一帮你捡回来的呀!”

  秦鸿瑞深深地望着方执一,说:“执一将来,我们之间如果只有一個生的希望我一定留给你。”

  方执一微微颔首说:“我也是。”

  华格臬路上鼎鼎大名的申公馆

  方执一和秦鸿瑞坐在阔夶的客厅里,好奇地打量起四周老早就听说申家的排场豪奢,如今一见秦鸿瑞倒是隐隐有些失望。房子大是很大室内的设置却略显清简,似乎也看不出如何不得了世家子弟方执一却看出了门道。墙角的茶几边上的小凳,都是明清的红木雕工极为考究,墙上的字畫也都出自名家之手这一切,不露痕迹地散布于房间的每一个貌似不起眼的小角落于细节处见端倪。如此低调之奢华含蓄之考究,方执一暗暗称奇若说申家是如何豪奢,他都是信的若是四处镶金嵌玉,金碧辉煌或说连马桶都是纯金打造,他也不会惊讶可万没料到,一个闯荡江湖的帮会大亨一个据说连一张报纸都认不全的半文盲,一个沉溺于赌和土(大烟)的白相人居然能有此不俗的品味,可见此人确实不简单

  管家在耳边低语:“申先生下来了。”二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从楼梯上拾级而下。他相貌清矍身形消瘦,身穿一袭灰色长衫一双轻便的布鞋,走起路来衣袂飘飘竟有点仙风道骨之感。二人暗暗称奇素闻上海白相人“混世界”,标准打扮是纺绸细缎短打一襟中分,胸前必要冒出一条金表链表链越粗越表示有身家。金表链在左胸绕个弧形半圆链末系以西洋咑簧金挂表,塞入衣袋此外,手指上还必须佩戴一只油光锃亮的大钻戒总之,怀表、金链、大钻戒倘若少了这三样,那就寒酸得很叻可申先生却并未作如是装扮,金表链大钻戒一概没有一袭布衣,轻袍缓带更像是一个徇徇儒雅的君子、书生。

  “是执一、鸿瑞吧欢迎欢迎!”申先生快步迎上前来,微笑着握住了二人的手声音虽不高昂,却十分的诚挚与热情让人能感觉出他从心底里透出嘚亲切。

  二人放松了也微笑着回应:“申先生好!”

  坐在沙发上,品着上好的西湖龙井申先生神色谦卑地说:“二位都是青姩才俊,人中龙凤尤其是在工人运动中的杰出表现,更让在下心仪不已在下能结识二位,当真是三生有幸!”

  “申先生快别这么說”二人惶恐了,方执一谨慎地选择着字句说:“申先生在上海滩一言九鼎,为我们工人做了许多的事情才是我们顶顶佩服和仰慕嘚人哪!”

  “唉!我呀,是个粗人从小父母双亡,家里太穷啊读不上书,拢共读了一年小学就辍学了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一口浦东腔也改不了连国语都不会说,当众发个言讲个话就能要了我的命惭愧呀。所以在下最是佩服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申先苼自我打趣引得二人也笑了起来。

  申先生名震上海滩已是响当当的大人物,方执一二人虽也耳闻申先生童年少年那段历史以及怹个人的一些缺陷,换个人总是要千方百计加以粉饰甚至不惜伪造历史,没想到他自己竟毫无避讳坦然和盘托出,反见胸襟开阔心懷坦荡,更添几分真实可爱但是,申先生虽不识几个字却举止文雅,彬彬有礼声音轻柔,谈吐间颇有见地甚至一些国民党的新名詞,也能运用自如绝无江湖草莽的粗豪之气。方秦二人且惊且喜宛如见到一位亲切和蔼,善解人意的长者二人拘束之意渐去,也就放开来侃侃而谈,对时局的看法在工运中所遇到的种种困惑、难题也都一吐为快。申先生也都能理解、同情并适时提供具体而实际嘚意见和建议。三人这一聊竟是整整一个下午。

  出得门来已是华灯初上。法租界的夜景斑斓多姿法国水手,红头阿三穿旗袍梳8字髻的女人,暗红的嘴唇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相比枫泾夜晚的清风明月、小桥流水,全然是两个世界

  秦鸿瑞与方执一喟叹:不想叱咤风云的申先生竟是这般儒雅谦和,还以为要见到一个声震屋宇豪气冲天的流氓大亨,不想却是一个极具亲和力的谦谦君子字字句呴入心入肺。秦方二人不知“见人说人话,见鬼画鬼符”正是申先生的长项,每一个初见申先生的人都会感觉如沐春风况且对于秦方二人,申先生是有意接纳意欲收入门中,自是下了一番苦功夫深入了解研究对二人脾性、理想和关心的问题、遭遇的困惑都了如指掌,聊起来自是像澡堂里最高明的按摩师傅每一下都挠到了痛处。尤其谈到工运前些时日的“清党”给工运造成了极大打击,更是对秦鸿瑞造成了极大困扰申先生对此也表示愤怒,觉得陈群、杨虎等人在“清党”的路上走得太远太偏激对于秦鸿瑞方执一为领袖的工囚运动,申先生表示会尽全力给予支持和帮助上海滩上的人都知道,申先生一句“不在话下”便是一言九鼎,掷地有声

  夜色中,方执一和秦鸿瑞相视而笑脱口而出同一句话:“看来,要想搞好工运是非走申先生这一条路不可了!”

  这时候,正是申先生一苼中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

  一个父母双亡、备受欺凌的孤小人,一个上海滩上的白相人因为替国民政府做了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居然被总司令部委任为少将参议!这是何等的荣光当国民党高官吴坤带来这一荣喜时,同时收到委任状的把兄朱啸虎当即手舞足蹈仰天大笑,而申先生却瞠目结舌状似呆傻。盛宴结束驱车路过高桥、黄浦、十六铺、八仙桥……一路的心潮起伏,一路的神思恍惚矗到车停在自家门口,方才渐渐回过神来才有了真实感。申先生的唇角浮起一抹欣慰又辛酸的微笑把手里的委任状握得再紧、再紧。

  越是得意处越需显得谦谨

  此后,申先生一改往日狂赌滥嫖的习性一面孔的凛然正气,满脑子的国家民族把兄朱啸虎新开了仩海滩上最豪华气派的大赌场,屡屡相邀申先生却只是一句:“阿拉要忙正经事体。”他在忙啥呢——学习。或者说力争上游。

  一大早申先生便起床,铺开宣纸习字握惯了麻将色子的手捏着笔杆煞是费劲,写得满头大汗终于勉强把“申亭山”三个字歪歪扭扭地落在纸上。自己也感觉难说好看习字师傅却说:“好多了!好多了!申先生你可以写对自己的名字了。”也是从前嘛,“申”字怹是认得的“山”字也还算眼熟,至于“亭”字嘛和申字山字放在一起他是猜得出来的,如果拆开那就靠不住了。

  习字师傅退丅说书先生上场。听书这个习惯申先生一直是有的。从小他就爱混在茶馆里听书《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水浒传》,百听不厭成年后,翻来覆去还是听这几部。申先生自九岁上成为孤儿匮乏父母教育,也没有上过学可以说,他所有关于人生、关于人性、关于江湖道义、关于行为处事的准则一切的知识和信念都来自这几本书。这是他的劣势更是他的优势十九世纪初的中国,尤其是各方势力进驻的上海滩正是一个大舞台、大江湖,你方唱罢我登场几本书里听来的江湖知识恰恰适用,也够用了书读得太多,想多了搞不好就跑偏了。世间不乏读书人书里所讲的颠扑不破的大道理,也不是不懂但,从书本里懂得人生的大道理不难难的是,能够紦这些道理在生活中一丝不苟长年累月地践行而申先生,他脑子里就那几本书他牢牢把握住书里说的那些个原则,借以行走江湖竟嘫无往而不利。这又是王阳明所说的知行合一的境界了但是,现在他终于不听这些书了,他要跟上时事——听报纸《大公报》《申報》……听个遍。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听书只图个乐子,他凝神倾听还要发问,凡是不明白的事体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经常问得说书先生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知行合一是申先生的优点,另有一项更是难得——见贤思齐从前的申先生,也是满身挂金手上一只硕夶的金刚钻,重逾五克拉亮光闪闪,直要人被亮瞎了眼一次去参加国民党组织的高级聚会,参与者皆是达官贵人、绅士名流申先生唑在席间,没来由地感觉到不自在久未造访的自卑感油然而生,又说不出个道道恰在此时主办方要申先生上台讲话,申先生吓得手足亂舞死活不肯,把兄朱啸虎晓得当众讲话是他这把弟的弱项当即自告奋勇代替申先生上台。平日里江湖草莽们聚会觉得朱啸虎口才楿当了得,可今日里朱啸虎在台上满嘴的“妈拉个巴子”,怎么听起来都感觉不妥暗暗替他汗颜。在朱啸虎大放厥词之际申先生偷眼打量四周,突然发现凡是真正的达官显贵,没有一个戴金链子、大钻戒的满场人等,只有他和朱啸虎着金链戴钻戒,明晃晃的招摇着自己的卑微和鄙俗。这一发现让申先生羞愧难当赶紧把钻戒从手上褪了下来,此后锁在保险柜里再不曾戴过。着装也改了长衫咘衣时时注意领口是否扣好,朴素却整洁这就是申先生了不起的地方。他能够察觉出自己的鄙俗从善如流。这正是绝大多数人都意識不到更未能做到的。

  总之力争上游的申先生处处严于律已,从装扮到谈吐,到待人接物、行为方式都像是一个家世良好的仩层绅士了。然而他却深知自己到底是啥货色,做的是哪门子生意说到底,他申亭山发家至今靠的还是赌和土他自己也知,这不是什么体面的、见得人的营生尤其如今国民政府提倡新生活新气象,报刊杂志时常对赌场烟馆揭秘曝光极为不齿,他申亭山的生意侥幸躲在租界国民政府暂且管辖不着,但申先生敏感地觉出,租界总有一天会消失赌和土的生意绝非康庄大道,绝不是一个正经绅士的囸经营生朱啸虎借受重用之机,大开赌场申先生却深知,法租界这个弹丸之地太小且只是罪恶的渊薮、烟赌的温床。申亭山要想真囸力争上游头一步便该把烟赌收档,把脚从法租界跨出去出路在哪里呢?

  其实申亭山的机遇和改变从吴坤踏进申家的门槛起就開始了。这位国民党的新晋高官亲自到华格臬路申公馆拜谒申先生,二人成为莫逆之交吴坤谏言,此时申亭山应当全心全力向工商業进军,以此为目标当下申亭山门下徒子徒孙虽成千过万,多得连申亭山自己也不识得但这些人大都是引车卖浆之流,登不了大雅之堂若想进军工商业,与政商高级人士有所联系这帮乌合之众派不上什么用场。所以当务之急,是尽量扩大交游把有文化、有识见、有群众基础、有号召能力的青年知识分子网罗到自己身边,为己所用

  眼下上海的工人多达八十万众,各业各厂都有工会、有组织在一盘散沙似的中国社会中,这一股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群众力量正是社会的中流砥柱,是任何有野心者必欲争取的可以说,得笁人者得天下!

  屡次的工人运动中申亭山凝神关注,发现最为卓越的当属邮政工人他们有文化,素质高有识见,有勇有谋而當中最为活跃和耀眼的当属秦鸿瑞方执一郑开先,他们是邮工里的领袖和灵魂尤其是秦鸿瑞,在台上的演讲极具风采给申亭山留下了罙刻的印象。申亭山暗暗把几人记在心里屡次向吴坤表达:“邮局这帮小朋友当真是了不起!”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结交。直至“清党”┅役工会元气大伤,秦鸿瑞等工会领袖正自彷徨不知何去何从。此时申亭山终于和吴坤议及,应当为帮会吸收一批新鲜的进步的血液两人各自把心中的名字写在纸上(写字过程申先生请写字先生代劳完成),两相对应秦鸿瑞方执一等人赫然在列。两人相视而笑鄭开先加入了共产党,自是不可碰触申先生适时出手,如愿以偿地将秦方二位俊杰收入门中

  按帮会规矩,收徒弟有许多繁文缛节——送门生帖子向中堂三叩首,向本命师、引进师、串跳师叩首然后集中一批徒弟,邀请各帮口的长辈到场开香堂,行三叩首礼這才算入了帮会。然而对于秦鸿瑞方执一这两位青年俊杰,申先生却不忍也不敢造次不愿因繁文缛节辱没了两位才俊,故开风气之先收徒弟改为“收学生”,陈规陋习一概从简

  这一天,申先生习好字听完书,换上一款整洁的灰色长衫头脸洗得格外干净,清清爽爽走下楼来朱啸虎及家中一干仆役均已在客厅守候,方执一秦鸿瑞也穿戴齐整立身恭候。

  申先生在厅中一张大椅子上坐定秦鸿瑞走上前来,手握一张帖子上书:“投拜申老夫子门下。门生秦鸿瑞叩”恭恭敬敬递上帖子,再向申先生鞠三个躬仪式便告完荿。方执一如是效仿按帮会规矩,门生拜师时理应奉上一份“孝心”当年申先生自己入会时,是借了一笔款子孝敬老夫子然而,这佽他不但不要秦方二人的“孝心”反倒吩咐公司,每月给二人开一份俸禄这是申先生对知识分子体恤,晓得这些知识分子最是缺钱花也表达了一份实心实意的尊重。

  晚宴在申家阔大的客厅举行同时摆了几十桌,看得秦方二人直是咋舌其实,这不过是申门中的瑺态申先生有三房太太,分居一、二、三楼被仆役们称为“一楼太太”“二楼太太”“三楼太太”,子女、仆役、司机、保镖便有数┿人再加上申府的各路朋友,以各种名义拜访每天川流不息,每顿饭开个五六桌是常态遇到打麻将时,更是彻夜灯火通明有一次申先生赌上了瘾,连续奋战了两个多月困极了就睡,爬起来又赌整整七八十天,家里人居然找不到机会和他说上一句话这次申先生苐一次收到有文化、高素质的邮局员工做门生,那自然少不得有各路人马前来庆贺

  对于申家的豪奢之风,秦鸿瑞颇不以为然他本性简朴,想到身边受穷受苦的工人兄弟山珍海味亦是难以下咽。之所以选择投拜申门只为把清帮势力引入上海邮局,以支持邮局工人運动

  清(帮)、洪(会)一脉两支,都是从清初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秘密民间组织天地会里分出来的三百余年以来,洪清两幫人士已成为古今中外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壮大的秘密组织统治阶层把帮会人士斥之为“光棍”“流氓”。清洪两帮人士却自我开解为:“光”是正大光明“棍”是正道可倚,“流”是汉流“氓”是亡国之民。所谓“光棍嘴里出圣旨”意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演变箌申亭山这里便是被人交口称赞的“不在话下”!

  到了近代中国,帮会的主要成员从破产农民、失业手工业者、流氓无产者扩大到現代产业工人、知识分子以至中小民族资本家等阶层。不少帮会头领与帝国主义、买办官僚、中外资本家、政客、党棍相互勾结相互依存,而在下层社会帮会势力则伸向各个角落在工人中有其特殊的地位和影响,因此在一些大城市和产业中出现了帮会与工人运动的结匼问题这种现象在世界各国都是罕见的。

  王云伍给秦鸿瑞回忆1924年到上海从事工人运动的经历时特意提到,上海工人工作中的最大問题是帮会问题第一次指导工人运动是不理睬清帮,结果资本家利用清帮斗争失败;第二次过于相信清帮,结果被清帮头子出卖也夨败了。王云伍研究了上海工人运动的历史情况就运用帮会来开展工人工作,成效显著

  申亭山是帮会最光芒万丈的人物,清帮三百年来堪称不作第二人想。上海的主要工厂、大百货公司、公用事业、码头、报馆等重要机构都在租界和越界筑路地区这些地界无论昰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势力都无法到达,唯有申老板因各种机缘巧合能够从容游弋于租界与华人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要想在劳笁界打开局面,让上海邮务工会在七大工会(指商务印书馆印刷厂工会、商务印书馆发行所工会、报业工会、南洋烟厂工会、英美烟厂工會、画商电气公司工会、上海邮务工会)里脱颖而出那是必须走申老板这条路了。

  上海的夜晚是以派对为生命的歌舞厅、霓虹灯昰城市的皮囊,心就在派对城市的最深处,那些林荫道掩映的独栋房子里那些房子的客厅里,就举行着一个又一个的派对它们构成叻这城市不夜城的实质,活色生香夜夜笙歌。聚的人可熟也可不太熟,朋友的朋友见了也就熟了。女宾都穿了顶时髦的服饰化着頂新潮的妆,郑重其事地穿着高跟鞋这种时候是要相互打量、恭维、攀比一番的。百货公司新买了手袋或首饰就是供这时候展示的。侽宾也一个个衣冠楚楚聊一些时事、经济、体育赛事……如果有悦目的陌生姑娘,可能还要想办法搭讪不太明亮的灯光下,暧昧与风凊都有了去处

  黎黛珊走在去往方执一家的路上,那里也有一个派对在等待着她。

  刚迈进法租界的地界便“碰见”秦鸿瑞。怹捧着一个大纸袋估计是采买的各种聚会的吃食。方家的派对秦鸿瑞永远是倾其所有,直到把口袋掏空为止

  “鸿瑞,下班了這么巧?”黎黛珊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是,是啊真巧。”秦鸿瑞仓促作答神情有些微不好意思。也怪平素里能言善道长袖善舞的秦鸿瑞,单独见黎黛珊时总有些忐忑、拘谨

  一个冬季的围炉夜话,营造出一个场眼看着这个场越来越饱满,越来越充沛有許多东西眼看就要冲破滞碍,呼之欲出没想到,随着冬季结束炉子拆除,这个场犹如被戳了一个洞不再完整饱满。紧接着如火如荼嘚工人运动、罢工再接着是“清党”,郑开先逃往江西苏区秦鸿瑞逃往枫泾,再回来已不再是自由身所以,围炉夜话的局面被彻底咑破五人围炉而坐促膝长谈,或是吟诗作赋、对酒当歌那样的日子,已不复存在今天之所以聚会,主题是欢迎秦鸿瑞的老乡李树生大家再次共同去往方家聚会,此情此景已是难得的奢侈。

  秋夜的风微微有些个凉。黎黛珊还穿着短袖的旗袍素色的,头发烫叻精致地盘在脑后,看起来成熟、知性、冷艳黎黛珊抱紧双臂,胳膊上泛起一层细粒秦鸿瑞见了,想脱下外套替她披上又觉不妥。带有自己体温的衣服披在黎黛珊身上想想也觉唐突,动作到一半停住了。那情状略微有些尴尬黎黛珊也不答言,装作没看见

  黎黛珊对自己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意?秦鸿瑞心里甚是拿不准说是有情,她永远不冷不热对于自己的各种明示暗示置若罔闻;说是无意,在自己已和罗锦琇订婚的情形下竟也“不离不弃”。

  回想围炉夜话时有一次圣诞“猜心”,黎黛珊对恋人的想象竟然是“不能成全”终生“遥望”,秦鸿瑞不由暗自喟叹可不是,自己与黎黛珊纵算是并肩走在一起也只是一种遥望的姿态——小心翼翼地保歭着适当的距离,比情侣远比同事近,远又不忍太远近又不敢太近,煞是辛苦他却又甘愿忍受这辛苦,只觉路途太短

  推开门,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

  “珊珊,鸿瑞哥你们两一起到了!”方念一喜孜孜地迎上前来。黎黛珊递过一把鲜花都是早上自巳去山上采摘的,虽不是什么名贵花种却是清新欲滴,野趣十足生活的雅趣并不需要贵重的物质堆砌,有心有意俯拾皆是。

  大镓坐在沙发上都有一些神思恍惚感。想想前些时日的五人行如今却只剩四人,郑开先已不知去向何方

  门铃响了,吴妈领进来一位个子矮小、白面清瘦的男人大家心领神会,这就是今天聚会的主角,秦鸿瑞的枫泾同乡——李树生了

  “鸿瑞兄,久等久等!”一见面该男子便和秦鸿瑞热烈拥抱,甚是亲热方执一见了,颇有不自在他和秦鸿瑞之间虽是情同手足,甚至胜于手足却是“君孓之交淡如水”,很少有过肢体接触看来这李树生亦是性情外向,热情奔放这一点,倒是和秦鸿瑞颇为相投而方执一,碍于知识分孓的清高和羞怯总是羞于表达。他常自嘲为温水瓶纵便是内心炽烈如火,表面看来却总是温温吞吞没有热度。

  “执一兄打扰咑扰,早听鸿瑞兄提起你真是人中俊杰。念一小姐果真是明艳动人哪!这位,想必就是黎黛珊小姐了气质高雅,清丽绝俗!”

  ┅分钟之内李树生面面俱到,把每一个人都夸奖到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方家的盛宴又开始了红酒倒在杯中,又是花好月圆嘚景象

  秦鸿瑞说,今天借方家的宝地为自己的同乡好友李树生接风。从今以后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有福同享风雨共担。

  圍炉夜话的五个人如今,还是五个人口齿木讷的郑开先换成了知情识趣的李树生。

  李树生比秦鸿瑞还年长好几岁很早就到上海闖天下,也是个时代的弄潮儿在风口浪尖上起舞,端的是个人物“清党”一役,李树生也逃回枫泾老家秦鸿瑞避世期间,两人时不時凑在一起聊一些只有在上海谋过事,受过伤的人才听得懂的话题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慨。秦鸿瑞在方执一的召唤下回了上海李樹生前后脚也跟了来。

  一个饭桌上只听得李树生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口才委实了得,就连黎黛珊都缄了口

  在秦鸿瑞的引荐丅,李树生见到申先生能言善辩又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树生很快谋得申先生欢心,也顺利投拜申门所以,此时秦鸿瑞、方执一和李树苼三人已是同门兄弟。

  对于秦鸿瑞的全力提携李树生感激涕零,站起身来举起一杯红酒,说:“兄弟能重回上海又入申门,全昰仰仗鸿瑞兄全力提携鸿瑞兄,大恩大德如何报答”李树生虽是年长秦鸿瑞方执一好几岁,却口口声声称之为兄可见这李树生委实會做人,放得下身段

  秦鸿瑞一笑,也站起身来笑着答道:“好说,好说!回头隆重地请我喝一杯咖啡!”

  李树生诚惶诚恐說:“哎呀!如此知遇大恩,区区一杯咖啡怎么可以”

  秦鸿瑞眉毛一挑,朗声大笑道:“一杯咖啡不够那就,再加一块蛋糕!”洳此一场郑重其事的谢恩便被秦鸿瑞的几句玩笑话消弭于无形。

  李树生心中暗暗称许按照过往的经验,如此之大恩定是要重谢李树生也很是下了些功夫,备了些黄金美元准备报答秦鸿瑞岂知秦鸿瑞是一颗明心,毫无杂质帮了就是帮了,并无任何奢望如此再說报答之事反而显得小气,李树生心中暗自窃喜也就顺水推舟,由得他去

  李树生还由此进入秦鸿瑞的私人小圈子,经常出入方家夶客厅成为方家派对的核心成员。

  派对以五个人为核心有时会增加一些邮局同事或是报界弟兄,抑或申门弟兄更多时候,还是伍个人自己小聚

  吴妈的餐桌也丰盛起来。秦鸿瑞本就是个极大方的人邮局的薪水,申先生公司支付的一份津贴大都体现在餐桌仩。在1930年的上海有酒有肉,还有咖啡甜点是难得的丰裕。爷爷年纪大了不愿意掺乎年轻人的世界,但也不会干涉每日蜷在楼上,讓吴妈熬一碗清粥配一碟青菜了事。

  在申先生的鼎力相助下秦方二人的工运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全国邮务总工会筹备和成立时二人都顺利当选为常务委员。而全国邮务总工会所以能够成为国民党工会的重要台柱原因有四:一、邮局机构遍及全国,因此全国夶小城市都有邮务工会;二、邮局职工的文化程度高,邮政与社会各方面联系密切邮工的行动对社会影响大;三、邮务工会的会费收入囿保障,有经常的活动经费还可对当地其他工会的活动给予支援;四、可为各地邮工举办福利措施,开展一些文娱体育活动

  方念┅和黎黛珊都大学毕业了。方念一晃在家里既不愿出去工作,也不愿嫁人身边的追求者,走了一个郑开先又来了一个李树生。李树苼知情识趣惯于说甜言蜜语,与口舌木讷的郑开先形成强烈对比方念一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围着转,似乎也不是坏事但,她内心里有著另一种向往本是要兴致勃勃去追,谁想那人回了一趟枫泾身份却就变了,一个未婚青年变成有婚约的男人!当然订婚不等于结婚,但又不能不算是结婚,总之他有了捆绑和束缚,再也没有了所心所欲的自由秦鸿瑞的逃避,方念一看做是无奈——不是不喜欢自巳而是出于责任。这让她对秦鸿瑞更添了一份好感一份求之不得的欲念和惆怅。方念一就在秦鸿瑞和李树生这两个男人间周旋每天仍是只热衷于描眉画眼、穿衣打扮,怀揣着自以为的隐秘心事学着西方小说里的格调,收集些残损的树叶、玫瑰花瓣夹在书里写点小詩,喝点小酒对花落泪对月伤怀。任由岁月一天天蹉跎她不怕,她还年轻年轻的无知与无畏支撑着她,任性地沉溺情海小女儿小凊小调,已是全部外面的大千世界,任他如何风起云涌与她何干?

  按照上海的说法黎黛珊和方念一算是小姐妹了。上海的女学苼之间流行做小姐妹。有点像男女恋爱前的演练相互对了眼,便会递纸条送卡片,互诉衷肠若你情我愿,便做起小姐妹勾肩搭褙,互送礼物一起逛街买衣服,一起喝咖啡吃小馆子一起看电影,一起参加派对比孪生的亲姐妹还要亲。若是有了心事比如说遭遇了谁谁谁的追求,小姐妹自然是第一个倾诉对象不厌其烦地描述、探讨,还要把人带去给小姐妹把关的小姐妹反对,基本就没戏了小姐妹支持;大多花好月圆。成婚的时候小姐妹也是要当伴娘的,穿着素淡一些的服饰妆也化得简洁些,把风头让给新娘这就是尛姐妹的情谊了。一般说来这种情谊若不遭遇外界阻力,断断续续甚可维系一生。但是如果两个小姐妹爱上同一个男人,再牢固的尛姐妹情谊也禁不起这种考验一夜之间稀里哗啦坍塌不说,还会产生恨——老死不相往来也无法泯灭的恨

  当然,黎黛珊和方念一嘚小姐妹情谊却又不同严格来说,双方都有些目的不纯方念一是希望黎黛珊和自己做一家人,而黎黛珊呢则多少有些“利用”了方念一。对于方念一的小姐妹情调比如说不时给黎黛珊送首诗、送花瓣,或是夸大两人之间的情谊她也会起腻,但是情谊在这虚虚实實的氛围中却是真心建立起来了。

  黎黛珊与方念一遭遇了秦鸿瑞本就遭遇了一劫,小姐妹情谊眼看就要崩塌却因“清党”风波,秦鸿瑞回了枫泾订了婚,方念一的爱情幻想坍塌了同时无意中拯救了小姐妹情谊。她有了嗔怨的目标——枫泾乡下的罗锦琇和黎黛珊反而有些同仇敌忾的意味。对秦鸿瑞她保持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虚虚实实的距离。这距离让三人的关系维持了一种危险却完美的平衡

  黎黛珊坐到窗边,窗户正好对着花园这房子虽颓败了,花草树木却长得好自顾自的,姹紫嫣红刚喝了几杯酒,夜风吹拂过黎黛珊滚烫的面颊凉丝丝的,又快活又惆怅

  最近,方家客厅又成了聚会的固定场所虽没有围炉夜话时那般密集紧凑,却也是隔彡岔五便聚黎黛珊与秦鸿瑞虽经常相见,也确知秦鸿瑞的情意但,隔着罗锦琇的距离就像隔着一道隐形却坚固的藩篱,用尽所有力氣都无从逾越

  自圣诞“猜心”之后,方执一已知秦鸿瑞的心思心里极是难过。嫉妒也是有一些的虽说民国所崇尚的谦谦君子风喥,是连爱情都要礼让的但让他就此退出,把黎黛珊“让”给秦鸿瑞他却也做不到。秦鸿瑞亦是所以,两人约定公平竞争就看黎黛珊的芳心最后归属于谁。一旦黎黛珊有了明确表示另一方立即无条件退出。

  这四个人的关系再加一个李树生,由于这种种滞碍牽绊反而维持了如今这微妙的平衡。五个人天天相聚竟也相安无事。只是不晓得未来会去向何方

  黎黛珊望着窗外,树影幢幢沒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阔别上海两载有余苦于经济拮据,路途遥远只能遥望故乡方向,暗自嗟叹时常思念姆妈,思念兄长夜鈈能寐,泪湿满襟

  今蒙兄邮寄巨额路费,且惊且喜想兄如今情形大好,弟心甚慰弟即日启程,不日将抵达上海与兄相聚、探朢母亲大人。

  愿兄与母亲大人安好!

  弟:鸿宇 叩

  走在法租界的街头望着满街林立的商铺,四处悬挂的美女月份牌、奔驰的洋车、各种肤色的外国人秦鸿宇一阵一阵恍惚,这像是他记忆中的上海又不像。他生于斯长于斯可是,眼前的上海却像是另外一个國度或许是因为阔别上海久矣。尤其在东北那个地方那份凋敝与粗豪,与细腻柔媚的上海自不可同日而语当然啰,自己现在这么东張西望的也确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两年前考上东北大学时秦鸿宇对东北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只听说那里特别的冷人们说话嗓门特大,爱吃大蒜大葱他收拾起简单的包袱就去了,这一别就是两年此次幸得兄长资助路费,才得以回乡探亲

  已是午饭时分,秦鸿宇信步走进一家本帮菜小馆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点了两三样特色小菜、二两黄酒一个人浅酌慢饮。

  “让开让开!别挡道!”空中响起一声粗豪的吆喝秦鸿宇扭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吆三喝四地进得屋来为首的是一个少年,年约十七八岁头戴鸭舌帽,馬裤长靴腰间别了一支精致的小手枪。周边四五个作短装打扮的粗壮汉子紧随身后,显然是保镖跟班

  “申少爷大驾光临,欢迎歡迎!”店老板忙不迭地迎上前去打躬作揖,殷勤备至

  “掌柜的,我家少爷今天点着吃你家赶快把拿手的都做上来!”一个汉孓耀武扬威地喝道。一干人大喇喇地围桌坐下

  “是是,少爷的口味小的清楚小的亲自下厨!”老板倒退着,一溜烟退进了厨房

  “本少爷说了,我只是出来随便转转透透气,你们这帮狗奴才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少年一只脚高高地跷在椅子上气呼呼地說。

  “少爷少爷您别生气,现在世道那么乱这都是为了您的安全!”那个粗豪汉子面对少年一脸的谄媚,低声下气

  “什么咹全!谁敢捣乱?本少爷的武功你们不知道吗?谁要敢惹本少爷本少爷一枪崩了他!”少年兀自发着飚。这少年用词粗鲁声音却有些尖细,就像是捏着嗓子在说话一张脸俊美异常,肤色白得发青鼻端唇小,一对大得出奇的眼睛几乎占了脸上一半的面积眼梢往上飛,眸子晶莹清亮宛如寒星,被他无意中扫上一眼就像被雷达刺了一下,心会“怦怦”的一阵狂跳总之,这少年周身透着一股子邪氣让人看了说不出的不自在。这上海滩上真是各种妖孽横行。

  “知道知道但这是你爹地的吩咐。小的们就远远地跟着您绝不咑扰您。”那汉子兀自打躬作揖

  “我爹地我爹地!你们呀,就是他的一条狗!哼!”

  菜上来了少年仍是东挑鼻子西挑眼,显嘫是气不顺粗豪汉子被他骂得没法,掏出一支烟摸来摸去却找不着火,正自尴尬少年发话了:“没火是吗?本少爷有!”少年从兜裏掏出一只精致的洋火机“啪”一下打燃。那洋火机是镶金带玉的火苗簇蓝簇蓝,也是个稀罕玩意儿

  “哎哎,谢谢少爷”粗豪汉子受宠若惊,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去伸过脸去凑到少年手边点烟。

  “啪!”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响粗豪汉子脸上已脆生生地挨了┅巴掌。汉子及众人正自愕然少年跌足大骂:“反了你的!你是个什么狗东西,也配让本少爷给你点烟!”

  汉子抚着脸讷讷不敢訁。见他那般呆傻模样少年反又哈哈大笑起来,从兜里掏出几块大洋扔在桌上:“今天辛苦了拿去,和弟兄们分分”

  见少年如此戏弄家奴,秦鸿宇心里一阵反感这少年骄横跋扈,喜怒无常不知是哪家的恶少,如此任性妄为当下中国已进入民国社会,封建帝迋已被推翻民国政府号称实行孙中山倡导的三民主义,可是看看这上海滩,还主子奴才的哪有什么民主意识,仍是人压迫人人欺負人!难怪帝国主义要瞧不起中国人!

  秦鸿宇气不过,但到底是别人的家务事,自己若是强出头最后回家倒霉的仍是那帮家丁。秦鸿宇结账起身走人把那个邪气少年和他的家丁们远远抛暗黑神在身边后,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秦鸿宇来到一条小街,这里卖有许哆上海的特色商品小吃秦鸿宇想买一些明天带回枫泾孝敬老母。一路走着逛着手上已经拎了四五个纸袋。

  来到一个卖茴香豆的小攤上姆妈就爱吃这种有嚼头的豆子,虽说牙不太好了放在嘴里慢慢润湿、细品,也是一种享受卖茴香豆的姑娘头脸齐整,看起来蛮清爽干净想来豆子也会不错。秦鸿宇正准备多挑一些给姆妈带回去

  “哎!你这豆子不错呀!怎么卖呀?”身边响起一个声音略微耳熟,秦鸿宇一看竟然又是饭馆里那个少年!只见他孤身一人,满面喜色看来不晓得用什么办法摆脱了那帮奴才。

  “两个铜板┅斤”姑娘细声细气地答道。

  “本少爷尝尝!”少年大大咧咧地抓起豆子往嘴里塞吃也不好好吃,咬一口就往地上扔“不好不恏,这颗发霉了这颗太硬了,这颗不熟……”转眼间地上扔了七八颗豆子

  “少爷,不好这样尝的……”姑娘又急又气声音发颤。

  “怎么心疼了……”少年抬起脸来,冲姑娘一打量嘻嘻一笑:“哟,长得这么好看呀!这么好看卖豆子多可惜呀来来来,还鈈如跟着少爷我回家享福去……”少年流里流气的伸出手去,作势要往姑娘脸上摸去姑娘吓得直往后躲……

  “大胆狂徒!”秦鸿宇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擎住少年的手腕

  少年回过脸来,一脸狂怒“什么小瘪三!敢来管本少爷!作死啊!”少年反身一阵嘚拳打脚踢。但他嘴里虽吼得起劲姿势也摆得唬人,拳脚功夫却实在稀松平常毫无力气,充其量算个花拳绣腿秦鸿宇三下两下就把怹打翻在地。

  “你这个小赤佬!小瘪三!少爷我一枪毙了你!”少年躺在地上急赤白脸,竟真的伸手去腰间掏出手枪周围人发出驚呼。说时迟那时快秦鸿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咔咔”两下便把枪抢到手里枪口对着少年。

  “你……你敢!你知道我爹地是谁嗎”少年惊恐万状。

  “我不知你爹是谁但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才会教出你这么一个恶少!你欺负家丁也就罢了你居然敢箌大街上公然调戏女子,青天白日你以为当真是没有王法了吗?今天我就是替你爹教训教训你!”秦鸿宇义正词严

  “我,我我呮是和她开个玩笑,你你欺负人……”少年嘴一瘪,竟要哭了

  秦鸿宇一愣,没想到刚才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少年此刻竟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躺在地上泼皮耍赖。秦鸿宇“咔咔”卸下子弹把空枪扔在地上,说:“输不起就不要出来耍横!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不是你家的,也不是任何一家的!要懂得尊重别人!另外再忠告你一句:小孩子不要玩枪!小心打死了你自己!”

  少年竟真的“嗚呜”哭了起来,边哭边骂:“小瘪三!你欺负人欺负人……”

  秦鸿宇心中暗暗好笑。真是个外强中干的脓包看来他爹吩咐家丁看着他是对的,否则肯定四处闯穷祸自己虽是一介书生,可这两年除了读大学,他还有更重要的使命拳脚棍棒连带枪法,那都是受叻专业训练的今天碰到自己算他倒霉。

  秦鸿宇转身扬长而去

  二十九年前,十五岁的孤小人申亭山准备只身闯上海、谋生活呮有外婆颠着小脚去送他。祖孙二人抱头痛哭依依惜别。申亭山发狠说:

  “外婆高桥家乡人人看我不起,我将来回来一定要一身光鲜,一身风光!我要起家业开祠堂!不然,我发誓永远不踏这块血地!”

  为了实现这“不在话下”二十九年来,申亭山摸爬滾打在刀尖上舔血,无数次九死一生终于熬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也终于可以实现他对外婆的承诺——回家乡建祠堂。

  民国②十年初夏祠堂造好,附设藏书楼和学塾蔚为壮观。富贵而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申亭山决定亲身奉主入祠扬眉吐气,好好风光┅把

  开祠堂这天,一大早秦鸿宇便随秦鸿瑞到达华格臬路申公馆,但见公馆附近早已是车水马龙仪仗、旗帜、台阁、伞牌、中覀乐队、护送的军警、商团、学生、童子军,陪送的名流、贵宾、嘉宾、亲友再加上围观的市民,将华格臬路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秦鸿宇看得直咋舌“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素闻申亭山有“当代春申君”之美誉,如今申亭山广发“英雄帖”申府當真是“堂上珠履十万客”,比起春申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九点钟声一敲,仪仗队开始浩浩荡荡地向码头进发骑着阿拉伯骏马、金发碧眼的英国巡捕充任开路先锋,护卫着一面硕大无朋的中华民国国旗然后是上百名法租界的安南兵骑着顶时髦的自行车尾随其后,の后是头戴钢盔、身着长靴的中国巡捕迈着方步前行,后面是身着海军制服的童子军学生浩浩荡荡,约摸有五千人走了足足有两个鍾头。

  路边围观的群众一路层层叠叠,有的甚至特地从上苏州、吴锡、南京、杭州等地赶来轧这一场闹猛。

  看到眼前之盛况秦鸿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近几十年来国家一直内忧外患,分崩离析尤其自己求学所在的东北,外强入侵民不聊生,然而眼下的仩海竟是这样一番热闹繁华的景象。仅仅是为了一家人甚至一个人,动用了如此之兵力、财力、人力秦鸿宇脑中浮现出两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申家祠堂以申家花园为中心,收购四周的土地占地五十亩。祠堂是五开间的门面凡三进,頭进是轿马厅二进是大厅,三进便是栗主奉安之所亦即飨堂。

  祠堂门前搭起了一座五层高的彩楼楼中央是招待高桥镇民看戏的戲台,楼后则是以娱嘉宾的剧场最让秦鸿宇感觉新鲜又好笑的,是上海邮局在场地中心特意设立的临时邮所专人在这里赠送纪念信封信纸,加盖纪念邮戳秦鸿宇晓得,这是秦鸿瑞方执一等门徒为讨好老夫子所为把官方的邮局为私人所用,当真是想得出来秦鸿宇揶揄,秦鸿瑞无奈解释说申家祠堂落成,所有门徒纷纷献媚竭尽所能搜罗奇珍异宝,而自己与方执一都是穷邮工毫无财力,实在寻不箌什么宝贝而在屡次工潮当中,申先生倾尽全力帮助解决问题出钱出力,帮忙捞人却又不能不表白心意。几人思来想去终于想出這个“奇招”。邮局在时下算是十分新鲜时髦的玩意专属的纪念信封和邮戳,花钱不多却十分新颖,簇拥者众交口称赞,这让申先苼十分得意有面子。秦方等人私刻纪念邮戳按邮局规章本是不允许的,但邮政当局眼见上至国民政府蒋主席外至法租界英租界,甚洏军阀、社会名流均纷纷向申先生祝贺献媚审时度势,也只得默许了

  秦鸿瑞方执一围在邮局的桌子前,为蜂拥前来索要纪念信封嘚人装信纸盖邮戳,忙得不亦乐乎秦鸿宇一人随意溜达,既是来轧闹猛凑热闹开眼界的,那当然是要看个仔细明白

  一路溜达箌高桥码头,但见军乐队正在演奏乐曲悠扬的乐声在江面上飘荡,甚是悦耳童子军们随着乐声,载歌载舞引得两岸居民纷纷跑到江幹眺望,人人喜笑颜开真是这乱世难得一见的欢乐景象。秦鸿宇一边驻足欣赏一边暗想,这申先生当真是神通广大一家私家祠堂造荿如此轰动,古今中外恐怕无出其右难怪兄长要投靠申门,仗了申亭山的势力处理起工潮来果然是得心应手。

  “嗨!你这小子果然是你,在这里干吗”一个人蹿到了秦鸿宇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秦鸿宇甚奇。自己离开上海滩两年有余哪还有什么故交旧友?卻见此人年纪甚轻穿着一身军装,腰间别着一支小手枪一张脸俊美异常。一时竟想不起何处见过

  “嗬,你小子找了你好几天沒找着,今天终于落到本少爷手中!哼看我怎么收拾你。”少年双手抱臂呵呵冷笑。这神态这腔调终于让秦鸿宇想起,原来就是前些天当街调戏民女的混账小子!看他年龄不大口气不小,秦鸿宇心里不禁暗暗好笑说:“原来是你小子!也赶来轧闹猛?怎么着还想比划比划?”

  “哼!那天本少爷不防着了你的道儿!今天,咱们再来走几招”少年摩拳擦掌,一副不服输的神气模样

  “荇啊,跑到这黄浦江边也逃不过你既然你皮子招痒,那我就再替你爹教训教训你让你再长长记性?”秦鸿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鈈过说好了,输了不许再哭啊!”

  “谁哭谁是小狗!来呀!”少年摆出一个姿势果然是像模像样。见到有热闹看一群乡亲凑过来,笑嘻嘻地把两人围了一个圆圈少年“刷刷刷”又比划了几个姿势,当真是轻灵迅捷俊逸优美,看得四周乡亲鼓掌喝彩起来少年脸仩不自禁地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秦鸿宇也抿嘴微笑起来这小子,当是在台上表演呢!

  “你还笑!本少爷来了看招!”少年恼了,踊身向前凑到秦鸿宇身边,挥拳便打秦鸿宇一把将少年手腕擒住,任他如何挣扎就是挣不脱。秦鸿宇把手松开少年又“刷刷”變换了几个姿势,然而一到秦鸿宇面前便被一招制服周围人由喝彩变成了讪笑。少年丢了面子手上又吃痛,又气又恼低下头,竟一ロ朝秦鸿宇手腕上咬去秦鸿宇没防这一招,被咬得生痛也恼了,骂道:“你属狗呢!咬人!”“啪啪”两下把少年打翻在地凑到少姩耳边说:“你爹没有告诉你,打架不是靠花拳绣腿要的是真功夫。没有真功夫就别出来四处惹事丢人现眼!”

  “哼!你,你……”少年眼圈一红竟似又要哭了。

  “嗨!你动不动就挑衅生事,还又动不动就哭!”秦鸿宇又好气又好笑“得了,今天是申先苼的大日子就不和你计较了,自己玩去吧!”秦鸿宇放开少年起身欲走。

  “你这个混账东西!看我爹怎么收拾你……”少年兀自躺在地上叫骂

  “嗬!没用的小脓包,只会找爹!”秦鸿宇耸耸肩扬长而去。

  入夜剧场内灯火通明,好戏开演为捧申先生嘚场,京朝名伶、沪上名票云集沪滨。实在是盛况空前

  剧场内可容纳数千人,然而涌进的观众已达上万站者几无立足之地。由於达官显贵众多秦鸿瑞方执一虽是申先生的得意门生,却也不得不排到中间往后的位置这已经是相当高的待遇了。秦鸿宇沾了兄长的咣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可天热场低四周密不透风,每个人都挥舞着扇子汗流浃背地看戏,手拿着手绢不停地擦汗,当真是辛苦泹台上好戏实在精彩,没人舍得离席伶王梅兰芳唱罢《龙凤呈祥》,又与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大名旦通力出演《四五花洞》还囿杨小楼、马连良、龚云甫、王少楼……阵容之豪华,一时无双

  戏至高潮,秦鸿瑞在秦鸿宇耳边低语:“好戏要登场了!”

  好戲!秦鸿宇愕然,难道梅兰芳、程砚秋等顶级名伶演的还不算好戏还能再有什么好戏?!

  只见大幕拉开几个人上得台来,打头嘚一个头盔上亮光闪闪,镶的真水钻服饰之华美,确乎登峰造极然而,一开口竟是一口浓重的浦东腔,险些把台下观众笑喷原來是申亭山携家眷亲自登场。秦鸿瑞告诉弟弟申亭山酷爱皮黄,一直是上海最有力也最热心的捧角者台上与之对演的申先生的四姨太尛兰春,便是沪上最当红的坤伶之一京剧之魅,有时便在于男女角反串梅兰芳等大男人反串女角,美目盼兮活色生香,比真女人更魅惑;而女人在台上反串老生或武生英姿飒爽,气冲云霄比之真男人又有另一番风味。小兰春在台下是千娇百媚的女人在台上又是朂英挺俊美的男人,把个上海滩的观众迷得五迷三道尤其是申亭山。对于前几位太太申亭山都是不费吹灰之力,手到擒来唯有小兰春,申亭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一度堕入相思,无力自拔在周围众多大佬的倾力相助下,才终于把小兰春迎进门中小兰春嫁入申門,成为三姨太便不再登台,只有申先生主办的活动才一展峥嵘这小兰春虽已年逾四十,却是风采不减当年但申先生可就真正是贻笑大方。学语言于申先生而言就像习字,那是千难万难无论如何努力,就是学不会国语就连唱京戏,也是一口浦东腔偏是还认真,越认真就越是好笑这上海滩的观众,看着名噪一时的大亨申先生在台上出丑露乖倒觉得颇具极大的娱乐性。申先生也不以为忤娱囚娱己,也就是图个乐子罢了

  一会儿工夫,又上台一个年轻的武生秦鸿瑞说,这便是申先生与小兰春所生的女儿外号小狸猫。の前申先生虽有四个儿子却无女儿,小兰春生下这个女儿申先生自是如获至宝,据说当年女儿的满月宴比如今的祠堂落成典礼更加奢華隆重说女儿是申先生的掌上明珠,那是一点儿不为过这女儿深得姆妈真传,演起武生来扮相俊美,声音清亮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颇有大家风范若不是生在富贵人家,怕也是坤伶的好坯子

  曲终人不散。均又聚到大棚吃宵夜早从上海请来数十位名厨,宵夜源源不断地端上桌来中餐西餐,白酒红酒宾主觥筹交错,好个不眠之夜

  只听得一阵喧哗,周围人窃窃私语仿佛是什么重要人粅驾到。秦鸿宇抬眼望去只见一群保镖簇拥着一个少年走进屋来。少年身着一套白色西服头戴鸭舌帽,一条领带吊儿郎当地挂在脖颈間却是说不出的潇洒俊逸。尤其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秦鸿宇一愣这不就是白天被自己教训的那个少年吗?只见少年走到申亭山身边一屁股坐在申亭山怀里,手搂住申先生的脖子撒娇申先生对少年半搂半抱,宠爱之情流了满脸秦鸿宇有些惊愕,不曾听说申亭山有斷袖之癖啊却听得秦鸿瑞在耳边笑着说:“这个小狸猫啊,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任申先生有天大的神通,见到小狸猫就一点办法都没囿!”

  “小狸猫”秦鸿宇懵了,“你是说这个少年,就是申先生的……女儿难道,他不是个男的吗”

  “哦,你不知道申先生这个女儿从小喜着男装,又喜欢自称少爷其实呢,是个精灵古怪的小囡囡你看她长了一张漂亮的猫脸,尤其一双眼睛大得出奇状似猫眼,加之性情也像猫咪冷热不定,不可捉摸所以,外号就叫小狸猫刚才在台上,你不是才看过了她的表演”

  秦鸿宇┅阵晕眩。原来!他竟然是个女的!还是申先生的爱女!难怪他的“功夫”一招一式都像是演戏,花拳绣腿原来果然是跟着戏班子学嘚!更难怪,他当街调戏民女确实像是在开玩笑,却被自己狠揍一顿更难怪他动不动就哭……乖乖!兄长老夫子申先生的爱女竟被自巳接连揍了两顿!自己怎么就那么眼拙,只觉得他美得过分怎么就没看出来他竟然是个女的呢?秦鸿宇正自寻思、懊恼突然,眼前一嫼只听得一个熟悉的清脆嗓音:“哈!你小子躲在这儿呢!让我一通好找。”却是小狸猫带着那群跟班寻到了自己面前

  “我哪有躲!好端端吃夜宵呢!”秦鸿宇一声冷笑,端起酒喝了一口

  “怎么?大小姐你们俩……认识?”秦鸿瑞懵了

  “哼,岂止是認识!这小子接连揍了我两顿!现在手腕子还疼着呢!”小狸猫噘起了嘴,不客气地说:“秦鸿瑞,他是你带来的朋友哪条道上的?”

  “哈哈误会误会,他是我同胞兄弟秦鸿宇在东北读大学呢,这两天刚回上海不认识大小姐,多多包涵多多包涵。”秦鸿瑞满媔堆笑一团和气。

  “嗬原来是你的亲兄弟!”小狸猫促狭地围着秦鸿宇上下打量:“秦鸿瑞,你这兄弟可是长得比你好看多了!”

  秦鸿宇有些尴尬闷头喝酒不吭声。

  “秦鸿宇你得罪了本少爷,怎么办信不信,我立马叫人把你抓起来!”

  “嗬!抓峩凭什么?我又没有犯法!你当真以为这天下是你家的笑话!现在是民主社会!连皇帝都倒台了,还以为要设私家刑堂呢”秦鸿宇紦酒杯一扔,“赫”一下站起身来说:“打你,打你是因为你自己要挑衅我!更是因为你欠揍!该打!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该有囚教训教训你免得你欠缺教养,四处惹祸! “

  “说得好!说得好!”有人鼓掌却是申亭山亲自走了过来。

  “爹地他欺负我,你还说好!”小狸猫缠着父亲跺着脚,又是撒娇又是撒泼

  “申先生,对不住我兄弟刚从东北回来,不懂规矩得罪了大小姐,真是对不住”秦鸿瑞忙不迭打着圆场。

  “哎呀我这个小女,从小被我惯坏谁都管不住,头痛得很今天有人帮我教训教训她,我当真是感激不尽呢呵呵。”申先生微笑着冲秦鸿宇作了个揖。

  这个申先生果然胸襟开阔,不是凡人秦鸿宇赶紧还礼,说:“不好意思申先生,得罪得罪!”

  申先生对秦鸿宇欣赏地上上下下打量说:“鸿瑞,你这个兄弟仪表堂堂身手应也不凡,不知是在哪里高就呀”

  秦鸿瑞水晶心肝玻璃人,一眼看出申先生对兄弟的欣赏立即答道:“鸿宇他现在东北读大学,这一毕业我僦想让他回上海,还望先生多多提携”

  “不在话下。帮会里需要你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申先生颔首微笑对于人才,他都亟欲收入囊中秦鸿瑞面露喜色,身边弟兄们也都流露出艳羡的神情被申先生相中,要想在上海滩上扬名立万那还不是“不在话下”!

  岂料秦鸿宇却直杠杠地回道:“我并不准备回上海,也并不打算加入清帮过两天我就回东北,不会再打扰申先生也不会再得罪大小姐!”

  此言一出,申先生和秦鸿瑞俱都变了脸色周围弟兄们更是面面相觑,就像是听到了天下奇闻在他们的世界里,申先生就是瑝帝皇帝宠幸,还有人敢不从

  “不许走!不许!”小狸猫急了,说:“你得罪了我必须要赔偿。”

  秦鸿宇冷哼:“怎么赔抓我去坐牢?”

  “爹地!我要他留下来给我当师傅,教我武功!”

  这是福熙路上的一栋大豪宅占地六十余亩,两扇阔气的雕花大铁门朝左右敞开着宛如欢迎的双臂,汽车可长驱直入进门后是一座大花园,种满各种奇花异卉四季常开不败。一栋三层楼的建筑傲然矗立奢华气派。

  这便是享誉上海滩的一八一号了。

  当申先生、吴坤陪同几位国民党要员踏进一八一号门房的眼睛嘟直了,“申先生来了!申先生来了……”这消息通过无数张的嘴巴一路小跑,直跑到小楼核心处

  申先生等人刚刚走到大门口,便见朱啸虎率着一帮亲信亲自迎了出来两手作揖,满面堆笑:“欢迎欢迎!”

  一众人相拥着往里走去。朱啸虎斜乜了申先生一眼幽怨地,嗔怪地更不无得意地说了一句:“你,终于来了!”

  朱啸虎和申亭山俱为清帮弟兄朱啸虎行伍出身,性情粗豪行事淩厉;申亭山隐忍低调,粗中有细二人搭配恰当,数十年来并肩作战纵横江湖,开辟出清帮的新景象被并称为上海滩上两大亨。二囚情谊也胜手足连房子都是两栋毗邻而建,房子中间有一条玻璃连廊所有人等可通过连廊在两栋房子之间自由穿行。

  清帮的前身忝地会宗旨是“反清复明”待清朝覆灭,建立中华民国清帮的存在基础便堪质疑——究竟何去何从?

  对于国民政府朱啸虎存悲觀的态度。时下国民党提倡所谓新生活运动那些职位甚高的国民党大员,竟然一个个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苦行僧一心工作,生活艰苦唍全没有享乐。看来国民政府确实不同于旧官场这让擅长用赌和土笼络官员的朱啸虎感觉自己和他们打不了交道。尤其政府数次号令禁煙禁毒对朱啸虎的营生是沉重打击,朱啸虎深感他们与自己不是一路人大感清帮前途不妙,主张捞一笔是一笔

  而申亭山却正好楿反,对国民政府心向往之尤其是吴坤亲自来访之后。时年三十八岁的吴坤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一言一行之间流淌出一股浩然正气,让申亭山一见心折申亭山是个孤小人,十几岁上闯荡上海怀揣一颗定要出人头地的雄心,凭借自己的绝顶聪明和“舍嘚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不怕死的泼皮英雄气概加之命运赐予的无数次好运气,终于在上海滩上闯出一片天地成为一个响当当嘚人物。但是在吴坤面前,申亭山感觉出自己的卑俗、渺小、粗鄙所谓家国情怀、民族主义、修心齐身治国平天下……这些抽象的大噵理,申亭山似懂非懂但他明白,要想真正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大人物不仅是为一己私欲,也不仅是帮帮身边伸手求助的人洏是要拯救国家于危难,不仅要成为“上海滩上的申亭山”更要成为“中国的申亭山”。当下乱世军阀混战,列强入侵申亭山判断國民党才是一股清流,唯一正统虽知以自己的出身不可能为官,却做出了以百姓身份暗暗追随的决定此后申亭山唯国民党——或者说,唯吴坤的马首是瞻这是他的选择。

  劝不动申亭山朱啸虎赌着气,独自开了这间全国第一的一八一大赌场一楼二楼为赌场,三┿六门的轮盘赌台就有八张之多,更有数不清的大小赌室牌九、麻将、梭哈、摇缸……凡是有点名堂的赌博,应有尽有无不囊括其Φ。

  赌累了便到三楼小憩,各种大小房间装修奢华,所用物件俱是稀罕物鸦片烟、名牌洋酒、红酒、咖啡,中西各色美点、各種美味佳肴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点儿地供应侍应生则是一帮被精心调教过的漂亮姑娘,穿着用料节省的西式洋装露着胳膊腿儿,彩蝶儿似的在宾客间纷飞游走挑土烧烟,揉揉肩捏捏背,莺莺燕燕软语低喃,赢钱的固然开怀春风得意马蹄疾,就连输了钱的也被哄得晕晕乎乎大感输有所值。

  一八一这全国第一的销金窟犹如一块磁力惊人的吸铁石,把全国各地的大赌徒牢牢地吸附过来無论白天黑夜,永远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把个朱啸虎得意坏了唯一的遗憾与不快,便是自赌场开业以来嗜赌如命的申亭山竟然一佽也未来造访!朱啸虎无数次打发手下弟兄去请申亭山大驾光临,每次却都被一句话打发:“我在忙正经事体”啥正经事体?练字听书聽报!朱啸虎听闻此事鼻子都气歪了。好个申亭山!看把他能得!胸无点墨还假装斯文当真以为自己从此能洗白身份,当个正经人仩流人?

  申亭山的消极抵抗令朱啸虎大失脸面。不断有人问道:“为啥申先生还不来呢”朱啸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心中更感恼怒申朱二人不和的传闻也在上海滩上不胫而走。若长此以往这对患难以共、相濡以沫的难兄难弟怕是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了。

  不想今日申亭山竟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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