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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王沥川:沥川从律师口中得知小秋借钱,怀疑她肯定遇到事了_腾讯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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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标题要不要沥川往事(完)
  三十分钟之后,沥川果然出现在机场。他坐着一个小巧轻便的轮椅,正要从电动玻璃门外进来。
  机场大厅里或走或坐,有着数不清的穿西装的男人。而我却能在沥川出现的第一秒认出他,脑海中同时闪出诗人庞德的名句: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花瓣数点。
  对我来说,沥川便是湿漉漉的人群中唯一的光芒。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心浪如潮、爱恨交加。我们有多少天没见了?八十天了吧!分次分别都那么长,长到足以淡忘了他的容貌,长到所有恨都消失了,所有的伤都愈合了,转眼间又变成了爱。
  沥川仍然是那样引人注目。所行之处,行人纷纷侧目。他穿着件修闲的西装,头发用发胶抹得竖了起来、衬着他那张眉宇分明的脸,更加瘦硬迷人。
  估计有医生的禁令,沥川没戴假肢。刚从门外进来,便有一位机场服务小姐迅速走向他,款语低声,问他需不需要帮助。沥川微微摇头,目光扫视前方,看见我,冷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意。
  “Hi!沥川!”我拎起箱子,向他奔去。
  到了面前,我忽然停顿,在和他隔着一臂的距离站住了。
  有四个星期没理我,不知道沥川的气消了没有。我冒然前来,肯定又让他心烦。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哪种礼仪更为合适?
  拥抱?还是握手?
  犹犹豫豫之间,沥川已站了起来,向我伸开双臂:“过来,冒失的小丫头。欢迎你来苏黎士。”
  我扑到他的怀里。沥川用力地拥抱我,用他长了胡子茬的下颚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扎着。我摸着他的瘦脸,呵呵傻笑:“从来没见你蓄胡子哦。”
  “怕接不到你,来不及刮了。”他再一次搂住我,搂得紧紧的,我有点喘不过气,同时也弄不清是因为他站不稳才需要搂着我,还是他就是想搂着我。总之,他几乎有三分之一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圈着他的腰,一动不动的支持着他。
  沥川太轻了,瘦得也很厉害。不过看上去倒很精神,只是行动远不如健康的时候敏捷,连站起来都很吃力,手腕上还戴着住院病人的塑料手环。
  我打量着他,心头隐隐作痛。
  “你坐的是早上六点十分到的那一班吗?”他坐回轮椅,问我。
  “嗯。”
  “那么,你在这里已经等了有足足七个小时?”
  “没有那么长吧……”
  “饿了没?”
  “吃了一个三明治。”
  “还行,没傻到家。”
  他带着我走出航站,车就停在路边。一位司机模样的外国人跟我说了一句德语,沥川介绍:“这位是我爷爷的司机费恩。他问你好。”我用英语问候他,显然司机听得懂,向我笑了笑,很腼腆。
  沥川拉开车门,伸手挡住我的头顶,将我送进车内。他紧接着坐进来。费恩折好轮椅,放入后箱。我找到安全带,沥川一把接过来,说道:“我来。”一手抓着车顶的扶手,一手找到衔口替我扣好。我怔怔地看着他为我忙来忙去。
  沥川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绅士。
  车内很宽敞,沥川那条唯一的长腿,居然可以伸直。
  我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说话。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悔不该给沥川打电话,把他从医院里招出来。他的家人若是知道了,不知会怎样埋怨我。
  见我一言不发,沥川侧身来问我:“在机场里等了这么久,累不累?”
  “不累。”
  “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
  “我……无意打扰你,一直在等Ren&。”生怕他不相信,我掏出一张五颜六色的车票,“你看,我还买了观光车的车票呢。”
  他接过车票,在手里研究:“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观光车的车票是这样子的。”
  “别掉了,明天我还得用它呢。”我把票收回来,放进荷包里,又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他,“我朋友给我介绍了几家旅馆,都离机场挺近的。你帮我参谋参谋,看看哪家好?”
  他看了看卡片,问我:“什么叫作‘好’?”
  “包早餐、有洗澡间。一天最好不要超过两百瑞士法郎。对了,你们这儿的电压是多少伏?”
  “二百二十伏。”
  “谢天谢地。我可以安全打开电脑。”
  他莞尔:“计划得还挺周到。我若不叫住你,你也就苏黎士一日游了,对吧?”
  “人家艾玛洪都拉斯自助游都去过了。”
  他忽然掏出手绢捂住嘴,轻轻地咳嗽。
  “要喝水吗?”我从包里掏出一瓶飞机上发的矿泉水,塞到他手中。
  “不用,谢谢。”
  过了一会儿,他说:“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时候吧。”
  再大条的人都听得出,这不是很热情的邀请,淡淡的语气,不冷不热。
  “买好了回程机票,明天下午回北京。”
  “机票可以改。”
  “明天肯定回去,单位里有不能耽误的事儿。”
  “不可改变了?”
  “嗯。”
  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他换了一个话题:“那这两天你不吃素,行不?这里好吃的东西都不素。素的都不好吃,都不如北京的素菜馆好吃。”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我就不能爱点别的?”
  不得不承认,和沥川在一起最愉快的时光就是一起做菜,或者下馆子,我的嘴叼、他的嘴挑,我们俩在饭馆里点菜、折磨厨师都有一套。
  “你有两大爱好,这一个比较容易满足,我要尽量满足你。”
  我转头看他,觉得莫名其妙:“我有两大爱好,怎么我自己不知道?”
  他眼视前方,似笑非笑:“你知道,只是没意识到。”
  我茫然的看着他,思索,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放在了他的腿上。汗……狂汗……庐山瀑布汗……真是花痴成习惯了。我连忙抽回手。
  “现在意识到了?”
  “我以为那是扶手。”某人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说。
  很快就到了苏黎士市区。沥川对司机交代了一句,汽车停下来。他带着我走到大街上。街对面有家极大的热狗店,卖的是各式各样的煎香肠。烤烟四散,令人垂涎。
  沥川拄着双拐,一面排队一面说:“这个店叫Sternen
Grill,以前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喜欢来吃。我爸说不健康,我就偷偷地吃,一天两个,晚上不肯吃饭。”
  顾客挺多,长长的柜台,几个穿白衣服的厨师不停地忙碌。队只排了两分钟就轮到了。沥川给我买了一根烤得发黑的香肠和一块小面包。师傅用纸卷起来递给我。
  “要芥末吗?”沥川指着一旁搁着的一杯杯黄色的芥末酱。
  “要的。”
  他同时给我买了一听啤酒,带着我沿街慢慢走回停车处。
  香肠又香又辣,真不是一般地美味。何况我也饿了,走到汽车里,还没坐稳,就吃光了,意犹未尽,一个劲儿地吮指头。
  推荐得到了肯定,沥川笑得很得意:“够吗?还要不要?——看来你真是饿坏了。”
  “饱了。”
我乐滋滋地拍了拍肚子,开始喝啤酒。很惬意、又很茫然地看着汽车沿着一条林荫大道向南行驶。大道的两头挤满了精品店、百货公司和咖啡馆。尽头是个大湖。湖边有码头、有船、两岸有很多拥挤的白房子,湖上绿油油丘陵也点缀着各式各样的民居。远处可以看到隐隐的森林和雪山。
  “沥川,咱们去哪里?”
  “回家。”
  回家。我的心砰然一动。哪个家?沥川的家吗?
  沥川在苏黎士当然有自己的住处。只是,和沥川认识这么久,他很少谈自己的事,也很少提起苏黎士。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从小受到过虐待,留下了心灵的创伤。其实,沥川只是不怎么健谈,和他大哥打电话,也最多一分钟。而且,我父母双亡,他尽量回避此类话题,以免引起我的伤感。
  “你已经出院了?”
  “没有。我溜出来的。既然你来了,机会难得,总不能让你在医院里陪着我。”
  “我愿意在医院里陪着你,”我担心地看着他,“你的病没全好,我不要你花精力陪我,会很累的。”
  “不累,”他说,“一切有司机。”
  汽车驶向湖边的丘陵,停在一个橡树环绕的宁静院落里。迎面一个巨大的草坪,两旁的春花在浓荫中怒放。车道穿过草坪,通向一幢两层楼的白色别墅,底层的长度几乎是上层的三倍,远看上去,好像一个大写的L字。
  果然是沥川的屋子,正门的两侧都有残疾人专用通道。沥川对费恩说了几句话,他开车走了。我拎着行李箱,跟着沥川进了房间。
  室内的设计非常现代,宽敞明晰、色调简洁、没有层层叠叠的门框和柜子,只有一些最必需的家俱。墙上错落着几排壁龛,放着从四处搜集来的艺术品,以东方的居多:佛像、青花瓷罐、青铜酒杯、木雕……每个角落,纤尘不染。
  “这么干净?”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厨房瓷砖上的黑色积垢。房东交房子的时候就有,怎么刷也刷不掉。沥川有洁癖,但绝不是天天打扫卫生的人。这一阵子他住院,房子应当空了几个月吧。
  “每天有人过来打扫。”他说,“只要和清洁公司签个合同就行了。”
  我点点头,又说:“这房子不是你设计的吧?”沥川没有那么张扬,不会在自己姓名的字母上大做文章。
  “室内主要是我哥设计的。卫生间和厨房是我堂兄设计的。二楼是外婆设计的。花园是奶奶设计的,游泳池是爷爷设计的。这个L形是我爸的杰作——他说这样人家容易找到我。”
  虽然不是沥川的作品,别墅的设计还是充分照顾到了沥川的口味,混合着法国的浪漫、德国的严谨和意大利的创意。沥川喜欢大而高的空间,喜欢玻璃,喜欢木地板,喜欢彩色的沙发和黑白色的家俱。一层楼的面积挺大,有好几个厅,我觉得,把整个CGP的人全塞进来办公都有余。他引着我一个厅一个厅地参观,然后到沙发上坐下来,用摇控器打开落地窗帘。
  “那么,哪一部分是你设计的?”我问。
  “大家都抢着设计,没轮上我。”他耸耸肩,“你若想看我的作品,就得去看我哥的房子。我觉得比我自己的要好看。我还替他们设计了一个酒窖。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走着就到了。想去吗?我有钥匙。”
  我淡笑着摇头,有点妒嫉。如果我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或许能有这样亲密的关系。父亲去世后,小冬忽然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男人了,他还是很关心我,只是话越来越少,见面的时间也短,打起电话来,都被这样那样的事占住了。人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那种亲妮和友爱里,含着分寸了。
  “那你想喝点什么?”
  “有咖啡吗?”我有点犯困。
  “要不要Cappuccino ?”
  “你会做?”
  “有机器。要不要来看?”
  他带我去了厨房。拿出一个精致的咖啡杯,放到咖啡机的顶上预热。冰箱里有新鲜的咖啡豆,他拿出一包,磨了一小碗,先做了一小杯Expresso。我嫌太苦。他用蒸汽将牛奶加热,给我做了一杯地道的Cappuccino。倒上一层厚厚的奶沫,他用一只筷子轻轻一划,泡沫分开了,变成一片叶子。又用筷子蘸着咖啡在当中点了几下,叶子又变成了一只兔子。
  “这个你也会?”我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我爷爷教我的。他最拿手了,会画好多种。当年的情书都写在泡沫上。”
  “你教我,好不好?”
  “先学简单的。关键是倒牛奶。”
  他又做了两杯Cappuccino,把着我的手,将浓浓的牛奶往咖啡里倒,倒满之后,骤然地停住。又将筷子递给我,手臂从背后环上来,捉住我的右手,一步一步地教我。
  “这样的……左边一划,右边一划。再微微往下一点,成了。”
  一股淡淡的咖啡味从身后漾过来,有意无意间,他的脸从我的额边划过,那么熟悉的亲妮,顷刻间就有了。我禁不住回头,仰起脸,他的唇在那里等着我。可是,等我靠近时,他却往后一退,避开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沥川对于我还是充满了诱惑,他总有让我惊奇的地方,我似乎永远不知道他还会些什么。
  我一共画了三个娃娃,自己喝一杯,沥川喝一杯,剩下的他要倒掉,被我勒令做成冻咖啡放进冰箱里。我捧着杯子,坐在厨房的吧凳上,看着沥川仔细地将流理台收拾干净。他懒得用拐杖,一条腿跳着,我看得头晕,对他说:“你歇一会儿,行不?”
  他拾起拐杖,问我:“后面有花园,想看看吗?”
  我指了指天花板:“楼上是什么?”
  沥川的书房、绘图室、和卧室都在楼上。楼梯又宽又长,上面铺着防滑的地毯,当中有一道专门为他设计的扶手。我有点奇怪沥川为什么要建一个有楼梯的房子,他上下楼又不方便。可是到了二楼我却明白了。二楼正对着大湖,湖上白帆点点、野鸭群群。远处云烟缭绕、青山隐隐。从沙发上展目,那大湖浟湙潋滟、浮天无岸、天光云影、尽收眼底。
  “这么好的Lakeview,后面又是山,房价一定很吓人吧?”
  “是挺贵的,不过我没花钱,”他眨眨眼,“我爷爷送的,生日礼物。”
  我吐了吐舌头:“那你……好意思要啊?”
  “不好意思,”他说,“也推辞不掉。嘿嘿。”
  “哪间是你的卧室?”我问。
  “卧室谢绝参观。”他赶紧走到一个房间,把门关掉了。
  “为什么不能参观?莫非里面还睡着一个女人?”我抢过去,将门拧开了一道缝,探头进去。
  沥川的卧室黑白分明。黑色的床架,白色的衣柜。紫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上面堆着七八个浅灰色的枕头。
  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十二寸的照片,紫色的相框。背景是远远的街灯,后面是昆明的金马坊。里面的沥川侧对着我,帮我摅过一缕飘在脸上的头发。眼眸尽是关爱之意。
  这是沥川和我唯一的合影。走的时候居然没留给我,连底片也带走了。为此我怨念了很久。
  那五年我苦苦回忆沥川,他的身影却像一把抓不的沙子从指间流逝。他的容貌在记忆中日益模糊。只因我的手中没有一张他的照片。在网上我只google出一张邮票大小的头像,很低的清晰度,却一直保存在计算机里。这个小而模糊的头像便是五年来我回忆沥川的全部线索。
  我默然凝视着那张合影,往事一幕幕地闪现。
  那么多年的折磨,忽然间都变成了甜蜜。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台灯。旁边摆着三个手掌大小的相框。鲜艳的色彩,活泼的外景,是六年前沥川给我拍的独影,十七岁的我,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
  那时的我真小,一脸的稚气,看上去果然像个高中生。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一脸阳光,笑容灿烂,在镜头面前毫不扭捏。
  紧接着,我的心就抽紧了。
  大床右侧有一个不锈钢的点滴架,架上装着静脉输液仪。地上还有两个氧气瓶。旁边的矮柜里放着几瓶药、一个血压计。床头上方,还悬着一个供病人起身用的三角型吊环。
  看来,这里不仅是沥川的卧室、也是他的病房。沥川长期卧床的那几年,大约是在这里度过的。
  掩上门,回到二楼的客厅。沥川不知何时已坐在沙发上,透过玻璃长窗,默视远方淼淼的湖水沉思。
  “沥川——”
  我叫了他一声,坐到他的身边。他抬头看我,目光复杂,心事沉重,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不愿意告诉我,因为你不想让我担心。”
  他没说话,默默的用手摸了摸我的脸。
  我找到他的唇,专心地吻他。他不回应,倔强地扭着下巴,想避开我。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对自己残忍,其实也是对我残忍?你不告诉我,难道我就不担心了?我宁肯知道真相也不要像现在这样,夜夜失眠、天天恶梦。沥川,我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你究竟得了什么病?”我抱着他,摇晃他的身躯,失声呜咽。
  “小秋,我宁愿你不知道。而且,一切也与事无补。”他平静地说,话音很冷,“回去后,别再来苏黎士了。”
  “不!”
  “我求你。”
  我放开他,冷笑了一声,说:“那你,是不是打算永远躲在这里,不回北京了?”
  “……”
  “是不是,我这一趟,又成永别了?”
  “……”
  “如果告诉你,我也挺不住了,你会发点慈悲吗?”
  仿佛思索了很久,他安慰我:“……我会回北京。答应过你的事,我会做到。”
  “然后呢?”
  他摇头:“没有然后。你得记住你在关公庙前的誓言。”
  我蔫掉了。双手抱膝,一言不发,沮丧地流泪。
  他不来安慰我,身体一直僵直着。
  过了一会儿,我抹干眼泪,突然跳起来,大声说道:
  “妈的,沥川。我就不干!我就不履行誓言!让关公见鬼去吧!让天雷劈我吧!让洪水淹我吧!”
  他急忙掩住我的嘴,目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火:“你一定要我说伤害你的话吗?小秋?”
  “伤害我的话,你还说少了吗?说呀!继续说!”
  “谢小秋,拜托你,”他凝视着我的脸,一字一字地道,“停止纠缠我。”
  我呼吸瞬时间停止了。血全部涌到头上。我怔怔地看了他三秒,蓦然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得太急,一脚绊在沙发上。他眼疾手快地站起来,死死地拉住我。
  “去哪里?”
  “你关心啊?”我冷笑,用力甩开他的手。他拉住我不放,手像铁钳一样扣住我的手腕。
  “哪也不许去!”他一把将我扯到他怀里,“听见了吗?谢小秋!你跑掉了,我……追不上你。”
  他嗓音喑哑,额上青筋暴现。生怕我跑了,另一只手还紧紧拽着我的衣服。其实,岂止是追不上,他站都站不稳,刚才我用力一挣,他几乎一个踉跄,若不是有我挡着,就摔倒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扬起脸,颤声说:“沥川,别以为我可以被人轻易侮辱。你给我一巴掌,骂我是贱人,我马上就走。真的,永远也不回来。你要不要试试?”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中暗涛汹涌,思绪云影般纷至沓来。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对不起……”
  我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的样子很可怜,神色比我还绝望。
  “沥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如果你坚持要我离开,我也会答应。”我柔声地说,“但离开之前我得确信,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你是这样的吗?你病得这样厉害,又瘦成这样,离我们相识的那阵子,差了十万八千里。沥川,你让我怎么放心地离开你?你说啊!”
  我捧着他的脸,热烈地吻他。他无奈而又顽固地抵抗着。我放过他的嘴,沿着耳根吻下去,吻过干燥的喉结,舌尖在锁骨上逗留。他忽然叹息了一声,揽住我的肩,鼻尖在我后颈上轻轻地摩挲。温暖发烫的呼吸,痒痒地吹过来,有一股淡淡的咖啡味。我伸手过去,环住他的腰。他闷哼了一声,小腹骤然绷紧,想要挣脱,被我牢牢地挽住,须臾间,索性偎依过来。
  “No……”他仍在躲闪,欲望却被撩拨了,企图制止,却虚弱无力。
  “No。”他板着脸又说了一句,恼怒的模样。我想放开手,已经迟了。他的脸上浮出细密的汗珠,半身发烫,被欲望激发得十分僵硬。
  “好吧。”我抽出手,离开了他,乖乖地坐了下来。
  他狠狠地看着我,目光灼热,喉咙枯涩,强烈地压抑着:“你,你就这样啊。”
  “那还能怎样?”我瞪着他,双手一摊,“送上门了你都不要。”
  他拾起拐杖,掉头去卧室:“我去换件衣服。”
  屋子里有中央空调,室温不到二十二度。沥川看上去却像是跑了一个八百米,大汗淋漓。
  他前脚进门,我后脚跟入。他一个转身又看见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我换衣服,你进来干什么?”
  “看着你换。”
  他愣了一秒钟,问:“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想看。”
  “贼心不死?”
  “人家是一片好心,看你需不需要帮忙。”我很真诚。
  “哦,帮忙?”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拿腔拿调地说,“我很需要帮忙。”
  说罢走进一个开放式的U形衣橱,里面挂着一排排的西服和衬衣。他随手拿出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塞到我手里:“拿着。”
  接着,他当着我的面,一件一件地脱衣服,最后,只剩下了一件背心、一条短裤。
  “看够了没?”
  “没,”我把T恤交给他,笑容灿烂,“继续。”
  他不理睬我,坐到沙发上,开始穿裤子。 然后,摘下手表递给我:
  “麻烦拿下手表。”
  我把手表套在手腕上,他又脱下袜子塞给我。
  “哎,干嘛让我拿你的脏袜子?”
  “扔进那边的洗衣篮。”
  把袜子扔到洗衣篮时,他已经穿好了裤子,却将皮带扯下来递给我:“换条皮带。在那边,咖啡色的。”
  我找到皮带,帮他扣好,他又说:“对了,钱包忘在西装里了。”
  找来给他塞到裤兜里:“还要什么?二少爷?”
  “手机和钥匙。”
  “哦……在哪里?”
  “那个柜子上。”
  “离你就一尺远,不能自己拿呀?”
  “我是残疾人。”
  没好气地拿过来给他:“差遣完了没?”
  他指着地上:“拐杖。”
  最后,我从头到尾地打量他:“衣服换好了?”
  “换好了。你别老盯着我的腿看,行不?”
  “我看的是健康的那条。”
  “都不许看。”
  “一会儿外面有风,穿这么少,不会着凉吧?”
这几天苏黎士气候异常,虽说才是四月中旬,竟和三伏天一样热。沥川不仅穿着短袖、短裤,还赤着脚。笔直修长的腿、微微拱起的脚背、白皙的足腕裸路着,深蓝色的人字拖鞋上绕着红色的带子。勾魂摄魄啊。我立即大脑短路、双眼发直:“腰痛不?晚上帮你按摩。免费服务,上乘享受。”
  “少来,”他冷笑,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懊恼,“别动不动就和我起腻。党和人民是怎么教育你的?一见你就跟进了蜘蛛洞似的。”
  “哥哥,是盘丝洞。”我更正。跟这人讲过整本的《西游记》,到头来就这记性。
  不等他回答我又说:“我也去换件衣服。我虽长得不如你好看,不过我有好看的裙子,可以把你比下去。”蹦蹦跳跳地来到楼下,我从行李箱里拎出一条缕花的白色上衣,一件浅紫色的长裙。见沥川从楼上下来,我说:“沥川,帮扣一下后面。”
  上衣的一排鸳鸯扣全在背面,密密麻麻地有十几粒。扣到一半,肩头忽地一沉,沥川的头倒在我的颈边。他开始从背后吻我,下颚顶着锁骨,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面吻一面说:“不成,这么多扣子没法扣……太香艳了。”
  说罢,不顾一切地将我的身子拧过来,双手捧着我的脸,一时间,意乱情迷:“小秋,你究竟想把我折磨到什么时候?嗯?”
  “这话我正要问你。”我仰头直视,不屈不挠。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爱恨交加:“你有完没完?”
  “没完。”
  “停止勾引我!”
  “不停止。”
  “以后不许给我打电话!”
  “偏要打,有空就打。”
  “我不接!”
  “不接就飞苏黎士……”
  他堵住了我的嘴,舌尖挑开齿关,用力地吸吮。顷刻间便把我的衣裳全脱了,扔到地上。我微微地挣扎了一下,被他扣住双腕,用力地按到墙上。他的整个身躯抵过来,胸膛欺压着,我的头不由得一仰,撞在身后的壁龛上。里面一块白里透光的玉碗掉出来,“叮当”一声,摔成几半。
  “不会是真玉吧!”我惶恐地看着地面的碎片。
  “康熙年间的玉器。”
  “呜!”我哀鸣了一声。
  耳垂被他轻咬了一口,耳畔传来诱惑的声音:“哪有你价值连城?”
  惊魂未定,他突然长驱直入,我很痛,大口地喘气:“你轻点,行不?”
  “让你这么痛,下次别来找我啦。”他冷酷地说,下手很重,一反常态地凶狠。
  “噢!噢!沥川你饶了我吧!”
  “不饶!”他拧着我的手,不让我挣扎,坚硬的手指扣得我的手腕一阵生疼。我抵抗着,用力地抓他,手心手背都是他的汗,心里又有点喜欢。他的手松了一下,我迅速逃开,却被他一把拽到沙发上继续,我只觉一阵猛烈地律动和从未有过的痛。
  我瞪大眼睛,茫然地承受着。
  “恨我不?”他悻悻地问,鼻尖的汗,滴到我的脸上。
  “不。喜欢你!”
  他被激怒了,用力按住我,粗暴地吻我,隔着肌肤都能感到他猛烈的心跳。
  喘息越来越快,他的身体几乎不能自持地颤抖起来,我忍不住有些担心:“沥川,别这样,你会伤到自己。”
  “那你答应我,别再来找我啦!”
  “不答应,我要你的孩子。”
  这话比什么都灵,他在高峰中猝然停顿,飞快地退了出来,倒在我身上,一动不动。
  “沥川,”我紧紧地抱住他,腾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沥川。”
  他大汗淋漓,脸一直贴着我胸口,闷闷地“嗯”了一声,没说话。便这样精疲力竭地倒在我怀里,过了很久才爬起来,拉着我到浴室里冲了一个澡。出来时我拾起地上被他拉坏的衣服,忍不住埋怨:“看,人家最好的衣服和裙子,都被你弄坏了。”我只好找了一件普通的T恤穿上,也是白色的,当中印了一个京剧的花脸。
  “刚才痛不?”他问。例行的关照,脸上漠无表情。
  “晚上再来?”
  “你受虐狂啊。”
  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沥川,给我一天好日子,行吗?哪怕它只是个气泡,我也要。”
  他的腮帮子紧了紧,没有回答。
  沥川说,我们不能呆在屋里,太容易胡作非为。他带我出了门。
  其实我们都有些累,沥川肯定更累。他换了一只不常用的腋拐,左手空出来,牵着我。
  在门口时我忽然说:“沥川,把头低下来,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我解开胸前的辟邪,给他戴上。那块玉温暖而光润,带着我的体温。我想刚才沥川早就看到了这块玉,但我一向都有把各种玻璃珠子、有色石头戴在身上的习惯,他也就没太在意。
  “这是什么?”他把玉拿到眼前,对着日光观察。
  “辟邪。知道吗?今年是你的灾年,带着这个辟辟邪吧。”
  他眉头微挑:“几时信起这个来了?”
  “你不觉得你最近挺倒霉的吗?”
  “嗯,有点。”
  “告诉你吧,因为你被我克上啦!”
  “克上了?”
  “你属水,我属土。土克水嘛!”
  他失笑:“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
  “你信不?”
  “压根儿不信。”
  算了,不信就不要和他谈了。自己小心点不要克到他就好了。
  沥川说带我去湖边。
  我们挽着手,沿着一条碎石小道,拾级而下。沥川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向前蹭。每隔几步还要休息一下。开始是他牵着我,后来几乎变成我扶着他了。湖边明明就在眼前,我们却走了半个多小时。
  正是旅游旺季,湖边上全是酒吧,有人在露天里唱歌、弹吉它,还有艺人的表演,不少人赤脚走在木板桥上,大家都很开心、很热闹。
  “冰淇淋!哈根达斯!沥川,那边!”
  刚才在机场吃了一根哈根达斯,意犹未尽。远远地看见一个冰淇淋店,我就嚷嚷了。
  他随着我往前走,不紧不慢地说:“什么哈根达斯,到了这里要吃瑞士冰淇淋,Movenpick。”
  进了冰淇淋店,沥川给我买了一大杯,一半是巧克力,一半是菠萝。
  “这是黑巧克力,可能有点苦,不过,吃惯了会上瘾。”
  “好吃。”我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勺。低头看见旁边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每人都捧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杯子,在那里贪婪地舔着,不禁有点发窘。转身问沥川:“你自己不吃吗?”
  他摇头:“以前很爱吃。现在……不能吃太多甜食,一吃就会被查出来。不过,看你吃也是一样。”
  不远处忽然有个人高叫:“Alex! Hello! Alex!”
  我们循声望去,对面的露天酒吧里,有位金发美女隔着栏杆向我们挥手。紧接着她和一个栗发男人携手向我们奔来。
  沥川和他们分头拥抱,叽里咕噜地说着德语。
  “小秋,这两位是萨宾娜和奥本。他们都是我的中学同学,上个月刚结婚。”沥川一一向我介绍,“我送了礼物,可惜错过了婚礼。”
  他向她们介绍我,我和她们分别握手,用英语祝他们新婚快乐。
  “他们不懂英文,刚才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堂妹。我以前倒是经常带Colette来吃冰淇淋。”
  昏。难道我看上去真的很小吗?
  不知沥川说了些什么,听罢介绍,这两个人用一种既甜蜜又感动的目光看着我。说话时,沥川的手臂一直揽着我的腰,自然而又流露出亲密的态度。为了让我听懂他们的谈话,他柔声细气地把他们说的每一句德语译成英文,又把自己的德语用中文再向我解释一遍。三种语言在他的舌尖里弹来弹去,居然互不撞车。
  “他们问你,想不想一起去喝一杯?不喝啤酒,喝Apfelschorle也行。Apfelschorle是一种苹果汽水。”
  我小声说:“沥川,你不能喝酒。酒吧里人多,你也不要去。”
  沥川点头,悄悄地说:“有病的人就是方便,推辞什么都容易。我去告诉他们我不能喝酒。你在倒时差。需要休息。”
  他说了一大堆德语,又和两个人分别拥抱,他们方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问沥川:“为什么你的德语也那么好听?好像法语一样?”
  “我又不是希特勒。而且,德语也不难听啊。”
  他自然而然地又挽住了我,继续牵着我在湖边上漫步。
  我紧紧地跟着他,感觉有点不真实。
  唉——我和沥川,有多少年没像一对情侣那样走在大街上了?
  宁静的湖面上游着一群群天鹅和野鸭。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絮语。一阵风吹来,有点冷,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沥川站过来,将身子贴近我,一只手臂撑着树杆,替我挡着风。
  “冷吗?”
  “不冷。”
  “到太阳下面去吧,暖和点。”他说。
  “等我把冰淇淋吃完哦。”
  他淡淡地笑:“瞧你,吃得一脸都是黑的。”
  “啊?”我惶恐,“刚才也是这样?在你同学面前?”
  “嗯。不然人家怎么会问你是不是我的堂妹?”
  窘啊。我低头到小包里找餐巾纸,一张也没有。
  “我来。”他说。
  没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某人捧着脸,将上面的冰淇淋舔得一干二净。
  “好了吗?”我窘到家了,心扑扑地乱跳。
  “还有这里。”
  吮我的指头,一根一根地吮。
  “干什么嘛,大庭广众的。”
  “以后还吃冰淇淋不?”
  “吃呀。专挑你在身边的时候吃。嘿嘿。”
  沥川给我买了块面包,和我一起趴在湖边的栏杆上,看着我一点一点地掰开喂鸭子。
  陪着我站了一阵儿,他指了指树荫下的一张长椅,说:“你慢慢喂,我去那边坐一下。”
  我回头看他,他的精神倒是愉悦的,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眸微低,有点疲惫。我不由得想起在机场上他还一直坐着轮椅,显然没力气走路。刚才却陪我排队买香肠,又陪我从山上走到山下,步行了这么远。
  “你累了,”我警惕地说,“我们回家吧。”
  “不不,”他摇头,“我只需要歇会儿。”
  “椅子那么硬,你坐着会不舒服的……”
  “行了,别争了。”
  我不敢离开沥川,陪着他一起到长椅上坐下来。他的脸苍白如纸,在刺眼的阳光下,甚至有点隐隐发青。我握住他的手,问道:“你没事吧?需要吃药吗?”
  “没事。”他说。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打开话机。
  ——哥。
  ——嗯,别担心,我接到她了。
  ——今天不回医院了。我陪着小秋四处走走,她只住一天。
  ——当然签了字。Herman不在。
  ——不累,费恩会跟着我。
  ——我说今天不回医院,当然包括今天晚上。
  ——NO。
  ——小秋不在,喂鸭子去了。
  ——你烦不烦啊。不要护士过来,少输一天液不会死人的。
  ——别告诉爸,更别告诉爷爷奶奶。不然你欠我的钱明天全得还给我。
  ——嗯。我会小心的。
  ——对了,我想带小秋去Kunststuben吃饭,你不是认识那里的老板吗?帮我打个电话吧。我怕订不到位子。……今天晚上七点。然后我们去Valmann
Bar。……是的,是的,不喝酒。
  ——再见。问候Ren&。
  他收线,对我说:“Ren&刚刚打开MSN,在那头大呼小叫地问你失踪了没有。”
  为了这一次的鲁莽,我已经后悔到家了。沥川需要住院,为了陪我,宁肯中断治疗。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他的家人肯定不会答应。
  我舔了舔嘴唇,说:“沥川,你还是回——”
  他打断我:“放心,我真的不会有事。”
  就这当儿,手机又响了。他掏出来,溜了一眼号码,没接,塞回兜里。
  响了五下,铃声停止。过了十秒,又响了起来。
  “沥川,接电话。”
  他叹了一口气,打开话机:
  ——爸。
  ——我在家里。
  ——Herman给您打的电话?
  ——我有个朋友从中国过来,就住一天,我得陪陪她。
  ——我签了字。不要紧,您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
  ——不会有事的。
  ——那您想要我怎么样?
  ——NO。
  ——NO。
  ——NO。我说了不会有事,明晚就回医院。不,您不用回来。我现在不需要护士。
  ——爸,您又来了!
  ——爸!
  ——我累了,要挂电话了,再见。
  说着,他就把电话挂了。我紧张地看着他。不料,过了一分钟,手机又响了。沥川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阴沉。
  随即,空中一道漂亮的弧线。
  沉闷的水声,黑色的手机消失在湖中。
  “沥川,听我说,”我急切地恳求,“别让你爸担心。我陪你一起回医院,好吗?”
  “不。”他很镇定地坐着,态度坚决。
  篓子越捅越大。我闷头闷脑地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着一池碧水。深吸了一口气,不让眼泪掉出来。
  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沥川用力地搂了搂我:“不用担心我爸,我爸在香港。鞭长……什么的。”
  “鞭长不及马腹。”
  “对,就这意思。”
  “沥川,这湖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一声,低头看我:“傻姑娘,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苏黎士湖啊。”
  “哦!难怪这么大!”我问,“是不是你家的人都住在这一带?”
  “嗯。也有住在别处的。我叔叔他们在另外一个镇。我爷爷以前住伯尔尼,法语区,后来为了生意方便搬过来的。”
  我假装打了一个哈欠,心生一计:“沥川,我困了,想睡觉。”
  “别睡了,就来一天,还睡午觉,我带你去咖啡馆喝Espresso吧。这附近有家小咖啡馆,味道非常好。喝两杯你就精神了。”他不为所动。
  “真的困得不行了,你陪我回去嘛。”
  他站起身来,带我到大街上招出租:“不是说衣服坏了吗?咱们买去。你喜欢裙子,春夏季正好卖裙子。”
  得,一物降一物,这人就是不让睡觉。
  在飞机上看到旅行小册子,都说班赫夫大道是购物者的天堂,四月夏装上市,我可以买几条裙子,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碰上打折。可是苏黎士本身也是欧洲著名的高消费区,就算打折也便宜不到哪里。如果身边没有沥川,我可能会逛一整天,兴许能刨到价廉物美的好东西。可是……今天……就算了吧。
  出租车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巷子里。
  “这就是班赫夫大道吗?”
  “刚才我们路过的那个有很多银行和商店的,是班赫夫。这里不是,不过也很近。好的服装店都在巷子里。这家Salvatore
Schito里的男装女装都不错,我曾经在这里买过皮鞋。”
  我们走进去,沥川在沙发上坐下来。一位温柔漂亮的女店员耐心地陪着我选衣服,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我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试了两件连衣裙,在沥川的暗示下,又试了两双皮鞋和一只手袋。不到三十分钟,大包小包地出来了。
  “为什么每次你买衣服都这么快?”
  “因为你付钱。”
  “为什么在北京的时候,几毛钱一把的菜你却要讨价还价半小时?”
  “因为我喜欢。”
  某人无语。
  “别急着上车,前面还有几家店子,跟我来。”沥川牵着我,要继续往前走。
  “要买的都买到了,我不想逛了。”
  把沥川拽回出租车时,他脸上的疲劳已经怎么也藏不住了。可是他的计划却是满满当当的:先去咖啡馆喝咖啡,接着参观美术馆、大教堂、莱特伯格博物馆,晚上吃饭,完了去酒吧喝酒、听爵士乐……岂料车一开动,在路上晃了几晃,他就靠着我睡着了。我趁机拿出他先头写给我的地址,让司机将我们送回家。
  半梦半醒的沥川被我和司机连扶带拉地拖到寝室,他一头栽倒在床上,沉睡过去。看他睡得那么香,我也困了,索性躺在他身边打盹。
  沥川像往日那样紧紧地偎依着我。睡梦中,我听见他呻吟了一下,身子弓起来,伸手按住受伤的残躯微微地喘气。手术后,沥川一直有严重的骨痛,靠服用镇痛剂疏解。十来年过去了,疼痛转成慢性,虽不如当初那样频繁剧烈,发作起来,仍是半身痉挛,痛苦不堪。这种情况在我和沥川相处的日子里遇到过几次。通常他会在半夜起来吃止痛药和安眠药,然后去别的房间休息。止痛药不怎么管用,热敷效果良好。可是每次发作,沥川都不想让我知道。直到我被在床上翻来覆去、冷汗淋漓的他折腾醒了,才能帮他一把。
  我去洗手间热了毛巾,敷在他微微发抖的腰上。见他眼皮轻动,似想醒过来,奈何睡意太浓,在床上翻腾了几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中,迷失了我的所在,他含糊地叫了一声:“小秋……”
  “睡吧,我在这儿。”我摸了摸他的脸。
  他平静地睡着了。
  夕阳下的苏黎士湖是蓝色的,地平线的尽头一片红光。
  屋子里开着暗暗的台灯。四周很安静,可以听见远处的涛声。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又是这样再熟悉不过的人。我睡不着,思绪万千地看着沥川,想着他的病,想着我们没有结局的未来。
  明天又将是别离。
  睡梦中的沥川紧紧地依偎着我,自始至终抓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多么渴望和我在一起。
  恍恍惚惚中,几个小时过去了。
  楼下忽然传来门铃声。
  我脱掉睡衣,套上那件京剧脸谱的T恤,马马虎虎的扎了一条马尾辫,到楼下开门。
  门廊上站着一位瘦高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绅士手杖。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穿着考究、气度不凡。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年经的时候一定很帅,即使老了也是风度翩翩。老人的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外国女郎,栗色的长发,高高挽起,手里提着一个箱子。
  一定是沥川的某位重要的亲戚。
  我有点紧张,嗓音不由得发颤:“请问——两位是找沥川的吗?”我说英语。
  “是啊。”老先生的态度挺和蔼,“他在家吗?”
  “嗯……他睡着了。请进来,我去叫醒他。”
  两人进了屋,屋子却是黑的。我四下里找电灯开关。
  “在这里。”老人替我打开灯。屋子顿时亮如白昼。
  我举步上楼叫沥川,老人忽然拦住我:“既然睡了,就不要叫醒他。”
  我觉得很不自在,又有点冤,自己是客,还要招待客人。
  “那……你们请坐。”
  老人很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用眼示意那个女郎也跟着坐下。我瞟了一眼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呜……抓狂了。这个沥川什么时候才醒。
  “老先生,”我正襟危坐,“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王,”他说,“我是沥川的爷爷。这位是爱莲娜小姐。请问你是——”
  番外2:书店
  我在业余时间写完了《沥川往事》,出版后的一天,被邀请去一个书店签名售书。
  虽然沥川看过这本书的头几章,他坦白地承认:第一,他认识的汉字有限,又懒得查字典,所以,基本上没怎么看懂。第二,他看懂的那部分令他非常脸红,他拒绝继续看下去……
  “那你介意书的名字叫《沥川往事》吗?好像你已经……嗯……不在了似的?”
  “不介意。”
  “要不我给男主人公另起个名字吧,不叫沥川了。”
  “不要紧。”
  不对呀,沥川是很注重隐私权呀。我纳闷了。
  “为什么不要紧?”
  “如果你问我爸爸,他会告诉你‘沥’字不是那么写。我护照的正式姓名是韦氏拼音,‘沥川’这两个字本来就是你自己起的。”
  “什么?什么?”我跳起来了!搞了半天,结婚一年,我连老公的中文名字都写错啊!
  “是啊,”沥川笑着说,“你第一次写这两个字是你头一次住在龙泽的时候。你给我留下一个字条,说‘沥川,我回学校去了,不用送我。’上面就是这样写的,三点水的沥。说实话,当时我还不认得这个字,又是简体,我还跑去查了字典呢。”
  “那你究竟是哪个沥呢?”
  “嘿嘿,不告诉你。这是一辈子的把柄。”
  我去书店时,沥川也去了。因为我告诉他,我怕见读者。沥川说他陪我去,他会悄悄地坐在远处,罩着我。
  那天我穿得挺正式,坐在那儿一本正经地签字。书店里的人挺多,可我签了十分钟就签完了。抬头一看,我的面前排起了另一条长队,队里的人,每人都捧着一本《沥川往事》。奇怪了,我是作者,怎么没人找我签字呢?
  我问其中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请问……你是在等作者的签名吗?”
  那人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赶紧对她笑:“那个……我……就是作者,真的,如假包换。”
  她很客气地和我握手,打开书,请我签了字。然后就不理我了,继续排队。
  窘掉了。我踮起脚往前看,那队一直排到门口,长得不见尽头。
  “请问,这个队是干什么的?”我礼貌地问。
  “我们在等沥川哥哥的签名。”
  呜呼!本末倒置,我傻眼了。
  我沿着长队走到尽头,果然看见沥川同学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给一位小女生签字,一面签,还一面说:“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签英文,我的中文字写得不好,怕你见笑。”
  小女生通红的脸,傻呵呵地笑,眼睛里居然还含着泪:“不,不,沥川哥哥,看见你好好地活着,我好为你高兴!”
  “嗯……你们的大人是不是在书里,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
  一群人围着他,拼命地点头:“是啊,是啊,是这样啊,我们的眼泪都流光了!”
  “请问,沥川哥哥,你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条腿?”另一个女生怯怯地说。
  “是啊,”沥川一脸的好脾气,“你想过来证实一下吗?”正说到这里,看见了我,把头一低:“Oops!”
  然后他抬头对大家说:“作者大人在这里,请大家给我一个面子,多多请她签字,好不好?”
  “好哦好哦!”
  大家终于把我围住了。
  出了书店,在一个寂静的街角,沥川忽然叫住我。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古典式样的木函,打开木函,拿出一本比我的书还要厚两倍的册子。
  那册子看上去远比我的书要精致,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却有画册那样的大小。
  他吻了我一下,他将册子递到我的手中:“今天是我们的生日,这是你的生日礼物。”
  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
  “Letters to Xiaoqiu”(给小秋的信)
  翻开第一页,我看见一封中文的信:
  “Hi沥川,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考得不错,连最差的精读都考了86分。你喜欢吗?中午我和安安去北门的小店吃牛肉拉面。我放了很多的香菜。味道真好。晚上我去晚自习,带上一杯浓茶。我在那里看完了最后一本《天龙八部》。是的,我不好好学习,想休息一下。小秋。”
  下面是他的回信,我的译文。
  “Hi小秋,考试考得那么好,真为你骄傲。北门的牛肉拉面,是我们去过的那家吗?我还记得你说那里的牛肉汤是白的,清浊分明,色香味醇。对不起,小秋。分别的那天我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飞快地逃走了。当时我真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我带走了一个你的枕头,里面残存着你剩余的气息、隔夜的味道。现在我在医院里,依然枕着它,好象你还在我身边。我的手术安排在明天的上午十点。家人们齐齐去了教堂,为我祈祷。幸好你不在,也不知道,我不用看见你伤心难过。无论如何,你都会祝我好运,是吗?
爱你的,沥川。”
  我从头一直翻到尾,从一半开始,我的email就结束了,他仍然接着往后写,长长的独白,英文夹着中文。
  我默然看着他,深深地感动。
  他摸了摸我的脸,柔声地说:“我其实回了你的每一封信。没有力气打字,我悄悄地录在录音笔里了。后来,你没再给我来信,我仍然经常写。没有告诉Ren&,不过已成了习惯。”他将我的手捧到他的心上,继续说,“本来我打算在遗嘱里将这些信委托给Ren&保存。如果有一天,你出了什么事,或将不久于人世,Ren&会把这些信寄给你,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人深深地爱过你。”
  我把那本厚厚的册子抱在怀里。促狭地笑了:“难道你从没想过,我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也多半是因为你。我若真的要死了,也多半是被你气死的?”
  沥川凝视着我,目光深沉而专注,仿佛在我的瞳孔中寻找他的影子:“小秋,手术以后,我不敢看自己,从不照相,家里也没有穿衣镜。我一直以为,美的东西永远离我而去了,等待着我的,只有死亡和腐朽。不是吗?如果你手里拿着把锤子,什么东西看上去都像是钉子。可是,”他的目中有阳光,也有雨滴,“我却在你这里看见了久违的美,在你的眼中,我是如此美丽。”
  沥川的爷爷!我的心脏顿时停跳五秒。
  “我叫安妮,是沥川在中国的同事。”
  “哦!”老先生很高兴,改说中文:“你是从中国来的!”
  “是啊,这是我第一次来瑞士。”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
  “嗯,”老先生说,“沥川真不象话,怎么客人来了,他倒跑去睡觉了?这样吧,我来替他招待你。安妮,你想喝点什么?沥川这里应当有很好的茶和咖啡。”
  大约是为了照顾一旁不懂中文的爱莲娜,老先生又改说英文。
  “王先生您别忙了,我已经喝过了。”
  “爱莲娜,要不,趁着他睡着,你现在就给他挂上点滴?”老先生对那个女郎吩咐,“他有客人,能不能滴快点?给他一点陪客的时间?”
  原是她是沥川的护士。果然,她脱下外套,里面露出标准的护士服。
  “不行,王先生。”那个护士用不灵光的英文回答,“Alex的心肺功能不是很好,不但不能加快滴速,还要酌情减慢。今天晚上他只能躺在床上。”
  老先生皱眉:“大概要多长时间?”
  “一共是两瓶药,总计需要十个小时。”
  “好吧。麻烦你轻点,别把他弄醒了。弄醒了他要来找我算帐的。”老先生向我眨了眨眼,歉意地笑了笑。
  护士提着药箱轻手轻脚地上楼去了。
  老先生回头过来和我说中文:“小姑娘,你是中国哪个分公司的?”
  “我是北京总部的。”
  “那你是做哪一行的?室内?园林?外观?”
  “王老先生,我是沥川的翻译。”
  “啊,沥川的翻译,那你姓朱,对不对?”
  “您说的朱碧瑄小姐吧?她嫁到美国去了。我是沥川的新任翻译。”
  “唉,”他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的,明明说了生病期间不能办公,怎么又把翻译叫来了?”
  “您别误会,我只是过来观光旅游的,明天就走。”我赶紧解释。有点后悔自己穿得太随便了:T恤、牛仔短裤,光着脚,很休闲地住在“上司”家里,多少有点暧昧的嫌疑。
  “是沥川去机场接的你?”他问。
  果然疑心了。话中有话,含着玄机。
  正思忖着应当怎么回答,爱莲娜忽然沮丧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老先生连忙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刚刚装好点滴,消毒完毕,正要扎针,沥川先生……醒了。”她颤声说,“他很生气,不让我扎针。说他已经签了知情同意书。还说如果我再擅自这样做,他要找律师告医院。”
  老先生猛地站起来,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对着楼梯吼道:
  “王沥川,你给我下来!”
  想不到温文尔雅的老先生发起火来,会有这么高的嗓门。
  一分钟之后,沥川出现在楼梯口。
  “爷爷。”他拄着拐杖,慢慢下楼,走到老先生面前:“今天我有客人,您连一天的时间都不给我吗?”
  “今天你必须输液,”老先生毫不让步,“客人想怎么玩,我来安排,包她满意。”
  “今晚我们要出去,她还没吃晚饭。”
  “我,我一点也不饿。”我赶紧说。
  沥川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想吃什么?西餐?中餐?我打电话叫大厨来你们家做。”
  “爷爷,我都跟爸说了我明晚回医院,何苦逼我?”
  “不是我存心为难,Dr.Herman给我打了电话,你今天必须输液。”
  “No.”沥川拉着我的手,径直走到门口取车钥匙。
  “沥川!你给我站住!”
  “爷爷,”沥川转身过来,慢慢地说,“今天我非出门不可,您别拦我了。”
  空气凝滞得仿佛可以滴出油来。
  老先生一动不动地看着沥川,一脸怒容:“今天你哪儿也不许去,给我在家里老实地呆着!”
  沥川张了张嘴,半天没说一个字。沉默片刻,忽然小声对我说:“小秋,到楼上去等着我。我和爷爷要说几句话。”
  我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轻步上楼,到沥川的卧室里坐了下来。
  过了十分钟,沥川上楼来叫我:“小秋,换上花裙子,咱们去吃大餐。”
  “你爷爷呢?”我惊慌地问,“你爷爷不会生气吗?”
  “他走了。”
  “护……护士呢?”
  “也走了。”
  “你和爷爷都说了些什么?他会同意让你走?”
  “这个你别管。”沥川说,“对付他我有办法。”
  “要去你自己去,我哪儿也不去。”我闷声不响地坐在床上。
  “来嘛,小秋。”
  沥川把我拉到更衣室,见我不肯动,就帮我换衣服。用剪刀剪掉商标,将下午买的花裙子给我套上。还替我选了一条无带的胸罩。见我一点也不配合,他只好坐下来,帮我换上高跟鞋。最后,拿着把大梳子将我的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喷上摩丝,高高地扎了一个马尾辫。我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逗乐了。
  “好看吗?”我摆了个姿势,问他。
  “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他微笑。
  我看着他,发现他仍然穿着下午的T恤,就问:“那你呢?”
  “到外面等着,我换件衣服马上出来。”
  不一会儿,打扮一新的沥川出现在我面前。纯白色的亚麻衬衣,深灰色的休闲裤,戴着假肢,裤腿熨得笔直,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很随意、很贵族。
  我在心中暗暗叹息,沥川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闷煞了吧。于是轻轻地抚摸他的腰,问道:“这样走路会不会累?实在想玩,就早点回来吧。”沥川只有在体力最好的时候才会用假肢行走。平日在家他习惯用拐杖、力气不济时会用轮椅。
  “不累。下午我已经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还有某人的按摩服务。”他拍拍我的脸,“所以,我休息好了。”
  “知不知道,床头的电话机上有四十三个留言?”
  “我把铃声关掉了,太吵。”
  “也许有要紧的事儿,要不要听一听再走?”
  “不听。难得有份闲心。再说,该交的图纸我全交了。”
  “行,我跟你出门,不过,得早点回来打点滴。”
  “别煞风景了,今晚没点滴。”
  他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指着窗外:“看见没?今天是月圆之夜。花好月圆,百事吉祥。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和尚的故事?”
  “什么和尚?”
  “文偃禅师,”他点了点我的鼻子,“有一天,文偃禅师问弟子,说:‘我不问你们十五月圆以前如何,我只问十五日以后如何。’弟子们都说不知道。文偃禅师替他们答道:‘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我喃喃地说。——六年前我讲给沥川的故事,自己早已忘记了。
  “所以,咱们得去寻欢作乐,不可辜负了好时光。”
  日日是好日。我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望着沥川,默然无语。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我在无穷的苦恼中错过了一个个美好时节。
  蓦然间,我已开悟。从手袋里拿出口红和眼影,向他微笑:“那好,我先化下妆。”
  沥川点点头,坐在窗前等我。
  湖面灯光闪烁,与天上的星辰连成一片。
  灯光和星光,仿佛全都汇集到他的眼中。
  我暗暗地想,如果今夜沥川不幸在我身边去世,他会快乐,我会满足,也许这是个美好的结局。
  沥川开车带我去了Kunststuben餐馆,声称那里有苏黎士最好吃的菜。其实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就是我自己炒的香辣鱼块,连从来不吃辣椒的沥川都说好吃。有两次居然还要求我做了给他带去当lunch。我们在Kunststuben从开味菜吃起,然后是汤、主菜、甜点、水果,一道一道地上,一直到饭后咖啡。可惜,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大块朵颐。沥川只吃了一点沙拉和水果,估计还吃坏了,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之后再也不见他动刀动叉,干坐在我对面陪我说话。
  饭后我们去了酒吧。我喝酒,喝得醉醉醺醺,沥川喝苹果汽水陪我。在酒吧里听完了一场本地歌手的演唱,沥川一定要带我去隔壁的舞厅跳舞。他说他从来没看过我跳舞,一直想看。我在舞厅给他跳了一段迪斯科,拿出我多年混舞厅的经验,跳得很High、很劲爆。沥川坐一边给我鼓掌。过了半个小时,音乐忽然变缓,我把沥川拉进舞池跳慢四。沥川的腿不是很灵活,跳舞时又不能拿手杖。我们便抛开节奏、相互拥抱、踩着碎步、随着音乐慢慢移动。
  零零碎碎的灯光下,沥川的脸色竟有一丝少见的红润。步子慢,躲闪不及,老是被我踩到脚。我担心他累了,一直吵着要回家。沥川拉着我,磨磨蹭蹭地跳了好几曲,直到舞厅里又放起了迪斯科才罢休。走的时候,还有些恋恋不舍。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三点。我们洗了澡,换了睡衣。沥川意犹未尽,还惦记着跳舞。
  “别跳了,要不我给你唱支歌吧!”我将他按在沙发上。
  “唱什么歌?我有吉它,我给你伴奏吧。”他从隔壁房间拿来一把西班牙式吉它。
  “唱我以前经常唱的那个,劲歌。”
  “Oh……no.”他呻吟了一声,“换一首吧,我求你啦。”
  “不行,这是我最拿手的,非唱不可!”
  “等等,我先想想是什么弦律来着。”
  “我唱了哈。你愿意伴奏就伴奏,不愿意我可就清唱了。”
  我清了清喉咙,到洗手间里拿了一把牙膏当作话筒,扯着嗓门唱开了:
  “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
  燃烧了整个沙漠。
  太阳见了我,也会躲着我,
  它也会怕我这把爱情的火。
  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
  开满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
  陶醉在沙漠里的小爱河!”
  沥川从头到尾都皱着眉,十分忍耐地给我伴完了奏。然后,他死活不让我唱第二段了,说再唱他的听觉也要残疾了。他给我弹了一段他喜欢的“Hotel
California”,自称这是他的保留曲目,前奏弹得与Eagles们不相上下。沥川的嗓音很动听,柔中带着硬,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我妒火中烧,偏要进去捣乱,他每唱一段,我就在高潮处吼一嗓子:“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唱到最后,我又逼他把过门弹一遍,把第二段搬出来,让我用秦腔独唱:
  “Her mind is tiffany-twisted, she got the mercedes bends
  She got a lot of pretty, pretty boys, that she calls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 sweet summer sw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 some dance to forget”
  因为最后一句提到了“dance”,一唱完,沥川拉着我站起来,又要跳舞。在我的印象中,沥川很少有这样高的兴致。拗不过他,我到楼下找了张CD,打开了音响,放起了舞曲。
  我托着沥川的腰,让他用双臂圈着我,随着音乐慢慢起伏。他那条唯一修长的腿跟着我的脚步轻轻滑动。
  “这样哦,一后、一前。一步、两步、三步、一靠。再来——”
  “这么简单?”他说,“你教点难的吧。不是还有旋转吗?”
  我抓狂了:“摔了怎么办?”
  “爬起来继续跳呗。”
  “不成,得慢慢来,先把基本的弄会了再说。”
  我以为挂在我身上的沥川会很重,其实,他却是轻飘飘的,像一团雾那样没有重量。
  “沥川你太轻了,得多吃一点啊。”我心酸地说。
  “对不起,把你当拐杖了,累不累?”
  “不累,难得你喜欢。”我细语柔声地说。
  他低头往下看,我们的腿纠缠在一起。这回是他动不动就踩我。我们都光着脚。
  “噢!沥川你老是踩我!你故意的吧。”
  “柔若无骨的纤足,踩着挺舒服——”他坏坏地笑。
  “我踩你!踩你!”
  “哎,哎,两只脚踩一只脚,轮着来也好呀,太欺负人了吧。”
  “我还踢呢。”
  “我闪,你背我。”他向我压过来。
  我们同时倒在地板上。我正要坐起来,被他一把按住:
  “小秋,再来点高峰体验。……你下午都说你晚上要的,对吧?”
  我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醒来时,沥川仍在沉睡。一点半的飞机,至少要提前三个小时进机场,办理登机和入关的手续。我洗澡、更衣、到厨房里找到一盒昨晚的甜点当作早饭吃掉了。卧室的地板一片狼藉,葡萄、蜂蜜、蜡烛、红酒和四处散落的枕头……是我们昨晚嬉戏的痕迹。我悄悄地将一切打扫干净,然后下楼整理好我的行李箱。
  楼下传来门铃声。
  打开门,是沥川的爷爷和另一位中年女护士。
  “早上好!”老先生和颜悦色地说。
  “早上好!”
  “沥川在吗?”
  “他还没醒。”我轻轻地说,“而且睡得很沉,现在输液肯定没问题。”
  见我这么说,他反而迟疑了:“你们今天不出去?”
  “我是一点钟的飞机,现在马上要去机场。”
  “嗯……”他打量着我,寻思着,忽然问,“小姑娘,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
  “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会。”
  “可惜,沥川还在生病,不然他会好好地招待你。”老先生显然看出了我们的关系不寻常,有点歉意地说,“趁他睡着,我们会先给他打一针镇静剂,所以,你恐怕没什么告别的机会了。”
  “没关系,治病要紧。我也希望他早点好。”
  “那么,沥川给你安排了车吗?”
  “不要紧,拦出租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他说,“我让我的司机送你吧。”
  在沥川爷爷的坚持下,他的司机费恩将我送到机场。
  将一切手续办完,只剩下了一个小时。
  我坐在候机厅里,戴着耳机,看着玻璃窗外的巨大飞机。
  没有伤感,也没有欢乐,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沥川叮嘱我的一句话:
  日日是好日。
  回到北京之后,我只接到过沥川一次电话,几分钟,问我是否平安到达。此后,我再也没接到过沥川的任何电话。我也再没有打电话找他。
  我仍然思念他,又觉得无可奈何。还是随波逐流吧。
  从瑞士回来,我忽然一切都想开了。沥川的生活很重要,我自己的生活也很重要。
  总而言之,我要过充实的生活,不要行尸走肉。
  我又开始了“小块分割”。
  我恢复了一周一次的“素人”活动,跟着南宫六如学做素食。我每天上网打印各种菜谱,买来蔬菜按照配方做一遍,觉得好吃了,就现场献艺,推荐给大家。参加这种协会的最大好处就是你可以遇到一些人,这些人因为同一爱好走到一起,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也无意在其它时间与你联系。换句话说,这些人跟网友一样,只有遇到了才存在,其它时间等于零。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艾松悄悄地走进我的生活。
  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有点晚了。
  比如我一周跳三次恰恰,每次一小时,艾松是我的舞伴。在丁教练的指导下,我们俩配合融洽、进步神速,成了这个班的示范学生。
  拉丁舞节奏多变、刚柔并济,多用微妙的切分带动激情。跳舞的时候我会忘掉一切,大脑在音乐的敲击下由空白变成兴奋。然后,开始想像我的对手是沥川,脸上出现挑逗的神情。我笑得很妩媚、也跳得很陶醉。跳完了,就把什么都忘记了。
  艾松是个可爱的男生,可是,他不是我这杯茶。他不像沥川,骨子里没有“浪漫”二字。
  比如,某日黄昏,我在体育馆的门口遇到艾松,刚说了句“今天的落日真美”,他就这样纠正开了:“嗯——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讲,其实没有日升日落这一说。——这只是地球自转带给我们的一个幻觉。”
  听完这话,我就愣住了,一天的好心情都没了。
  然后,他又递给我一个细长的纸筒:“这是我做的望远镜,可以看见月球,送你一个。”
  “哦……谢谢!”
  我接过那个沉沉的纸筒,左右翻看:“你会自己做呀?哪里买的镜片?”
  “自己磨的。”
  “自己……磨的?哪来的玻璃?”
  “不要的眼镜片、玻璃瓶底、电灯泡。用细砂纸打磨,然后用牙膏抛光。”
  挺有耐心。不过,是个傻子也知道做这个要花多少长时间。
  然后,我就有点紧张:“那个……你送我这个,没别的什么意思吧?”
  “没。这一周我踩你太多次脚,算是小小的赔偿,也算趁机做下科普工作。”他低着头看地板。
  我咧嘴一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不如受之有愧了。”
  “别客气。”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为捞外快,我接了一本急需翻译的小册子。所以没去拉丁舞班。到了公司,艾玛就来挤兑我:“哎哟,我家小弟托我问你,为什么不去体育馆?”
  “接了点活儿,在家天天做翻译。”
  “我家大博士可是从没有对谁这么积极过,一周三趟骑车过大半座城地来见你。”
  “嗯嗯。”
  “明明说,她有打电话问你,你没接,你家又没留言机。有几个男士想介绍给你,问你要不要去见见?”
  “啊……这个……嗯,暂时不吧。最近太忙了,下次再说。”
  话说这同事关系真不好办,人家太热情,你不能不识抬举,更不能不待见人家。再说,我的年纪不是很大啊,二十四岁,还算不上是剩女吧?艾玛自己都没结婚,干嘛苦苦地逼我呢?
  艾玛这回一把捧住我的脸,睫毛几乎扫到我的额头上:“小秋,听你姐一句话,趁年轻赶快选,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你姐的教训摆在眼前!”
  “不是这么着急吧?艾玛姐!”
  “你不肯去我家,我妈知道你们不认真。又给我弟张罗了几个,你加紧吧!我知道你以前认得大款。大款有什么好?人品素质差、道德底线低,不然也挣不了那钱,对不?他能给你钱,也能给别人钱。小蜜二奶一大堆,跟了他就是个烦恼人生。像我弟那样的读书人,清清白白、前途远大、虽不是大富大贵,也什么都不缺。何况人家就守着你一人过,齐眉举案、白头到老,多好。怎么样,这个周五的party,叫他来吧!如果你不叫他,我也把他当家属叫过来。明明说,她会带两个朋友过来,都是有背景的,平日千挑万拣的那种。不是你相他们,是他们相你。切,明明有没有搞错?我们的谢小秋,也不是一般的人物。”
  齐眉举案,能这么用么?我承认,我有点被艾玛说晕掉了。
  回到办公室,我赶紧给艾松打电话:“SOS!这个周五我们公司有个大party,前面吃喝,后面舞会,你快过来救我!”
  他在那边,居然迟疑了:“不成啊,周五我的学生答辩。”
  “是晚上六点!”
  “答完辩是谢师宴,你说,我能不去吗?”
  我吼开了:“艾松,上次你要我去,我有二话吗?我配合得不好吗?轮到我了你就这样啊!”
  他想了想,说:“好吧。你有什么要求吗?”
  “人来了就行!先陪我吃饭,然后陪我跳舞,亲密点!”
  “……怎么亲密?当众kiss?”
  “Kiss个头啦。到时听我的指令。”
  星期五晚上是我开车去接的艾松。艾松说,那个谢师宴他不能不参加,不过可以早退。我去接他时,晚会已经开始了,艾松喝了一点酒,脸上有些发红。不过,看得出他是在努力配合我。他穿得非常正式,纯黑色的西装,配一条有古典图案的领带,显得潇洒从容,英姿勃勃。我特意穿了件绣花衬衣,格子短裙,其实与晚会的气氛不搭调。不过,我挺怀念我的少女时光,对格子短裙有深深的眷念。
  晚会就在餐厅里举行。西餐,从大饭店里请了专门的厨师烤牛肉。公司专为我一个人订了灵宝寺的素食。我和艾松同时在大厅门口出现,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们。只有艾玛远远地对我做一个“V”字。我们端着碟子取食物,跟着人群走,艾松显得如鱼得水,自在从容。不停地有人向他搭话,他很自如地介绍自己。说和我是朋友。说完朋友两个字,他又微微地神秘地一笑,让所有的人都明白,那个朋友是什么意思。
  有艾松应付一切,我就专心吃菜、喝酒、和闲杂人等聊天。我们本来就来得晚,晚饭一会就吃完了,余下的时间是舞会。
  艾松和我跳了第一支舞,慢四的那种。艾松的舞确实跳得不错,各种舞步都很娴熟。然后,我就不断地被别的男同事邀请,快三、快四很快就跳过了。中场休息完毕,音乐再度响起时,居然是恰恰。
  艾松说:“这个我一定要跟你跳,给你看看这几周我加强训练的成绩。”
  “那就别怪我踩你的脚啦,因为这次我是不会让着你的啦。”
  我们在舞池中跳了起来。艾松的动作很到位,甚至,有点过份奔放。在这种半公半私的场合我一向很低调。不像艾玛,我从来不主动和公司的领导搭腔、套近乎。不是因为我知道CGP是沥川的公司,所以不把头儿们放在眼里。而是我一向认为我和沥川干的是完全不同的行业。作为翻译,我遵守自己的行规和行为准则,注意维持我的职业形象。艾松这样跳,我觉得有点尴尬,一直缩手缩脚地应付他。过了两分钟,节奏越变越快,艾松忽然变得激情四射,对我又追又锁,嘴里还不停地说“Come
  在车上我就闻到了酒气,审问艾松,他说只喝了一点,现在出洋相了吧。我们之间一个错身,他在我耳边说:“小秋,你该不会只和我跳扇子舞吧?”我不理睬他,继续应付,座中的看客们纷纷鼓掌。
  天啊,那是什么曲子,怎么这么长啊!
  艾松紧紧地跟着我,使出浑身解数,目露乞求和挑逗。
  我想起每天早上去公园跑步,看见老太太们摇摇摆摆地跳着扇子舞。在他眼里,我就这形象啊。
  豁出去了,跳吧。
  我也开始扭腰,把在学校里表演的那一套都拿了出来。大家看我终于来了精神,掌声顿时就高了一倍。
  跳着跳着,舞池子里就剩下了我们一对。大家都停下来,将我们围成一个圈,一起鼓掌替我们打点子。音乐师也很配合,舞曲放完一遍,从头又来,没有半秒停顿。
  我踩得急促的舞步,身边一切都在高速地移动。五彩的灯光,雨点般洒下来。恍惚间,我的目光越过人群,停留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
  我不能确信,不过,那里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专注而忧伤。脸上有淡淡的笑容,漂亮而凄凉。
  我的呼吸顿时停止。
  就在这一刹那,我被艾松重重地撞了一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艾松一把拉住我,惊慌地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跟着节拍敷衍,回首再看时,那个人影已被人群挡住了。
  又过了一个回合,我再次越过几个人的肩膀向角落看去,人影已经不见了。
  我扔下艾松,追了出去。
  电梯的门已然关闭。只看得见门上闪动的数字:
  十六、十五、十四……
  到了底层电梯会慢慢地爬回来。如果里面有人,会有更多的停顿。我没有耐心,冲向安全楼梯,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往下跑。
  自从我来到CGP,就没有响过火警。所以我从没走过这个灰灰的、大理石砖彻成的安全楼梯。
  显然有人天天打扫,木质的扶手一尘不染。开始时,我只是飞快地往下走,好像要跟电梯赛跑似地。后来我干脆一只手扶着扶梯,眼看离下一层还剩几级台阶了,一步跳下去。这正好证明,经过多年坚持不懈的体育煅练,我的身手异常敏捷。可是跑到最后一层,我还是大意了。想多跳一级台阶,结果没站稳,“咣当”一声,头磕在墙上。磕得我头昏眼花,金星乱冒。顾不了这些,我拉开沉重的铁门,冲出大厅,四处寻找那个身影。
  门前只有明亮的街灯和穿梭的汽车。
  我站在台阶上,累得弯下腰去,双臂撑着膝盖,大口地喘气。
  忽然间,一个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Hi,小秋。”
  那声音好象一颗子弹击穿了我的心脏,我的身子猛然一震。
  直起腰来,转身过去,看见沥川站在阴影之中。
  “Hi——”
  我气喘吁吁地打了一个招呼,胸口剧烈起伏着,半天接不上话。
  沥川很耐心地等着我的呼吸慢慢变成平稳,目光移到我的额上,皱眉:“出了什么事?你的头出血了。”
  “哦?”我抚开流海,摸了摸额头,果然鼓出了一个大包。手上有几滴粘粘的血迹。
  “别动,”他说,“我看看。”
  薄荷的气息打在我脸上,冰凉的指尖,在我的额头上摸来摸去。我刚刚平静的心又以双倍的速度跳了起来。
  “撞哪儿了?”
  “撞墙上了。”
  他的神情本来很严肃,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撞墙上?为什么?”
一面说,一面从钱包里掏出一只薄薄的密封小袋,撕开,从里面拿出一团湿湿的棉花,“这个是用来清洁伤口的,会有一点痛。”
  “噢!”我叫了一声,他的手一抖,棉花掉在地上。然后,他紧张地看着我:“很痛吗?”
  “有一点……”
  “那我轻点儿。”他又去掏钱包,拿出第二团棉花,给我擦干净了伤口,又找出一张创可贴,给我贴好。
  沥川很会照顾自己,身上总是准备着创可贴。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是这样。
  然后,沥川想弯腰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棉花,我眼疾手快地替他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撞得重不重?要不要看医生?”他细长的手指,继续抚摸我的头顶,试探其它的伤处,好像一位正在受戒的老僧,“别是脑震荡。”
  我很想回答说,撞得很重,你陪我看医生。转念一想,才几滴血,夸张了。
  “没事。”我理了理头发,歪着脑袋看他:“几时回来的?”
  “今天上午。”
  沥川看上去比我在瑞士见到他的时候还要瘦,脸上没什么血色。奇怪。一般说来,人的病都是越养越好。沥川住院三个月,什么也不干,天天养病,家里那么有钱,什么营养买不起?怎么还是一日瘦似一日,颧骨越变越高呢。
  “一个人回来的?”
  “Ren&也来了。 他最近在写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建筑的书,要来北京查资料。”
  “Ren&在大学里教书?”
  “嗯。”
  我们一起在台阶上站着,都不说话,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过了一会儿,我问:“沥川,你没开车来吗?”
  “没有。”他说,“我在等我的司机,估计是堵车了。”
  “我有车,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不了,谢谢。”
  “来嘛,跟我还客气啊?”
  “对不起,还有别的事。”他说,“下次吧。”
  “没别的事,你就是不愿和我在一起,对吗?”我轻声地说了一句,目光幽怨。
  他穿着件纯黑色的风衣,修身而合体。头发又硬又黑,还有点湿湿的,配着他那张瘦削而轮廓分明的脸,很酷,很神气。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
  这么快,一切又回到了起点。沥川的作风,想不习惯也不行啊。
  我扭头就走。
  毕竟,沥川回来了,就象太阳回到了太阳系。
  一向只有自转的我,顿时滑入了公转的轨道。有风有雨有引力,一切回归正常。
  次日上班,我精神抖擞。因为要翻译一份重要的合同,怕浪费精力,我没开车,打车去了公司。
  一到大厅里便有不大熟识的同事踊跃地跟我打招呼。昨夜一舞,虽没倾城倾国、至少让我成了明星。
  “哎,小秋,早!恰恰!”
  “恰恰!小秋,昨天很劲爆,怎么跳到High就跑了?害得你男朋友四处找你。”
  “噢……我有点急事,回家去了。”
  到办公室,把包一放,我连忙给艾松打电话。
  那边响了一声就接了:“小秋。”
  “对不起,很对不起,昨天我有急事,等不到跟你告辞就走了。”
  “没出什么事吧?”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介意。
  “没有。”
  “那就好。”他说,“下下个星期五我们所组织春游,你能不能来cover一下?”
  “春游?很远吗?”
  “就在香山公园。”他叹气,“工会主席的老婆在报社,还约了一群女记者、女编辑,说是要和所里的年轻人大搞联谊活动。游山玩水、吃吃喝喝、还有游戏猜谜什么的。”
  “猜谜?那也叫游戏吗?”
  “怎么不是游戏?我特能猜谜。”
  “那个……好吧……我尽量配合。”昨天晚上我求他cover,后来又不辞而别,实在很不好意思。
  “谢谢,改日我请你吃素火锅。”他很高兴,又说,“今晚的拉丁舞班,你去吗?”
  “去呀,怎么不去。”
  “那么,晚上见。”
  “好的。”
  我收了线,跑到行政办公室的邮箱里查邮件,发现里面塞着一个沉沉的包裹,外面一大堆德文,我掂了掂,是沥川答应给我带的巧克力饼干。拿了正准备走,遇到艾玛。
  “啊,这是什么好东西呀?”
  “巧克力饼干。”
  “见面分一半。”
  “行。”
  我打开包裹,里面有好几包。我塞给艾玛两包。她看了看包装,笑着说:“哎,你面子不小啊,这是沥川送的吧!”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这是苏黎世的饼干嘛,我二外是德文。”
  “是我求他的。我特爱吃这种饼干。” 我心有余悸地看着她。艾玛特能八卦,无事都能瞧出风声,有事更要究根问底。
  果然,艾玛反复打量我:“看你平日一声不吭的,居然能开口托他带东西。我那么爱吃巧克力,和他认识这么多年,都没敢张口。”
  “这不过是他关怀下属、笼络人心的伎俩,如此而已。”我面不改色地诋毁开了。
  “哎,你不要这么说,破坏沥川在我心中的美感。”
艾玛双手捧心,做花痴状,“我刚才还在大门口看见他。真是帅呆了。我一激动,忘了打招呼。想追着他进电梯,不但没赶上,一只脚还差点卡住。结果,我关在门外,鞋子留电梯里了!我那叫一个窘呀。在下面等了几分钟,沥川居然跟着电梯又下来了,给我送鞋子。还说对不起,没开得及替我挡住门。真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你要是真爱上了他,那岂止是窘,整个一自虐,比白毛女还苦呢。
  十点钟开例会,果然看见沥川坐在江总的旁边。江总代表公司全体人员欢迎沥川先生回北京主持温州工程的后续设计。由于健康原因,沥川先生每日只能工作三个小时,希望大家有事尽量在他工作时间的范围内解决,不要在非工作时间打扰他的休息。轮到沥川时,沥川只说了一句话:
  “谢谢。今晚六点半,会仙楼海鲜食府,我请大家吃饭,欢迎带家属。”
  翻译组的女生们全部疯狂了。
  香籁大厦的第十八层餐厅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饭。我取了一碟沙拉,一碗茄子炖豆腐。加入了翻译组的八卦圆桌。
  不出所料,今天的议题就是沥川。
  “沥川今天的领带真好看,明明是暗红色的,为什么远远看去,闪闪发光呢?”
  “我觉得,他今天的那套灯芯绒西装看上去才是帅了呢,研究了半天都不知是什么料子。”
  “哎哎,我在想今晚上点什么。会仙楼的鲍鱼最好吃,我去过两次都舍不得点。”
  只有艾玛一个人说:“沥川这回病得不轻呢,走路都费劲了。你们几时见过他用两支拐杖的?”
  最高兴的还是小薇,因为她又调回到沥川的办公室。
  “我也觉得王先生的身体没完全恢复,”
小薇说,“开完例会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都不接。你看,现在也没见他出来吃午饭。”
  我脸色微变:“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小薇摇头,“如果不征得同意,他的办公室我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我站起来,说:“我正好有个合同的翻译要找他,我去看看吧。”
  大家都奇怪地盯着我。
  “怎么啦?”我说,“你们也看见了,他病得不轻,万一在自己房间里昏倒了怎么办?”
  “你去?——不合适吧。也许他就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休息。还是通知一下江总比较好。”
  “是啊。当年朱碧瑄和沥川配合得那么好,也不见沥川对她多一分颜色,你就不要去了吧。”
  “我去看一下,没事的。”我拔腿就走。
  去了第二十层楼。敲了敲沥川办公室的门。敲了十几下,没人回答。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没有人,空空的。空气里飘浮着一丝酸味。
  然后,我听见呕吐的声音,那种很痛苦、很可怕的呕吐。
  我冲到洗手间,看见沥川双腿跪着,扒在马桶上吐得翻天覆地。他的脸铁青,嘴唇没有一丝颜色。
  我跪下来,从后面抱住他:“沥川……”
  他无睱顾及我,持续地干呕,身子不断地痉挛。我不知道他已经吐了多久,只知道他戴着假肢来维持这种跪姿会十分难受。
  “喝口水,漱漱口吧。”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
  他一直埋着头,接过我递来的矿泉水,喝了半口,不知引发了哪根神经,又开始吐。胃早已吐空了,只吐出一些粘液。
  我伸手到他的腰间,帮他脱下假肢。他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倒在我身上。
  我用力扶住他,用手拍他的背,大声地问:“好些了吗?现在你别站起来,猛地站起来会头昏的。咱们就在地上坐一会儿。”
  沥川无助地靠着我,半身软绵绵地。开始,他还企图用手支撑自己,最后所有力气都丧失殆尽。
  我抱着他,在洗手间的地板上坐了近十五分钟。有点害怕沥川会为这个生气。沥川从来不想让我看见他狼狈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麻烦拿一下拐杖——”
  我拾起拐杖,递给他。
  他费力地站了起来,到洗手池边洗了一把脸。又拿出一个药瓶,吞了一片药。坐到对面的单人沙发上,阴沉着脸问我:“找我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就是担心……”我吓着了,不由得吞吞吐吐,“你没吃坏什么东西吧?”
  “没有。”
  “我带你去看医生。”我伸手到荷包,摸车钥匙,猛地想起今早没开车。
  “不去,哪儿都不去。”他不耐烦地看着我,“你别在我面前站着!”
  我对自己说,不生气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决不生气。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说:“不去医院也行,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万一你有什么事,我好叫救护车。”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即然这样,不如你到楼下去替我买杯果汁吧。”
  “好,好,我马上就去。”
  我忙不迭地下楼,买了杯沥川一向喜欢喝的热带果汁,回到办公室时发现小薇已经坐在那儿了。她拦住我,说:“王先生正在休息,谁也不见。”
  “是这样,他让我替他买杯果汁。”
  “果汁交给我吧,”小薇很客气地重复了一遍,“王先生特地吩咐了,谁也不见。”
  在小薇充满猜疑的目光下,我颜面顿失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边吃饼干,一边生闷气,一边还得做手头的翻译。
  六点一到,我准时下班。电梯的门叮地一声开了。
  冤家路窄,里面站着西装革履、打扮光鲜、身上洒着淡淡CK香水的沥川。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之外,他看上去悠然自得、形神潇洒,好像一位要赴琼林宴的探花郎。
  我冷面朝天,走进电梯。
  “下班了?”他居然开口搭讪。
  “……”我看墙壁。
  “等会儿去会仙楼吃饭,你去吗?”
  “……”我看地板。
  “当”地一声,电梯忽然停了,他按了“紧急停止键”。
  我向他怒目而视。
  “对不起,下午是我的态度不好,请原谅。”沥川特别会道歉,每次道歉都显得特诚恳。可是我还是很生气,还是不理他。
  “……”
  “你买的果汁我都喝了。不信你看,还剩下一小半,我留着晚上喝。”他松开拐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在我面前晃了晃。
  红红的果汁,果然只剩下了小半。
  我看着他,哭笑不得。终于说:“你中午吐成那样,晚上还吃得下海鲜吗?”
  “就是吐了才要吃啊。晚上我要加倍地吃,把吐出去的东西都吃回来。”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逗趣的笑。
  “沥川,看来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你该多休息几天再来上班。”
  “我睡了整整一下午,”他说,“上班也是可以休息的。”
  我不禁仰头看他。沥川的心理真是强大啊,中午吐得死去活来,一副末日临头的暴君模样,到了晚上,精神、脾气就全回来了。
  “我没开车过来,坐你的车去会仙楼行吗?”
  “行。”可能是觉得下午那番以怨报德的行为太过分,他的口气变得舒缓了。
  “能给我Ren&的电话吗?”我趁火打劫。
  “为什么?”
  “我想请他吃饭。”
  “拿你的手机过来,我输给你。”他知道我记性不好,一秒之内,记不住五位以上的号码。
  我递给他手机,他存下号码。
  我趁机说:“把你的号码也输进去,万一有事找你也方便。”
  他把手机还给我:“我的就算了。你不会有事找我的。”
  我气结,看着他,翻了半天白眼,说不出话来。
  他按了一个键,电梯缓缓下落。
  我陪着沥川慢慢地走到大门口,司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非常宽敞的德国车,沥川替我开门,让我先坐进去,然后他自己坐了进去,将拐杖交给司机放到后箱。
  他的全身焕发着清冷的香气。
  “我让小薇单独给你订了素菜。”他说,“你又改回吃素了?”
  “为世界环境做贡献。”
  他轻笑。
  “笑什么?”
  “我一直以为,这些年你什么都可能变,唯独吃饭的习惯是肯定不会变的。”
  “我变了很多吗?”
  他回过头来看我:“不,你什么也没变。我多么希望你能变一点。”
  “你呢?你变了吗?”
  “你觉得呢?”
  “你也什么都没变。除了变得离我越来越远。”
  我们陷入沉默,会仙楼很快就到了。
  除了制图部和行政部的个别职员,CGP几乎人人有车。没有车的几个秘书都跟着江总和张总的车过来了。可能是有鲍鱼吃的缘故,几乎所有的人都通知了家属。一到门口,沥川就被守候在那里的两位老总拦住说话。我在酒楼的内厅看见了艾松和艾玛,赶紧上前打招呼。
  “哎,有点后悔,早知道有鲍鱼吃,我晚几个月再改素食也好呀。”我笑着说。
  “沥川就是会照顾女人,知道我们翻译组的小姐们都是海鲜狂。如果按他自己的口味,大约吃意粉就可以了。小秋,你跟我们一桌吧!”因为早上沥川给艾玛拾了一次鞋,艾玛今天不遗余力地赞美他。
  “当然,我去问问素菜放在哪里。”
  “我来问吧,小姐们请坐。跑腿的事儿让男生去干吧。”艾松彬彬有礼地替我们张罗。
  翻译组的翻译们,要么带着老公孩子,要么带着男朋友,艾玛带来了一位苏先生,据说谈了有一个月了。艾松吩咐好了服务员,径直就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喝了一口茶,看见沥川坐在离我有点远的另一桌上。
  上了菜后,服务员给每个人端来的一盅龙井鲍鱼。放到我身边的则是冬瓜炖豆腐。小薇给我点的素菜又香又辣,我有滋有味地吃着,扫眼看这一群海鲜狂,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鲍鱼龙虾,连艾松也不例外。然后,德语组丽莎的先生率先讲起了黄段子:
  “话说我留学M国的时候,流行裸奔。七十岁高龄的老妇也想试试。一群老头正在下棋,老妇从他们身边裸跑而过。一老头说:‘真不象话!
这么皱的衣服也不烫一下,两个口袋还翻在外面。”
  小姐们笑得花枝乱颤,我则心不在焉,意兴阑珊。
  艾松默默地观察我,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情绪低落,问我最近想不想去天文台看星星。我说翻译的活儿太多,一时抽不出时间。
  杯觥交错中,我看见沥川一直在很斯文地吃饭,好像胃口恢复了。大家都在喝酒,却没人向他劝酒。我的心渐渐放下来,觉得冷落了艾松,便起劲地向他请教科普知识。艾松给讲了一大堆黑子、粒子、量子的故事之后,又向我介绍他最喜欢的一本科普小说《物理世界奇遇记》,说他小时候看那本书,看得不下一百遍,终于奠定了他将来要做科学家的梦想。
  “你最喜欢看的书是什么?”他问。
  “《红楼梦》。”
  我是文科生,本来书是我最喜欢聊的话题,以前我和沥川躺在床上,聊起我们共同喜欢的书,《在路上》、《荒原狼》、莎士比亚的悲喜剧……不肯睡觉。唉,卧床太久,硬把一个理工科的沥川熬成一前卫的文艺男青年。
  “我没读过《红楼梦》。”
  “《三国演义》你读过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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