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白夫到底是不是法国国民公会会代表

星它的影子投射在街上象个大蜘蛛。在这几条街上不是没有人。那儿有一簇簇架在一起的步枪晃动的枪刺和露宿的士兵。谁也不敢越过这些地方去满足好奇心那兒是交通停止,行人留步军队开始的地方。
  马吕斯无所希求也就无所畏忌。有人来喊过他他便应当去。他想尽办法穿过那人群,穿过露宿的士兵避开巡逻队,避开岗哨他绕了一个圈子,到了贝迪西街朝着菜市场走去。到布尔东内街转角处已经没有灯笼叻。
  他穿过人群密集的地区越过了军队布防的前线,他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没有一个过路的人,没有一个兵没有一点光,啥也沒有孤零零,冷清清夜深沉,使人好不心悸走进一条街,就象走进一个地窖
  他走了几步。有人从他身边跑过是个男人?是個女人
  是几个人?他答不上跑了过去便不见了。
  绕来绕去他绕进了一条小胡同,他想那是陶器街在这小胡同的中段,他撞在一个障碍物上他伸手去摸,那是一辆翻倒了的小车;他的脚感到处处是泥浆、水坑、分散各处而又成堆的石块那里有一座已经动掱建立,随即又放弃了的街垒他越过那些石块,到了垒址的另一边他靠近墙角石,摸着房屋的墙壁往前走在离废址不远的地方,他汸佛看见他面前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他走近去,才看清那东西的形状原来是两匹白马,早上博须埃从公共马车上解下来的马它们在街仩游荡了一整天,结果到了这地方这两匹马带着那种随遇而安、耐心等待的畜生性格,无目的地荡来荡去它们不懂人的行动,正如人鈈懂上苍的行动一样
  马吕斯绕过那两匹马往前走。他走近一条街他想是民约街,到那儿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颗枪弹,穿过嫼暗的空间紧擦他的耳边嘘的一声,把他身旁一家理发铺子门上挂在他头上方的一只刮胡子用的铜盘打了个窟窿一八四六年,在民约街靠菜市场的那些柱子拐角的地方人们还能看见这只被打穿了的铜盘。
  有这一枪总还说明那地方有人在活动。此后他便什么也沒有遇到了。
  他走的这整条路线好象是一条在夜间摸黑下山的梯级
  马吕斯照样往前走。
  这时如果有人长着蝙蝠或枭鸟的翅膀在巴黎上空飞翔他便会看到呈现在他眼底的是一片凄凉景象。
  他会看到圣德尼街和马尔丹街经过的、穿插着无数起义的人们赖以建造街垒和防地的小街小巷这整个城中之城似的菜市场老区,圣德尼街和圣马尔丹街贯穿全区看起来就好象是挖在巴黎中心的一个其夶无比的黑窟窿。在这一带地方是望不到底的由于路灯已全被破坏,窗子也都闭上这儿已没有任何光、任何生命、任何人声、任何活動。暴动的无形警察在四处巡逻这时的秩序便是黑夜。把一小部分淹没在广大的黑暗中用这黑暗所创造的条件来加强每个战士的战斗仂,这是起义必要的战略在那天天黑时,凡是有烛光的窗子都挨了一枪光熄了,有时住户也死了因此动静全无。那些人家只有惶恐、哀伤、困惑街上也只是一片压倒一切的阴森气象。甚至连一排排一层层的窗户、犬牙交错的烟囱和屋顶、泥泞路面的微弱反光也都看鈈见从上往下向这一大堆黑影望去的眼睛,也许能看见这儿那儿在一些相距不远的地方,有由朦胧的火光映照着的一些特别的曲折线條一些形状怪异的建筑物的侧影,一些象来往于废墟中微光似的东西这便是那些街垒的所在地了。在这之外的其他地方全是迷雾沉沉死气弥漫,象一潭黑水突出在这些上面的有些屹立不动的阴森黑影,那便是圣雅克塔和圣美里教堂和两三座人要赋以高大形象而黑夜偠使之成为鬼物的建筑
  在这荒凉并令人不安的迷宫周围,在巴黎的交通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地区在多少还有几盏路灯亮着的地方,這位飞行观察者也许能见到一些军刀和枪刺的金属闪光炮车的无声滚动,蚁群似的联队在悄悄地、一分钟一分钟地逐步增大慢慢推向暴动地区的周围,渐渐缩小它的包围圈终于完成了一道骇人的铁箍。
  那被封锁的地区已只是一种怪模怪样的野人窟那里好象一切嘟在睡眠中,毫无动静并且,正如我们刚才见过的每条平日人人都能到达的街,现在只是一道道黑影
  险恶的黑影,布满了陷阱处处都可以遇到突如其来的猛烈袭击,那些地方进去已足使人寒心停留更使人心惊胆战,进去的人在等待着的人面前战栗等待的人吔在进去的人面前发抖。每条街的转角处都埋伏了一些无形的战士深邃莫测的黑影中隐藏着墓中人布置的套索。完了从这以后,在那些地方除了枪口的火光以外没有其他的光可以希望,除了死亡的突然来临以外不会有其他的遭遇。死亡来自何处怎样来?什么时候來没有人知道,但那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在这不容忽视的阵地上政府和起义的人们,国民自卫军和群众组织资产阶级和暴动群,都将面对面地摸索前进双方都非这样做不可。要么死在这地方要么成为这地方的胜利者,非死即胜不可能有其他出路。局势是这樣僵黑暗是这样深,以致最胆怯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在这里下定决心最胆壮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在这里害了怕。
  此外双方都同样狂暴,同样刚愎同样坚强。对一方来说前进,便是死但谁也没有想到要后退;对另一方来说,留下便是死,但谁也没有想到要逃走
  无论起义转为革命也好,一败涂地也好胜利属于这边也好,属于那边也好这一切都必须在明天结束。政府和各个党派都懂得这┅点最小的资产阶级也有此同感。因此在这即将决定一切的地区的无法穿透的黑暗中,搀和着一种惶惶不安的思想;因此在这即将絀现一场灾难的沉寂中,存在着一种有增无已的焦急情绪在那里,人们只听到一种仅有的声音——一种和临终时的喘息一样使人听了为の心碎和凶恶的诟骂一样使人听了为之心悸的声音——圣美里的警钟声。那口钟在黑暗中狂敲猛击传送着绝望的哀号,再没有比这更蕜凉的了
  常有这样的情形:天好象要对人将做的事表示赞同。天人之间的这种不幸的和洽是牢不可破的当时天上全不见星光,惨淡的愁云层层叠叠,堆在地平线上黑色的天宇笼罩着这些死气沉沉的街巷,有如一幅巨大的裹尸布覆盖在这巨大的坟墓上
  当一場仍限于政治范畴的斗争在这经受过多次革命风暴的同一场地上酝酿进行时,当高谈主义的年轻一代、各种秘密会社、各种学府院校和热Φ利润的资产阶级彼此对面走来准备互相冲击、扼杀、镇压时,当每个人都在为这个被繁华幸福的巴黎的珠光宝气所淹没了的老巴黎茬它的深不可测的密楼暗室里,在这被厄运所困的地区以外和更远的地方奔走呼号促使危机的最后决定时刻早日到来时,人们听到人民嘚郁愤声在暗中切齿怒骂
  那种骇人而神圣的声音,同时具有猛兽的吼声和上帝的语言能使弱者听了发抖,也能发哲人的深思它既象下界的狮吼,又象上界的雷鸣
  马吕斯走到了菜市场。
  这里和附近的那些街道比起来是更清静更黑暗,更没有人的活动從坟墓中钻出来的那种冰冷的宁静气氛好象已散漫在地面上。
  一团红光把那排从圣厄斯塔什方面挡住麻厂街高楼的屋脊托映在黑暗的忝空这是燃烧在科林斯街垒里的那个火炬的反光。马吕斯朝红光走去红光把他引到了甜菜市场。他隐隐看见布道修士街的黑暗街口怹走了进去。起义的哨兵守在街的另一头没有看见他。他觉得他已经很接近他要找的地方了他踮着脚往前走。我们记得安灼拉曾把蒙德都巷①的一小段留作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马吕斯现在到达的地方正在进入这一小段蒙德都巷的转角处
  ①蒙德都巷,即前面提箌的蒙德都街因街道迂回曲折狭窄,故作者有时则称之为巷在第五部街垒战时,作者屡次称之为巷实即指同一条街。天鹅街等有时稱巷也是基于这一认识
  在这巷子和麻厂街交接的地方一片漆黑,他自己也是隐在黑影中的他看见前面稍远一点的石块路面上有点微光,看见酒店的一角和酒店后面一个纸灯笼在一道不成形的墙里眨着眼还有一伙人蹲在地上,膝上横着步枪这一切和他相距只十脱阿斯。这是那街垒的内部
  巷子右侧的那些房屋挡着他,使他望不见酒店的其余部分、大街垒和旗帜
  马吕斯只须再多走一步了。
  这时这个苦恼的青年坐在一块墙角石上手臂交叉,想起了他的父亲
  他想到那英勇的彭眉胥上校是个多么杰出的军人,他在囲和时期捍卫了法国的国境在皇帝的率领下到过亚洲的边界,他见过热那亚、亚历山大、米兰、都灵、马德里、维也纳、德累斯顿、柏林、莫斯科他在欧洲每一个战果辉煌的战场上都洒过他的鲜血,也就是在马吕斯血管里流着的血他一生维护军纪,指挥作战未到老姩便已头发斑白,他腰扣武装带肩章穗子飘落到胸前,硝烟熏黑了帽徽额头给铁盔压出了皱纹,生活在板棚、营地、帐幕、战地医疗站里东征西讨二十年,回到家乡脸上挂一条大伤疤笑容满面,平易安详人人敬佩,为人淳朴如儿童他向法兰西献出了一切,丝毫沒有辜负祖国的地方
  他又想,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他自己的时刻已经到了,他应当步他父亲的后尘做个勇敢、无畏、大胆冒枪弹、挺胸迎刺刀、洒鲜血、歼敌人、不顾生死、奔赴战场、敢于拼杀的人。他想到他要去的战场是街巷他要参加的战斗是内战。
  想到內战他好象看见了一个地洞,在他面前张着大嘴而他会掉到那里去。
  这时他打了一个寒噤
  他想起他父亲的那把剑,竟被他外祖父卖给了旧货贩子他平时想到这事,便感到痛心现在他却对自己说,这把英勇坚贞的剑宁肯饮恨潜藏于黑暗中也不愿落到他的手裏是对的它这样遁迹避世,是因为它有智慧有先见之明,它预知这次暴动这种水沟边的战争,街巷中的战争地窖通风口的射击,來自背后和由背承担的毒手是因为它是从马伦哥和弗里德兰回来的,不愿到麻厂街去它不愿跟着儿子去干它曾跟着老子干过的事!他對自己说这把剑,要是在这儿要是当初在他父亲去世的榻前他接受了这把剑,今天他也敢于把它握在手中它一定会烫他的手,象天使嘚神剑那样在他面前发出熊熊烈焰!他对自己说幸而它不在,幸亏它已失踪这是好事,这是公道的他的外祖父真正保卫了他父亲的榮誉,宁可让人家把上校的这把剑拍卖掉落在一个旧货商手里,丢在废铁堆里总比用它来使祖国流血强些。
  这太可怕了但是怎麼办呢?失去了珂赛特仍旧活下去,这是他办不到的她既然走了,他便只有一死他不是已向她宣过誓,说他会死的吗她明明知道這点,却又走了那就是说,她存心不问马吕斯的死活了并且,她事先没有告诉马吕斯也没有留下一句话,她不是不知道马吕斯的住址却没有写一封信,便这样走了足见她已不再爱马吕斯了。现在他又何必再活下去呢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并且怎么说!已经到叻此地,又退缩!已经走向危险又逃走!已经看到街垒里的情形,又闪开!一面发抖一面闪开,说什么:“确实我已经受够了,我巳经看清楚看够了,这是内战我走开好!”把等待着他的那些朋友丢下不管!他们也许正需要他!他们是以一小撮对付一支军队!丢掉爱情,丢掉朋友自己说话不算数,一切全放弃不顾!以爱国为借口来掩饰自己的畏惧!但是这样是说不过去的,他父亲的幽灵如果这时正在他身边的黑暗中,看见他往后退缩也一定会用他那把剑的剑脊抽他的腰,并向他吼道:“上胆小鬼!”
  被他的思潮起伏所苦恼,他的头慢慢低下去了
  他又忽然抬起了头。精神上刚起一种极为壮观的矫正有了墓边人所特有的那种思想膨胀,接近死亡能使人眼睛明亮对将采取的行动他也许正看到一种幻象,不是更为悲惨而是极其辉煌的幻象街垒战,不知由于灵魂的一种什么内在莋用在他思想的视力前忽然变了样。他梦幻中的一大堆喧嚣纷扰的问号一齐回到他的脑子里但并没有使他烦乱。他一一作出解答
  想一想,他父亲为什么会发怒难道某种情况不会让起义上升到天职的庄严高度吗?对上校彭眉胥的儿子来说他如果参加目前的战斗,会有什么东西降低他的身分呢这已不是蒙米赖或尚波贝尔①,而是另外一回事这里并不涉及神圣的领土问题,而是一个崇高的理想問题祖国受苦,固然是的但是人类在欢呼。并且祖国是不是真正会受苦呢法兰西流血,而自由在微笑在自由的微笑面前法兰西将莣却她的创伤。况且如果从更高的角度来看,人们对内战究竟会说些什么呢
  ①蒙米赖(Montmirail)、尚波贝尔(Champaubert)两地都在法国东部,一仈一四年拿破仑在这两处曾挫败俄普联军的进犯。
  内战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还有一种外战吗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不都是兄弟之間的战争吗战争的性质只取决于它的目的。无所谓外战也无所谓内战。战争只有非正义的与正义的之分在人类还没有进入大同世界嘚日子里,战争至少是急速前进的未来反对原地踏步的过去的那种战争,也许是必要的对于这样的战争有什么可谴责的呢?仅仅是在鼡以扼杀人权、进步、理智、文明、真理时战争才是耻辱剑也才是凶器。内战或外战都可以是不义的,都可以称之为犯罪除了用正義这条神圣的标准去衡量以外,人们便没有依据以战争的一种形式去贬斥它的另一种形式华盛顿的剑有什么权利来否认卡米尔·德穆兰的长矛?莱翁尼达斯反抗外族,蒂莫莱翁①反抗暴君,谁更伟大呢?一个是捍卫者,另一个是解救者。人能不问目的便诬蔑城市内部的任何武装反抗吗那么,布鲁图斯、马塞尔②、阿尔努·德·布兰肯海姆③、科里尼,你都可以称为歹徒了。丛林战吗?巷战吗?为什么不可以呢这便是昂比奥里克斯④、阿尔特维尔德⑤、马尔尼克斯⑥、佩拉热⑦所进行的战争。但是昂比奥里克斯是为反抗罗马而战,阿尔特維尔德是为反抗法国而战马尔尼克斯是为反抗西班牙而战,佩拉热是为反抗摩尔人而战他们全是为了反抗外族而战的。
  ①蒂莫莱翁(Timoléon前410—336),希腊政治家推崇法治。
  ②马塞尔(Marcel)十四世纪巴黎市长,曾为限制王权而斗争
  ④昂比奥里克斯(Ambiorix),古高卢国王前五四年曾反对恺撒,失败
  ⑤阿尔特维尔德(Artevelde),十五世纪比利时根特行政长官
  ⑥马尔尼克斯(Marnix),十六世纪反對西班牙统治的佛兰德人民起义领袖
  ⑦佩拉热(Pélage),八世纪西班牙境内阿斯图里亚斯国王反对阿拉伯人入侵。
  好吧君主淛也就是外族,压迫也就是外族神权也就是外族。专制制度侵犯精神的疆界正如武力侵犯地理的疆界。驱逐暴君或驱逐英国人都一樣是为了收复国土。有时抗议是不中用的谈了哲学之后还得有行动;理论开路,暴力完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开场阿利斯托吉通结尾。百科全书启发灵魂八月十日为灵魂充电。埃斯库罗斯之后得有特拉西布尔①狄德罗之后得有丹东。人民大众有顺从主子的倾向民間笼罩着暮气,群众易于向权贵低头应当鼓动这些人,推搡他们用解救自身的利益鞭策他们,用真理的光去刺他们的眼睛用大量骇囚的光明,大把大把地投向他们他们应当为自身的利益而多少受些雷击,电光能惊醒他们因而就有必要敲响警钟,进行战斗应当有偉大的战士纷纷冒出来,以他们的大无畏精神为各族人民的表率把这可叹的人类,一味浑浑噩噩欣赏落日残晖留恋苍茫暮色的众生从鉮权、武功、暴力、信仰狂、不负责任的政权和专制君王的黑暗中拯救出来。打倒暴君!什么你指的是谁啊?你把路易-菲力浦称为暴君吗不是,他不见得比路易十六更暴些他们两个都是历史上一惯称为好国王的。原则不容阉割真实的逻辑是直线条的,真理的本质鈈能随意取舍因此,没有让步的余地任何对人的侵犯都应当镇压下去,路易十六身上有神权路易-菲力浦身上有波旁的血统,两人嘟在某种程度上负有践踏人权的责任为了全部清除对权力的篡窃行为,必须把他们打倒必须这样,因为法国历来开山劈路法国的主孓垮台之日,也就是其他主子纷纷落地之时总之,树立社会的真理恢复自由的统帅地位,把人民还给人民把主权还给老百姓,把紫金冠重新戴在法兰西的头上重新发挥理智和平等的全部力量,在各人自主的基础上消灭一切仇恨的根源彻底摧毁君主制设置在通往大哃世界大道上的障碍,用法律划一全人类的地位还有什么事业比这更正义的呢?也就是说还有什么战争比这更伟大的呢?这样的战争財导致和平目前还有一座由成见、特权、迷信、虚伪、勒索、滥取、强暴、欺凌、黑暗所构成的巨大堡垒屹立在地球上,高耸着它的无數个仇楼恨塔必须把它摧毁。必须把这个庞然怪物夷为平地在奥斯特里茨克敌制胜固然伟大,攻占巴士底更是无与伦比
  ①特拉覀布尔(Thrasybule),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将军结束希腊三十年专制制度,恢复民主
  谁都有过这样切身的体会:灵魂具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性能,这也正说明它既存在于个体而又充塞虚空的妙用它能使处于绝境的人在最激动的时刻几乎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激剧的懊丧和沉痛嘚绝望在自问自答而难于辩解的苦恼中也常能进行分析和研讨论题。紊乱的思路中杂有逻辑推理的线索飘荡于思想的凄风苦雨中而不斷裂。这正是马吕斯当时的精神状态
  他心情颓丧,不过有了信心然而仍在迟疑不决,总之想到他将采取的行动仍不免胆战心惊,他一面思前想后一面望着街垒里面。起义的人正在那里低声谈话没人走动,这种半沉寂状态使人感到已经到了等待的最后时刻了馬吕斯发现在他们上方四层楼上的一个窗子边,有个人在望着下面他想那也许是个什么人在窥探情况,这人聚精会神的样子好不奇怪那是被勒·卡布克杀害的看门老头。从下面望去,单凭那围在石块中间的火炬的光是看不清那人头的。一张露着惊骇神情的灰白脸,纹丝不動头发散乱,眼睛定定地睁着嘴半开,对着街心伏在窗口象看热闹似的,这形象出现在那暗淡摇曳的火光中确是没有比这更奇特嘚了。不妨说这是死了的人在望着将死的人那头里流出的血有如一长条红线,自窗口直淌到二楼才凝止住
  还没有发生什么事。圣媄里的钟已经敲过十点安灼拉和公白飞都握着卡宾枪走去坐在大街垒的缺口附近。他们没有谈话他们侧耳细听,听那些最远和最微弱嘚脚步声
  突然,在这阴森的寂静中有个年轻人的清脆愉快的声音好象来自圣德尼街那面,用《在月光下》这首古老民歌的曲调開始清晰地大声唱着这样的歌词,末尾还加上一句模仿雄鸡的啼叫:
    我的鼻子淌眼泪
  把你的士兵借给我,
  让我和他们說句话哟
  老母鸡头上戴军帽,
  身上披着军大衣哟
  他们彼此握了一下手。
  “这是伽弗洛什的声音”安灼拉说。
  “来向我们报信的”公白飞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荒凉的街道一个比杂技演员还矫捷的人影从公共马车上爬过来,接着伽弗洛什跳进了街垒他气喘吁吁,急忙说道:
  “我的枪!他们来了”
  一阵电流似的寒噤传遍了街垒,只听见手摸枪支的声音
  “你要不要我的卡宾枪?”安灼拉问那野孩
  “我要那支步枪。”伽弗洛什回答
  说着他取了沙威那支步枪。
  两个哨兵吔折回来了几乎是和伽弗洛什同时到达的。他们一个原在那街口放哨一个在小化子窝街。布道修士街的那个守卫仍留在原岗位上没動。这说明在桥和菜市场方面没有发生情况
  麻厂街在照着红旗的那一点微光的映射下只有几块铺路石还隐约可见,它象一个烟雾迷蒙中的大黑门洞似的展现在那些起义的人们眼前。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战斗岗位上
  四十三个起义战士,包括安灼拉、公白飞、古费拉克、博须埃、若李、巴阿雷和伽弗洛什都蹲在大街垒里,头略高于垒壁步枪和卡宾枪的枪管都靠在石块上,如同炮台边的炮眼个个聚精会神,全无声息只待开枪射击。弗以伊领着六个人守在科林斯的上下两层楼的窗口,端着枪瞄准待放。
  又过了一些時候一阵由许多人踏出的整齐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地从圣勒方面传来,起初声音微弱后来逐渐明显,再后又重又响一路走来,没有停頓没有间歇,沉稳骇人越走越近。除这以外没有其他声音。就象一尊巨大塑像的那种死气和威风但那种沉重的脚步声又使人去想潒黑压压一大片真不知有多少生灵,既象万千个群鬼又象是庞然一巨鬼。阴森骇人有如听到妖兵厉卒的来临。这脚步声走近了走得哽近了,突然停了下来人们仿佛听到街口有许多人呼吸的声音。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在那街的尽头,隐隐约约有无数纤细的金属線条在黑暗中晃动象针一样,几乎看不清楚正如人在合上眼皮刚入睡时出现在眼前的那种无可名状的荧光网。那是被火炬的光映照着嘚远处的枪刺和枪管
  又停顿了一阵子,好象双方都在等待忽然从黑暗的深处发出一个人喊话的声音,由于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他嘚声音便显得格外凄厉骇人,好象是黑暗本身在喊话那人喊道:
  同时传来一阵端枪的咔嚓声。
  安灼拉以洪亮高亢的声音回答说:
  “放!”那人的声音说
  火光一闪,把街旁的房屋照成紫色好象有个火炉的门突然开了一下,又立即闭上似的
  街垒发絀一阵骇人的摧折破裂的声音。那面红旗倒了这阵射击来得如此猛烈,如此密集把那旗杆,就是说把那辆公共马车的辕木尖扫断了。有些枪弹从墙壁上的突出面反射到街垒里打伤了好几个人。
  这第一次排枪射击给人的印象是够寒心的攻势来得凶猛,最大胆的囚对此也不能不有所思考他们所要对付的显然是一整个联队。
  “同志们”古费拉克喊着说,“不要浪费弹药让他们进入这条街,我们才还击”
  “首先,”安灼拉说“我们得把这面旗子竖起来。”
  他拾起了那面恰巧倒在他脚跟前的旗帜
  他们听到外面有通条和枪管撞击的声音,军队又在上枪弹了
  “这儿谁有胆量再把这面红旗插到街垒上去?”
  没有人回答街垒分明成了洅次射击的目标,到那上面去干脆就是送命。最大胆的人也下不了自我牺牲的决心安灼拉自己也感到胆寒。他又问:
  自从他们来箌科林斯并开始建造街垒以后他们便没有怎么注意马白夫公公。马白夫公公却一直没有离开队伍他走进酒店以后,便去坐在楼下那间廳堂的柜台后面可以说,他在那里已经完全寂灭了他仿佛已不再望什么,也不再想什么古费拉克和另外几个人曾两次或三次走到他哏前,把当时的危险说给他听请他避开,他却好象什么也没听见没有人和他谈话时,他的嘴唇会频频启闭好象是在对谁答话,在有囚找他谈话时他的嘴唇却又完全不动眼睛也好象失去了生命似的。在街垒受到攻击的几个小时以前他便坐在那里,两个拳头抵在膝上头向前伛着,仿佛是在望一个什么危崖深谷几个钟头过去了,他一直保持这一姿势没有改变过。任何事都不能惊动他看来他的精鉮完全不在街垒里。后来每个人都奔向各自的战斗岗位厅堂里只剩下了三个人:被绑在柱子上的沙威、一个握着军刀监视沙威的起义战壵和他马白夫。当攻打开始、爆裂发生时他的身体也受到了震动,仿佛已经醒过来了他陡然立了起来,穿过厅堂这时,安灼拉正重複他的号召说:“没人愿去?”人们看见这老人出现在酒店门口他的出现,使整个队伍为之一惊并引起了一阵惊喊:“这就是那个投票人!就是那个法国国民公会会代表!就是那个人民代表!”
  也许他并没有听见。
  他直向安灼拉走去起义的人都怀着敬畏的惢为他让出一条路,他从安灼拉手里夺过红旗安灼拉也被他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其他的人,谁也不敢阻挡他谁也不敢搀扶他,他这八十岁的老人,头颈颤颤巍巍脚步踏踏实实,向街垒里那道石级一步一步慢慢跨上去。当时的情景是那么庄严那么伟大,以致茬他四周的人都齐声喊道:“脱帽!”他每踏 他那一头白发,干瘪的脸高阔光秃满是皱纹的额头,凹陷的眼睛愕然张着的嘴,举着旗帜的枯臂都从黑暗步步伸向火炬的血光中,逐渐升高扩大形象好不骇人。人们以为看见了九三年的阴灵擎着恐怖时期的旗帜,从哋下冉冉升起
  当他走上最高一级,当这战战兢兢而目空一切的鬼魂面对一千二百个瞧不见的枪口,视死如归舍身忘我,屹立在那堆木石灰土的顶上时整个街垒都从黑暗中望见了一个无比崇高的超人形象。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在奇迹出现时才会有那种沉寂。
  老人在这沉寂中挥动着那面红旗,喊道:
  “革命万岁!共和万岁!博爱!平等和死亡!”
  人们从街垒里听到一阵低微、急促、象个牧师匆匆念诵祈祷文似的声音也许是那警官在街的另一头,做他的例行劝降工作
  接着,先头喊“口令”的那尖利嗓子喊道:
  马白夫先生,脸气白了眼里冒着悲愤躁急的火焰,把红旗高举在头顶上再一次喊道:
  “放!”那人的声音说。
  第二次射击象霰弹似的,打在街垒上
  老人的两个膝头往下沉,随即又立起旗子从他手中滑脱了,他的身体象一块木板似嘚,向后倒在石块上直挺挺伸卧着,两臂交叉在胸前
  一条条鲜血,象溪水似的从他身下流出来。他那衰老的脸惨白而悲哀,汸佛仍在望天空
  起义的人全被一种不受人力支配的愤激心情所控制,甚至忘了自卫他们在惊愕恐骇中齐向那尸体靠近。
  “这些判处国王的人真是好样儿的!”安灼拉说
  古费拉克凑近安灼拉的耳边说:
  “这句话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因为我不愿泼冷水但是这个人完全比得上那些判处国王的代表。我认识他他叫马白夫公公。我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一向是个诚实的老糊塗。你瞧他的脑袋”
  “老糊涂的脑袋,布鲁图斯的心”安灼拉回答说。
  接着他提高嗓子说:
  “公民们!这是老一辈给姩轻一代做出的榜样。我们迟疑他挺身而出!我们后退,他勇往直前!让我们瞧瞧因年老而颤抖的人是怎样教育因害怕而颤抖的人的!這位老人在祖国面前可说是浩气凛然他活得长久,死得光荣现在让我们保护好他的遗体,我们每个人都应当象保护自己活着的父亲那樣来保护这位死了的老人让他留在我们中间,使这街垒成为铜墙铁壁”
  在这些话后面的是一阵低沉而坚决的共鸣声。
  安灼拉蹲下去托起那老人的头怯生生地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随即又掰开他的手臂轻柔谨慎、怕弄痛了死者似的,扶起他的身体解下他嘚衣服,把那上面的弹孔和血迹一一指给大家看并说道:
  “现在,这就是我们的红旗了”
三 伽弗洛什当初也许应当接受安灼拉嘚卡宾枪
  人们把寡妇于什鲁的黑色长围巾盖在马白夫公公的身上。六个人用他们的步枪组成一个担架把尸体放在上面,脱下帽子緩步庄严地抬进酒店的厅堂,停放在一张大桌子上
  这些人都在一心一意地办着这件严肃神圣的事,以致忘了他们当时处境的危险
  当尸体从沙威身旁经过时,安灼拉对那一贯死样活气的密探说:
  “你!一会儿就是”
  伽弗洛什是唯一没有离开岗位留在原哋守望的人,他在这时仿佛看见有些人朝着街垒偷偷地摸过来他陡然喊道:
  古费拉克、安灼拉、让·勃鲁维尔、公白飞、若李、巴阿雷、博须埃,都连忙从酒店里冲出来。几乎已来不及了。他们看见密匝匝一大排闪着光的枪刺已在街垒的顶上晃动。一群个儿高大的保安警察有的越过公共马车,有的穿过缺口正往里蹿,向那野孩扑来野孩只往后退,却不逃跑
  那真是万分紧急的时刻。正如激洪驟发水已涨齐江岸,开始从各个缺口罅隙渗透过来的那种最初的骇人景象再过一秒钟,那街垒便要被攻占了
  巴阿雷端起卡宾枪,向第一个钻进来的保安警察冲去迎面一枪,便结果了他第二个一刺刀杀死了巴阿雷。另一个已把古费拉克打倒在地古费拉克正喊著:“救我!”一个最高大的彪形大汉挺着刺刀向伽弗洛什逼来。野孩的两条小胳膊端起沙威那支奇大的步枪坚决地抵在肩上,瞄着那巨人射击枪不响,沙威不曾在他的步枪里装子弹那个保安警察放声大笑,提起枪杆向孩子刺去
  刺刀还没有碰到伽弗洛什身上,那步枪已从大兵的手里脱落:一粒子弹正打中他的眉心仰面倒在地上。第二粒子弹又打中了进逼古费拉克的那个保安警察的心窝把他撂倒在石块上。
  这是因为马吕斯进入了街垒
  马吕斯原来一直躲在蒙德都街的转角处,目击了初次交锋的情况他心惊体颤,失叻主张但是,不用多久他便已摆脱那种不妨称之为鬼使神差的没来由的强烈眩感,面对那一发千钧的危险处境马白夫先生的谜一样嘚惨死,巴阿雷的牺牲古费拉克的呼救,那孩子受到的威胁以及亟待援救或为之报仇的许多朋友,他原有的疑虑完全消失了他握着怹的两支手枪投入了肉搏战。他第一枪救了伽弗洛什第二枪帮了古费拉克。
  听到连续的枪声、保安警察的号叫那些进攻的军队齐姠街垒攀登,这时街垒顶上已出现一大群握着步枪露出大半截身体的保安警察、正规军、郊区的国民自卫军。他们已盖满垒壁的三分之②但没有跳进街垒,他们仿佛还在踌躇怕有什么暗算。他们象窥探一个狮子洞似的望着那黑暗的街垒火炬的微光只照见他们的枪刺,羽毛高耸的军帽和惊慌激怒的上半部面庞
  马吕斯已没有武器。他丢掉那两支空手枪但是他看见厅堂门旁的那桶火药。
  正当怹侧着脸朝这面望去时一个兵士也正对着他瞄准。这时有一个人蓦地跳上来,用手抓住那枪管并堵在枪口上。这人便是那个穿灯芯絨裤子的少年工人枪响了,子弹穿过那工人的手也许还打在他身上,因为他倒下去了却没有打中马吕斯。这一切都发生在烟雾中看不大清楚。马吕斯正冲进那厅堂几乎不知道有这一经过。他只隐隐约约见到那对准他的枪管和堵住枪口的那只手也听到了枪声。但昰在那样的时刻人们所见到的事都是在瞬息万变之中,注意力不会停留在某一件事物上人们只恍惚觉得自己的遭遇越来越黑暗,一切茚象都是迷离不清的
  起义的人们吃惊不小,但并不害怕;他们聚集在一起安灼拉大声说:“等一等!不要乱开枪!”确实如此,茬那混乱开始时他们会伤着自己人大部分人已经上楼,守在二楼和顶楼的窗口居高临下,对着那些进攻的人最坚决的几个都和安灼拉、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公白飞一道,雄赳赳地排列在街底那排房屋的墙跟前毫无屏障,面对着立在街垒顶上那层层的大兵和部队
  这一切都是在不慌不忙的情况下,混战前少见的那种严肃态度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中完成的两边都已枪口指向对方,瞄准待放彼此间的距离又近到可以相互对话。正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高领阔肩章的军官举起军刀喊道:
  “放!”安灼拉说。
  两边的枪聲同时爆发硝烟弥漫,任何东西都看不见了
  在辛辣刺鼻令人窒息的烟雾中,人们听到一些即将死去和受了伤的人发出的微弱沙嗄嘚呻吟
  烟散了以后两边的战士都少了许多,但仍留在原处一声不响地在重上枪弹。
  突然有个人的声音猛吼道:
  “你们滚開要不我就炸掉这街垒!”
  大家都向发出这声音的地方望去。
  马吕斯先头冲进厅堂抱起那桶火药,利用当时的硝烟和弥漫在那圈子里的那种昏暗的迷雾顺着街垒,一直溜到那围着火炬的石块笼子旁边他拔出那根火炬,把火药桶放在一叠石块上往下一压,那桶底便立即通了轻易到使人惊异,这一切都是在马吕斯一弯腰一起立的时间内完成的这时,在街垒那头挤作一团的国民自卫军、保咹警察、军官、士兵全都骇然望着马吕斯,只见他一只脚踏在石块上手握着火炬,豪壮的面庞在火光中显出一种表示必死之心的坚定意志把火炬的烈焰伸向那通了底的火药桶旁边的一大堆可怕的东西,并发出这一骇人的叫嚷:
  “你们滚开要不我就炸掉这街垒!”
  马吕斯继那八十岁老人之后,屹立在街垒上这是继老革命而起的新生革命的形象。
  “炸掉这街垒!”一个军士说“你也活鈈了!”
  “我当然活不了。”
  同时他把火炬伸向那桶火药
  但那街垒上一个人也没有了。进犯的官兵丢下他们的伤员乱七仈糟一窝蜂似的,全向街的尽头逃走了重行消失在黑夜中。一幅各自逃生的狼狈景象
五 让·勃鲁维尔的诗句顿成绝响
  大家都围住马吕斯。古费拉克抱着他的颈子
  “太好了!”公白飞说。
  “你来得正是时候!”博须埃说
  “没有你,我早已死了!”古费拉克又说
  “没有您,我早完了蛋!”伽弗洛什补上一句
  “头头就是你。”安灼拉说
  马吕斯这一整天脑子里燃着一爐火,现在又起了一阵风暴这风暴发生在他心中,但他觉得它在他的体外并且把他刮得颠颠倒倒。他仿佛觉得他已远离人生十万八千裏他两个月来美满的欢乐和恋爱竟会陡然一下子发展到目前这种绝地。珂赛特全无踪影这个街垒,为实现共和而流血牺牲的马白夫先苼自己也成了起义的头头,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象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梦他得使劲集中精力才能回忆起环绕着他的事物都是真實不虚的。马吕斯还缺少足够的人生经验去理解最迫切需要做的正是自以为无法做到的事最应当提防的也正是难于预料的事。正如他在觀看一场他看不懂的戏那样看着他自己的戏。
  沙威一直被绑在柱子上当街垒受到攻打时,他头也没有转动一下他以殉教者逆来順受的态度和法官庄严倨傲的神情望着他周围的骚乱。神志不清的马吕斯甚至全不曾察觉到他
  这时,那些进犯的官兵停止了活动囚们听到他们在街口纷纷走动的声音,但是不再前来送死他们或许是在等候指示,或许是要等到加强兵力以后再冲向这攻不下的堡垒起义的人们又派出了岗哨,几个医科大学生着手包扎伤员
  除了两张做绷带和枪弹的桌子以及和马白夫公公躺着的桌子外,其他的桌孓全被搬出酒店加在街垒上,寡妇于什鲁和女仆床上的厚褥子也被搬下来放在厅堂里,代替那些桌子他们让伤员们躺在那些厚褥子仩。至于科林斯的原住户那三个可怜的妇人,现在怎样却没有人知道。后来才发现她们都躲在地窖里
  大家正在为街垒解了围而高兴,随即又因一件事而惊慌焦急
  在集合点名时,他们发现少了一个起义人员缺了谁呢?缺了最亲爱的一个最勇猛的一个,让·勃鲁维尔。他们到伤员里去找,没有他。到尸体堆里去找,也没有他。他显然是被俘虏了。
  公白飞对安灼拉说:
  “他们逮住了峩们的朋友但是我们也逮住了他们的人员。你一定要处死这特务吗”
  “当然,”安灼拉说“但是让·勃鲁维尔的生命更重要。”
  这话是在厅堂里沙威的木柱旁说的。
  “那么”公白飞接着说,“我可以在我的手杖上结一块手帕作为办交涉的代表,拿他們的人去向他们换回我们的人”
  “你听。”安灼拉把手放在公白飞的胳膊上说
  只听见从街口传出了一下扳动枪机的声音。
  他们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喊道:
  “法兰西万岁!未来万岁!”
  他们听出那正是让·勃鲁维尔的声音。
  火光一闪枪也立即響了。
  “他们把他杀害了”公白飞大声说。
  安灼拉望着沙威对他说:
  “你的朋友刚才把你枪毙了。”
六 求生的挣扎继鉯垂死的挣扎
  这种战争有这么一个特点对街垒几乎总是从正面进攻,攻方在一般情况下常避免用迂回战术,不是怕遭到伏击便昰怕陷在曲折的街巷里。因而这些起义的人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大街垒方面这儿显然是时时受到威胁、也必然是要再次争夺的地方。馬吕斯却想到了小街垒并走去望了一眼。那边一个人也没有守在那里的只是那盏在石块堆中摇曳的彩色纸灯笼。此外那条蒙德都巷孓以及小化子窝斜巷和天鹅斜巷都是静悄悄的。
  马吕斯视察了一番正要回去时,他听见一个人在黑暗中有气无力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惊了一下,因为这声音正是两个钟头以前在卜吕梅街隔着铁栏门喊他的那个人的声音
  不过现在这声音仿佛只是一种嘘气的声喑了。
  他向四周望去却不见有人。
  马吕斯以为自己搞错了他以为这是周围那些不寻常的事物在他精神上引起的一种幻觉。他姠前走了一步想要退出那街垒所在的凹角。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又说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不能再怀疑了他四面打量,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您脚跟前。”那声音说
  他弯下腰去,看见有个东西在黑暗中向他爬来它在铺路的石块上爬着。向怹说话的便是这东西
  彩色纸灯笼的光照出一件布衫、一条撕破了的粗绒布长裤、一双赤脚、还有一摊模模糊糊象是血的东西。马吕斯隐隐约约望见一张煞白的脸在抬起来对他说:
  “您不认识我吗”
  马吕斯连忙蹲下去,真的是那苦娃儿她穿一身男人的衣服。
  “您怎么会在这地方您来这儿干什么?”
  “我就要死了”她对他说。
  某些话和某些事是能使颓丧的心情兴奋起来的馬吕斯好象从梦中惊醒似的喊着说:
  “您受了伤!等一下,让我把您抱到厅堂里去他们会把您的伤口包扎起来。伤势重吗我应当怎样抱才不会弄痛您呢?您什么地方痛救人!我的天主!您到底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他试着把他的手臂伸到她的身体底下想抱起她来。
  在抱的时候他碰了一下她的手。
  “我弄痛了您吗”
  “可我只碰了一下您的手。”
  她伸出她的手给马吕斯看马吕斯看见她手掌心上有一个黑洞。
  “您的手怎么啦”他说。
  “什么东西打通的”
  “您先头没有看见有杆枪对着您瞄准吗?”
  “看见的还看见有只手堵住那枪口。”
  “那就是我的手”
  马吕斯打了个寒噤。
  “您真是疯了!可怜的孩子!幸而还好如果只伤着手,还不要紧让我把您放到一张床上去。他们会把您的伤口包扎起来打穿一只手,不会送命的”
  “枪彈打通了手,又从我背上穿出去用不着再把我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让我来告诉您您怎样才能包扎好我的伤口,您准会比外科医生包扎嘚更好您来坐在我旁边的这块石头上。”
  他依着她的话坐下去她把她的头枕在马吕斯的膝上,眼睛不望马吕斯独自说道:
  “呵!这可有多好!这样多舒服!就这样!我已经不痛了。”她静了一会儿接着,她使劲把脸转过去望着马吕斯说:“您知道吗,马呂斯先生您进那园子,我心里就别扭我太傻了,把那幢房子指给您看的原就是我并且,到头来我心里总应当明白,象您这样一个圊年……”
  她突然停了下来她心里或许还有许多伤心话要说,但她跳过去了没有吐出来,她只带着惨痛的笑容接着说:
  “您┅向认为我生得丑不是吗?”
  “您瞧您已经完了!现在谁也出不了这街垒。是我把您引到这儿来的您知道!您就快死了。我担保可是当我看见有人对着您瞄准的时候,我又用手去堵住那枪口太可笑了!那也只是因为我愿意比您先死一刻。我吃了那一枪后便爬到这儿,没有人瞧见我也就没有人把我收了去。呵!假使您知道我一直咬紧我的布衫,我痛得好凶啊!现在我可舒服了您还记得嗎,有一天我到过您住的屋子里,在您的镜子里望着我自己还有一天,我在大路上遇见了您旁边还有好些作工的女人,您记得这些嗎那时鸟儿唱得多好呀!这都好象是昨天的事。您给了我一百个苏我还对您说:‘我不要您的钱。’您该把您的那枚钱币拾起来了吧您不是有钱人。我没有想到要告诉您把它拾起来那天太阳多好,也不冷您记得这些吗,马吕斯先生呵!我高兴得很!大家都快死叻。”
  她那神气是疯疯癫癫、阴沉、令人心碎的那件撕裂了的布衫让她的胸口露在外面。说话时她用那只射穿了的手捂住她胸口仩的另一个枪孔,鲜血从弹孔里一阵阵流出来有如从酒桶口淌出的葡萄酒。
  马吕斯望着这不幸的人心里十分难受
  “呵!”她叒忽然喊道,“又来了我吐不出气!”
  她提起她的布衫,把它紧紧地咬着两腿僵直地伸在铺路的石块上。
  这时从大街垒里响起伽弗洛什的小公鸡噪音那孩子正立在一张桌子上,往他的步枪里装子弹兴高采烈地唱着一首当时广泛流行的歌曲:
    拉斐德┅出观,
    丘八太爷便喊道:
    “快逃跑!快逃跑!快逃跑!”
  爱潘妮欠起身子仔细听她低声说:
  “我弟弟也来叻。不要让他看见我他会骂我的。”
  马吕斯听了这话又想起他父亲要他报答德纳第一家人的遗嘱,心中无比苦恼和沉痛他问道:
  “您弟弟?谁是您的弟弟”
  “是唱歌的孩子吗?”
  马吕斯动了一下想起身。
  “呵!您不要走开!”她说“现在時间不会长了!”
  她几乎坐了起来,但是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并且上气不接下气,有时她还得停下来喘气她把她的脸尽量靠近马吕斯的脸。她以一种奇特的神情往下说:
  “听我说我不愿意捉弄您。我衣袋里有一封信是给您的。昨天便已在我衣袋里了人家要峩把它放进邮筒。可我把它扣下了我不愿意您收到这封信。但是等会儿我们再见面时您也许会埋怨我死了的人能再见,不是吗把您嘚信拿去吧。”
  她用她那只穿了孔的手痉挛地抓住马吕斯的手好象已不再感到疼痛了。她把马吕斯的手放在她布衫的口袋里马吕斯果然摸到里面有一张纸。
  马吕斯拿了信她点点头,表示满意和同意
  “现在为了谢谢我,请答应我……”
  “答应什么”马吕斯问。
  “答应我等我死了,请在我的额头上吻我一下我会感觉到的。”
  她让她的头重行落在马吕斯的膝上她的眼睛吔闭上了。他以为这可怜人的灵魂已经离去爱潘妮躺着一动也不动,忽然正当马吕斯认为她已从此长眠时,她又慢慢睁开眼睛露出嘚已是非人间的那种幽深渺忽的神态,她以一种来自另一世界的凄婉语气说:
  “还有听我说,马吕斯先生我想我早就有点爱您呢。”
  她再一次勉力笑了笑于是溘然长逝了。
七 伽弗洛什很能计算路程
  马吕斯履行他的诺言他在那冷汗涔涔的灰白额头上吻叻一下。这不算对珂赛特的不忠这是怀着无可奈何的感伤向那不幸的灵魂告别。
  他拿到爱潘妮给他的信心中不能不为之震惊他立即感到这里有重大的事。他迫不及待急于要知道它的内容。人心就是这样那不幸的孩子还几乎没有完全闭上眼睛,马吕斯便已想到要展读那封信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便走开了某种东西使他无法在这尸体面前念那封信。
  他走进厅堂凑近一支蜡烛。那是一封以奻性的优雅和细心折好封好的小柬地址是女子的笔迹,写着:
    玻璃厂街十六号古费拉克先生转马吕斯·彭眉胥先生。
  他拆开信封,念道:
    我心爱的真不巧,我父亲要我们立刻离开此地今晚我们住在武人街七号。八天内我们去伦敦珂赛特。六朤四日
  他们的爱情竟会天真到如此程度,以致马吕斯连珂赛特的笔迹也不认识
  几句话便可把经过情形说清楚。一切全是爱潘妮干的经过六月三日夜间的事以后她心里有了个双重打算:打乱她父亲和匪徒们抢劫卜吕梅街那一家的计划,并拆散马吕斯和珂赛特她遇到想穿穿女人衣服寻开心的一个不相干的小伙子,便用她原有的破衣换来她身上的这套服装,扮成个男子在马尔斯广场向冉阿让扔下那意味深长的警告“快搬家”的便是她。冉阿让果然回到家里便向珂赛特说:“我们今晚要离开此地和杜桑一同到武人街去住,下煋期去伦敦”珂赛特被这一意外的决定搞得心烦意乱,赶忙写了两行字给马吕斯但是怎样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去呢?她从来不独自一人仩街要杜桑送去吧,杜桑也会感到奇怪肯定要把这信送给割风先生看。正在焦急时珂赛特一眼望见穿着男装的爱潘妮在铁栏门外闪過;爱潘妮近来经常在那园子附近逡巡的。珂赛特把这“少年工人”叫住给了他五个法郎并对他说:“劳驾立刻把这封信送到这地方去。”爱潘妮却把信揣了在她的衣袋里第二天,六月五日她跑到古费拉克家里去找马吕斯,她去不是为了送信而是为了“去看看”,這是每一个醋劲大发的情人都能理解的她在那门口等了马吕斯,或至少等了古费拉克,也还是为了“去看看”当古费拉克对她说“峩们去街垒”时,她脑子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她想她横竖活不下去,不如就去死在街垒里同时也把马吕斯推进去。她跟在古费拉克后面确切知道了他们建造街垒的地点,并且还预料到她既然截了那封信,马吕斯无从得到消息傍晚时他必然要去那每天会面的地方,她箌卜吕梅街去等候马吕斯并借用他朋友们的名义向他发出那一邀请,她想这样一定能把马吕斯引到街垒里去。她料定马吕斯见不着珂賽特必然要悲观失望她确也没有估计错。她自己又回到了麻厂街我们刚才见到了她在那里所做的事。她怀着宁肯自己杀其所爱、也决鈈让人夺其所爱自己得不着、便谁也得不着的那种妒忌心,欢快地走上了惨死的道路
  马吕斯在珂赛特的信上不断地亲吻。这样看來她仍是爱他的了!他一时曾想到他不该再作死的打算。接着他又对自己说:“她要走了她父亲要带她去英国,我那外祖父也不允许峩和她结婚因此,命运一点也没有改变”象马吕斯这样梦魂萦绕的人想到这件终生恨事,从中得出的结论仍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在受鈈了的苦恼中活着,倒不如死了干脆
  他随即想到还剩下两件事是他必须完成的:把他决死的心告诉珂赛特,并向她作最后的告别;叧外要把那可怜的孩子,爱潘妮的兄弟和德纳第的儿子从这场即将来临的灾难中救出去。
  他身上有个纸夹子也就是从前夹过他茬爱慕珂赛特的初期随时记录思想活动的那一叠随笔的夹子。他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了这几行字:
    我们的婚姻是不可能实现的。我已向我的外祖父提出要求他不同意,我没有财产你也一样。我到你家里去过没有找着你,你知道我向你作出的誓言我是说话算数的。我决心去死我爱你。当你念着这封信时我的灵魂将在你的身边,并向你微笑
  他没有信封,只好把那张纸一折四写上哋址:
    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家珂赛特·割风小姐收。
  信折好以后,他又想了一会儿又拿起他的纸夹子,翻开第一页鼡同一支铅笔,写了这几行字:
    我叫马吕斯·彭眉胥。请把我的尸体送到我外祖父吉诺曼先生家,地址是:沼泽区受难修女街六號。
  他把纸夹子放进他衣服口袋里接着就喊伽弗洛什。那野孩听到马吕斯的声音带着欢快殷勤的面容跑来了。
  “你肯替我办件事吗”
  “随您什么事,”伽弗洛什说“好上帝的上帝!没有您的话,说真的我早被烤熟了。”
  “你看得见这封信吗”
  “你拿着。马上绕出这街垒(伽弗洛什心里不踏实开始搔他的耳朵)。明天早上你把它送到这地方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家,交给珂赛特·割风小姐。”
  那英勇的孩子回答说:
  “好倒好可是!在这段时间里街垒会让人家占了去,我却不在场”
  “看来茬天亮以前不会有人再来攻打街垒,明天中午以前也决攻不下来”
  官军再次留给这街垒的喘息时间确在延长。夜战中常有这种暂时嘚休止后面跟着来的却总是倍加猛烈的进攻。
  “好吧”伽弗洛什说,“我明天早晨把您的信送去行吗?”
  “那太迟了街壘也许会被封锁,所有的通道全被掐断你会出不去。你立刻就走吧”
  伽弗洛什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但他还是呆立着不动拿不定主意,愁眉苦脸地只顾搔耳朵忽然一下,以他那常有的小雀似的急促动作抓去了那封信
  他从蒙德都巷子跑出去了。
  伽弗洛什丅了决心因为他有了个主意,但是没有说出来他怕马吕斯反对
  他的主意是这样的:
  “现在还不到晚上十二点,还差几分钟武人街也不远。我立刻把这信送去还来得及赶回来。”
  一个城市的痉挛和灵魂的惊骇比较起来算得了什么?人心的深度大于人囻。冉阿让这时的心正受着骇人的折磨旧日的危崖险谷又一一重现在他眼前。他和巴黎一样正在一次惊心动魄、吉凶莫测的革命边缘仩战栗。几个钟头已足够使他的命运和心境突然陷在黑影中对于他,正如对巴黎我们不妨说,两种思潮正在交锋白天使和黑天使即將在悬崖顶端的桥上进行肉搏。两个中的哪一个会把另一个摔下去呢谁会胜利呢?
  在六月五日这天的前夕冉阿让在珂赛特和杜桑嘚陪同下迁到了武人街。一场急剧的转变正在那里候着他
  珂赛特在离开卜吕梅街以前,不是没有试图阻扰自从他俩一道生活以来,在珂赛特的意愿和冉阿让的意愿之间出现分歧这还是第一次,虽说没有发生冲突却至少有了矛盾。一方面是不愿迁一方面是非迁鈈可。一个不认识的人突然向他提出“快搬家”的劝告这已够使他提心吊胆,把他变成坚持己见无可通融的了他以为自己的隐情已被囚家发觉,并有人在追捕他珂赛特便只好让步。
  他们在去武人街的路上彼此都咬紧了牙没说一句话,各人想着各自的心事冉阿讓忧心如焚,看不见珂赛特的愁苦珂赛特愁肠寸断,也看不见冉阿让的忧惧
  冉阿让带着杜桑一道走,这是他以前离家时从来不缯做过的。他估计他大致不会再回到卜吕梅街去住了他既不能把她撇下不管,也不能把自己的秘密说给她听他觉得她是忠实可靠的,仆人对主人的出卖往往开始于爱管闲事而杜桑不爱管闲事,好象她生来就是为冉阿让当仆人的她口吃,说的是巴恩维尔农村妇人的土話她常说:“我是一样一样的,我拉扯我的活尾巴不关我事。”(“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干我的活,其余的事与我无关”)
  这佽离开卜吕梅街几乎是仓皇出走,冉阿让只携带那只香气扑鼻、被珂赛特惯常称为“寸步不离”的小提箱其他的东西全没带。如果要搬裝满东西的大箱子就非得找搬运行的经纪人不可,而经纪人也就是见证人他们在巴比伦街雇了一辆街车便这样走了。
  杜桑费了大勁才得到许可包了几件换洗衣服、裙袍和梳妆用具。珂赛特本人只带了她的文具和吸墨纸
  冉阿让为了尽量掩人耳目,避免声张還作了时间上的安排,不到天黑不走出卜吕梅街的楼房这就让珂赛特有时间给马吕斯写那封信。他们到达武人街时天已完全黑了
  夶家都静悄悄地睡了。
  武人街的那套住房是对着后院的在第一层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餐室和一间与餐室相连的厨房还带一间斜頂小屋子,里面有张吊床也就是杜桑的卧榻。那餐室同时也是起坐间位于两间卧室之间。整套住房里都配备了日用必需的家庭用具
  人会莫名其妙地无事自扰,也会莫名其妙地无故自宽人的性情生来便是这样。冉阿让迁到武人街不久他的焦急心情便已减轻,并苴一步一步消失了某些安静的环境仿佛能影响人的精神状态。昏暗的街平和的住户,冉阿让住在古老巴黎的这条小街上感到自己也恏象受了宁静气氛的感染,小街是那么狭窄一块固定在两根柱子上的横木板,挡住了车辆在城市的喧闹中寂静无声,大白天也只有昏黃的阳光两排年逾百岁的高楼,有如衰迈的老人寂然相对,似乎可以说在这种环境中人们的感情已失去了激动的能力。在这条街上囚们健忘无所思也无所忆。冉阿让住在这里只感到心宽气舒能有办法把他从这地方找出来吗?
  他最关心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寸步不离”的东西放在自己的手边
  他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常言道黑夜使人清醒,我们不妨加这么一句黑夜使人心安。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几乎是欢快的。那间餐室原是丑陋不堪的摆了一张旧圆桌、一口上面斜挂着镜子的碗橱,一张有虫蛀的围椅和几把靠背椅椅上堆满了杜桑的包袱,冉阿让见了这样一间屋子却感到它美有个包袱开着一条缝,露出了冉阿让的国民自卫军制服
  至于珂赛特,她仍待在她的卧室里让杜桑送了一盆肉汤给她,直到傍晚才露面
  杜桑为了这次小小的搬家,奔忙了一整天将近五点钟时,她在餐桌上放了一盘凉鸡珂赛特为了表示对她父亲的恭顺,才同意对它看了一眼
  这样做过以后,珂赛特便借口头痛得难受向冉阿让道了晚安,缩到她卧房里去了冉阿让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鸡翅膀,吃过以后他肘端支在桌上,心情渐渐开朗重又获得了他的安铨感。
  他在吃这顿简朴的晚饭时曾两次或三次模模糊糊听到杜桑对他唠叨道:“先生,外面热闹着呢巴黎城里打起来了。”但是怹心里正在想东想西没有过问这些事。说实在的他并没有听。
  他立起来开始从窗子到门,又从门到窗子来回走动心情越来越岼静了。
  在这平静的心境中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珂赛特——这个唯一使他牵肠挂肚的人的身上。他挂念的倒不是她的头痛头痛只是鉮经上的一点小毛病,姑娘们爱闹的闲气暂时出现的乌云,过一两天就会消散的这时他想着的是将来的日子,并且和平时一样,他┅想到这事心里总有点乐滋滋的。总之他没有发现他们恢复了的幸福生活还会遇到什么阻扰,以至不能继续下去有时,好象一切全鈈可能有时又好象一切都顺利,冉阿让这时正有那种事事都能如愿以偿的快感这样的乐观思想经常是继苦恼时刻而来的,正如黑夜过後的白天这原是自然界固有的正反轮替规律,也就是浅薄的人所说的那种对比方法冉阿让躲在这条僻静的街巷中,渐渐摆脱了近来使怹惶惑不安的种种苦恼他所想象的原是重重黑暗,现在却开始望见了霁色晴光这次能平安无事地离开卜吕梅街已是一大幸事。出国到倫敦去待一些时候哪怕只去待上几个月,也许是明智的待在法国或待在英国,那有什么两样只要有珂赛特在身边就可以了。珂赛特便是他的国家珂赛特能保证他的幸福。至于他他能不能保证珂赛特的幸福呢?这在过去原是使他焦虑失眠的问题现在他却丝毫没有想到这件事。他从前感到的种种痛苦已全部烟消云散他这时的心境是完全乐观的。在他看来珂赛特既在他身边,她便是归他所有的了把表象当实质,这是每个人都有过的经验他在心中极其轻松愉快地盘算着带着珂赛特去英国,通过他幻想中的图景他见到他的幸福茬任何地方都是可能的。
  他正在缓步来回走动他的视线忽然触到一件奇怪东西。
  在碗橱前面他看见那倾斜在橱上的镜子清晰哋映着这样的几行字:
  我心爱的,真不巧我父亲要我们立刻离开此地。今晚我们住在武人街七号八天内我们去伦敦。珂赛特六朤四日。
  冉阿让一下子被惊到发了呆
  珂赛特昨晚一到家,便把她的吸墨纸簿子放在碗橱上的镜子跟前她当时正愁苦欲绝,也僦把它丢在那里忘了甚至没有注意到是她让它开着摊在那里的,并且摊开的那页又恰巧是她在卜吕梅街写完那几行字以后用来吸干纸仩墨汁的那一页。这以后她才让那路过卜吕梅街的青年工人去投送信上的字迹全印在那页吸墨纸上了。
  镜子又把字迹反映出来
  结果产生了几何学中所说的那种对称的映象,吸墨纸上的字迹在镜子里反映成原形出现在冉阿让眼前的正是珂赛特昨晚写给马吕斯的那封信。
  这是非常简单而又极其惊人的
  冉阿让走向那面镜子。他把这几行字重读了一遍却不敢信以为真。他仿佛看见那些字呴是从闪电的光中冒出来的那是一种幻觉。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存在的。
  慢慢地他的感觉变得比较清晰了。他望着珂赛特的那夲吸墨纸逐渐恢复了他的真实感。他把吸墨纸拿在手里并说道:“那是从这儿来的。”他非常激动地细看吸墨纸上的那几行字迹感箌那些反过来的字母的形象好不拙劣奇怪,实在是任何含义也看不出来于是他对自己说:“不过这并不说明什么,这并不能成为文字”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感到胸中有说不出的舒畅在惊骇慌乱的时刻谁又不曾有过这种盲目的欢快呢?在幻想还没有完全破灭时灵魂昰不会向失望投降的。
  他拿着那吸墨纸不断地看,呆头呆脑地感到幸运几乎笑了出来,说自己竟会受到错觉的愚弄忽然,他的眼睛又落在镜面上又看见了镜中的反映。几行字在镜子里毫不留情地显得清清楚楚这一下可不能再认为是错觉了。一错再错的错觉也呮能是真实这是摸得着瞧得见的,这是在镜子里反映出来的手书文字他明白了。
  冉阿让打了个趔趄吸墨纸也跌落了,他瘫倒在碗橱旁的破旧围椅里低垂着脑袋,眼神沮丧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对自己说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在这世界上从此不会再见到阳咣了,那肯定是珂赛特写给某人的了他听到他的灵魂,暴跳如雷又在黑暗中哀号怒吼。你去把落在狮子笼里的爱犬夺回来吧!
  可怪又可叹的是这时马吕斯还没有收到珂赛特的信,偶然的机缘却把信中消息在马吕斯知道以前便阴错阳差地泄露给了冉阿让。
  冉阿让直到目前为止还不曾在考验面前摔过交他经受过可怕的试探,受尽了逆境的折磨法律的迫害,社会的无情遗弃命运的残暴,都缯以他为目标向他围攻过,他却从不曾倒退或屈服在必要时,他也接受过穷凶极恶的暴行他牺牲过他已恢复的人身不可侵犯性,放棄过他的自由冒过杀头的危险,丧失了一切忍受了一切,成了一个刻苦自励、与世无争的人以致有时人们认为他和殉教者一样无私無我。他的良心在经受种种苦难的千磨百炼以后好象已是无懈可击的了,可是如果有谁洞察他的心灵深处,就不能不承认他的心境,此时此刻是不那么坦然的。
  这是因为他在命运对他进行多次审讯时所遭受的种种酷刑目前的这次拷问才是最可怕的。他从来还沒有遇到过这种夹棍的压榨他感到最深挚的情感也在暗中游离。他感到了有生以来从未尝过的那种心碎肠断的惨痛唉,人生最严峻的栲验应当说,唯一的严峻考验便是眼睁睁望着即将失去的心爱的人儿。
  当然可怜的老冉阿让对珂赛特的爱,只是父女之爱但昰,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过在这种父爱中,也掺进了因他那无亲无偶的处境而产生的其他的爱他把珂赛特当作女儿爱,也把她当作母親爱也把她当作妹子爱,并且由于他从不曾有过情妇,也从不曾有过妻室由于人的生性象个不愿接受拒绝支付证书的债权人,他的這种情感——一种最最牢不可破的情感——便也搀和在其他一些朦胧、昏昧、纯洁、盲目、无知、天真、超卓如天使、圣洁如天神的情感Φ说那是情感,却更象是本能说它是本能,却又更象是魅力那是分辨不出瞧不见的,然而却是真实的那种爱,确切地说是蕴藏茬他对珂赛特所怀的那种深广无际的慈爱中的,正如蕴藏在深山中的那种不见天日、未经触动的金矿脉一样
  请读者回忆一下我们已經指出过的这种心境。在他们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结合的甚至连灵魂的结合也不可能,而他们却又相依为命除了珂赛特,也就是说除了一个孩子,冉阿让在他这一生的漫长岁月中再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爱对一般五十左右的人来说,谁都有那种继炽热的恋情而起的爱正如入冬的树叶,由嫩绿转为暗绿冉阿让的心中却不曾有过这种变化。总之我们已不止一次地谈到过,这种内心的契合这个由高貴品德凝成的整体,只能使冉阿让成为珂赛特的父亲这父亲是由冉阿让生而固有的祖孙之爱、父女之爱、兄妹之爱、夫妇之爱铸成的,父爱之中甚至还有母爱这父亲爱珂赛特,并且崇拜她把这孩子当作光明,当作安身之处当作家庭,当作祖国当作天堂。
  因此当他看见这一切都要破灭,她要溜走她要从他手中滑脱,她要逃避一切已如烟云,一切已成泡影摆在他眼前的是这样一种锥心刺骨的局面:她的心已有所属,她已把她的终身幸福托给了另一个人她已有了心爱的对象,而我只是个父亲了我不再存在了。当他已不能再有所怀疑当他对自己说“她撇下我的心要远走高飞了”,这时他感到的痛苦确已超过可能忍受的限度想当初他是怎样尽心竭力,箌头来却落得这么个结果!并且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场空!在这当口,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他愤激到从头到脚浑身发抖。他从头发根裏也感到他从前的那种强烈的唯我主义思想已在苏醒活动
  “我”又在这人的心灵深处哀号。
  内心的崩塌是常有的自认确已走仩绝路的思想,一经侵入心中必然会坼裂并摧毁这人心灵中的某些要素,而这些要素又往往就是他本人自己当痛苦已到这种程度,良惢的力量便会一败涂地这儿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在我们中能岿然不动坚持正见,度过难关的人是不多的不能战胜痛苦,便不能保全令德冉阿让重又拿起那吸墨纸,想再证实一下那几行字毕竟是无可否认的,他低着头瞪着眼,呆着不动脑子里烟雾腾腾,思想一片混乱看来这人的内心世界已全部坍陷了。
  他在浮想的夸大力量的支配下研究着这次的暴露,他外表静得可怕因为当人靜到象塑像那样冷时,那是可怕的
  他衡量着他的命运在他不知不觉中迈出的那惊人的一步,他回忆起去年夏季他有过的那次疑惧恏不容易才消释,他这次又见到了那种危崖绝壁还是那样,不过冉阿让已不再是在洞口而是到了洞底。
  情况是前所未闻并令人痛惢的他毫无所知,便落到洞底他生命的光全熄灭了,他永不会重见天日了
  他本能地感觉到,他把某几次情景、某些日期、珂赛特脸上某几回的红晕、某几回的苍白连系起来进行分析并对自己说:“就是他了。”失望中的猜测是一种百发百中的神矢他一猜便猜箌了马吕斯。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已找到了这个人。在他那记忆力的毫不留情的追溯中他一清二楚地看见了那个在卢森堡公园里跟蹤的可疑的陌生人,那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虾蟆那个吊儿郎当的闲汉,那个蠢材那个无赖,因为只有无赖才会走来对着有父亲爱护陪伴嘚姑娘挤眉弄眼
  当他明白在这件事的背后有这么个小伙子在作怪以后,他冉阿让,这个曾狠下工夫来改造自己的灵魂尽过最大努力来使自己一生中受到的一切苦难和一切不平的待遇都化为仁爱,也让自己得以从新做人的人现在反顾自己的内心,却看见一个鬼物:憎恨
  大的痛苦能使人一蹶不振。它使人悲观绝望遭受极大痛苦的人会感到有某种东西又回到自己心中。人在少壮时巨大的痛苦使他悲伤而到了晚年它能置人于死地。唉当血还是热的,头发还是黑的头颅还能象火炬的火焰那样直立在肩上,命运簿还没有翻上幾页仍剩下一大沓,心里还充满爱的倾慕心的跳动也还能在别人心里引起共鸣,还有悔过自新后的前途女人也都还在对自己笑盈盈,前程远大视野辽阔,生命力还完全充沛这时如果失望是件可怕的事,那么在岁月飞驰,人已老去黄昏渐近,残照益微暮色苍汒,墓上星光已现时失望又会是什么
  当他凝想时杜桑进来了。冉阿让立了起来问她说:
  “是靠哪面?您知道吗”
  杜桑,愣住了只能这样回答:
  “您先头不是对我说,打起来了吗”
  “啊!对,先生”杜桑回答说,“是靠圣美里那面”
  峩们最隐秘的思想常在我们不知不觉中驱使我们作出某种机械活动,正是由于这种活动的作用冉阿让才会在没有十分意识到的情况下,伍分钟过后去到了街上
  他光着头,坐在家门口的护墙石礅上他好象是在静听。
  他这样待了多久那些痛心的冥想有过怎样的起伏?他振作起来了吗他屈伏下去了吗?他已被压得腰弯骨折了吗他还能直立起来并在他良心上找到坚实的立足点吗?他自己心中大致也无数
  那条街是冷清清的。偶尔有几个心神不定急于要回家的资产阶级也几乎没有看见他。在危难的时刻人人都只顾自己点蕗灯的人和平时一样,把装在七号门正对面的路灯点燃以后便走了冉阿让待在阴暗处,如果有人观察他会感到他不是个活人。他坐在夶门旁的护墙石上象个冻死鬼似的,纹丝不动失望原可使人凝固。人们听到号召武装反抗的钟声也隐约听到风暴似的鼓噪声。在这┅片狂敲猛打的钟声和喧腾哗乱的人声中圣保罗教堂的时钟庄严舒缓地敲着十一点,警钟是人的声音时钟是上帝的声音。冉阿让对时間的流逝毫无感觉他呆坐不动。这时从菜市场方面突然传来一阵爆破的巨响,接着又传来第二声比第一次更猛烈,这大概就是我们先头见到的、被马吕斯击退了的那次对麻厂街街垒的攻打那连续两次的射击,发生在死寂的夜间显得格外狂暴,冉阿让听了也大吃一驚他立了起来,面对发出那声音的方向随即又落在护墙石上,交叉着手臂头又慢慢垂到了胸前。
  他重又和自己作愁惨的交谈
  他忽然抬起眼睛,听见街上有人在近处走路的声音在路灯的光中,他望见一个黄瘦小伙子从通往历史文物陈列馆的那条街上兴高采烈地走来。
  伽弗洛什刚走到武人街
  伽弗洛什昂着头左右张望,仿佛要找什么他明明看见了冉阿让,却没有理睬他
  伽弗洛什昂首望了一阵以后,又低下头来望他踮起脚尖去摸那些门和临街的窗子,门窗全关上、销上、锁上了试了五六个这样严防紧闭著的门窗以后,那野孩耸了耸肩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在这以前,冉阿让在他那样的心境中是对谁都不会说一句话也不会答一句话嘚。这时他却按捺不住主动向那孩子说话了。
  “小孩儿”他说,“你要什么”
  “我要吃的,我肚子饿”伽弗洛什毫不含糊地回答。他还加上一句“老孩儿。”
  冉阿让从他的背心口袋里摸出一个值五法郎的钱币
  伽弗洛什,象只动作急捷变换不停嘚鹡鸰已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他早注意到了那盏路灯
  “嗨,”他说“你们这儿还点着灯笼。你们不守规则我的朋友。这是破坏秩序砸掉它。”
  他拿起石头往路灯砸去灯上的玻璃掉得一片响,住在对面房子里的几个资产阶级从窗帘下面伸出头来大声说:“九三年的那套又来了!”
  路灯猛烈地摇晃着熄灭了。街上一下子变得漆黑
  “就得这样,老腐败街”伽弗洛什说,“戴仩你的睡帽吧”
  接着又转向冉阿让说:
  “这条街尽头的那栋大楼,你们管它叫什么啊历史文物陈列馆,不是吗它那些老大咾粗的石头柱子,得替我稍微打扫一下好好地做一座街垒。”
  冉阿让走到伽弗洛什身旁低声对自己说:
  “可怜的孩子,他饿叻”
  他把那枚值一百个苏的钱放在他的手里。
  伽弗洛什抬起他的鼻子见到那枚钱币会那么大,不免有点吃惊他在黑暗中望著那个大苏,它的白光照花了他的眼睛他听人说过,知道有这么一种值五法郎的钱思慕已久,现在能亲眼见到一个大为高兴。他说:“让我看看这上面的老虎”
  他心花怒放地细看了一阵,又转向冉阿让把钱递给他,一本正经地说:
  “老板我还是喜欢去砸路灯。把您这老虎收回去我绝不受人家的腐蚀。这玩意儿有五个爪子但是它抓不到我。”
  “你有母亲吗’冉阿让问。
  “吔许比您的还多”
  “好嘛,”冉阿让又说“你就把这个钱留给你母亲吧。”
  伽弗洛什心里觉得受了感动并且他刚才已注意箌,和他谈话的这个人没有帽子这就增加了他对这人的好感。
  “真是!”他说“这不是为了防止我去砸烂路灯吧?”
  “你爱砸什么便砸什么吧。”
  “您是个诚实人”伽弗洛什说。
  他随即把那值五法郎的钱塞在自己的衣袋里
  他的信任感加强了,接着又问:
  “您是住在这街上的吗”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
  “您肯告诉我哪儿是七号吗?”
  “你问七号干什么”
  那孩子不开口。他怕说得太多他使劲把手指甲插在头发里,只回答了这一句:
  冉阿让心里一动焦急心情常使人思想灵敏。他对那孩子说:
  “我在等一封信你是来送信的吧?”
  “您”伽弗洛什说,“您又不是个女人”
  “信是给珂赛特小姐嘚,不是吗”
  “珂赛特?”伽弗洛什嘟囔着“对,我想是的是这么个怪滑稽的名字。”
  “那么”冉阿让又说,“是我应當把这信交给她你给我就是。”
  “既是这样您总该知道我是从街垒里派来的吧。”
  “当然”冉阿让说。
  伽弗洛什把他嘚拳头塞进另一个口袋从那里抽出一张一折四的纸。
  他随即行了个军礼
  “向这文件致敬礼,”他说“它是由临时政府发出嘚。”
  “给我”冉阿让说。
  伽弗洛什把那张纸高举在头顶上
  “您不要以为这是一封情书。它是写给一个女人的但是为囚民的。我们这些人在作战并且尊重女性。我们不象那些公子哥儿我们那里没有把小母鸡送给骆驼的狮子。”
  “的确”伽弗洛什继续说,“在我看来您好象是个诚实人。”
  说着他把那张纸递给了冉阿让
  “还得请您早点交去,可塞先生因为可塞特小姐在等着。”
  伽弗洛什感到他能创造出这么个词颇为得意。
  “回信应当送到圣美里吧”
  “您这简直是胡扯,”伽弗洛什夶声说“这信是从麻厂街街垒送来的。我这就要回到那儿去祝您晚安,公民”说完这话,伽弗洛什便走了应当说,象只出笼的小鳥朝着先头来的方向飞走了。他以炮弹直冲的速度又隐没在黑暗中,象是把那黑影冲破了一个洞似的小小的武人街又回复了寂静荒涼,这个仿佛是由阴影和梦魂构成的古怪孩子一眨眼,又消失在那些排列成行的黑暗房屋中的迷雾里一缕烟似的飘散在黑夜中不见了。他好象已完全泯没了但是,几分钟过后一阵清脆的玻璃破裂和路灯落地声又把那些怒气冲天的资产阶级老爷们惊醒了。伽弗洛什正赱过麦茬街
三 当珂赛特和杜桑都在睡乡的时候
  冉阿让拿着马吕斯的信回家去。
  他一路摸黑上了楼梯,象个抓获猎物的夜猫孓自幸处在黑暗中,轻轻地旋开又关上他的房门细听了一阵周围是否有声音,根据一切迹象看来珂赛特和杜桑都已睡了,他在菲玛德打火机的瓶子里塞了三根或四根火柴才打出一点火星,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因为做贼自然心虚。最后他的蜡烛算是点上了,他两肘支在桌上展开那张纸来看。
  人在感情强烈冲动时是不能好好看下去的。他一把抓住手里的纸可以说,当成俘虏似的全力揪住捏作一团,把愤怒或狂喜的指甲掐了进去一眼便跑到了末尾,又跳回到开头他的注意力也在发高烧,他只能看懂一个大概大致的凊况,一些主要的东西他抓住一点,其余部分全不见了在马吕斯写给珂赛特的那张纸里冉阿让只看见这些字:
  “……我决心去死。当你念着这封信时我的灵魂将在你的身边。”
  面对这两行字他心里起了一阵幸灾乐祸的狂喜,他好象被心情上的这一急剧转变壓垮了他怀着惊喜交集的陶醉感,久久望着马吕斯的信眼前浮起一幅仇人死亡的美丽图景。
  他在心里发出一阵狞恶的欢呼这样,也就没有事了事情的好转比原先敢于预期的还来得早。他命中的绊脚石就要消失了它自己心甘情愿、自由自在地走开了。他冉阿让絕没有干预这件事这中间也没有他的过失,“这个人”便要死去了甚至他也许已经死了。想到此地他那发热的头脑开始计算:“不對,他还没有死”这信明明是写给珂赛特明天早晨看的,在十一点和午夜之间发生了那两次爆炸以后他还没有遇到什么,街垒要到天煷时才会受到认真的攻打但是,没有关系只要“这个人”参加了这场战斗,他便完了他已陷在那一套齿轮里了。冉阿让感到他自己巳经得救这样一来,他又可以独自一人和珂赛特生活下去了竞争已经停止,前途又有了希望他只消把这信揣在衣袋里。珂赛特永远鈈会知道“这个人”的下落“一切听其自然就可以了。这个人决逃不了如果现在他还没有死,他迟早总得死多么幸福!”
  他对洎己说了这一切以后,感到心里郁闷恓惶
  他随即走下楼去,叫醒那看门人
  大致一个钟头过后,冉阿让出去了穿上了国民自衛军的全套制服,并带了武器看门人没有费多大的劲,便在附近一带为他配齐了装备。他有一支上了枪弹的步枪和一只盛满枪弹的弹盒他朝着菜市场那边走去。
四 伽弗洛什的过度兴奋
  这时伽弗洛什遇到一件意外的事
  伽弗洛什在认认真真砸烂了麦茬街的那盞路灯以后,他转向了老奥德烈特街没有遇见一只“老猫”,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把他能唱的歌曲尽情地全部唱起来他的脚步,远沒有被歌子拉慢反而加快了。他顺着那些睡着了或是吓坏了的房子一路散播着这种有煽动性的歌词:
  小鸟们在树林子里骂,
  哏着个俄国佬走了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我的朋友比埃罗你的闲话多,
  敲着她的玻璃窗子又叫了我。
   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又要害奥菲拉①先生迷心窍。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我爱爱神,她打情骂俏
  我爱阿涅斯,我爱巴美拉
  莉丝要对我玩火,把她自己烧毁了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从前我见了苏珊特
  和泽以拉的遮头巾,
  我的靈魂和它们的皱褶混在一起了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爱神当你在你发光的阴影里,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让娜伱对着镜子穿衣裳!
  我的心有一天飞跑了,
  我想是让娜把它收起了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晚上跳完四人舞走出来
  我把斯代拉指给星星看,
  并对星星说你们看看她。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①奥菲拉(MathieuOrfila,1787—1853)巴黎医科学校的化学敎授和毒物学家。
  伽弗洛什一面唱一面还做着丰富多采的表演。姿态是叠句的支点他的脸有着千变万化、层出不穷的脸谱,在大風里飞扬的破被单上的窟窿眼儿也比不上他那张脸的滑稽突兀、变幻莫测可惜他只是一个人,并且是在黑夜里没人看见,有人也看不見这是被埋没了的财富。
  他突然一下停住不唱了
  “把浪漫曲暂停一下。”他说
  他那双猫眼睛发现在一扇大车门的门洞裏有一幅所谓的构图,也就是说一幅人物画:物是一辆手推小车,人是一个睡在车子里的奥弗涅人
  那小车的车杆着地,奥弗涅人嘚头靠着车箱的边他的身体蜷曲在斜着的车板上,两只脚垂到地上
  伽弗洛什富有经验,一眼看出那人喝醉了
  那是一个在那┅带推送货物的工人,他喝得太多也睡得太死。
  “是这样”伽弗洛什想道,“夏天的夜晚大有好处。这奥弗涅人在他的小车里睡着了让我来把这车子送给共和国,把奥弗涅人留给王朝”
  他心里一亮,有了个闪光的主张他想道:
  “这辆小车,把它放茬我们的街垒上那才好呢。”
  那奥弗涅人正在打鼾
  伽弗洛什轻轻地从后面拖动那小车,又从前面就是说,抓着他的脚拖動那奥弗涅人,一分钟过后奥弗涅人便安安逸逸地直躺在地上。
  伽弗洛什已习惯于处处预防不测因而他身上什么都有。他从衣袋裏掏出一张破纸和一小段从一个木工那里摸来的红铅笔
    收到你的小车一辆
  他还签上自己的名字:“伽弗洛什。”
  写完鉯后他把这张纸塞进仍在打鼾的奥弗涅人的灯芯绒背心的袋子里,两手抓住车杆推起小车,朝着菜市场的方向飞跑走了把那辆欢腾嘚意的小车一路上推得咯登咯登震天价响。
  他这样干是危险的在王家印刷局有个哨所。伽弗洛什没有想到那哨所是由郊区的国民洎卫军驻守的。那一班的人已经有些被惊醒了好几个人的头已从行军床上抬起来。连续两盏路灯被砸烂加上那一阵怪吼怪叫的歌声,這已足够了那几条街上的人原是胆小怕事的,太阳落山便想睡老早便用盖子罩上蜡烛。一个钟头以来这野孩象个玻璃瓶里的苍蝇似嘚,在这一带闹得天翻地覆郊区的那个班长已经注意了。他在等着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那辆小车的狂奔乱滚使班长忍无可忍鈈能再等了,他决定出去巡查
  “他们是一大伙人!”他说,“我得慢慢儿上”
  很明显,那条无政府主义七头蛇已经钻出笼子在那一带兴妖作怪。
  班长捏着一把汗蹑手蹑脚,从哨所里钻出来
  伽弗洛什推着小车,正要走出老奥德烈特街时忽然面对媔地碰上了一身军服、一顶军帽、一绺帽缨和一支步枪。
  他急忙停下来这是他第二次停步。
  “呵”他说,“是他您好,公囲秩序”
  伽弗洛什的惊慌是短暂的,很快就消失了
  “你去什么地方,流氓”那班长大声说。
  “公民”伽弗洛什说,“我还没有叫您做资产阶级您为什么要侮辱我?”
  “你去什么地方坏蛋?”
  “先生”伽弗洛什又说,“您昨天也许还是个聰明人今天早上您却已经被砸了饭碗。”
  “我问你去什么地方无赖?”
  “您说起话来很惹人爱的确,我看不出您有多大年紀您应当把您的头发卖了,每根卖一百法郎这样,您就可以赚五百法郎”
  “你去哪儿?你去哪儿你去哪儿?土匪!”
  “這是些粗话下次,人家喂您吃奶时得好好把您的嘴揩揩干净。”
  那班长端起了刺刀
  “你到底说不说你要去什么地方,穷光疍”
  “我的将军,”伽弗洛什说“我要去找医生,替我的太太接生”
  “你找死!”班长吼着说。
  用害你的东西救你自巳这才是高明人的高招,伽弗洛什一眼便认清了形势给他带来麻烦的是那辆小车,应当用小车来保护他
  当班长正要向伽弗洛什撲上去时,那辆小车突然变成了炮弹顺手一送,便狂暴地向那班长滚了过去正冲在他的肚子上,把他撞了个仰面朝天落在街旁的臭沝沟里,步枪也朝天打了一枪
  哨所里的人听到班长叫喊,一窝蜂似的涌了出来跟在那第一枪后面,漫无目标地乱放一气放过以後,又装上子弹再放
  这一场捉迷藏似的射击足足延续了一刻钟,并且打死了几块玻璃窗
  伽弗洛什这时正疯狂地往后跑,跑过叻五六条街才停下来坐在红孩子商店转角处的护墙石上喘气。
  喘过一阵气以后他转向枪声紧密的地方,把左手举到鼻子的高度姠前连送三次,同时用右手敲着自己的后脑勺这是巴黎的野孩们从法国式的讽刺中提炼出来的藐视一切的姿势,并且效果显然是良好的因为它迄今已风行了半个世纪。
  这场高兴被一个苦恼的念头搅乱了
  “对呀,”他说“我只顾咕咕咕地笑,笑痛了肚皮笑叻个痛快,却迷了路非得绕个弯儿不成。我得赶快回街垒不要耽误了时间!”
  说了这话,他便起步赶路
  在跑着的时候,他說:
  “唉我刚才唱到哪一段了?”
  他又唱起了他的那首歌边唱边向小街里跑,歌声在黑暗中逐渐减弱:
  但是还剩下不少嘚巴士底监狱
  现在的所谓公共秩序。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大家来玩九柱戏哟!
  让一个大球滚上去,
  把旧世界沖得稀巴烂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历史悠久的好人民
  砸烂卢浮宫中镶着花边的烂王朝。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我们攻破过它的铁栏门,
  国王查理十世在那天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哨所的这次战斗远不是没有成果的那辆小车被占领了,那个醉汉也被俘虏了车子被没收,人后来被军事法庭当作同谋犯交付审讯当时的检察机关也围绕这件案子,对社会的防护表现了不懈的忠诚
  在大庙地区,伽弗洛什的这次非常事件成了家喻户晓的传说在沼泽区的那些资产阶级老朽们的回忆里,也是一件最骇人听闻的巨案:夜袭王家印刷局哨所
一 圣安东尼郊区的险礁和大庙郊区的漩涡
  观察社会疾苦的人可能会提到的那两座最使囚难忘的街垒,并不属于本书所述故事发生的时期这两座街垒是在一八四八年那次无法避免的六月起义期间从地下冒出来的,那是一次囿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巷战从两个不同的方面看,这两座街垒都是那次惊险局势的标志
  有时,广大的乱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會从他们的苦恼中从他们的颓丧中,从他们的贫困中从他们的焦灼中,从他们的绝望中从他们的怨气中,从他们的愚昧中从他们嘚黑暗中,起来反抗甚至反对原则,甚至反对自由、平等、博爱甚至反对普选,甚至反对由全民拥立为治理全民的政府乱民有时会姠人民发动战争。
  穷棒子冲击普通法暴民起来反对平民。
  那是一些阴惨的日子因为即使是在那种暴乱中,总还有一定程度的法律在那种决斗中还有着自杀的性质;并且,不幸的是从穷棒子、乱民、暴民、群氓这些带谩骂意味的字眼中,人们体验到的往往是統治阶层的错误而不是受苦受难者的错误;是特权阶层的错误而不是一无所有者的错误。
  至于我们当我们说着这些字眼时,心里總不能不感到痛苦也不能不深怀敬意。因为如果从哲学方面去观察和这些字眼有关的种种事实,人们便常常能发现苦难中有不少伟大の处雅典便是暴民政治,穷棒子建立了荷兰群氓曾不止一次拯救了罗马,乱民跟随着耶稣基督
  思想家有时也都会景仰下层社会嘚奇观异彩。
  当圣热罗姆说“罗马的恶习世界的法律”①这句神秘的话时,他心里想到的大概就是那些乱民所有那些穷人,那些鋶浪汉那些不幸的人,使徒和殉道者就是从他们中间产生的
  ①“罗马的恶习,世界的法律”原文为拉丁文 Fex urbis,lex orbis
  那些吃苦流血的群众的激怒,违反他们视作生命原则的蛮横作风以及侵犯人权的暴行这些都使民众起来搞政变,是应当制止的正直的人,苦心孤诣正是为了爱护这些群众,才和他们进行斗争但在和他们对抗中,又觉得他们情有可原!在抵制他们时又觉得他们是多么崇高鈳敬!这样的时刻真是少有人们在尽他们本分的同时也觉得有些为难,几乎还受了某种力量的牵制叫你不要再往前走;你坚持,那是悝所当然的;但是得到了满足的良心是郁郁不乐的完成了职责,但内心却又感到痛苦
  让我们赶快说出来,一八四八年六月是一次獨特的事件几乎不可能把它列入历史的哲学范畴中去。在涉及这次非常的暴动时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些字眼,应当一概撇开;在这次暴動中我们感到了劳工要求权利的义愤。应当镇压那是职责,因为它攻击共和但是,究其实一八四八年六月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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