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小孩扔西瓜在瓷砖上扔麻将牌玩,这能忍吗

深圳,我把魂丢了_起点中文网_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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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熠辉下了班,来到刚收楼的御景山新房里。房子在18楼,当初买房之前,父亲说要买高一点,要能看到东湖。现在入伙的是第一期,收的只是清水房,还要选择装修方案进行装修,整个小区还没有人入住。他打开窗户,远处的东湖平静得像一块厚厚的绒毯,软绵绵的,让人想躺在上面浓浓的睡去。而更远一些的梧桐山,逶迤起伏着,像一个巍峨魁梧的勇士保护着那温柔、恬静的东湖,沉默不语,却又忠诚坚毅。  小区的工人都下工回去休息了,那个自己平时经常流连的售楼处,也已人走灯灭。整个小区看不到一个人,寂静得像五号绿道的深夜。他远远的看着东湖边上黑魆魆的森林,那中间有一条狭窄的小道,起起伏伏,曲曲折折,绵绵延延。他总喜欢在九点过后,甚至更晚,到那条道上去跑步。那个时候,小道人烟稀少,寂静幽僻,灯光昏暗,只能借着月光,才勉强看得见前行的路。尤其是在从仙湖公园到左副坝这一段约三公里的路程,坡多弯急,空寂、寥远,夜深时只听见树林中不知名的虫子在啾啾的鸣叫,伴着自己辟啪辟啪清脆的脚步声,扑咚扑咚的心跳声,整个世界似乎都已不存在,只剩下自己与大地为伍。这让他忘记生活的烦恼,回到童年时在老家那简单、平淡的快乐生活。  尽管有同事、客户、跑友,但内心深处,他总感觉自己在这个城市是一个丢失了魂灵的空壳。当他深夜在那昏暗的小道上奔跑的时候,觉得那情境正是自己内心的最好写照:没有光亮,没有同伴,看不清世界的模样,看不清前行的方向,自己就是一个午夜游魂……  他掏出手机,默默的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他曾无数次拔打过这个号码,电话那头响起的声音,曾给他带来欢欣、憧憬。他一度以为,自己在这个城市将不再是过客,而是将成为一份子。他们将在这里扎根、发芽、生长,延续后代,从此真正成为一个城市人,一个大城市的人。然而,梦想终归只是梦想,没有成为现实。那个人离他而去了,他无数次再拔打那个号码,先是提示关机,再后来是空号。而现在,他知道,这个号码将永远不可能拔通,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到他生活之中。  他又看向窗外,看着远方点点灯光照射下的东湖,又想起当初公司刚接下这个项目,任命他为这个项目的策划主管时,带父亲李建成来工地看。那时项目才刚开工,他与父亲站在路边,父亲问他:“以后这个房子能看到东湖吗?”  “应该可以,据发展商介绍10楼以上就可以看到东湖。”  “嗯,那就在这买个房吧,一定要买可以看到东湖的。”老家的房子前面也有一个小湖,每天走出屋门,就看到阳光照在湖水上,金光闪闪,照得人眼睛发亮,让人感觉一天都充满希望,心情舒畅。  “你一定要在深圳买房子,在深圳安家。不要回新洲,你在那里冇得前途。”李建成说得很决绝。阿辉不大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坚决的要他在深圳买房安家。他自己并不喜欢这座城市,觉得这个城市太势利,太冷漠,太现实,不是他这样没钱没背景的人呆的地方。多少次在梦中,他梦见自己睡在家里,起来打开门看到屋前的小湖,看到阳光在湖面跳舞,自己到湖边的菜地里摘菜回来,吃饭满嘴生香。有时候他梦见自己在湖里养了很多鱼,每天到山上割草放到湖里喂鱼。过年时放网打渔,那个网拉上来后,一条条鱼欢快的在渔网里跳着。往外面掏,那鱼怎么掏怎么有,无穷无尽。  而李建成之所以看中了御景峰,也许正是看中了可以看到东湖,有老家的感觉吧。但实际上,这种高楼,哪能与老家的独门独院相比呢?老家的房子,房后的山上有大片的竹林,有桔子树、柚子树、茶树。春天的时候,自己到山里用芦苇管吸蜜蜂在茶花上留下的蜜,采那白白的茶树片吃,还有那红红的乌苞苞,比现在那些人工种植的草莓甜多了。那片山林,给自己童年留下了多少快乐的回忆啊。  而现在,虽然能看到东湖,而且比自己老家门前的小湖大不知大多少倍。那逶迤连绵的梧桐山也不知比自己老家房后的无名小山高多少倍,但这些却远不如老家的湖和山有一种亲近感。老家的山是自己的,自己熟悉他的每一个角落,一草一木。知道他什么时候茶花开,什么时候竹林里会长出细嫩的竹笋。将竹笋采回来,放上先一年从茶树上采回的茶籽打出来的油,再加点菜地里自家种的红辣椒,那个香辣可口哦,似乎将整座山的精气神都吸进了肠胃之中。  一直以来,李熠辉的梦想都是赚到钱,回家把老房子重新修建一下。他想将父亲二十多年前建的那没有特点的房子拆了,建成一个传统中式风格的院子。院子里种上桂花树、柳树、桃树、梅花、樱花。四季都有不同的色彩,不同的芳香。在后山养一些鸡,在门前的小湖里养一些鱼,再种一些菜,做一个农家乐。将自己家养的鱼、鸡,种的菜做来招待来客。在楼上装修一间大大的书房,闲来无事就看看书,写写文章。  然而,这样的梦想已不可能实现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城市化的浪潮,有一天居然会席卷到他的老家。原本他觉得自己的老家离城里很远。小时候到区中学上学,放学从城边上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到家往往天都黑了,路上空寂得吓人。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老家居然也会成为城市的一部分。  当公司的同事,身边的跑友听说李熠辉年纪轻轻,到深圳才几年时间就买了御景峰时,都羡慕不已,甚至有跑友笑他家是土豪。是啊,尽管他工作后非常勤奋,收入在同龄人中也还不错,几年时间存下了十几万,比很多月光的同龄人强得多。但这点钱要在房价高得离谱的深圳这种一线城市买房,无疑是异想天开。  即便去年李建成来深圳看他的时候,提出要在深圳买房,要买御景峰,他仍觉得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李熠辉知道老家将要拆迁,但邻居的拆迁款并不多,父亲和母亲还要在老家买安置房,那点钱加上自己的钱,连交御景峰的首期都不一定够。但李建成问了他估计房子的价格,首付需要的钱数后,看着御景峰的那片工地,站在湖边看着浩淼的东湖,坚定的说:“就买御景峰,钱不够家里出。”  李熠辉没想到,父亲李建成为了拿到够他交御景峰首付的钱,会以那种决绝的态度与政府抗争,最终在政府启动强拆时,不惜点火自焚,以自己生命的代价,来成就他在深圳的安家目标。
  李熠辉是在泉州的一家宾馆里看到父亲自焚的消息。他一个开广告公司的朋友,认识一个泉州老板,这个老板在GZ投资了一个大型房地产项目。项目完成了前期规划,想找些行家对规划提提意见。这个朋友推荐了他,老板邀请他去,李熠辉正好没去过泉州厦门,想想近期事也不多,就去了。先天下午和老板一起研究了项目的规划,对规划和开发策略提出了一些意见后,晚上和老板的一帮朋友一起吃饭喝酒,玩到很晚才睡。  第二天,长期形成的职业习惯他还是早早就了床。老板习惯晚起,说下午带他去泉州逛逛,百无聊赖的他只好打开电脑上网,立刻被一条消息吸引住:HN新洲拆迁户自焚。他心头立刻涌起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立刻点开帖子,一段视频开始播放。  视频不长,只有30来秒钟。熟悉的房子,房顶上一个人在歇斯底里的嚎叫,忽然似乎是点燃了什么东西,瞬间成为一个火球,一阵惨叫着从房顶滚落下来。虽然视频是手机拍的,不是很清晰,但他仍明确的知道那房上的人,那个像一团火球一样滚落到地面的人,是他的父亲。  滚到地面后,视频就没有了,就像滚落到一个暗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一样没有了下落。李熠辉先是无比的震惊,混身发抖、发冷,头皮发麻,感觉全身都像要炸开,爆烈成亿万颗铁钉,将那些逼死父亲的人都钉在原地,形成一个个雕塑长跪千年。等稍微平静下来,才想起拿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但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再联系谁呢?此时他才发现,除了父亲,家乡他居然没有任何其它亲戚、邻居的电话。  不管了,回去再说。他给那个泉州老板打电话,说家里有急事,让他帮订能赶上的最近时间厦门机场到长沙的班机,并请老板立刻派人开车送他去机场。  傍晚时分,他赶回了老家。家里没有人,出门碰到了邻居叔娭毑。叔娭毑看到他,说:“辉伢子,你娘告诉你哒啊?”  “她冇,我在网上看到的,我爹爹现在在哪里啦?”  “送得一医院切哒,你到那里切看啰。”李熠辉马上又出门,赶到一医院。  ICU病房外,妈妈郭桂珍和堂叔李志成、婶婶周艳萍坐着,还有几个人在陪同,看样子似乎是政府的工作人员。郭桂珍的头埋在双手中间,仍在低声的抽搐,婶婶周艳萍在边上轻声的安慰着她。看到阿辉走近病房,几个工作人员警惕而略带敌意的看向他,堂叔李志成看到他说:“辉伢子,你回来哒?”  李熠辉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走过去挨着郭桂珍坐下:“姆妈,爹爹怎么样哒?”  郭桂珍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不晓的咯,咯下你爷只怕是冇得救哒咧。”说完,又大声地痛哭起来,似乎儿子回来了,悲痛终于有了释放的出口。  李熠辉挨着母亲郭桂珍坐下来。他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但看着一直在哭泣的母亲,又不忍心说出口。沉默了一阵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姆妈你哦是搞的啰,钱少点就少点啰,你让爹爹切自焚做么子啰。”  “辉伢子呃,哪个晓得他会咯样啰。早上天才亮,拆迁的就来哒。我还冇起来,你爷就拿哒那瓶汽油爬得屋顶上切哒。我才穿哒衣服,出门来看下下数,就被政府的咯班人抓哒动不得。一声喊,几台挖掘机就开始拆,你爷就把自己点着哒,我哪有机会劝啰?”说完,郭桂珍又大哭起来,就如河水刚才断了流,形成一个堰塞湖,此时放开决口加快了泄洪。  “我跟你们讲哒,算哒,钱多点子少点子发不了财。留哒命,钱慢慢切赚啥,命都冇得哒,要那多钱做什么啰?”  “辉伢子,莫讲哒咯,现在讲该些都冇用哒。现在只能是希望你爷能救转过来。”看不惯李熠辉此时还在对母亲抱怨,堂叔李志成话里头颇有些气。  李熠辉与母亲在病房前守候了三天,医院尽管尽全力抢救,李建成却一直没有醒过来。期间亲戚、邻居都来看过,但也只能是在病房外安慰一下这对母子而已。徐刚也来过,从当时在现场的邻居嘴中,李熠辉已经知道最后下达强拆命令的,正是这位李建成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现在的龙口镇书记。但冷静下来后的他已无心去追问他为什么要下那样的命令,或者这是他的职责,是他的使命。怪他有什么用呢?怪他,父亲的命回不来。  自焚,是父亲自己的选择。尽管政府的拆迁补偿款也许不如意,但这个世界上不如人意的事多如牛毛,每天都在世界各地上演着,如果每当遇到不如人意的事我们就用生命去抗争,那我们有多少条命来抗?钱少一点,就不能活吗?毕竟,活下去,才是人生的第一要义。活下去,人生才会有希望。要不古人说蝼蚁尚且偷生,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呢。  李熠辉是认识徐刚的,从小就认识。徐刚的父亲,多年来一直就住在乡里,与他家相距不过几百米,逢年过节或者周末的时候,常会看到徐刚一家子回来看望父亲。后来中学与徐刚的儿子徐国翀同学,看到的机会就更多,因为周末他常到学校来接徐国翀。  徐刚自己住镇上,离李熠辉家也不算远。徐刚开始会邀李熠辉一起坐车回来,但李熠辉一直拒绝,宁肯自己走近两小时路走到天黑。后来徐刚也就不邀请了,但看到李熠辉还是会态度和蔼热情的打招呼,但因从小听到他与父亲之间的恩怨,他对徐刚一直态度很冷漠,与徐国翀的关系,不冷不热还凑合。
  三天后,医生通知家属,病人已经没有抢救希望了,让家属最后进去看一眼。李熠辉和母亲郭桂珍、堂叔李志成堂婶周艳萍走进病房。李建成全身包裹着白色的绷带,就像一个石膏像。郭桂珍一如既往的哭,不知是真的悲伤,还是作为死者的妻子必须表现出哀恸的样子。但她除了哭,却又并不说任何话,不像有些女人死了丈夫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或追忆男人在世对自己对家庭的贡献,或声讨他活着时的种种不是,总之嘴里要不停的念,那场哭才能继续下去。而郭桂珍则除了哭,任何语言都没有,一如在这个家,在任何其它人面前,她从来不多说什么话。  李熠辉没有哭,不是他不悲痛,而是他不习惯以哭的形式来表达。从小,他就习惯有什么事埋在心里,无论是喜,还是悲。别人初看到他时,都觉得他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脸上的肌肉是僵的。很多次他去理发,给他洗头或剪发的小妹都问他:你干嘛那么严肃啊?还有人总说他,你这人怎么那么高傲不理人?其实他并非高傲,相反他甚至很自卑。从小,他觉得自己除了学习成绩出众,没有任何特长,更无显赫的家世可以炫耀。不会唱歌,不会画画,也不会打球,所有这些吸引女生,在同学中绽放光芒的项目,他没有一项擅长。他长得也不帅,甚至连做坏事都不会,有的同学整天调皮淘蛋,也能吸引女生。所以从小,他没和任何女生多说过几次话。上初中时,有一次班上一个漂亮女生与他发生了点小矛盾,对他说:“是罗,你长得帅啦”。他为此苦恼了很久:她到底是说真话呢,还是嘲笑自己?  李熠辉从小与父亲的交流很少,或许是因为父亲也是个不善与人沟通的人。印像中只记得父亲每天很早就出门做事,他是一个木匠,手艺好,做事踏实,所以很多人家喜欢找他。从打个家具,到做张饭桌,或修缮下房子。但近来年轻人都往城里跑,结婚也不再时兴打家具,而是去买现成的。现成的家具样式好看,价格又便宜,还有谁愿意请人上门打家具呢?父亲的活也就少了,年纪大了又不愿意进城去做事,于是就只偶尔在村子里做点零星活,勉强养活自己。好在李熠辉已经工作,乡里人又不太讲究穿着开销不大,所以倒也过得轻松自在。  小的时候,李建成就是要求李熠辉好好读书,如果他不好好读,就会拿着竹条追打。有一次李熠辉和几个大的孩子放学后,跑到学校附近的一户人家偷桔子吃,被主人到家里来告状。主人走后,李建成将李熠辉绑在柱子上,用竹条打得伤痕累累。从此李熠辉再也不敢去偷人家的果子吃,但对父亲的敬畏也更深,除了父亲要求李熠辉做这做那之外,两人几乎没有其它的交流。  直到李熠辉上了大学,或许是知道儿子大了,或许是因为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已经完成了他的宿愿。他不再对李熠辉呼三喝四,而是多了些尊重,倒一时之间让李熠辉有些不大习惯。渐渐的,两人之间有了些平等的对话,甚至过年时还会一起喝杯酒。但也许是性格使然,两人始终未曾敞开心扉深入交谈过。对于李建成的过去,李熠辉只是从母亲、叔叔他们嘴里知道一些零碎的片断。而对于自己的内心世界,父亲同样难以知晓。  如今,父亲即将离他而去。对于这个与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关系最亲近的人,他却仍觉得有些陌生。他的青少年时期经历了些什么?他爱过谁吗?他曾经有过什么故事吗?如今随着他的离去,这一切都将成为谜。以后,他回忆中的那个父亲,就只是在家里拿着一柄斧头将木柴劈开的人,就只是那个喊他一起拉锯的人,就只是那个早晨喊他起床,督促他背英语单词的人?  做了二十多年的父子,两人却都从未曾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  李熠辉走上前,小心冀冀的将父亲的手拉起来。就像拿起一件玉器,生怕摔碎了。  那缠满纱布的手变得有些沉重,尽管父亲身躯是瘦弱的,但此刻双手却沉得有些拿不起来,让李熠辉的整个身体似乎也跟着往下坠,要击沉地板,一直坠到地底里去。  李熠辉想把父亲的手握紧一点,但又怕把他的手捏痛了。其实父亲此刻已经再也不可能感觉到痛,他已经痛了一辈子,并且刚经历了其它人从不曾经历过的惨痛,此时,他的痛结束了。或许是怕捏痛了自己也会痛,并且这种痛会传染遍自己的每一根神经,让自己以后被这种痛时时刻刻的缠绕着?  他轻轻的抚摸着那双手。二十多年了,父亲未曾这样抚摸过他,他更未曾这样抚摸过父亲。这样的抚摸,隔着纱布,他开始觉得通过那一下下轻轻的触摸,自己与父亲有了心灵上的沟通。他甚至渴望拥抱一下父亲,然而这不可能,病床上还有那么多管子。他又腾出一只手,去抚摸父亲的脸部。那里已经成了一个白色的球,他只能在看上去是脸的地方轻轻的抚摸着,他似乎感觉到纱布下的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那泪水透过厚厚纱布,经由他的指尖进入他的血管,流向他的心脏,再流向他身上的每一个毛细血管之中,从而,他的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满了父亲的影子。  徐刚是最后一个来看李建成的外人。  尽管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但死人也是人。而在他看过之后,李建成就将被送进火葬场,成为一堆骨灰,那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区里已经和郭桂珍协商好,按当初李建成的要求给他们家一百二十万的补偿,同时负责他所有的医疗及丧葬费用。郭桂珍是一个没什么主见的家庭妇女,而李熠辉也没有心思与政府多纠缠。  李熠辉和他母亲接受了区里的赔偿条件后,去吃饭了。夜色渐浓,医院的走廓上空寂无人,白色的灯光照得长长的走廓像一条通向未来世界的隧道。走道的尽头有一扇门开着,外面黑魆魆的,沿着这条道一直走下去,是不是就到了另一个世界?  皮鞋梆梆的声音格外刺耳,敲打着他的灵魂似乎都要蹦出来。几十米的通道,却感觉走了几十年才走到。他轻轻的推开门,走进去,看着那堆白色纱布缠绕着的肉体。那是一个人,现在却成了一堆没有生命的肉体,而很快,这堆肉体也将不复存在,化成一堆灰末。
  1975年,横村有了自己的小学。新小学建在对面的山角下,离四队有一条垄。按横村的地理位置来说,建在马路中间大队部那里,全村的中央,孩子们上学最方便。但不知为何,学校建在对门山角下,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小孩上学要从田坎间的小路走,而遇到下雨天,一路上都是稀泥,不少小孩会摔跤,不摔跤也会沾一身的泥巴点。但不管怎么说,比原来到邻村上学方便多了。  李建成与徐刚,这两个从小就在一起玩耍,一起在小溪里抓鱼,一起到山里采茶片片、乌苞苞,一起到田里割猪草的小孩,又一起进入村小上学。  同是一个队里的小孩,又在同一个班,免不了家长邻居拿两人来比较。徐刚从小表现出超过年龄的成熟,从小学一年纪开始,就是班长。农村小孩,走在路上互相追逐打闹,从没个正形,身上也是脏不拉几的,而徐刚上学常穿着干干净净的白网鞋,走路端端正正,也不和同学嬉戏打闹。  李建成则文静内向,不爱作声,别的小孩胡蹦乱跳时他只是在边上呆呆的看着。刚进学校时,徐刚成绩独占鳌头,而李建成虽然也表现尚可,但并不如徐刚出类拔萃。到了四年级,李建成的学习成绩开始更胜一筹。尤其是数学课堂上,老师写出一个题目,其它同学还在云里雾里时,李建成已经报出了答案,让老师惊诧不已。老师与其它同事聊天时说,这个班将来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就是李建成。说他性格文静,头脑清晰,学习自觉。一次李建成的母亲杨利梅、与徐刚的母亲周翠花还有姑姑徐慧一起在队上出工,不知怎么聊起了各自孩子的学习。徐刚的姑姑徐慧说徐刚成绩好,年年都是三好学生。李建成的婶婶则说听老师讲,李建成脑子灵活,更有前途。  徐慧不服气:“成绩好怎么没看到评三好学生啊?”确实李建成因为性格太内向,体育成绩也不好,从来没有评过三好学生。李建成的婶婶说:“三好学生不见得就会读书,将来考大学是看分数,不是看你是不是三好学生。”  小学毕业时,成绩差的就读乡中学,成绩好的则考区一中。当年全班,只有三个学生考上区一中。李建成第一名,徐刚第三名,第二名是一个女生,叫杨柳。  杨柳与徐刚、李建成同为龙口乡横村四队人,杨柳的父亲杨剑与李建成的父亲李振中当年也是同学,关系还十分要好。从小,邻居们就开玩笑,说两家结亲,杨柳将来长大了要嫁给李建成。  李建成每次听到邻居这样笑话都脸憋得通红赶快跑掉,在学校也一直不肯和杨柳多说话。整个四队人家的房屋,是沿着一条小山脉的山腰而建。杨柳家住队头,李建成家住队中。两人分别从家里往对面山坡的学校走,在路上就难免会碰到。这时李建成要不就加快速度,要不就故意走慢一点,从不肯与杨柳同路。  放学了,按规定要排成队回家,一个队的排成一队。李建成总是离开学校后就飞快的脱离队伍往家里跑。  横村离城里不算远,但也不近,三四公里,周末李建成有时候会挑菜到城里卖。十一二岁的年纪,挑一担几十斤的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次李建成的菜没卖完,还剩一小半,不得已又挑回来,正好让杨柳碰上。杨柳见李建成挑着菜还要上坡颇感吃力,就提出让她来挑一段。李建成死活不肯,两人在路上拉扯起来,路过的人看着发笑,急得李建成脸憋得通红。杨柳回来后和家人说李建成傻,宁肯自己挑着菜跑,也不肯让她帮一下,在邻居间传为笑谈。  李建成不是对杨柳没有好感,只是他天性害羞,不敢和女生交往。杨柳比较早熟,个子葱葱的拉得比李建成高了一截,做事大方利索。很多杨柳觉得稀疏平常的事,而李建成却畏缩不前。邻里之间对于两人的笑话,杨柳可能根本没放在心上,只当李建成是同学而已,但李建成却很在意。心里对杨柳有一种好感,却又生怕别人说三道四,所以尽量避免与杨柳有任何接触。  李建成怕与杨柳接触,还缘自内心深处的自卑感。杨柳不仅人长得周正,她父亲还在城里的派出所上班,邻居们都说她不久就会转为城市户口。自己一个农村伢子,哪配得上城里人呢?除非,自己有一天考学校出去,也成为一个城里人。  到乡中学上学的人,基本上是混完初中就结束学业,或回乡种田或进城打零工,还从来没有人从乡中学考上过学校,不要说大学,中专都没有人考上过,从老师到学生都是混日子。进入区一中,则是将考上学校当作奋斗的唯一目标,本科也好、专科也好,哪怕中专,只要能摆脱农村户口,都算是一种成功的出路。  每年区一中初中都有好几个考上中专,高中考上大学的也有十几个,复读以后考上的就更多。那时能一次性考上大学的很少,多数都是通过复读以后才考上,有的复读了三四次,甚至有六七次的。同学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们还在复读班为着大学梦,也可以说是脱离农村梦而努力着。
  徐刚、李建成和杨柳三人被分在一个班。区中学离横村有10多公里,在区政府附近。周六放学后,他们常常是数着星星沐着月光,在黑魆魆的土马路听着路边不知名的虫鸟时低沉时尖利的叫声中回到家,一路上不会感觉到月光的浪漫,只会有一种阴森的恐惧。  同年级三个班,一个重点班,两个普通班。他们三个从乡村小说来的孩子很自然的被分在了普通班。不过三人天资聪颖,学习也很努力,很快成为两个普通班中出类拔萃的尖子,也是普通班中少数几个成绩与尖子班学生旗鼓相当的。  尤其是李建成,考试经常力压重点班学生,成为全年级第一,作文更是经常被语文老师拿到教研室去读给其它老师听,再由其它老师到其它班去读。走在路上,经常有不认识的其它班同学主动跟他打招呼。聊起来才知道,他已经是全年级同学都耳熟能详的风云人物。  不过有一样,他不如杨柳,那就是英语。李建成单词背得滚瓜烂熟,还拿过全年级的英语单词比赛一等奖。那次比赛全年级六个一等奖,只有李建成来自普通班,其它五个都是重点班的学生。但每次英语考试,他成绩都比杨柳低。因为他只会写,不会说。老师上课叫学生起来读英语课文,如果是他,总引来同学一阵哄笑,老师也笑话他说的是新洲英语。如此,他也就更不愿意开口,越这样越学不好,每次英语考试成绩都不如杨柳。  徐刚则各科比较平均,既没有特别拔尖的可以在年级同学中夸耀,但也不至于掉队。班上每次考试都是李建成第一,杨柳第二,徐刚第三。班主任张老师经常鼓动他们三个互相竞争,但下一次考试,结果仍然如此,只是相差的分数略有不同。  读到初二结束的时候,李建成的父亲李振中要李建城考中专,说杨柳的爸让杨柳考中专。李建成不明白父亲是希望他与杨柳考同样的学校,还是为了在杨柳父亲杨剑面前争一个面子?当初李振中与杨剑中学是同学,李振中成绩还好过杨剑。但后来杨剑成了城里人,李振中还是个农民,虽然二人关系甚笃,但心里李振中多少有点自卑。既然李振中说话了,李建成也就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初三他的学习更加刻苦,几次摸底考试已经可以在重点班排进前十。同学们都说,进了高中,李建成肯定会分到重点班去,将来考上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  初中毕业考试李建成考了628分,杨柳考了597分,徐刚考了586分。当年中专学校在新洲市招生的只有化校、卫校和师范学校三种。卫校主要是招女生,李建成和徐刚当然不会报名,而杨柳的志向也不是当护士。化校毕业将来在化工厂上班,也不是他们心仪的目标。师范学校毕业是当老师,相对而言,毕竟是知识份子而且一年有两个长假,所以不约而同的,三人都报了师范。  省师范毕业考试的复试录取分数线是580分,三人都过了线,得以参加一个月后的复试。复试只考语文、数学、政治、理化四门功课,理化合成一门100分。复试题目较难,但李建成仍考了310分,而杨柳是296分,徐刚是284分。复试的及格线是280分,徐刚与初试一样,勉强过线。  复试上线的学生最后参加面试,面试由省师范派老师主持。那天李建成是一个人去的,而杨柳是他在派出所的爸杨剑骑着三轮摩托车送去的,徐刚则由他父亲陪着。本来杨柳的父亲杨剑跟李振中提出让李建成也坐他的摩托车,反正后座还有一个空位,但李建成不想和杨柳坐一起,坚决要自己去。  面试在区教育局进行,天刚亮李建成就往城里赶。他赶到时,只看到几个县里的学生由老师带着在等候,徐刚与杨柳都没有到。一会,杨剑开着三轮摩托车,穿着警服带着杨柳来了。他特意选了套新警服,熨得挺直,身材高大,气宇轩昂,显得既威严又帅气。  可能他这么穿也是为了给杨柳撑场,给面试的老师一个心理暗示,好给杨柳打高分。一会徐刚和他父亲徐富宽走了过来,身边还陪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听说徐刚有个舅舅在区政府工作,那个人可能就是他舅舅。  那年省师范在新洲市招十二个人。为了招生的公平,新洲下辖的四个县每个县分配两个名额,市里两个名额,另外两个名额给了李建成他们郊区。郊区参加面试的只有三个学生,就是李建成、杨柳和徐刚。  不久,面试开始,李建成排位比较靠前。进到一间办公室里,里面坐着两个老师。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略胖,戴一副眼镜,看上去面容和善、温文尔雅。女的三十出头,齐耳的短发,脸上总带着一丝笑容,李建成觉得简直是自己梦想中的完美母亲形像。两个面试老师让人看着有一种舒适、亲近感,李建成一下子没有了紧张心理。面试由男老师主持,问了他几个问题,让他朗诵了一段课文,还问了他有什么业余爱好。虽然李建成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新洲腔,但他答得流利、通畅,出来自己感觉信心百倍。  回到家,李振中问面试情况如何,李建城轻松的说:“应该冇问题,我复试成绩第一名,面试觉得也还好。”李振中满意的点点头,拎着刀上山砍树去了。  他没事就去山里砍一些杂树回来,折成木椅子到场上去卖。他手脚利索,一天可以折两把椅子,一把椅子可以卖五块钱。李建成的妈杨利梅晚上炒了个腊肉,还在他碗里加了个荷包蛋。  然而,左等右等,望眼欲穿,望穿秋水,以为会要来的录取通知书却一直没有来。直到,杨柳的妈说杨柳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徐刚妈周翠花得意的说他们家徐刚考上了省师范,李建成才知道,他落榜了。他这个初试第一名,复试第一名,成绩比人家高出几十分,却最终无缘录取。他简直不敢相信,省师范那两个面试老师,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儒雅,那么的和善,那么的正直,却会将他这个第一名放弃,而录取第三名的徐刚?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那天,杨柳和徐刚两家联合办谢师宴。班主任张老师来了,其它课的几个老师也来了。杨剑让杨柳来叫李建成去吃饭,李建成倔犟的不肯去。后来张老师亲自来请,远远的看到张老师来,李建成跑到了后山上。他不知道见到张老师该说什么,痛心、羞愧、失落、乃至绝望。  他坐在山坡上,看着山坡下的那个小湖,他想跳到湖里去,化作一条小鱼,在水里自由的游弋。那样,就不用再管世间的烦恼,不用再看到那些他讨厌的人。或者,化做一朵空中的云彩,随风飘荡,逍遥自在。直到傍晚时分,看到张老师一行从垄中间的土马路回去后,他才低着头回到家。  晚上的饭一家人吃得很沉闷,都默不作声。吃完饭后,李建成大热天的澡都没洗就爬到床上去睡了,却又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眼前不时浮现出杨柳那长长的辫子,扑楞楞一闪一闪的大眼睛,和她在操场上奔跑时矫健的身姿。  她考上中专了,和徐刚一起考上中专了,而我还是一个农村伢子,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后只怕见都见不着了......
  不久,杨柳和徐刚到了省城读师范,而李建成则继续在区一中读高中。李建成中考成绩优异,终于进了重点班。按高中班主任江老师的分析,李建成一考至少应该可以考个专科,如果再复读一次加强一下,完全有希望考个本科。李建成进了高中学习也更专心、刻苦,他暗暗的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做一个城里人,将来把徐刚与杨柳比下去。  然而人的命运变幻莫测,当你以为前面一片曙光时,转瞬就跌进了脚底下的黑洞之中。  高一下学期,李建成的父亲李振中在外出干活回家的路上,骑自行车被一辆货车撞倒丧生。李建成的母亲杨利梅身体一直不好,只能在家做点家务。家里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别说供李建成上学,生活都成了困难。无奈之下,李建成决定退学,跟叔叔李振华去学做木匠。  江老师一直劝李建成坚持一下,学校也愿意给他想办法,但一惯不喜欢求人,看人脸色的李建成,还是坚决的退了学。  在背着行李离开学校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学校里那飘扬的国旗,那传出朗朗读书声的教室,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他心想自己的大学梦,城里人梦从此永远的破灭了,他将不得不接受自己一辈子做一个农民的命运。  做农民苦,春寒料峭时就要下田插秧,夏天酷暑时要搞双抢。那水滚烫滚烫的,更别提水里的蚂蝗,经常拔出脚来叮得满条腿都是,扯出来半截还在腿肚子里。一年下来,打下的粮食勉强够一家人吃饭,而辛辛苦苦到城里打零工,干的是最累人的活,工钱低还经常拖欠着,到年底能结到就算是万幸。  他一直渴望着跳出农门,成为一个城里人。努力的读书,也几次看到希望,然而命运却一直在捉弄着他,让他的梦想破灭。  他抹把眼泪,转身往车站走,那像画一样美丽的校园,就如在他面前拉上了幕布,埋藏在深深的记忆之中。  从此,他跟着叔叔李振华做木匠。小时候,他就给父亲李振中打过下手。拉锯,打眼,推铇子,虽然不是很纯熟,但也多少有点底子。很快,他就能单独打桌子、板凳了。不到一年,就能做复杂的衣柜、组合柜。甚至有人说,他做的西式组合柜,比他叔叔做的还好。也许是读的书比较多,那些商场的新款家具,他看一次就能记住式样,帮那些结婚的新郎家做出来。  不过,他最多的活还是建房子。六十年代中国出生率高,一家多是四五个小孩,现在这些小孩都陆续娶妻生子,以前的老房子远远不够住,加上这些年轻人进城干活多少赚了些钱,纷纷建新房。建新房既是家庭发展的需要,也是显示家庭成就的最重要形式,于是李建成这样的木匠就活特别多,尤其是李建成叔侄手艺好,做事踏实,更是忙不过来。  李建成也想建房,但是他父亲死后家里没留下什么积蓄。他帮人干活五块钱一天,去掉家里的开销,一年所剩无几。现在村里盖房都已经是红砖房,盖个五间,要好几万。以现在的存钱速度,多少年才盖得起房?自己还要娶媳妇,生小孩呢。有了老婆孩子,那自己这点收入恐怕只够勉强养活一家子,更别提盖房的事了。  逢年过节,徐刚和杨柳会回来。现在两人关系很亲密,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偶尔看到他们,李建成就绕道,尽量不与他们打照面。杨柳与徐刚,也从来没有到他家来过。  也是,有什么来往的呢?他们将来是城里人,是干部,而自己是一个乡里人。大家的生活,已经完全不在一条轨道上。  有一次,李建成干活回来骑着自行车经过杨柳家门口。杨柳正从菜园子里摘菜出来,差点撞上。李建成猛一刹车,抬头一看是杨柳。经过在省城两年的生活,杨柳长得更加漂亮了,有了一种成熟女人的韵味。头发不再像以前扎成两个马尾,而是成波浪形。衣服也更有品味,像是电视里那些女明星的款式。穿着白白的毛衣,胸前鼓起高高的两团,看得李建成有些发呆。杨柳扎扎嘴,似乎想与李建成打招呼,但李建成一低头,重新踩上车一阵风样的走了。  过几天,李建成又看到了杨柳。他去别人家干活,看到杨柳与徐刚一起结伴回学校,走在去镇上坐车的路上。也许是因为离家有些远了,以为没熟人,两人的手牵着。李建成很想从两人的手中间冲过去,将两人分开。然而他只是加快速度,从两人身边飞驰而过。他真希望两人没看到他,就沉迷在自己的甜蜜世界里,当他不存在一样。  晚上回来,吃过饭,他又走到后山的坡上,躺在草地里看着那个小湖,看远处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太阳已经落下去,只留下几抹或赭红,或黑灰,或浅白的云。不同色彩的云互相缠绕在一起,互相较着劲,都想将对方吞没到自己的世界之中。近处的小湖在微风中轻轻的颤抖着,荡起一层层轻薄的水光,像一条银色的大鱼在不停的抖落身上的鳞片。  要是这些鳞片都是钱就好。那样,我就可以在这里建一栋好大好大的房子,找一堆的女人住在里面,每个女人都要比杨柳漂亮。我今天跟这个女人睡,明天跟那个女人睡,生一堆的细伢子。没钱了,就到湖里捞,捞一条鱼上来就是钱,钱多得用不完,随便在哪个房间里,任何一个角落里,随手拿起就是一堆的钞票......  这些只是幻想,但李建成想建房的梦,在那个漂亮的山坡上建房,每天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山坡下的湖的愿望却是真实而迫切的。他知道如果继续在附近做工,这个愿望太遥远。村里有人到深圳打工赚了钱,说那边赚钱容易,于是他决定过完春节,也去深圳试试。如果不成,就当去看了世界吧,自己还从来没有出过省呢,他想。
  李建成那年过了正月十五去的深圳。他走到乡政府所在地的公交车站时,看到徐刚与杨柳也在等车,他们是回省师范上学。李建成本想不坐那趟车,但如果坐下一趟车又可能赶不上火车。  他上车后赶忙走到最后一排角落里坐下,而徐刚与杨柳则坐在中间。路上杨柳几次回过头来看李建成,似乎想与他说话,但李建成只是默默的看着窗外。刚下了一场雪,车外的山坡和树林一片白色的苍茫,又透着一种寂寥的虚空,从不那么严实的车窗灌进来的股股寒风让他的身体凄悒的卷缩成一团。那风尖锐得削铁如泥,将他与过去切割得寸草不留。  李建成几乎是在煎熬中度过了一小时的时间,下了车后提起编织袋,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和鞋子,直奔候车室。不久徐刚与杨柳也进了候车室,只是他们的车一个南下,一个北上。李建成看着那高而空旷的候车室,有几只苍蝇在空中嗡嗡的飞着,觉得自己就和这些苍蝇一样脆弱,随时可以被人一掌拍死。当杨柳他们的车终于检票进站后,他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刚才有一鼓强大的气流压迫着候车室,让他胸腔内的闷气流不出来,此刻终于可以自由呼吸。  李建成没有买到座位票,好在他比较瘦,于是拿几张旧报纸铺在座位下面,缩在里面睡一觉到了深圳。他从深圳火车站走出来,坐上一辆中巴车去布吉。一路上只见到处是工地,房子密密麻麻的,随便一栋就可以把全村人都住下来。他想建这么多房子,有那么多人住吗?又想自己会不会也有机会在里面住上一间呢?  李建成在布吉找了家小旅馆住下。好家伙,这么破的小旅馆一晚上都要二十元,自己总共才带了五百元来。自己在老家帮人干活,一天才五块钱工钱呢。不行,必须马上找到活干,不然没几天那点钱就花完了。  他进了旅馆洗了把脸,就到外面去转,看有地方招工没有。没走多远,看到有个人才市场,门口贴着招工的海报。他粗略看了一下,主要是一些工厂招文员、跟单员、车床工之类。工作人员看他在看招工广告,立马迎上来问:“帅哥,找工作吗?里面很多单位招聘哦,进去试试吧,包你找到工作,找不到工作不收钱。”  李建成平时喜欢看报纸,听说过深圳一些小中介骗人的事,所以并不想进去。他想到一些工地上去直接问,那样还靠得住一些。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从楼上下来一个男人,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身材长相居然还有点像。那人看到李建成,也是一愣,问道:“你是来找工作的吗?”李建成点点头。  “你以前做过什么工作?”  “我在老家是做木工的。”  “建过房子吗?”  “帮村里很多人建过房。”  “那你去我那里做如何?包吃包住,每天五十元。”  每天五十元?李建成心里一惊,这可是自己在老家十天的工价。他有点担心被骗,问道:“在哪?要交押金吗?”  “不远,就在沙湾,坐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放心,不要交押金,明天就开始干活。”  招工的人是李义山,潮州人,初中毕业他就跟着村里人来深圳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当时深圳到处是工地,一些当地村民,看到不断有外来人拥入,也都加紧建房出租或出售给外地人。开始李义山是帮人干,几年时间他熟悉了从打地基到砌砖、铺筋等全部流程后就开始自己拉一帮人干。他看到像蔡屋围、黄贝岭等地方竞争激烈,就跑到沙湾这些竞争不激烈的地方。沙湾关外新开了不少工厂,相应的也就对租房有了需求,所以当地人建房的数量也不少,这使得他的人手严重不足。今天他试着到这个小人才市场来招工,但坐了半天一无所获。那些来打工的都想进工厂,而不愿意到工地上干活,哪怕工资高一些。本来下楼后准备回去,看到李建成在那问,觉得这个年轻人居然和自己有几分相像,随口一问,没想到正是自己最缺的木工,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建成旅馆还没睡一下,就退了跟着李义山去沙湾。他有点心痛,花了二十元呢,都没正式睡过,甚至都没在那有喷淋洗澡的地方洗个澡。从小,他夏天就是在小湖里用肥皂搓一下,冬天就是烧一盆热水在脚盆里洗澡,总觉得没洗干净,现在可是能在自来水龙头下使劲的搓个够呢。他提着编织袋有些恋恋不舍得走出门,又好好的打量了一眼那个单独的卫生间,看了看房间的结构,心想将来自己建房,也要在房间布置这么一个单独的卫生间,装上自来水龙头。  出门后,他问李义山:“我们住的是什么房子,有自来水洗澡吗?”心想找个工作,住的地方条件还不如这间旅馆的话,有点太亏了。  李义山爽快的回答道:“住的楼房,啥都有。”
  走了一段路后,李义山带李建成坐上了辆中巴车,约二十分钟后到了沙湾。沙湾比布吉看上去要冷清一些,不过高高矮矮式样各异的房子也密匝匝的,路上一些大的货柜车时不时地飞驰而过,带起的风感觉要将人卷得飞起来。  李义山带着李建成走了几百米,来到一栋有些黑旧的两层小楼前。房子离路边还有一些距离,周边被几颗高大的榕树掩盖着,如果不仔细看,几乎不会发觉他的存在。这房子显然不是新建的,而是很有些年头,外墙上贴的磁砖很多已经脱落,窗上的栏杆也开始生锈,窗玻璃不少也残缺着。门前是一块水泥地,不少地方都已经翘起,露出下面的泥土,有的地方还长了杂草,低洼的地方积着水。  李建成有些犹豫,觉得这地方不像李义山来时说得那么好,黑不溜秋破破烂烂的,怀疑李义山是不是骗子。李义山看他站在楼下有些犹豫,热情的帮他提起编织袋,说:“走吧,吃午饭了”。  跟着李义山进到楼里,客厅里坐着六七个人准备吃饭。桌上摆着五样菜:一条清蒸鱼,一碗青椒炒肉,一盘青菜,一碟卤水拼盘,还有一大碗汤,里面有青菜、豆腐,似乎还有些肉片。这么一大桌人吃这么几碗菜,能吃饱嘛?李建成心里犯嘀咕。他帮别人建房或上门做家具,工钱虽然不高,但吃的可不差。基本上每餐都有腊肉、腊鱼,炒鸡蛋,新鲜肉之类的,不会少于两个荤菜两个素菜,人少,吃不完还有剩。除此之外,主家还会给每人每天一包烟,虽然不是什么好烟,但对于他们来说也绝对拿得出手。  李义山把李建成的编织袋放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招呼他洗手吃饭。李建成从昨天晚上起,就只在火车上吃了些饼干、水果,肚子早呱呱的抗议开了,之前没闻到饭香还没那么强烈。想想,管他呢,吃了饭再说。菜炒得味道不怎么样,但有句俗话说得好:什么好吃?饿最好吃。李建成正当壮年,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只可惜吃了两碗就已经没菜了,不然还要吃第三碗。  吃完饭,工人都往工地上去,李义山带上李建成也去工地看。工地离住的地方不远,走路几分钟就到。一路上到处堆着红砖、水泥、河沙。不是刚建成的房子,就是正要建的房子,一派繁荣景像。几个工人走到一栋已经砌了一层的房子处开始忙碌起来,李义山指着边上的空地对李建成说,那里还有两栋房子要建,他人手不够,有人马上就开工。然后又说:“兄弟,你跟着我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保证工钱按月结给你。你看这一块,有多少地方在建房子啊,我们不愁没活干,不愁赚不到钱。”李义山的普通话有着浓厚的潮州腔,但充满真诚与激情。  李建成心想:看来他这的活是真的,再说至少不用担心吃住。干满一个月如果不给工钱,走人也没多大损失。他看了眼那工地上堆满的红砖,似乎每一块红砖就是一张红彤彤的五元钞票,是自己在老家一天的工钱。他坚定了决心,对李义山说:“好,我跟你干了。”  李义山一听一块石头落了地,生怕好不容易找来一个人却又不肯留下。他立马说:“那你要没事,下午就开始上班好吧?”  李建成就此在李义山的工地上留了下来。他心细,人实诚,不偷奸耍滑,活做得又快又好,连房东来检查都夸他,让李义山很是放心,觉得真是捡到宝了,自己命好。一个月后,李义山给李建成发了一千八百块工钱,全是现金,比说好的还多了三百块,说是他活做得好奖的。李建成还从来没有一次拿过这么多钱,捧在手上觉得是捧了一座金山。他拿着钱,仔细的用书包背着,走到街上的银行去存起来。走在路上,他用手紧紧的捂着书包,尽量走路边上离行人远一点,生怕有人来抢了他的书包,或被扒手将钱扒走。听说有高明的扒手不挨人身就可以将人的钱扒走,他紧盯着经过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看上去比较精干的男人。从住处到银行,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他却觉得像是走了一年。确实,这一个月的工钱,比他在家干一年还多。当他终于将钱交给柜台工作人员时,一块石头才落了地。时值初春,深圳天气还很凉爽,但他却出了一身大汗,感觉整个身体都要虚脱了一样。  晚上,李建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从一数到百,都不知道数了多少回,还是全无睡意。月光从有些残破的窗户中照进来,让白天发黄发黑的墙面在月光的照耀下变得柔和,有了一种朦胧的美。他第一次对这间狭小且潮湿的房间有些喜爱。他想,徐刚毕业后当个小学教师,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就是七八十元吧,一年下来还没自己一个月挣得多呢,考个学校也没啥了不起的。想到这,他更兴奋得睡不着了,干脆爬起来,从窗户往外看。  李建成住的这房子位置比较高,尽管只是二楼,却也能看到不远处的东湖。夜深了,周边的灯光几乎都已熄灭。远处东湖微风吹拂,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光,幽静而又安宁,如一床巨大的棉被,将他暖暖的包围着,让他想起老家旁边的那个小湖。虽然面积有天渊之别,但他觉得每当看到那闪动着波光的湖面时,内心就会宁静平和,忘记生活中的烦恼。他算了算,在老家建个二层楼房,十万块大约就够了。家乡很多人还住在解放前的老房子中,要建也顶多是新建平房,如果他建起一栋小洋楼,对,将在这边看到的新式样带回去,将是多么轰动风光的事情。那时,徐刚、杨柳再从门前经过时,还能高昂着头吗?
  李建成在李义山手下,一干就是两年。李义山既是总工程师,又是业务、会计、采购、出纳,所有重要工作一间挑。由于他建的房子速度快,质量也不赖,所以找他建房子的当地人很多。深圳的发展速度之快超乎所有人想像,用日新月异来形容一点不过份。那些正规的建筑公司都去找大项目做,赚钱多。像这种农民自己建个三四层楼的活,只有李义山这种小包工头才会干。  李义山手下的工人多数没读过什么书,既不会讲普通话,也看不懂图纸。李建成虽然在区一中读书时被老师笑称塑料普通话,但至少能和当地人正常交流。而且他脑瓜子聪明,简单的建筑图纸一看就懂。所以后来,工地上的事李义山就基本交给李建成,他只管材料采购和接项目。李建成人实在,从不在材料使用上搞鬼,而是把他当自己的事认真对待。  两年中他的工资从当初的一千八,升到了三千,不知不觉已经存了近四万块钱。八十年代末,万元户在一个村里都属凤毛麟角,他才二十出头,就已经快成四万元户了,可了不得。虽然他并没有将实情都和母亲说,但杨利梅七七八八也大致了解得差不多。  杨利梅因为老公死了,只剩这么一个独子,家里人丁不旺,平时在村里有些抬不起头。现在儿子在深圳赚大钱了,自然时不时要和邻居炫耀一下。而此时李建成也已二十出头,按农村习俗,过了二十就该找媳妇。龙口离城近,讨生活容易,小伙子本来就不愁找媳妇。而李建成有文化,长得也俊秀,有一门好手艺,现在又传说在深圳挣大钱,就更成了抢手货,七乡八邻前来说媒的络驿不绝。  这年冬天,杨利梅早早就写信来催他早点回家过年,已经安排了好几场相亲,说如果他相好了,在他节后出来之前就把亲给定了。按乡下习俗,男女双方定了亲,这事就已经是板上钉钉,没跑了。但有几家的房子要收尾,房东想年前完成基础工程,不然过年十几天时间,材料堆在工地上不好管。所以直到过了小年,农历二十六李建成才回到老家。  好在杨利梅早已将家里要置办的年货,房子的卫生等工作都操持完了。想到要娶媳妇了,杨利梅心情格外舒畅,干起活来不但不觉得累甚至还难得的哼起了歌。那还是她做姑娘那阵儿参加四清工作队时才有过的事,自打嫁过来后,多少年都没唱过了,很多词都不记得,只能是哼着那个调子,或者临时随便编个啥词。  来提亲的很多,李建成在家的时间有限,不可能每个都去看,杨利梅自己先看了一遍把把关。从家世到长相到人品,既当面看、聊,听媒人介绍,也从其它街坊邻居那里打听。好在介绍的人距离都不远,最远的一个也就是CS县李振中一个表兄弟介绍的邻居,都还算知根知底。  杨利梅尤其看重姑娘的性格,那种太泼辣不好相处的,她首先就否决掉。将来要与自己长期生活在一起,性格必须得温顺一点才行。当然,还必须得贤慧,如果早上赖在床上饭都不起来做的媳妇,绝对要不得。  从农历二十七到二十九,李建成相了六个姑娘。时间关系,每个姑娘只能安排半天,都是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按乡下的规矩,相亲不能女方到男方家,只能男方到女方家,或者约在媒人家。一般相亲双方各有人陪着,或者是父母,或者是姨啊舅,也有的让朋友陪。但如果让朋友陪,千万不能找比自己漂亮或帅的,不然即便朋友有对象了,那对比之下也可能让对方相不上。  李建成相的第一个姑娘是本村的,隔着一条垄,年龄比自己小一岁,说起来小学同过学。只是那时大家都屁事不懂,没有任何印像。姑娘小学毕业后在乡中学念了三年,之后就呆在家里务农,为人本份老实。做媒的是李建成的堂婶,堂婶娘家也是对门垄里的,与姑娘家沾点亲戚。杨利梅也许是碍于面子,让李建成第一个就相这个,其实她自己看了姑娘并不是太满意。老实是老实,但长得一般,不太灵泛的样子。  果然,李建成瞅了一眼就没啥感觉,坐在那都是对方的家人问他在深圳打工的情况,不停的问他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有些不耐烦,只是含糊的说还行,反正比在家里强得多。饭也没吃就急着回来,而堂婶问他觉得如何时他只说后面相过了再说。  下午的这个是杨利梅亲自陪着去相的。姑娘家在山后的河那边,是李建成姑娭毑家的邻居。李建成对这个姑娭毑没有多大印像,还是小时候跟着自己的娭毑去拜过一次年。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不认得了。这个姑娭毑年中过世,杨利梅去吃肉(老人死后摆的宴席),和姑娭毑的媳妇聊起了李建成,说到在深圳打工收入还不错,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还没有对像。  姑娭毑的媳妇一听眼睛一亮,立刻说她堂兄弟家有个女儿,正好与李建成年龄一般大,也没对像,于是极力撮合说要给两人做媒,说起来两家还是蔡九的亲戚嘛。HN花鼓戏《补锅》中的蔡九有一段唱词“你舅妈,是我表嫂的叔伯姨”,所以HN人将比较远的亲戚关系称为蔡九亲戚。那姑娘也正好在那吃席,杨利梅在表嫂的指引下看了看,姑娘个子有一米六,在HN女人中算比较高的。身材略丰腴,扎着一个大辫子,穿着一件黑色带白点的呢子风衣,看上去端庄而不失时尚。表嫂说她初中毕业后就在市里的一家餐馆打工,端盘子洗碗,人很贤慧。杨利梅看了挺满意,姑娘模样周正,在餐馆打过工将来操持家务应该是把好手,长得比较丰满好生养。自己与丈夫李振中那么多年才生了李建成一个,现在李振中死了,李建成又外出打工,家里连个伴都没有。他希望将来李建成多生几个,哪怕自己将来带孙儿辛苦点,也比孤孤单单好。  翻过家后的小山,过一条宽不足百米的小河,再翻过河那边的一座小山,就到了姑娭毑家。说来不过五六里路,走路半小时多一点就到了。表妽家是一栋典型的农家院子,一排五间土坯房,中间是堂屋,右边两间卧房,最里边是表婶与表叔的主卧,靠堂屋的是他们女儿的房间。表婶的女儿才十五岁,马上初中毕业了。表婶的儿子十八岁了,住堂屋左边一间。他学的泥瓦工,平时就在附近帮人建房子,偶尔也在市里打工,不过不是太归真,干一天没一天的,好玩。据杨利梅说,表婶想让他过完年和李建成一起去打工,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对做媒这事特别上心。
  按乡下相亲的规矩,是男的先到媒人家等女方,而不能是女方先到等男方。好在那女孩家就在表婶家不远,等李建成和杨利梅坐下后,表婶一边给他们泡茶,一边让女儿去叫那姑娘来。不一会儿,姑娘和她妈一起过来了。那姑娘身高一米六左右,穿着一件红色半长棉袄,黑色裤子,黑色皮鞋,头发扎成个马尾巴,脸上肉肉的,有点胖,但好在个子比较高,所以还没什么不协调的感觉。这姑娘放在农村,还算比较时尚。但李建成是在深圳呆了两年的人,虽然是在建筑工地上,但偶尔也进城逛逛,晚上下了班也到附近转转,见过不少市里的时尚女子,所以这装束在他眼里就有些土了。  表婶热情的给两人介绍:“咯是我老俵的仔,李建成,在深圳那边弄大钱咧。咯是我兄弟屋里的小郭,郭桂珍,在市里头做事。你们年纪差不多大,都在外面弄钱,见过世面的,好好聊下啰。”  李建成只是探身对郭桂珍点点头,脸上不自然的笑了一下。而郭桂珍也只是对李建成母子两人笑了笑,点了下头。那个时候的年轻人,远不会大方到用语言明确的向对方问好,更不会相互握手致意。  接下来,一面是表婶介绍两人的家庭及个人情况,一面是两人的妈互相问对方一些问题,或者聊一些乡间的琐事。女方问话的核心,自然是对方在哪做事,做些什么事,收入如何。而杨利梅则拐弯抹角的问郭桂珍的妈,平时在家家务是如何做的,想了解郭桂珍在家勤不勤快。不过郭桂珍的妈答得倒也蛮令她满意,说家里的家务主要是自己做,而桂珍也会帮着分担不少。  两人一直没有直接对过话。李建成没有问过郭桂珍问题,郭桂珍也没有问过李建成问题。农村相亲是这样,真正问话的都是双方家长,如果当事人直接问对方,反而显得唐突。甚至两人都很少有过对视,眼睛多是看着地,或者望着其它地方。偶尔,李建成瞥一眼郭桂珍,但如果正好郭桂珍也看向他时,则慌乱的收回目光,好像偷窥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表婶的女儿与郭桂珍坐在一起。小女孩有些肆无忌惮,大胆的瞧着李建成,然后附在郭桂珍耳边小声的嘀咕着什么,还不时吃吃的笑出声来,让李建成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他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所以就只能很拘促的坐着,自己感觉有一点像个受审的犯人,接受着郭桂珍母亲的东审西问和表婶女儿眼光的戏耍。  到吃饭时,李建成赶忙起来帮着搬饭桌和凳子,而郭桂珍则到厨房帮表婶端菜。会不会看事做事,是乡下看一个人利索不利索的标准。如果该有事时坐着不动,那就会被人说没教养,多半相不中了。快过年了,表婶做了火锅。火锅是烧白碳的,中间有个圆孔,将白碳放进去烧,而边上的锅里则放各种菜进去烫着吃。热腾腾的火锅吃得一桌人都冒汗起来,郭桂珍走进表婶女儿的房间,一会脱掉呢子大衣,穿着一件有点紧身的黑色毛衣坐了下来。  她坐下来时,李建成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有些呆了。那毛衣将身体绷得紧致、圆润,胸前圆鼓鼓的挺着,硕大一团,坐下来像两座小山峰压了过来。李建成瞬间感觉空气似乎都有些稀薄,自己被压得卷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像一间牢房,失去了自由。  李建成觉着这饭有了些吃头,有了些念想。他一边吃菜,一边时不时的拿眼睛去瞟郭桂珍,尤其是希望她站起来。  终于有一次,杨利梅碗里的饭吃没了,正准备起座去盛。郭桂珍赶忙站起来,尽管杨利梅再三推辞,仍坚决接过她的碗去给她盛上,杨利梅喜笑颜开,直夸郭桂珍懂事。而李建成对两人的推来推去完全没在意,他只知道郭桂珍探身过来接杨利梅的碗时,那两座山峰离自己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他都能闻到郭桂珍身上那一阵阵让人神迷目炫的香味,不知道是香皂的香味还是她本身的体香。当郭桂珍盛好饭端给杨利梅,双峰再一次压迫李建成之时,他感觉已经吃饱了。
  后面的几个相亲对像,虽然也不乏长得比郭桂珍更俏丽的姑娘,但李建成似乎总还在回味郭桂珍那诱人的香味,那种强烈的压迫感。所以当几个人全部相完,杨利梅问她相中了哪个时,他说觉得郭桂珍最合适。这正合杨利梅之意,于是给其它几个媒人退了信,而与表嫂约好正月初二到郭桂珍家去拜年。  按HN的习俗,初一女,初二郎。正月初二去拜年,就相当于是以女婿的身份去。李建成买了两瓶四特酒,一条白沙烟,两盒蜂王浆,两斤雪枣,封了二百元红包,去郭桂珍家拜年。同时也要去给表婶拜年,虽然还没有到谢媒的时候,平素年两家也没啥往来,但现在时候不同了,表婶做的媒,又与郭桂珍上下邻舍的,不去不符合礼数。给表婶家封了一百元红包,还提了两斤雪枣,两斤蛋糕。  先到的表婶家,第一次去还是要媒人带路。郭桂珍家离表婶家不过百来米远,也是一栋比较新的土坯房,一排五间。郭桂珍新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羽绒服,黑色健美裤外套着一双长筒皮靴,也许是新年刚置办的城里最时尚的装束。李建成则仍是来相亲时的那件半长呢子大衣,这还是回来前在深圳买的。他平时在深圳工地干活,即便是冬天也一件长袖就够了,这件呢子衣花了他近四百元,如果不是为了相亲他可舍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  第二次见面,而且双方已经确认关系,彼此神态就放松了很多。吃饭时,表婶特别提议两人坐一块。农村的圆桌不大,加上吃饭的人多,两人挨得很近,夹菜时手不时会碰到一起。李建成又闻到了那魂牵梦绕的醉人体香,两人的手偶尔碰到一起时,他更是有一种心颤的感觉。  那种颤动从手直通心房,嘭嘭嘭的急促中一股欲望在全身游走、激荡,带动的旋风将两人扭捏在一起,两座大山以雷霆之势向他倾覆包裹过来。  吃完饭,表婶又建议两人去市里玩。临出门前,表婶特意将李建成拉到一边,告诉他一要大胆一点,有机会就拉郭桂珍的手。二要大方点,带郭桂珍玩高兴点,给她买点衣服。之后,她又拉过郭桂珍,嘀咕了一番。两人已经确定恋爱关系,就该有些亲密举动,如此也才能进一步将关系巩固。  从郭桂珍家到大马路去坐车,还要走二十多分钟路。开始的时候,两人都不好意思,一前一后间隔有十几米。但乡里就是这样,两人隔老远,人家也能看出你们的关系。或许也是邻居早就听说郭桂珍相好了人家,所以一路上都有人喊:“桂珍,切城里耍啊。”话里没有点破,带点戏谑的味道,听者都知道意思。郭桂珍略带娇羞的回应着,话里分明又满是甜蜜。  等走出本村地界,熟人少了,两人终于挨着走了起来。李建成记着表婶的教导,心里一直想着怎么去牵郭桂珍的手,都没有主动找郭桂珍说话。倒是郭桂珍比较大方,或许也是对李建成在深圳的生活比较好奇,不停的问这问那。深圳有多大?离香港很近吗?深圳人说GD话还是普通话?避免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有一处地方正好有些水,郭桂珍有些迟疑,见此情景,李建成觉得机不可失,将手伸了出去。或许郭桂珍也在等这样的一个机会吧,很快伸出手来,让李建成牵着走过了积水处。过了后,李建成有些不好意思,又将手放下了。郭桂珍加快脚步赶上,主动的拉起了李建成的手,再也没有放下,哪怕是在公交车上。  两人到市里逛了百货大楼,李建成给郭桂珍买了一件红色的羊毛衫,一双褐色的羊毛皮鞋,花去了近五百元。放以往,他绝舍不得这么大手大脚,但现在想到身边这个俊俏、性感的女人将来是自己的妻子,把她打扮得漂亮一些,既养眼,又有面子,就毫不在乎了。买完东西,两人又到旁边的电影院去看电影。电影院放的是一部美国大片,李建成还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一起看过电影,何况这还是自己未来的漂亮妻子,于是买了一张情侣双人座,还学着城里人的派头买了一袋爆米花,一瓶饮料。  大年初二电影院里都是一对对情侣在看电影,那个粘乎亲密劲,让人看得眼热心跳。男女之间紧紧的搂在一起恨不得变成一个人,这些情侣多是城里人,像李建成这样从乡里来的几乎没有。好在两人的穿着,比城里人毫不逊色,李建成觉得自己的收入还高过他们,所以也不觉得自卑。郭桂珍也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紧紧的搂着李建成的腰,李建成觉得身体一下子暖和了,尤其是他隐隐感觉到那两座大山颤巍巍的在他的手臂上抖动,似乎自己已经埋身山中,化做那大山的守护神。   看电影的时候,李建成整个心思都没在电影上。他搂着郭桂珍,感受着一个女人身体的弹性与芬芳。而郭桂珍半个身体靠在李建成身上,让李建成的右边手臂不断的感受着山峰的弹性与压迫。李建成很想将手压到山顶,感受一下山峰的高度与广度,但又害羞不敢。郭桂珍尽管比他稍大胆一点,但姑娘家毕竟矜持,不可能主动将李建成的手放到自己的山顶上去。于是整场电影,李建成就在这种既激动又渴望的矛盾之中煎熬着。  看完电影出场时,下一场看电影的人正准备进场。李建成意外的遇到了徐刚与杨柳。两人牵着手,徐刚同样穿着一件半长的呢子大衣,手里捧着一杯爆米花,右手拿着一瓶饮料。而杨柳则同样是一件乳白色的羽绒服,黑色的健美裤。所不同的是郭桂珍穿的是靴子,而杨柳穿的是皮鞋。郭桂珍的头发是扎成一个马尾,而杨柳的头发是披着。杨柳看到李建成,嘴巴刚想张开,似乎是要打招呼。但李建成马上扭过头,拉着郭桂珍快步往公交车站走去。  冬日的夜降临得比较早。还不到六点,天已经基本黑了下来,街灯与路边商店的灯都缤纷的亮着。刚才在电影院吹着暖气,加上心情的紧张激动,李建成出了一身汗,此刻在冷风吹拂下略感到一丝寒意。他将呢子衣的领子竖起来,蜷缩起身子,带着郭桂珍坐上公交车,往农村的家里驶去。路边的街灯慢慢变得稀疏暗淡,最终变成黑沉沉的山野。   正月初六,两人办了定婚酒。按乡里的规矩,定了亲那就是两口子,不得轻易反悔。双方约定,李建成五月份回来领结婚证,元旦回来办喜酒。吃完定婚酒,表婶将郭桂珍娘和杨利梅拉到一起说:“建成难得在屋里,干脆今天桂珍就莫回切哒,住建成咯里。明日两个人再到市里耍一下,加深些感情。”   表婶没有说明,但那意思桂珍娘当然知道,是要让桂珍与建成在正式领证之前先圆了房。如此,也是更拴定李建成,怎么也反不了悔。虽说这事对姑娘一方略有些失面子,但桂珍娘知道李建成从各方面条件来说要好过郭桂珍,这样对桂珍与建成关系的确定也有好处,犹疑了一下也就答应了。而表婶与桂珍妈与桂珍一说,桂珍虽然脸一红,却并没有反对。  客人走后,杨利梅与郭桂珍、李建成看了会电视,就推说自己要早睡,独自回房睡觉去了。睡前,她拿来两个开水瓶,一盆清水,放在李建成房间。待她走后,李建成仍在看电视,郭桂珍坐近李建成身边,靠在他身体上看了一会电视说:“早点子困好吧?”李建成嗯一声,关上了电视。   两人脱掉外套,只剩里面的棉内衣钻进被窝。冬天的被窝刚打开仍是硬而冷,李建成打了一个寒颤。郭桂珍转过身,钻到了李建成怀里,李建成顿时感觉有一盆火碳贴近自己,浑身滚烫起来。他抱着这团火碳,有些烫手,又舍不得松开,甚至想将这盆碳揉碎,融进自己的每一个细胞之中。  在李建成要走的那一天,他带着郭桂珍爬上后山的小山坡。两人坐在草地上,看着坡下的那片小小的湖泊。湖泊在上午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金光,天上的云一朵朵的在水中慢慢游着,坝子中间的一条马路蜿蜒着从山那边伸展过去。从这条路往前走,就是市里,就可以去深圳。李建成指着那条路,又指着身下的土地说:“我下午就坐火车切深圳。我再在那边干两年,挣够哒钱,就回来在咯里建一栋两层的楼房。要按深圳那边的西式风格建,建成咯扎村,不,整个咯条垄里最气派的。”当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洒满了阳光,眼睛里的光彩将一条垄两边的山岭都照亮了。
  五一的时候,李建成回来和郭桂珍到区里领了结婚证。虽然他对与郭桂珍在一起留恋甚至有点痴迷,但李义山那边工地事多,催得紧。再说他也想早点赚够钱,回来实现盖楼房的梦想,所以只呆了一周就回了深圳。郭桂珍原在城里的餐馆里打工,但结婚了就不想再去了,他跟李建成商量,看可不可以两人一起到深圳打工,这样可以长期在一起。新婚夫妻两地分居,朝思暮想寂寞难当。李建成心里没底,自己在深圳除了在李义山的工地上干活,其它哪也不熟悉,只好说到时留意看看。  年底李建成回来办酒席时,李义山送了一千块钱的礼,问他结婚后有什么打算。李建成已经是他的心腹骨干,工地上的很多事情都是李建成在管,而且他做事踏实细心,手艺又好,让他少操了很多心。万一他成家后不来了,那他一时很难再找到这样得力的帮手。李建成犹疑着说他还是想来,不过他媳妇也想来深圳与他一起打工,这样两个人可以在一起,但不知怎么可以找到合适的事情做。李义山问李建成媳妇会什么,李建成说她原来在餐厅里做事。李义山眼睛一亮,说会做饭吗?李建成也不清楚郭桂珍在餐馆里除了端盘子,还做过别的没有,也没有吃过她做的饭菜,不过她妈做的菜味道还不错,想必应该还可以吧。于是就说,她做饭味道还可以。李义山一拍大腿说,这就好办了,林姐做的饭菜正好不合你们味口,明年让你媳妇来做饭好了。林姐是潮州人,李义山的远房亲戚,而工地上的工人多是HNSC的,喜欢吃辣。林姐从不吃辣椒,做出的菜既不辣,又没盐味,让工人味同嚼腊,只能自己买来瓶装的辣椒酱加在菜里吃,早有意见,只是碍于李义山亲戚的关系,大家都不好说。现在如果由郭桂珍来做饭,再怎么也比林姐强。李建成当然也乐意这样,但又怕林姐那边不好交待。李义山大手一挥,说就这么定了,过完年你带她来,林姐这边她正不想干想回老家了。工钱嘛,在林姐的基础上加三百。  办了喜酒,李建成难得的在家休了一个来月。正月过了初十,他带郭桂珍往深圳去了。当走出深圳火车站时,郭桂珍望着火车站前不远的国贸大厦,咋了咋舌,问那楼有多高啊,人怎么上去?李建成说有电梯,一会儿就到顶了。郭桂珍紧紧的拽着李建成的手,生怕他一消失在人流中,自己就会被那周边鳞次栉比的高楼所吞没。  离开才一个来月,李建成对自己所住的房子有了一些陌生。原来一楼林姐住的那间房空出来了,房间里随意的丢着一些破旧的衣服和报纸,床上还有一双破草席。李建成原来的床上用品已经用了三年,他将林姐那个房间清扫了一下,又带着郭桂珍到附近的小商场买了套新的床上用品,还买了一个简易小衣柜,一张小桌子。虽然是打工的临时住所,但毕竟是才结婚的新夫妻,住得总要像点过日子的样子。  李义山自己还没回来,但他派家乡的人带了信过来,让他们来了就开工,反正工钱照算。而郭桂珍也正式接过了林姐的位子开始给工人们做饭。郭桂珍第一次下厨,就获得了工友们的一致赞赏。她做了一个辣椒炒肉,一个剁辣椒蒸鱼,一个清炒丝瓜,一个酸菜肉汤,一个蒜苔炒腊肉。这腊肉还是杨利梅年前亲自在家熏的,那个香那个嚼劲,让一帮HNSC工友们吃得津津有味,说终于吃到了家乡的味道。一方面是乡里喂的土猪肉质好,熏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另一方面郭桂珍的厨艺也非常了得,加上人长得圆润丰满,比那个干瘪的林姐有看头得多。就是几个潮州工友,虽然不大吃得惯HN菜的辣劲,但也觉得郭桂珍做的饭吃起来比林姐的香多了,以至饭不够郭桂珍又新煮了一锅。  又过了几天,李义山从潮州回来,看到郭桂珍也是眼睛一亮。虽然刚刚立春,但深圳的初春温度已近三十度,所以郭桂珍只是穿着一件长袖的T恤,还略有些紧身,那丰满的身材在红润的皮肤映衬下,青春的活力掩不住的向外流溢。也许是曾在餐馆打工的缘故,见惯了生人,他见到李义山也毫不扭捏,在饭桌上大方的和工友们交谈着,还征询大家对饭菜的意见。  吃完饭,李义山约李建成一起到外面走走。十五之前虽然已经开工,但多少有些随意,而过了十五则要正儿八经的开始干活了。很多楼的老板工期催得紧,房子早一天完工就可以早一天租出去收钱。所以他要与李建成分派任务,各人负责的楼如何加快进度,可能的话还要多加几个人手。李建成想起表婶的儿子也是学泥瓦工的,便向李义山推荐,李义山立即答应,说再多来几个人也没问题。只可惜表婶的儿子嫌深圳太远,终归没有去。  谈完事,两人看着远处广褒静默的东湖,湖面上方被落日烤得或红或赭的云朵,对未来赚钱都充满了信心。  李义山说:“我将来赚了钱,要在深圳自己买一大块地建自己的房子来出租,来卖。”李建成说:“等我赚够了钱,我就回老家去,建一栋整个垄里头最气派的楼房,比那些城里人、干部们的房子还气派的楼房。”  郭桂珍饭菜做得好,人又热情,加上年轻漂亮,大家都很喜欢。李建成白天在工地忙活,晚上还能吃到媳妇做的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加上李义山对他信任有加,让他单独负责整栋楼的工程,工钱比之前也给得更高,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满足,走在路上都是笑的,在工地上甚至一边干活一边唱起了歌。读书的时候,即便是上音乐课,他也很少开口,初中一次音乐考试他干脆没去,后来班主任张老师看他没有音乐成绩,让音乐老师勉强给了他一个六十分。听他也操着别扭的粤语哼起了蹩脚的香港流行歌曲,五音不全,调跑到了新加坡泰国,其它工友都哈哈大笑,李建成也不以为意,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哼着,只管自己开心就好。  吃完饭,等郭桂珍洗完碗,就带着她去大望村商业街逛,买些零食,生活用品,或者女人的一些装饰品。  买了零食站在东湖边,看着那浩渺而平静的湖水,李建成就会想起家里的那片湖,那片山,与郭桂珍憧憬着在那山边建洋楼的梦想。然后两人回到住处,早早上床,搂抱翻腾在一起,攀爬、探索、缠绕、撕扯、奔突......
  然而如此甜蜜、温馨的日子并不长久。两个月后,郭桂珍怀孕了,她说不大习惯深圳的气候,坚决要回老家去。李建成心想她有孕在身在这里要做那么多人的饭确实也辛苦,而且这全是男人,没有人可以照顾她,也就请假送她回去了。在家陪了一个星期后,他又重新回到了工地。  九月的时候,李义山找到他,说大望村有个村民批了一块地,可以建两栋四层的楼房。那个村民自己钱不够,提出让李义山出钱建,建成后一人一栋。李义山说自己现在资金有些紧张,看李建成愿意不愿意接这个活。以前李义山这种活接过不少,多数是他自己来做,偶尔也让他家乡的人来做,而让外乡人来做这还是第一次。李义山还暗示说,如果李建成钱不够,他可以先赊一些材料给他,以后有钱了再还。  李建成算算自己的存款有十几万,只够建一栋。如果要建两栋即使李义山能赊一些材料给他,也还要借好几万。家里的亲戚条件都一般,借不到多少钱。更主要是家里人都传他在深圳赚大钱,现在反而要去借钱开不了口。他素来面薄,也不愿意开这个口。何况,在家乡建一栋全垄里最气派的小洋楼,光宗耀祖,一直是他的梦想。在深圳建楼,那以后就要长期在这边生活下去了,那是他全然没有想过的事情。  他回绝了李义山。  临近年底,郭桂珍快要临盆了。李建成觉得赚的钱也够建房了,决定回老家去建那构想了几年的房子。他向李义山辞工,李义山多方挽留,劝他跟着自己在深圳发展,将来把郭桂珍接过来。但李建成去意已决,李义山也无可奈何,只好说以后如果还愿意来深圳做事,可以继续找他。  走的时候,李建成从沙湾坐中巴去火车站。车从东湖边经过时,他看着远处那青黛如墨,逶迤绵延的梧桐山,看着那宽阔平静,波光闪闪的湖面。那闪闪的细波一片片闪着金子的光芒,似乎随手捞一把,就能发财。  是啊,自己在这里四年,赚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钱,现在就要回去实现自己盖洋楼的梦想了。以后,自己恐怕再也不可能赚到这么多钱。只是,和老婆孩子常常厮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过日子,钱嘛,够用就行,要那么多干嘛呢?汽车驶出东湖边进入爱国路,那闪闪的金光也随之远去,从此时常出现在他梦中。  春节过后,郭桂珍生下一个儿子,让李建成欣喜若狂。虽然垄里头还没有开始下秧,树枝也刚刚露出一点新芽,但他已经闲不住,拎着把锄头到后山挖土去了。他看中的那块地是村里的自留地,按村上的规矩,谁先划了,就是谁的。以前只觉得自己看中的这块地环境好,但在GD这几年,因为GD人建房特别讲究风水,自己也跟着懂了点风水知识。按那些风水先生的说法,还真是块风水宝地。面南背北,前面又有一个湖,符合风水学中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说法,再加上远有朝山,山后有一条小河,这叫玉带缠腰,乃风水上上之选,保不住谁先下手为强呢。  这些天如果不是因为要照顾郭桂珍临盆,他早就想把地圈下。如今郭桂珍已经生产,家里的事有杨利梅照料,他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整理宅基地了。  在商量给儿子起名字时,一家三口思量了很久,想的各种名字觉得都不满意。最后郭桂珍说,要不叫李熠辉吧,熠熠生辉。这寓意不错,李建成有些讶异郭桂珍居然能想出这么有文采的名字,是怀孕其间就一直在想小孩的名字,并且翻过字典?  等给李熠辉做了满月酒,李建成就买来材料,请来当年自己一起建房子的那帮工人,按自己在深圳帮人建房时的套路开干了起来。不出两月,主体就已经封顶。外墙按深圳比较流行的贴瓷砖,而不是像乡里其它房子那样用水泥粉刷一下了事。瓷砖漂亮,而且耐脏。这瓷砖还是从市里大的建材市场买回来的,建材市场也是从GD那边进的货,新洲当地还没有产。那些工人没有贴过这种瓷砖,李建成自己也没有贴过,但帮李义山管工地时见他们泥瓦工贴过,而且他当时就决定自己建房时也要贴这个,所以对施工手法特意留了心,现在告诉泥瓦工们如何贴得均匀,不易掉,工人们也就很快掌握了诀窍。  等瓷砖都贴好后,又在走廓安上茶色玻璃。天气好时可以将玻璃窗推开,晾晒衣服。而一旦下雨,就关上,既防雨又防风,人住在里面别提有多舒坦惬意。左邻右舍都慕名前来参观,甚至乡里头的干部到村里来办事,也来看看,夸赞房子建得好。正面装玻璃的支架还没有拆,李建成坐在支架上,点燃一根烟深深的吸起来。   太阳即将从对面的山头上落下,最后一点余晖将天边的云染得五彩斑澜,或红或灰或禇,而浅一些的白云则在落日中放射出最后的灿烂光芒。近处的小湖,在微风中忽闪忽闪着,时明时暗,终于随着那远山一起归于黑暗。远山只剩下一条长长的黑沉沉的影子,像一头巨牛辛劳了一天沉沉的睡去。而近处的湖面再也没有了金色的光泽,与黑色的夜空厮混在一起,成为巨大黑幕的一部分。燃着的香烟偶尔燃起点点的火光,与远方空中升腾起的星星互相辉映着,远远的人看来,也许会觉得这也是一颗星星在闪。   李建成回想这一年多时间,自己结婚,生子,建了新房,人生完满了,心愿都实现了。但看着那宽阔无边的黑夜,却又有一种不真确不踏实的感觉,似乎一切来得太快,太不稳当,有些抓不牢,就像这夜空中的天,伸出手去,什么都看不见,抓不着。
  一晃,李熠辉高中毕业了。高考他考了603分,远超一本分数线。在填报志愿时,李熠辉与李建成商量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李建成思量了一下,说:报HN大学建筑系吧,建房子的,不管社会怎么变,总归找得到饭呷。于是,李熠辉第一志愿填报了HN大学建筑系,并且被顺利录取。  李熠辉在大学的成绩还算不错,但并不是特别优秀。他有些沉默寡言,不大善于与人交际,所以大学四年一直没交女朋友,也不大参加社会活动。因为离家不远,他周末经常回来,偶尔也帮李建成做木工活打打下手。近年农村建房的已经少了,而家具更是到市场上买现成的,又便宜式样又新潮,已经没有什么人请木匠到家里打家具,所以李建成就没有了多少活干。年岁渐大,他也不愿意去远地干活,于是就在家里帮人做寿棺。只有这活计,机器设备不愿意做,而且农村老人也喜欢买全手工做出来的,那里面没有用铁钉,串联全是木签竹签,这样的寿棺才结实耐久。农村木匠会这活计的不多,李建成还是小时候帮父亲李振中打下手看过,现在凭着多年的木工技术底子加上捉摸,才做出成型的寿棺。  李建成做事一贯细心稳重,做出的寿棺光滑、齐整,尤其是需用榫卯的地方,串得严丝合缝,这是老人看寿棺最留心的地方。有些木匠手艺粗糙,串得不密实,靠用锯木灰加胶水将缝罅填补起来,看相差,老人不满意。很快周边七邻八乡的老人都来找李建成定做寿棺,倒有忙不过来之意。只是这活全凭手工,乡里老人又多经济拮据,所以一副寿馆并赚不了多少钱。一个月天天不歇息,也就能做两副寿棺,净赚的钱也就一千多而已,管个家里的温饱,还不如自己二十年前在深圳一个月赚的一半,而如今物价则早今非昔比。  李熠辉放假在家时,会帮李建成拉大锯,就是用大的锯子将圆木或竖或横的截开。竖截还比较轻松,锯成整齐约两米长的一段就好。横截则比较费力,要将大的圆木两边多余的部分锯掉,一根两米长的木头,要锯两次才能锯平。一副寿棺,一般是十六郭,就是要用到十六根木头,上下各五,中间各三。上面的五根要做成弧形,不用锯,而全靠斧头来砍,其它十一根要锯二十二下才能完成。镇里有专门的锯木厂,当李熠辉不在家里,李建成就雇拖拉机一次拉几十根到镇里去锯,锯一根木头五块钱,运费还要五块钱一根。李熠辉在家,一天可以帮李建成锯十来根木头,说来也只能省几十块钱。经常一天下来,已经磨得手上全是水泡,两条胳膊酸得吃饭都抬不起来。  转眼,李熠辉快要大学毕业了,一家子人自然都为他工作的事操心。正好,新洲市将这一块及邻近的几个乡镇合在一起,新成立了新龙区。新区新建了一栋办公楼,就在去市里的路边上。一天李建成路过区政府大楼,见一堆人围在那看什么,便凑过去瞧,原来是区里在招聘工作人员。招聘对像是大学应届毕业生,岗位有:工商局、建设局、公安局、环保局等十几个,每个岗位招一到三人不等。李建成看有建设局招人,觉得这个适合李熠辉。虽然现在招进去没有编制,但将来有编制后这些临时工肯定都是优先的。自己家里还没有一个吃国家饭的,熠辉是国内名牌大学的,如果进去好好干,将来弄个一官半职,也算光耀门庭,而且有人在政府做事将来有个啥事也好说话。他看了报名时间,就在这半个月内,赶忙回到家给李熠辉打电话,让他回来报名参加考试。  同学中很多都已经联系好了单位。成绩优异的读研究生,或者进建筑设计院,家里有关系的进政府机关,什么都没有的往沿海跑。从李熠辉的本意来说,是想进设计院,觉得那样可以潜心做设计,人际关系简单,他也在长沙几家大的设计院投了简历,但还没结果。李建成打电话让他回去参加政府招聘考试,他当然不敢违命,就回去报了名。  报名时有其它考生一起,听他们聊说这次考试,录取对像基本会考虑区内的大学毕业生,区内没有的才会考虑市内的,而外市的基本不会考虑。听到这个说法,李熠辉觉得自己报考建设局的岗位基本上应该是十拿九稳,据自己所知这一带读HN大学建筑系的只有自己一个。而HN大学建筑系放到整个国内,都是响当当的,也只是比清华、东南和同济略逊一筹而已。  李熠辉顺利的通过了笔试,进入到面试阶段。当初招聘公告是说这个岗位选择三人参加面试,但李熠辉看面试名单,有四人参加面试。四人的笔试成绩都公布在外面的墙上,自己76分排第一,赵旭刚70分排第二,陈云飞68分排第三,徐国翀65分排第四。李熠辉有些奇怪,徐国翀是在新洲工业大学读计算机专业的,怎么来报考建设局?  面试在一间小的会议室进行,并没有进行多久,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无非是问些家庭基本情况和专业方面很浅显的东西。本来李熠辉还特意将建筑学的几本主要教材都翻出来复习了一下,又将一些主要的名词术语背得滚瓜烂熟,还设想了一些考官可能会问的问题,结果这些全没用上。出了考场,李熠辉心中略有失落,像准备了一堆武器弹药准备迎敌,结果敌人在门口虚晃一枪就跑了。门口遇到一个穿红色风衣,个子高挑的美女。那美女问李熠辉:“你是来参加面试的吗?”  “是啊。”  “你报考的什么岗位?”  “建设局。”  “哦,热门岗位啊。我报考的是人事局,你有什么关系没有?”  关系?李熠辉一脸茫然。招聘公告不是说选拔优秀人才吗,难道不是根据考生的水平来选拔?  “没有。”李熠辉回答得干脆又有些失落,觉得自己之前的自信似乎有些可笑。  “没关系你来考什么考。”那个女生的话有些简单粗暴,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毫不忌讳,成竹在胸。之后,红衣女生拦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在灰尘满地的马路上激起一阵尘雾,将路都遮掩得看不清楚,李熠辉整个人都被蒙在灰尘之中。
  房子建好,李建成在深圳四年打工的积蓄也基本花光了。但孩子小,他并不打算再去深圳。好在他有一手木工手艺,加上自己建的房式样新颖,闻名乡里,很多人都请他去建房。只是乡里头工钱低,他一个月挣的只有深圳的十分之一。不过乡里头物价低,开销少,他也不是太讲究穿着,挣的钱倒也够家里用,他也心满意足。时间一长,他似乎慢慢忘了自己曾经在深圳赚过大钱,曾经有机会在那里盖一栋房长期留下来,觉得那只是做过的一个虚无飘渺的梦。   李熠辉一天天长大,慢慢上了学,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小学后,又进了李建成当初读书的区一中,而班主任居然就是杨柳。   入学不久,学校通知开家长会。初秋时节天气还很暖和,李建成穿着一件白衬衣,黑色西裤。他平素在工地干活,衣服都比较脏旧,这件已经是衣柜里最抻吐熨帖的衣服。但进到学校时,看到其它家长穿着锃亮的皮鞋,梳得整齐的头发上打着发胶,衣服高档收拾得爽净,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当家长会开始,走进来的是杨柳时,他顿时一呆。从十多年前与郭桂珍在电影院看到杨柳与徐刚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只知道杨柳与徐刚在他与郭桂珍结婚后不久也结了婚,他们俩毕业后一个分在区中学,一个分在乡政府当秘书,但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两人偶尔会回乡里看父母,但李建成平素总在外面干活,在家时间少,就算偶尔在家,听说他们回村里来,他也断不会过去看他们。没想到,杨柳居然当了李熠辉的班主任。   十多年了,杨柳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稍丰腴了一点,但更有风韵。头发还是长长的披在肩上,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毛衣,胸前还戴着一个不知什么少数民族的装饰品。胸前高高的隆起,成熟中带着一点活泼,稳重端庄又不失随和。不得不说,现在的杨柳比十多年前更加迷人。看着杨柳,看看自己这一身有些寒酸皱巴巴的衣服,对比已经松松垮垮的郭桂珍,李建成低下头,生怕杨柳看到他。   家长会上说了些什么,李建成全没听进去。他的心一会儿飘到小学时与杨柳一起上学,一会儿飘到在城里卖完菜杨柳要帮他挑担子,一会儿飘到初中时两人在一起吃饭讨论数学题,一会儿飘到牵着郭桂珍的手在电影院遇到杨柳,她正准备开口而自己转身而去,又飘到深圳东湖那金光闪闪的湖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长会结束了。杨柳在台上说:“请李熠辉同学的家长留一下。”看李建成仍低着头,又提高声音再说了一遍,李建成才从飘忽中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向杨柳,点了点头。   其它家长陆陆续续走了。杨柳站在讲台下,而李建成站在第一排课桌前,头微低着,不敢抬起来直视杨柳。杨柳轻轻的叹息一声,说:“熠辉这孩子学习很不错,就是英语差一点,而且对学习英语似乎信心不大足,你以后多督促他。要多读、多写,有机会可以买一些英文的课外书籍,增加阅读量。只要他保持现在这样的学习状态,将来考大学很有希望。”   李建成头一直低着,杨柳说什么,他只是嗯,而没有其它的回答。谈完李熠辉的学习情况,杨柳本还想聊聊别的,但见李建成一直不愿意开口,也只好作罢,送李建成出校门。天渐渐的黑了,区中学在一座小山上,山下的楼房都已经亮起了一串串的灯光,像满天的繁星一闪一闪,照亮着天空。李建成一个人朝山下的公交车站走去,走入那繁星之中,渐渐成了繁星中的一颗,消失在迷蒙的夜空中。  从此,李建成周末时会抓着李熠辉读英语书,听写英语单词,还给他买了一些英汉对照的书来看。虽然自己也上过初中,但李熠辉的英语学习内容比自己那会儿深奥多了,再说时过境迁,自己记得的英语单词已聊聊无几,听写时只能看26个字母对不对。李熠辉正是好玩的年龄,免不了懒怠、玩劣,但每个周末李建CD要抓着他将一周所学的新单词和前面的单词全部默写完才放他出去。有次李建成出去做事下午才回来,没见李熠辉在做作业,拿起一根竹条就去邻居家,把正和邻居小孩玩得不亦乐乎的李熠辉一顿痛打,鼻涕眼泪一把流的回到家里,气呼呼的躲到房里不肯出来。但到晚上,他仍不得不屈服,出来默写新学的单词。  学校每学期都会举行家长会,有时一学期举行两次。但此后李建成再也不去参加家长会了,而是让郭桂珍去。郭桂珍不愿意去,说自己文化低,又不会讲话,不晓得哦是和老师交流。李建成说有什么不会的,反正老师讲什么你在下面听哒就是的,崽伢子学习好,也冇得么子好讲的,就是切一下而已。郭桂珍已经从邻居嘴里听说了李建成当年与杨柳的事,现在李建成不去她心里倒也安心。虽说现在两人地位相差悬殊,不可能再惹出什么妖蛾子事来,但李建成不愿意去见面,她总归还是欢喜。
  第 59 章再遭打击  果然,一个月后录取名单公布了,没有李熠辉,李建成去看的榜,建设局录取的是一个叫徐国翀的。这名字好像听过一样?李建成一边走,一边念叨。快到家里,正好看到徐刚的嫂子唐淑芬在菜地里忙乎。平素李建成与唐淑芬虽没什么矛盾,但也很少主动打招呼。今天心里有事,就招呼道:“唐婶,忙啊?”  李建成一贯不大主动与人打交道,所以唐淑芬颇有些意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赶忙回答:“是的啰,把菜土松一下,顺便扯几把白菜回切呷,你咯是到哪里切来啦?”  “到市里切打了个转。”李建成不提去看区政府招聘放榜的事。一方面李熠辉没录取没脸面,二个他想打听徐国翀是不是徐刚的儿子。  “唐婶我问扎事看,你屋里徐刚的仔唉,是不是叫徐国翀啊?”  “嗯啰,是叫徐国翀,哦是啦,你认得他啊。”唐淑芬并不知李建成问此事的真实用意。  “不认得咧,听别个讲起,问一下。他是在哪读书哒?”  “他是在新洲工业大学读书来,那扎化孙子仔啊,跳净硕皮,只晓得打电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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