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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刺客信条:兄弟会》通关存档_百度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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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离。
  紫颜了悟一笑,拆开香袋低首嗅了嗅,鼻尖轻皱,像只觅食的小兽,继而舒眉展颜。他携香拉着长生飘然向里走,曲曲绕绕蜿蜒进厢房后的园子。
  长生不晓得紫府有这样一个所在。小径仿佛无限漫长,紫颜冰凉的手牵着他,路走不到头,而他的心亦浮浮沉沉,陷入迷茫混沌。
  花草尽处浮现一扇小窄门,非石非玉,紫颜把手往门环上一放,门应手而开。内里光芒大盛,竟是珠宫贝阙别有洞天。无数明珠嵌于墙上,光华耀眼,就像银河里倒翻了漫天星斗。
  长生吸了口凉气,目之所及赫然现出百多件绚如云霞的霓裳锦衣,琳琅铺陈于四壁,金碧荧煌。说不出名目的锦绣纱罗似一个个有生命的精灵,热闹地吸引人去凝望去抚摸。飘如云起风生,艳如桃李芳菲,炫如金玉燃焰,素如梨花淡妆。
  美得令人窒息。
  他目迷五色,心里陡然生出畏惧,不敢再看,慌忙屏息闭眼试图镇定心神。紫颜回首看见,呵呵一笑,凑过脸玩味地端详他的窘态,伸手飞快刮了下他的鼻子。
  长生羞红了脸,张开眼,一颗心好容易沉静了,见紫颜踱进屋内,探视他收藏的珍宝。长生不敢入内,独个儿偎在门边,手有意无意地触碰到门环上,一道寒烈之气飕飕溜进他手里,吓得他连忙缩手。
紫颜从云裳丛中回过头来,却正应了&奇服旷世,骨像应图&之语,长生望之敬若天神。他突然自惭形秽,眼前的靡丽美景恍如天上,不似人间。
  他积了怎样的福德,方能伴如此主人?
  紫颜打开香袋,手一抖,那浮香粉末随即飞扬飘散,堕入凡尘。满室生香,是一种好闻到沉醉的味道,黯然消魂摄魄,想将那骨头酥了心儿麻了,绝然投身融于这香气中,由此便心甘情愿地醉了忘了,眠于这别离滋味,难以抽离。
  长生昏然欲睡,神志中唯有一丝清明提醒他须振奋醒来,从这温存迷恋中挣扎醒来。然而,这香抚慰他渴睡的心犹如情人温柔的手,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遗忘前尘。
  紫颜冷冷地看长生的身子倒下去。
  别离。姽婳的香就像傅传红的画作,都是当世神品。
  绝不会有错。
  紫颜把长生的脸扳至眼前。瑰姿艳逸,这是被选中的继承人。这少年早忘了前事,他不知道他现时的面皮是紫颜的杰作,他不知道他曾有多么离奇的过去。他以为他是紫颜无意捡回来的一个孤儿,愿意和主人终日厮守,鞍前马后。
  时机还未到呵。紫颜低下头,伸手沾了药膏点在这少年颊上,长生的脸渐渐晕起一层红霜,俏若胭脂。以人的一颗心来量度,如今尚不能告诉他太多,唯有继续等待。
  他这张脸仍太脆弱,不堪相抚,紫颜的手指顺了长生的颧骨摩挲,此处须垫高一分。还有这轩眉,尾端略显散乱,要把杂眉都修净了才好。
  长明灯下光明若昼,彩衣掩映中紫颜翻针如飞,为长生描画容貌。有朝一日,他会换却旧皮囊,拥有比他紫颜更完美的绝色。
  相由心生。心念宛转处,相起相灭。紫颜却知这皮相亦可改变心念,由他的一只手,便可叫这天生的容貌倾覆,可将这宿命的前缘篡改。
  他不是神,却做着神做的事。
  我命由我不由天。紫颜的心头默默滑过这一句。师父,你说为人改命,扰乱伦常,便会折寿。我不信这个邪。
  纵然折寿,心愿已了,此生已足。
  他用指尾沾了一块馥郁香浓的膏体,抹在长生鼻上。别离,这香气太决绝,连他也有点把持不住,忍不住想抛下些前尘旧梦。
  怪只怪这世间扰人俗事太多。或许,几时该到姽婳的铺子走一趟,彻底放下,哪怕只一瞬间。
  一袭风兜兜转转地卷来,紫颜望了望门外,天尽黑了,该叫人准备晚膳。长生一觉醒来,一定会饿得满屋子觅食。想到长生皱眉乱转的模样,紫颜忍不住轻笑。挽着长生软软的身体,曳然走出门去,把他带回到熟悉的领地。
  他脆弱的心神不能有任何错乱,留他在身边侍从,是难为他了。
  长生幽幽张眼时,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已备好。紫颜欢喜地递上筷子,兴高采烈地夹了一块萝卜给他。虽是雕琢精致的镂花萝卜,长生仍是哀怨苦叹:&又是全素?&
  莲蓬豆腐、香菇板栗、兰花莴笋、桂香糖藕……每道菜别具匠心,可惜不见荤腥。
  &我一吃荤就火气上攻,那些肥腻之物多吃无益,特别无助养颜,你就陪我嘛。&紫颜用撒娇的口吻哀求。
  &少爷,一个男子汉要生得肤如凝脂做什么?我要买红烧肉,还想啃猪蹄。&
  &那么恶心的东西怎么能吃?&紫颜认真地道,&小心轮回报应,被你吃掉的鸡鸭鱼肉全来找你报仇。至于你我,这张脸就是活字招牌,你给我好好爱惜了,不许自毁长城。&
  长生苦笑,少爷老是逼他吃素,在这里活像做和尚。好在这些素菜的味道着实不错,不杀生全当积福吧。长生知道,既然来此十日少爷始终不肯松口,那么未来的日子里,他也会完全告别肉食。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长生心中念着佛号,飞快地把眼前的饭菜吃完。紫颜满意地着人收去碗筷,听话的孩子会达成家长的期望。
  好消息在十三日后传来。
  紫府专门收集情报的萤火把浅红色的信笺交给长生。也是在同一个人手里,长生接过一张湖蓝色的信笺,上面写明了徐子介、封娟、沈越三人的情缘纠葛。
萤火很少说话,他的年纪跟长生差不多大,木然的脸上从无一丝笑意。他本来应该很好看,长生想,只是讨厌的人怎么也不会很好看的。
  无所不知的人总是令人讨厌,除了少爷。每当长生问萤火一个问题,他便会抽出一张素笺,用娟秀的字体写给长生。
  他为什么不愿和长生说话呢?长生想,定是要卖弄他的才能。这让长生感觉可耻。长生知道自己没有一点才能,能留在少爷身边,大概是因为他有一点能言会道。想到这点,长生不是不泄气的。
  不过,今天这张信笺上写的是个好消息,萤火的面目就不那么可憎了。
  &少爷,徐子介昨日娶了封小姐。&长生向紫颜道贺。
  &哦?连喜帖都吝啬的家伙呀。&紫颜温婉浅笑,仿佛一个持扇遮面的妩媚少女。
  &那人虽不顺眼,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少爷做了回好事。&
  &是吗?&紫颜吃吃地笑,深深地凝视长生,&他想要的真是那个女人吗?呵呵。&
  长生一怔,难道不是吗?徐子介为了封娟宁可断一指,宁可毁去父母所生的容貌。
  少爷为什么好似看透一切?他知道一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吗?长生忽然想到萤火。
  &萤火会算卦吗?&他突兀地问了一句。
  紫颜咯咯地笑,一双眼弯成了柳叶儿,长生怔怔的,觉得这样子真是好看,恨不得学就傅传红的本事,把他的媚态画下来。紫颜看他出神,推了他一把,道:&你是奇怪为什么萤火会知道那么多事?&
  长生点头,少爷总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清楚他的心思。
  紫颜徐徐道来:&那是因为萤火已经很老了。人老了,就会成精。&
  长生愕然,很老?萤火分明和他一般年纪。难道说……长生的心一紧。
  &是啊。&紫颜知道他心中所想,悠悠地道,&有我在此,这院子里只会有生、病、死,却绝不会有人变老。&
  忽地,长生打了个寒噤。他叫长生,永远也不会老的长生。一个人如果看不见年华老去,会不会很欣喜?
  十日后,徐子介差人送来二十匹湖罗。送礼的封府管家提起姑爷赞不绝口,长生收到徐子介特意为他准备的一袋碎银后,心想,这人面相虽差,为人倒不失大气。
  又十五日,徐子介差人送来龙安骑火与浙西天目两大名茶。封府管家说,姑爷天生是经商的料子,没什么生意是他做不来的。
  又十七日,紫府多了几担西域来的胡龙果,肉厚汁甜,清香久久不散。长生吃着果子,不由念叨起徐子介的好处,封府管家说,阖府上下都觉姑爷比先前的沈越要强多了。
  长生便问:&哦,这位难道不是沈越?&
  那管家笑着摇头:&模样虽一样,可秉性差太远,我家姑爷一心为了封家产业着想,哪像沈公子大手大脚。这是老天爷好心成全哪!从天上掉下和沈公子同个模样儿的人,救了小姐的命,又能继承封家产业。唉,定是老爷前世修的福。&
  长生失笑地想,难道紫颜竟成了老天爷么?
  他把管家的话说给紫颜听,少爷漠然地道:&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内心奸险。&
  &真能靠面相就推断一切吗?&长生将信将疑地啃着果子,没多久,就把紫颜的话忘了。
  又五日,紧促的敲门声打破了紫府夜晚的宁静。
  &是你?&月夜下长生打开门,眯了眼才认出是徐子介。这回手上更沉,多了一包金子并珠玉细软之物。触目惊心的是他一身血污,前胸是大片深沉的污迹,刺鼻的血腥味恣意弥散在空气中。
  长生讶然放他进屋,挑了一盏黄灯笼径自走在前面。徐子介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跟随在后,口齿不清地问:&先生歇了没有?这回他一定要救我。&
  长生心里却想着紫颜冠绝天下的相术。
  他想要的真是那个女人吗?紫颜说。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内心奸险。
  长生不由现出鄙薄的神色,放他进厅。紫颜早早坐了,身旁烧了一支奇异的香,有似曾相识的迷离气味。
  &先生,只有你能救我一命。&徐子介惶恐拜倒,欲言又止。长生见了,心中可惜那副虚有其表的沈越容貌,衬这个人实是珠玉蒙尘。
你知道我只收钱,其他事都与我这世外人无关。&紫颜语气疏淡,神色亦是澹然。
  徐子介舒出一口气,是了,像紫颜这样的易容师,难免会遇上江湖各色人等,当然有自保之道,更不受世俗律法束缚。
  &这张脸我不想要了,请先生再给我换一张。&
  紫颜呵呵微笑,&也不想要原来的相貌?&
  徐子介坚决地摇头。
  紫颜单手托着腮,一双眼如秋水横波望向他,&那什么样子好呢?&
  徐子介的心突突地跳,额头蒙上一层汗,紫颜却取了一方香罗帕,俯过身替他抹了。长生登即涨红了脸,撇过头忍怒不言。徐子介亦是受宠若惊,嗅进一股沁心的香气,神思情思都被紫颜捏在手中,昏沉沉人就醉了。
  &随先生处置好了。&
  &那么,&紫颜肃然地道,&割了这张脸可好?&
  长生忍不住想笑。这个贪心的徐子介啊,就怪他太想要沈越的脸,如今它深深植根其上,无法仅用简单的易容遮掩修改。
  只有割去这张面皮。
  徐子介骇然战抖,紫颜也不管他,任他内心惊疑如巨浪滔天,静静等他一句答复。末了,在隔了漫长难熬的挣扎后,徐子介狠狠点了头,却极快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怕紫颜不由分说地,像切断他手指那样剥落他的面皮。
  &别怕,这回要花一整天,今夜你先好生歇歇。&紫颜说着,挥手扇了扇香炉里的烟。
  那一缕烟袅袅地袭向徐子介,犹如睡神的一个吻,他便惺忪地扶了椅子坐了。然后听见紫颜的声音如在天庭召唤:&来,说说你易容后发生的事吧。&
  别离。他未曾想到封娟的心中,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真正的沈越。
  无疑他似透了沈越,音容笑貌无一不肖,甚至那截与人争风吃醋弄伤的断指。疯疯癫癫的封娟见了他,果然回复清醒。
  他们终成眷属。
  或者,在他心中盼的,是她永远不要清醒,她便不会发现他的破绽。
  他纵然把沈越学得浑如双生兄弟,然而一个风流人物发自内心的倜傥浪荡,他学不来。每当看到封娟痴缠的眼,要他说个笑话讲段情话,他只有借口忙生意躲到家宅之外,每日奔波劳苦。
  他独不上那一张床,沈越死在上面,他说有血光不祥。尽管重刷了红漆换了床架,但同样位置同样一张床,时时勾起他想到那一幕。
  &你杀了沈越,因而怕那张床,是不是?&
  紫颜一语道出,长生闻之错愕。原来少爷早洞悉真相,可是为什么,会替这杀人凶手易容?世俗礼法,真的不在少爷眼中?
  &是,我不是有意杀他……&徐子介喃喃地回答,说出这心事身子便轻飘飘的,飞上云端,再度陷入回忆。
  他为了什么费尽心机进入封府,他没有忘,刚去管理封家产业没几天,封家大老爷已对他刮目相看。他唯欠一个机会,那节断指和毁去的容颜,就是他为这前程所付出的一切。
  他忘了他付出了沈越的一条命。每日揽镜自照,那张脸时刻提醒他杀人的事实。
  &无论如何,封娟知道了真相?&紫颜问。
  &我居然会做恶梦,居然会说梦话,功亏一篑啊!&徐子介拍腿叹息。
  &那你身上的血是……&
  &她要杀我为沈越报仇,我……我不小心错手伤了她,可我真不是有心的。还好她伤势不重,只是我要为她止血,她不肯……&徐子介语带哭腔,&现下我是回不去了,她再也不肯认我了。&
  听到封娟没死,长生一颗忽悠的心总算安定了。人逃不过良心,长生心中没有怜悯,那个人忽哭忽笑,似狂若颠,但在长生看来,他无异于一个死人。
  徐子介对封娟也许有一点点的爱意,可是长生想,成全心爱的人也是一种爱。不成全就罢了,还杀人以达目的,这早已不是在爱人。徐子介爱的只有他自己,和他那引以为傲的所谓才华。
  长生悚然一惊,想到无才无能留在少爷身边的自己,懵懂无知未尝不是好事。幸好他是好人,长生这样想着,看紫颜把香气拂上徐子介的脸。
  徐子介一睡就是两天。
醒来,紫颜好整以暇地递给他一面精巧的螺钿镜。他一怔,犹豫地照见自己的容颜,浮起笑容。他摆脱沈越了,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粗犷豪放,顾盼英武。他拽拽面皮,仿佛牢牢生就,根本找不出一丝马脚。这位紫先生真是神人,徐子介叹服地下拜。
  紫颜掩口笑道:&无须如此,你送了我一个好听的故事,我可去换一包好香呢。&
  徐子介没有听明白。他心不在此,州府衙门可能已在缉拿他归案,紫府非久留之地。
  &想走了?长生,送客。&紫颜深深凝视他,&徐公子,我想你不需要再来这里。&
  徐子介赞同地点头,从今往后他会很小心,不再泄露他的身份。他要隐姓埋名过一生。幸好,在封府的日子尚累积了一点家当,没有预想中的多,也足够他半生挥霍。
  长生送别徐子介后,回来时把院子里的石子踢得东飞西跑,打扫的童子惊吓得四处奔走。
  &他是杀沈越的凶手,为什么不让他顶着沈越的脸,痛苦地活一辈子?&他质问紫颜,话一出口,自觉这语气太凶,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只能闷闷地跺脚。
  &他的一辈子走到尽头啦。&
  紫颜正在自斟自饮,闻言把杯中的酒往口中倒尽,促狭地对愤愤不平的长生一笑,跳到他身边戳他笨笨的脑袋。
  &你忘了?沈越虽然姿容秀逸,却是个短命鬼。他偏要扮成沈越的样貌,独独忘了这容貌不会有太长的寿命。&
  长生觉得心里舒坦些,可想到紫颜又为他改变容颜,不由问道:&少爷你替他重新改了相,岂不是……&
  紫颜不动声色地道:&那张面皮的主人把脸留在我处,是因为他是北方七省海捕通缉的要犯。&
  长生蓦地醒悟,终于从胸臆中舒出一口恶气。从紫府走到城门,会是徐子介最后一段自由的路罢。
  而那支幽幽的香仍在缓缓烧着,紫颜微笑着于灯火中看他。
  &想不想多嗅一会儿这好闻的香?&
  烟花三月天气,西斜的落日洇红半天云霞,长街上都是行色匆忙、劳作一日归家的路人。凤箫巷里,一辆紫檀木夹纱清油车缓缓驶出,车饰极尽华丽,鸾凤升龙,锦帷络带,行人望之侧目。
  长生惴惴不安地坐在车上,看足前的莲瓣琉璃香炉悠然吐着莫名的香,听耳畔璎珞流苏叮咚敲击着柱子,憋了半天问道:&少爷,兴师动众的是去何处?&
  &飞鸿河上,彩灯大概都亮了罢。&紫颜闲适地半卧于车中,伸了个舒缓的懒腰,&你有没有听说过锦瑟的名字?&
  飞鸿河上彩灯结。夕阳照红了河水,映衬了一艘艘金碧辉煌的仙音阁画舫,现出妖媚的颜色。紫颜下了车,带着长生施施然走向最冷清的一艘画舫,舫上一位垂髫的少女慌忙掀了帘子迎他们进去。
  长生遂见到了锦瑟,昔日名动十二州的绝色佳人。
  蛾眉婉转低垂,纤细的皱纹于眼角蔓延,长生不觉叹了声可惜。待两人坐定,锦瑟含笑递上一只玛瑙杯,清香浮动,酒色冷冽。酒光掩映下锦瑟烟视媚行,长生近看去,她身畔仿佛有云霞相依,整个人感觉暖融融的。
  紫颜振眉笑道:&呀,是宫中密制的苏合香,调五脏却宿疾,锦瑟姑娘真是善解人意。长生,你也饮一杯。&
  锦瑟伸出如雪皓腕,给长生注满一杯。长生的心不由恍惚慌神,细看她举手投足不尽曲意妩媚,连他这个小小少年亦不禁沉沉迷醉。那一丝眼角的细纹,此刻变得微不足道,甚至因了这风霜之色愈发我见犹怜。
  &紫先生人物风流,衣饰不同凡响。如果锦瑟没有看错,这是文绣坊青鸾姑娘所出的神品之一、有'十指春风'之称的射目绣罢?&锦瑟的声音曼妙地穿过长生耳膜,直至他心底,若非她说的是他更关心的少爷,他就要酥倒在这裂帛断玉的声线中。
  长生瞠目望向紫颜,射目绣市价逾万金,难怪少爷不肯穿这一身招摇过市,非摆足架子坐车。长生展颜微笑,有嗜好的少爷才更像个性情中人,否则在人前矜持克制的紫颜太过高高在上,连他亦不敢亲近。
&先生的舆服都逾制了。&锦瑟溜溜地横过秋波,眼中尽是钦佩之色,&锦瑟不禁在想,先生究竟是怎样之人,能超越世俗之外,不受礼仪拘束?&
  紫颜平静地望着她笑道:&其实--&他顿了顿,锦瑟的心紧拎了一下,听他漫不经心地掩口笑道,&我真是衣著服妖,官府却没人管制,唉唉。&
  &紫先生是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行。这天下亦没有先生办不成的事。&锦瑟说完,语气突然黯然,&若是我想恢复当日容貌,不知道是否可以?&
  紫颜淡淡地看她,&当日?但不知是哪一日?&
  长生心道有什么好问,锦瑟当年身价非凡,即便是王孙公子想见一面都不得。如今红颜老去无人问津,自然是要恢复当红时的年轻容貌。
  紫颜却似看透了她的心思,等她出言证实。
  锦瑟涩涩地道:&便是令师为我易容之前的容貌。&
  长生&哎呀&一声,这花样容颜既是易容,竟也敌不过岁月,如花憔悴老去。奇的是她却要之前的相貌,想来只会比现今更为平庸。
  那张脸紫颜至今记得。当他还是小小少年,她曾把那块传家宝玉押在他手上,恳切地哀求他给一次机会。那块玉根本不在他眼中,却是她的全部。他凝视她粉俏天真的脸,不晓得为什么有人会舍得抹去它,换一个踏入青楼的机遇。
  来易容的人背后,常常有不可思议的理由,紫颜曾在师父跟前听过那个理由。
  紫颜按下心神,悠悠地道:&你想好了,若是单是消纹祛皱助你青春再驻,说不定又可再红十年。若要恢复原先容貌……&
  锦瑟打断他的话,坦然笑道:&找先生来便是心中有了计较。在这仙音阁再红十年又如何?谁人再风光,敢说不会落到我今日下场?朝如春花,暮似弃枝。青楼女子的宿命,向来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当初也是不得不如此罢。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紫颜脑海恍惚地浮现吉光片羽,犹如前世今生的记忆。
  &那么,&紫颜提高了声音,令锦瑟身边神情惨然的丫鬟忽然一震,&如你所愿就是了。至于酬金,锦瑟姑娘是老主顾,替我奏一曲《婆娑》足矣。&
  锦瑟欣然一笑,手指划过案上的黑漆菱纹瑟,道:&我非吴下阿蒙,给先生的大礼早备好,回程时烦劳顺便带回。&
  沉甸甸的两个牡丹填漆箱,不起眼地摆在船厢一角。别样的身价别样的人,回不去从前。紫颜没有看一眼,只指了她身边那个丫头道:&取十分之一赏了这孩子吧。&那丫鬟讶然捂口,怔了很久憋出两汪清泪。锦瑟漠然应了,纤指回旋弹拨,奏响了《婆娑》第一音。
  长生于是看见那个灵秀天真的女子向他走来。那样的眉梢眼角不经世事,却分明有着坚毅的决心。她说,我要做最红的阿姑。我只卖艺不卖身。这一手好琴瑟,我不想辜负。她的脸就像一个永长不大的娃娃,谁忍心在上面下刀。
  我要一个机会,一个机会。她憧憬地仰望,无关名利地位,要在这长空放任翱翔。一身绝技怎堪在闺房无声消磨。否则,她将嫁作商人妇流离颠簸,或是永锁闺阁相夫教子。
  锦瑟抚瑟至妙处边弹边舞,方寸船舱乍然间云破日出,夺目红霞弥散天际。但见她舞姿蹁跹,清音宛转,玲珑身段钻风追月。这不尽的妖娆之色啊。
  突然间一个凤点头,锦瑟纤腰一扭,径自轻巧飘然案上。瑟声清幽志远,舞姿雪回花飞,若俯若仰,若来若往,举手投足勾人心魄。长生目不能移,她却折腰抛袖,修袖宛若流水,曳过最后一个瑟音,嘎然而止。
  余音犹自绕梁不歇,久久在长生心中激荡。
  &锦瑟姑娘的技艺越发精进了。&紫颜站起身,&请明日大驾光临,我等自将竭尽所能,如君所愿。这就告辞。&
  回府途中紫颜默不做声,长生回想锦瑟的话,疑虑重重。
  &那位姑娘好生奇怪。放着绝色容貌不要,偏要打回原形。少爷,她先前的样子真比如今的好?为什么恋恋不忘?&
  &你听过一首诗么?&紫颜曼声吟哦,&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偶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长生等着紫颜的下文,他却阖上眼不再搭腔。
  这就没了?
  长生试着放入自身心境,细细回想他所说的诗意,莫非锦瑟昔日孜孜以求的,到头来竟不是她想要的?难道最终回首往事,发现苦苦寻求的,早已在身边?
  可是,那又会是什么?
  摇晃的车厢振荡着长生的思绪。每个意念像勾人的火舌,妖媚地吞吐。他的目光停留在紫颜身上,堂皇的射目绣衣,衬得少爷好似一个富贵闲人。长生心中一动,再度好奇少爷的身世来历。
  紫府数之不尽的财力是不消说了,若每趟少爷都收到数十金甚至成百上千的酬金,想不奢靡浪费也难。可富贵人家如果没有权势,照样会轻易落得家破人亡--少爷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无论衣食住行,处处可见逾制越轨的迹象。
  少爷究竟是谁?在这乱世生存,丝毫不担忧身家性命,悠闲适意地过着舒服日子。
  长生脑中风起云灭,尚未理出头绪,紫府便到了。长廊上繁灯如星罗棋布,蜿蜒成一条长龙。
  他的手被紫颜牵了,缓缓走进府中。每回以旁观者的眼打量,这留云借月、藏山聚水的居住好似一处仙家府邸,长生总怕行差踏错,有一日自此处被赶了出去。好在紫颜对他从来和颜悦色,从无一句重言相加。
  想到这里,长生感激地望了望少爷。朦胧暮色中紫颜撇过头,洞悉他的心事似地叹道:&你累了,没事不要胡思乱想,过多杂虑无益身体。&
  &是。&长生应了,又问,&明日为锦瑟姑娘易容,可要我去蘼香铺选一味好香?&
  紫颜笑道:&你倒乖巧了。可惜这回没好故事卖给姽婳,她要刁难起来,你却抵挡不住。&
  姽婳,这是那少女老板的名字?忒诡异了。长生心里一咯噔,道:&拿钱给她便是,管得了这许多。&
  紫颜摇头,苦恼道:&怕是不成呢。&踱了几步,说,&你去找萤火,叫他想个法子打发姽婳。我一想故事就头疼。&
  长生最不愿和萤火打交道,但蘼香铺的香不经用,烧一两回就使尽了。少爷从不用药麻醉客人,一支好闻的香能令人昏昏欲睡,大概是最好的方法。
  不得不去求萤火。虽然那人死板的脸上从无笑容,好歹也是紫府的人,长生决定将就一下自己。
  穿过临花水榭,寻到那个冷铁人儿,长生居高临下地吩咐:&少爷说,要你写个故事给我,好去打发蘼香铺的老板。&
  萤火一声不吭,恶狼般锐利的眼盯住长生,像是要一口吞了他。长生心里一抖,没好气地道:&别磨蹭,我等着去买香,少爷明日一大早就用。这回可是为了仙音阁的锦瑟姑娘!&
  萤火的双目&哧&地烧起来,他迅速低下头,刷刷落笔,不假思索地写好一张信笺递上。浅墨的信笺上画了疏落的几枝残梅。
  长生也未在意,收在袖中转头就走。萤火等他离去,突然按住了案上的白瓷螭龙烛台,&啵啵&的数声清响一声脆过一声,遥遥地往远处去了。他双眼光芒大盛,炯炯有神,完全换过一个人,不再是木讷寡言的平凡家人,而是振臂一呼便有万人响应的豪杰壮士。
  &又想召唤你的手下么?&紫颜空灵的声音蓦地响起,敲碎他妄图腾跃的雄心。
  萤火手一颤,立即低眉顺目,恭敬地道:&先生来了,我这就去沏茶。&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老实答我,你对锦瑟是否还未忘怀?&
  萤火摇头,神情毅然决然。他飞快瞥向四周,紫颜的身影并未出现。
  但这如假包换的叹息却正属紫颜无疑。他幽幽地道:&你今时今日留在此处,哪里也去不得。为何急于一时,你的心性依旧不曾消磨么?唉,也罢…… 明日她来,你若想见,我准你于帘后窥视便是。但切莫忘了,你非是当日不可一世的江湖霸主,前事还是早些放下为宜。个中分寸,你自己拿捏。&
  萤火怔了半晌,坚强的面容陡然崩溃。他颓丧地蹲下身子,蒙了脸强忍呜咽之声,漠漠夜色许是他最好的掩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紫颜留下这句话,等萤火回过神来,周遭声息全无,想是去得远了。
萤火兀自凝视烛台上的灯芯,慢慢把手伸过去,烫着了,又一缩。疼痛的滋味鲜明地滚过心间,斑驳杂沓,像极了他臂上曾经血淋淋的伤口。愈合后,剩下一道红蚯蚓般难看的痕迹。
  纵然知道天下事,他却始终看不破自己的命,只能在这小小空间,继续苟且下去。
  次日清晨,长生打着哈欠去寻紫颜,一见面便抱怨。
  &该死的萤火,写了个不清不楚的含糊故事,那什么姽婳姑娘,问东问西不肯放我走。喏,我绞尽脑汁编派结局,她偏不满意,缠着刨根究底。害我熬到半夜才回,少爷你也睡了。&他说完,交出那包辛苦得来的香。
  紫颜稍稍掀开来嗅了,欢喜道:&呀,真是好闻。姽婳说过没,这香有什么名堂?&
  它叫声色,长生回答。
  姽婳说,闻之如声乐连鸣,九天同歌,又如雪貌红芳,翠羽金钗。那气味并非寻常酣红腻绿,而是入骨三分,遍体生香,更有情思遥泻,丝弦暗牵,动魄挠心。
  唯有此等香气,方配得上锦瑟多年来滚练三千丈红尘的一颗玲珑心。紫颜捏出三支香,放于紫定金彩炉上,五彩的香浑如一根根锦绣丝线,散发泠泠幽香。
  &去迎客人吧。&
  他话音刚毕,长生便听到了前院清脆的击门声,连忙奔出。锦瑟带了那个小丫鬟伫立门外,身后两乘轿子满饰杨柳杂花,映得两个人亦富贵堂皇起来。
  长生引两人到了厅中,紫颜换过一身胭脂红团花锦袍,案上摆了一只精巧的雕漆镜奁。他让锦瑟仰卧在花梨木榻上,肃然从镜奁里取了镵、员、鍉、锋、铍、员利、毫、长、大,共九针,又摆出陌、镇、訇、掾、昼、鉴、乱、桫、铰九把小刀。
  那个小丫鬟看得双眼迷离,长生一笑,招呼她道:&你叫什么名字?随我出去玩耍罢,你可瞧不得这些。&那丫鬟道:&我叫蝴蝶。&不舍地瞥向锦瑟,摇了摇头。长生蹙眉望着紫颜,易容中血淋淋的场面他向来不见,紫颜也由他自去。
  紫颜朝蝴蝶笑道:&我要在你家主人脸上下刀,你不怕么?&
  蝴蝶泫然欲泪,却仍摇头。长生不明所以,负气道:&算了,我一个人出去候着便是。&
  他方想走,袖子被紫颜扯住。紫颜悠悠地道:&你常说我的技艺出神入化,难道真不想一见?&
  说话间,他又从镜奁里摸出两块非绵非絮、非泥非肉的浅黄圆物,长生好奇端详了,实在瞧不出究竟。紫颜向锦瑟解释道:&这两块肉取自极北之国的 若鳐族人。你先前是鹅蛋脸儿,如今是瓜子庞儿,须用活血生肌的活肉化在你脸上。可惜不能保存旧日取下的那些骨肉,否则恢复起来便更快。唉,易容这一门功夫 我还差太远。&
  他兀自谦虚,另外三人却都听得呆了。锦瑟点头应允,长生忍不住讶然道:&这肉取来多久了,竟一直不腐不烂?万一生了虫,日后岂不是害了锦瑟姑娘?&
  紫颜瞳目一亮,长生尚是头回质疑他的能耐,若想引这孩子入门,正是绝佳机会。他登即笑眯眯地殷勤回答:&来,摸摸我这镜奁,其实是一个冰鉴,内里是铜制的。而这若鳐族正是以长寿著称,据说食他们的肉就可长生不老!&
  他两眼放出欣喜的光芒,像顽童抓到了心爱的人偶,凝视那两块肉梦呓似地喃喃自语:&极北之地诸族连年征战,都是想占领若鳐国,如果能取若鳐人饲养之,想要举国延年益寿亦如等闲。但这族的人也不笨,他们擅长逃遁之术,即使在冰天雪地也能整村人一下逃之夭夭。&
  长生愣愣地看他,吃吃道:&那这是如何得来的?&
  紫颜捧起这对宝贝,笑道:&花钱买的呀!北地有狐族猎人出价五百金,我就买了一小箱子备用……&
  长生再看一眼他的镜奁,阴气森森,不晓得放了几块人肉,慌忙把眼移向赏心悦目的锦瑟。
  锦瑟甚是平静,神情自若地道:&先生不必说这些细处与我知道。锦瑟绝对信任先生,请放手一试。&
  紫颜点头,用火折子烧了那三支声色香,袅袅的烟奇妙地绕向他指尖,盘旋不去。他把这香端到锦瑟身边,它便像认得路一样钻孔入窍奔赴而去。
 长生和那丫鬟仅能嗅到极淡的清香,却见锦瑟安然阖眼,投入沉沉梦境。紫颜怡然捏起陌刀,手一闪,突地划破玉容斜切而入。一股莹亮的血珠顿时汩汩涌出,长生和蝴蝶触目惊心,再看紫颜轻轻按上一方天净纱丝帕,吸去血水,在伤口处倒上一堆桃红粉末。
  血不再流,帕上的鲜红如珠唇诱人。长生几乎要窒息,凝视紫颜一步步掀开那张面皮,訇刀一旋,削下一片肉来,却又飞快地用若鳐人肉填上。不多不少,严丝合缝,直把一旁的两人看得心跳如鼓,微微侧过身躯,摇晃欲坠。
  紫颜如法炮制另半边脸。末了,翻针若飞,姿态如舞,绘绣嫁衣似的,一针一线极尽细密。缝到一半,他忽然回眸看长生,道:&你们如此闲看,岂不是太闷?喏,我这一针叫人字针,若是从这里穿出,便叫滚针。你们俩顺带学点手艺活,别干瞪眼瞧我一人做。&
  长生魂灵出窍,半晌才勉强道:&少爷,你这针法倒仿佛刺绣。&
  紫颜连忙点头笑道:&是呀,是呀!我跟青鸾姑娘学过针法,要不然,谁敢找我下针削刀?改天我为你绣一条明金系腰,想要什么花样只管开口。&长生苦笑应了。
  紫颜侃侃而谈,手不停勾挑抢扎,终于停针抚掌,道:&成了。&努了努嘴,示意长生从镜奁里为他拿药。
  长生皱了眉,小心翼翼打开盖子,紫颜道:&那管绿油油的竹筒。&长生目不斜视,直接取了竹筒递去。紫颜掩口笑道:&大男人家,居然怕那些玩意儿。&又指了药道,&先前止血用了桃花散,敷伤用这神圣散,平素再以辛香散洗净伤口,以白金散生肌养肉。可都记住了?&
  蝴蝶慌忙拿了笔墨记下,长生听过一遍记牢在心,目睹紫颜用清油调了药为锦瑟慢慢涂上。奇的是药一旦沾粘肌肤,立即化散渗入,等用天净纱拭去药粉,露出白生生的肉来,却不见一丝破损痕迹。
  宛若初生。
  长生见过紫颜高明的手段,并不吃惊,蝴蝶惊异地呆愣住,吃吃地指了她不认识的容颜道:&这……这就是小姐当年的……&捂口失声,竟流下两行泪来。
  紫颜为锦瑟洗净了面,伸手掐断声色之香,取一支羽毛沾了水扑在锦瑟脸上。
  &蓝玉!蓝玉!&他这样唤她,依稀浮现若干年前的同样面孔,俏生生的花般模样。
  长生心疼地望着榻上新生的女子,脆得如嫩嫩的幼芽,轻风吹过就会折了。
  锦瑟徐徐醒来,头一反应便是摸索铜镜。蝴蝶忙为她照上菱花镜,晃晃光影中现出一张脸,陌生又熟悉。遥远成记忆的面容终于重现,她一时感佩交集,噙了泪花向紫颜盈盈下拜。
  &我还你当日的蓝玉。&紫颜含笑说完,阖上镜奁转身离去。长生向她道了贺,为两人在紫府安排歇宿。
  休养了十余日,锦瑟脸上的血淤渐渐消了,一丝割破的痕迹都无,令长生激赏不已。他天天夸赞锦瑟犹如少女甜美的面容,她也心情大好,闲来无事便抚瑟起舞。空寂的紫府时不时拂过一片金玉之声,忘尘遗世。
  欢乐辰光容易过,终于到了离别之日。
  长生为锦瑟备齐每日调理的药物,事无巨细全都打点仔细。紫颜瞧他忙前忙后,拢手合在胸前,曼声插入一句话:&少见你如此殷切。&
  长生迟疑了片刻,方道:&她的处境惨了些。&
  紫颜凝视他面上的不忍之色,怜惜地搀起他的手道:&怕了吗?我原不该让你全看见,你连荤腥都不沾的。&
  长生苦笑,不沾荤腥好像是被紫颜所害,逼得自己只能吃素。想到曾经绽开在锦瑟无瑕脸上的血花,长生食难下咽。料想过往每个客人都是如此,过程 如何血腥并不为他们自己所知,倒也罢了。唯他脑子里循环往复的俱是森然景象,见过之后,他不由会好奇地想,少爷那犹若天人的容颜背后,是否曾经血肉模糊?
  更在对镜时仓皇自抚面庞,这一张脸,是前世、还是今生?疑团起起落落,想对紫颜和盘托出,却恐碰触了什么不该知晓的事,犹豫着便放下了。
  紫颜和长生送别了锦瑟主仆。萤火的身影忽地一闪,拎了锄头漠然从园子里走出,直面碰上众人。锦瑟欠了欠身继续前行,等四人行过,萤火的目光久久不曾移开。
临到紫府大门,紫颜忽然想起什么事似地道:&啊,说起来,听说那件奇案破了呢。&
  锦瑟猛然止步,阳光下玉容如雕塑呆滞,半天才颤声道:&紫先生说的可是……那一桩?&
  &是啊,明月大师之死,凶犯终于落网。官府说他的罪孽不单那一桩,昔日捧红小姐的诸多恩客,据说都成了他刀下亡魂。&
  锦瑟唇齿打战,缩了缩脖子,勉为其难道:&那他……会处斩么?&
  紫颜微笑:&怎么也要等到秋后,他仍有半年日子可活--小姐莫不是可怜他?&
  锦瑟低头叹息。长生听得莫名其妙,不知他们说的到底是谁。然后,像是为解他的惑,紫颜悠然地道:&多少年了,这位北方七省海捕通缉要犯总算被缉捕归案。小姐可以放下往事,安心去了。&
  长生浑身震颤,惊讶地看向紫颜。锦瑟点头,眉眼微微振作了,朝紫颜万福谢道:&先生费心,锦瑟……不,蓝玉去了。&一切都结束了,那些关于锦瑟的记忆,从此可以抹去。她的恩怨,已经了结,没什么再可留恋。
  紫颜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她道:&这洁齿方你且拿去,面脂方子切忌再用先前那个,我重开了,你照做便是。&
  紫颜洞悉的眼神里,有着深深的悲悯。锦瑟逃过他凝视的双眼,接过方子看了。洁齿方仅用一两杏仁加盐四两煅烧研磨,展皱方则取栗子薄皮一两与蜂蜜研膏,全是随处可寻的药材,皆以行楷细细写明了制法。她心下感动,再次谢过。
  可是,这些已经没有用处了。有这一张容颜,足矣。
  锦瑟和蝴蝶坐上马车去了。长生迫不及待关了大门,拉了紫颜问道:&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明月大师又是谁?&
  紫颜笑笑地,突然轻呼道:&糟了……我向有狐族猎人买若鳐人肉时,忘了一件事。&他苦恼地叹气,&我忘了按年岁长幼和男女之别来收藏人肉。不知给锦瑟的那两块,是不是女人的?&
  他兀自凝思,长生仰头急道:&少爷!我问你事儿呢。&
  紫颜扑哧一笑,戳他的额头道:&你是担忧谁呢?那个凶犯,还是锦瑟?&长生着恼地瞪他,紫颜方道:&锦瑟色艺双绝,当年拜倒在她裙下的富豪名士,不可胜数。当中最为风流的人物,便是宫中最擅长瑟技的明月大师,阳阿子唯一的传人。他与锦瑟唱和酬酢,传为一时佳话。&
  &阳阿子,也是很有名的大师吗?&长生奇道,&为何我从未听闻?&他挠挠头,赧颜以对。
  紫颜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续道:&明月大师去世前,已有几位锦瑟的恩客不幸遇害,因在外地,没人想到锦瑟身上去,全当是意外。可等明月大师也被刺身亡后,官府察觉当中蹊跷,立案追捕那个最有嫌疑的人。&
  那个人也是默默地爱着锦瑟而不得罢。长生慨然喟叹,她既去了,但愿能如她所愿,重回从前。
  他却不知,锦瑟并非仅仅想回到从前。
  马车幽幽荡荡驶出了城,走过日落,走过花开,行过了十数天,进到一处乡野村泊。这里物是人非,童年的玩伴嫁的嫁,走的走,却依然有人记得她。 她理应在多年前死去,如今,说那是假死以祛邪气,京城的名医妙手回春,救活了她的命。玄妙的解释,令村里人都释然,没拿她当外人看,热热闹闹地为她筹办她 要的喜事。
  蝴蝶哭着送锦瑟上了花轿。嫁给她青梅竹马的邻居,一村的人都在称赞,说她是贞烈的女子,处处张灯结彩迎接这喜庆的一刻。锦瑟亦挂满笑容,她要嫁了,数十年往事历历在目,疲倦的心终有了一个归宿。
  这些年来,她的技艺攀至一个绝顶高峰,更曾为皇上献艺,博得满堂喝彩。她此生愿已足。当今世间,再也无人能跨越她。
  除了明月。
  他说她会超越她。他说,她的灵性像极了幼年和他一同学艺的邻家妹子,可惜她染了病撒手西去。
  说到师妹时,明月总有一阵恍惚。锦瑟就会笑说,那么把我当作你师妹的影子罢。然后,抚瑟而歌,其声凄凄,以乡音唱着明月心中的痛。明月会感动地握她的手,锦瑟,他说,你为了我去学吴音,真是难为了。你不必如此自苦。
  不苦啊。她苦笑以对,熟悉得如同刀刻的乡音,她也想找机会宣泄。细语呢喃,隔栅浅笑,那一幕幕童年就在昨天。
  &阿玉,你的手法不对,应该这样子。&幼时的明月比她高一个头,软软的小手盖在她手上,拨了个音给她看。
  &明月哥哥,我累了,歇会儿再弹。&
  只是当时,已回不去了。她是仙音阁最红的歌伎,他是御前最得宠的乐师,咫尺天涯。
  不是不心痛的。明明是可以执手到老的人,听着他对前世的她的思念,她唯有一直地笑。她无法对他言明那便是她,当日为了一展技艺,狠心以假死背井离乡。直至重新面对,方知她不曾割舍下的,有他。
  抛不却前尘旧梦。
  记忆中又闯进另外那人的影子。
  她在花轿上沉沉地想,对了,他被抓到了,要被处死了。过去很多年,她甚至忘记了他怨怼的眼神。那可怕的江湖人总是飘忽来去,往往刚送走明月,他就突然像根柱子立在船舱。
  跟我走,他说。双眼执拗热切。他一身高强的武功,她不信他真的会落网。即便是天网恢恢。他曾说过他的名字--望帝,桀骜霸气,令她有一时的冲动向往。可当明月死后,她断然回绝了他。
  我恨你。她无法饶恕害死明月的这个狂徒,向官府告发他的名字。她说,他叫沧海,是仙音阁常客。画像贴满州府各关隘,一年、两年,他像水气消失在空中。
  曾经沧海,如今都该放下。明月去了,望帝也要去了,那么她将如何自处?
  抱了明月的牌位,她似笑非笑踏入喜堂,恭贺声唱礼声不绝于耳,她一一照做,心里想的唯一念头,是她嫁了明月。有情人就要终成眷属,无论天涯海角。
  当喧嚣渐渐远去,蝴蝶送完宾客,哭丧了脸回到锦瑟的新房。大红的床上,写了明月名字的牌位赫然平卧,令蝴蝶心惊肉跳。
  &车子备好了么?&锦瑟平静的声音不带一丝遗憾。
  &备好了。&蝴蝶语带哭腔。
  锦瑟冷冷地道:&你哭什么?欢喜送我去了才是正理。紫先生为你留了数百金,改日寻个好人家嫁了,别像我到老了蹉跎日子。&
  &小姐,我什么都答应你,你不要去死啊!&
  不要去死。太晚了,锦瑟想,已经决定的念头根深蒂固,抹不去了。镜中,她有完美的容颜,一如往昔,一如若干年前她相伴于明月的身侧。那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她伸手进怀,拿出紫颜相赠的那张方子。他看透了她决绝的心,成全她,还她当日的容貌。可他心中仍抱有世俗的怜惜,不忍她就此别于人世,那细细的一行行字,透着人世间对她最后的挽留。
  到底,还是放下了。她把纸叠好,塞在枕头下。拾起明月的牌位,锦瑟依靠上去,仿佛有暖烫的热流传来。这样好,不孤单不寂寞了,陪伴他去那地老天荒之地吧。
  黑夜中,一辆车驰向村外,远方寒山漠漠,是纵身一跃最好的去处。生是明月的人,死是明月的鬼。锦瑟嘴角微笑着,挥舞马鞭没入夜色。
  &这张脸修得好么?&
  问话的是一个鹰勾鼻男人,粗眉大眼,身材敦实。长生站在紫颜身后向榻上觑了一眼,血肉翻滚的一张脸,早辨不清眼口鼻,慌忙收回目光镇定心神。
  紫颜搬过那身躯,拾起冰凉的手,又在那团血肉上摸索翻看。他身子一挪移露出些许空隙,长生不小心看多两眼,忍不住喉间作呕。这时长生体会出紫颜不沾荤腥的好处,若时常要给死人化妆,尤其是见识死状极惨的面容,谁能咽得下肥腻的红白熟肉呢?
  &这生意我接了。&
  紫颜一锤定音,那鹰勾鼻男人立即欢喜起来,躬身长拜称谢不迭。等长生送完那人回来,紫颜洗净了手坐在那身躯前闭目沉思。
  &你看出什么?&紫颜问他。
  长生不想少爷会考问,忙从上到下打量仔细,方道:&这人是男的,大约……三十多岁,身体强壮……不知谁和他有深仇大恨,把他的脸毁成这模样。&
  紫颜搀过长生的手,按到那身躯上,道:&此人全身僵硬,小腹鼓胀,尸斑以手压会褪色,起码死了五个时辰。&他手中突然闪出一片精光,一把锋利 的小刀划破那人的手臂,极缓地流出血来。&有血流而出,这人死了一日不到,还新鲜得很。可惜这刀伤不是别人划的,是他自毁的。&
  长生骇然缩手退步,后怕地摇手道:&少爷你别说了!我头回见死人,心下一时不惯,你容我缓缓。&
  紫颜横过一眼,素净的笑容像莲花一般盛开,一声低低的叹息从花心传出。长生羞愧难当,红了脸走近他,大了胆子去瞧那血迹斑斑的尸首。
  这真是个不幸的人。长生看清了他血污的脸,数十条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刀痕横贯其上,每一条伤痕都暗示执刀者的坚毅。长生咽了口唾沫,在紫颜赞许的目光下拾起他的手。指甲剪得十分整齐,右掌结了四个干净的茧,指节结实有力,像是懂武功的高手。
  致命的一刀劈在胸上,碗大的血洞黑黝黝像张开的口。紫颜用刀片割破袍子,露出里面被铰烂的血肉。&唉,可惜你我不懂武功,看不出这回旋刀法究竟是什么人所劈。&
  &少爷可是在猜想刚才来人的身份?&
  紫颜点头:&他言辞闪烁,骗我们说这是被盗贼所伤的朋友。其实这人自残身体,为的不过是掩藏身份。那么这两人的身份就极为可疑。不但如此,这刀法霸道刚猛之至,劈得出这刀法的人也绝非等闲。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他拉了长生的手放在那张脸上。手下棱角分明,突起的骨头戳得长生心寒。
  &这块横骨便是催命的符咒。&紫颜淡定地道,&躲不过的血光之灾。&
  长生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连叹息都是冰的,宿命还是巧合,天意或者人为。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也有过一块不吉祥的骨头,被硬生生抽去了,犹如修改命运。
  怕紫颜看出他又在胡思乱想,长生干笑两声,强作镇定地取了绢帕,把榻上被血衣染污的地方拭净。紫颜见他不惧那死尸,便放心离开了。
  等紫颜一走,长生颤抖的手又按上那人的脸,混乱且迷茫。血迹早干了,他的手抚过硬梆梆的伤口,像钝刀吱吱在磨。他似乎听到骨折的声音,心惊肉跳地松开了手,几步跳离了榻边,远远避开那个不幸的人。
  晚间,长生吃饭时仍想着那张脸,被毁去的是怎样的容颜,背后又有如何惨烈的故事。他出神地嚼着菜饭,手一抖,差点把汤送到鼻子里,惹得紫颜轻笑不已。
  &在想那人的面相?&
  长生应了,问:&少爷,你我的面相可算好?&
  紫颜摇头,&我的样貌过于妖冶,由面相看亦不是长寿的命。你便不同,会多福多寿,安康到老。&
  长生讶然推盘,停箸茫然。紫颜含笑看他,竟露出顽皮的笑容,&人活成老不死有什么趣味?风光五十年就足够了。我不要长命,我要好看。&
  可是,他怎能失去少爷。长生忽然心慌起来,涩涩的苦从嘴里渗出,身子疲倦得犹如远游而回。他无力地倚在桌角,抬头看紫颜。少爷平静的面容就像瓷器玉雕,烛火在他脸上折射剔透的光芒。是这样完美的少爷啊。
  长生不敢设想春花凋残、秋叶枯萎,他要把这片刻的容光都留住。
  &我想学易容。&他突兀地说了这一句。是的,唯有他学会易容,他才可能改变紫颜的相貌。
  紫颜诧异地望他,半晌,才听懂了,欣喜地站起,拉了长生的手飘然转了一圈。
  &你终于肯学易容了,真是难得。&他俯看长生稚嫩坚决的眼神,听见他怦然跳动的心。由今日起继承这充满魔力的妖术吧,是是非非就在针线与刀石中消磨、书写、偷换。
  紫颜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平摊开,严肃地道:&我将倾囊相授,你切莫辜负了我。&
  切莫辜负。长生痴痴地凝视紫颜,他的心犹如饥渴的土地,正期盼一场倾盆的雨露。
  凤灯下,香案上,紫颜摆出一幅幅帛画。先是眉、眼、鼻、唇、耳,再是五官齐备的面容。无数的脸呈现在长生面前,零零落落仿佛前世今生的片断,每张面孔后各有故事。 脉络隐藏命运,线条向上或者向下,就是截然两条道路。
  长生摸索那些帛画,像雏鸟奋力振翅等待飞翔,眼睛里渐渐放出光彩。
  &把这些记熟了,再来看我亲手易容就简单得多。&紫颜微笑,&今晚,和我一同帮那人改容吧。&
 长生头皮发麻,看紫颜抽出针、刀、线、剪并各色染料,俏粉娇泥,摆了满满一桌。搬正那人的脸,紫颜却先抬起死人的左手,问:&你看这里有何古怪?&
  死者紧紧握拳。长生愕然指出,道:&莫非此人死时极为悲愤?&紧扣的左拳骨节尽突。要怎样的决心才可将一生抹杀,于血肉翻飞中勾却前尘。长生哀哀地看了那没脸的人,想,若此刻在榻前是他的至爱亲朋,会是怎样肝肠寸断。
  紫颜摇头,&不然,这不过暗示他是自杀,在被擒之前宁愿自毁容貌、自割喉舌,也不想被对方拿住招供。&
  这人手持利刃,自伤身体必然用尽全力,故左手会不自觉紧握。长生想通这点,崇敬地望向紫颜。想不到这些仵作刑狱之事,少爷亦所知甚详,可见易容一道博大精深,先前对此道的鄙薄不由渐渐消除了。
  &回旋刀,回旋刀。&紫颜喃喃念着,那伤口如张开的花蕊,把人肉割成一棱棱,惨不忍睹。&只一刀便能血花九出,当今天下没几人有此功力。&
  长生悚然一惊,回想那鹰鼻男人阴戾的相貌,泛起难言的窒息感。
  紫颜叹了口气,道:&此事疑点太多,叫萤火来。&
  萤火。又是那个讨厌的石头人。长生不情愿地应了,提了灯慢吞吞穿过庭院,来到萤火住的沉珠轩。
  浮香暗动,清冷的月光照在轩外的池塘里,别有种幽寒肃穆的气氛。扑的一声,有蟾蜍蓦地跳入水中,翻起水声吓了长生一跳。他缩了缩脖子,左右犹疑地看了看,远远立在门外拉长嗓子喊:&萤火,少爷叫你--&
  萤火躬着身从轩里走出,俊秀的脸死气沉沉板着,没有一句言语,默默跟在长生身后。长生忍不住,别过身趋向他。萤火剑眉一挑,双眼如狼戒备发光,反把长生一肚子的话噎了回去。
  长生没好气一甩袖,这个萤火向来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居然敢给自己脸色看。罢了,由他去少爷面前出丑,没必要和他碎叨少爷的想法。
  紫颜把那人胸口的刀伤都清洗干净,便于看明用刀深浅并刀劲分寸,他凝神冥思的时候,萤火进来了。
  &当今武林,谁有这等功力?&紫颜问完,半晌无声,却见萤火跪倒榻前,捧了那人的手,两行泪无声在流。
  他的泪在烛火中闪耀,晶莹如星烁,那一刻长生仿佛听见他浓重的喘息声,悲哀的心里也在滴着泪。萤火突然在长生眼前活了过来,优美柔和的俏面背后,长生看见了棱角峥嵘。
  他就像一把铮铮宝剑出了鞘,剑锋吞吐着青光,即将刺破黑夜刺破寂静,把伶俜岁月里的隐秘往事一吐而尽。
  紫颜挥了挥手,萤火倏地收了泪,平静地道:&这是呜咽刀所伤,九曲回肠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鹃。&
 头一回,长生觉得萤火如踏歌而言,沙沙的声音像碎桑叶于指尖摩娑起舞,竟说不出的魔幻动听。他讶然地盯着这个一向不讨喜的人,诧异他说的话和迷人的嗓音。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紫颜幽幽地自言自语,萤火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匍匐地上像是在哀求。
  长生隐隐觉得事出蹊跷,却见紫颜肃然起身,把房门关了,挑亮了灯心看他。
  少爷的神情颇有醉里挑灯看剑的意味。长生的心一紧,知他要说重要的话。果然,紫颜道:&刺这刀的人想找望帝,你可听过他的名字?&
  长生茫然摇头。萤火伏倒的身躯越来越低,就要没到尘埃里。
  &多年前,望帝是雄霸武林的一位枭雄,赫赫有名的玉狸社首领。那玉狸社也是人才荟萃之处,上为皇帝老儿清除朝野障碍,下为江湖各色帮派打探秘闻隐事。终于有一日,望帝手中掌握太多的私密,明里暗里都有人看他不顺眼,遂被多方追杀,死无葬身之地。&
  长生被这传奇人物搅得心痒,神往道:&既是如此,为什么对方还想找出望帝?&
  &可能他看出这人与望帝有所牵连。&紫颜顿了顿,&呜咽刀是照浪城主的镇城之宝,想来,他一定很想知道这人的相貌。&紫颜抚过死者的面容,长生屏息吞声,仿佛他的手移过便会生出花红柳绿,还原出那人的本来面目。
 萤火呼吸急促,像是满钵的水就要倾出。长生奇怪地斜睨他一眼,见他锁了眉向紫颜猛然一拜,竟决然向外走去。
  长生的心被敲了一下,刹那间明白过来,吃吃地问紫颜:&少爷为什么要问我?你想问的分明是他。&想到萤火仍比自己有用,长生心里苦恼叹息着,恨不能走入江湖历练一番,让少爷刮目相看。
  &我以为,你是真的明白。&紫颜摇了摇头,继而拿起针线,漠然敛容,开始勾画往昔。
  长生被这句话击中,他究竟错过了什么,少爷想他明白的是什么?他回望萤火消失的方向,忧郁地沉思。
  等他于混沌中再度凝望紫颜,半张脸已经修补成形,赫然现出那人的轮廓。他不关心那人的模样,只惊叹紫颜宛如神助的针功。紫颜抬手扶了扶额,一滴晶汗从秀长的睫毛滑落,&啪&,滴在那人的伤口里,丝丝渗了进去。
  萤火却于此时突然闯回,一身远行的服饰,背上伏了包裹,冲紫颜扑通跪下。
  &请先生放我走。&
  &你自己要走,这天下谁留得住你。&紫颜淡然说道,捧起那人的脸,&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模样?&
  萤火恻然一望,漠漠中有莹莹灯火如豆,曾经的欢颜如今冰冷刺骨。他吸了口气,忍痛答道:&先生若把他交出去,只怕有更多人要死于非命。&
  &啊--&长生不禁退了一步,终于知道了萤火竟是望帝。为什么他可以如算命先生,知晓无数人的过往,只因他是昔日玉狸社之主。
  &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么?或者,你宁为玉碎,不肯苟全?&紫颜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我费了那么多时日打造你的心性,不想你仍是如此火爆,不堪一试!&
  萤火伏倒在地,咽不下这口气,哽在喉间的刺戳得他生疼。
  &盈戈的相貌如果复原,照浪城就会找出他们的落脚处。我……不能再害他们!&他牙关打着冷战,格格作响,像冰互相敲击。
  &那你就让他这般没面目地去见阎王?&紫颜断然说道,&我不管他是谁,既是接到手的生意,我便照主顾所求,如他所愿。&
  他忽然飞针走线,手下不停,绚烂的手势织就群鸟扑翅。萤火痛心地目睹盈戈残缺的脸面一分分补全,点点血色自骸骨上残褪消散,替之以均匀丰满的温润肉色。火光跃动下,那张脸终有了生气,除了微阖的双眼外,连厚实的唇亦闪动流光,似乎将要开口。
  盈戈。萤火不禁茫然站起,抚了抚死去伙伴的脸。恍如重生。生前他极爱笑,那眼角的笑纹竟都历历在目。可是他也老了,额头的长纹是萤火不熟悉的,还有那凹陷的眼窝。有多少年未见了呢?他竟老了。
  唯有劈面这几刀,一如少年时的决绝。他说,我必是最好的刺客,如聂政。那时萤火尚是恣意江湖的望帝。望帝说,照浪城主武功卓绝,你不是他的对手。盈戈笑笑,我必提他的头来见。
  那一战血染大江。盈戈提来了照浪城主的头,可惜竟是傀儡,功亏一篑。望帝知道,最好的时机已逝。忍,便是心头一把刀,他要所有的人忍下去。
  但这么多年过去,盈戈没有忘记。再次出手,他没能刺死照浪城主,却依旧完成诺言,自毁容貌。是这样一张无愧天地的脸。萤火惶恐地惭愧着,他居然为了偷生,想让这张脸冥然消失地下。
  可是,不仅是他一人的命。玉狸社自他去后,全部隐于市野,外人只道烟消云散。这盘根错节的纠葛,若是因了盈戈的暴露被全盘挖起,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萤火再也坚持不住冷峻,宁愿委曲求得紫颜相助。
  长生盯了萤火看,他就像一堆碎了的白瓷,过往再光鲜亮丽,今时不过是容易伤手的破烂。稍不小心,去捡的人就要割破手指,少爷大概如是想。
  可是长生突然想去捡起这堆碎瓷,拼贴成往日的桀骜。少爷一直做的,不也如此?把残旧废弃的容颜换去。长生一念及此,伴了萤火跪下,恳求道:&长生请少爷饶萤火一回。&
  紫颜并不理会,喃喃说道:&血肉中夹有丝棉,他先前是以黑布裹面,等照浪城主出手后发现其武功远高于想像,他自忖无法逃生,因此下决心毁容。 他脸部伤痕起手重、收手轻,最后一刀横贯鼻梁,想是不堪其痛,故斩得歪了。此时他胸口已遭重创,而对手认定他必死,没有追击,给了他自我了断的时机。&
他的声音带了薄薄的惋惜,像爱怜一朵花谢,将它抛诸流水。
  然后,他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幽幽地道:&那么,你们想让他生就什么面貌呢?&
  长生心头突跳,少爷竟有松动的迹象。他觑了萤火一眼,因自己的几句话,萤火周身的剑光更明亮了,他甚至看见锋利的边缘正烫他的眼。长生收回目光,心里有偷偷的喜悦,仿佛和萤火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交货的日子到了。
  鹰勾鼻男人毕恭毕敬地递上帖子。长生留意一看,果然来自照浪城。艾骨,是这个阴森男人的名字。他满怀期望地掀开裹尸的白布,继而,眉眼鼻嘴先是一皱,再讶然分开老远。
  &竟会是这叛徒!&艾骨手足无措地愣着神,瞥到紫颜无动于衷的脸,方摆正了神情,急切地冲紫颜拱手相谢。
  酬金丰厚到令紫颜展眉微笑。百匹翔凤游麟、对雉斗羊的蜀锦显光弄色,极尽鲜妍之态。紫颜虽故作镇定,到底忍不住多溜几眼,心猿意马地招呼艾骨喝茶。
  艾骨了无心思,推托主人急等回报,逃也般带了盈戈的尸体离去。
  萤火偷藏在窗外,他不认得那张脸。在长生苦苦哀求之后,紫颜答应为盈戈改容。本以为先生随便换了一张就罢了,不想令照浪城的人惊慌失态。该迷惑还是庆幸,萤火隔了窗棂遥望紫颜,这是他永远也看不透的人。
  紫颜等艾骨走了,摸索蜀锦的手突然停住,含笑的唇骤然一抿,电目射向窗外,没好气地道:&你以为你的功力,可令到艾骨发觉不了?若非他因事而乱,恐怕便要质问我,为何叫人在外面监视!&
  萤火讪讪垂手走进。他自信绝不会露一丝马脚,但连紫颜这没武功的人都知道他在,想来,他是心情难平,不知觉出神暴露了罢。
  长生悄悄向他摇手,暗示紫颜并没生气。不想被紫颜看见,将嘴一撇,微嗔道:&好呀,原来你们联起手了。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我做主?&
  长生慌忙低头,不敢再有言语。萤火感激地道:&多谢先生仗义,但那容貌究竟是谁所有?&
  长生亦好奇地看着紫颜。少爷终听了他一句话,令他在萤火面前别有颜面。
  &那是艾骨的弟弟。&紫颜见镇住两人,憋不住厉色,嘴角上扬微笑道,&他弟弟早年逃出照浪城不知所踪,据说偷了城主的小妾--谁晓得是死是活?&
  萤火狐疑地暗想,紫颜是如何认得那人,竟知晓这许多弯弯绕绕的事。他愈发觉出紫颜的高深莫测,连他这擅长情报追踪的人都远及不上。
  长生没想到太多,只觉无所不能的紫颜又做成一件善事,更避免萤火铤而走险,心中万分欢喜。他乐滋滋地道:&少爷,这回你忘了买香,这故事咱们就不卖了罢。&
  紫颜温婉的笑容忽然一抽搐,姽婳,若你听到这故事,会给我一支什么样的香?他烦躁起来,在厅中走了几圈,长生和萤火不知究里,呆呆看着他。
  紫颜披了一件五彩重莲团花纹袍子,一抹儿胭脂红、葵绿、玉白、碧蓝的丝线,裹着他好似一茎缠枝牡丹花。他蹙着秀眉,发愁的样子就像谢了三、两瓣花叶,娇花盛颜没了肆意生气。
  长生走上一步,安慰他道:&少爷,这回易容的是死人,不须闻香就可施术,何必每回要靠那香麻醉?&
  紫颜瞪大眼看他,长生从没见过眼珠子可以瞪得像山洞,似乎要一口吞了他。
  &你以为那香是给别人用的?每改一次容,我就减一回寿,那香是续我的命。&紫颜缓缓地说道,炯炯的双目倏地黯淡,&唉,你们老是不卖故事的话,就等着替我收尸吧。&
  长生和萤火面面相觑。萤火更是长跪不起,拜道:&谢先生几次改容之恩。&
  紫颜顽皮笑道:&有什么好谢,我收你的银子,多得可以盖几座庄子了。&
  他忽怒忽喜,忽忧忽嗔,变幻神情比变戏法还快,另外两人却早被他勾得一颗心时上时下,分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长生,为我去姽婳那里走一遭,今次的香不能少。&紫颜说完,加了一句,&把她说的话一字不漏记下了。&
于是,长生把故事原原本本复述给姽婳听。紫颜说过,不必瞒她什么,隐去紫府人的姓名,就当是说一个传奇。
  那个扎着两条小长辫儿的姽婳,笑眯眯地往嘴里扔着炒蜂子。粒粒莹白的蜂蛹清香萦绕,长生又是恶心又口舌生涎,怔怔望了她看,时常忘了要说什么。
  &你家主人居然没有焚香?啧啧。&姽婳摇头,听得长生心里一拎,她却吃吃地捂了嘴笑,&那么重的死尸味,他倒受得了。我看,他定是鼻子坏了,改天弄点艾草熏熏。&
  长生尴尬地赔笑。但往细里一琢磨,她所言大有道理。紫颜平素是极爱洁净的人,按说像处理尸体这种脏活,没理由会忘了焚香。难道他心不在此?长生哆嗦了一下,依紫颜和萤火的口气,那照浪城主是惹不得的魔头,可少爷对他的熟识超乎常理。
  长生不想他们之间有任何牵连,他不想紫颜出事。
  &喂,小子,你担心他呀?&
  长生没来由地红了脸,点了点头。就像白色的雏菊上点了一抹红,娇艳地爬到他的脖根。姽婳瞧得有趣,咯咯笑道:&别怕,一回两回的死不了。哎,你说的那个故事,我想还没完。&
  长生楞楞地道:&说完了,就是今早的事。&
  姽婳微笑,&你家主人这趟聪明过了头,怕是不吉呢。&她把最后一枚炒蜂子扔到半空,张嘴一接,&嘎&地咬碎了,几下嚼落肚里,拍拍手对长生道:&你多等两个时辰,我要为他配一柱香。&
  长生没想到竟会要几个时辰,呆呆地应了,见她翻开宝蓝云昆流烟锦帘,径自往里屋去了。他闷闷地坐在蘼香铺里,嗅着层层叠叠的异香,神思恍惚。
  长生昏昏欲睡之时,姽婳对了一整屋的香料也正犯愁。
  木香藤、含笑花、黄玉兰、夜合花、优昙花、香叶子、降香藤、狗牙花、鹰爪兰、枎栘、木瓜花、金樱子、九里香、黄山桂、芸香、树兰、水红树、木荷、香秋海棠……提取的香油都密封在一只只刻莲瓣纹白瓷盖罐中。只是那一柱香却好生难配。
  能不能救紫颜,就要看这香够不够浓馥香沉,媚到骨里,冷在心头。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最终,他才能躲过一劫。
  苦海无边,极乐不在彼岸。她想到要配什么样的香。
  姽婳把香交到长生手里时,天已黑透。这柱香,就叫&彼岸&。
  当香在紫颜手中把玩,长生讲完了姽婳的话。紫颜沉默地凝视&彼岸&,他知道,他们永远都不能到达。无法脱离苦海,无法涅槃解脱。
  又几日,长生连夜背熟了紫颜交代的帛画,几天的用功令到眼皮倦极。天渐变燥热,园子里呆得久了,便觉日头像一种慢性的毒,缓缓渗到肌肤里去。他躲到廊下小憩,靠了廊柱方歇了一刻,大门忽然震天响,让他的心狠狠跳了跳。
  刚打开门,便被迎面一个伟岸的身躯冲撞开,那人轩昂地走进,风风火火地回头瞥了长生一眼。
  &呵,连童子也有几分颜色!&他说完,傲慢地回过头朝里屋闯去。
  长生伸长脖子看他,阳光沿他周身弥散开来,烘云托月般捧着他健魄的背影。一个人不动声色地站到长生身边,阴沉地道:&我家城主来了,叫紫先生好生款待吧!&
  长生这才发觉艾骨就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琢磨不透。他吸了一口凉气,急忙小步往厅里跑去。他不能让少爷遭到那人无礼的对待。
  可是,已经晚了。他进屋时,那位照浪城主正用手捏起紫颜的下巴,放肆地大笑,&果然是名不虚传的一张妖媚脸!&
  长生的眼里几乎要喷出毒来。紫颜神色未变,从容地望了照浪,像无邪稚气的婴儿。眼看照浪贴近的气息吐在紫颜脸上,长生的手一直抖,他想一拳打去,狠狠揍扁照浪的脸,却不能够。
  身后的艾骨并不是原因。照浪放肆傲睨的神态震慑住了他,长生心底明白,他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无关武功,而是气度。他害怕这宅子里无人能镇住照浪,眼看得对方轻侮紫颜,长生唯一想起的救星,是萤火。
  照浪的手却倏地从紫颜脸上逃开,被蛇咬似的,有短暂的惊恐。他凝视莹白的手掌,指尖处有青黑的颜色,小河流水般汩汩向前漫溢。
&不错不错,连脸蛋也舍得下毒,我没看错你。&照浪发出轻笑。
  紫颜肃然看他,&城主有何贵干?&
  &给你看个东西。&照浪说完,斜视艾骨。长生心里凉飕飕的,预感有坏事发生。
  艾骨拍拍手,声音遥遥传出,厅里陆续走进几个照浪城的人,抬进三具尸首。等这些人退下了,艾骨揭开白布。第一具,不消说是盈戈。另外两具一男一女,尸体早腐,脸却奇异地有着生前面貌,长生恶心不已,看也欠奉。
  紫颜明白出了什么事。他瞥了长生一眼。长生想出门去寻萤火,但有人比他更快。艾骨关紧厅门,守在门口像一把打不开的锈锁。
  &紫先生是聪明人。&照浪摸着手指,右掌俱黑了,他觉得好新奇,笑嘻嘻地用左手一指戳在右腕内关,那青黑色便蓦地停了,不再朝臂上延伸。他抬起眼,莞尔道:&我这小妾叫红豆,樱桃小嘴儿最逗人怜。你来看看,是不是很讨喜?&
  长生脸色煞白。那么另外一具尸首,就是艾骨的弟弟。他摸索走近,天,和盈戈易容后一模一样的脸。
  紫颜神色如常,走到跟前看了,赞了一句:&很精致的手工。&这两具尸首未曾腐烂,显是新死,照浪城一直未曾捕获他们,也不会是刚巧抓到,看出盈戈的破绽。恐怕,这两人也并非本人。
  他一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既然照浪城中有改颜高手,为什么盈戈的脸会让他来修补?
  想到此处,紫颜更添平静,问照浪:&你摆三具尸体给我看,是想叫我易容?&
  照浪哈哈大笑,绕过尸首走到他面前。他比紫颜略高,站近了更显出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想知道,你这张脸背后,究竟是谁?&
  他没有说出的话是,为什么你会知道照浪城的事。
  &你真的想看?&
  这一句话媚惑入骨,长生不意紫颜竟会如此作答。
  想看。如果少爷也有另外一张脸,他很想看。想着,呼吸也急促了,他不觉像照浪将眼睁亮两分。甚至连艾骨,轩眉也是一挑。
  紫颜走到案前,点燃了彼岸。艾骨喝道:&你做什么?&长生忙替紫颜解释:&我家少爷每回易容都会燃香。&
  照浪似乎刚意识到长生的存在,轻慢地回视,没看清又移开目光。他顾不上其他人,紫颜是唯一的吸引。在这个妖艳的男人面前,照浪觉得浑身无力,昔日的霸气都被冲淡了。
  他一激灵,艾骨已叫道:&城主,他下毒!&
  彼岸缓烧,优雅的香烟盘旋在厅中,逡巡漫步。哪里有人,它往哪里去,知那是它安身立命之所。见着血肉之躯,它就不走了,顾盼徘徊,无声地缠绵厮守。
  这是一支攫取气力的香,有再高武功也如垂死的老者,无用武之处。长生软软坐倒,看艾骨没了力气,大感欣慰。照浪,那不可一世的霸主,也踉跄坐倒在梳背玫瑰扶手椅上,只是眉眼仍笑。
  &你不是想看我的脸吗?&紫颜于烟霭中拿了一把刀,靠近照浪。他是最气定神闲的一个,惯了在迷香中行动,气力无损。秋波潋滟,持刀者艳光四射,神情却如刺秦的荆轲,纤弱的皮囊里住着一头狂莽的兽。
  盈尺距离,清凉的刀光射入照浪的眼,手一抖就可直直插入,简洁明了。这男人并不着慌,反而伸手去抚紫颜的脸,笑道:&对,我想看。&他知紫颜不敢杀他,便自在地歆享长生嫉恨欲狂的眼神。
  紫颜闪开照浪的手,将刀一转,对准自己的鬓角,狠狠刺下去。他绝美的脸上顿现血迹,犹如歃血时碧玉碗里的第一滴。血流得极慢,像老蚌吐珠,一颗、两颗,珍贵异常。
  照浪大惊。长生骇晕过去。艾骨暂时放下了心。
  紫颜的双眸熠熠发亮,他的声音依旧如玉暖生香,温润清越,&我用我的脸,换这三具尸首。&
  &好,我划算得紧。&照浪只觉喉中有刺,不吐不快。紫颜是鲜美至极的河豚,就算食知必死,他也舍不得放过。但此刻须是低头时,照浪很识时务,知道不能逼急了紫颜。
  势均力敌。就这样耗下去,直至分出胜负。
  紫颜满意地点头,有这句承诺,他可把盈戈完整无缺地还给萤火。手中的刀继续划下,沿了完美的轮廓,割出一个圆。他把薄薄的一张面皮抛在案上,用袖遮着面。一身褐地翻鸿金锦袍,暗暗的颜色藏住他整个人,像出窍的魂。
  紫颜朝厅外走去。艾骨挡不了他,眼睁睁看紫颜开了门,让阳光透进这不容喘息的屋子。然后他一直走,影子消失在光亮里。
  等彼岸烧完,药效一过,照浪从椅子上弹起,他人如飞矢,迅疾走遍紫府。那些垂髫童子,如木偶在园子里嬉笑玩闹,不知道有煞星临近。照浪随手抓了几人询问,没有人看到紫颜去了何处。
  这时萤火听到动静,赶来扶起长生。他用尽力气,不看地上的盈戈一眼。艾骨爬起,收好紫颜割下的脸,鹰隼般的厉眼冷冷扫视两人一圈,面无表情地离去。
  在大门外,照浪上了马,凝视着这诡异之地,蹙着眉。是一趟有趣的旅行,有想见的奇特男子。而紫府偌大的庭院,看似无遮无挡,实际不比照浪城简单。
  较量刚刚开始。
  他唇角留笑,对艾骨说:&他,大概会好好安葬那两人。&然后一夹马身,绝尘而去。艾骨跟在其后,率领手下浩浩荡荡离开,转眼数十骑消失在巷子尽头。
  长生和萤火遍寻紫颜不着,只得先找地方摆放那三人的尸骸,重回厅里坐等。天渐黑了,两人备齐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盼紫颜归来。
  盈戈已不重要。萤火想通了,仅是一具尸首,而兄弟情谊常存于他心中。想到紫颜竟会以自身安危去换盈戈的骸骨,他坐立难安。他欠紫颜太多,萤火 闷闷不乐,一味取了酒往嘴里倒。长生想到紫颜的惨状,时不时抹泪,恨自己没有本事。两人把酒言愁,不甚其哀,连互相劝慰的心思也无。
  而后,紫颜着了一身碧纱袍,挑了一盏琉璃灯,施施然走进厅里。他就如远游归来,无视两人惊喜的面容,笑逐颜开地放下灯盏,夹起一块素鸡入口大嚼。
  &这定是长生的手艺,难得!&
  那两人盯了他白玉无瑕的脸,像看一个怪物。唔,他回来了,很好,甚至比以前更有惊心动魄的美,怎么看都不腻。可是他有没有受伤?究竟他们天天面对的,是不是紫颜的真面目?这是两人最为关心的。
  &我的脸上脏了吗?&紫颜用素手抚摸脸庞。呵,看得出每个人心里都有谜团,但偏偏不想说。&喂,你们俩好好吃饭,菜凉了就没味道。让我猜猜,萤火你做的是哪道菜?对了,你怎么来和我们一起用膳?不过也好,两个人吃太冷清,有空你就常过来。&
  紫颜絮絮叨叨地说,长生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少爷,你的脸……&
  &上一张用旧了,那家伙要就拿去好了。&紫颜骄傲地说,&用一块皮换三个人,真是称心如意。&
  他没心思再与长生作答,他回来,要细看那两具尸体易容前的脸。照浪城中潜伏的高手会是谁?竟有与他匹敌的手段。
  没有松懈的时候。紫颜知道,彼岸,永远不能到达。
  这一日,天越发热了,院子里的山石晒得烫手灼人,呼吸间全是闷热的气息。长生窝在书房,从冰鉴里取出的凉水不多会儿就放温了,恨不能浸在水里消暑。
  紫颜著了飞鹭碧波纹越罗直身,大襟宽袖,袖口以捻金线绣了缠枝莲花。手中一柄牙边襄扇缓缓摇着,笑眯眯倚在竹嵌紫檀木躺椅上看长生作画。旁边立了一名青衣童子,时不时往他的玉蟹杯里倒上椰浆。
  他娇媚的脸孔已然换过,并不是长生熟悉的那张。长生大为抗议,说这样会不认得少爷,紫颜不依,告诉他要渐渐习惯。
  &今后我会时常换脸,要认得我也简单,只管看谁的穿著最鲜艳。&紫颜得意地道。自从把那张旧面孔扔给照浪后,他就有了换脸的癖好。往往早上还是千娇百媚的脸,午后就成了英气勃勃的模样,长生走进屋子,老是被他新换的脸孔吓一跳。
  终于,长生学会了目不斜视,不管紫颜换作何样面目,既不赞赏,也不作呕。紫颜见没人理会,失却了新鲜,就固定用回一张脸。虽然不是长生看惯的那张,但也只能如此了。
  &真是好日子啊。&紫颜仿佛看见时光的流逝,就在扇子的起落之间,发出舒适的感叹。
  长生体会不到他悠闲的心态,抱了一堆紫颜指派的画卷在看。他想学易容之心一日日在增长,可惜紫颜不肯让他一蹴而就,非要从学画开始磨练他的心性。
  &吴道子的南岳图、王维的圆光小景、荆浩的山水图……&长生翻阅画卷,奇道,&少爷,我要学的是易容,最多摹些人物就罢了,为何都是山水景物?&
  &能与造物争奇者,莫如山水。&紫颜悠悠地道,&作画形易而神难,你先摹山水之形,等用笔气韵流动,胸中自有丘壑时,我再教你绘人。&
  长生弯了腰像只虾米,扑在案上画着,惹得紫颜&噗&地一笑。他也不多说,闲闲地看了一阵,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坐起身道:&我竟乏了,你先练着,我睡一觉去。&童子扶了紫颜,往厢房去了。
  银角端炉里薄荷的香气散入空中,长生猛吸了两口,精神一爽,继续研习如何用墨。
  澄心堂纸,歙州龙尾砚,配上一枚犀纹李墨。紫府的陈设用品都是骨董,长生却是不识,嫌画得枯涩或是重浊了,便抽出另外一张纸再画过。
  砚里的墨水漾过丝丝细纹,隐约浮起一张模糊的脸,长生心上忽起警兆。
  回头看去,屋中静谧如画,长生听到的唯有自己的喘息。他不敢抬头看,越想越慌,移过镇纸压在画上,丢下笔寻茶喝。一见水凉了,便拎了茶壶,慢吞吞走向门口,拉开门往外去了。
  他直奔萤火的住处。偌大紫府,萤火是唯一有武功的人。
  萤火正在湖边柳树荫下钓鱼,手一摇,捞上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长生快步赶到他身旁,说道:&府里来了贼。&
  萤火恍若未闻,把鱼饵串到鱼钩上,专心致志。长生急了,推他一把,&少爷小睡呢,别惊了他。你和我去拿贼。&
  柳叶的阴影打在萤火身上,夹杂几丝阳光的亮痕,这个人也有了一分鬼气。
  他抬起一张斑驳的脸,满不在乎地道:&能让你发觉的贼有何可怕?不过贪这府里几分贵气。先生说过,他最宝贝的是那些衣裳,早寻了秘处收藏,其余物件全不在心上。这贼就算三头六臂,能偷去多少?&萤火和长生不同,提到紫颜每每尊称&先生&,然语气里的敬畏都是一样的。
  长生恼了,他以为近来和萤火有过交情,这人便不会那么讨厌。
  &哼,你不去拿贼便罢了,只管叫他们把府里偷得干干净净,最好连你睡觉的床也偷去!&
  萤火一笑,见他小脸通红,问他:&有几个人?武功如何?偷术如何?&
  长生怔住,挠头道:&这我不知,就觉有人在梁上,面容映在我的墨汁里,想来是贼。&
  &若是一只野猫,我不是白跑一趟?&
  &不会不会,要是野猫……起码少爷多个逗趣的小家伙玩,他心情一好,我们也开心。&
  萤火一想,到底欠了紫颜人情,不如去看看。就放下鱼竿,伸了个懒腰,道:&算你走运,我陪你去拿贼。&
  &砰--&什么东西的碎响从前面院子直传过来。萤火登即飞身奔出,长生连忙跟上,心想真是来了笨贼,偷个东西也要砸碎。
  赶到书房,一只青釉双鱼洗断作几瓣,宛如玉碎。长生顿足道:&糟糕,别让他惊了少爷。&
  萤火查看地下,走到门口辨明方向,道:&恐怕来人不止一个,起了争执,才会弄碎笔洗。府里这么大,非得叫醒少爷不可。&
  长生无奈地捡起碎瓷,用绢布一并包好,道:&好罢,我去叫少爷,你赶快找出他们在何处。&
  厢房里,紫颜正在雕漆大理石床上熟睡,一条黑影掠进屋来,见到满屋金玉耀眼,讶然止步。紫颜翻了个身,黑影急忙藏至屏风后,然,那宝气珠光的屏风亦让他目瞪口呆,忍不住伸手去摸。
  这时又一条黑影飞入,拿了一只棉布大袋,不由分说便拿起几案上的器物往里面放。前面那人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刚想招呼,就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说道:
  &你们想偷什么?&
  紫颜端坐床上,披上一件沉香素纱衣,好整以暇地问道。那两人一男一女,紧身衣饰,闻言站在一处,摆了个起手式,警惕地望着他。紫颜神色平静,示意两人坐下,两人见他无吆喝动手之意,颇有些不知所措,互视一眼,皆不回答。
  紫颜含笑道:&你们不用怕,但说无妨。人生在 世,金银珠玉是最可爱之物,我也最爱搜罗。来,你们瞧瞧。&他在屋里随意一指,&那只金王母蟠桃盘,上面共有蟠桃三十五只,便是我迄今为止所接的生意数 目。每多接一趟,它就会多出一只蟠桃来,你们说奇也不奇?&又一指面前的大屏风,&这面珊瑚七宝屏风,镶嵌的珍珠、玛瑙、水晶、琉璃、玳瑁、象牙、犀角不 计其数,但是这一分一毫,不是抢来,也不是偷来,是我用一双手换来的。&
  他笑容一敛,肃然对两人道:&你们想要这些东西不难,只看你们用什么换。&
  那两人一听这主人不但不想报官,还想送财物给他们,皆是迷惑不解。
  那女子见紫颜生得妖媚眩目,兀自心神不宁,忙道:&小心,别中了他的计。&那男子低声说道:&看这府里的气派,定不是简单人物,能不动手最 好。&那女子不以为然,向紫颜喝道:&看你这样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手无缚鸡之力,我们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你还能阻挡我们不成。&
  紫颜听了她的评语,摸了摸床角,失笑道:&是吗?你们若能从这屋里出去,我也就谢天谢地了。&
  &啪啪&数声,门窗忽地全然关闭,咔嗒几声响过,像是上了繁复至极的锁扣。两个贼人惊疑地奔到窗前,摇动窗户,才发觉硬木窗棂里竟包有精钢,根本不是人力可拗断的。
  二贼惊慌地走到紫颜床前,那女子迟疑一下,揪起紫颜厉声道:&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
  紫颜仰起一张花样的脸,从容说道:&你们飞身进房,没有半点声响,这份轻功已是江湖上可数人物。杀了我未必能出去,何妨与我谈一桩生意,以免鱼死网破,折了两位在武林中的名头。&
  这时,传来长生急迫叫门的声音:&少爷,你没事吧?&
  紫颜高喝道:&我没事,来了两位客人,你退下吧。&那女子一听,不觉松开了手。
  不多时,萤火也赶了过来,长生狐疑地指了门窗,小声把紫颜的话说了。萤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静听。
  &萤火,你跟长生钓鱼去,别在门口装神弄鬼。&紫颜又叫了一声。
  萤火无奈,赶着长生回到湖边,心里想着少爷的话和门窗的机关。
  赶走了长生和萤火,紫颜一摊手,道:&我愿出高价请两位办事,你们看如何。&
  那两人看看紫颜,再看看门窗,被他淡定的气魄镇住,不得不坐下,点了点头。
  &我叫紫颜,两位高姓大名?&
  那女子道:&我叫青霭,他叫沙飞。刚才打碎了阁下一只笔洗,都是那家伙不好,连笔洗也偷。&沙飞道:&你懂什么,那是龙泉窑的精品,比寻常金银可值钱得多。&
  紫颜微笑道:&原来是冰狐、雪狸两位神偷,久仰久仰。&沙飞悻悻地道:&先是被你手下发现,再被你抓着,也算不得神偷。&紫颜一想,说的定是长生了,笑道:&哦,你以为他是普通人么?被他发现可不丢脸,也算是你的福气。&
  他说了两句,似是有点热了,从玉枕下抽出一面掐花银丝团扇,孔雀罗的扇面上织金闪褐,如彩色烟霞于他掌上翻腾。漫不经心摇着扇子,紫颜斜斜靠在锦垫上,散漫的神情像是在听曲子,又像是恍惚出窍的肉身恹恹地看这人世。
  青霭盯了紫颜看一阵,便觉眼力不济,对这妖冶艳媚到毫巅的人儿,竟无法久视。她慢慢感到这屋子里有股压抑的气氛,她的精气神渐渐全被眼前这男人吸走。她不晓得先前是怎样抓起紫颜要挟的,连回想那一幕都像是前生。
  沙飞也突然懒得说话,就想在地上找个空隙坐了,抬头仰望对面这人的脸。紫颜的脸有种说不出的诱惑,咬人心似的令他越看越爱看,越看越觉得甘为仆役,哪怕为紫颜驱使,豁出这条命也是痛快的。
  紫颜用扇子掩住了唇,目光锁住这两个痴痴的人,轻笑道:&没听过我的名字不打紧,今后你们就知道了,我是这天下最难惹的人。&他温柔地凝视青 霭的手,&你此刻走出门去,手就会一寸寸烂掉,唉,我的衣裳有毒,可不是人人能碰的。&说完,又瞥了一眼珊瑚七宝屏风,叹息道:&我就爱在收藏品上涂抹疯 药,要是你的夫君不幸失心疯了,回来求我可能有得救。&
说完,他坏坏地笑了,比懵懂顽童恶作剧更鬼祟张狂的一张脸,在扇子底下笑得肆意狂虐。
  青霭整个人完全呆了,木偶似地讷讷说道:&一切全凭少爷做主。&她听了长生的话,也唤紫颜少爷。
  紫颜听了,便有几分欢喜,瞧瞧沙飞,道:&你呢,肯不肯应承我,为我办一桩事?&
  沙飞点头如捣蒜,恨不能生就飞毛腿,马上出去替他办好,忙不迭道:&能,能。&
  人呀,到底易为强势所欺。紫颜心下浮过一丝笑容,一指桌上的凉茶,&喏,你们喝了就没事。&
  两人连忙走过去倒茶,咕咚咕咚喝了,并没当解药来尝,却只当是少爷的赏赐。二人喝得心眼明亮,人一激灵,仿佛什么咒语解了。再看紫颜,没有先前的神秘,也就是个净瓶杨柳般清丽的人。
  心下的敬畏仍有。两人在下首站好,沙飞恭敬地问:&少爷有什么事想打发我们做?&
  那人依旧像调皮的孩子,呵呵笑道:&我叫你们喝茶,你们就敢喝?这水可是会哑人的。&
  青霭、沙飞面面相觑,分不清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又觉他说笑的样子真是好看。分明是老练成精的人,却能这般稚气天真,他似于年月中纵横跳跃,一张脸幻过无数表情。
  逗弄够了,紫颜回到正题。
  &熙王爷府里有块龙嬉朱雀佩,你们想法子替我偷出来。&他晃了扇子沉吟,&我可把沙飞扮作常在熙王爷跟前走动的大红人,至于青霭姑娘,要是想做王爷的爱妾或爱婢,也无不可。&
  沙飞恍然大悟,想起依稀有紫颜这么个人物,是巧手易容的大师。王爷的名头虽大,他的好奇却盖过畏惧,想见紫颜如何改扮,将自己彻头彻尾变作他人。这一想心思活络,由此衍出了偷天换日的心。
  他瞥了青霭一眼,要是换过一张面容,亦可叫她迷醉倾倒,该是多么有趣。
  这便是入套的螃蟹、上钩的鱼,不愁他不应。紫颜含笑放过沙飞,抬眼看着青霭,低低地道:&熙王爷的侧妃晴夫人,有间琳琅轩专置各样珍奇珠宝,青姑娘可想亲眼去瞧瞧?&
  &少爷在和谁说话呢?&长生手持鱼竿,心却仍留在紫颜那处。萤火和他并肩坐了,一旁的鱼篓里满是鲜活乱跳的鱼。
  &无非是贼吧。&
  &啊!&
  &怕什么,连照浪城主都不放在先生眼里,其他的人……&萤火的鱼竿一顿,凝在空中,&有时,真想见他害怕的样子。&
  长生轻笑起来,紫颜受惊的样子确是很难想像。他是那种至柔也至刚之人,但绝不会轻易让人看到怯弱的一面。
  可是他和萤火都想保护紫颜,虽然那是紫府中最不需要保护的人。
  &你说,他们在说什么呢?少爷为什么不许我们听?&说到底,他不想被拒绝在外,多少次他不都是在紫颜身边伺候着,与少爷一样俯视来访的客人。
  在这里沉闷地钓鱼,他们真是太闲了。
  &如果有生意上门,先生就会让你去买一支香,那时,你就会听到这回的故事了。何须心急于一时?&
  萤火笃定的神情令他讨厌,好在长生见过他惊慌失措。唉,事不关己的时候,萤火这个人还真是冷漠。
  他念头一转,想到蘼香铺的老板姽婳。每回只收故事,不要银子,换一支离奇的香。她家的铺子开得极近,像守着紫府的一只石狮。这个神秘的丫头究竟是什么人?她是不是也有另外一张脸孔?
  &锵--&一声脆响从紫颜的厢房传来。长生拍去衣上的泥尘,笑逐颜开地道:&少爷叫我,我去了。&萤火望一眼鱼篓,提起来手一抖,一股脑倒回湖中。
  他和长生哀怨地对视,彼此看到了对方的心声。在这吃素的紫府里,几时能美美地吃上一顿鲜鱼啊!
  长生到紫颜厢房的时候,紫颜起身换过冰纨雪衣,姗姗走来。他手里托了一只白玉盘,里面盛了绛红的杨梅,艳艳如火。
  &喏,这是火骊珠,难得的珍品呢。&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曼声吟哦道:&筠笼带雨摘初残,粟粟生寒鹤顶殷。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
长生挑出一枚尝了,甜中带酸,这一吃竟舍不得放下。
  &那人走了吗?&长生记得屋里有贼,就问。
  紫颜垂下眼帘,&家里少个做力气活的人,我差他办事去了。你吃点杨梅,不多会儿想就该回了。&
  长生一惊,岂能随便就差遣陌生人,不由瞪着紫颜道:&为什么不叫我去?&
  &哎呀呀,都说了,是力气活。&
  长生闷闷地吃梅。齿间摩擦,梅中渗出的酸意越来越浓,刺激得口涎横流。
  没过一盏茶工夫,外面喧哗声动,长生赶到客房门口,见一个瘦瘦的男子正指挥仆役们往里搬家什,身旁立了个眉目爽利的女子,两人身形差不多,风姿卓越,相当般配。
  紫颜拉了长生一同走进房内,掀开帷幔,看他们把一张描金穿藤雕花凉床放进去。等仆役们退下,那两人立定了向紫颜行礼,长生小声问紫颜:&难道刚才有两个贼不成?&
  紫颜却不答,指了华丽的帐幔和雕床,笑眯眯地问长生:&天气热了,我换了新家什,你看可好?&
  当了那两人的面,长生摇头,&不好。没过几天就换,老是以为跑错地方,我不习惯。&
  紫颜想了想道:&呀,你居然不腻味天天住同一间房子,穿同一件衣裳,这可不好。我们学易容之人,就是要喜新厌旧。再说,真的是天热才换的呀。&他嘴里嘀咕了一下,&我怕来易容的客人太热嘛。&
 喜新厌旧。长生恨恨盯了那两个新来的人看,长相虽不够俊美,可是,有少爷在,他们无疑都会出落成美人。喜新厌旧,哼!他撇过头去,道:&又没新客人,你换什么呀?&
  &谁说没有?&紫颜招呼那两人,&他们就是。青霭、沙飞,你们来,见过长生。&
  长生一听是客人,反欢喜起来,附和道:&好,天是热了,有了凉床,也好干活。少爷,我要去蘼香铺么?&
  青霭闻言,拿出一包东西递与紫颜。长生看他一点点打开,轻淡略带苦味的香味弥散开来,正是出自姽婳之手的熏香。连他卖故事的权利也被剥夺了,长生莫名悲愤,恨不能上前咬那女人一口。
  &浮生若梦啊--&紫颜悠然地慨叹。他手中的香忽地燃起来,像雾霭缓缓漫溢,飘过那两人的鼻端。
  紫色的香孤高寂寞地竖立,像炎夏里一条清凉的影子。
  沙飞和青霭立在一面落地铜镜前端详,恍惚中印出的身影,已是隔世模样。
  &记住,你叫莫雍容,你是晴夫人。&
  那么,真的莫雍容和晴夫人在何处?两人探询地看向紫颜,他高深莫测地微笑,不理会他们眼中的疑问。于是两人便也安然,他们就是莫雍容和晴夫人。
  长生郁结的眼始终盯了紫颜的手,易容结束后,他拿起案上的针刀膏粉把玩。心里想的,是早早学会这技艺,不让那些俗人占了少爷的心神。
  紫颜摸出两卷画,惟妙惟肖的正是莫雍容和晴夫人,现下,这两人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沙飞仔细端详画作笔力,道:&这是傅传红之作罢。&青霭凝神细看,喃喃自语:&听说他一画千金,果然不枉。&说完,两人彼此讶然一望。
  长生微觉诧异地抬头,这两人说话的气度不像是贼。
  紫颜笑道:&傅先生和紫府略有往来,这两幅画用一支笔相换,真是好人呢。&他并没有说是什么笔,但三人心中俱知它价值连城。
  &为什么……我们说话……&沙飞、青霭意识到不对。他们的举手投足有了微妙的变化,身手依旧灵敏,但似乎有个声音在说,慢一点,再慢一点。
  &就当是一场梦吧。&紫颜的声音柔柔荡荡,那一截香烧不完似的,袅绕在他手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便贪一场欢,做一回别人。等你们返回这里,梦就醒了,你还是你,他还是他。&
  莫雍容,官居五品,翰林学士。此刻他身穿朝服,大红贮丝罗纱麒麟袍,宽袖大襟斜领,气势威严。晴夫人披了大红缠枝芙蓉二色罗窄袖褙子,曳地长裙宛若祥云,整个人就似一束绢丝,婷婷玉立。
  青霭向沙飞微笑万福,&原来是莫大人,久未见了。&
沙飞还礼笑道:&夫人一向可好?&
  青霭幽怨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莫大人来得少,又怎会见到贱妾的笑颜?&
  两人眉目流转间,尽是深深情意。紫颜抚掌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倒解了我心中一个谜。时辰不早,我安排你们去罢。&
  长生早放下了那些易容物,呆呆地看着三人,不知发生何事。他感觉不对头,这和以往的客人不同,他们的心意只在紫颜的一念之间。
  但是这香,浮生,竟可令人如中邪,如附身,如傀儡,成为另一个魂灵的载体。可是,青霭与沙飞明明有着清醒的心神,未被控制。长生心里有太多疑问,最难开口的一句,便是--少爷,你是人吗?
  两人各自坐上一乘藤竹丝卧轿去了。轿夫不知从何处来,要把他们带到何处去。紫颜和长生站在门口,看黄昏的暗色吞没两人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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