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百步飞剑免费以剑论道是谁赢了 扶念为什么要用见花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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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时明月以剑论道是谁赢了 扶念为什么要用见花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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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安下山的时候背着一把没有名字的剑,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就这麽一步步踏着新降的雪走下石阶,身影渐渐消失在苍茫雪地。他看过很多师兄弟下山历练的那天,总有许多不舍的嘱咐与祝福,他站在旁边静静看着熙攘的山门,也曾猜想自己下山的日子。从小到大,席安就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若是被簇拥着的换作自已,怎麽看便怎麽怪异。然而到他真正离山的前一天晚上,他便来到师父石道人的房门前跪了下来,额头刚抵在冰凉的石阶上,便听到了吱哑一声的开门声。石道人很老了,老得让人猜不透岁数,发须都像松枝上的雪,眼眸却如少年人般明亮,当他看着别人,就像能穿过了那些布与裳、血与肉,直直探到魂魄中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石道人穿着单薄的里衣,身披白氅,就这麽站在门内看着席安,眼睛里最後还是流露了温柔,枯槁的手掌抚在他的头顶。
两人进门後,石道人收回了案上的南华经,只递给席安一把银剪。烛火又弱了几分,席安细心地剪着烛芯,棱花窗外的月影明亮,风掠过松枝沙沙作响。石道人问他,临行前有什麽想跟师父说。席安把银剪端正放回案头,正襟危坐看着石道人,然後叩了一个响头,一如他入门那天所行的拜师礼。他说,弟子下山後无法侍奉左右,愿师尊心舒体健、诸事清平如意。石道人神色平静,待席安抬起头时,他才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从收席安为徒的那天起,他便知道这个沉默的小男孩有着别人所不具备的特质,这种特质让他能够在石道人的教导下远胜於同龄师兄弟,亦让他长久皆是独来独往,观内亲近的人除了石道人,竟再无他人。石道人拥有比外貌看来乐天得许多的心,所以他并不担心这一点,但多少还是希冀席安能藉着下山,多看看这红尘万里与人间百态。
石道人说,嘉平,下山後,待人处物必真挚竭诚,或许你听过万事小心这等嘱咐,但为师却绝不苟同。你年少气盛,江湖间豪气万千,何须小心翼翼。只须行事随本心,无愧无疚便可。谨记,诚者天道,而行有恒。可有遗憾,却绝不能後悔。嘉平是席安的字,是石道人亲自为他起的。席安点了点头,跪在石道人前,久久没有起来。
翌日清晨席安已经收拾完备,站在太极广场回眸看着三清殿最後一眼,然後下山去,再无回首。为他送行的只有清晨带着暖意的阳光,以及悄悄从松间掉落的雪沫。这一年他虚岁二十,自五岁被送上华山已经过去了十五个年头,对於下山後的日子并无一点头绪,背上的长剑剑穗垂在肩膀,他便这麽坚定地走着。
所谓闯练,席安也弄不清是怎麽一会事,就好像在道观里众人都觉得下山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但是怎样的了不起法,却没有人能道出个真切。往日下山的师兄弟总要帮师父们捎信带东西,席安也问过石道人有没有什麽他要帮忙的,石道人只是摇了摇头,表示席安下山後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席安坐在驿站旁的茶馆里,桌上是老板娘好心赠他的一碗清茶,大概是混了很多的水,茶味很淡,但入喉有种细腻的甜。
“小道长,下山後要去哪里咯?”老板娘抹着刚洗净的碗口,笑咪咪的看着他。席安呷了口茶,“不知道。”老板娘咯咯地笑了起来,转身收起已经被抹乾净的茶具,“这天下可是有许多好看的地方,不知道就一个个去找,一个个去看。巴陵桃林、昆仑雪域、陇右大漠、苍山洱海,那怎麽说得尽?”
席安从背後抽出长剑,用桐油细致地抹在剑身,“那恐怕是穷尽一生,都不能一一探索。”老板娘只是对他笑了笑,“然而,总不能枉费难得来人世间走一趟。”外面的乌云已经不知不觉中据在了这一方天空,眨眼间,便下起了滂沱大雨。席安抬眼看了那一片片连绵细雨与水雾。他站起来,收剑入鞘,披上了蓑衣和笠帽。老板娘在看见变天之际时已经走回铺子後面,出来时怀中抱着一把油纸伞,但刚才蓝衣白袍的小道长已经不见了踪影。大雨把整个山峡笼罩在朦胧之中,她往远处眺望,只看见了白茫茫的一片。
席安没有从长安取道,而是绕了近路,来到了枫华谷。正当梅雨时节,呼吸间都是潮气,入谷时恰逢雨停,席安便牵着马在午阳岗歇憩。他静静坐在角落的木桌,给马儿喂上新鲜的马草。烈红似火的枫叶层层叠叠,蓬勃而灿烂,可惜被连日的雨水多少打去了点颜色,倒有种楚楚可怜之姿。席安抬头怔怔看着那片彷佛无穷无尽的枫林,却突然被一声大拍木桌唤回了心神。
“小道长,你见过这人没有?”来人一身黑衣,满脸横肉、虬髯翘起,手中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个年轻的男子画像。席安仔细瞧了瞧画像,又看了眼黑衣男人,看这人衣着,倒是像那恶人谷武卫的打扮。那男人对席安不予回应,光顾着打量自己十分不满,又用力拍了拍木桌,可怜的桌子被拍得吱哑一响,“牛鼻子!问你话呢!”
席安平静地回道,“在下没有见过。”转头又看着枫林去了,一副淡然。黑衣男人大声啧了一下,收起画像就走了。席安看着远处几个同样打扮的武卫聚首讨论着什麽,然後便一并策马离去,踏得地上水潭雨珠四溅。午阳岗里其它几个歇脚的走货郎见状窃窃私语,席安摸了摸马的脖子,光明正大地偷听了会儿,总算是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近年来浩气恶人斗争愈演愈烈,甚至各大行商据点背後都是两方的势力拉锯,然而那些利益最丰的据点,更是不惜以武力争夺,昨天本来属於浩气盟的啖杏林一带,遭到恶人谷偷袭。听闻刚好堡内精锐尽出护卫行商队伍,留守者多为伤兵与家属。而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驻守啖杏林的守将以声东击西,虽然守寨失陷,但堡内大部份人已经从暗道撤退,保全了性命,只是守将本人身受重伤,下落不明。於是恶人谷下了重金悬赏,务必要找到那名守将,那个询问席安的恶人谷武卫手上,便是那名浩气守将的画像。
江湖纷争,几分真几分假,席安只是听过且过,没有大多想法。他重新披上了蓑衣,把斗笠的绳子系在背後,住沁枫谷的方向走去。不过,要是真如那些走货郎所言,那名守将也是个值得敬佩的人,无论本意如何,为保护他人而挺身的人,总归是难得的。席安牵着马走在寂静的官道上,偶尔有马车呼啸经过,他踏在雨後湿润而落满了枫叶的土地,看着那些落下时仍然艳丽如骄阳的叶子渐渐染上了泥泞,最终成了路旁不起眼的土堆。
席安想着,自己似乎应该要感到惋惜,实际上他并没有,弯腰捡起了一片尚算乾净的枫叶,放进了自己怀中。枫叶年年盛,岁岁落,只是一种天道循环。雨水停歇的时刻短暂,天空中又落起了毛毛细雨,他把斗笠套在头上,系紧了下巴的套绳,同时加快脚步。若是能在黄昏前穿过沁枫谷,到平顶村歇息一晚,翌日就可以起程前往洛阳。
雨势似乎有加剧的趋势,偌大的山谷中只听到雨水打在叶上的声音,淅沥不停,远处起了淡淡的雾气,天色暗了起来,席安走到一处岔口时却停下了脚步。马儿好奇地打了个喷鼻,前蹄踏在叶堆上,席安把缰绳轻轻捆在一处树干上,把马留在避雨的树荫,独自走进了那道阴暗的岔路。
席安之所以停下,是因为他嗅到了一分他极为敏感的味道。他少时爱武成痴,与师兄弟切磋时常常不分轻重,把对方弄得伤痕累累,到後来学会了掌握分寸,仍然对血的味道非常熟悉。雨天时大量的水几乎能冲淡所有的味道,但惟有血的味道,那份腥气是无法掩盖的。
岔路口尽头是一处残破的庙宇,窗花碎裂,门柱折断,只剩下危危欲坠的里堂,因为天气昏暗的原因,席安只能看见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他稳着脚步,抽出了剑後的长剑,牢牢握在手里,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有什麽危险,拔剑也是习惯使然。越是走近破庙,血腥味便越浓重,他甚至还能听到极浅的喘息声。靴尖刚踏上门廊,一道袖镖破风而来,席安伸出两指稳稳夹住,看来那人已是强弩之末,并无太多力气。
“在下并无恶意。”席安本想直直走进去,最後还是停在门廊,弯腰将袖镖轻轻送回门内。他听见了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没有说话,似乎是把袖镖收了回去。“无论受的是内外伤,接受治疗乃是当务之急。”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席安又走近了几步,却听见了分明的一句,“停下。”那是把年轻的男子嗓音,虽气息甚弱,但仍然有种不容忽视的威严与坚定。
席安解下了斗笠,便听到了那人继续说,“我知道阁下非敌,但江湖事端纷杂,你便当是没看见这座庙,转身离去罢。”
“三清四御,七真八仙,皆无教我见死不救之道理。”席安听他这麽说,更是收剑走入庙内,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看见了全身上下浑如浴血的一个人靠在木门上,脸上尽是血污与泥泞,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
席安半跪下来,“还能走的话,我带你到平顶村找大夫。”
“道长心善,好意已领。”那人咳着说,“只是你这只会害了无辜的村民,若是被、被人发现我在平顶村,多少村民要因此送命。”席安这时才注意到,那被大片血迹所掩盖的布料,原本颜色是如天际的湛蓝。江湖中无人不知,恶人衣红,浩气衣蓝,想起了走货郎的话,眼前的人只有一个可能。
或许是看见了席安惊讶的表情,那人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轻轻道,“走吧,道长。若是他们寻到此处,看见了你,你这可是大麻烦了。”席安摇了摇头,皱着眉头像是生气,又像是迷惑,他打量了那人身上的伤处,大部份是外伤,虽不马上致命,但要是这麽一直留在庙中,无疑於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性命宝贵,绝不能轻言放弃。”席安握着那人的手腕,渡去了道家真气,不能即刻疗伤,但要先保全重要的心脉。那人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没有再退却。席安的手很温暖,而掌中的手腕冰冷而僵硬。两人都没有说话,直至不远处传来了人声,那人便吓了一跳似的挣脱席安的手,双眼因为惊恐地睁圆。席安静心听了听,确实是刚才平阳岗的几名恶人武卫,他看了眼那人,虽然伤势不宜移动,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留下在这里。
席安把手穿过那人的膝下,手搭在他的背後,低声道,“抱紧我。”那人马上便知道了席安的用意,伸手扶在对方肩膀,随即紧紧闭上双眼。席安抱着他以纯阳梯云纵窜上庙顶破洞,脆弱的木板应声而碎,引起了恶人武卫的注意。幸而席安不单剑法出众,且轻功了得,在同辈中鲜有能媲美者,身影飘逸、剑气凛然,逍遥游於天地。借着雨势与岔口左右处的茂密枫林,不消一会儿席安已经摆脱了身後的武卫,藏身於红叶湖旁。当他低头察看那人的情况时,却发现那人早已不堪折腾,晕了过去。
红叶湖旁有座木屋,但看样子已经长久无人居住,席安猜想可能是旧时渔民的居所。他侧身推开木门,找到房间後把人放在空荡荡的床上。毕竟这时候有处藏身之所已经不易,席安翻了翻屋内,看来等雨停後他还是要去平顶村买点补给来。
那人的脸被雨水洗乾净了些许,席安打量了一会儿,说不上是俊俏还是什麽,他对这些没有太多的感慨,反正相貌也不过是皮外之物。他伸手解开那人身上的铠甲,有些扣结被血与泥所困住而无法解开,他只能用随身的匕首割开,然後除下自己的外袍盖在那人的身上。
大雨停歇,席安先是把马儿领回红叶湖旁,放它去自由吃会儿草,然後去平顶村找药郎买了些应急药物与布料,最後找好心的杂货商买了便宜的被子与衣服。回木屋後,席安挽起衣袖,先是烧水,用暖水擦拭那人的身上各种乾涸的血痂,有些伤处与衣料黏在了一起,他便用剪刀剪去,敷上药物,再用布料包扎。夜幕降临後,床旁的地上都是染血的细碎布料,但床上的人倒是乾乾净净的,席安抹了抹额上的汗,满意地收拾起一地狼籍。
烛火微弱,席安坐在床边,给那人盖上了被子,毕竟是秋凉的时分,如果再受寒的话,就难照顾了。席安吹灭烛火,靠在床边,最後亦昏昏睡去。
翌日清早席安醒来的时候,那人还在沉睡,但脸色明显好多了。席安这时察看着那人的铠甲,才有点後知後觉地想自己干了些什麽,对一名浩气将士出手相救,俨然是站在两方争斗中,日後看见了恶人武卫,说不定席安还会有点心虚。但他又觉得无论躺在庙宇里的是恶人还是浩气,他都不会袖手旁观,说到底只是一种对生命的敬重与珍惜。
下了这麽些天的雨,终於放睛,席安坐在木屋外的竹阶上,仰望着如被洗涤一般的蓝天。红叶湖上飘着落叶,平静无波,凝住了这片蓝天与岸上的风景。席安在竹阶上一如往日打坐了片刻,便往平顶村买了米与腌菜,熬好米粥後坐在那人的床边。席安想让他吃点粥,那人却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只是这时嘴里却来来回回念叨着。席安好奇地把耳朵凑在他的唇边,只听见了阿尽两个字。席安想着不能浪费,便自己拌着腌菜把粥喝了,想那阿尽可能那是这人的心上人,或者是非常重要的人,毕竟在伤重之时仍掂记的,又怎会是普通人。
又过了两三天,那人清醒的时间还是很短,但告诉了席安他的名字,他叫穆远涯,是浩气盟十一阶明威天相。席安这几天夜里在床旁的地上将就睡觉,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是自己盖在穆远涯被子上的外袍,他看着床上熟睡的穆远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并拢紧了外袍。黄昏时,席安坐在湖边,身旁的白马乖顺地伏下身体,安静地伴着主人欣赏这短暂的日落,这时湖面上宛如被洒了一把被辗碎的金子,随着轻风吹拂而聚散。席安捡起一片竹叶压在嘴边,吹出明亮清震的一声长音,铺以内力,其声围绕山峰久久不散,轻灵悠长。
“吹叶如玉笛,幽音妙入神。”席安一愣,放下了唇上的竹叶,回头便看见穆远涯站在门廊处看着他,虽然脸色仍然带点白,但气息平稳。这是席安第一次看见清醒的穆远涯,自下山後,他看过坐于树下轻摇蒲扇纳凉的碧帻老翁、看过收掇着晒好衣裳的绿衣新妇,也看过长衫玉立的文人墨客,却没有看过像穆远涯那样的人。胸口手臂都是包扎的伤处,脸上是深浅不一的青紫瘀痕与豁口,披着發白的簿麻上衣,但站在这片枫林中依旧瞩目,像一把饱蘸鲜血、身经百战的长枪,却一如当年淬火完成那刻的明净纯粹。席安就这麽愣愣地看着穆远涯,看得後者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垂首一笑,弯起那双柔亮的眼眸。
席安揉了揉手心的竹叶,“谬赞了。”穆远涯似乎是想伸个懒腰,两手张到半途却被扯到伤处疼得龇牙裂嘴的,“如果没有道长,恐怕我现在已经在赶往黄泉的路上了。”穆远涯份外真挚地看着席安,蹑手蹑脚地坐在他身边,席安伸手扶住他的腰,两人便靠在岸近处坐了下来。日已西沉,星幕初起,席安垂下刚才架在栏外的鱼竿,顺手脱下了外袍罩在穆远涯身上。
“道长,我不冷。”穆远涯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席安盯着平静的湖面回道,“我觉得你冷。”穆远涯把下巴垫在膝盖处,手指不自觉地拢了拢席安温暖的道袍,晚上的枫华谷中秋风凛然,蝉呜悠远,柳月垂首。
不一会儿,席安已经钓上了好几条肥美的黄鱼,加上下午的收获,足够他跟穆远涯解决晚饭了。穆远涯见席安架柴烧火忙前忙後,本来想帮忙,但被对方严厉警告了若是弄得伤口裂开可要给他好看的。“那我帮你剜鱼鳞总可以吧?”穆远涯显然不是那种心安理得坐享他人其成的性格,席安只得同意。橘黄火堆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飞扬起零星的火花,被剜得乾乾净净的黄鱼被木枝串着,整齐地架在篝火旁。黄鱼身上还抹了席安从平顶村借来的香料,穆远涯肚里的馋虫已经哀哀叫呜,但也只得等着席安细致地烤完。
“道长,我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麽谢谢你。”幸而屋内有席安昨天熬的米粥,穆远涯给两人各盛了一碗,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席安看了他一眼,顺手把眼前的黄鱼转了个身,把还有点生的那面向着篝火,“好好养伤,便是对我最大的致谢了。”
穆远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这时席安从腰间掏出了一块只有巴掌大的玉佩,递到穆远涯面前,“那天替你整理铠甲时发现的,我想这应该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穆远涯愣着看着席安手中之物,蓝绳系白玉,通体明润,上雕卷草纹,中间刻着的是篆体明威天相,一看便知是浩气将士属物。“浩气盟中每位七阶以上的将士,都能得一枚到武王城城主亲手刻字的玉佩,正面是阶位,背後是一句评言。”穆远涯并没有伸手接住,似乎是陷入了自己思緒一般,席安把玉佩反過來,看見背面刻的是‘志慮忠純’。
“穆兄于啖杏林一役所展现的非凡勇气与智慧,绝对担得上良实之名。”
席安把手又伸前了几分,穆远涯如梦初醒般把玉佩接过来,紧紧握在手心,“道长,为什麽要救我?”篝火中的柴枝噼啪一响,席安低头看着已经被烤得正香的黄鱼,淡然道,“救便救了,哪来这麽多为什麽。拿著。”穆远涯迟疑地接过烤鱼,不知道应该是接受这个理由还是继续追问下去。
“自五岁被送上道观,我就一直没有下过山。”席安挑了个头最小的黄鱼,送到嘴边吹了吹,“跟随师父修剑宗後,我便沉浸在无上剑道中,痴迷剑术至废寝忘餐。後来那些自东瀛来的武士多番骚扰纯阳宫,我亦奉命前往驱赶倭人。”
“在朝阳峰北,有两个倭人武士因伤而无法与同伴一同撤退,我与几个师兄弟便把他扣押起来,说到底我们也只是未曾经历江湖险恶的无知小儿,不知道万万不可对敌人掉以轻心,更惶论把自已的背後光明正大地展露在那些满怀恶意之徒眼前。”
席安盯着烤鱼看,目光却彷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那日可怕的黄昏,“把那倭人武士留在朝阳峰後,我与另一个师弟留在原地,另一名师兄便前往三清殿请示。待师兄轻功走远後,不料那两人却从树下暴起,用在袖底暗藏的匕首割开了捆绳,用那把长得怵人的刀刺进了我师弟的胸膛。我到现在仍然无法忘怀他死前的眼神,痛苦且悲喷,最後凝结在绝望的刹那间。而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混身是血,长剑剑尖的鲜血滴流在雪地上,眼前的是血肉淋漓的两具倭人尸体。”
“那是我第一次用手中长剑取人性命。回到纯阳宫中的时候,我形神恍惚了数日,吃不知味,寝不遑安。剑乃兵器,我习剑多年,竟从来没有意识到兵器最终的命运总是沾上鲜血。师父看不过去,问我,是後悔於杀死倭人武士,还是无法早一步保护师弟。我看着师父,最後才明白了天下万物皆有两面,正如药可救人,亦可毒人,那麽剑可杀人,亦可护人。”
穆远涯静静听着席安的话,却在不知不觉中吃掉了将近四分之三的烤鱼,席安眉一挑,便不打算道破,“这麽说,那你明白了麽?”穆远涯用力点了点头,“道长心界广阔,见解高卓。”席安吃了口烤鱼,“这些无谓的赞誉就不必了。”
幸而席安辟谷已久,食量甚少,不然这几条烤鱼与米粥,怎够他两大男人分食。席安收拾好东西,扑灭篝火,便又回到岸边打坐沉思。穆远涯吃得饱足,困意渐起,但又不太想回到木屋里去。他便坐在席安旁边,垂下并没有挂上饵的鱼竿,在湖面上挑起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涟漪。
“穆兄为何不通知盟中你还存活的消息?”穆远涯转头看着席安,对方双目微闭,盘坐的身姿挺拔,他便若有所思地盯着因他而不平静的湖面,“等我伤势好了七八,能够自行回武王城的时候再传信亦不迟。现在贸然通知盟内,反而打草惊蛇。”
席安嗯了一声以作回应,便复入打坐的冥思心境。穆远涯坐着坐着,实在抵受不住困意侵袭,便走回木屋,一头栽进了床里。在穆远涯回木屋睡着後,席安睁开了眼睛,走入屋内坐在床边,伸手搭在穆远涯的手腕上。穆远涯心思不细,并没有留意到自已的伤势好得有点不同寻常的迅速,那是得助於席安每天晚上渡他真气助伤处愈合。
翌日席安醒来时发现床上空无一人,床尾那堆被他整理好的铠甲亦不知所踪。席安走出木屋外,不出意料地看见了穆远涯在湖边仔细地清洗着他的铠甲与战袍。“伤处不宜沾水。”席安三步并两步走到穆远涯身边,年轻的浩气少将点了点头,表示他很小心没有让伤处碰上水。洗去了那些积存的血迹与泥泞後,席安看见战袍上那如同天空般明艳好看的蓝色,“我帮你……晾干。”席安本来是想帮他擦洗铠甲的,但看见了穆远涯的神情,却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与往日师兄弟在替剑抹油与磨拭时的神情是一样的,那是一份不容打扰的虔诚与专注。
那些湛蓝的衣袍过於显眼,席安大都晾在了屋後的檐蓬下,他细心地抚平了上面的皱褶,还有那条被洗得格外乾净的翎羽,他让其垂在屋内的棱花窗旁。比起席安这个主人,穆远涯在清洗完铠甲後便去照料白马。席安这匹马是石道人所送,不过是市井间常见的浮云马匹,但在穆远涯的手里,似乎与名驹无甚区别。大抵江湖中传闻天策将士爱马成痴,确有其事。
傍晚时份,席安检查了穆远涯的伤势,手臂大腿的伤处都好了八九,只有腹中那道最深的刀伤,需要格外照料。
“道长……”
在席安替他重新换上敷料包扎的时候,穆远涯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席安瞧了他一眼,手中的功夫没有停下,“何事?”
“道长,随我回浩气盟一趟如何?”
穆远涯有双特别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不说,又份外的明亮柔和,当他摆出那道真挚的眼神,确实让人难以拒绝。席安正坐在床边,便被穆远涯这样直直地看着,他愣神了一会儿,默默把包扎布料绕好捆住。
“盟中江湖弟子众多,不乏剑术出众的纯阳门徒,如有名的云清子严云泽道长、廉泉剑方施道长,一时数之不尽,如果道长在剑道欲进真境,为何不来浩气盟请他们指点一二?”席安说是不心动自然是假,浩气盟中几位纯阳弟子声名在外,剑气二宗的高徒皆有之,但救了一个浩气少将,再入浩气盟,这麽他便是铁板钉钉的浩气盟友了,他并不是这麽准备充分去面对残酷的阵营撕杀。或许是留意到了席安脸色一霁,穆远涯急忙解释,“我不是让道长要非得加入到浩气这方来不可,只是恩情实在厚重,无以为报,只希望这次下山道长能够增广见闻,为道长引见浩气盟是我能力所及的一件事。希望道长再三考虑。”
席安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示去或是不去。穆远涯怕惹席安不高兴,不敢再追问下去。中午时份阳光炽烈,晴空万里,只是稍有局促,寅时过后乌云抢拈一方天,暴两打落一片地,这时席安正於湖中心的小岛垂钓,想起木屋後晾晒的衣袍,他急忙使出轻功掠过湖面。幸而穆远涯早已把战袍收妥,正坐在廊边用平顶村借来的针线,修补着袍上大大小小的豁口。
雨如密帘、电似火龙。席安湿透地站在廊外,穆远涯见状立即於下手上针线,把席安拉入檐下,笑着把窗下挂着的布帕递给他。席安用布帕擦着脸上的水珠,小心地不让身上雨水溅到穆远涯那乾乾净净的战袍上,“这雨下得什麽时候是个头啊。”穆远涯捡起了绣针。席安脱去衣服,“待入冬後,雨就停了。”
穆远涯抬头看了他一眼,席安正裸着上身把那湿透的道袍拧成一团。他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视线移回膝上的衣袍,“入冬後洛阳还是经常会下雨,夹着雪,又湿又冷。”从湖中心赶来时雨水只打湿了上衣,席安的裤子还是乾燥的,他把上衣整齐挂在檐下,便坐在穆远涯的身边,好奇地看着他一针一线地缝起那些破裂的部份。“没想到穆兄还擅长针线活儿。”
闻言後的穆远涯笑了一下,“以前在府里的时候,师兄姐们虽然百般爱护,但总有力不能及的事情。我想着不能总麻烦他们照料,便能够自已学着的就多学几分。”话毕,他用牙咬断了线头,补好了最後一处裂缝。然後像是下定了决心般看着席安,“道长,晚上我便准备连夜赶程回武王城了,取道洛阳,至南屏。”
穆远涯的伤势的确好了不少,是时候回去了。席安点了点头,穆远涯想可能对方不欲明显地拒绝他先前的邀请,“日後要是有我能为道长效劳的地方——”席安打断了他,“我送你到南屏。”穆远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直愣愣看着他。席安有点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听闻南山秀色如玉,不过是顺路。”
“好的,好的。”穆远涯的脸上忍不住笑意,抱着补好的衣袍傻笑着,南屏山离浩气盟落雁城这麽近,到时候他死活要把人拖进城里,办法总是有的。等着席安把衣服烘干後,穆远涯将战袍与铠甲收入包袱,便准备启程。临走前席安收拾着木屋里的东西,这处本来荒废的住所因为他二人,如今看来已经多多少少有点烟火气,灶头新砍的柴火、檐下洗净的布帕,席安愣神间被穆远涯唤住,便关上了那道簿簿的木门,小步追上前方穆远涯策马的身影。
在席安的坚持下,穆远涯不情不愿地坐在他的背後,抗议着自己的伤处完全可以控缰。夜色如水,席安一勒缰绳,白马便扬起轻快的蹄直奔洛阳城去。在清晨时分,穆远涯与城中的洛气盟使接头,接着连夜从小道赶回南屏山。穆远涯习惯马背上的顛簸,但一路星驰电走,加诸伤势尚未完全痊愈,晚上休憩的时候席安注意到他的脸色惨淡,便让他伸出手腕来。穆远涯疑惑地看着他,但听话地一照吩咐。席安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如果可以的话,你回盟中亦要注意休养。”一股温暖有力的气息从腕处传来,如春风般游遍四肢百骸,抚平了那些不安与郁躁。
二人到达南屏山的时候,已是深夜。江映银月,树摇风影,穆远涯在江边脱下粗衣麻裤,一件件仔细地换上他的银铠蓝袍,这套战铠名为绩绍,绍兴明命,重熙累积。席安看着穆远涯扣上腰间最後的束带,目光深邃下来,彷佛数日前在枫华谷温和怡然的那个穆远涯,同样被收拢在那副铠甲之下。
孤灯悬在渡口长杆顶,粗绳系着的小舟摇曳着,先把马儿赶上舟头,穆远涯跟在後面,安抚着不安的白马。席安看那小舟单薄,便示意他们先行,自己使出轻功踏在江面,绝影而去。席安先到了对岸等待着,待穆远涯撑舟而来。水流涌动,席安伸出左手,上岸的穆远涯稳稳捉住,他那乾净修长的手已经藏在那副黑色皮套下,剩下干练的轮廓。
二人行至凛风峡,穆远涯把缰绳正想交还席安手上,想了想,还是牢牢抓在手心。“道长,这麽晚了你也不好找地方歇脚,不如随我到盟中歇息一晚吧。”他央求得恳切,手把在席安的前臂,配着这身威严银铠,透出了几分孩子气。
席安这时其实已经同意了大半,但又起了逗穆远涯的心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予我而言卧雪眠霜,与高床软枕并无差异。”穆远涯这时却是抱着怎麽也得把席安拐到盟内的心思,他抱着白马脖子,“道长,你自己餐风饮露,可有想过凌霜的处境?”
席安失笑,“凌霜?”这匹浮云自石道人赠他,便一直没有名字,席安唤它白马,便这麽定了下来。席安对其所有物的习性惯然,正如他那把无名的剑,就唤作无名。没想到不到几天的相处,穆远涯连名字都起了。白马,或者说是凌霜,通灵性地仰首嘶呜一声,亲切地埋首在穆远涯颈边。席安看向马儿的眼神带点戏谑,很有责怪於它这麽容易就被收卖了的意味。
“这麽看来我必须从善如流,恭敬不如从命了。”穆远涯一听席安松了口,跨身上马,向席安伸出手将他拉上马,眉眼笑得弯弯的,一路往浩气盟去。在雁北村驿站与接引人通报後,两人便马不停蹄前往落雁城。夜已深,但席安仍然能看出落雁城以及四周皆山清水秀,林间萤火点点,守卫森严。落雁城修建於山体,石梯设计巧妙如置身云中,在山腰处穆远涯顺手帮车夫驮了几包物资,然後与席安一同步入城内。
刚到城门,便看见了稀落几个人影,其它一个较为矮小的紫衣女子在看见穆远涯後一个箭步跑出来,扑在他的怀里。她似乎是哭了,手握成拳头在他又捶又打的,嘴中埋怨着最後哽咽着什麽都说不出来。穆远涯身上毕竟还有伤处,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额头却冒出冷汗。席安站在旁边都看在眼里,疑惑半晌後,“这位姑娘,穆兄身上还有伤处,小心为好。”
听到席安的话,她猛一抬头,眼睛和脸上都是泪水,马上摸着穆远涯的脸打量他,“小穆我是不是打疼你了?待会一定要让哥哥好好看你的伤……你说你没事为什麽不早点给盟里捎信,你知道我们多担心你麽,呜呜……”关心则乱,席安很明白这个道理,他站在一边。紫衣女子冷静下来後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抹去脸上的泪痕,连忙向席安道歉,“抱歉。这位是?”穆远涯抓了抓头发,“这是把我从枫华谷恶人守卫手上救下来的道长,是我的恩人。”
“在下华山纯阳弟子席安。”
“席道长见笑了。”她羞涩一笑,“我是萧茉,万花谷杏林弟子。”
另一名与萧茉长相有几分相似的男子走了过来,她拉着与席安介绍,那便是她的哥哥萧梨山。两兄妹当时在啖杏林留守到最後一刻,却没有在暗道等来穆远涯,眼见敌人追至,只能踉跄逃命,因此对於穆远涯的生死一直十分记挂,现在看见完完整整地站在他两眼前的少将,便是万般欣慰。另外还有几个和穆远涯平日在盟里的清交素友,得知他回城的消息,哪怕是夜阑更深,亦是马上更衣迎接。战友重逢,毋须多余的言语,一个拥抱足矣。穆远涯在这些人来回看了眼,虽然笑得真挚,但眼底闪过了一丝失望。
说到底,还是女儿家心思细。萧梨山给席安这位客人安排住宿,其它人便三两回房,说好白天再给穆远涯洗尘。剩下萧茉便陪着穆远涯回房,她见左右无人,“苏尽前几天奉盟主命令出城了。”
“出了什麽事情麽?”穆远涯的神色紧张起来,萧茉掩着嘴巴吃吃地笑了起来,“只是回山庄帮忙处理名剑大会的事情,小穆啊小穆,怎地一扯到苏尽你就瞎紧张。”穆远涯别扭地移开目光,“哪有……我只是担心他罢了。”
“是是是,全盟里上下谁不知道你和苏尽感情好。”萧茉顺着话给他打圆场,“说起来,那位席道长看上去相当年轻,没想到武功如此俊。”穆远涯点头附和,“是的,不单武功高强,而且是个非常好的人。没有他一路来的照顾,我真是……”
“如果席道长愿意加入浩气盟,就再好不过了。”萧茉期待地说。穆远涯摇了摇头,“这层就视乎他的意愿,无论是去是留都是他的自由。”二人走到穆远涯昔日居所前,萧茉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她给穆远涯一个在城门完全不同的温柔拥抱,“好好休息,明天再去面见盟主。”
穆远涯走在门前几步,又回头低声唤住了萧茉,“阿尽他真的没发生什麽事情吧。”
“真没有。你怎麽这麽罗嗦呢,快去休息。”
“此剑何名?”
“无名。有名无名剑是剑,无名有名剑非剑。”
“此剑何形?”
“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净必轻,无劳尔形。”
“此剑何道?”
“道极斯穷,穷则伤,伤则复,复而承天。”
“此剑何势?”
“冰剑囚龙,雷剑镇魂,灵剑应元,玄剑化生,判鸿蒙,极天地。”
清俊儒雅的蓝衣道人点了点头,其脸容英挺,一头青丝却尽白,眉间是银白莲纹,那便是有名的剑宗真君云清子严云泽。席安只在客舍睡了两三个时辰,天刚蒙亮便醒来,遇上采药归来的萧梨山,斗胆请对方为他引见现时在盟里的几位纯阳高人。萧梨山道,好几位道长均云游在外,或者受命驻守城外据点,只有云清子道长暂居城内。
萧梨山带着席安,在闻道草堂外的亭子找到正在喂饲白鹤的严云泽,他道明来意後,严云泽点了点头。谈剑论道,萧梨山对这些全无兴趣,便借故回城,剩下席安与严云泽二人。起初,严云泽并没有把席安放在心上,毕竟对方看起来过於年轻与稚嫩,但交谈片刻後却又改观。
“妙哉。”严云泽坦然道。起先是看见席安的剑,随口一问,却没想到眼前的年轻弟子超乎他预料的严气正性。论了剑道,岂能不试剑势?严云泽抽出背後长剑,纵身跃出小亭,“随我来。”席安足尖用力,凌气纵云而行,两道凛然身影一前一後往七星阵方向飞去。凌空的席安正暗地咂舌这布阵奇妙,三道虚实难分的剑锋已经破风迎面而来。席安一惊,侧身躲避,凝神而吐纳,攻其不备,剑气四冲往严云泽而去。
几回交手下来,席安方知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人,严云泽的剑就如他其人,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反观自己应付剑招已经分身不暇。席安能感觉到这便是在无数实战中所领悟的剑形,那是他再努力钻研剑谱都所不能及的境界,现在他的退路被封,剑势已破,严云泽的剑尖瞬间便又来到他的咽喉。
“感谢严前辈不吝赐教。”席安呼吸急促,稳住心神,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剑。严云泽收剑入鞘,拍了拍他肩膀,“毋须气馁,像我的剑形可靠年月累积,但你拥有着多少人梦寐以求不得的天资。”严云泽从不说客套之辞,从刚交手那刹那他便看见了眼前这年轻人无限的潜力,不单单是聪颖或者敏锐,还有一种对於剑法天性的觉悟。席安对於每一道被破的剑招都能牢牢记住,在下一次以焕然一新的剑锋相对,这种能从受挫中迅速吸收并领悟的能力,历代弟子中均难出之一二。
纯阳剑宗自他往後,再无出现足以震摄江湖的拔萃弟子,如今看见席安,严云泽认为假以时日,其必成大器。然而,比起凌厉的剑招,无上的剑意,严云泽认为有一样东西更为重要。得知席安此次乃是下山历练,严云泽考虑到可能往後并没有再相见的机会,他并不介意当一次良师。
“席安,把你的剑给我。”闻言後席安连同剑鞘一并解下,递给严云泽。长剑出鞘,锋芒毕露,就如眼前的席安一般,还没懂得沉下剑锋的光芒。严云泽两指并拢自柄緩緩扫往剑尖,“脊直从滑,锋锐锷稳,是把好剑,但没到最好的时候。”
“最好的时候……”席安问道,“严前辈,难道是指这把剑打磨得不好麽?”严云泽摇头,“非也。”他用指腹在剑锋一划,一枚鲜红血珠立刻从峰尖滴下,“这剑是缺了血的味道。”席安愕然,“这……”严云泽用手背抹去了血珠,把剑送回鞘内,“说来讽刺,没有经过血的浸蘸,所谓的剑便只是一片薄铁。但倘若染上太多的血,又使人迷失。”
“我不欲以剑夺取他人性命为乐,但亦绝不在善良忠厚受欺时袖手旁观。出鞘只为不平,就算是必须沾上血,也只能是世间恶秽邪妄之徒的血。”严云泽眼底的笑意浓重了几分,抚了抚剑鞘上简洁流丽的云雷纹。
“你的眼中,便如此黑白分明?”
严云泽半是惋惜,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俗语有云至刚易折,并不是没有道理。他把剑还给席安,“待你在这江湖浮沉久了,或许就不这麽想了。”席安把剑鞘重新系於背,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无论日後,你初心是否变改。只需切记,以血懔剑,只得剑道。”严云泽拍了拍下摆沾上的叶子,“以心悟剑,方知剑意。”
“今日与严前辈萍聚,得前辈赐教,获益良多,实在是感激不尽。”严云泽随性地笑了笑,道了一句客气。其後,席安趁着向严云泽讨救了好几本自己疑惑已久的剑谱,两人在七星阵切磋直至日落西山,严云泽才婉转提醒他为时不早了。席安如梦初醒,“抱歉,打扰了严前辈这麽久。”
“无碍,我亦有所相长。近日我都会在落雁城,你若是还有什麽疑问,可以来找我。……哎,那是——”席安转头顺着严云泽的视线看去,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着轻甲的穆远涯骑着一匹黑色战马,看见二人後扬了扬手,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小跑到两人身边,“严道长好。”严云泽点头示意。随即,穆远涯高兴地拉着席安,“原来你在这处!我在城里没看见道长,还以为道长离开了,吓我一跳。幸好萧先生告诉我你跟严道长在一起,我便来七星阵试试运气。”
突然,穆远涯的表情担忧起来,“等一下,我、我没有打扰你们吧?”严云泽笑着揉了把穆远涯的头发,无视了他对此微弱的嘟嚷与抗议,“当然没有。时候不早了,你便带席安去城内好好招待。我有另外要事,先走了。”他又拍了拍席安的肩膀,便使出轻功灵巧跃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林间。
斜阳映在两人的身上,在草地拖成细长的影子,席安还沉思在刚才与严云泽切磋的点滴,看似不争炎凉的他,惟有在武学方面有着不愿退让的执着与坚持。穆远涯看在眼里,便决定不打扰席安。两人一前一後地走回城内,这时正气厅前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席安走了几步,却发现穆远涯没有跟上,回头一看,对方的视野已经牢牢锁在那个正在走下石阶,一身明黄衣袍的青年。
穆远涯脸上那是席安从未见过的表情,就像一株沉睡了千万年的莲花初绽的一瞬间,恐怕天地间再没有可以与其媲美的欣然与喜悦。“阿尽……”穆远涯的声音不大,更像是喃喃自语,但那人就是彷佛能听见般转头看向两人的方向。
“远涯?”青年满脸惊喜,快步走向了穆远涯。原来这人就是阿尽,那个穆远涯在伤重之际仍然念叨的人。席安很快知道了他叫苏尽,虽然不姓叶,但是西湖藏剑山庄最为杰出的外姓弟子一,听闻苏家在苏杭一带更是有名的鸿商富贾。但席安总觉得与穆远涯纯粹的喜悦相比,他的表情掺了太多其它莫名的东西。直觉往往惊人地准确,日後席安与其拔剑相向的时候,总会想起这天苏尽那复杂的笑容。
两人不出所料抱在了一起,穆远涯闭着眼睛把整张脸都埋在苏尽肩膀,看得出他全然的信任与依赖。苏尽拍了拍穆远涯的背,两人不知道低声说了些什麽,他眉间都染上了笑意,随即他看见了席安,神色僵了一下。
“阿尽,这是席安席道长,就是他在枫华谷救了我。”穆远涯松开了怀抱,但手依然搭在苏尽的手臂,向他介绍着。例行的互相介绍後,穆远涯本来决定带席安去城内惟一一家小酒馆吃饭,现在就变成了三人行。落雁城中多为驻守的浩气盟将士与其家属,自然不像扬州洛阳等大城的热闹繁华,但人声鼎沸的地方总是有的,比如这家位於城内最角落没有名字的酒馆,白日夜晚都有人来吃酒聊天。
三人进楼後坐进楼上栏旁的座位,正好能观及城内空阔之地。穆远涯不会选菜,席安笑了笑表示随意,於是能做主的最後还是苏尽,他叫了椒盐左口、鲜鲈鱼脍、清煮三色苋,还有一道龙井捶虾汤。老板是个寡言的中年汉子,还送了他们一坛小曲和一小碟他女儿亲手做的红枣糕。
说是三人,但刚开始说话的大部份是穆远涯与苏尽。而苏尽体贴,怕冷落了席安,还特意借着向他请教剑法来打开话匣子。一来二往,毕竟年纪相近,酒酣耳热之时三人从天南聊到地北,官家聊到江湖,不论真假,为搏一笑。转眼间菜又上了一巡,席安想起那天看到穆远涯的玉佩,问苏尽他的那块写着什麽评言。
苏尽了然一笑,从腰间掏出玉佩,正面是辅道天丞,背面则刻着‘不磷不缁’。“君子虽在浊乱,浊乱不能污。与其说是评言,我认为更像一种祝愿。”苏尽的手抚在玉佩上,“但只要人在这世上,又怎能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有时候看见这句话,我总会百感交杂。”
“我相信阿尽是这样的人。”穆远涯的脸因为喝酒而通红,映得眼睛越发的通透澄澈,“至於所谓的赤心,到底是怎麽才能不变?谁都说不清,道不明。我觉得,只要、只要——”席安与苏尽静心等了一会儿,却发现穆远涯眼睛左右转了一会儿,把头埋在木桌上的双臂间,嘟嚷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他两哭笑不得,苏尽笑得有几分无奈,似乎是说了一句酒量还是这麽差。
结帐後苏尽独自扶着穆远涯下楼,酒馆门外夜风扑面而来,席安觉得好像清醒了点。苏尽抱歉地看着他,似乎觉得穆远涯作为主人请客最後自已醉倒不太合适,席安说他并不介意。道别後,苏尽笑了笑,便与穆远涯往另外的方向走去。席安看着二人的背後,突然想起什麽,“苏兄。”苏尽回头看着他。席安看了眼迷迷糊糊的穆远涯,“他有些伤还没完全痊愈,拜托了。”
苏尽一怔,“好的。”席安点了点头,便径直往客舍走去。苏尽若有所思地看着席安,原本扶在穆远涯肩膀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不成,你老是偷偷让着我,这切磋还有什麽意思。”
席安看着抱枪不忿地看着他的穆远涯,他先是顾虑到对方的伤势招招避开要处,加上察觉到穆远涯的右手明显出枪时略有颤抖,他更为小心,导致每局切磋下来他是输多赢少。“难道是道长认为我技艺粗浅,不愿意全力以对麽?”席安张了张口,踌躇半晌只道出一句,“不是的。”
正适晴好日,岸上芷兰沾上从河里翻溜而起的浪花,药田中几位万花门徒忙於照料药草新长的枝芽,一行归雁飞入远方连绵的博望山脉,一片宁静惬意。穆远涯不满地把枪扣回背後,生着闷气似的纵身往百草药庐岸边飞去。席安见穆远涯说走就走,愣然後就提剑就追。幸而走了没多远就看见穆远涯盘腿坐在一处嶙峋巨石顶上,眺望着对岸被云雾所环绕的落雁城。
“对不起。”席安落在石上,第一句便是道歉。穆远涯听见後回头,倒是有点愧疚,转而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长年握枪所长出的茧好像薄了点,“我见过道长与云清子前辈切磋,所以知道道长全力以付的剑是何等模样。”他又抬头看了看席安,“然而道长每道剑招都刻意避开我的右臂,甚至不惜把破绽尽数展现。”
席安撩起道袍後摆就地坐下,长剑横放在腿上,“有去问过萧先生麽?”穆远涯垂下眼眉,右手握成拳後又展开,“这几天南屏不太平,他与萧茉奔波劳碌、废寝忘餐,好不容易回城休息,我不好因这些小事去打扰他们。”席安摇了摇头,“天策武艺我亦略知一二,要枪出如龙必快稳准,你这手的事不能轻视,战场上哪怕只是一个小小失误,足以致命。”
“从枫华谷死里逃生後,总会留下点东西的。”穆远涯讷讷道,“然而真到了战场,哪怕是最好的马、最好的枪,总会有绝处无望的境地,到那时候手稳不稳,已经没有关系了。”席安突然想起在枫华谷,穆远涯重伤时独自一人在破庙里的绝望,所以他也不想去反驳。但这不代表穆远涯应该这麽放任右手的病情,席安决定待回城的时候还是要拜托萧茉好好检查。
自席安在落雁城作客已是半月有余,白天他大部份时候就在七星阵与盟中其它江湖弟子切磋,严云泽偶尔会来指点一二,继而亲自出剑授之,颇有把席安当作半个徒弟的架势。而穆远涯初愈不久後,就大部份时间留在浩然阁与将领商议战略,听闻巴陵县又起纷争,盟中自然严阵以待,绝不在与恶人谷的争夺中退让半步。因此连武王城城主亦连夜赶回落雁城,參与布局安排。
但穆远涯却在最近几天变得消沉起来,晚上时份最为明显,席安不止一次看见他坐在自家房瓦上就这麽看着夜空中的月亮,眼底深邃又充满不可知的迷惘。说来今日正是席安见他难得清闲,便约好到城外切磋,顺便当是舒缓他那份挥之不去的消沉。
“席安。”穆远涯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席安一时凝重起来,担忧地看着他。穆远涯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神色苦涩,“如果你已经倾尽全力,却换不来半点生机的时候,该当如何是好?”席安认真想了想,“当真是尽了全力?”穆远涯回道,“竭尽所有,义无反顾。”
“那你应该听天由命。柳暗又花明,绝处幸逢生,命之该绝不绝,自有天道定夺。”随即,席安就知道穆远涯指的是什麽了,难道是有人把啖杏林据点失陷怪罪於他?席安在落雁城待的时候甚短,甚至不是浩气中人,但有些东西他总是知道的。穆远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没有再说话。
席安清了清喉咙,试探地问,“是盟中其它人对於啖杏林一事有心生疑虑?”穆远涯起初动也不动,最後抬起头看着席安,点了点头。“啖杏林是重要的前线贸易据点,对浩气盟意义重大。但……”他皱起眉,“当时遭袭,我自问已经竭尽全力。”
“问心无愧,何须自责。”席安平静道。
穆远涯似乎有点难过,想说些什麽,最後还是沉默了。他能从当时的绝境中活下来,已经是万般幸运。回到落雁城,其它据点领主表面关心他的伤势,背面却是议论为什麽独独是他一人活下来。穆远涯的悲哀源於发现,其它人是不是更愿意看见他与当日的守城将士一同长眠,好像成就了鲜血与白骨铸造的慷慨悲歌一般,他真的无法理解,他只铭记那些逝去的将士们,并背负着他们的希冀与骄傲,更坚定地一步步走下去。
席安想起那日在午阳岗处那些走货郎的话,“如果他们不信你的能力,又怎麽会派你驻守据点。在据点遇袭失陷後再来置喙的,多半用心不善。而且,偏偏恶人谷是在城中精锐尽出之际施袭——”席安一怔,生生把剩下的话吞回肚里,因为他看见了穆远涯惊恐的眼神才反应到自己刚才说了什麽。
“这种话,道长以後还是不要说了。”穆远涯紧张地扯了扯袍甲,席安反倒有点奇怪,“这时候他们不怀疑是否有细作,反而揪住你来质疑,简直匪夷所思。”穆远涯摆摆手,“正如道长所言,我问心无愧便任他们怎麽说。至於细作这种事,不能随便说的。”穆远涯越是这麽说,席安就越觉得事情没有看上去这般简单,但他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外人,不应妄加揣测。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穆远涯抓了抓头,从石头上站起来,“走吧,萧姑娘应该已经在药庐准备好了饭菜,她很擅长药膳,请道长务必要试试。”
席安抓住穆远涯伸出的手,借力站起,却用力得让对方踉跄一步,穆远涯先是笑了,头上的翎羽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抖一抖。席安捏了捏穆远涯的手,随即放开,“走吧。”
等两人走回药庐的时候,萧茉已经站在檐下不耐烦地伸长了脖子,“你们两个跑哪里去了,菜都凉了!”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挽住穆远涯的手臂,另一只手同样抓起了席安的衣袖,把两人拉进堂里。三人坐下刚吃不久,萧梨山背着满载而归的药篓走进来,用袖子擦了擦满额头的汗,“你们怎麽都不等我啊。”萧茉瞪了他一眼,倒是利落放下筷子去帮哥哥除下竹篓,嘴中不忘数落他,“哎哟我都告诉你今天要早点回来,天天在博望山上流连不舍得下来,还敢怪我们……”穆远涯口中还咬着新鲜的炒蒿筍,没忍住笑了起来,席安一如既往温吞地夹着桌上山药送入口里,嘴角微微翘起。
吃完饭後,萧梨山被打发去清洗碗筷,而穆远涯与席安则被萧茉吩咐到药田,帮忙除虫跟施肥,按她的话来说,药庐从来没有白吃的饭。穆远涯显然很清楚这里的规矩,因为席安看他照料草药时熟门熟路的架势,绝对不是第一次。席安卷起袖子,蹲在药田清除那些枯黄的施草,穆远涯拿着一桶成份可疑的肥料走来,还不忘跟萧茉斗嘴,把她气得将手上小铲子的泥甩到他身上,惹得穆远涯大呼小叫,“这是我昨天刚洗的衣服!”
午後的阳光格外温暖,席安抹了抹汗,抓了把枯草放在身後的木篓。穆远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站在藤架下的萧茉拿着毛笔,在本上仔细地记录下草药的生长情况。突然,一阵急蹄声从远处响起,席安站起来想看看来者何人,萧茉也放下毛笔好奇地眺望。银鞍上是一身嫩黄衣衫的青年,青丝高束成的马尾随着马匹跑动而摇甩,明黄绣绳系在额间,扬鞭纵马而来,豁然恣意。萧茉暗呼一声,“是苏尽啊。”席安拍了拍手上的泥沙,与勒马停下的苏尽相视後点头示意。
苏尽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目光在萧茉与席安身上来回,“怎麽不见远涯?”
“他啊……”萧茉抱着书,手指往药田後方指去,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穆远涯抱着一大盘鲜枣走来,手里还拿了一个在啃着。眼见三个人六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穆远涯急忙咕咚一声咽下口里的枣子,“怎、怎麽了?”竹筲箕里鲜红色的果子来回滚动着,萧茉放下纸笔帮忙捧住,“苏尽找你。”
“阿尽,有什麽事吗?”苏尽看了一眼落雁城的方向,“阮城主希望跟你谈一谈。”萧茉从筲箕中挑了一个枣子,用袖边擦了擦,“阮城主?阮谦?”苏尽回道,“是的。”
穆远涯一怔,他当然知道阮谦是谁,那就是南屏武王城的城主,与他同为天策府出身,也是赠予他玉佩的人,“为什麽要来找我?”苏尽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席安走过来,看见穆远涯的神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萧茉,她只是幅度极微地摇摇头,顺道把盛着鲜枣的筲箕往他的方向挪了挪。这时穆远涯像是下定了什麽决定,向两人点了点,“萧姑娘、道长,那我……先走了。”临走前,穆远涯挑了个最大的枣子递给苏尽,然後踏上马蹬。苏尽接过後放在怀中,与萧茉、席安简单告别,然後勒缰回头,往城中的方向疾驰而去。席安咬了口清甜的枣子,看着两人远走的身影,不自觉想起上午穆远涯跟他说的话。看席安想得入神,萧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长?”
“萧姑娘,我这麽问可能有点冒味。不知道那位阮城主,会不会刁难穆兄?”萧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刁难?阮城主一直对小穆青眼有加,这我认为应该只是盟中事务吧,毕竟最近不单单南屏不太平,巴陵县一带更是暗流汹涌,像阮城主他们想必非常紧张。”
席安皱起眉头,“但是……”萧茉捧着筲箕走回房子,“但是什麽?”席安跟在她的身後,“我听闻穆兄因为枫华谷的事情,饱受议论。”萧茉正在分果子的手顿时停了下来,瞪大了双眼,愕然地看着席安,“这怎麽可能?”
“似乎是有人认为他能够活下来是件不寻常的事,继而有不怀好意的揣度。”这个平日大大咧咧的万花弟子用力握起了拳头,似乎整个人都在颤抖,“怎麽……能有人这麽想……”席安垂下眼眸,“这麽说的人,绝对用心不善。我毕竟不是浩气中人,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萧姑娘在这事上多加关注。另外,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席安把穆远涯右手的情况相告,萧茉叹了一口气,点头後她的眼圈顿时便红了,别过身偷偷用手背抹了抹眼泪。
“盟中向来以战功晋升阶位,像我和哥哥这种随行救死扶伤的医师,只有等那些据点领主向盟主通报才能在战功册留下姓名,而这些年来会这麽做的领主甚少。因此我们两个比小穆早入盟多年,阶位却比他低得多。为医者不在乎身外名,但遇到这种情况,只能痛恨自己人微言轻。”
萧茉的指尖抚过腰间腰牌,“在啖杏林的时候,我亲眼看着小穆为了让城中的伤兵与妇孺能够先逃走,带着亲兵在门内以血肉之躯来争取时间。哪怕是现在,我想起当日的情景都觉得害怕与绝望,那些不曾经历这些的人,有什麽资格来质疑与诽谤他。”
席安想起他在平顶村外的破庙遇见穆远涯的时候,他就剩一口气了,身上的伤大大小小,如果这样的人被称为贪生怕死,那天地间就没有勇敢的人了。“如果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必定知道穆兄做作所为,光月霁月,无愧天地。”席安淡淡道。
“阮城主不是个事非不分的人,我相信他不会听信於那些可笑的人。”虽然这麽说,但萧茉神色仍然惆怅,“而且还有苏尽,他们这麽好的朋友,怎麽也不会让小穆被这麽指指点点。”席安回道,“但愿如此。”
突然像是想起什麽,萧茉认真地看着席安,“道长,我在城中并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难道是小穆亲自跟你说的?”
席安点头,“是的。”
“我想……小穆一定把你当作很好的朋友,才会跟你说这些。”她笑了笑,“请道长留在落雁城的这段时间里,多陪陪他。”她没有说出囗的是,穆远涯大部份好友都长眠在了枫华谷,再也不能伴在他身边了。
穆远涯下马後看了一眼苏尽,随即扭头,不知道看着远方的什麽。自小认识,苏尽看得出这个眼神是害怕,他迟疑了一会,拉着穆远涯的手臂,将对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膀。穆远涯顺从地闭上眼睛,手却不自觉抓紧了苏尽胸前的衣服。相识了这麽久,有些话不必道明,苏尽拍了拍他的头。
过了一会儿,穆远涯站直了身子,最後看了一眼苏尽,便走向浩然阁。大厅有几位领主神色肃穆地商议,看见穆远涯便提醒他城主在阁楼处。踏在木楼梯上,穆远涯不安地把手指纠在一起,直至看见阮谦站在栏旁瘦削颀长的背影。
“远涯,来。”阮谦回头向他招手,穆远涯走到他的身边,却不自觉把视线落在对方鬓边的白发上。阮谦没有跟他开门见山,而是让他坐在桌旁,各倒了一杯清茶。穆远涯捧着茶杯,紧张得喉咙直发紧,在阮谦面前他总是觉得自己就如当年的毛头小子,但岁月总无情。阮谦似乎比穆远涯看见时更瘦了些,披星戴月的行军生活在他的脸上染了风霜,两鬓发白,这一切都显示了他的不再年轻。穆远涯以为是驻守武王城的不易使他衰老,却不知道有时候,人心的斗争比起明晃晃的枪戟更让人疲惫。
阮谦揉了揉额头,“驻守昆仑高地的孟杞昨日病重身亡,於是高地的统领位置便空缺了出来。”穆远涯放下茶杯,“城主可有人选?”阮谦看了他一眼,“如果是平日,我会直接让孟贤的副将接手。但最近局势动荡,恐怕生变,像昆仑这种争议之地,我必须要让一个我足以信任的人出任。”
穆远涯顿时明白了阮谦的意思,他略带诧异地看着对方,“城主……”阮谦看了他一眼,继续说,“穆远涯,我决定调派你前往昆仑高地,接任统领一职。即日出发,不容有失。”
“恕属下不能领命。”穆远涯马上从木椅上半跪而下,手心撑在膝盖。阮谦不解地看着他,“这是为何?”穆远涯的眼眸包含了复杂的情感,他最後只是低下头,“因啖杏林一事,属下已经饱受争议,虽问心无愧,但觉能力不足。既是如此,又岂敢接任昆仑高地统领这等重责。”
阮谦看着穆远涯,他亲眼见证着这个青年入盟後如何一步步成长至今日的模样,他用不轻不重地力度一拍桌子,“你可以质疑自己,但绝不能够质疑我的目光。”
“属下并不是这样的意思。”穆远涯着急了起来,“万一我辜负了城主的期望——”阮谦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够了。我已传信昆仑,你赶紧收拾起程罢。”其後站起来背过身去,留下不知所措的穆远涯,“属下先行告退。”阮谦负手立於栏旁,看见了穆远涯自浩然阁走出後,快步走到苏尽身边,用一言难尽的表情说了些什麽。两人交谈了片刻,便往城门口去。
房梁上突然传来一把隐约带着调谑的嗓音,“城主可谓用心惨了。”阮谦见怪不怪,把桌上剩下的茶一灌而饮,“十七,一阵子不见,没想到你竟然会关心起这些来。”只见梁上逐渐显现一个人影来,蓝黑衣裳,加上那副标志性的面具,自然蜀中唐门的身份昭然若揭。被唤作十七的唐门一跃而下,“只是得找个像样的开场白哈。”他从衣带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我在金水镇截来的秘信。先说好,这信来得忒简单了,就像陷阱似的,到时出了戳拐别怪到老子头上来哈。”他顿了顿,“另外,那个姓苏的,我暂时就这麽看没啥子问题,挺靠实。当然,你既然要我留意,那麽该做的我还是会做的。”阮谦拿起信封,却没有打开来,“自从我当了这武王城城主,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怎样才能知道人心。”十七挑起眉毛,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应该怎麽分辨那些忠诚於我的人,以及在利益面前会豪不犹疑背叛我的人。又或者,愿意在我作出错误决策时劝勉我的人,以及只会无原则地奉承讨好我的人。还有,在战场上真正毫无畏惧、勇於面对死亡的人,以及践踏在同侪的尸体向敌人跪下求饶的人。”唐十七看着他,“那你找到方法了没有?”
阮谦嘲讽似的一笑,“起初,我以为我足够聪明到可以靠双眼去看。後来我发现,有些人藏得太深、太深了。我又以为用心相交,能够看清楚他们的心,却是一无所获。最後,我知道人心不单单是隔着肚皮,还隔着无数的偏见、不满、愤怒与悲伤,只有经过时间,才会露出端倪。”他话锋一转,“所以,你一定要有耐心。”
对此,唐十七皮笑肉不笑,“我才弄不懂这啥啥的,那我呢?”
“你?”阮谦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是最可信的人,也是最不可信的人。”唐十七指尖敲在自己的面具上,“说说看。”阮谦准备往楼下走去,“毕竟这世上的孔方兄,哪分什麽恶人浩气。”
唐十七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难得地笑出了声。
这年落雁城的雪来得特别晚,先是纷扬的六棱,最後落成密密麻麻的雪片儿,整座城银装素裹,粉栏玉阁,尤如天上瑶台宫阙。雪晶随着风飘到席安面前,他伸手一接,手掌的温暖让雪花瞬间就化成一摊水。清晨时份,天际灰蒙蒙一片,加诸这场迟来的雪,天色又阴暗了几分。萧茉不舍得地拉着穆远涯,嘱咐他伤重初愈多加小心,又拿了几包已经按份量配妥包好,专是补气养神的方子。
穆远涯把萧茉交付他的东西一股脑放入马上的行囊,然後抱了抱萧茉,让她不要太担心。“为什麽城主不让你跟我们一并到巴陵去。”萧茉小声地嘟嚷着,在得知穆远涯被调守昆仑的同时,她与哥哥,还有苏尽三人,则被安排前往巴陵逐鹿坪。穆远涯拨了拨头上的雪花,“我想,城主自有他的想法。”
“难道他真的听信於那些无稽之谈,所以才把你调到那昆仑去?”穆远涯摇摇头,“不会的。城主不会因为这些,贸然把昆仑这等重地的安危放在我的身上。”萧茉想了想觉得也是,便再没有说话。穆远涯看了眼站在旁边的席安,灿然一笑,“道长,很抱歉要事在身,要先走了。”席安伸出右手想握手道别,没想到穆远涯整个人扑来给了他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穆兄,一路小心。”穆远涯用力点点头,“道长,我想我下次回来,你大概已经走了。祝愿道长剑术精进,光耀道门。云游在外时方便的话,就给我捎个信。”
席安道了一声好,其实对方的铠甲磕得他生疼,但他毫无迟疑地伸手抱紧了穆远涯。萧茉便与席安两人目送穆远涯离城,她呵了白气搓着手,“听闻云清子前辈昨晚也离城了,道长可知道?”席安把双手收入袖中,点点头。“嗯,那我准备前往巴陵的物资了,先行一步。”
昨天严云泽在七星阵找到他,却没有与他切磋,而是请他回城沏茶。席安没有回绝,这些日子得严云泽指点,剑术多加精进,对於这份师恩他亦是万分感激。严云泽居於城中偏隅,居舍乾净而简陋,一看便知为清修之人所住。严云泽翻出茶叶,一边沏茶一边道,他即将离城,特意与席安告别。席安一惊,只是愣愣看着对方。屋子里静悄悄,只有那沸水在壶中翻滚的声音,严云泽将水倒在茶壶,合上盖子。不一会儿,沁香悠然的茶香扑鼻而来。
严云泽说,这些日子他已经倾囊相授,剩下的,就只能靠席安自行领悟。席安点点头,盯着严云泽刚倒的茶水,热气缓缓升起,半晌後他才迟疑道,“……严前辈,弟子有一事想请教。”理所当然离,严云泽以为席安问的是剑法,毕竟他与席安相处以来,所言所论并无他事。席安问道,“当初道长为什麽选择入浩气盟?”
顿时,严云泽一怔,随即笑着用手指在茶杯边缘上划了半个圈儿,“这便说来话长了。为何你要问这个?”看着席安的神色,严云泽又懂了八九分,“如果你是在犹豫是否披上浩气盟的战袍,那你不应该来问我。”他伸指在席安胸前,“当你问了这个问题,你分明有了答案,又为什麽要来问我。”
“第一日与严前辈切磋的时候,前辈说我的剑未到最好的时候。”席安握紧了手中的茶杯。严云泽诧异地看着他,“你想藉着加入浩气盟……席安,你剑法精妙,武功高强,加入浩气对我们有益无害。但我不想你只是为了这种目的站上战场,那只会害了你。”席安迷惘地看着严云泽,後者再没有说什麽,两人沉默沏茶。
严云泽送席安到门外,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你现在去找盟主加入浩气盟,我亦不会阻止。但希望你认真想清楚,到底是为什麽你要加入我们,而你的剑要为谁举起。”翌日席安清早想为严云泽送行,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只有个道童样貌男孩的一直站在严云泽屋前,看到席安後问了他的姓名,把一封留书送到他的手上。信上是严云泽隽秀古朴的字迹,只写了两句话:我无奈命何,委顺以待终。命无奈我何,方寸如虚空。
顿时他想起石道人所说的诚者天道,而行有恒,又想起那日在纯阳朝阳峰北的两个倭人,才恍然大悟,他把信叠好收进怀里。在城中天权坛使者的接引下,席安步入了正气厅,在谢渊面前半跪下,双手奉剑而誓,“纯阳弟子席安,今日加入浩气盟。愿今後长剑寄丹心,青锋斩邪妄。此身不负不悔不愧苍生。”
前往巴陵的队伍在同日下午整装待发,正整理药材的萧茉在後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她还以为是看错了。直至起程的时候,她才看见席安悠哉悠哉地骑马跟在後头。“哥,那是席安?”她惊讶地问,萧梨山好奇地往看探看,同样诧异地点点头,“看来是的。”萧茉连忙调转马头走到席安旁边,正想问他为什麽,席安不慌不忙从腰间掏出了一块腰牌,上面是明晃晃的义魁二字。
萧梨山赶来後也看见了席安的腰牌,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上。
席安站在残破的城楼上,脚下有一面已经被鲜血与泥泞染得不成样子的浩气军旗,他弯腰捡起旗帜後架在城墙上,似血残阳下满是大大小小豁口的旗子迎风飘荡着。席安自己身上亦如旗帜般血迹斑斑,脸上还有乾涸的褐痕,加上面无表情,为他本来端正的脸添上了森然杀气。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何谓以性命相搏,没有半点的留情与礼让,生死只在刹那。席安无法否认,刚开始随着战鼓撕杀时他是热血的,只是到了後来,他看见了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恶人不能暝目的尸体,就在夜雨河边躺着,那些汨汨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曾经清澈的河水。守了逐鹿坪这麽些天,日日如是,席安麻木不已,一招一式全凭本能。
从中午至黄昏,直到恶人统领决定先撒回攻势,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席安摇摇欲坠地站在城门,被同行的袍泽拍了拍肩膀,才回过神。萧茉与萧梨山忙着替伤者包扎,席安帮他们将受伤的将士移入屋内,这时的萧茉满头是汗,平日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凌乱,落下的发丝贴在脸上,她看见席安道袍上的血迹紧张地问他有没有受伤,他摇了摇头。
席安走出据点後,来到河边,沉默地盯着自己的倒影。片刻,他蹲了下来,掬水洗着脸上血迹,他擦得太用力,脸颊上一片通红。席安随後抽出背後的长剑,从剑尖至柄皆被鲜血浸染,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席安从来没有这麽压恶血的颜色,他把剑身浸在河水里,用掌心使劲地擦去那些可憎的痕迹。一不小心,剑锋在他手心划拉出一道豁口,顿时河面又是一片血红。席安的眼前与那些恶人染红的河面画面交叠,竟一时不知怎麽反应,怔怔看着血色在河面漫延,直至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席安回头一看是个小女孩,他认得是个万花弟子。她示意席安蹲下,然後利落地把白布缠在他的手心,包扎好後她对席安善意一笑,然後就跑回城内。席安怔怔看着小女孩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甚至没有道谢。
夜晚时份,逐鹿坪中只有几个行经商队在休息,明显见惯了阵营斗争,似乎没有半点害怕就在城内歇下。席安进入萧茉他们所在的屋内,所有的家具都被移去,方便安置伤者。萧梨山还在忙前忙後,萧茉已经倦得在一旁靠着墙小寐,烛光映在她的脸显得份外疲惫。这时那个女孩拿起放在一旁的外袍,披在萧茉身上。
“席安?”萧梨山手中捧着药碗,抬头便看见了他们的新袍泽。“我是来看看有什麽可以帮得上忙的。”萧梨山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席安左手的伤处,他憔悴地笑了笑,“你去好好休息吧,这里我还应付得来。”席安知道这是萧梨山的好意,他走前看了一眼小女孩,特意走到她的跟前,“谢谢你。”他还特意扬了扬受伤的左手。小女孩正在把玩着手心小小的琉璃珠,她看见席安後眨眨眼睛後也笑了起来。
不久後苏尽在城楼下的内堂召集了众人,安排明日的事宜。席安虽然对这些不算熟悉,但他知道守住逐鹿坪都如此困难,谈及将盘龙坞重新收回,又何容易。他按着手心的伤口,站在最後方听苏尽详细的一个个吩咐。屋里的人们不单单是困顿,还是有在困默中漫延的绝望,自古以来只有乘胜追击,没有在前境未明的情况下还大举出击的道理。苏尽被安排到明日的先锋部队,他点头示意,心底却是咯蹬了一声。这时,不知什麽时候走入内堂的萧梨山咳了一声,正准备回去休息的苏尽一愣,问他何事。
“苏督军,为什麽要执意攻下盘龙坞?倘若久攻不下,又失之逐鹿坪,你就这麽断送浩气盟於这里多年苦心经营的商贸之路?”这个已经忙碌了一整天的万花弟子医袍上是深浅交加的血迹,两袖束起露出同样血痕遍布的手臂,比起这些堂内的武林弟子,他看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所以他更不愿意看见苏尽这简直以人命作赌注的决定。
一时间,内堂人声此起彼落,纷纷交头接耳。萧梨山所言是绝大部份人的疑问,但只有他一个敢於站出来质问苏尽。大家屏息静气看着苏尽,半晌,苏尽没有展现众人猜想的愤慨或激怒,他只是就这麽看着萧梨山,然後把视线在众人的面前扫过。
“恶人日渐猖獗,对我们的商贸据点步步逼进,毫不留情。如果我们死守此地,那我们怎麽才能讨回枫华谷里无数同袍的血债、又怎麽对得起这几天那些浴血奋战至倒下的兄弟们,我希望大家能够相信我,明天盘龙坞顶扬起的只会是浩气的鼎旗。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明日便是饮胜之日、明日便是得胜之时!”说到慷慨时,苏尽抽出身後轻剑猛地插在桌上,铮然宝剑映着他满怀自信的脸,座下众人被这等威严所镇,再无议论。
萧梨山没有再说话,但他的眼眸分明展露了他的难以苟同。苏尽眼神示意了他一下,两人步出内堂後,平日温文的大夫揪住了苏尽,拉入旁边的偏巷,“你说的那些只是毫无意义的誓师之词,别人可能听不出来,我听得清清楚楚。盘龙坞的守卫何等森严,比起现在的逐鹿坪过之而无不及,你不能让他们就这麽去送死。”
席安跟随在二人身後,屏息把背靠在墙角处。苏尽随即轻蔑一笑,“萧先生,你既然是大夫便管治沉疴、行济世好了,不要来干涉行兵布局的事情。更何况,明天定能拿下盘龙坞。”萧梨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当真如斯自大,你凭什麽这样认为?三年前我跟随严督军攻打盘龙坞,亲眼目睹他们如何从尸山血海中取得旗帜,而胜利之时,我更无法忘记我埋藏了多少同袍的尸首。”苏尽挣开他的手臂,“随你怎麽想,明日自有分晓。”
“苏尽!”萧梨山见苏尽扭头就走,只得无奈喊道。转角处的席安静静听着这些,心里的疑惑却是越来越深。苏尽的语气不像是狂妄自大,他似乎是确实地深信明日盘龙坞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席安百思不得其解,眼看到了自己巡守的时间,他准备便走回城墙处。临走前,席安与从偏巷处走出的萧梨山相遇,他点了点头,却看见对方眉头深锁,似乎是并没有看见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回安置伤者的房子。
弯月高悬,这片寂寥的林间,明天是怎麽样的腥风血雨。清风送起席安不再洁白如新的道袍,扬起的墨色发丝拂在他脸颊旁,他仰望着在上空久久盘旋的苍鹰。席安抱剑在城墙上巡守,直至第一道曙光落在青瓦上。破晓时分,号角声起,离开前席安只来得及跟萧茉道别,她不舍地看着席安,以及每一个策马远去的年轻弟子。
苏尽将浩气盟的鼎旗插在盘龙坞顶的时候,席安仍然有点恍惚,觉得一切犹如梦中。他左臂被流矢射中,情急之下,他只草草拔去箭杆然後撕下袍边包扎止血,铁镞还留在体内。据点内黑烟四起,地上躺着好几辆已经四分五裂的战车,但伤者数目比起前些天少了许多,席安扶着左臂走到塔楼旁坐下,觉得眼前的胜利来得太过容易,故此充满着不实感。
在逐鹿坪与恶人纠缠,席安了解了对方的实力,不可能就这麽失掉盘龙坞。而且自进入据点起,那些恶人守卫根本毫无抵抗之意,都是假意相搏,然後四方八面逃去。而且人数也不对,盘龙坞作为巴陵商贸重镇,恶人怎麽只留下这麽些人戌守。席安看着与大伙儿欢呼的苏尽,有这麽一个瞬间,他觉得苏尽昨天说的话有深意在内。
这时逐鹿坪的密探传来消息,恶人并没有一举进攻,似乎已经是撤回所有的兵力准备放弃巴陵镇。消息一到,众人更为兴奋,七口八舌商量着晚上的庆功宴。被簇拥着的苏尽笑着与他们附议,旁边一位明艳端庄的七秀侠女抽出手帕抹了抹苏尽脸上的污痕,又惹起了周围人的起哄。
这时,负责来据点内照顾伤者的萧梨山走到席安身边,伸手把他扶起来,“没受大伤吧?”席安摇了摇头,“不过,左臂里有个箭头,待会可能要麻烦先生了。”萧梨山点了点头,顺着席安的视线,看见了热闹的人群,“那是夏芳姑娘,听闻她倾慕苏尽已久。”
这次的伤者数目较少,萧梨山便让萧茉留在逐鹿坪。他指挥了几个弟子把伤者抬入据点的房间内,席安便在後面帮忙。等所有事安排妥当後,萧梨山便带着工具与他在檐下坐着,先是剪去了席安草率的包扎,然後用烧红的铁钳夹出箭镞。为了让席安分心,萧梨山与他聊了起来,“幸而这镞头没有淬毒。”
“嗯,受伤後我见周围血肉没有变色,然後才包起来继续行动。”席安回道。接着铁镞被一下子抽出,鲜血涌了出来。萧梨山先是用布料牢牢按住,等血止了七八後才洒上药粉,最後用辗碎的药草敷好包起来。萧梨山看了远处熙攘的人群,“没想到苏尽真的能做到他的承诺,这麽想,我昨天确实太冲动了。”
席安看了眼与夏芳倾谈甚欢的苏尽,“我们不是赢得这个据点的。”他迟疑了一会儿,“这是恶人谷将其拱手相让而来的。”萧梨山的动作一顿,惊讶地看着席安,“你的意思是……”
“这可能是恶人谷的计谋之一,他们早就想放弃巴陵。或者,有其它的原因在里面。”席安重新披好了衣服,萧梨山有点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苏尽,“你肯定?”
“我习武多年,未至於全力以搏与假意一战都分不清楚。这城中的守卫全部都没有守城的意欲,哪怕我们只有一人一马进城,他们都会在半晌内全数逃去。”萧梨山愣住了,“那苏尽如果早就知道恶人谷撤离的计划……”
“萧先生,别想太多了。”席安意外地平静,“苏督军有他自已的算盘,而当中的每一步,恐怕都不是我们能想象的。”二人沉默片刻,这实在让人不寒而栗。萧梨山深呼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席安没有受伤的肩膀,并回去逐鹿坪。席安看着人们清扫战场,他在一旁帮忙点算物资,这时一个同为纯阳弟子的青年气喘呼呼跑到席安面前,“师弟,苏督军找你。”席安放下点算薄,“宋师兄,督军找我何事?”宋展梧原是负责驻守巴陵,是席安甫到逐鹿坪便认识的同门。宋展梧一看见席安便认出那是昔日不苟言笑的席师弟,他惊讶得不得了,因为他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选择入浩气盟。
宋展梧歪着头表示他也不知道,因为比席安稍矮加上平日乐天爱笑,与肃穆的席安站一起,反倒他像是师弟一般。“我马上前往。”席安暗地奇怪为什麽苏尽要找他,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前去。席安敲门後,是一把清脆女声问来者何人。报上名字後席安走入房内,看见苏尽正执笔坐在案前,夏芳则站在一旁替他研墨。
“苏督军。”席安作揖道。苏尽放下笔,“席道长虽然刚加入浩气不久,但在巴陵逐鹿坪与盘龙坞均表现出色,故以特许,予五阶执令使。”夏芳对他莞尔一笑,递给他一个象牙白色的丝绸囊。席令只得愕然伸手接过,“这……”苏尽直直盯着他看,脸上带着笑意,“况且对於远涯,一直没有机会向道长致谢,只能藉此以示感激。”
夏芳纤细的手握着墨锭仔细地来回研磨,“席道长武艺高进,剑出如虹,临军对垒於烟尘中宛如御风而行,此等天人之姿,实在惊艳。”苏尽笑着附和,“英雄出少年,能收道长於麾下乃浩气盟之幸。”
三人寒喧了几句,席安便借故退下了,他不喜欢这种恭维,不单来得虚伪,而且他更害怕背後那些深深藏在言语间的另一层意思。如果到昨天他与苏尽只是泛泛之交,那麽今日的苏尽在他看来是既可怕又陌生,心机与城府无一深不见底。席安绝不相信他对於恶人谷即将撤兵毫不知情。逐鹿坪看似脆弱,却坚守至今,恶人谷眼见进攻逐鹿无望,理应守住盘龙坞才是,哪怕是决意撤离巴陵一带,亦不应该在此时。
席安摇了摇头,不欲再去细思这错综复杂的种种。毕竟苏尽是穆远涯的挚友,一想到这点,席安觉得自己这般揣测苏尽,心里顿时生出了愧疚。片刻後,席安抽出腰牌,上好的黄木刻着执令使三字,他伸指抚摸着,随即收入怀中。
入夜後,庆功宴在逐鹿坪里举行。这些日来的苦痛终於迎来了圆满的胜利与光荣,年轻的江湖弟子们以美酒庆祝,狂饮以狂欢。苏尽先是祝酒後仰首饮下,火光映在他恣意飞扬的脸庞,人们艳羡着他的年轻与彪柄战功,简单的一句‘敬苏督军’,就已经盛载了无数的希冀与祝愿。席安对於这种热闹有点无所适从,最後提着点心与桂花酒,溜到伤患躺下的房子去。
房门外,萧梨山坐在檐下正抱着那日那个小女孩,看见席安後,他笑着挥了挥手。席安把点心放在木桌上,打开了桂花酒的封布,一时香气四溢。小女孩把脑袋枕在萧梨山的胸膛,整个人窝进他的怀里,睡得很沉。
“你怎麽没跟他们一同喝酒去。”萧梨山手轻轻拍在小女孩的背上,一下接一下。远处正是热闹,人声鼎沸。席安见桌上无杯,便举起酒坛便饮,但一滴未漏,简洁回道,“不适合。”
萧梨山心领神会,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什麽来,“游棠之前跟我说,你在河边浣剑时心神不定,还把自己的手给割破了。”席安一愣,想游棠应该就是萧梨山抱着的小女孩,便点了点头。“第一次杀人?”萧梨山问道。席安摇头,又默默喝了口桂花酒。
“那便是第一次杀这麽多人了。”萧梨山一下一下地拍着游棠的背,“我有个朋友,当年第一次驻守据点与恶人相搏,待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背後的箭矢都已经断了好几根,染红了一大片的衣裳。我唤住他,他还奇怪地看着我,好像那些血不是他流的,那些箭矢没有插在他的身上。”
“这麽多年来,我一直站在後方看着鲜活的生命逝去,时常疑惑到底这些牺牲是否值得,又悲伤於一切彷佛没有尽头。作为医者,不畏寒暑昼夜,一心赴救,惟怕看见杀生求生。年少时立志成为苍生大医,到现在,只是希望那些因伤重而长眠在我们手上的江湖弟子能少些。”萧梨山挑了件点心放入口中,“入了浩气,从此正邪两立。你只要相信浩然正气,就像你说的,别的便毋须费神想太多、太深了。”
席安没有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转眼间酒坛子就见底了。
“对了,我听闻这处有个商队会路经昆仑长乐坊。”萧梨山意有所指地一笑,“你若是有需要的话,纸笔就在房内的木柜上。”席安酒量不好也不坏,但今天心里装进太多沉重的东西,他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萧梨山把游棠抱回旁边的房间,他也准备休息了,便与席安道了晚安。接着席安便一个人坐在门廊,直至深夜。
人声不复,安静得只剩冷风送蝉呜。席安回房抽出纸笔,借着月色研墨,写了两封信。
巴陵大捷,苏尽跃升至十四阶,成为浩气盟史上最为年轻的武林天骄。其实席安的晋升速度才为惊人,但他行事低调,只有相熟友人才知道已经被提拨至五阶。萧茉小升一阶,高兴得她抱着游棠又蹦又跳的,惟有萧梨山丝毫不动,仍为九阶七曜总判。席安觉得奇怪,萧梨山往往是据点里最为辛苦而忙碌的人,怎麽可能不能在战功簿上留下姓名。萧梨山笑了笑说他并不介意这些,席安想去找苏尽说这事,却被萧梨山阻止了。
“战功簿记漏记误,一直是常有之事。”萧梨山道,“如果是无心之失,何需追究。如果他是有意为之,那我们更不应该道破。”萧茉在旁边听着,无奈地点点头,那天哥哥与苏尽争执的情况她也听席安说了。“苏尽以前不是这样的。”萧茉对席安道。她似乎又想说点什麽,最後只道了一句,“可能他现在只是太心急,有点……迷失罢。”
萧梨山不以为然,“与其说是迷失,倒不如说他找到了真正的追求。”萧茉露出了点为难的神色,“哥……”
“不说他了。”说着说着,一行人就走到了巴陵镇,准备送其中一队商旅出城。萧茉给领队的大叔递上她准备的一些行商常用药物,大多为治水土不服,以及久经舟车劳动後可宁神补气的丹药,商人们连连道谢,还回赠了一些他们行商途中收来的小玩意。临走前,席安从衣襟中抽出一封书信,拜托领队到长乐坊後交给驻守的浩气盟信使,上面是端端正正的穆统领启三字。领队收下信,告诉他定会尽力送到。
目送商队远去後,萧茉便带着游棠往巴陵镇前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处玩耍,两人弄得满身细碎花瓣,在这片明黄汪洋中笑声不绝。席安坐在分岔路口的树荫下,闲来无事便用油菜花来束花环,仔仔细细编好了一大一小两个。好奇凑近的萧茉接过後小心地戴在头上,平添了几分娇俏动人。她又不顾游棠反抗,笑着把花环套在她的头上。席安看着她们难得轻松的模样,脸上亦露出了笑意,这时他看见怀里编花环剩下的花瓣,指腹抚过柔软而湿润金黄色的花瓣,然後从怀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布袋子。他挑了个最为好看的瓣儿放进了那个布袋里,里面还有他从枫华谷拾起的一片枫叶。
往後的一个月里,苏尽早早就领命回落雁城,剩下他们一行人驻守据点。而萧梨山背上了他的竹篓,漫山遍野地采药去,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萧茉不止一次因为这个而抱怨他。萧茉平日负责照料先前受伤的人们,忙碌於熬药。席安则在两个据点来回帮忙重建那些残破的城楼与门坊,闲时便一个人到白首山打坐静思。
巴陵的平静之外,落雁城中却是谲波起、诡云生。先是武王城城主阮谦的身体每况愈下,城中众医调理之下仍不见起色,武王城城主一位乃是浩气盟仅盟主之下的高位,其一举一动,无不引人注目。人们不单单担心阮谦的身体,更关注城主之位即将的更替。现在的浩气盟早已不如当初建立那般纯粹,从决意插手中原的商贸据点起,内里涉及的便是明晃晃的利益,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人人皆逐渐困囿在无形的权谋旋涡。因此阮谦的留与去,代表了即将来临的门系争夺。
但阮谦当初能在这个位置中坐稳,必定有其过人之处。虽然病魔侵袭,他仍然安排了大量的弟子调派,因好不容易巴陵迎来了平静,南诏无量山却传来了线报,恶人谷在该处进行着有不可告人的暗地勾当,而澜沧城是浩气新立的商贸据点,乃是中原往南商路重要一环,不可轻视。阮谦本来想派苏尽前往,但一想他乃是最新晋升的十四阶,只得作罢。按照盟中不成文的惯例,十四阶弟子应马上获得据点领主的名号,长期驻守据点,不得随意走动。
於是,阮谦命苏尽驻守白龙口卧龙坡,赐名号卧龙坡督军。苏尽离开後,阮谦把穆远涯从昆仑调走,命其马上前往澜沧城,暗地调查恶人动向。同时,他把巴陵部份人马调令回城,再待安排,当中包括了席安与萧氏兄妹。
席安回城之际,内心有点忐忑,因为他一直没有等来穆远涯的回信。虽然他知道昆仑路远,书信来往岂止几月,但他就怕万一穆远涯回信是捎回巴陵镇,他就收不到了。他又与留在巴陵镇的宋展梧多番吩咐,席安还是觉得不靠谱,但回城命令在即,他实在是无可奈何。
回城後,便往信使处跑去。没想到,信使好心提醒了他,穆少将这时已经不在昆仑,似乎已经被调派往别处去了。席安一愣,问道盟中有谁会知道穆远涯去向,信使理所当然道当然只有阮城主了。当席安心思重重地回到房间,却瞧见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的七秀女子,她看见席安後微微一笑。交谈中席安得知,她是浩气盟中的绣娘江阳,得知席安晋升後准备为他裁剪一件新的道袍。席安本想推辞,但看见了自己肩上缝得乱糟糟的口子,便默默点了点头。二人入屋後,江阳以软尺子度了他的尺寸,逐一详细记下後,临走前请他明日到绣房处领衣袍。席安连忙道谢,“谢谢江姑娘。”江阳点头,“席道长客气了。”
翌日席安去绣房处报上名字,便接过一套簇新的道袍,针线细腻,衣饰精致,看来昨日江阳来找他的时候,样版已经早早制好,就差就着他的尺寸裁剪。席安回房後逐一穿上,布料柔软合身,针脚无一不细致完善。席安对镜自整衣冠,发现这套比他原来的道袍繁复不少,蓝白相映,袍边饰以卷云纹,点点莲花金饰在两袖点缀,腰带交叉两边垂下的带子利落而不累赘。他最後戴上手套与护腕,看着镜中的自已,忽觉有几分陌生。
衣冠身外物,容貌皮上骨,澄心视万物,其实本如一。席安想起以前师父的教导,便静下心来,一如往常准备出门往七星阵去。但走了没几步,却在城门口被天权坛使者拦住了,对方告诉他,阮城主於浩然阁召他一见。
席安到浩然阁楼上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却是萧茉,她手中着捧冒热气的汤药,惊讶地打量着席安。席安点头示意,不远处阮谦坐在桌旁,身上披着厚重的大氅,脸色苍白。席安知道阮谦不年轻,但病重时的对方看起来又苍老了不少。萧茉把汤药放在阮谦面前,便下楼了。阮谦闻了闻汤药,手中举着的勺子缓缓放下了,“那丫头熬的药还是这麽苦。你就是席安?坐下吧。”
阮谦推开案头上厚厚的宗卷,“我看过苏尽呈上来的战功簿,你的名字在最前面,因为这般过人的表现,他甚至破例将你跃升至执令使。”
席安不清楚阮谦的意思,他只是茫然点了点头。阮谦咳了几声,用瓷勺喝了一小口汤药,皱起眉头继续道,“严云泽之前跟我提及过,有位天质非凡的纯阳弟子刚刚加入了浩气盟,希望我多加照顾。按他的原话来说,你在武学方面的聪颖无人可及,但未必能应付浩气盟中的人与事。”闻言後的席安意外於严云泽竟然在阮谦面前提及过他,“严前辈他当真这麽说?”
“如果是别人这麽说,我不会放在心上。但偏偏是严云泽,我就必须留个心思了。”阮谦似乎是无奈地笑了一声,“好比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突然对某些事物誉不绝口,任谁都会好奇。不过,我想他应该是多虑了。”
“感谢城主与严前辈的厚爱。”席安揉了揉手心,显现了他不着眼的紧张。“寒喧也寒喧了,我就直接问了,你觉得浩气盟如何?跟你想象的一般麽?”阮谦拿起毛笔饱蘸墨水,在宗卷上留下挺秀的字迹。
席安迟疑半晌,“不大一般。”阮谦看了他一眼,“你说说看。”席安似乎是很努力斟酌着言辞,最後只低下头瞪着自已的手心,“我、我不知道怎麽说,请城主原谅。”阮谦搁笔,像是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这并非审问,你便当成随意的聊天。不知道,就回答不知道好了,我又不会怪罪你。”
“阮城主,你觉得人们加入浩气盟,真的是为了浩然正气四字?”过了一会儿,席安才鼓起勇气问道。阮谦闻言後一愣,先是笑了起来,随即剧烈地咳嗽好了一会儿,“当然不,难道你是这麽认为?”席安点点头。这时的阮谦,才多少知道了严云泽当初嘱咐的原因,“现在的浩气盟与当初建立时已经截然不同了。如果是当初是因为信念如一而结盟,那麽现在入盟的大多都是看见了商贸据点带来的无穷利益,换句话说是利益相同。这是我无法改变的可悲事实,我亦不妨坦言,我认为这只是某种必然。但只要一日我们还在对抗恶人谷,保护那些被恶人欺压的百姓,那麽这浩气盟的背梁还是挺直的。”
“我只需要看见他们保护苍生、捍卫正气,那麽他们就会得到应有的奖赏。不过,一但被我发现有人我眼皮底下玩弄权术,甚至指染到我们的行军布阵,我必定追究到底,那是我作为武王城城主的重要职责之一。”听阮谦这般义正辞严,席安不自觉想起苏尽,但又觉得自己毫无证据全凭猜测,最後只是点点头。
阮谦又问他与同侪相处可好,席安尤其真挚地点头,“大家对我都很友善。只是,有位友人被远调关外,希望城主……可以告诉我他的下落。”
“哦?是谁?”
“穆远涯穆少将。”
阮谦将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他被我调去了南诏一带,身负重任。”席安垂下眼眉,“原来是这般……能不能斗胆问城主一个问题。”阮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席安问道,“我知道此次从巴陵回城便是等待调令,不知城主准备把我调去何处?”
“本来我还没有头绪。听你这麽一说,我便有了决定。”
傍晚时份的归林泽静谧安宁,从无量冰川融化而来的澄澈湖水映着橘红晚霞,水蜥灵活地穿梭在那些经年累月倒下的巨大树干间,淡淡绿萤於水面舞动,若隐若现。羊群栖息在水泽上沉积而成的小岛,初生的羊羔窝在母亲温暖怀里,双眸好奇地看着水边一尾尾掠过的鱼儿。夕阳斜斜映入高耸入云的杉树间,落下丝丝缕缕的余晖,朦胧间光影交错。
然而,与这片平静格格不入的是两三个行踪鬼祟的人,他们一身短衣束裤,背後是弓箭与猎刀,乃是无量山寨民最为痛恨的偷猎者。但这次他们的目标却不是归林泽中的动物,而是那些从水泽间枯槁树干开出的巨大蓝色花朵,它们如富有灵性的花瓣随着月华绽放,那是一种汪洋般的青蓝色,在月色下尤其的婉丽清冷。偷猎者静待花儿绽开到最盛的那个瞬间,将它们用长刀利落地从根拔起,收入袋中。
穆远涯潜伏於不远处的杉树上,静静观察着这群偷猎者的举动。他是在过去几周发现这群猎人定期会来归林泽一带采去这些奇怪的蓝花,有时更会带走这里的泉水。按他观察,这群偷猎者与恶人勾结,这必定是恶人谷的吩咐。
在昆仑落日岭,穆远涯救出好几个被恶人谷俘虏的江湖人士,大多神志不清、惊恐失措,经驻昆仑的医师诊断後认为他们被恶人谷灌下了不知名的药物,导致幻觉频生、摧毁神智,因为不知道确实是哪种毒物,最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痛苦中死去。後来在长乐坊暗查恶人谷从南诏而来的商队,收获了他们一直从无量山运送大量草药入昆仑的情报。加上当地的回龙镇被恶人百般欺压,逃出的百姓走到澜沧城向他们求助,阮谦便毅然把穆远涯调到无量山一带,查清真相,驱赶恶人。
穆远涯昨日已经将小部份的泉水跟花儿带回澜沧城,拜托城内的万花弟子辨认有什麽特别之处。希望能透过这些,来找出恶人到底打的是什麽算盘。他在树上沉思了一会儿,便准备回城。在壮丽的无量冰川下,他使出游龙步在澜沧江面上踏水而行,沿经望海崖时,却发现了身後似乎有道不遮不掩的视线。穆远涯一惊,他为了行动隐蔽,身穿黑色劲装,脸上戴着密不透风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而且长枪因显眼而放置城内,他随身只有轻便的武器。穆远涯借力一蹬,跃上陡峭的无量山壁,随即藏身於山腰一处茂密铁蕨丛间。
片刻,穆远涯屏下呼吸,听到了後方传来了同样轻功迎风而来的声音,细微而迅速,他现在可以确定有人在後方跟踪。他从靴子内侧纵纵抽出了一把匕首,刃尖的寒芒一闪而过,他牢牢握在手中,身体伏低,一触即发。
这时乌云蔽月,加上被无量山体所遮盖,穆远涯藏身的位置暗得一时难以视物。对方明显与他一般为武林中人,步伐虽轻,但沉稳非常,穆远涯估算了对方的距离後猛地一跃而出,匕首破风般挥出,即将划过那人的咽喉,但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斯敏捷,匕首被某种硬物格开,刃尖落空在离要害不到两寸的距离。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却,穆远涯便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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