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斗孤儿“干爹”恩波的恩与威
格斗孤儿“干爹”恩波的恩与威
麦凯恩球球
8月8日晚21时19分发生在四川九寨沟的一场地震，打乱了恩波格斗俱乐部的行程表。按照原计划，8月9日晚上，他们要参加在阿坝州政府马尔康举行的“ABA综合格斗国际挑战赛”，迎战来自日本、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巴西的选手。地震发生后，俱乐部临时决定将比赛延期——老板恩波带着成年队员，奔赴400多公里外的九寨沟救援，其他工作人员带着未成年的队员们继续留在马尔康。24个小时后，他和队员们已经身着迷彩，出现在九寨沟地震现场，等待阿坝州委书记刘作明的指挥。对从四面八方赶来观战的粉丝们来说，这无疑是个遗憾。早在赛前一个多月，这座平均海拔3000多米的小城就被恩波和他的格斗队“点燃”了。几乎每家福利彩票中心门口，都杵着赛事宣传的易拉宝；市中心的LED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宣传片；就连每一个街灯都不忘挂上宣传海报。马尔康市福彩中心，立着综合格斗国际挑战赛的易拉宝，恩波格斗是主办方之一。（李鑫豪 摄）“这个夏天，万人共赴马尔康，释放你的焦躁灵魂”，阿坝州旅游局打出宣传语，并给比赛冠上“世界最高海拔综合格斗赛事”的名头。而就在7月中旬，一段视频刚刚将这个格斗俱乐部推到风口浪尖——视频中，两个未成年孩子在铁笼围起的擂台上缠斗，出拳凶狠、汗流浃背。一场比赛下来，伤口已然见血。之后寥寥几句采访中透露出的信息是，孩子14岁，来自凉山，“爸爸死了……妈妈走了”。视频一出，舆论哗然——“格斗孤儿”的话题，迅速占领各大媒体的头条，社交网络上对这个群体的关注和讨论也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或许是因为“出事”后想要低调，此次在马尔康，队员们下榻的酒店被“藏”在了几幢楼后，若隐若现。要想进酒店，先得登上六十级台阶。然而，酒店打出的欢迎横幅却“出卖”了他们。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听说过“格斗孤儿”，但他们都知道恩波，知道格斗，知道这次的比赛要打的是“日本人和外国人”。6月2日，成都，恩波格斗的孩子在上训练课，挂着“决战8月8日马尔康中日挑战赛”横幅。（CFP 图）这些孤儿他全“包养”了“今天的成功首先离不开干爹”，8月8日是恩波格斗职业俱乐部联赛的日子，这场比赛是国际挑战赛前的预热比赛。德旺赢得冠军后，在“美拍”放上了自己拿着奖杯的照片，并写下了一大段感谢“干爹”的话。“干爹”是俱乐部队员对恩波的尊称。6月2日，四川成都，恩波格斗俱乐部的创始人恩波（中）在对学员讲话。（CFP 图）56岁的恩波是阿坝州黑水县人，8岁丧父，有过一段贫穷而绝望的生活。18岁那年，他开始练习散打，之后当上了武警。1980年，在武警阿坝州支队举行的军事大比武中，曾荣获“单双杠、擒拿格斗”双冠军。退役后做过一些小生意。十多年前，恩波和阿坝州体育局合办了散打队。在发现综合格斗（MMA）更有前景后，恩波派了八个队员去北京的拳天下武馆学习巴西柔术。之后，他手下的队员开始全面转型练习MMA，训练基地也陆续转移到成都。早年接受《华西都市报》采访时，恩波提起，自己服役期间，经常看到一些孩子在山上、街边游荡。他觉得奇怪，“正是上学的时候，他们不上学干吗？”再一打听，这些孩子大多没有家人照顾，要么是孤儿，要么是家里太穷。之前当特警的时候，恩波遇到过不少案例，几岁、十几岁的孩子就只会偷窃、打架。他因此萌生了帮助这些孩子的想法。这一想法和阿坝州政府不谋而合。政府也找到恩波，问他能不能招些贫困家庭的孩子，后者同意了。再后来，听说恩波俱乐部免费招收少年学员，凉山州越西县负责民政的副书记李剑也寻了过来，希望他能接收一批凉山彝族的孩子。因为自20世纪90年代始，毒品和艾滋病就折磨着这个地方。司空见惯的死亡，“造就”出一批又一批无家可归的孩子，对他们来说，相比吃饱饭活下去，享受教育显然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几次沟通下来，凉山彝族的孩子陆续来到恩波俱乐部。这些年，这家俱乐部陆续“收养”了400余名来自大凉山的孩子，其中最小的7岁。目前，还有37名未成年孩子在俱乐部接受训练和学习。孩子们管恩波叫“干爹”，他也真的跟“爹”一样管起了他们的衣食住行，心血来潮时还会给他们上思想教育课。不久前，更是带他们去看了电影《摔跤吧，爸爸》。在媒体上，恩波一度因此被描述为“胸有大爱的平民慈善家”。近日接受《新京报》采访时，恩波解释，俱乐部的队员们刚刚开始参加比赛，成绩也还没有打出来，所以他们不提取任何费用。但未来，队员们成绩普遍上来了，他们也会修改一下规则，适当提一定比例的奖金。在马尔康的备战中，有队员把训练的视频发到社交网络上——视频中，“干爹”一袭黑衣，胳膊抱在胸前，站在操场上看两名队员打斗。背影看上去有些发福，但肌肉仍然结实。在媒体过往的报道中，恩波总是被称作“慈善家”。（网络图）“我可不敢跟他说话”这群孩子倒也没有辜负“干爹”的栽培，这些年给俱乐部带来了很多荣誉——截至2016年12月，俱乐部在国内外已参加90余场各类综合格斗比赛，取得了62座金杯，成为国内最具实力的搏击俱乐部之一。除此之外，恩波本人还当起了四川省武术协会副主席和首任成都黑水商会会长。从散打队走出去的队员，遍布四川省、阿坝州和黑水县的武警支队。在家乡黑水县，他更是家喻户晓。“你看这个广场上得有一百多个人，但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不认识恩波。”7月29日傍晚，一位在黑水县文体广场散步的姑娘听说恩波的名字，兴奋地提起俱乐部里一个帅气的藏族小伙，“班玛夺基是我男神！”当听说记者是为了打听关于恩波的情况时，有黑水人表示诧异，“你们大老远从北京来就为了知道这个？”对他们来说，这个人根本算不上新闻。谈及此次“格斗孤儿事件”，更多的人则摇着头，“不可能，恩波绝不是这样的人。”队员罗周的妈妈在县城的一家串串店打工。去成都看儿子时，她远远地见过恩波。“我可不敢跟他说话”，这个一米七左右的女人爽朗地笑了，“不过我们把我们的娃娃送给他，有吃有穿，有人教他技术。我们就很尊重他（恩波），心里很感谢他。”至于恩波的财富，在当地则更像是一种传说。“他有辆乔治·巴顿的越野车，400多万！光车板有这么老厚！”一位出租车司机边说边伸出了大拇指，示意有一个指关节那么长。“这车还防弹呢！就是特耗油，从成都开到马尔康，光油费就3000多块嘞。”在马尔康那家被俱乐部包下的五星级酒店地库里，《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记者注意到，这里停着的车不乏保时捷、奥迪，还有两辆看起来十分唬人的定制车。酒店地库停着的一辆乔治·巴顿越野车，侧面贴有恩波格斗的标志。（李鑫豪 摄）黑水人恩波似乎也没忘了“回馈”这个他出生的小县城——有当地司机透露，这次在马尔康的赛事，听说从黑水过去了几百号人。恩波包下了一个酒店，只要有黑水身份证，吃住全包，比赛也可以免费看，“现在有张黑水县身份证可就是个宝了！”“万一他被打死了，咋办？”7月15日傍晚时分，在由东向西流经马尔康的梭磨河旁，一群年轻人走过。他们三五成群、步伐稳健地走着，大多穿着迷彩帽衫，正面印有鲜艳的中国国旗，国旗下写着MMA，背面则印有“恩波格斗”四个大字，下身穿着花纹各样的运动裤。面对摄像头，有人做出了胜利的手势，有人耍帅把手伸进了裤兜，有人捋了捋头发，有人则秀起了肌肉……队伍长到一眼望不到头。小城中很难出现这样庞大的阵势。队员们如同天神，走到哪都吸引着路人的目光。13岁的王龙扎西就是“追随者”之一，他在选手们下榻的五星级酒店门口已经足足徘徊了两天。正午的阳光洒下，扎西的脸蛋愈发显得黑红发亮，用当地人的话说，“这孩子皮实的很”。扎西是黑水人。父母在外打工，为了让他和妹妹上个好学校，爷爷奶奶带着两个孩子搬到马尔康，租了个不足50平米的房子，每月房租400块。到马尔康后，原本已经读到三年级的扎西只能从头读起。尽管“不爱读书”，但他的成绩还不错。在班上是中队长，家里一面墙上，贴满了奖状。王龙扎西家的一面墙上，贴满了他获得的奖状。（李鑫豪 摄）扎西住的地方离酒店没多远，穿过一条泥泞的土路就到了。放学后，扎西在写作业。奶奶看不懂他的作业，只能一遍遍地问，“写完了吗？”，扎西一边不耐烦地回应“早写完了”，一边打开电视转到“第七台”——他每天都要看各种格斗视频。在城里打工的父亲一个月能挣2500块钱，母亲也能拿到2000块左右。“我们不是上不起学，只是因为他特想去（学格斗）而已。”奶奶想轻抚下扎西的头，被他灵活地躲开了。听说俱乐部要到马尔康打比赛，扎西早早就跑到酒店门口守着，希望教练“收留”他。扎西有个儿时的好友，已经在恩波格斗练了三年。前两天，扎西找他去比试。两人在酒店的走廊上开打了，尽管带了护具，扎西的脑袋还是被砸出来一个小包。“疼倒是不疼，就是有点气。”扎西说着，挥了挥拳头。7月28日，他还跟着恩波团队训练过一次——先是在操场上跑了两圈，然后做引体向上，练出拳，前滚翻后滚翻。和其他孩子练习对打，戴拳套打散打拳靶。之后他找到教练，问可不可以跟他们走，教练同意了。但他最终还是没能去成恩波格斗。“我们家就两个娃娃，俗话说得好，筷子成双。更何况就扎西一个男娃，万一他被打死了，那咋办？谁来负责？”扎西的爷爷似乎不需要答案，说完这句话，他匆匆挂了电话。恩波俱乐部内，儿童们正在练习格斗。（CFP 图）扎西爷爷的担心不知是否来自于这一次“格斗孤儿”的视频。“我之前以为这里是家，身边的都是家人，但现在我却觉得我们都是坏人。”7月底，一个在恩波俱乐部参加训练的孩子，曾哭着对俱乐部运营总监唐罗说。此时距离“格斗孤儿”的视频发出已经十几天了，俱乐部正在“全面戒严”。戒严期内，无论是孩子还是教练都不能接受媒体采访，“领导担心我们说的话会遭到剪辑甚至是曲解。”跟随恩波团队10多年的工作人员李江林表示。连开车司机在面对问询情况的人时，都会警惕地先问上一句，“你可不是记者吧？”高度的警惕性源于7月27日——一个孩子被记者“带走”了。唐罗记得，当天下午三点多，一名女记者以俱乐部负责人批准为由，私自将孩子带出训练馆外单独采访。采访期间，没人知道孩子在哪，更没人知道孩子会不会回来。而就在当天中午，唐罗刚跟记者们沟通好，不能私下接触孩子。类似事件不是第一次发生，7月26日就有记者冒充游客闯入训练馆，进行拍摄。“你们可把我害惨喽。”进了酒店房间，唐罗点了根烟，把穿了一天的运动鞋踢掉，瘫在酒店的椅子上，一脸苦笑。作为恩波格斗应对此次事件的负责人，他只能疲于奔命，“5天内连续接待了5波政府的人。”“格斗孤儿”视频出来后，俱乐部所有的行动在外人看来似乎都其心可诛：不断有人质疑，俱乐部将孩子一同带到马尔康训练，是为了逃避什么。“你出远门会把自己的孩子扔在家里吗？”唐罗说着，用力在烟灰缸中掐灭了烟，气愤而无奈。罗周的妈妈没听说视频的事，频频来访的记者让她犯起了嘀咕，“我儿子是不是犯了事？”14岁那年，罗周因为没考上高中，家里出不起复读的钱，被送进了俱乐部。“他自己在电视上看到这个，想去。我铐也铐不起他，就随他去好了。”罗周的妈妈觉得，当时那种情况下，“其实送去哪都比呆在家里好”。和俱乐部其他的孩子一样，罗周很少回家。倒是她，想孩子了就坐车去成都看看。那是一个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世界——到处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随处可见的咖啡馆、时尚餐厅、高档服饰、国际奢侈品等等。但去这一趟却不容易。从黑水到成都要先坐将近6个小时的大巴，下车之后还要再换车去郫县。恩波格斗的训练地点位于成都郫县的沙西农副产品批发市场中。理想状况下，罗妈妈去一趟大概要花七八个小时，两人吃个饭聊聊天就又得回了。按照罗周的说法，“几乎顿顿都有牦牛肉吃”。有内部人士透露，孩子们每顿饭至少有4个菜，荤素都有，没吃饱的还可以加，此外还有牛奶喝，有水果吃。对孩子们来说，这里和家里相比，就是两个世界。位于四川郫县的恩波格斗宿舍。（尹钟宁 摄）“干爹”哭了虽然都要参加MMA训练，但未成年人的强度和成人选手有很大差别。结束训练后，孩子们会看动画片、看手机。每天有两个小时的学习时间。接受王志安采访时，恩波提到，因为孩子们的户口不在成都，学校要求暂住证、居住证等条件，还要求每天必须派三个人负责接送，最后干脆提出，每个孩子要交三万的保证金，后来保证金提高到了5万。没办法，只好让孩子们退学。俱乐部只好找来老师教孩子们读书。37个孩子被分成三个班，学习数学、语文、国学、藏语等。据唐罗介绍，老师都是从学校里面请来的，不是“野路子”，授课费用是200—300块一节。罗周的妈妈去看过两次就放心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来到成都之后，一天比一天高兴。我给爸爸打了个电话，爸爸说你在那过的可不可以，我就高兴的说可以可以，不过这里好远”，一个孩子在作文中这样写道。但在这里，也有些事情属于禁忌，比如抽烟、喝酒、谈恋爱。“童子功知道不？谈恋爱破了功，人就废了。”唐罗认真地说，“其实就算是我们不管，很多队员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因为他们都想要往上继续打。”“在应当肆意挥霍青春的年纪里，他们在成都远郊的农贸市场里度过青春期，远离城市文明，拒绝外界诱惑，刻苦训练，期望有朝一日能站在UFC（终极格斗冠军赛）的国际舞台上。”VICE拍了一部有关恩波俱乐部的纪录片，描述简洁而贴切。恩波格斗宿舍的外墙，喷着“MMA”的大字。（尹钟宁 摄）之所以刻苦训练，有些是出于爱好，有些则是担心训练跟不上，被淘汰。而淘汰，就意味着要回大凉山。有凉山孩子提到，除常规训练外，他还会自己加练，因为“两天不压，这个韧带就下不去，还会回家耍”，而他“不想回去”。当被问到“如果被送回去了要怎么办”时，一个叫小伍的孩子说，会找爸爸要钱，买一张车票，再跑回来。小伍就是最早出现在视频上的那个孩子。他说自己不愿意回去，因为回去了就可能和那里的人一样，吸毒、偷东西。“走出大凉山”是彝族年轻人们前仆后继的梦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着外来文化的传播和交通、通讯状况的改善，凉山的封闭被打破，年轻人们不愿意再按照父辈的方式生活，而是想要去城市寻找发展机会。用他们的话说，“外头好耍得很，回家不好耍”。到了十五六岁还窝在家里不出去，会被人认为“没本事”。某种意义上，“出走”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成人礼”。但这恐怕不是他们想不想的事了。舆论发酵后，此前希望恩波收留孩子的越西县又派官员来了。在恩波俱乐部，一共有17名孩子来自这里。越西县的态度很坚决，让这些孩子回去。他们给孩子的家长施加压力，让家长到成都和马尔康把孩子接走。这一切，孩子们都还蒙在鼓里。接受新京报首席记者王志安采访时，恩波点出三个特别出众的孩子，说这批孩子里很可能会出世界冠军的，他舍不得。说到这儿，“干爹”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哭了。6月2日，四川成都，一名恩波格斗的男孩参加比赛前在车内休息。（CFP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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