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跟我一样,觉得初中最实用的打架招式还要先喊个招式名称很搞笑吗

“刁民”_小宗师
第一回:省专家,酒后胡言谈阴阳修礼堂,牛高村里起风云八百里洞庭往东,鱼米之乡的平原便渐渐变成了丘陵和山地,山愈走愈高,走到湘鄂赣三省交界处,便是“周回五百里”的幕阜山。幕阜山像一柄撑开着的大伞一样,发育出了许多余脉、河流与村庄。云山镇牛高村就是幕阜山区的一个很美丽的村子。当地老百姓说村子像个牛卵,于是村子就形象朴实地命名为牛高村,可能是“牛睾”变的音吧。但外地一位路过该村的专家却说它像个太极。一条S形的小河和沿河的机耕路把村子分割成一个太极图案。村子是沿着一个斜面铺着的,东高西低,远远望去,真的就像一幅太极图徐徐地展开。但村里人看去,还是一个牛鞭两个牛蛋的样子。村子的上片叫邓家弯,百分之八十的户主姓邓。下片叫毛家弯,百分之八十的户主姓毛。毛家弯的经济要活跃一些,村干部大多是这边的。邓家弯却出大学生,伢妹崽读书好像比赛似的。一个村子两大姓氏,机缘凑巧又与这“矛盾”二字谐音,所以这村里的工作就难免磕磕碰碰。有一天,一个省里的什么专家在牛高村支部书记毛定郴家吃午饭,酒足饭饱后却放出一个高级屁来,说太极地一阴一阳,相生相克。邓家弯地势稍高,以阳克阴,已占先机。但孤阳不生,孤阴不长,要阴阳调和,须在这阴阳交汇之处制度一下。村干部问怎么个制度法?专家说,搞个公共性建筑嘛,修个学校或礼堂甚至修个庙都行。村干部们一合计,又召集几个组长和党员统一意见,便决定修礼堂了。殊不知却牵惹出一段骇人的故事来。这一年,一向风调雨顺的云山镇旱得很苦,几个月没下一滴雨了,小河里的水早断了流,只有星星点点的一小洼一小洼,在辣辣的阳光下闪烁着白惨惨的光。荣老七瞅了一眼屋门前的那块稻子,焦黄焦黄的,一点活生的气息也没有。老婆毛翠翠披头散发汗水麻麻地在地坪边的压水井中摇水,手上摇起了一个个的血泡。毛翠翠本来是个光鲜的女子,自嫁给了荣老七便光鲜不起来了。荣老七担水浇田,两个膀子也酸得快掉了,他在心里默数了一下,五十六担了。这个四十左右的汉子有的是力气,喝凉水都长力气。从水井到稻田有几十米远,为了提高劳动效率,荣老七两个肩膀一边搁了一担水,挑着四个大桶还能健步如飞,可见这山里汉子的精悍与耐力。但这点水一到田里刺溜一声就没影了,比野兔子还跑得快。荣老七一急就大声地吆喝老婆,老婆一急,就发疯似的摇水,可是水流却愈来愈细了,就像四十岁妇女的奶汁。荣老七又想骂,刚张嘴,看见玉超爹从公路对面走了过来,便忍住了,化作一声咳嗽从喉咙里咽了回去。玉超爹姓邓,年约花甲,在牛高村是个说得起话的人物。夫妻打架或邻里纠纷请他去调解,比村干部有效得多。红白喜事,必请他去陪大客。日子过得舒坦,衣衫穿得整洁,说话有板有眼,所以随便走到哪里村里人都是恭恭敬敬地喊“玉爹”。他有个弟弟在县公安局做副局长,儿子又在北京读研究生。镇里几次请他出山做个村主任,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放到旧社会,这算是牛高村的土地上孕育出来的“乡绅”。乡绅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已消失了,但作为一个文化的因子是会沉淀在乡下人们的血脉中的。邓玉超下了公路边的田塍,径直朝荣老七走来:“老七,挑水啊。这天不下雨,你那几担水给稻子当酒喝呀?”荣老七有点窘,怕一身臭汗的脏着了人家,搁了水桶,嘿嘿地傻笑了两声,说:“急啊,能活一蔸算一蔸吧。屋里六张嘴吃饭,两个娃仔读书一年光学费就要几千。比不得您家拿工资的几个,涝旱不操心。牛高村就数您有福气呢。”“哪里,哪里,条条蛇子咬人。”邓玉超转了个话题说,“咱们牛高村本来是块多么养人的地,打我记事儿起就没这么旱过,雨饱饱的,又不涝。栽什么长什么,就是插根筷子也能长出筋筋来哩。”邓玉超从口袋里摸出两根白沙烟,扔了一根给荣老七,寻着草丛中的一块青石板坐了下来。荣老七也丢了水桶,把扁担垫在屁股底下。荣老七知道玉爹今天有话要说,只是猜不透说什么。近来村里也没什么新闻,只有一件恼火的事,支书毛定郴说要集资修礼堂。“玉爹,村里要修礼堂的事儿只怕是阻止不住了吧?”“是啊,听说下片的集资款快要收齐了,上片也收了好几户。”“这礼堂有个屌用?好让干部在台上训人摆威风啊?人平五十元,我一家就是三百元,我伢崽上期的学费还没付清呢。天要收人,这人也要收人吗?”荣老七越说越激动,气呼呼地瞪着眼,把拳头攥得铁紧,浑身发起抖来。这是一个直性子的硬汉子。邓玉超笑笑说:“老七,你那样子好吓人啊,想跟谁打架似的。”荣老七感觉到了刚才的失态,也笑了一下,说:“玉爹,穷人气多,富人屁多。”邓玉超吸了一口烟,唆得嘴皮子一溜响,缓缓地说:“也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刚才我在兴来屋里坐,他们说要伙同几个人一齐到镇里去反映。说实话我也有点想法,我向定郴书记提了意见,可他们不听我的。”“玉爹,我们老百姓咋就没一点说话的权利呢?放个屁也还有点臭气呢!”太阳的火轮子已经滚过牛湾河岸了,有几家的小青瓦屋顶上升起了淡蓝色的炊烟,婆娘们已开始淘米煮饭了。有汉子在外面劳作的,婆娘就准备了凉茶搁在灶台上,或者打了井水放了白糖用筷子一圈圈搅匀了藏在碗柜里等着给汉子降火。荣老七就经常享受这样的待遇,他和婆娘的幸福生活全在这里头得到充分的体现。有一次,荣老七和婆娘毛翠翠讨论幸福生活,荣老七说,我要是发了财就买许多糖,左手端着白糖,右手端着红糖,想吃红糖就吃红糖,想吃白糖就吃白糖。现在,荣老七口渴得厉害,不但口渴,心也渴,焦焦躁躁的,像有一团火在心里头蹿。“我不信都是他们说了算!”荣老七愤愤地说。“镗——镗——镗——”忽然,一阵锣声迎面向荣老七跑来,像小石子一样打在他的脸上。紧接着,“嘟嘟嘟”地跑来一辆摩托,原来这锣声是坐摩托车来的,难怪这么快。骑车的那个小伙子有点眼生,但车后那个提锣喊话的人却再也熟悉不过了,是一同穿开裆裤长大的邓兴来。荣老七拿着手里的破草帽朝他挥了挥,邓兴来却没理他,兀自把那面锣提到膝盖骨上,抱圆了,抡起锣槌优雅地转了一个圈,然后落到锣面上。那姿势就像一个一手持着短刀一手举着圆盾的斯巴达武士。“镗,镗,镗——不同意修礼堂的人去镇里反映情况喽——”邓兴来敲三声锣就喊一句,声音传得很远、很清晰,送进了许多人的耳朵和心里。反复了几次,摩托车便“嘟嘟嘟”地转移了战场。大约过了两盏茶工夫,锣声又转过来了,车后面陆陆续续地跟了一些村民,各屋场里也隐隐约约有人影在走动。狗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儿,也毫无目的地“汪汪汪”乱吠。荣老七把扁担朝堂屋里一丢,四个水桶扑通扑通地滚到阴沟里。毛翠翠问:“老七,你去干什么?”荣老七没好声气地说:“走开点,你没听见?到镇里去。”“饭都煮熟了呢,吃了去不成?”三十几个村民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云山镇镇政府。在路上时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但一到镇政府的大门口,豪气就泄了一半,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向前了。镇政府的门头很威武,造型是一把巨大的铁青色的镰刀,铁门也用钢筋焊接成稻子的样子,其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大门两边是一副对联:“同心协力搞建设,安全稳定奔小康。”推推搡搡了一阵,队伍竟然后退了丈把远。他们虽然不懂政治,但“枪打出头鸟”还是听说过。凑凑热闹个个积极,但真要当个“领导”心里还是有几分天生的胆怯。这时,历史就选择了荣老七。荣老七说,我家里还有事,几根禾都快干死了。磨磨蹭蹭干啥?胯下又不是没个卵子?我们只反映情况怕什么。他的嗓门很大,一嚷就把正在办公室里打瞌睡的小阳给吓醒了,一看门外来了黑压压的一群村民,慌忙跑出门来说:“领导都不在家,到县里开会去了。有什么事儿跟我说,领导一来我就汇报好吗?”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落到了荣老七的身上,小阳也马上反应过来了——这是一只出头的鸟。这汉子愣愣直直的,身材魁梧,眉眼间有一股霸气。小阳忙带了笑脸,说:“您有什么事儿吧?进来坐,慢慢说。”荣老七就义不容辞地做了这群上访者的发言人。“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村里干部要修礼堂,我们不同意,他们硬要修。人平五十元呢,给我女儿在学校里呷得两个月饭。我说不能修,真的不能修,我们今天来反映情况。你们是镇里的大干部,要管管村里的小干部。”小阳说:“你们是哪个村的?就是这个事?”“你看你这同志,哪个村的都不知道?牛高村。我叫荣老七。就这个事,这个事是大事呢。”荣老七豹头环眼,说话时虎气十足,乍一听,恶狠狠的。小阳忙赔着笑说:“好,好,知道了,你们都回去吧,放心。只是今后嘛,不要这么多人来,影响不好,派个代表就够了。刚才这位荣大哥一个人就说清楚了。大家都忙是不是?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又要耽误半天工的。记住啊,今后有事派代表来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啥子要求?道理讲清楚了,目的达到了,镇干部也表了态,三十多个上访者就准备撤退了。不撤退还有啥子要求?人家还管你一顿午饭不成,人家又没请你来。队伍稀稀拉拉地向后转时,大家才发现除了荣老七、邓兴来等几个外,大部分村民连镇政府的大门都没进去。回来的路上,大家就说笑荣老七:“老七,想不到你还文武双全哩。下回上访一定选你当头儿。”荣老七嘿嘿地笑了两声,挠了挠头皮说:“实话要人说是不是?都不说像个牛卵样,耽搁半天工跑到这儿来发神经?头我当不得,我爹只送我念了三册书,箩筐大的字认不得几担。”“又不是要你去当教书先生,认那么多字干吗。七哥,据说你爷爷是个蛮有名的武师,七八个小伙子拢不得身,你在他那儿学了多少?”荣老七来了劲,说:“我爷老子那是没说的,赤手空拳捏死过三个拿枪的日本鬼子。他只教了我一路长拳便硬不教了,说我是一双断纹掌,只怕学了那东西失手打死人。其实我几时打过人?只是前几年在渣滓洞一拳擂死过一条大恶狗。”第二回:开大会,镇里枪打出头鸟背语录,老七初次发演说过了三天,镇里果然派人下村来了。开了两台车,一台桑塔纳,一台派出所的警车。镇党委书记何武、镇长张天平、人大主席刘兵兵以及派出所、司法所一行十几人都来了,足见对牛高村这事儿的重视。毛定郴和村长毛金金早早的在路边迎接。村会计邓早生在广播里喊了三遍,说镇里来领导了,马上到小学操坪里去开会,会议重要,各家各户都不能缺席。听到广播,老老少少便陆陆续续地冒了出来。先来的都散在操坪角落,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吸烟,扯谈,或者远远地站着看领导。成天跟锄头和钐刀打交道的农民是难得看到领导的,当然也就像看稀奇一样,在他们的眼里,书记、镇长已算是很大的官儿了。荣老七今天很高兴,看来上次到镇里去反映情况还蛮有效果,镇里的大干部来了就好,就不修礼堂了,他家也就可以不交那三百块钱了。乖乖,三百块呢,他得流多少黑汗才换得来。想到这里,荣老七就像白白地捡了三百块钱似的高兴。人一高兴便有点飘,不知不觉便飘到玉超爹的旁边了。荣老七说:“玉爹,那个斯斯文文戴眼镜的人就是何书记吧?看起来蛮和气的。”邓玉超“嗯”了一下,表示回答。荣老七受到鼓励,继续说:“看来大前天到镇里去还真起了作用。”邓玉超看了荣老七一眼,又观了一下阵势说:“老七,只怕没那么简单,你看书记镇长来了不说,司法所派出所都来了人哩,他们来干什么?”经玉超爹一点拨,荣老七脑子里的那点兴奋就泄了。毛定郴搬了两张课桌做主席台,用嘴吹了吹扩音器说:“安静安静,大家安静。何书记和张镇长今天在万忙之中到我们牛高村来,这是全村人民的荣幸。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领导讲话。”说完便带头示范性地鼓掌。但村民对毛定郴修礼堂普遍不满意,所以除了稀稀拉拉的几片掌声外,村民们一个个显得很麻木,气氛有点尴尬。何书记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快,但很快便被满脸的笑容掩盖了。毛定郴首先阐述了修建村礼堂的八大好处。说牛高村是个大村,又是镇里何书记定点的村,没个礼堂开会确实不方便,比如今天就只能委屈大家站着听会,遇上下雨天就得打伞。再说孩子们搞六一庆祝活动也没个场所。修个礼堂,村民办红白喜事也可到那里摆桌请客,三五十桌不成问题。人均集资五十元钱也不多,就说是做了一次人情,多抽了条把烟,多吃了几斤肉。搞了建设,东西摆在那里,大家都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地受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可我们有些人却想不通,还把事儿闹到镇里去了。然后是镇长张天平讲话。张天平说,修不修礼堂镇里原则上不干预。今天,我们到这里来主要是两件事,一是上半年的上交任务,牛高村还有百分之三十六点八的任务没完成,上片的问题更大,个别钉子户还分文未交。皇粮国税,天经地义,谁都无权拒交。二是关于打锣聚众问题,我们要严肃查处。还有,修个礼堂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有几个人要跳出来闹事?还有,个别党员也没有党性,暗中怂恿村民闹事,你把党的纪律放到哪里去了?放到牛卵上去了!荣老七一听就傻眼了,火性子直往上冒。原来他们是和毛定郴一个屁眼出气的。并且,张天平在操坪训话的时候,派出所与司法所已着手调查“打锣事件”了。邓兴来被叫到了小学办公室开始笔录问话。派出所李所长严肃地问:“你为什么要打锣聚众?”邓兴来说:“这么大的屋场,不打锣不把嗓子喊破?”“你知道打锣问题的严重性吗?”“不知道。不就是打了个锣吗?唱戏要打锣,办丧事喊劳力也要打锣,大集体时出工、收工、吃饭不都是打锣吗?今天这个锣就打不得了?我不懂!”一名协警抓住他的胳膊一拧说:“你放老实点,知不知道人民民主专政?好好地回答问题。”邓兴来说,“我知道你的专政,专几个农民的政。”协警见他还犟嘴便顺手抽了一个耳光,说再犟就铐起来。这下邓兴来就真的老实了,不再说话了。李所长说,还有一个头子,叫荣老七,把他也传唤进来。村主任马上跑出来喊荣老七,喊了几声没有人应,操坪里也没见人,刚才还看见了他呢。“老七,老七,派出所的同志喊你去一下。”村主任高声叫道。“莫喊,莫喊,等我讲几句话了就来。”荣老七在主席台上回答道。原来荣老七当领导作报告去了。村主任大吃一惊,记忆中好像没有安排荣老七讲话这个项目。这话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讲的?有些人可以讲话,有些人就只能听话,这是一个基本常识。荣老七怎么也像书记镇长一样到台上讲话去了呢?这实在有点意外。荣老七对张天平说,镇长,您的话讲完了吗?把话筒借我用一下。毛定郴慌忙跑过去拦住荣老七,说老七你要干什么,这里是你讲话的地方吗?荣老七气呼呼地说,我怎么讲不得?我只讲几句话也不行?毛定郴说,老七你想犯错误是不是?便把话筒抢了过去。开弓没有回头箭,荣老七的牛脾气也来了,偏要说说。于是,他就扯开铜锣嗓子带着拖音公开发表了他的第一次政治演说:“我只念过三册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反正这礼堂不能修,我负担不起。去年上交是人平二百五十七元,今年涨到二百八十七块了。嗯,还有,大前天,我们到镇里反映情况,当时那个镇干部还蛮和气,他是亲眼看见了的,我们没有干坏事。嗯,还有,嗯,嗯……”讲到这里,荣老七顿了顿。结果一顿,后话便接不上来了,脑子里的线路咔嚓一下断了好几根。荣老七的演讲要暂停了,这读少了书的嘴巴真不替他争气。难道就这样草草收兵?荣老七抓耳挠腮一阵,把眼睛一闭,竟背出一段毛主席语录来:“革命战争,是人民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革命战争。”背完后,荣老七就心满意足地下了台,还很响地打了个嗝,仿佛喉咙中一块石头咽到肚子里去了。领导讲话时没人鼓掌,荣老七话音刚落便是一片掌声和叫好声,对比鲜明。荣老七像凯旋归来的勇士,被几个村民簇拥着晕头转向地离开了会场。接着,没等宣布散会,人们便自觉地散了,只剩下几个干部还端坐在临时主席台上发愣。毛定郴脸都气黑了,呼呼地在那儿喘气:“何书记,您也看见了的,我这支书真的当不下去了。”何武沉吟了一会儿说:“刚才讲话的人是谁?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毛定郴说:“他叫荣老七,是个火药筒子一点就着的人。”何武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抬头看看天,然后向张天平等人一挥手说,我们去看看派出所那边的调查情况。已近晌午了。毛金金说饭已经安排好了,没什么菜,恰好碰上毛瘸子提了条黄泥蛇,三斤半。何武说,饭还是到镇里去吃吧,这么多人在这里吃影响不好。张天平气嘟嘟地说,还吃得下吗?气都气饱了呢。司机把桑塔纳车子一打火,开了两三米就趴下了。下车一看,一个轮胎没气了。再看那个警车,轮胎的气也给放了,并且还打破了一块玻璃。“这是一场蓄意的破坏活动!”何武再也忍不住了,脸色铁青,“派出所的同志全部留下,司法所的小张也留下协助,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搞清楚。”张天平边走边骂道:“妈的,这还了得!这天还不是共产党的天了。”何武回去以后,和几个党委委员集中了一下意见。牛高村的人怎么这么刁?集体上访,鸣锣聚众,扰乱会场,破坏车胎。尤其是荣老七,这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竟然煽动群众说什么“革命战争,是人民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在社会主义的云山镇竟诞生了这样的反动言论!这是什么性质?不能任其发展下去,一定要控制在萌芽状态,密切关注那几个头头的动向。另外,修礼堂的事儿先让村里搁一搁,要抓紧清收牛高村的上交,下周就搞个突击活动,镇干部全部开到牛高村去,帮助村里督收上交。张天平说,借这股东风,狠狠地杀杀牛高村的邪气。太阳快落山时,给汽车轮胎放气的案子破获了,却是两个在初中读书的小家伙所为。一个是荣老七的儿子荣生,一个是邓兴来的儿子邓迪。这两个飞天蜈蚣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镇里车子的气给放了。偏偏这两个小家伙都是这次上访头子的儿子,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李所长气得要骂娘,铐又不能铐,打也不能打,把两个小孩找来吓唬了一顿,然后决定罚款。李所长说,如果不是未成年人,我们早就把这两个家伙铐到派出所了。子不教,父之过,每人罚款一百元。荣老七气得七窍生烟,本来这次台上讲话让他自己心里美滋滋的,从此觉得像个人物了,想不到这小冤家却不给他长脸。他走过去揪住荣生的胳膊就是一巴掌,骂道:“狗日的,不好生读书,跑回来寻死?”荣生捂着脸站在门角里呜呜地哭,晚饭也没吃。荣老七也坐在门槛上,一双粗大的手捧着脑袋搁在膝盖上,也不动碗筷。毛翠翠颤颤地问:“老七,先吃饭吧?”荣老七没答。再问一遍,荣老七就霍地站起来,拽过还在呜呜地哭的荣生问道:“哦,我差点忘了,今天又不是星期六,你怎么不上课跑回来了?”荣生哭哭啼啼地说:“还不是那二十块钱的勤工俭学费,老师布置了两三个星期,你老是不给我,其他同学都交清了,老师就要我回家来拿,说付清了就上课。”荣老七一拍脑袋,是把这事儿给忘了。学校这费那费的,又是报刊费,又是考试费,又是校服费,又是勤工俭学费,哪里搞得清楚。荣生止了哭,道:“你只晓得打我,放那个车的气是邓迪干的,我只是帮他放了哨。他说他在学校窗户外看见了几个干部在打他爸,他要报仇,就把车子的气给放了,还打烂了一块玻璃。我又没动手,干吗要罚我们的钱!”荣老七一听,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还是骂了他一句,不过火气已消了许多:“还犟嘴,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说罢,狼吞虎咽地扒了几口饭,用衫袖一抹嘴,就往外走去。荣老七今天是出风头了,尽管这风头出得有些迫不得已。他的脑子和嘴巴都被这次意外的演讲给唤醒了,他荣老七其实不只是一个只知道下死力气干活的农民。现在,他成了让镇里村里都有点头痛的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比如,今天晚上牛高村的热门话题就是关于荣老七的。“嘿,这个老七,真是……”荣老七也想去听听人家对今天这个事儿的评价。他有些自豪也有些沮丧,自豪是大胆地在台上讲了话,沮丧的是被罚了一百块钱。但自豪还是稍稍占了上风,精神大于物质。在邓家弯,政治文化中心要算玉超爹家,荣老七就上玉超爹家来了。果然,这里热闹非常,坐了一地坪的人。“说曹操曹操就到呢。是七哥罢,你来得正好啊。”“说我什么啊!说我傻气吧?”荣老七有些得意地说。“七哥今天的话讲得好,打蛇打七寸哩。准会把毛定郴和张天平他们气个半死。”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句东一条西一点地评说起来,说到激动处也骂几句无名娘。“毛定郴说修礼堂有八大好处,好个鸡巴咧!”“要是有几个记者就好了,记者帮老百姓说话呢。你看那个焦点访谈……”“焦点访谈在北京呢,能跑到这山沟沟里来管我们这破事儿?”邓兴来说:“玉爹,我真是有点冤枉。打了几声锣,他们就把我审罪犯一样审了一个多钟头。派出所那个姓杨的叫我跪下,我不跪,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下跪地中跪父母。他们就打了我两个嘴巴,现在牙龈还在痛。小伢崽不懂事又被罚了一百块钱。邓局长回来了您要给我说说,惩惩派出所的那些王八蛋。”荣老七说:“我也被罚了一百块!”邓兴来说:“七哥,你还是走时的呢,他们说你是上访头子,本来要捉你审问的。”荣老七差点蹦起来,说:“你说他们还要审我?我没犯法我怕个屌。”“七哥,手铐一铐,警棒一抽,号子里一关,怕你不受用?准要吓出你一壶尿来。”“笑话,我怕个屌,我没犯法。”不过,荣老七的声音已细了许多,心里多少有些虚虚的,没底。第三回:收上交,来了省里唐记者借广播,宣传中央减负声这工作确实还是要靠人去督,一督这效果就出来了。牛高村的上交任务在张天平的挂帅督收下,进展非常顺利,一天时间就清收了六七万块钱。张天平把下村的镇干部搭配成三个工作组,每组都由一名党委委员带队,先从烂户、刁蛮户、陈欠户收起,遇到“碉堡户”三个小组一齐上门,有钱的交钱没钱的当货,楼上的谷子栏里的猪哪样变不出钱来?再穷的人户也有三担家当。工作组到荣老七家时,三个党委特意碰了个头,统一了策略,这是一只麻老虎。不料大部队开进荣老七家时,竟是兵不血刃。这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他说这国家要的钱我不打折扣,砸锅卖铁也要交的,只是这修礼堂的钱我不同意。刘副镇长说,老七,镇党委作了研究,跟你们定郴书记也通了气,这礼堂的钱暂时不交了。荣老七听说不修礼堂了,觉得自己的斗争取得了胜利,好在他欠村里的上交也不是太多,当即就出去借了三百块钱的高利贷把钱交了。意料之中的事儿一个也没有发生,意料之外的事儿却意外地来了,而且还牵出了一桩人命——有个叫邓三财的老汉喝农药死了。何武当时在县里开会,听说这事先是吓了一大跳,后来听张天平介绍了来龙去脉,才知道这人死得与镇里没什么瓜葛。便指示说,这事儿处理要尽量低调一点,你越把这当回事儿,几个农民就越发要谈这论那,派一个民政干部带点钱去看看就够了,这世界哪天不死几个人?但牛高村是个敏感地带,你们要注意动态,防止有些人乘机做文章,危害社会稳定。把收上交与死了人这两件事一联系起来,自然要生出些议论了。有的说要把这尸体抬到镇政府去。有的就出来反驳了:这农药是你自己喝的,没人劝你也没人逼你,再说这农药也没喝在关键的时候,就算官司打到北京去也找不着理。正反双方各自论战一通,最后一致认为这取决于子女们的主张。大热天的,又不是寿终正寝,子女们也图个速战速决,入土为安,于是就入土为安了。不料,却冒出一个多管闲事的记者来,听说牛高村收上交收死了人,特来搞采访。记者姓唐,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唐记者搞了一整天采访,镇里、村里、死者家属及旁人的说法有很大的出入。民政干部刘锋说,邓三财喝农药的那天上午九点多,干部是上门催了上交,他累计欠了九百多块钱,又不是没子没孙的五保户,他不交别人也就看样。镇干部是上午去的,他喝农药是下午三点多。邓三财先前做了六十大寿,有两千块钱的进账放在儿子那里,他想要点钱出来,媳妇不肯,吵了几句嘴,想不开就喝药了。但跟邓三财一起长大的国平爹说,他们这是在推卸责任,他们说三财爹前不久做寿进了两千二百块钱这是明摆着的,有钱不交这是抗拒皇粮国税,不主动送去下午就派人来搬他和老伴的两副杉木棺材。午饭后三财爹还跑到我屋里坐了坐,说“只有去寻短见了”,还问我是吊颈好受些还是喝农药好受些。我以为是句玩笑话,想不到他真的喝了药。邓三财死了,并且下葬了两三天,早已不能开口来辨别是非。镇里和村里看在他可怜的分儿上,答应从下年的救济金里解决一千五百块钱,他的儿子和媳妇也接受了这个协议,把事情了结了。唐记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避了旁人对干部们说,你们基层干部要注意政策,中央和省里三令五申要减轻农民负担,保持社会稳定。干部们说,这个我们知道,稳定压倒一切,我们一定不给上级领导添麻烦。牛高村第一次来了记者。记者是个什么官,牛高村的人搞不大清楚。唐记者这次是受命而来的,为了加强落实中央和省里的减负精神,人大、政协都派了一批人在下面搞调查督促。唐记者无意中在车上听说了这件事,记者的职业敏感告诉他,这是一个重大的信息,说不定可以写成一篇有分量的内参。就在唐记者有些失望的时候,牛高村人的热情与纯朴让他感到慰藉,并进而让他产生要为他们做些事的冲动。于是决定在这个村子里住一个晚上,和农民说说心里话,了解他们的心声,以便下情上达。听说记者来了,许多人都跑来看记者。有冤的说冤,有苦的说苦,请记者到家里去坐坐喝杯茶。“记者同志,我们不同意修礼堂到镇里去反映了一下情况,他们就说是聚众闹事,冤不冤?您给评个理。”“记者同志,我邓兴来最冤,就是打了个锣,派出所就把我像罪犯一样审了一个多小时,还打我,罚我跪……”“记者同志,前年我一块屋基地花了两千多块钱,村干部做了两层楼,占的还是上好的田却一分钱也没出……”仿佛这记者便是青天大老爷,是八府巡按,是包文拯。荣老七的老婆毛翠翠杀了只老母鸡款待唐记者。晚饭搞得很丰盛,又请了邓玉超、退休老师邓东伦和邓兴来等来作陪。记者下榻在荣老七家里,荣老七家里无疑成了一个政治中心。喝了两瓶包谷酒,唐记者很兴奋,便谈改革开放,谈党中央的政策,谈减轻农民负担的问题。荣老七等人听得非常认真,脑子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唐记者说,上面的政策是非常好的,但有些东西一贯彻到下面就走样了。各部门利益刚性化,都在农民身上揩油,农民的负担实在是重啊!这一点党中央是知道的,正在采取措施减轻农民负担呢。我们这次下来,也就是督促落实中央减负精神的,文件我带了几份,你们有空也看看。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说是记者和荣老七等人搅和在一起,恐怕不利于社会稳定。何武慌忙召开党委会,连夜派车将唐记者接到镇里住。说是刚刚接到了县委宣传部的通知,要好好款待下基层来支持工作的记者。唐记者还想推辞,负责来迎接的人大主席刘兵兵就说:“我请您不回去,县里怪罪下来我也不好交差,有什么需要了解调查的,明天再说吧。村里的条件有限,老七的家庭状况我也知道。”然后就开了个一百块钱的条子,递给荣老七的老婆说:“把这个给村里,说是招待了上面领导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唐记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荣老七为了这顿晚餐少说也破费了七八十块,对一个农民来说确实不是个小数字,于是就同意了到镇里去住。刘兵兵欢天喜地,荣老七却哑口无言,气呼呼地从老婆手中抢过条子一扔,说:“刘主席,我请来的客你硬要抢走,我也不怪你,只是这条子你还是收回吧。我荣老七穷是穷,餐把饭还是呷得起。”“你看你这个老七!”刘兵兵从地上拾起条子,尴尬地笑了笑说:“等会我打电话给定郴书记,直接从你下年的上交任务中免一百块钱算了。”唐记者怕荣老七有什么想法,上了车又下来跟荣老七等人一一握手道别。唐记者也许没有想到,他在这里扔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引信就是那本省委办公厅下发的减轻农民负担的宣传小册子。清早,太阳还没有完全放出光芒,牛高村的上空就响起了清脆的广播声,清晰、辽远,一句句送到村民们的耳朵里去,起懒床的还送到了他们的睡梦里去。毛定郴一个激灵,从床上翻滚下来,支起耳朵一听,是一个幼稚的女娃娃声音,普通话还念得蛮标准蛮好听。他以为是镇里的宣传车,又来宣传森林防火或计划生育什么的,可仔细一听,有点傻眼了:广播的内容是要求减轻农民负担的中央13号文件和省政府128号通告。这些文件镇里开支部书记会时何武在会上讲过。何武说,这文件要保密,只传达到支部书记一级,连村长都不能知道。文件是文件,上交还是照老办法收。并且要根据人均纯收入增长百分之十一的速度递增,这是县里下达的任务,是政治任务,支部书记应该有这个政治觉悟,密切注意本村的动态。毛定郴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到屋外地坪里听,广播声是从上片邓家弯的屋顶上传过来的,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嗡”地响了一下:不好了,一定是荣老七等人搞的好事!便脸都没洗牙也没刷就去找村长毛金金。刚出门,毛金金和村小学校长邓树生也慌慌张张地跑来了。毛定郴气呼呼地说:“谁借的?广播怎么跑到人家的屋顶上去了?”邓校长结结巴巴地说,昨天荣老七他们来借广播,开始我不同意。荣老七就说村里的东西人人有份,又不要你的,搞坏了赔就是。我问他们干什么,他们又不说。邓兴来说得还气人些,说上个月某村干部的岳母娘家办丧事你们不是借了广播吗?我们借用一下就不行了?我说这是村里的东西,我只负责保管,借我不借,你们硬要拿去我也没办法。荣老七就把设备搬走了,打了个借条我也没收,扔在保管室的办公桌上。早知道他们是搞这个事,打死我也不会给他们。毛金金说:“毛书记,广播架在荣老七的屋顶上。那里面的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说是中央文件呢,我们村干部都没看到,他们却看到了,怕是有鬼呢!”毛定郴黑着脸没有做声。广播里的声音一圈圈地缭绕在牛高村的上空,经久不息:“……××省人民政府关于落实中央13号文件精神,切实减轻农民负担的128号通告,各级党委政府……”荣老七说,党中央是关心农民的,可惜这些好的政策都给他们贪污了,用歪了,老百姓根本看不到,只知道瞎眉细眼地出钱出钱出钱!我们不能再沉默了,沉默了他们就把农民当猪,稀里糊涂地宰了,杀了,还说:这猪怎么这么瘦,油呢?油都到哪里去了?他这个只念了三册书的土农民第一次运用了比喻句。广播在牛高村的上空响了三天,播完了减负文件就放一段革命歌曲,有《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村里人都听得耳熟能详了,沉浸在一种有些担忧的兴奋里。播音员是荣老七正在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童稚的声音传达着无比严肃的内容,让人感到一种纯真和质朴,也很搞笑。广播是一种巨大的力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荣老七等人从会计那里要来了本年度上交任务表,在屋子里七算八算起来,结果越算越糊涂,越算越气愤。拿着中央和省里的小本本一对照,荣老七便跳起脚来骂娘。××年村上交总额为352293元,人平205.3元,占上年人均纯收入一千二百五十元的16.42%。(一)三税人平31.13元,镇统筹(教育附加、计划生育、军烈属优抚、民兵训练、修建乡村道路五项)人平32.01元,村提留(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人平31.50元。(二)劳务负担。镇村两级强制性以资代劳,提留金额40192元,人平23.42元。(三)社会负担。人平87.23元,占上年人平纯收入的6.98%,其中双基达标人平30元,集镇建设35元,水毁工程人平6元,企业解困18元,生猪防疫人平2元,农技服务人平2元,镇村人口计算人平2.55元,党报党刊人平3.2元,医卫建设3元,森林防火2元,车辆管理1元。除以上各项外,还有镇司所法、派出所、交管站、教育办等部门的服务费。荣老七说,不算不知道,以为只要是上面布置的钱都是合理的,都交给国家了,哪里知道是交给一群王八蛋了啊!农技服务两块钱,钱是不多,可他们服务了什么?卖给我们的是假农药、劣质地膜,去年还搞了一批优质稻,优他娘的屁,栽到田里卵都没长。企业解困十八块钱是干什么的?咱们镇里有么子企业?有几个工人?大前年办了个竹胶厂,花了二十万块钱还没开工就破产了,人家说副镇长万德生口袋里的票子都扎满了。镇村人口计算这2.55元是什么意思?全镇27000人口点一下数就可得八九万块?养着百多个镇干部,八九十个村干部吃屎啊!“玉爹,您说呢?”末了,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邓玉超。邓玉超很久没有说话,事实上也一直没有说话。一口一口地吧着纸烟,眉头紧锁着。这些天来,他没事了就在想一些问题,用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良知想一些问题,他清楚地记得举起拳头对着党章和毛主席像宣誓入党的那一刻。关于农民上交,他比在座的农民更清楚其中的奥秘。他不清楚的是全中国的农村都是这个样,还是只有云山镇是这样。上次上访反对修礼堂他参加了,私下里也和毛定郴说过多次,在村里的党员会上他投了反对票,毛定郴就说有些党员搞山头,搞宗派主义,和支部不是一条心。张天平在村民会上说个别党员没有党性暗中怂恿村民闹事,指的就是他。究竟什么才是党性呢?是他没有加强学习已经落伍了吗?邓玉超是个小康人家,响当当的上等户,不愁钱粮,不愁子孙,要武有公安局的副局长,要文有京城里的研究生。叔伯兄弟一大家人里,大学生四五个,眼镜七八副,呷国家粮戴大盖帽拿教鞭做大小干部的可以武装成一个班。镇里村里也没有人敢欺负到他的头上来,就算不交上交也没有哪个干部敢说要赶他家的猪拆他家的屋搬他家的粮食。邓玉超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自从十八岁入党以来,从未这么惶惑过。前几天,儿子不知怎么听说了村里的事,打电话劝他说:“爸,你跟他们瞎掺和个啥呀!要说干部呷冤枉,我们家呷冤枉的人还少呀!”邓玉超就发了脾气,说:“梦伢崽,你书是比爷老子读得多,如果读书跳出农门了,就把祖宗十八辈子做农民的事给忘了,你就不是我邓玉超的崽!1968年,我在京广复线带队修铁路,你娘生下你一身病,你差点饿死,是队里的妇女一口一口的奶水轮流把你个畜生养活的,空囊囊的奶子一扯尺把长……”荣老七激愤地说,中央明明规定上交不得超过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五,现在是三倍多。说句良心话,我荣老七一年做到头天光直到黑,哪赚得那么多纯收入!人均纯收入一千二百五十元,我一家六口的纯收入就得八千块。我还不算是最困难的户,像邓八驼、毛瘸子他们一家一年满打满算能赚个三千块钱就顶天了。你荣老七一年赚不了八千块,可镇长、书记一年光小车费就是十几万呢。第四回:派出所,杀鸡骇猴巧成拙荣老七,领头痛斥村干部这几天,荣老七迅速地成熟了。但他的成熟是和气愤成正比例的,明白得愈多愈气愤。不过话又说回来,虽说是气得不行,但气得明白了,气明白了其实就等于高兴。世界上有什么比明白更值得兴奋的事儿呢?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如今的荣老七开始看报纸了,但大部分字不认得,便叫女儿念给他听。报纸上说北方有个地方,农民一听到镇里和派出所的车叫就吓得像鸭子扑水一样,跑到高粱地里躲起来,就像当年躲日本鬼子那样。荣老七头脑里也充满了斗争的欲望,这种欲望一旦煽动起来,就会成为一股巨大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力量。荣老七舒展舒展胳膊,练了两手长拳,筋骨咂咂地炸响,浑身一片通泰,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正从每一个毛孔里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渗出来,弥漫到空气里、田野上去……从邓玉超家里出来,荣老七迈步走在田埂小路上,太阳像个血红的球一样在头顶上刺刺地滚动着。太阳的声音就像大火焚烧枯叶的声音,就像滔滔洪水的声音。荣老七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巨大的声音。荣老七往家里走,趁着这力气未消还可以浇几担粪。这些天忙于大事,园里的辣椒豆角黄瓜苦瓜却营养不良面黄肌瘦了。绕过一个屋场,走到一小片杉树林子的时候,荣老七突然笑了,他笑的原因是猛然想起了一首儿时唱过的歌:“慢点走呃,我的哥,请听我唱支颠倒歌。大屋里有个人咬狗,山脚下的石头滚上了坡……”荣老七尖着嗓子哼着,自个儿乐得受用。跨过公路,再上一个小坡七拐八拐就到家了。荣老七一边哼一边走,冷不防三个人影排着品字形向他靠来。“干什么?”荣老七一惊,喝道。三个人影老虎一样扑了过来。荣老七习过武,迅即站稳马步,两手左右撩去。那三个汉子也不是吃干饭的,一个是部队退伍的,一个是警校学了擒拿的,还有一个是派出所的所谓协警。协警就是派出所收罗过来的社会上不好惹的混混,遇上什么难解决的事儿,这些协警去“了难”效果比正式民警还要好。民警摆不平的事,往往协警一“协”就迅速地摆平了。既然是“协”,就算搞过头了违了法没注意方法甚至办砸了锅,也可以向上面有个交代,向下面有个说法,找只替罪羊。协警大多有个特点,就是喜欢打人,这是一种癖好。搞到派出所里的人,不管你三七二十一,先让协警们过把拳脚瘾再说。再一个特点就是乱罚款。打了罚了你还没胆量告状,告发了也没甚关系,顶多暂时辞退了事,过了风头再上来“协”。路边还停着一台破警车,就是上次被两个小孩放了轮胎气的那辆。“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荣老七一边招架,一边高叫着。几个回合后,他们已游近了荣老七的身子,扭在一起了。协警已经抱住了荣老七的腰。李所长用胳膊套住荣老七的左手,从怀里掏出白亮亮的手铐一挥,迅速扣住了他的左腕,再扣住右腕就大功告成了。愤怒可以产生力量。荣老七挣扎着,像一头愤怒的困兽,大吼一声,挣脱那个五大三粗的协警,反手抱住李所长就朝路墈里滚去,坡面比较陡,咕噜咕噜几下便滚到了下面的水沟里,再两个回合的翻身,又滚到稻田里去了,变成了两个泥水人,只有那半边手铐哗啦啦地砸得黄金的稻子灿烂地倒伏。路上那两个人见所长滚下路墈去了,也大叫起来,寻路下去协助擒拿。这时,住在公路对面的邓兴来正在茅坑里上厕所,听见喊叫,一边系裤带一边跑了出来。先是看到了他家门前水田里灿烂的稻子在打架,两个训练有素的身影在翻滚,荣老七的骂声沉闷而有力,显然是占了上风。路上两个戴平顶帽的人正准备往下跳,旁边还停着一台破警车。邓兴来恐骇地大叫起来:“快来人呀,派出所的人要抓七哥呀——”喊了几声,没什么效果。邓兴来乱鼠一般蹿进屋里,猛一抬头看见了墙上的那面铜锣——那面惹事的铜锣,派出所打的那两记耳光似乎还火辣辣地印在脸庞上。他猛地一拽,连墙上的木扎也一齐拔了出来,奔出屋外就使劲地敲了起来。就这样,湍急的锣声把人们给唤了出来,唤到了锣声这边来。眼尖的妇女便看到了这样一个景点:邓兴来站着马步蹲在一株枣树下,一边敲锣一边喊。刚上完厕所的裤子没系牢实,落下了一截,幸亏马步扛着才没有落到脚跟,里头的红短裤火炬一样燃烧。锣一响,那两个准备跳下去抓荣老七的人也不跳了。这是一种不吉祥的声音和预兆。过了一阵,李所长和荣老七便泥猴一样爬了上来,两人还相互搀扶了一把,仿佛是一对从火线上刚撤退下来的战友。各自大声地喘了几口粗气,李所长掏出钥匙将荣老七手上的铐子解了,哐啷一声扔到车上。周围已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双显然不友好的眼睛,那些眼睛里的光刺得他们很不自在。“我们接到了报案,说荣老七盗窃村里的财物,撬开村保管室的门偷走了价值一千多块钱的广播设备。我们准备传唤他到派出所去把问题搞清楚。”李所长解释说。没有人盘问他,他自个儿先说了。“调查问题要到派出所去干什么?到现场调查不行吗?”村民说。“老七,他们有没有打你?”村民问。荣老七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你们不能听一面之词随便抓人!”“呵呵,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李所长挥了挥手,钻进了警车,呜呜地按了两下喇叭,车子打了个臭屁就一溜烟地走了。人们要荣老七讲述刚才的战斗故事。荣老七就得意地说,险,真险!他们铐住了我的一只手,眼看就要铐到另一只手了。如果两只手一铐,再大的劲也使不开了。我荣老七大喝一声,把右边那个小子推出足足五尺远,猛地一个旋身抱住那个头头就往墈里滚,让那小子喝了几口泥浆水。另外两个怕死,不敢下来。多亏了兴来及时敲锣,不敲这锣,说不定真的让他们铐走了。在今天的战斗中,一面铜锣起了重要的作用。可以说是一面锣挽救了荣老七。本来这锣除了是一种乐器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鸣锣开道驱赶老百姓,今天这锣却把抓荣老七的民警给吓跑了,历史确实是前进了一大步。后来,牛高村那几个重要的头头家里都准备了一面铜锣,并相互约定,遇到险情就鸣锣报信。这一次没抓着荣老七,不等于就不抓荣老七或者荣老八了,大家都得提高警惕才是。荣老七家的锣就挂在床头,一个锣槌压在枕头底下。渐渐地,荣老七成了云山镇一个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一个令镇村干部头痛不已的“刁民”!他赤手空拳打退派出所三个民警的故事也被传得玄乎其玄了。有的说,派出所的人用铐子铐住了荣老七,荣老七大吼一声把铐子都崩断了。有的说,荣老七一个霸王举鼎将李所长举了起来,本来是要把他摔到公路上的,怕摔坏了筋骨,于是就把他抛到了一块稻田里,那里汤汤水水的,软和些。那天,镇里本来是想借荣老七未经村干部和保管员同意拿了村里广播这件事,做点文章,杀鸡给猴看。这是个死农民,祖宗十八代没有做官的,他们荣氏家族目前也没个像样的人。柿子拣软的捏,就从荣老七开刀吧。哪里知道这只鸡不好杀,是只凶悍好斗武艺高强的大公鸡。更坏的是鸡没杀着,把猴们也给惹怒了,一齐造起反来。荣老七跑到毛定郴屋里,第一句话是我捅你娘!第二句也是我捅你娘!第三句话还是我捅你娘!毛定郴气得脸色发白,白了又转红,红了再白。晚饭后,荣老七和几个村民跑到村长和会计屋里,要求解释上交问题。七十三岁的邓东伦也参加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清癯的老头,眉毛和胡须都白了,肚子里有几页书,有几分儒气。邓东伦摇着手里的拐杖对荣老七等人说,我也做个他们所说的“刁民”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刚好村长和会计都在一个屋里议事,荣老七一行就浩浩荡荡地开进来了。没呷茶,也不落座。以前乡里乡亲进了屋可不是这样的,天大的事儿也先坐到火塘边端了一杯热腾腾的椒子茶再说,多话的人还要先从东家新近捉了个猪崽仔、西家的三伢崽在外谈了个俏媳妇儿说起。这好比《诗经》里面的“起兴”,分明表达的中心思想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却先要说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人家男欢女爱,关那只斑鸠的鸟事!但大家都喜欢这样说,这样说才有中国味。荣老七、邓兴来等约摸有八九个人,现在都是站着的,站在会计新做的客厅里。崭新的皮沙发上除了村长没一个人去坐,请坐也不坐,仿佛站着更有力量,也许他们怕一坐下去,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激情与责问就坐没了,再把茶一喝屁都放不出一个来。人是个容易被腐蚀的动物,尤其是一块儿光屁股长大同喝一条小河里水长大的乡邻。气氛有点不对劲,村会计挤出了两三次笑容也没有得到缓和。东伦爹咳嗽了一声,将拐杖在水泥地板上点了点,荣老七就开始说话了:“村提留每人每年收了三十二块,比国家三税还要多,说是公积金、公益金和管理费。村里一年提留六七万,积在哪里?益在何处?去年变压器雷公打坏了,还是人平收了五块钱才去修理的。几个村干部的管理费要这么多?六七万呢!你们除了收上交还做了卵事!”村长毛金金说:“老七,你们也别冤枉人,除了一年两三千块钱的村干部工资,我们也不敢多得一分。”“那钱哪里去了?”这一问,村长就不说话了。村长不说话,荣老七的脾气就明显变大了:“上次报派出所说我偷了村里广播的人是哪个狗日的?毛定郴说他也是听人反映情况的。”村长脸成了猪肝色,说:“我又没说你偷,只说了我没同意。派出所要抓人不关我卵事,有本事你到派出所去问,去闹,别拿两个屋里人来出气。我毛金金端端正正,没贪没占,你查账也好上访也好告状也好,告到国务院我也不怕。”说罢,悻悻地走了。村会计忙出来打圆场说,村提留是有不少,但这钱总归是有账可查的。这一点请你们放一万个心。其他村里也是一样的,要说呢,这些钱落在村里的也没几个,除了工资就是一点招待费,其余的钱被上面平调上去了。其实说给你们听也无妨,你们说的也是事实,公益事业也没搞,没钱搞。村里的公积金一分也没有,还欠了账。村里正准备开个代表会,找个老板来把村里的林场开发,不开发拿什么来还信用社的息钱?会计的态度还比较令人满意,很配合。于是村民们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会计询问了一些搭车收费的事儿。会计说:“这个破事也是有,合理不合理我也闹不清楚,反正是上面布置下来的,都有红头文件。”“有文件也不能乱收啊!”有人就狠狠地啐了口痰,狠狠地丢了两个字:“回扣!”据说有些村干部收上交的积极性就是回扣给调动起来的。回扣比那几千块钱的村干部工资诱惑力大得多,有的村干部为了回扣就到信用社借贷款付上交,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上面因为要支付回扣,所以要打进一点提前量,该收五块钱的就收六块。这也许是农村基层工作的一种中国特色。明的是执行国家和上级的政策任务,暗的则是不可告人的利益驱动。荣老七一只脚踏到凳子上,做了一个领导人的手势说:“村里的情况大家都晓得了,这农民负担不减是不行。这些天我也想清楚了,要跟他们斗争。毛主席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要让更多的农民知道党中央的好政策。”读了三册书的荣老七竟然具有了天才般的演说能力。这个晚上,荣老七失眠了,爬起来撒了两泡尿,又咕噜咕噜补充了两大把缸水。老婆轻声地说:“老七,睡吧。”荣老七说:“你就知道个睡睡睡!”一翻身牛一样把老婆压在胯下。“死鬼,这么大的劲。”老婆哼哼了两声,便软了,扁了,面了,像一堆猪板油。第五回:闹减负,“刁民”大闹云山镇平风波,镇里忙请邓玉超毛定郴带着几个村干部跑到镇里,说何书记,您快拿个方案来吧,我们实在是干不下去了。何书记让小阳给每人倒了一杯茶,听他们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开始呷茶了,又给每人丢了一支“芙蓉王”烟才说话。他是从县里放到云山镇来镀金的书记,据说搞两年要提副县长。他的岳父是市人大主任,政治背景很硬。另外,还有一个吓人的高学历——在读研究生。这时,在读研究生何武说:“你们怎么这样沉不住气?有什么好怕的,工作照样搞,上交照样收。他们能闹到哪里去?市政府门前天天静坐着上千个下岗工人呢,市政府不还是照样办公?几个农民想闹就让他闹去,从陈胜吴广闹到太平天国又闹出什么名堂来了?你们回去,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不能自乱阵脚。他们经不起折腾,闹一阵子会自个儿散的。另外,你们给我注意那几个头子。”毛定郴笑眯眯地走了,这水平还真是水平,难怪他只能当村里的书记,何老板年纪轻轻却能做镇里的书记。他不像有的干部,动不动就是几句粗话。何武的分析也确实不错。农民哪经得起个折腾,一天不做事就一天没收入,时间再长一点肚子就会闹事了。闹事的头儿们也不可能给他们发工资。上访不但要工夫还要经费,就算你荷包里揣几个馒头去上访,车费是少不了的,一个人几十块,十个人就是几百块,在城里撒泡尿都要钱。就算你上县里去了,上面的领导也忙得很,城里的麻烦事都忙不过来哩。加之这种破事可能见多了,所以不是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就是先打支安定剂:“你们反映的这个事,我们知道了,好好好!你们先回去,我们向领导汇报后会尽快解决的。”至于快到什么程度,一年半载甚至遥遥无期也是常有的。如果你耍赖了,耍农民式的赖了,赖在办公室不走了,也好办,打个电话让你们的书记镇长派个小车来把你接回去。小车接你你总该回去吧?你还一辈子没坐过这样高级的车呢。干部们坐在镇机关里进行理论分析的时候,荣老七和他的战友们却已经开着一台小农用车,车上架着高音喇叭,在全镇范围内声势浩大地宣传着中央13号文件和省政府的128号通告。车厢的左边用红纸贴着中央13号文件,右边贴着用红纸写的省政府128号通告,车子的前面做了一块巨大的标牌,上面写着“减轻农民负担义务宣传车”。驾驶室里除了司机外,还坐着老党员邓玉超,他像旗子一样插在车头里。车厢里,荣老七、邓兴来等六七条汉子以高音喇叭为中心分列两旁,一个个神情肃穆。荣老七手里还举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大红旗,上书“减负”两个大字。字是用黄布条剪好后用针缝上去的,醒目招眼。荣老七双手错开握着旗杆,岿然不动。荣老七的老婆毛翠翠也参加了工作,负责发放油印的减负传单。车子开得很慢,每到人口比较集中的地方就停一下。荣老七会背毛主席语录,喇叭声音一停,他就清清嗓子,站在旗下对着扩音器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尽管过去几十年了,他老人家的话还是那样能给人巨大的精神力量。迎着朝阳出发,迎着落霞归来。荣老七精神焕发,斗志昂扬。坐在车头里的邓玉超诗兴大发。诗言志,他是有理由做诗的。曹操赤壁之战时不是横槊赋诗吗?毛主席不也是打一仗就写一首诗吗?爬雪山过草地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还在写“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此情此景不写诗不足以言志,闭目沉思了一阵,邓玉超便作了一首词来,戴上老花镜用一支铅笔写在一张烟荷包纸上。题目叫做《浣溪沙·减负》:“怨气漫盈道,只为上交,云山镇鸡飞狗跳。有些干部像豺狼,中央可知晓?自古民如草,刀刈霜摧,生存权益无人保。牛高村里起风云,要把负减掉!”车子在云山镇巡回了三天。到第三天时,牛高村的车子后面又增加了三台车子。车上的面孔荣老七有些陌生,但一看神情就知道是战友,都有着激愤,都有着为真理和正义而斗争的决心,心心相印。为了以示区别,他们分别在车前标牌的右上角注上了村名:芭蕉村、杨树村、大桥村……好多年没有看到这么壮观的场面了。下午,各村的刁民代表便在牛高村开会。这些刁民们都是同气连枝的,团结才有力量。荣老七成了事实上的刁民领袖。不过这领袖也不是好当的,没有工资奖金,没有劳日补助,他家里还有三亩天不下雨的水田要他去侍候,屋里还有六张嘴要靠他去支撑。但他义不容辞地接下了肩上的重担,准备挑着走下去,至于走到哪里,哪里才是胜利,他可没有仔细想过,也想不清楚。他有的是力气,一把蛮力气,外加一股犟牛劲。现在,荣老七说话更有水平了,这是斗争中提高起来的。荣老七说:“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为了更好地宣传党中央的文件精神,不让他们糟蹋了党的好政策、玷污了党的好名声、扭曲了党的好传统。大家睁眼看看,镇里村里的那些不顾农民死活、吃喝嫖赌、贪污浪费、五毒俱全的党员算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吗?毛得时家办丧事时,张天平在牛高村打麻将一夜就输了上万块钱,他正理明条的工资有多少?”会又是在荣老七屋里开的,用镇干部的说法是荣老七家里成了个黑窝或者匪穴。以后这里肯定要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不过这是后话。荣老七没什么待客,便把剩下的两只老母鸡杀了,炖了一大锅汤。酒是包谷烧,喝下去喉咙嗞嗞地冒烟。一边喝酒一边谈减负,这些纯种农民血管里的血便越流越快了。最后决定,一致推举荣老七做“减轻农民负担协会”的会长。今后有重大的减负活动,各村相互支援。牛高村是中央根据地。荣老七很激动,真的很激动,端起一碗酒说:“感谢各位的抬爱与支持,我荣老七没读书少文化脑筋粗,只怕干不好工作。”荣老七用了一个很文雅的词——“工作”,他以前所做的事统统应该叫做“干活”,从现在起除了“干活”之外还有“工作”了。大家都站了起来,举起杯子里的酒,一仰脖子都干了。这是一群老老少少五颜六色参差不齐的农民,有的裤管上还沾着泥巴,有的黄胶鞋上有三个破洞,有的头发乱蓬得像一蔸荒草,有的衬衣领上还结着厚厚的污垢。农民嘛,本色就是如此,只要老婆孩子不嫌就行了。减负协会的第一个工作目标是去七站八所和镇政府上访,向他们宣传中央13号文件和省政府128号通告,并询问有些乌七八糟的钱究竟是怎么回事。日子就定在明天。明天是个好日子。云山镇是一个很古老的山镇。窄窄的水泥街道像两个伞柄十字交叉,连接着七洞十八沟,当然也连接着牛高村。山上多树、多竹、多鸟,青翠欲滴,山下古朴清新,人声禽语。从山谷里发育出的一条小河斜斜地穿过小镇,人们用钢筋和水泥板把这条小河盖了,在上面做楼房,然后就把它当做一条天然的下水道了。镇政府就在街道的一个拐角处,沿街的上好地段便是七站八所的办公地和商铺。贩衣裤鞋袜的,吆喝时鲜水果的,开餐馆旅店的,出售冻油鲜肉的,经营烟花爆竹的,市面倒也十分热闹。这天,太阳出得稍迟了一点,街面上还有一层淡淡的紫气氤氲着。荣老七早早地来到了镇上,在小摊上买了两个馒头,蹲在路边边吃边等着七洞十八沟的上访代表。约摸七八点钟,八十多个刁民陆续会集了。接着,分工负责,张贴标语。开始,人们还以为是又有什么大领导要来,围着一读,全明白了。说的大都是一些老百姓多年就想说但是不敢说的心里话。这些标语先是在街道门面的墙壁上贴,后来干脆就贴到机关单位的院墙上去了。标语的内容大多是宣传减负的。镇里有几个刚分配下来的年轻干部出来吃早餐,看到这个场面就马上打电话汇报。何武到县里开会去了,张天平一听就跳了起来,牙都没刷披着衣就跑,跑到大门口觉得有什么不妥,就退了回来,叫办公室的小阳和司法所的小周去看看。“刁民!刁民!这些家伙要一个个坐牢,判刑!”小镇上已经有些骚动了,许多人围在一起看标语,笑得极为开心。但看见镇干部来了,便自觉地噤了声。几个正在张贴标语的刁民也停止了手里的活计。小阳和小周是从一个街道的拐角里冒出来的,便衣警探一样。小阳和小周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走过去将标语一张张撕了下来,一会儿手里便有了一大摞撕下来的残缺的标语,掏出打火机,“刺”的一声点着了,火苗苗一阵乱蹿,晃得人有些眼花。荣老七踮着脚站在一条小木凳上挽着袖子正往墙上抹糨糊,回过头一看,两个干部把他刚贴好的一张标语给呼啦一声撕掉了。“你们在干什么?”荣老七说。“你们在干什么?”小周正了正帽子,正气凛然地答道。“我们宣传党的减负政策。”“政策是你们宣传的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宣传?”荣老七瞪着眼睛问。荣老七手一挥,对战友们说:“贴,继续贴!”他跳下木凳,把标语摊在地上,特意挑了一张带刺激性的贴上:“要发扬夏明翰同志不怕杀头的精神!”小周呼啦一下撕了。荣老七又挑了一张:“沉睡的农民觉醒起来!”小周又要去撕,荣老七就像三国中的燕人张翼德一样大吼了一声,跳下凳来,怒目圆睁:“你有胆,你再撕,老子揪掉你的脑袋!”说罢,拎起凳脚,手一用劲,喀嚓一声,凳子就断了一条腿。荣老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红红的标语一路排了过去,一直贴到了镇政府办公楼的大门上。荣老七带着浩浩荡荡的刁民队伍开拔到镇政府的时候,除了传达室外,其他的门都悄悄地关上了。一问,说是主要领导没在家,开会的开会,还有的下村去了。再问:“什么时候回来?”“下午吧,看下午回不回来。”荣老七等人就商量了一下,说先去教育组问问勤工俭学费,等会再到镇里来。镇长书记不在家,几个虾兵蟹将不解事。教育组正在开会,县里来了一名副局长。这副局长很和蔼,亲切地握住荣老七的手说,我也是农民出身,我知道农民的困难。你们反映的意见很好,很正确。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读书,搞什么勤工俭学?这费确实收得不合理,县里正准备取消呢。然后当即叫来教育组组长,说通知各校校长,把勤工俭学费退还给学生家长。一周之内全部退清,不退的后果自负。快到晌午了,局长又留村民们吃饭。这热情便让荣老七等不好意思,便婉言地谢绝了。这些刁民中有不少是学生家长,这小小的成功自然鼓舞了士气。便分散去吃中饭,有的回家,有的到亲戚家去,有的便买两个冷馒头。答应下午两点再在镇政府会合。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书记不在家,镇长就召集在家的党政成员悄悄地开紧急会,商议对策。张天平和武装部长说要来硬的,先把那几个头子拘起来再说。便打电话要派出所李所长来镇里一趟。李所长早就得到了消息,不愿出警,推说到县里有事去了。下午两点多,镇里传出话来,说可以将人平二十五块钱的以资代劳款退还给村民,今后的公益事务调劳力,其他事情要等党委会集体研究决定。荣老七等人说,这话算不算数?镇里说,哪里不算数呢?荣老七就说,我们要领导出来表态。回答是主要领导还没回来。大家来一次不容易,要把事情办落实,没回来就在这里等一下。于是就三三五五地坐在机关操坪里等。等了两个多小时,还不见半个领导现面,仅仅只有一个芝麻大小的政府发言人在应付。村民们就有些不耐烦了,群情激愤起来。有的说,肯定是他们在卖关子,领导就在屋里躲着不出来。有的说,上班时间看不到人影,收上交时就一个个冒出来了,这是什么鸡巴干部!他们不上班我们就去帮他们上班,坐办公室去算了。说罢,真的就有人准备进去坐办公室了。还有的就骂骂咧咧起来,说下半年的上交任务一分钱都不交,看把咱们怎么样。七八十个人散在镇政府的操坪里干等了几个小时,水都没有喝一滴,积累起来的情绪眼看就要失控了。这时,一辆小车就准时地开进了政府大院,刁民们以为是何武书记回来了,没等车子停稳,就迎了上去。结果从车上走出来的却是人大主席刘兵兵和邓玉超。何武不在家,张天平和刘兵兵就是镇里的两大巨头。张天平要来硬的,刘兵兵就不同意,他说:“我刚才从窗户里瞄了一下,牛高村的邓玉超这次没有来,这说明他还是个有觉悟的人。你和几十个农民去怎么硬?他们毕竟没有胡来,不能把矛盾激化。我看不如派个人去做做玉爹的工作,让他把这些人劝回去。”“邓玉超?这事本来就是他煽动起来的!行得通吗?”张天平不满地说。“我估计行得通,试试看吧。不然,你说还有什么好主意?”刘兵兵说。张天平自然没有什么好主意了,其他干部更是六神无主。于是,刘兵兵就悄悄地从后门溜出来喊了个车子直奔牛高村了。邓玉超正坐在院子里看两只鸡打架。鸡是一种很温顺的动物,鸡打架是挺有意思的,脖子上的短毛一圈圈都竖了起来,呼呼地响,显得十分威武,但是双方交锋没几个回合就偃旗息鼓没一点事了,又和平友好地一同去枣树底下寻虫子吃。“哟,刘主席大驾光临啦,稀客稀客呀!”邓玉超起身说道。刘兵兵觉得玉爹的话里有话,于是也回应道:“玉爹好福气,诸葛亮运筹帷幄呢。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啦。”刘兵兵说要请玉爹去喝酒,车子就在门外。玉爹说刘主席来一趟也不容易,酒就在我屋里喝算了,这酒比村里的酒要好喝,不会开了条子去报销。结果一下子就切上了主题,两人就坐在院子里一边看鸡公打架,一边谈起今天的事情来。刘兵兵说:“我也知道有些钱收得不合理,但是又有啥子办法呢?全镇有那么多吃皇粮的干部,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还有,我们要保经济增长,书记镇长在县里立了军令状的。云山是一个农业镇,又没有企业,不找农民收找谁去增长经济?否则国家的经济发展如何保证?今年中央提出的国民经济增长指标为百分之八,我们市是省辖市,市里定的任务是百分之十二,县里定到了百分之十四,就拿屠宰税一项来说,县里去年下达给我镇是三十二万,今年是三十八万。”“唉——”邓玉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农民闹闹也是应该的,但僵下去不知会闹出一个什么结果呢。您是有威望的人,去做做他们的工作吧。最终也还是要通过正当的途径去解决问题。”刘兵兵说。邓玉超把荣老七等几个人叫到一边,说书记到县里开会去了,一下子也不能回来,等也是白等。镇里答应将人平二十五块钱的以资代劳款退还应该会算数的,人大刘主席也在这里,要他表个态。这么多人在这里吃住也是个问题,也要防止他们拿做把柄,不如先回去,过几天再派代表来落实。于是,这支刁民队伍就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云山镇,向不同的方向撤去。第六回:保稳定,上纲上线构大案抓头子,村民无奈进班房何武想不到牛高村的几个农民有这么大的胆,竟然真的闹起来了,闹得红红火火,并且把这火烧到其他村里去了,闹得七八个村子都开始蠢蠢欲动。那些刁民们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尤其是那天荣老七率领一群村民大闹云山镇,要挟党委政府,这可是一宗严重的政治事件。何武书记眉头紧锁着,烟屁股丢了一地,嘴唇也烧得快起泡了。他已经有好些天坐立不安了,云山镇已在动荡之中,甚至快要失控了。这一年度快要过去了,上级部门的各项任务正在紧要关头,上缴经费的差额还有几十万,国税地税屠宰税农业费口子还相当大。镇里接连开了几个会,领导挂帅,分任务到人,抓紧催收各种税费,但是干部们都有点畏畏缩缩,不像往年那样一声令下,冲锋陷阵。张天平说:“收不到钱,不但上面的任务不好交差,全镇一百零六名干部的年终福利奖金一分钱都发不出,过年就拿个卵蛋回家。”“县里的先进要保,干部的福利要发。”何武书记说,“工作都是人做的,明天就把干部派到各村去清收上交,谁没做好工作谁就别拿奖金福利。”镇干部们还没派下去,村支部书记却跑到镇里来告急了:“上交,上交,还收个卵上交,他们反攻倒算起来了,许多村民开始拒交上交,并且自发组织人马清查村里的财务账目。”何武再也坐不住了,赶赴县里汇报。县里非常重视,立即派政法委书记梁仲池带着何武去市里汇报。市政法委书记和综治办主任听了何武的汇报后,问:“有书面材料吗?”何武便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份材料来恭恭敬敬地递上。材料写得很好,有纲有线,有条有理,有实有据。领导慎重地问道:“小何,事情真的有这么严重吗?”何武回答说:“现在镇村工作几乎陷于瘫痪状态,这伙刁民以荣老七、邓玉超等为首借减负宣传为名,成立非法组织,凌驾于党和政府之上,抗拒国家上交,引起了社会动荡。这牛高村大半边都黑了,八九百人全部给煽动起来了,镇干部不敢到那里去,去不得,一去就被围攻,据说家家户户都备了一面铜锣,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鸣锣聚众,集体围攻。我们派出所司法所的同志根本不敢进村。据村支部反映,在牛高村还有几十把鸟铳,放言说,哪个干部要在牛高村撒野就一鸟铳收拾。”“他们真的有武器?”“真的有呢!”“这还了得!”综治办胡主任一拍桌子,怒不可遏。见领导动了怒,何武就趁热打铁,补充说:“我们请求领导指示,追究几个刁民头子的法律责任。杀一儆百,确保社会稳定。”市政法委李书记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干部,他一直没有发话。领导当大了,话是不能乱说的。平民百姓可以言论自由胡言乱语,但领导干部说话却得慎之又慎。沉默了几分钟后,李书记说:“教育在先,制约在后;如果教育无效,再取证惩处。县委要组织工作组进村进行正面宣传。”何武非常高兴,断章取义地听取了市领导的话——取证惩处。有了这柄尚方宝剑,牛高村的那个毒瘤就可以拔除了。做一方父母官,就要确保一方平安。不可一世的荣老七、刁民匪首的荣老七、恐怖分子的荣老七这次恐怕在劫难逃了。在回县里的路上,梁仲池说:“不搞就不搞,一搞就要把它搞成铁案。”秋收接近尾声了,晚稻已收割归仓,稻草秆被收拾得像一顶顶清代的花翎官帽卧在田野里。等这些田里地里的活儿都忙完了,凑齐几个票子了,荣老七等就准备到县上或市里去上访。正当他们准备到县上去的时候,县里却派人到云山镇来搞调查了。带队的是县政法委副书记牛平,七八个人,四五条枪。这天上午,牛平一行人来到了云山镇。一进门牛平就说:“老何,县委昨晚召开了公检法司四长会议,成立了专案组,决定对牛高村事件进行专案调查。先派人去把那几个头子找来,我们要进行问话调查。”“那就好,那就好!我们早就盼着这一天啦。”何武兴奋地说,“我马上就安排人去把他们叫来。”刘兵兵在一旁低声提醒说:“老牛,老何,他们喊怕是喊不来的,还是到牛高村里去吧。把警车也停在镇里,我要小阳去喊个面的来。”牛平想了想,采纳了刘兵兵的意见。何武打电话给毛定郴,叫他把牛高村小学的办公室收拾好。吃了午饭,牛平一行就去了牛高村。牛平是从部队转业的,虽说没打过仗,但带过兵。他把牛高村的地形一看,觉得这地方确实是个容易出匪徒和刁民的地方。四面都是山,中间盘着个椭圆形的村子。一条简易公路虽说把村子破了两半,却是一个S形,似开似合,半开半合。便回过头来对陪同的镇干部说,这地方确实有点匪气哩。人大主席刘兵兵是个“本地通”,熟悉本地掌故,说到这个村子,便给牛平讲了一段典故。说云山虽说是个地图上不显眼的地方,但贯通三县,也是个兵家必争之地。第三次湘北会战时,日本指挥官田中次郎少佐率领着一队鬼子兵途经云山镇,看到这个村子后却不敢进兵,而是绕道而行。这鬼子嘴里叽哩呱啦地叫:“太极,太极的,这里的,进不得的。”鬼子退到延寿坳时一整队,发现有三个士兵不见了。“那三个士兵哪里去了?”牛平惊讶地问。“被一个在山上锄红薯的农民掐断了脖子,扔在一个茅坑里喂蛆了。”“日本鬼子都是荷枪实弹训练有素的,哪个农民有这样的本事?”“就是荣老七的爷爷啊,荣胜海。”刘兵兵答道。“还真有点传奇性啊。”牛平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短枪。到牛高村时大约是下午两点多钟,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县里的同志就坐在村小学的办公室喝茶,何武已安排毛定郴逐户上门去通知。荣老七、邓玉超、邓兴来……一共是八个,八个刁民头子。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了,这些刁民们仿佛开了会似的,一个都未到。牛平问毛定郴:“你都通知到了吗?”毛定郴说:“家家户户上了门。”“那为啥不来接受调查?”“或许是听到了风声,县公安局来了人,害怕了罢?”牛平说:“我到外面去走走,你们继续等,我们的工作要做到仁至义尽。”牛平走了出来,敏锐地发现周围有些群众朝这边探头探脑。有的在坡地上收捡豆秸秆,有的在田里慢腾腾地捆着稻草,有的蹲在小河里极仔细地清洗着什么。不远不近,不即不离。他们的神色都有些可疑,偶尔朝村小学这边迅速地瞟一眼,又马上逃开。牛平心想:这不是一般的地方呢,虽说他们有四五条枪,那牛高村的几十把鸟铳也不是好惹的,再加上荣老七的一身传奇般的武功和目前几乎是振臂一呼的号召力,说不定还不好收场哩。牛平下了一个小墈,却见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牵着一条老黄牛迎面走了过来。这老者衣衫整洁,面容饱满,眼睛里透着一种很精明的光。牵了一条牛,身上却没半点泥星。牛晃着头,寻找着路旁和田边的青草。这老者抽了它一鞭,自言自语地说:“你这牛啊,才真正是人民的公仆呢。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和血。只有你才和我们这些泥腿子贴心窝儿啊。”牛便把头平平地伸起来,在空旷的天底下哞哞地叫了两声,表示同意。牛平觉得这老者的话里有话,便笑着说:“老人家,读了蛮多书呢。您贵姓?”“读什么书?哪里比得上如今当干部的大学生、研究生!水平高得吓人呢。不过这水平一高,就把老百姓看成牛屎狗屎了。你们是县里派下来的吧,搞调查要到群众中去,不要镇村干部陪着,陪着有话不好说。包文拯访潼关,陶澎访江南,毛主席视察湖南,都是到群众中访。你们却要把群众喊去,这是搞什么调查?上次也是在这学校里,派出所把邓兴来喊去说是搞调查,结果打了人不说,还要他下跪。”牛平说:“我们去了怕受群众围攻。”一听这话,这老者就火了,瞪了牛平一眼,反问道:“你听谁说的?群众几时围攻过?”牛平哑了口,噎得要发火,咳嗽了一声,生硬地说:“县里搞调查你们不配合,后果自负。”“唉——”老者一声长叹,扭头就走。走了三五步,竟一个箭步跃上了牛背。六十多岁的人了,却矫健得如同一个骑手。明天就是立冬了,这是秋天的最后一个日子。一只不知谁家的狗流浪在牛高村的小河上下,有些凄清地叫到了后半夜,叫到月落星稀。在狗梦寐一般的喊叫声里,人们仍旧安睡着,享受着这小山村的平和与宁静。狗,喊累了,便偎到了荣老七家的柴房里。月亮隐藏到一朵飘来的乌云里去了。牛高村在暂时的黑暗里静悄悄。清晨,县治安大队五十多名干警,加上云山镇七站八所共计一百八十多名吃皇粮的干部,分乘二十多台车子,从天而降,团团围住了睡梦中的邓家弯。县里要求镇里配合,镇里便规定四十岁以下的干部人人要参与行动。第一个醒来的是寄宿在荣老七家柴房里的狗,一双巨大的脚“砰”的一声就踢开半掩的房门。狗夹着尾巴冲出来,被一个干警飞起一脚踢到沟坳下去了。狗在逃亡过程中再次喊了一声荣老七,荣老七就一个翻身醒了,摸着一根柴棍跳出门来。荣老七家是个小独院,早已被包围了,所有的通道都被堵死。手电光齐刷刷地晃了过来,他只穿着一件单衣,赤着脚,双手紧握着一根并不结实的柴棍。他咬着牙,像一头走投无路的狼,眼睛里一半是惊恐,一半是愤怒。迅即,他的脸就紫红了,额上的筋筋像蚯蚓一样爬上来,那张有轮有廓的脸在恐惧与绝望里变了形,在手电光里显得青面獠牙。“你们要干什么?我犯了什么法!”荣老七像鬼一样嚎叫了一声,双手把柴棍握得更紧,握出了一手的冷汗,他赤着脚缓缓地往后移着。前面是呈扇形散开的警察编队,后院和各门侧也都堵满了人,他唯一暂时可作依靠的是身后那一堵并不牢实的土墙。毛翠翠见有人要抓老七,先是吓得像杀猪一样尖叫,然后慌慌张张地从枕头下摸出锣槌就敲。锣就挂在床头的墙壁上。“镗——镗——镗——”三声锣响。哑了。两个民警抓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拖了下来,反着手,捂着嘴押上了警车。刚从被子里拖出来的毛翠翠赤着脚,穿着一条三角裤,歪歪地扣着一个乳罩,仿佛是扫黄的同志现场逮着的妓女。然而,铜锣一响,荣老七就精神大振,眼睛里的恐惧倏的一声熄灭了。哪怕只有短短的三声锣,都似乎给了荣老七无穷的力量与胆气。一个性急邀功的小伙子冲了上来,荣老七像狼一样嗥叫了一声,一柴棍就将他打翻了。“老子打死你们一个,平了。打死两个,赚了。”荣老七突然怪笑了起来。人群便倒退了两步,慌忙把那个受伤的小伙子扶了出去。荣老七嗷嗷地叫着,索性把手中的柴棍舞了起来,倒也虎虎生风,威力无比。黎明的光已经从黑暗里赶来了,淡淡地洒到了牛高村,洒到了荣老七兵临城下的泥墙小院,最后洒在荣老七和他的武器上。荣老七像一个闻鸡起舞的侠客。人群又退了两步。“砰,砰,砰——”干警们鸣枪示警了,荣老七仍沉浸在他的舞蹈里。这时,四个干警悄悄地抬着一个大澡盆猛地向荣老七的头上扣去……荣老七不愧是荣老七,他是最后一个被押上警车的。荣老七押上警车时软得像一摊面条了,他那根柴棍刚直地断做了三截。这个武林高手说不定像一只昏过去的狗一样,一躺到地上又会突然苏醒过来,甚至变成疯狗胡乱咬人呢。有几个未参加战斗的同志便有些遗憾,发泄地踢了他几脚。但刚才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荣老七,这时却哼都不哼一声了。仅仅一刻钟,整个行动便胜利结束了。除邓玉超当晚没在家里住外,荣老七,邓兴来、邓东伦等刁民头子一个个被押上了警车。“呜——呜——”浩浩荡荡的车队在黎明的曙光里一路汽笛长鸣。当天,邓玉超的弟弟就被县里严厉批评了——因为他泄露了行动机密,让邓玉超这个头子漏网了。可是,第二天邓玉超却主动出现在县政法委办公室。“你终于来自首了,很好。”梁仲池说。“我不是来自首的,我没犯法自什么首?我是和他们一起来接受拘留的,我是共产党员,我不怕坐牢。”“你还算是共产党员吗?有你这样的共产党员吗?”“梁仲池同志,那你说说,什么样的人才是共产党员呢?”第七回:太极地,冬去春来迎老七新命运,老七热心修礼堂这个冬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在牛高村,一个外地来采访的记者拍摄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观:S形的小河像一条铁灰色的界线,把村子分割成一个标准的太极图案:一半儿白雪皑皑,清冷寂静;一半儿却是黑色的屋顶和袅袅升起的墨蓝色炊烟。黑与白构成了一个传奇般的村落。第二年春天,刁民头子荣老七终于回来了。他在县看守所里过了五个月零二十一天不劳而获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在这五个多月里,省人大农业委员会的同志进行了真相调查,省委副书记亲自批示:“放人,必须放人,简直是乱弹琴!”荣老七是幸运的。后来,何武、张天平被降职调离,市政府还派了一名副市长亲自到牛高村给荣老七等平反,并由县政府赔偿了十万元人民币。人民,永远是党的人民;党,永远是人民的政党。这一天,牛高村人齐聚村口迎接荣老七归来。这一天,邓玉超来了,邓兴保也来了,他的农民兄弟包括外村的农民兄弟一个个都来了,男女老少,黑压压地摆满了小河的两岸。近了,更近了……一辆黑色轿车小心谨慎地驶入一幅徐徐展开的太极图里。车门打开了,首先出来的是副市长。他向群众挥了挥手,喧哗的场面顿时一片静寂。过了一会儿,荣老七才慢慢地钻出来,他仿佛是在积攒着一份出现的勇气与力量。最先出现的是他的手,然后是脑袋、脖子、胸膛……最后才是脚。脚不出来,那些东西出来了也是白搭。已经领受了特殊使命的八个村民,手指间都夹着一根点燃了的香烟,并且把腰都微微地弯成同一个姿势。S形的小河两岸上摆满了红红的鞭炮,只等荣老七走下车来,那些鞭炮声就会同时响起,响彻云霄。荣老七的脚落地了,真的落地了。可他还没有向前行走一步,便趔趄了一下,猛地跪了下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跪在母亲的面前。他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他平反了!他不是刁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是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相因相袭的农民。这是意想不到的场面,人们一下子都蒙了。连副市长也慌了,忙弯下腰去搀扶荣老七。而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向一直面容凝重的邓玉超投去。时空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这时,人们便看见玉超爹对着青山,对着河流,对着苍茫的远处,颤颤巍巍地低了下去,低了下去,再低了下去……然后双膝就触在这块神秘的太极地上了,仿佛是在祭拜着祖先与土地,是那样的虔诚,那样的静寂。人们恍然大悟,收割稻子一般,呼啦啦地矮下了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共产党万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人说是玉超爹喊的,也有人说是荣老七喊的。“共产党万岁——”一群跪着的泥腿子们齐声呼喊着。“共产党万岁——”群山、河流、空气里,纷纷回荡着这个来自民间的伟大的声音。副市长是一个久经历炼的干部,他说他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面,也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鞭炮声炸响了整个牛高村的天空,远在十里开外的云山集镇也隐隐约约地感到了空气的震动。一晃就是十年。短短的十年,相对于一部漫长的中国农民史来说,它只是历史的一瞬间。但对于共和国的农民来说,这十年却是一个标志性的跨越。天经地义地缴纳了二千六百多年的“皇粮国税”,终于在日落下了帷幕。这标志着中国农民的命运开启了一个不同以往任何历史时期的崭新阶段。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唐记者再一次来到了牛高村。唐记者这次是来采访国家粮食直补资金是否发放到位与新农村建设的。几度沉浮依然担任村支部书记的毛定郴兴奋地对唐记者说:“以前农民要上交,工作很难做,现在种田国家还有钱补。今年是亩平直补57块钱,每户都发了存折,‘一卡通’呢,谁都不敢打马虎眼的。井也打了,沟渠也挖了,水泥路也修了,大部分是国家出的钱。国家不找你要一分钱,反而事事给钱,这农民还有什么话说呢?”唐记者问:“有什么新的问题与矛盾没有?”毛定郴沉吟了一会儿,谨慎地说:“也有吧,比如打牌赌博搞宗教迷信活动的人多了,人也好像都变懒了,思想空虚,精神生活不行……”“那你们村里有什么举措没有?”唐记者问。“有啊!我们正在建一个村文化活动中心。”“这主意不错呀!哪里来的资金呢?”毛定郴说:“资金嘛,不用愁。不用群众集资。玉超爹一大家人就捐了五万多块钱,他们家在外工作的人多。并且搞文化活动中心这主意也是他提议的呢,他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好,很好。”唐记者掏出了采访本,迅速地在上面写写画画着。末了,唐记者想去看看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刁民头子荣老七。十年过去了,荣老七也已年过半百。但唐记者没有看到他,只看到了他的老婆毛翠翠坐在堂屋里铡着一大把猪草。她已经不认得唐记者了。唐记者问:“老七在家吗?”“疯了一样咧,没在家,清早就出去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还逞能,赛力气。”“去干吗了?”“还不是修那个什么中心,也就是修礼堂呗。”毛翠翠“嚓嚓嚓”地铡着猪草说。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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