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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话3主角故事十大催泪语录
  从断断续续放出的故事和图片中,我们感受到了什么?它像一首细腻得耐人寻味的情诗,徐徐地诵吟着感动人心的东西。那些感动,正触动着我们心灵深处的爱与执着。
  特别整理出以下十大最令人感动的催泪语录,看看它们是不是早已刻在你心里的那些话?
  人间最极致的爱,不是得到,而是成全。
——《青衫隐隐》
  催泪指数:★★★★★
  含泪点评:一个女妖的付出,牺牲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成全了自己深爱之人的爱情。说不上伟大,却何其豁达?成全,看似放弃爱,实际却是爱的延续。
  其实,我只是,来和你打一个招呼。
——《牵小牛》
  催泪指数:★★★☆☆
  含泪点评:那个人就站在牵小牛的面前,面对她的无措,没有悲也没有喜,过去的爱恨情仇那一刻都只是一声淡然的招呼而已。如果我们错过了一些人一些事,转身之后是否也该如此释怀?
  你看那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青山长河,世代绵延;就像在我心中,你从未离去,也从未改变。
——《蝶翼》
  催泪指数:★★★★☆
  含泪点评:感天动地的不止是爱情,血浓于水、不离不弃的亲情呀,其实都在你我的心里。
  其实,我心里的话,即使不说出来,他也是知道的。
——《水玲珑》
  催泪指数:★★★☆☆
  含泪点评:水玲珑与武尊神的相恋像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般美妙而短暂,而她与他的心思却很早就连了线。天涯海角,信赖与你相爱的那个人,即使什么也不说,你都会觉得温暖。
  潇湘,你想的事情,不要说出来,也不要去做。很多事情,一说就破,一做就错。即使再有一个轮回,你依然会等来一个失望的结局。
——《潇湘》
  催泪指数:★★★★★
  含泪点评:字字皆是悲观。潇湘在等了24年之后,得到了这样一句劝慰,该是如何的心酸?可是,只要她觉得值得那就已经足够。多年前不是有首歌“是执著是洒脱留给别人去说,用尽所有力气不是为我,那是为你才这么做”……
  世事恰如迷局,寻人,失散,流落,皈依,纷乱无绪,及至谜底解开,那人却已站立在你面前。
——《皮影仙》
  催泪指数:★★★★☆
  含泪点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什么都不用多说了,若你日夜挂念、奔波寻找的那个人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激动的眼泪还会在乎路人的目光吗?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红蔷》(引自《庄子》)
  催泪指数:★★★★★
  含泪点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怎样洒脱的女子才能如此淡定?红蔷,她爱得平静爱得理性。与爱离别的时候,我们是否也可如此,波澜不惊?
  我不会再与你相遇,每一次的相遇都让我如此魂飞魄散,难道我真的是我欠你几世的情吗?我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梅灵》
  催泪指数:★★★★☆
  含泪点评:一只多情的狐妖,努力了几千年,却仍然得不到一个男人的心,她的话中尽是失望尽是心伤。自古多情人总是很受伤。
  人总是要醒的。某一天,醍醐灌顶,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的就不是。
——《狐不归》
  催泪指数:★★★★☆
  含泪点评:人人都有野心,但对于生活,要懂得知足,要懂得感恩。千万不要像狐不归一样,强求结果却忽略了他身边的那些美丽。
  就这样吧,从此山水不相逢。
——《天山雪》
  催泪指数:★★★☆☆
  含泪点评:天山雪爱上了韩干才发现他竟是仇人,何其的悲哀和矛盾,她只是冷漠地说了一句话,心中的爱与恨都得统统放下,这是多么沉重的一句话!
  我们为此感动了,流泪了,我们为此等待着在中演绎这些深情的那一天!
  下了江洲码头,沿河道旁的小径逶迤左行,不久便可走到丰都那座小城。
  似乎有一种力量的牵引,他又朝那间劳碌和生活了六年的作坊走去。秋天的中午安谧诡静,所有人仿佛都被蒸发掉了。走在已有些陌生的故地,他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得很短很短,这让他更加产生幻觉,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到了。天禄坊门前同以往一样,摆满了酒坛。他惴惴地走进去,正在酿酒的小伙计兀自忙着,一旁的老人抬头看他一眼:“客官要买酒吗?”他马上认出了他,坊主曲公,他毋庸质疑地老了,而在十二年前,他还是一个精壮的汉子。
  曲公显然已记不得这个十二年前在他手下帮过忙的小工了。他也无意干扰天禄坊的活计,歉意地朝曲公笑笑,无语退出房来。
  他继续前行。路旁红叶满枝,秋意正浓。走过江面吊桥,穿过洪洲牌坊,翻过一座小石桥,洪洲铜官坊到了。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铜官坊前的那株青梅居然还在。往事像遍野红叶,被一簌火苗擦燃,摧枯拉朽地在脑海里烧过去。他怕见不到他,更怕见到他时,他却已不识故人。
  “请问,”他忐忑地问正在铸陶的小工,“你们这里,有一位叫宋雁书的陶工吗?”
  陶工漠然地看他一眼:“没有。我们这里就两个陶工,我叫曾无涯,另一位叫陶生。”
  “那你们的坊主是?”他不甘心地追问。
  “陶三彩。他出去办事了。客官找我们坊主有事吗?”
  “没,没事。”
  出得门来,手扶青梅树干,才发现梅子早已摘光。如同这些凡人的记忆,已缺失殆尽。
  多年前的他,曾固执地认为这是一棵上苍安排的不同寻常的树。
  然而透过十二年的风尘望过去,他和雁书都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孩子,有着晴空一样的眼白和扑朔迷离的心愿。那个秋天,现在回头看去,终是已经发黄,淡出,融蚀和风化了。
  他和雁书,本是两个战乱遗留下来的孤儿,分别被天禄坊和铜官坊收留,成为帮忙的小工。
  天禄坊酿酒所需陶罐,皆在铜官坊所购。两坊坊主是结交多年的挚友。因了这层关系,两个同龄的孩子,私下里来往密切,义结金兰。那是一段阳光普天而降的日子。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微妙的眼神,都能引起自己心底持久的快乐和战栗。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纵是寒冷沁骨季,山间野蒿烤香芋。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是恣意盎然的春。眼角眉梢,最初的笑意澄澈无忧。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浪里白条,水花扑面,嬉闹无间。
  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及至青梅时节,碧色的雨,落在一树梅子上就藏了起来,梅开白色的花,结出的果子却是青色的,青青的梅子,酸,却有无比的清香。而雨珠是比梅子还要小的颗粒,在漫天温静如尘埃的细雨中,他又看到了雁书——青翠无知的他,稚气洁净的他,少年垂髫的他,在碧色的雨中,摘下那满枝梅子。
  青梅搁置在雁书手中的细瓷陶瓮里,橄榄一样的翠色。他说:“酸的,不好吃。”
雁书笑着接话:“本来就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酿酒的。”雁书留下青梅和陶瓮,尔后告辞。他倚着门栏看着他,手支在门柱上,长久地不肯放下来。这样的季节,总在不经意的时刻,下起雨来。那青色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简写成一枚记号。
  而青梅和陶瓮,被他细心收起,十二岁的少年,挽起衣袂,模仿着曲公的样子,酿起青梅酒。
  酿酒坊里弥漫着的青梅香和酒香令他醺然如坠梦中。而如梦的场景中,十二年前那个酿酒少年青涩纯净的笑容却真实的几乎触手可及,他熟练地将满瓮青梅倒进盛满清水的大缸。调皮的青梅入水时溅起无数水珠到他乌黑的头发上,一颗颗晶莹剔透。冰糖也被碾碎,碾成细小的颗粒。他把洗净的青梅、冰糖和白酒倒入陶瓮,用箬壳将坛口盖牢,再用麻绳扎紧,确定没有漏气后盖上红纸再扎紧,红纸上书“为雁书密酿”。两个温和安静的少年。时间过得稳稳当当,在他们干净如水的故事里,一切顺理成章。
  那些年,国境频出事端,战事纷乱。朝廷开始四征壮丁,十二岁的孩子,都不能幸免。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作坊众人纷纷南下逃难。南逃的人群,自身都已难保,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命若浮萍的孤儿。
  急管繁弦瞬间转为疾景凋年。他和雁书也被裹挟在逃难的人群中,行至一无名山涧旁,他的双脚已血肉模糊,雁书的足间亦布满水泡。一位推车师傅见他们可怜,决定让他们坐他的车走,无奈推车年久失修,只能承载一人。雁书把机会让给了他:“我自己还能走,你快上车吧!”他无端地恼了起来,执拗着不肯上车。雁书目光清冽,口气镇定:“一路风寒,加件衣裳!”他把自己的秋衫脱下来裹在他身上,然后一把将他推上车。陌生的人流似潮水迅速涌满了他身旁,他匆匆将那罐青梅酒递与雁书。人影涌动中,他久久凝视着雁书那略显单薄的身影,那一身素朴的苍蓝布衣,久久地凝视着,忧伤而且无助。他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他宿命地预感到,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再忆起雁书,已是十二年后的今日,傍晚独伫江洲码头,江水面无表情地恒定东流,点点江鹭雪片一般飞过。他坐上前往长安的扁舟,看到黄昏里,天空的颜色由鲑红,到藕紫,到晦绿,暗紫,到黑……再到苍蓝,白日隐去,大地归于寂寞。
  当年一别后不久,推车人便死于动荡漂泊之中。流落异乡的他,被一个江湖皮影师傅收留,他潜心向学,学会了皮影戏。两年后,皮影师傅病逝,他被微服下凡的太白金星看中,历经十年风雨,降伏散落人间的十二生肖魂魄,悉数化身为自己掌控的皮影,他因此仙化为掌管凡间十二生肖的皮影仙。
  江水两岸起了灯火,有人吟唱多年前的一首歌,有人忧思重重,有人心事暗涌,有人忆起了从前的人,从前的片段。斯人应无恙吧?斯人此时还记得苍蓝么?雁书那一袭苍蓝布衣,苍蓝得如同暮色湮于寂灭的颜色,如同火焰熄灭前最后一丝残色,如同皮肤下血脉隐隐的色泽……当生命中的繁华都已失去,所有的华丽都蚀落了彩衣,惟有这一抹苍蓝恒久弥新,惟有这一身素华温煦暖心。
  时光辗转起伏,流年百转千回,记忆被打磨成掌心中最凛冽温柔的茧,他却从不曾修剪。从江洲到长安。欲寻故人无觅处。
  一天,皮影仙经过长安东市茶楼,发现众百姓云集,神情凝重。
  上到二楼,只见一位身着官服的棋手正和一位蓝衫华美少年对弈。那少年眸若星子,表情深邃,却自有浑厚凛然之气。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他渐渐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武才人意欲征地,指使手下容嬷嬷驱赶摆摊设市的平民。众人不服,推举一位出身平民的棋手向圣上激昂陈书,痛斥武才人这种不顾百姓死活的无理行为。
  武才人怀恨在心,设下毒计。容嬷嬷遵武才人之命,假称一棋定胜负,若平民棋手能胜过武才人的手下,便撤回此次征地计划,若负,征地仍将继续。那平民棋手年纪轻轻,便已是大唐棋界翘楚。他自持棋艺超群,欣然应允。谁知第二天,容嬷嬷铺开的竟是象棋棋盘。楚河汉界扑入眼帘,众人恍悟这不过是武才人设下的文字陷阱,而平民棋手却已无法争辩,仓促间只得硬着头皮和对方弈起象棋。
  皮影仙对武才人之举心生反感,一心想帮那少年棋手。他见那少年局面吃紧,汗水涔涔,便在休息饮茶的间歇,趋身上前道:“公子莫急,我来帮你。”
  皮影仙本是天庭仙灵,谙熟日月星辰,洞悉棋局变幻,调用棋子,易如反掌。
  进入残局,皮影仙意念暗动,神不知鬼不觉,残局上已赫然多出一马。
  棋局变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旁人肉眼凡胎哪里知晓。少年棋手心里却有数,眉尖轻轻一挑,算是领情。
  少年棋手终于逆转乾坤,奠定胜局。众百姓交口称快。皮影仙含笑退出人群,少年棋手竟不知不觉地一路尾随而行。走到一棵柳树下,皮影仙回眸笑道:“你要这样一直跟下去吗?”双唇抿出一抹调谑之意。
  少年棋手顿感失态,连忙鞠躬说:“刚才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只怕全长安的普通百姓都要遭殃。在下谢谢公子的成全,诚问公子家世,来日定携众百姓上门拜谢。”
  皮影仙不便向他透露自己的仙界身份,这是仙必须遵循的天道。只说自己自小就尾随师傅学习皮影,浪迹江湖,只求温饱。
  少年棋手却兴致盎然,娓娓恳述道:“多年前因国事动乱,我和最好的挚友被迫分离。我有幸被一位南下的棋手带走,悉心学棋。随着国力繁盛,迁居长安。而故地江州,我已暌违多年。我曾经找过我那幼时挚友,但一直无果。公子游走江湖,见多识广,若有幸见到故人,烦请转告之。”
  皮影仙心头一惊:“请问公子姓氏?”
  少年棋手作揖道:“在下姓宋,名雁书。”
  陡然间,皮影仙灵魂出窍。难怪似曾相识,竟是故人至。
  可他实在不能趋身上前,因为自己的神仙身份;也因为,近情情怯。
  他作揖应道:“在下皮影仙。”
  世事恰如迷局,寻人,失散,流落,皈依,纷乱无绪,及至谜底解开,那人却已站立在你面前。
  日月穿梭,不系乾坤系流年。几天后,二人相约在长安茶楼小叙。言笑晏晏,相处甚欢,似是已回到旧日时光。
  有时亦对弈一局。秋日阳光照在棋盘上,他们的手臂在棋盘上起起落落,棋子被阳光照射着透出晶莹的光泽。虽是无语,而手指间的交流,似乎已对彼此倾诉了很多。
  及至有一天,他终于决定要为雁书演绎一段皮影戏。十二年的情谊,一一翻阅。宋雁书兴致盎然地帮他取箱子里的皮影和竹签。
  两个稚气孩童在朔风中搀扶着前行——是寒冷摄骨的冬。
  酒坊老板说:“酒坊只缺一人,就留下你好了。”那少年眉眼怯怯:“你不收留他,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酒坊老板声如洪钟:“那你去陶器坊看看,只说是我说的,那里的坊主是我的好友,他那里正好也缺一个小工。”两少年破涕为笑——是渐暖的春。
  少年送了一瓮青梅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恣意的夏。
  秋别离,少年行,“我自己还能走,你快上车吧!”——是沉重宛转的秋。
  只是一段皮影,却依稀是十二年前的辰光,是十二年后,光影涌动的华宴。宋雁书凝神细看,双眸璀璨如星子,告辞时语气沉郁:“明日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可是明日,竟没有明日。皮影仙久坐茶楼,直至夕阳西沉,那个人还没有来。
  如魂脱壳,他竟痴痴地坐到半夜。打佯了,东市戏台的胡巧儿突然哭泣着跑到茶楼前,说:“公子可是在等宋公子?昨日宋公子回家不久,只饮了一盏茶,便七窍出血而死,众人猜测是武才人派人在茶水中下了毒。宋公子救助众人有恩,公子可有良方相救?”
  皮影仙怔呆了。往事象雾一般悄然弥漫升腾,过往云烟,如同棋盘上的经络,子起子落的地方都是他系了结的悲伤。
  ——这泱泱红尘滔滔浊世中,他最在意的一个人走了。
  奔至雁书房中,已是白布覆身。他一把掀开寿布,雁书面色铁青,分明是毒害致死。
  他一时忧伤集结,竟迸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一直以为,纹秤之间那手语的交流,他们会维护一生。却不曾料到,命运宛若棋局,子起子落间,自有它冥冥的定数。
  昏沉梦中,红尘往事,依稀重现。及至天明,他终于苏醒过来。思绪迷离中,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傅太白金星。太白金星曾经告诉他,作为掌管凡间十二生肖的仙灵,只要释放自己掌控的十二生肖魂魄,便可以拯救一个凡人的生命。但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将逃脱的十二生肖魂魄重新招回,方可避免十二生肖贻害人间;如若失败,自己将会魂散九天。
  琴台知音,伯牙子期,弦断有谁听?皮影仙走出房门,在天穹中决然纵身一跃。顿时,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纷纷从他身边奔跑而出,散落人间。
  皮影仙回房,看着宋雁书长舒一口气,复活过来。
  “你醒了。”他对宋雁书笑了笑。然后他必须要走了,他要赶在十二个时辰内,将逃脱的十二生肖魂魄重新招回,否则他自己将魂散九天。
  一路都还顺利。只是最后一个亥猪的魂魄怎么找也找不到。
  眼看十二个时辰就要到了,皮影仙心急如焚。这时他偶遇一位云游画师。皮影仙向画师讲述了自己的经历,问道:“画师云游四方,见多识广,可曾知晓亥猪的魂魄散落凡间何处?”画师有意帮他,却也不知亥猪魂魄的下落。眼看时辰就要到了,两人都着急起来。这时画师提醒道:“公子不妨去地府孟婆那里看看。凡间时有失意之人自饮孟婆汤,或许她那里有人寄存的亥猪魂魄。”
  皮影仙匆匆告辞。在孟婆那里,果然得知有一个亥猪魂魄刚刚被寄存。谢过孟婆,皮影仙终于收齐十二生肖的魂魄,所幸未酿成大祸,心头后怕不已。
  他兴冲冲回到长安,却发现宋雁书已不在床榻上歇息,四周查看,依旧杳无踪迹。
  他急忙出门寻找,却与那个相貌奇怪的云游画师再度邂逅。画师告诉皮影仙:“我到达这里的时候,宋公子已醒来多时,我为他讲述了整件事情,并告诉他,你正在四处寻找一只亥猪魂魄的下落,如果时辰到了还找不到,你只能魂散九天。”
  “你对他说这些干什么?!”皮影仙简直有些愠恼了。
  “是他追着我问的。”画师摊开手,一脸无辜地辩解道。
  “那他人呢?”
  “他听完我的话就出门走了,拦都拦不住。临走时,他留下一个包裹,托我转交给你。”
  “我早已猜出是你。因为那日为我演绎皮影戏,我在你的皮影箱最深处,看见一件补丁累累的少年秋衫。当年少年行,秋衣十二年。我和你同属亥猪。我找孟婆,将自己的魂魄寄存在那里。你不必救我,历经十数载,你方能化仙,实属不易。所谓近情情怯,而你的一番情谊,我心已知。”
  ——包裹里是这样一封信,和一个陶罐。
  皮影仙揭开陶罐,密酿了十二年的浓酽的青梅酒香顿时释放于天地间。
  一瞬间,皮影仙仿佛当胸被晚风穿过,成为一个作痛的空洞。
  皮影仙决定豁出去了,他直奔地府找阎罗王要人:“阎罗王,你我素来毫无交情,但我要救的人将自己的魂魄化作了亥猪皮影,你只要将他的生辰还给我,我自然会用毕生来报答你!”
  阎罗王冷冷道:“你当初为了救宋雁书,释放十二生肖,已是犯了天条,若不是天蓬元帅错投猪胎,与那逃脱的亥猪生肖归元合一,那孽障不知要闯出多少祸来!”
  皮影仙哀声求道:“阎罗王,我知道自己私情蒙心,遭什么样的报应都是咎由自取。只恳求你将雁书的生辰交还与我,他日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毫无怨言。”
  “你休想!”
阎罗王怒喝道,“你找我要我就给你,那岂不坏了地府规矩!”
  皮影仙凄然地摇了摇头:“话已至此,再说无益。阎罗王,那就休怪在下无理了!”
  皮影仙双手一展,召出十二生肖皮影,手臂挥动间,那十二生肖皮影决然奔突上前。一时间,地府里光影斑斓,皮影齐踏,争相纷至,络绎不绝。皮影仙使出浑身招数,十二生肖皮影将阎罗王团团围住,轮番攻击,水泄不通。阎罗王应接不暇,竟不是对手,他心下陡生一计,瞄准空挡,趁皮影仙不防,一把掐住亥猪皮影的咽喉——“你再敢上前,我就收了宋雁书的魂魄,这样你纵然索回他的生辰,他也是还魂无门!”
  皮影仙大惊:“不要!”那是雁书的魂魄,他岂可坐视不顾。手臂轻展,悉数招回剩下的十一个生肖魂魄。
  阎罗王讥笑道:“可叹你身为天界仙灵,却为了一个凡人,一会儿奔突骁战,一会儿低声哀求,你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个神仙的样子?”
  皮影仙双目圆睁,颈间青筋闪露:“我原本就是凡人,经多年历练得道成仙,内心却终有一丝人性未褪。你说我凡根未净,我丝毫不以为杵。我自知不比武尊神和杀破狼以死济苍生,也从未想超越他们。在我心中,仙灵的身份,自己的生命,多年的道行,不过贱如草芥。阎罗王,我只想告诉你,你实在是低估了一个仙灵和一个男人的勇气和决心。”
  话毕,他指尖唤来明火,毅然火烧麾下的皮影。十一个生肖魂魄争先恐后,纷纷逃脱,奔跑跳跃,一时间,地府里暗影憧憧。
  就在阎罗王目瞪口呆之际,皮影仙大喝一声,决然释放出自己的魂魄和体内所有的真元。十一个生肖魂魄和属于他自己的亥猪魂魄还未逃脱出地府,就被他所有的真元封住成为石雕,被永远禁锢在了地府之中。
  “阎罗王,我已经为雁书捐出了自己的魂魄和所有真元。多年的道行和修行,也在瞬间化为乌有。十二生肖被禁锢在你们地府,再也无法出去作孽。我辛苦一生换来的十二生肖已归你们地府所有。你留着雁书的生辰已是毫无用处,还是放了他吧。”
  阎罗王怔住了。他意念忽软,手一松,属于宋雁书的生辰和亥猪魂魄瞬间回归人间。
  看着雁书的魂魄和生辰重获自由,皮影仙释然地笑了笑。他的全部真元正缓缓消散于地府之中,这时他看见包裹中的陶罐跌落出来,他咬咬牙,使出毕生最后一丝力气,牢牢抓住了那个陶罐。完成最后一个心愿,他就要毫无遗憾地魂散九天了。
  宋雁书似是死了,却又如同坠落梦中。他将自己的魂魄给予孟婆后,便喝下孟婆汤,沉沉跌入梦境之中。神思迷离中,他看见皮影仙朝他跑来,十二岁的孩童,踉踉跄跄跑到近前,渐次跑成二十四岁的华美少年。骨骼清奇面容俊美,表情是波澜不兴的冷。及至他面前,面部突然泛起了发自肺腑的笑,双颊是酒醉的酡红。他只看了他一眼,便被飓风卷起,越吹越远,他的话音从远处传来,渐次飘渺……
  “我已饮下十二年前我为你酿的那一罐青梅酒,自饮密酿,我想我是有点醉了。但是我知道,人在微醺的时候其实是最清醒的,微醺的时候就能畅所欲言,没有了退让,没有了拘谨,也没有了阻拦。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来寻你?
  十八年前,我和你,是这泱泱红尘中无亲无挂的孤儿。我们并不相识。
  那年重阳节,邻居见你可怜,施舍了你一碗面。
  我被面香吸引过来,看着你的碗,眼睛再也不愿意离开——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面。我眼巴巴地看着你,你看看我,再看看面前那碗面,似乎经过了一生的挣扎,你把碗推给我说:你吃吧,我刚才已经吃了好大一碗。
  我太饿了,也顾不上不好意思,端起碗就大口咀嚼起来。我狼吞虎咽,快速吃完了那碗面——那样的美味,妙不可言,我一生再没有尝过。
  而你看着碗里剩下的汤,对我强装欢笑。我知道,这碗面必是你已经企盼了很久的。
  我擦干净嘴巴,惬意地走开——可你一定不知道,我并没有走远,我吃饱了,只想靠在大树的枝桠间,躲在树叶荫凉里,打一个盹。
  然后我看见你,盯着那个碗,盯了很久,然后机警地环顾一下四周,快速将那碗残汤喝光,还意犹未尽地,抱着碗,舔干净了碗里剩下的碎沫。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用尽一生的力气都无法偿还你,偿还那一碗面。”
  宋雁书猛然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铜官坊前那棵青梅树下。四周青梅芬芳,酒香四溢。他的耳畔是一个空置的陶罐。
  他揭开陶罐,余香萦绕。青梅要经历怎样曲折繁复的过程,才能酿出这醉人的香?而时间是经,空间是纬,就这样,将他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宋雁书心头一紧,似有万箭穿过,手中的陶罐再也把持不住,兀自朝地面落去。
  陶器难道仅仅是一种容器吗?它们经历揉、塑、雕、琢、高温之炼、煅烧之痛、火的炙烫、光的暴晒、染料的浸染,最终以塑陶人想象的形状诞生在世人面前。世人以为陶器没有情感,其实,陶器的诞生过程,已然是一场具象的痛楚。
  陶器的一生,会承载青梅、酒酿、棋子,甚至血与泪水,陶器会因它们而显得安宁或沉郁,欣喜或哀伤,但最后,每一只陶器的命运却无外都是一样——
  破碎。
  故事发生在蟠桃大会前夕,而实际的伏笔,在五千年前便已埋下。天宫巧匠为王母过蟠桃大会日夜赶制七彩霓裳。瑶池舞姬舞彩娥负责照料刚刚染好的七色绸缎,而房间的桌上,放置着王母珍若拱璧的一面铜镜。
  这面铜镜的稀罕之处在于其无法照见自己,却可以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在王母的年轻时节,或许,也曾在这面铜镜前静望玉帝吧。这样的凝望,不知是一时还是一世,而铜镜两面的两只蝴蝶浮雕,却已经彼此凝望了五千年。
  姐姐蝶翼,妹妹清影,本是傲来村的两只蝶妖。五千年前的谷雨时节,王母将姊妹俩收服,将她们的魂魄化为镜面两侧的两只蝴蝶浮雕。王母期待她们化仙后,能成为蟠桃园桃花丛中的守护花神。
  这五千年中,蝶翼每天都能从镜面里看见妹妹的样子:蹙眉,微笑,怔忪,凝思,缄默……而清影也无时无刻不在观望姐姐的样子。五千年的栖息和守望,她们见证着彼此的修行与成长。而就在蟠桃大会召开的前夜,她们将羽化成仙。五千年的道行,瞬间喷薄而出,将使她们化身为天宫中美艳绝伦的彩蝶。
  满怀的憧憬,却在那一夜倾泻殆尽。半夜时分,舞彩娥不小心伏案睡着。烛火烧着了屏风,烈焰波及七色绸缎。待姊妹俩从梦境中惊醒过来,火焰已如波涛汹涌翻腾。
  来不及了。她们必须提前将真元从蝴蝶浮雕中挣脱而出,否则只能葬身火海,五千年道行瞬间化为乌有。蝶翼聚集毕生力量,率先从浮雕中抽身而出,绚丽双翅在空中突伸、张开、舒展、款摆。清影则慢了半拍,尾翼还不及从浮雕中剥离,火焰已不动声色地蔓延上来。“姐姐,拉我一把!”清影慌乱地叫道。蝶翼振翅空中,上前伸出手。可这时突窜的火舌灼伤了她的手,她本能地退缩了一下——就这一下,清影尖叫一声,悬在半空中的手倏忽下滑,已经羽化了一半的翅膀又归入铜镜。
  “妹妹,再来一次!”蝶翼着急地叫起来。火舌已舔到了铜镜下端。
  清影聚集全身力气,再一次试图抽身而出。这时,门外守护的天兵玄云霄听见舞天姬的呼救声,冲进屋子,他目睹横梁在火中已倾斜欲坠,情急之中他一把推开舞彩娥,火舌翻卷的横梁劈头摔到他脸上,滚烫的火苗灼痛了他的面颊。长斧从他手中脱落,一下砸在了铜镜上,铜镜从桌上翻落下来,清影只感面颊一阵锐痛,被铜镜裹带着径直坠落凡间。
  “妹妹!”蝶翼目睹这一切,凄厉地大叫起来。但一切已无法挽回,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铜镜快速下坠。清影无助地看着自己和铜镜在风中快速坠落,她羽化了一半的轻巧身躯被风吹得变了形。而就在铜镜砸向地面前的一瞬,清影猛然警醒,她近乎本能地用尽周身力量抽身而出,近乎狼狈地蜕化为一只羽翼残败的蝴蝶。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孕育了五千年的梦想,终于幻灭了。
  清影蜗居在傲来村后山中,枉自修行五千年,却从起点回到了起点,重新做回了蝶妖。更糟糕的是,玄云霄的利斧在她脸上留下了无法弥合的伤痕。她被迫整日白纱蒙面。这样的境遇,换成是谁都会欲哭无泪。那些和姐姐蛰伏在镜面两侧的岁月,那些满心期待和憧憬的过往,全部转变为结结实实的嘲讽。当这些嘲讽根本找不到反击的对象时,便转换为内心的不甘和郁闷,而所有的不甘和郁闷最终汇聚为仇恨——对舞彩娥的恨。如果不是她的疏忽,七色绸缎怎会燃烧。对玄云霄的恨。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会变得如此丑陋。对姐姐的恨,如果不是她在关键时刻的缩手,自己早已跃然化仙。所有这些仇恨淤积在心头无处排遣,她终于蜕变为傲来村后山中无恶不作杀人无数的妖。
  而与此同时,蝶翼正日渐成为蟠桃园中最受王母器重的守护花神。她的温和谦恭,她的娴雅知礼,她的清丽脱俗,使得她日益成为天界最受人瞩目的仙子。
  蝶翼和清影如同利刃的锋与背。她们的人生交缠在一起,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可相同的血脉在她们身上却奇异地走向殊途。一个无可挑剔地顺应美德,成为天界仙灵;另一个的人生却拐了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弯,走上了背道而驰的路。
  可事实上,清影不知道,天庭上的姐姐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自己的这个妹妹。
  当年那一瞬间的缩手,是埋藏在蝶翼心底最凛冽的伤痕。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苦苦寻找妹妹的下落。直到有一天,她在长安袁守诚那里得知妹妹深居在傲来村后山。
  蝶翼原以为这样的重逢会浸满泪水,没想到妹妹却出言讥诮,一番话犀利地砸来:“你是来可怜我的吗?你是来施舍你廉价的同情的吗?”蝶翼苦苦辩解,清影却不为所动,半晌,她微微侧身,掀开面巾:“你可知,当年就因为你一念之怯,害得我面增伤疤,且上天无门,沦为妖孽?”
  蝶翼倒吸一口凉气。妹妹脸上那扭曲的疤痕,恐怖狰狞如巨蜥盘桓,是劈面而来的惊与煞。
  “我要报仇,当年害我的玄云霄和舞天姬首当其冲。”清影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句话,飞入丛林深处。
  蝶翼看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内心一片怅然。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妹妹,你等等我!”她朝妹妹追去。
土人参:佳期别在春山里,应是人参五叶齐。
  清影化身为蝶,在峭壁边的一棵野柿树上小栖。蝶翼一直默默在身后尾随着她,她已不胜其烦,现在终于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这时一阵窸窣声惊醒了她。在峭壁边休息居然都会被人惊扰,清影有些恼怒地轻抬眼帘。面前是一个背着竹筐的中年汉子,正小心翼翼地站在树干上采摘野柿。
  神经病!清影心想,正要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中年汉子恰好转过身来,他手中握着一个饱满的野柿,一脸欣慰满足的笑——清影顿时怔呆了。
  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就是!这些年清影一直在寻找玄云霄和舞天姬的下落,却不曾想玄云霄自己送上门来——纵然他已面目沧桑,而她在梦里都能认出他来!
  清影不假思索地振翅而起,在玄云霄眼前轻撒花粉,玄云霄顿觉眼前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双手在空中比划半天,一把抓空,失足坠下山崖……
蝶翼来晚了半步。当她追赶妹妹到谷底时,发现因守护七彩绸缎失职而被贬下凡尘的玄云霄已静静地长眠在谷底,身旁是一筐泼洒了的朱砂和几个散落的野柿,而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野柿。他身上的血溅落到朱砂上,凝固成了深重的赤黑色。
  蝶翼知道自己来晚了。妹妹已经杳无踪迹。一想到妹妹还不知将屠戮多少无辜生灵,她便觉烈焰焚心,踉踉跄跄回到天庭。
  不久后的一个深夜,蝶翼思虑妹妹夜不能寐。突然听见蟠桃园外传来一阵叫嚣声。她看见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跑进蟠桃园,茫然困顿地在憧憧桃树林中跌跌撞撞,最后竟一头栽倒在自己面前。蝶翼弯下腰,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
  那壮汉捂着肚子,只顾呻吟,已说不出任何话语。蝶翼注视着他的眸子,那邪恶凶煞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抹罕见的纯真。不知为什么,蝶翼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轻叹一口气:“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误入歧途的妹妹。”而壮汉并未听见她的话,他已晕厥过去。
  众天将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进蟠桃园,边追边叫喊着“刺客!抓刺客!”刺客?蝶翼心头一凛。却只缘了他眼神中那抹残存的纯真,她瞬间松绑了自己内心的底线。
  众天兵涌进蟠桃园后,蝶翼及时轻展双翼,将晕厥的壮汉藏于翼下,面对众人的追问,她只是晏晏浅笑道:“适才看见一黑影往兜率宫方向跑去,众天神何不去那里查个究竟?”她的心慌乱地跃动着,所幸众天神随声散去。
  “你为什么救我?”
那个名叫澹台却邪的壮汉惶惑地问蝶翼,“我是刺客,你本应杀了我。”
  “是的。我本不想救你。但你眼眸深处尚未褪去的一丝纯善打动了我,让我想起了我那误入歧途的妹妹。我觉得你根骨不恶,只是暂时被阴霾蒙住了视线。你是可以,也应该得到拯救的。”
  “谢谢你。不过,真的不必了。”澹台却邪粗重地喘口气。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些是背离了内心初衷的,但知恩图报、忠义孝主向来是青鲨的禀性。他再怎么自责反思,也无法背离自己的禀性。
  在蝶翼的悉心照料下,几天后,澹台却邪的伤情好转。他向蝶翼仙子提出告别。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蝶翼再一次劝道。
  “不会的。”
  蝶翼叹口气:“感恩图报自然是一种美德,但毫无原则地以伤害无辜作为报恩的代价,这样的感恩图报就衍变为一种愚忠。”
  他不愿再多说什么。青鲨向来沉默,撕咬搏斗是他们唯一的语言。只是在离开蟠桃园时,他不禁回眸一望,眼前桃花灿烂,片片桃花开放成云霞,轻逸地起伏动荡。
  而蝶翼心里已经下定了去拯救妹妹的决心。当她再次回到傲来村时,已经找不到清影了。她独身一人,郁闷地来到大唐南江州药坊,看见一个碾药小童正站在药坊门口努力够一只被挂在树梢上的风筝。那孩子的纯真无邪,令蝶翼不由得想起从前自己和妹妹在一起的快乐无忧时光。
  蝶翼帮小童取下风筝,好奇地问他:“这树倒也不高,别的孩子都会爬树,你怎么就只知道站在树下傻够?”
  小童嘻嘻笑道:“我去年爬树不小心从树下掉下来,脸上摔了好大一块疤,所以后来我再也不敢爬树了。”
  蝶翼奇怪地追问:“那为什么你脸上没有留下瘢痕呢?”
  小童得意道:“都是爷爷帮我治好的!我爷爷孙思邈可是大唐著名的药圣哦。”
  蝶翼欣喜万分,她跟随小童走进药坊,找孙思邈求助。孙思邈告诉蝶翼:“如果你能熬制出五行复颜汤,便可使你妹妹复容。只是这五行复颜汤罕世难求,需要五味药方,分别是土人参的茎块,金盏菊的花朵,水仙的蓓蕾,木芙蓉的花蕊和火石榴的果实。”
  告辞前,孙思邈反复追问蝶翼:“你真的决定要去找五行复颜汤的药材吗?这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事情,搞不好还要献出自己的多年道行。”
  “我不介意的。”蝶翼这时已经决定牺牲自己来拯救误入歧途的妹妹了。
  蝶翼在天庭就听说乌斯藏西万寿山五庄观有千年人参。去五庄观,路经长安,她看见芙蓉妹妹在街道上嚎啕大哭。芙蓉妹妹哭诉道,丈夫在卖包子的时候,一位蒙面女子上前购买,风吹起了她的面纱,她丈夫被她脸上的伤疤吓了一跳。那蒙面女子竟莫名地对丈夫下了毒手。
  蝶翼明白妹妹又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她连忙追问芙蓉妹妹那蒙面女子的行踪。
  芙蓉妹妹咬牙切齿地哭着说:“那恶毒女人往阳关方向去了。”
  蝶翼快速追赶。终于追上了清影。
  蝶翼苦苦哀求妹妹,千万不要再害人了。
  清影不听,反唇相讥道:“要不是念在姐妹情谊,我对你也不会客气的。只是我怀疑,做我的敌人,你到底能撑多久?你别再追我了,下次再看见你,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话音刚落,便飞入浓墨般的夜色里。
  冷。她只觉得周身滚过寒冬时节最凉薄的初雪。她牙关僵紧,承受着无人知晓的五马分尸。
  蝶翼去五庄观找到庄主镇元大仙。镇元大仙早已听说过面前这位蟠桃园守护花神,倾听她的述说后,为难地说:“万寿山上确实暗藏着一些人参娃娃,是千年人参集天地灵气衍生出的精灵,只是,只是捕获他们,需要消耗自身的千年道行。”
  蝶翼想都没想便直奔万寿山。如果牺牲自身的千年道行便能改变妹妹的容颜,她自然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金盏菊:雪菊金英两断肠,蝶翎蜂鼻带清香。
  获得千年人参后,蝶翼飞到广寒宫找嫦娥恳求金盏菊的种子。
  听了事情的原委,嫦娥提醒道:“蝶翼妹妹,这金盏菊一千年才开花一次,你必须牺牲自己的千年道行催开它,而且还要牺牲自己羽翼上的华美颜色为它染色。”
  蝶翼没有犹豫。她褪去一身华彩,变成一只朴素的白色蝴蝶。而自己的颜色幻化为花朵的色泽,金盏菊绽开出璀璨的花朵。
  嫦娥惊讶极了:“蝶翼妹妹,你这是为何?”
  蝶翼笑着回答:“只要能让妹妹恢复容貌,重新回到常人的轨迹,我甘愿做出一切牺牲。”
  “唉。”嫦娥说,“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已占出你妹妹正在大唐南夜行。现在人间是夜晚,我会为你聚拢广寒宫清辉,你快去大唐南的梨花丛中去看看她吧。
蝶翼在大唐南的梨花丛中找到了妹妹:“妹妹,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华彩了。”
  “呵呵,你是在故意羞辱我吗?即使没有华彩,别人还是会赞叹你的素雅、洁白和高贵,如同这里的梨花一样,如同今夜的月光一样——可是,会有人这样赞美我吗?
  “妹妹,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我上次已经提醒过你,如果你还缠着我,我是绝对不会再客气的!”清影挥翅上前,蝶翼被迫应招,双方打斗起来,蝶翼处处留心,清影却招招致命,蝶翼自然不是对手,五行魔杖被击落于地。
  “奇怪。你的功力怎么差了这么多。看来你在天庭只顾养尊处优,连基本的修炼都没有了。”
  蝶翼没有辩解。她没有告诉妹妹,自己已经为她捐出了两千年道行。
  清影松开掐着蝶翼脖子的手:“我还有正事要做呢,懒得理你了。”她转身飞入繁花深处。夜色浓酽,蝶翼看不清妹妹的背影了。
水仙花: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蝶翼来到长安,继续寻找水仙的蓓蕾和木芙蓉的花蕊。
  她走进长安花店,打听是否有水仙和芙蓉出售。谁知花店老板脸色突变。
  原来,武才人受宠,她令百花在自己生日那天一齐开放祝寿,就是逆四时八序、二十四节气也在所不惜。水仙花神和芙蓉花神生性正直,不畏强暴淫威,断然违抗武才人之令。武才人闻讯,恼羞成怒,囚禁了水仙花神和芙蓉花神,并摧毁了大唐所有的水仙和芙蓉。
  花店老板偷偷告诉蝶翼,听说上官仪不满武才人的跋扈,也不甘看着水仙这人间奇葩消失,在自家庭院内私自保留着一些水仙块茎。芙蓉种子则被好心的芙蓉妹妹偷偷藏了一些。
  蝶翼找到上官仪。上官仪告诉蝶翼,自己确实私藏了一些水仙的块茎,但由于武才人将水仙花神的魂魄押在五指山芦花处,只有击败她,释放水仙花神的魂魄,水仙才可以结出蓓蕾,而芙蓉花神的魂魄则被囚在了长安容嬷嬷那里。
  蝶翼跑到五指山,击败芦花,水仙花神重获自由。她回到上官仪那里,再次牺牲自己的一千年道行,水仙终于结出了蓓蕾。
木芙蓉:芙蓉欲绽溪边蕊,杨柳初迷渡口烟。
  蝶翼到长安找芙蓉妹妹。芙蓉妹妹听了蝶翼的故事,被她对妹妹的深情所感动,决定帮助她们。她慷慨地将自己私藏的芙蓉种子给予蝶翼。
  蝶翼击败武才人的手下容嬷嬷。芙蓉花神的魂魄得以解脱。蝶翼再一次牺牲自己的千年道行,全城已经枯萎的木芙蓉瞬间全部怒放。蝶翼如愿获得木芙蓉的花蕊。
  在寻找妹妹和火石榴果实的途中,蝶翼遇到一位相貌奇怪的云游画师。
  云游画师告诉她,长安长信坊有一面奇怪的铜镜。这面铜镜的稀罕之处在于其无法照见自己,却可以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蝶翼立刻明白,那就是多年前,被玄云霄不慎击落凡间的那面铜镜。她想,又可以看见妹妹了。
  画师问她:“这样牺牲多年道行,为妹妹苦苦寻找五行复颜汤的药材是否值得?”
  蝶翼想了想,正色道:“值得。事实上我化仙后没有一天是感觉快乐的。我还是最怀念和妹妹在一起度过的艰难却快乐的时光。如果有可能,我宁可和妹妹永远栖息在那铜镜上,仍然做那两只蝴蝶浮雕。”
  画师道:“万物恒常,皆归于心。只要有心,你和妹妹的情意便永远不会消逝。”
  蝶翼在长安长信坊的铜镜上,看见妹妹晕厥在地府里。
  她奔跑去地府,地藏王说出原委。原来,清影得知当年的瑶池舞姬舞天姬已经病死,心里抑郁难平,还是想复仇,于是跑到地府索取舞天姬的魂魄。她与地藏王打斗起来,却不是对手,不仅没有得到舞天姬的魂魄,反而被地藏王的坐骑谛听击晕,并摄走了听力。
  蝶翼苦苦哀求地藏王让妹妹的听力回归正常。地藏王说:“看你是天界仙灵,给你这个机会。不过你必须用自己的听力换取你妹妹的听力。”
  蝶翼捐出了自己的听觉。
  清影醒来后,不知道是姐姐帮她恢复了听力。她朝蝶翼大声叫嚣,而蝶翼只是看着她,努力辨认她的唇语。清影不知道她姐姐已经听不见了。
  蝶翼始终保持着微笑的神情,她不希望妹妹发现自己的破绽。
  她读懂妹妹的话。
  她在说:请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再次跑掉了。
  蝶翼哭泣起来,心想:妹妹,为什么你总是误解我。
  这时,她双翼已素白无华,并且只剩下了一千年道行。
火石榴: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蝶翼到瑶池昆仑山找火石榴护法,她身边有一棵石榴树。
  蝶翼找火石榴护法要火石榴的果实。火石榴护法不给。双方打斗起来。
  蝶翼牺牲自己最后的一千年道行,击败了火石榴护法。
  火石榴护法在溃逃前,喷火烧着了那棵石榴树。
  蝶翼想都没想,就要冲进火焰里采摘树上那剩下的一个大石榴。
  这时有人在背后抓住了她的衣袖。
  她转身。
  是妹妹清影。
  原来妹妹偷偷尾随着她,看到了这一切。她看见姐姐用手语和火石榴护法交流,知道姐姐已经失去了听力。而姐姐的手语,让她明白了一切。
  清影哭着告诉蝶翼:“我已经知道姐姐对我的情谊了。我不要那石榴了。”
  蝶翼用手语道:“好的,我这就和你走。”
  清影哭泣着牵着蝶翼转身,蝶翼突然一笑,抽手而出,只剩四样小包裹留在清影手间。清影警觉地转身,只见蝶翼已决然跃入火中。
  清影没有抓住姐姐的衣袖。她眼睁睁看着姐姐白色的翅膀在火焰中熊熊燃烧起来。蝶翼抓住树梢的石榴,丢给了她。
  在火焰中,蝶翼周身燃烧起来,却是微笑镇定的神情。她朝清影打着手语:“妹妹,你不要哭泣。我是真的,真的,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那天有人告诉我,万物恒常,皆归于心。你看那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青山长河,世代绵延;就像在我心中,你从未离去,也从未改变。我就要回到铜镜上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清影看着姐姐被焚化成一堆粉尘。
  次日,清影用五行复颜汤恢复了最美丽的华彩。她遇到了一位云游画师,那画师告诉了她长安长信坊那面铜镜的故事。
  清影跑到长安长信坊,果然是多年前从天庭坠落人间的那面铜镜。铜镜一面,果然静静栖息着一只蝴蝶。振翅欲飞的姿态,定格成化仙前的那一瞬。那是她的姐姐。
  “姐姐,等等我。我来了。”
  花朵开败如期。河水逝不舍时。时光的吟唱,宛若花朵,宛若河水。岁月静美如常。而铜镜的两面,两只蝴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蛰伏岁月。
  时光流逝了,又如同没有流逝。此时您手中那盏茶或浓或淡,或温或凉,而这个关于一面铜镜的故事,也结束了。
谁持彩练当空舞
  人总会为自己的一时疏忽付出代价,有时,这种代价需要用一生来偿还。
  那一年,正值芳华的舞彩娥是备受王母恩宠的瑶池舞姬。
  恰值瑶池召开蟠桃大会,天宫巧匠为王母过蟠桃大会日夜赶制七彩霓裳。舞彩娥负责照料刚刚染好的七色绸缎,这是制作七彩霓裳的材料。而在门外把守的,是天庭最忠诚耿实的天兵玄云霄。
  半夜时分,舞彩娥不小心伏案睡着。烛火烧着了屏风,烈焰波及七色绸缎。待她惊醒过来,火焰已如波涛汹涌翻腾。门外守护的玄云霄听见她的呼救声,急忙冲进来,他目睹横梁在火中已倾斜欲坠,情急之中他一把推开舞彩娥,火舌翻卷的横梁劈头摔到他脸上,滚烫的火苗灼痛了他的面颊。
  火势如脱缰之马,无法控制。漫天赤焰,烧毁了七色绸缎,映红了整个天庭。
  两人自知犯下滔天大罪,也不申辩,只等待天庭的发落。
  七色绸缎价值连城罕世难求,但玉帝和王母谅及两人平时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于是将他们贬至人间,沦为凡人。
  二人在一个叫傲来的海边小村生活下来。同为落难失意之人,加之有相遇之恩,二人渐生情愫,结为夫妻后,生下一个叫玄天姬的女儿。一家人克勤克俭、冷暖自知,生活倒也平静。
  只是,当年因自己一时疏忽而犯下的错,是夫妇二人心头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那火龙一般燃烧着的七色绸缎,仍不时舞蹈在他们的脑海里。那映红半边天庭的火焰,时常吞噬着他们的梦境,令他们在半夜惊醒。漫漫暗夜里,自责、愧疚、忏悔、不甘,在心头纠结,暗涌,翻滚。
  孩子五岁那年,玄云霄和舞彩娥不约而同地立下誓约:要用毕生的力量,求得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七色绸缎,然后奉还给王母,以弥补自己当年犯下的错。
世间多少人视誓约若过眼云烟,而这对夫妇内心丰沛如良田,微小的愿望如种子播下,便一心灌溉呵护,期待有朝一日,这卑微梦想,能长为一株参天大树。
  在玄天姬八岁那年,玄云霄开始去野外采集朱砂。而母亲留在家里辛勤操劳、勤俭持家。母亲告诉年幼的玄天姬,将朱砂颗粒研细磨匀,用水调合后,即成赤红色染料。将绸缎浸入其中,粉末会被绸缎所吸附。用这种颜料染成的赤色鲜艳纯正。
  小小年纪的玄天姬,自然不会知道父母为什么要执著于一匹赤色绸缎,唯一让她感到开心的是,每天父亲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总会变戏法般地从怀里掏出几个野果。母亲嗔怪他不要再冒险去崖壁上采摘这些果子了,而他只是憨厚一笑:孩子喜欢吃,我就继续摘。
  这些被父亲肮脏的双手捧出的野果,沾染着灰尘和泥土,但经过母亲细心洗净,却是那么甘饴可口。这些野果甜蜜了玄天姬的整个童年。
  童年温暖而迟缓,像冬天晒在老棉鞋上的阳光。十岁那年,玄天姬那颗幼小的心,萌生出了初始的矜持和微妙的自尊——她不再愿意和父亲一起出门了,父亲脸上那一大块烧伤留下的疤痕,让她隐隐地感觉有些难堪,而父亲每次带回家的新鲜野果,她也不再热衷。可父亲并不计较这些,每次从外面采集朱砂回来,总是不忘带给她几个野果。
有时,玄天姬看着父母因过度操劳而显得沧桑的容颜,会纳闷地想:这么辛苦奔波,不过是为了一匹赤色的绸缎,值得吗?她觉得他们真是不可理喻。
  一天,父亲出门采集朱砂,彻夜未归。母女二人忐忑地等了一整夜。破晓时分,全村村民集体出动沿着山路寻找。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几棵野柿树,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柿子,因为长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来。他们同时发现一棵柿树有枝桠折断的痕迹,而树下是百丈深渊。村长看了看母女二人说:“我们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母亲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险些晕厥。不详的预感顿时笼罩住了玄天姬,冼夫人叹口气,牵紧她的手往山下走。
  果然,父亲静静地长眠在谷底,身旁是一筐泼洒了的朱砂和几个散落的野柿,而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野柿。他身上的血溅落到朱砂上,凝固成了深重的赤黑色。母女二人如烈焰焚心,紧紧抱住对方痛哭起来……
  在乡亲的帮助下,母女二人将父亲草草埋葬了。父亲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个野柿子,也葬在了父亲的身旁。
  当夜,母亲对玄天姬讲述了她和父亲的经历。这是玄天姬第一次听到父母的故事。她没有想到,父母居然曾经是天庭的神仙。父母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和那颗不懈赎罪的心,深深感染和震撼着她。一颗幼小的心,被父母的夙愿激活、沸腾,像飓风袭来时,船帆一样鼓涨得满满的。她突然理解了父母这么多年辛勤奔波的原因。她感到非常非常对不起父亲。
  第二天,玄天姬和母亲开始用力磨研那些沾染了父亲鲜血的朱砂。玄天姬的手心布满了血泡,虎口隐隐渗出血来,而最疼痛的,是那颗深深追悔的心。
  终于,这些朱砂被磨研得细密均匀,母亲用水调合后,将绸缎浸入其中,小心翼翼地染好了一匹赤色绸缎。母亲告诉玄天姬,要弥补父母当年的罪行,必须找到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绸缎,而现在,仅仅是开了一个头。
  赤色丝绸晾晒在家门口,在微风中拂摆着。
  那一片耀眼的赤色,在阳光下似乎隐隐折射出父亲的一片赤忱,深深刺痛了玄天姬娇嫩的双眸。
  这一年,她十岁。
  世事无常。三年后,母亲重疾缠身,卧病在床。病榻上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七色绸缎和那未了的心愿。
  初秋时节,母亲的病情愈发严重,大夫看过后,摇头轻叹回天乏术。
  送走大夫,母亲大概自己也预感到了什么,她无神的双眸绽放出了久违的神采,她抚摩着玄天姬的发梢说:“我昨夜又梦见了王母,她对我说,只要奉还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七色绸缎,她便捐弃前嫌。我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赎罪的心愿,可能要靠你帮我们去实现了。”
  玄天姬将母亲的双手抱紧,置于唇前,含泪点头应允。空气突然变得沉闷凝滞,大概是为了舒缓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母亲喃喃说道:“真想吃几个新鲜的橙子啊,当年在天庭,这是最常见的果品,自从坠入凡间后,再也没吃过橙子了。”
  当夜,母亲沉沉睡去。玄天姬守护在母亲身边,她看着母亲苍老的面颊,早生的华发,干裂的嘴唇,一颗心揪得紧紧的。她伸出手,轻抚母亲的面庞,心想,多年前,当母亲还是天庭最华美的舞姬时,这面庞一定皎洁如月光吧,而多年过去了,母亲的心愿未了,却即将撒手人寰。她心头突然泛起冲动,决定帮母亲摘几个橙子,她不希望看见母亲连这么微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便告别人世。
  玄天姬为母亲掖紧被角,轻轻阖上门,她在微凉的风中疾跑,跑出傲来国,来到花果山,终于在山野间找到了一株橙子树。橙子长势正好,碧叶叠嶂,橙香清冽,可现在毕竟不是橙子成熟的季节,青橘悬垂在叶影憧憧里,嘲弄般地望着她。
  这时,玄天姬看见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
那一刻,她知道母亲永远离开了自己。母亲去世前的嘱托,被缄默成一个来不及成熟的青橙,永远种植在了她的记忆里。
  在邻居的帮助下,玄天姬将母亲葬在花果山的一棵橙树下。母亲直到去世,都没来得及吃上橙子,但至少在去世后,还可以闻到甘甜的橙香。
  从此,十三岁的玄天姬,要开始学着一个人养活自己照顾自己。
  独居的岁月里,玄天姬主要靠在山间砍柴,然后到集市上变卖来勉强糊口。她拒绝了邻里乡间的好意恩赐与惠赠。她幼小的内心里,写满了倔强与自尊,她不喜欢仰仗他人的赐予来生活。童年的稚嫩和懵懂,逐渐褪去,而父亲的狷介,母亲的坚韧,却完全继承到她身上,融进了她的血液里。
  十四岁那年的一天,天降暴雨,破败的茅草屋被飓风掀掉了屋顶。等玄天姬惊醒时,发现自己卧在一片水泽里,被子和衣裳全部湿透了。
  一年多的艰辛和辛酸在瞬间纠集涌动,她终于无法再强撑坚强和无谓,裹着箱底唯一一块干燥的绸布,她跑到母亲的坟前哭泣起来。
  破晓时分,雨水渐渐停了。她借着黎明,看见枝头的橙子正在淌落橙色的汁液,仿佛是哭泣时流下的泪水。
  那汁液染湿了裹在玄天姬身上的绸布。素色绸布被染成了橙色。
  她知道,那一定是母亲在为她哭泣,同时在鼓励她,永远不要放弃心中的梦想。
  她在心里立下誓言:铭记父母的遗愿,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弥补父母当年犯下的错,一定要等到化蛹为蝶的那一天。
  天晴了,玄天姬将橙色绸缎晾在阳光下。
  她有些悲伤,又有些高兴。她终于收集到两种颜色的绸缎了。想着家里挂着的赤色绸缎,看着眼前的橙色绸缎,她就感觉到了生存下去的勇气。可是,这两块绸缎,都是用父母的生命换来的。
  所以,今后的路,得靠自己了。
  这一年,玄天姬十四岁。
  一年后,玄天姬在深山砍柴时,无意间看到一只鹦鹉从树梢掠过,一片金黄色鹦鹉绒随之缓缓飘落到她手心。
  回家的途中,玄天姬经过冼夫人的家。一时兴之所至,她问冼夫人:“这种鹦鹉绒可以用来干什么呢?”
  大娘仔细看了看,说:“这种金黄色鹦鹉绒用来纺织黄色绸缎最好不过了,可是金黄色鹦鹉绒太难得到了。早就听说傲来国的后山深处栖息着一群大嘴鹦鹉,可是它们一年才换羽一次,所以想得到它们的羽绒真的很难。”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玄天姬开始在每天砍柴时,注意观察这些鹦鹉的生活习性,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这些鹦鹉日出觅食,日落归巢,而每年夏季最热的七月,是鹦鹉换羽的季节。
  她耐心地等待,七月终于如期而至。
  一天傍晚,在这群鹦鹉归巢之时,玄天姬一路尾随追赶,荆棘划过她的身躯,毒蛇在足畔梭滑而过,划荡藤蔓跃过山涧。终于,她在一棵参天古木的枝桠间发现了那群鹦鹉的巢穴,而此时的她,浑身上下已是划痕累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处心积虑的观察带来了收效,她在树下捡到了很多金黄色鹦鹉绒,她满心欢喜地踏着月光回家。
  一个月后,冼夫人用玄天姬辛辛苦苦收集到的金黄色鹦鹉绒,织好了一匹黄色绸缎。
  这是玄天姬靠自己的力量得到的第一匹彩色绸缎。她为自己感到骄傲,骄傲里又有隐隐的辛酸。
   这一年,她十五岁。
  一年时光倏忽而逝。小小的傲来村,已经承载不下玄天姬心中的抱负了。走出这个封闭贫瘠的小山村,到更广袤的天地间的愿望,在她的心里膨胀着,像一粒小小的种子在渐渐地生根发芽。
  终于,在十六岁生日那天,她决心走出傲来村,游历四方,竭尽全力,寻找剩下的四种彩色绸缎。
  告别了邻里乡亲后,玄天姬一路跋山涉水餐风露宿,终于到达了繁华的长安。在度过最初的好奇和试探后,她开始一心寻找四种彩色绸缎的线索。
  有一天,玄天姬撞见西市一位蚕妇正被当地的蚕贩和蚕霸欺负,她意气难平,出手相救,自幼和母亲习武的玄天姬击退众人,然后帮蚕妇捡拾起散落一地的蚕茧,护送她回家。当夜,玄天姬就在蚕妇家休息。
  次日清晨,玄天姬惊喜地在蚕妇家的蚕室内发现两个绿色蚕茧。蚕妇告诉她,这是非常罕见的天蚕茧,这种绿色的蚕丝,可以织成绝美的绿色绸缎。玄天姬大喜,她将自己的身世和来长安的目的托盘而出,蚕妇听后,惊讶道:“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宏愿和恒心。好,大姐一定帮你这个忙!”蚕妇告诉她,这两个蚕茧的蛾很快就要破茧而出了,届时她们可以一起来喂养这批天蚕。
  冬去春来。幼蚕孵出来了,蚕妇和玄天姬用羽毛轻轻把它们刷到剪碎了的嫩桑叶上。刚孵出的幼蚕黑黑小小的,象蚂蚁一样,蠕动在桑叶上。幼蚕吃的很慢,长大后,经过四次蜕皮,进入五龄期。这是蚕长的最快的时候,每天都需要两三篓桑叶,经常要半夜起来换桑叶、清除残叶和蚕粪。但每天半夜从睡梦中挣扎起来的玄天姬,却备感欣喜,因为她内心溢满了希冀。
  吐丝。结茧。摘蚕茧。煮茧,抽丝。
  当蚕妇把一匹光滑如丝的绿色绸缎递交给玄天姬时,玄天姬颤抖着双手,不敢去接。因为,她的双手已经布满了茧花,她怕手心中那些粗砺的岁月留痕会划伤缎面。良久,她将自己的面颊轻轻贴在缎面上,仿佛童年时,靠在母亲光洁的颈项旁。
   这一年,她十七岁。
  接下来的一年里,玄天姬一直在苦苦寻找青色绸缎。穿行大街小巷,求教贩夫走卒,却一直没有发现线索,所有人一听她在寻找青色绸缎,便茫然地摇头。
  直到有一天,玄天姬来到国子监,藏书楼的老先生听了她的疑问,告诉她一段话:“荀子在《劝学》中说,‘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这句名言流传了几千年,可谓人人皆知,但其中的道理却不一定有多少人知晓。青,是指靛青;蓝是指蓝草。靛青染料是从蓝草中提炼出来的,但颜色比蓝草更深更亮泽。后世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来形容学生胜过老师,长江后浪推前浪。早在秦汉之前,人们将蓝草割下后切碎浸泡出色液之后,尽快将此染液用于染色。由于这个过程很短,时间稍长,染液就会形成蓝色的沉淀,而不再有漂染价值。因此,在蓝草收获季节里,染匠们十分繁忙,要加紧染色,否则染液就要报废。后来人们发现,在这种蓝色沉淀中加入酒糟,可以使不溶于水的蓝色沉淀变为靛青染料。”
老先生的一席话,令玄天姬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她明白了,要想得到青色绸缎,必须先得到蓝色绸缎。谢过老先生,玄天姬马上转身去长安七巧坊。
  七巧坊,大唐最大的染坊。坊主傅江衣冷冷地瞥了一眼瘦弱的玄天姬,说:“青色染料,七巧坊确实可以做,但做青色染料要先做一缸蓝色染料,代价委实太大了。”
  玄天姬苦苦哀求:“我可以来贵坊来做帮工,不要报酬,只希望将来可以得到一匹青色绸缎和蓝色绸缎。”
  傅江衣看也不看她:“七巧坊中历代染坊从不收女徒。”
  次日,玄天姬又来了,只是这一次,她灰衫束身,头系纶巾,俨然已是须眉男儿。
   傅江衣望着她,轻轻阖首。他读懂了这女孩内心的那股狠劲。
  玄天姬开始和七巧坊中的男工一起劳作。清晨去田野里采割蓝草,用力将它们切碎、浸泡、搅拌成蓝色染液,然后没日没夜地加紧染布。染料浸泡腐蚀着她的双手,她的手
掌出现水泡,随后蜕皮,露出鲜红的嫩肉,锥心地痛。
  用蓝色染料染完所有布后,她不屈的精神终于感动了傅江衣,傅江衣同意让她自制一盆靛青染料。玄天姬欣喜地跑到大唐南部丰都天禄坊,买到酒糟。在蓝色染料的蓝色沉淀中加入酒糟后,不溶于水的蓝色沉淀终于变成了靛青染料。
  午后,玄天姬心情惬意地在七巧坊的花圃中晾晒青色和蓝色两匹绸缎。阳光正好,和风熏暖,石榴花意正浓,两匹绸缎临风起舞,恍若一阕飘摇在风中的歌。
这一年,她十八岁。
  时光如白驹过隙,很快,又两年过去了。玄天姬一个人独自在外漂泊,已经四年。
  这两年里,她一直在努力寻找紫色染料或紫色绸缎,但一直没有结果。
  玄天姬心里失望极了,加之尝遍人间冷暖,思乡之情日益浓重,于是深秋时节,她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傲来村。此时,父母的坟茔已是荒草萋萋,而母亲坟前的那棵橙子树却高大茂盛,惟有苍老的树干向她提醒着漫漫年华留下的痕迹。
  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岁,却依然没有完成父母的重托,玄天姬触景伤情,不禁扶住那棵橙子树痛哭起来。这一幕,引起了一位采药少女的注意。
  热情询问后,少女得知了玄天姬哭泣的缘由。她热心地告诉玄天姬,有一种中药叫紫草,不仅可以治病,而且也可以用来制作紫色染料,只是这种药材实在罕见,听说只有乌斯藏东有少量成长。
  玄天姬根据少女的提醒,连夜启程,终于赶到了乌斯藏东。让她无奈的是,她一直没有找到紫草生长的地方。有一天,彷徨无助的玄天姬在经过高老庄时,无意间邂逅了正在清扫街面的仆人高才。高才告诉玄天姬,乌斯藏东观音院的喇嘛僧知道紫草在何处生长。
  玄天姬满怀希望地来到观音院。喇嘛僧告诉玄天姬,紫草是一味非常珍贵的药材,由于过度采集,已经非常稀少,所以他不能告诉她实情。之后便三缄其口,不愿再提此事。
  玄天姬反复央求无果,只得郁闷地踏上归途。暮色苍茫,她在路上偶遇一位去观音院朝拜的参佛人,参佛人告诉她,如果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玄天姬心里受到了启发,决定用一种虔诚得近乎决绝的方式来感动喇嘛僧:一路磕头至观音院——她坚信佛海有情,心诚所至,金石为开。
  清晨,当喇嘛僧推开观音院大门时,惊讶地看见昨天那位女子昏倒在寺院门口,她的额头渗满了血珠。喇嘛僧明白了一切,深为感动,待女子醒来后,他告诉她,在乌斯藏东黄风洞附近,有一处茂盛的紫草生长区。
  玄天姬取到紫草后,立即赶到长安七巧坊。两年的光阴,她已和七巧坊上上下下结为挚友。用紫草得到紫色染液后,她终于得到了最后一匹彩色绸缎。
这一年,玄天姬二十岁。此时,距父亲去世,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
  终于收集到七种颜色的绸缎,却上天无门。玄天姬着急地大哭起来,一时间,天地动容,大雨倾泻而下。
  而此时,一位云游熊猫画师恰好撑伞经过,目睹了这感人一幕。
  “把你的七彩绸缎给我,我送你到天上去。”画师大声说。
  丝绸铺上画板,瞬间变成了七种颜色的水彩,画师取出画笔,蘸上水彩,在空中画出一道七色彩虹。
  顿时,大雨戛然而止,七道霞光照耀于天地之间。
  玄天姬走在彩虹上,广博天地直入眼帘。
  她刚刚踏上天庭,那七道霞光也尾随而至,幻化为七彩霓裳,披于她的身上。
  父亲手中紧握着的野柿,沾染着父亲血迹的朱砂,被掀掉屋顶的茅草房,茧花累累的双手,被染液泡得浮肿的双足,观音院前的一路叩首……往事一幕幕在玄天姬眼前浮现。多年的辛酸、不甘、挣扎和努力,如化蛹为蝶,在这一瞬,全部绽放为最美丽的七彩光芒。想起父母和自己毕生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玄天姬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
这泱泱天地,日月光华,何止是人生布景,亦是人生最真实最华美的舞台。
  身披七彩霓裳,玄天姬临风起舞,顿时天空中流离光华,美轮美奂。
  如朝霞,似夕照,赛月光,胜星辉。刹那间,天地间七彩潋滟,霞光万道,流光溢彩,姹紫嫣红。
  天空中的奇异变幻惊动了整个天庭。
  听了天兵的呈报,玉帝和王母顿时动容。王母喃喃自语道:“想不到这家人为了赎罪,努力了这么久。她比我更有资格佩带这七彩霓裳。”
  王母亲自去天边,看望当年舞彩娥的女儿。
  对面的女子,皮肤粗糙,面容凛冽,深深篆刻着生活奔波留下的痕迹,而清朗的眉眼中却依稀仍有当年舞彩娥的影子。
  王母落下泪来,她对玄天姬说:“从此刻开始,你不再是凡尘最普通的女子,你是这天界最耀眼最值得敬重的仙。”话音刚落,王母轻合双手,瑶池琼浆化为漫天星子沐其身而过,面前舞蹈的女子,浮现成最纯美的少女,依稀如昨日重现。
  这一切,父亲,你看到了吗?母亲,你看到了吗?
  玄天姬知道他们什么都不会再说了,他们已消隐为这世间中的一捧尘土,但她相信,一定有一首岁月的歌,正在他们心中,来回地吟唱——
  世事沧桑如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花落满回廊,依然透骨生香。
  是小麦丰收之季,麦田却稀疏寥落,阳光炙热,沟渠干涸。水玲珑坐在田埂边,看着一群蚂蚁忙忙碌碌地传运着一颗枯瘪的麦粒。田野龟裂,蚂蚁们在一道裂缝前停了下来,那显然是它们无法跨越的天堑。水玲珑叹口气,折一枝麦秆置于裂纹之上。蚂蚁们欣喜地载着麦粒爬上了麦秆。
  而水玲珑的心却无法快乐起来。入春以来,大唐东就滴雨未下,河脉断流,庄稼欠收。她知道,父亲再一次失职了。
  作为南海龙王敖钦的女儿,她本可以深居龙宫,过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和哥哥敖莽待她不薄,她却走上了一条与父亲和兄长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她自幼兰心蕙质、体恤民情,关注百姓疾苦,为父亲和哥哥的失职与恶行痛心不已,并想方设法在事后尽力弥补。
  从夏到秋,由秋入冬,她化身为少年渔民,深入乡野巷陌,扶助弱民。一天,她看见一位老者倚在酒楼门口,双唇皴裂,几欲昏厥。而店家只顾招揽生意,根本不过问门前这濒危老者。
  水玲珑心中抑愤难平,决心上门帮这老人要杯水喝。谁知店小二出言不逊,双方争执起来。水玲珑不想和他过多纠缠,嘻嘻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话毕,伸手强夺帐台前的茶盏。店小二大怒,挥拳上前,水玲珑倾身闪过。这时一位华美少年上前拦住那店小二,道:“一杯茶水而已,何必动怒,等下一起算在我帐上。”说完端起茶盏,递与水玲珑。
  水玲珑抬头,只见那华美少年浓眉如剑,双瞳幽深,眸光沉沉。她接过茶盏,却莫名有些怯于道谢,只是转身快跑到酒楼门口,将茶水递于那年迈老者。老人接住茶盏不停念叨:“谢谢,谢谢贵人相助。”
  见老人安度难关,水玲珑心下释然。她尾随那华美少年走进酒楼,见他一人叫了一桌菜,却不过是些鸡鸭鱼肉庸常菜肴。那少年热情地招呼她同吃,水玲珑心想,我才不稀罕这些酒菜,嘴上却嘻嘻笑道:“这酒楼看着堂皇富贵,其实不过是些贯常匠气的菜式。若想吃到真正好吃的东西,不如去些山野小店。”说完牵起武尊神的衣袖便往外跑,一直跑到江边芦苇荡旁的山野小店。
  这小店建在一棵硕大的水杉下。那水杉树干挺拔笔直,高耸入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水玲珑抚摩着树干上的老树皮,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是水杉。水杉世间罕见,它的历史比大唐还要悠久得多,它外形优雅凝重,刚正坚毅,木质厚重深沉,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树。”
  半晌,她回过神来,说:“我们点菜罢。”这回他们点的是鱼籽豆腐,菜苔爆腊肉,重油虾球,尖椒猪血,干煸刁子鱼,粉蒸青鱼肚,汤是砂锅文火慢慢煨成的莲藕排骨汤,汤里是定要放进清脂消火的莲子心和百合瓣的。
  不一会儿,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杉木桌。虽杯盏拙陋,装饰简朴,那少年却并不介意。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些山野风味,吃什么都香,对每一道菜都充满了由衷的热爱。他吃得忘我投入,吃得酣畅淋漓,吃得热烈奔放,神态天真而专注。水玲珑在一旁看着实是有趣,深受其感染和带动,不知不觉也吃得兴高采烈起来。
  水玲珑自幼在龙宫长大,除了性格骄纵的哥哥和阴戾寡言的守卫澹台却邪,再无其他玩伴。此次偶遇年龄相仿的少年,且对方俊朗得体,谈吐隽雅,松弛自如,真有喜逢知音之感。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她竟一把攥住对方的手。刹那间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手推开,低头羞赧一笑,而一种奇异的触觉已直抵内心。
  酒足饭饱,那少年随手摸出一件玉麒麟付帐。水玲珑心里讶然,知这少年必家境优越、出身豪门。
  出得店来,清冽寒风扑面。水玲珑心想,我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倒要看看他对我这腔热忱是真是假,于是双手抱肩,试探道:“春寒时分,公子可否借你的裘衣供我御寒?”
  那少年却毫不犹豫脱下裘衣,披在她身上:“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就将这件衣服穿了去吧。”
  本是出言试探,对方却答应得豪爽之至,感激和投契顿时在水玲珑心头暗涌纠结,而表面上仍要故作镇定:“多谢。还没请教兄长尊名。”
  那少年笑道:“在下武尊神。兄弟你呢?”所谓投桃报李,水玲珑如实相禀后,慷慨取出母亲去世前留给自己的一块蜻蜓琥珀递与武尊神,转身离去。
  武尊神显然察觉出了那琥珀的价值连城,在她身后喊道:“贤弟,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见他上前追赶,水玲珑顺势在前面疾步如飞起来。
  及至两人跑到海边,水玲珑回眸对武尊神粲然一笑,转身跃入水中。片刻,天际之间传来水玲珑悦耳的声音:“哥哥,十日之后,你来这里等我。”
  生命中有些注定的时刻,有些注定的人,使你初次与其相见,便有爱情的预感,超越所有的现实、理智和逻辑,像海上的大潮般汹涌而来。
  回到龙宫后,水玲珑每每忆起武尊神,便有知音难觅、二隔海天之感。那块琥珀,是母亲临终前交给水玲珑的,还特别叮嘱,只有遇见心爱之人,方可相赠。那琥珀橙黄晶莹,里面沉睡着两只小小的蜻蜓,一只红色,一只绿色,都是振翅欲飞的姿态。两只蜻蜓面对面,似在喃喃互语。虽然年代久远,但蜻蜓翅翼上的纹络仍依稀可辨。那琥珀是三界罕见的珍品,而水玲珑赠予武尊神时,却无半点犹豫。他的热情相救,他的淡定从容,他的憨稚无邪——那琥珀原本就该属于他吧。
  她开始耐心等待,等待十日后的重逢。然而没过多久,却传来噩耗——水玲珑的兄长敖莽出事了。
  原来,几年前,敖莽率领爪牙踏平北俱雪国,意欲独占雪国珍品雪莲。雪国英雄杀破狼在青竹涧为守护挚友之子小画魂与敖莽发生殊死搏斗,在一只胳臂被封印,一只胳臂被斩断的危境下,将敖莽斩为两截。而杀破狼也因失血过多仙逝,死后魂魄仙化为天狼星。
  南海龙王为爱子举行了盛大海葬。水玲珑站在哥哥的灵柩边,心潮起伏。其实,哥哥出事,她早有预感。哥哥一直飞扬跋扈,骄纵四方,涂炭生灵,完全不顾百姓死活。水玲珑多次劝说无果,只得冷眼旁观。而对哥哥来说,这样的死,不啻为人生的解脱,否则不知还要犯下多少罪孽。这次哥哥被杀破狼所斩,水玲珑虽感悲伤,却并不意外。她现
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父亲,丧子之痛已经摧毁了他的理智,水玲珑隐约预感到父亲绝不会善罢甘休。
  终于等到第十天,水玲珑换上华衣美服,头戴迎春花花冠,慢桨弋舟,从礁岩后漂浮而出。碧海蓝天,白衣胜雪,花朵娇俏明媚,已全然不是渔民模样。
  及至岸边,水玲珑一眼便瞧见武尊神正站在岸上,怔怔地望着她,显得一头雾水。水玲珑嗔道:“哥哥,不认识我啦?”武尊神猛吃一惊,神情恍惚,水玲珑笑道:“我就是水玲珑啊,哥哥认不出我了吗?”武尊神凝神细看,当下呆住。水玲珑嫣然一笑,从舱中取出一件淡青裘衣,跃上岸来。武尊神心神渐定,看清她手中所持正是自己赠予他,哦不,她,的那件裘衣,不禁大臊:“这是男人才穿的东西!”话毕,拿起来就要抛入水中。
  水玲珑忙伸手夺过:“你不要给我,我喜欢。”隔了片刻,又补道:“我穿华衣美服的时候,人人都对我好,我一点都不稀奇;而当我穿得破旧的时候,如果还有人对我好,我知道那才是真好。”
  武尊神楞住问道:“你比我们天庭的仙女还好看,怎么想到要扮成个小渔民呢?”水玲珑心头一凛,反问道:“你见过天庭的仙女?”武尊神快言快语,将自己的来历身世和盘叙出。
  水玲珑心里虽觉讶异,却也觉得理所当然,她早已料到他必为九五之尊。只是,这少年虽心思纯善,单纯无邪,却也沾染了豪门贵族漠然的痼疾。她收住笑容,正正经经道:“我看你锦衣玉佩,便知你必然九五之尊出身望门。刚才拿着裘衣,说丢就丢,公子可知这凡间平民的疾苦?有无想过普通百姓可能一年劳作都换不回一件新衣?”
  武尊神神情赧然,目露羞惭。水玲珑知他心思剔透,正感不安,便缓缓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今天一看见哥哥,我的心就静下来了,连日的烦恼都不见了。”这时武尊神猛然警醒般问道:“那日我在海边,看见一桩盛大海事。其中一位少女似乎就是你。”
  水玲珑顿感凄惶,连日的丧兄之痛又开始在心头涌现,而她什么也无法说,只得淡然一笑:“哥哥你定是看错了。”话音刚落,便转身跃入海中。
  在潜向深海途中,水玲珑忐忑不安地想:他身为玉帝之子,我和他的感情会走向哪里?她感到快乐,可快乐同时,心里又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总觉得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而且,她宿命地预感到,这一切是不会长久的,她似乎感知到了分离的不可避免。
  果然,一回到龙宫,她便察觉到所有人都神情诡异。找来螺男细细打听,方知南海龙王已下定决心为爱子复仇。今天南海龙王前往天庭,索要天狼星魂魄,被玉帝拒绝后,南海龙王甩出毒招:若天庭不将天狼星魂魄交出,他将联手其他三海龙王,水淹大唐,届时一切罪名,由龙宫和天庭共同承担。
  水玲珑大惊。她知道父亲已心性迷乱。杀破狼侠肝义胆,死后灵魂仙化为天狼星,本该得到尊重和安宁。如果父亲和哥哥的残寇仍一意孤行,除了化魂守护苍生,她将别无选择。
  半夜,整个海洋都已睡去,龙宫也渐渐沉寂,唯有她,还在低低地,低低地,吹笛子。那一支孤独而明亮的曲子,糅合在无尽的夜色和时光的洪流里,一遍又一遍,诉说着所有已经发生过和没有发生过的事。
  “公主还没休息吗?”笛声吸引来了敖莽生前最器重的手下澹台却邪。他低眉顺目地伫立于水玲珑身后,关切地问。
  水玲珑也不回头,只是搁下珊瑚笛,怅惘地叹口气:“我哥哥死了,你总该有些触动吧?今后的路,你准备怎么走?”
  澹台却邪老实答道:“我会竭尽全力为龙太子报仇。”
  水玲珑愠恼地转过身:“报仇,报仇。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其它的想法吗?哥哥之死,我亦感悲伤。只是杀破狼侠义忠肠,且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澹台却邪嗫嚅道:“自古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如果不是太子和龙王救我一命,我早已是虎鲨腹中之魂。”
  水玲珑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地摇摇头,有些生灵总是沦落成所谓恩情的囚徒,盲目愚忠,自以为忠心耿耿,其实不过是四马攒蹄,全然不顾这样的感恩是否值得。她冷冷道:“我累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说罢转身进门。
  澹台却邪也不言语,只是痴痴傻傻地地看着窗户上她的剪影,半晌方才怅怅离去。
  而这一去,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澹台却邪心里毫无底气。水玲珑不知道,就在今夜,他就要去刺杀武尊神。这是龙王的授意。龙王被玉帝断然拒绝后心生歹意,一心也要让玉帝尝尝丧子之痛。
  躲不过的,终究要面对。几日后,南海龙王最后一次前往天庭与玉帝协商如何处置天狼星魂魄一事。水玲珑也被父亲要求陪同随往。在天庭宝殿,水玲珑看见武尊神默默地伫于玉帝身后。她看出了他眼神中的疑惑,可她什么都无法说。
  而这最后的协商,几乎沦为双方互露底牌的宣战。
  南海龙王气势汹汹地率领众人离去,临别时只甩下一句:“三天后,若人间被淹,可是天庭默许我们龙宫去这样做的了。”
  玉帝冷冷一笑:“请便。”
  一整天,水玲珑都心神不宁,及至深夜,她觉得必须告诉武尊神这一切。武尊神早已将来历和身世告诉了自己,而自己却什么都瞒着他,这显然不公平。
  水玲珑小心翼翼地潜入天宫,轻叩武尊神的窗。
  武尊神警惕地问:“谁?”
  “是我。”
  武尊神开启小窗,水玲珑轻巧地跃身而入。
  “你到底是南海龙王什么人?”武尊神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他甚至有些愠恼了。
  水玲珑额头渗出汗珠,娓娓道出实情:“我本是南海龙王的女儿。敖莽是我哥哥。想必你也听说过杀破狼的事情。其实,我自小就和哥哥品性不合,对他的骄横跋扈早已心生抵触。他死于杀破狼刀下,我自然也是难过的。但杀破狼一代英侠,哥哥之死,绝非枉然。我对哥哥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父亲在哥哥死后所做的一切,也令我失望,我虽多次劝说父亲要以大局为重,多体恤苍生,无奈丧子之痛已迷乱了父亲的心智。
  “那上次我在海面上看见的,想必就是你哥哥的葬礼了?”
  “不错。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我哥哥的葬礼奢华无度。金箔作纸,银屑化灰,豪门权势,显赫奢靡。其实对哥哥来说,这样的死,不啻为人生的解脱,否则不知还要涂炭多少生灵。他被杀破狼所杀,我亦感悲伤,但他一生飞扬跋扈,骄纵四方,根本不体恤普通百姓的死活。我多次劝说无果,只得冷眼旁观。他的结局我早已预见,所以并不意外。”
  武尊神取出胸口前的琥珀,告诉水玲珑自己被人刺杀的事情,末了叹口气:“可惜,好好的一块琥珀,就这样裂成两半了。”
  水玲珑心头一凛:“刺杀你的人,应该就是哥哥最器重的爪牙澹台却邪,他的鲨鳍双截棍是出了名的凶狠歹毒。他这次刺杀你,无非是为了报复玉帝。杀破狼侠肝义胆,死后灵魂本该安息。我一直反对龙宫为哥哥报仇,何况还要伤及众多无辜百姓。可是父亲和哥哥的残余手下一意孤行。我是早已做好化魂守护苍生的心理准备了。如果为了天下无辜子民,放弃我们的感情,甚至我们的生命,你愿意吗?”
  武尊神神情一震,他注视着水玲珑的双眸,水玲珑也正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在天庭华光的照射下璨璨泛光,流丽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柠檬色的光晕。就是这样瞬间的无语,似乎心底已经对彼此呢喃了很多,但终是什么都无法说。片刻沉默后,他握住水玲珑的双手,置于胸口前,微闭双眼:“我愿意。”
  两人缜密商议好了对策。分别时,武尊神牵起水玲珑,禁锢着红蜻蜓的那半块琥珀默契地转移至她的掌心。她的双眸粼粼,仿佛暗夜中璀璨的星子。他凝视着她,悠悠地说:“这一半你留着。如果我们都成功了,这对分离的蜻蜓会团圆的。”淡淡的花香恍若柔波,流淌在暮色里,无声地湮没了他们。
  天光渐明,是该走的时候了。水玲玲穿过天河,不经意间回头,看见武尊神仍站在天河彼岸,裘衣上落满了露水,仿佛一张沾满泪水的脸,她不由得站住了。他也看着她。隔着远远的天河,他们遥遥相对,仿佛隔着现实与梦想的千山万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他们的今生今世,什么只是生涯中的山河岁月,不是不想走到对方身边,一起走完这最后的青春旅程,可是,没有用的。她仿佛听见,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他也仿佛听见,她正在心里,一遍遍地应。就像是驿站交会处两辆擦身而过的马车,用长长的嘶鸣诉说着乍然相遇却又瞬间分离的悲与喜。
  回到龙宫后,水玲珑昏睡了一天。暮色四合时分,她潜出海面,坐在一块礁石上,面对着浩瀚海面,绵延不息的海风将她的黑发拂乱,心情倒渐渐平静下来。她心中已无欲念,只求做好这一世最后一事,或许这就是佛家所云六根清静罢。
  几日后,水玲珑得知澹台却邪重新回到龙宫的消息,她前去探望。见澹台却邪腹部伤情尚未痊愈,顿时明白心中的猜测确凿无疑——原来他消失几日,却真是去刺杀武尊神了。她心中不免有些愠恼,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澹台却邪老实答道:“自己为龙王效力,当然应该遵从主人的指令。”
  水玲珑叹道,流下泪水:“冤冤相报何时了。所幸你此次行刺未果,否则龙宫和天庭的矛盾又将激化一层。这样的矛盾冲突,受伤最重的,说到底,还是万千无辜子民。你可知我父亲已决定水淹大唐?武尊神少年持成,我已和他决定舍身守护人间百姓,而你何时才能迷途知返?”
  澹台却邪看着水玲珑为人间的无辜平民流出泪水,心想,听说龙公主的泪水能使一个人看见自己的前尘——可是,她是否愿意为我落下一滴泪水?这,或许只是奢望吧。而以她一介少女之躯,怎可舍身取义?怕只是说的玩笑话而已。
  只是,他不知道,水玲珑心中早已泰然坚定。
  人生一世,如同草木一秋。
  佛云,小乘初果者,尚须往返天上人间,受七度生死,才能证得阿罗汉果。
  ——而我何必在乎什么“七死七生”,何必介意什么“小乘大乘”,但求今生无憾而已。
  最不希望看见的一幕终究还是来了。
  午时刚过,水玲珑便感觉水下暗潮涌动,虾兵蟹将来来往往,穿梭如流。她知道龙宫已经开始行动了。她连忙潜向海面。果然,她看见海面上风浪大作,波涛汹涌,惊涛骇浪,气势汹涌。她刚走上岸,巨浪已拍岸而来,险些将她袭倒。她使出毕生真元,守护在海岸边,以阻止海水肆虐。
  这时,澹台却邪正率领一群虾兵蟹将冲至浪尖,企图掀起又一重波浪。他目睹水玲珑正在聚集毕生真元堵住海浪,顿时呆住了。“停!”他大声喝令手下停止发力。
  等他明白水玲珑是在牺牲自己换取大唐百姓的生命时,他不由悲戚地大喊一声:“不要!”这样惨烈凌厉的叫喊,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当年他目睹自己的父母被虎鲨活活吞噬时才有过。
  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她了。当又一波潮水拍岸而来,水玲珑毕生的真元已然全部耗尽。就在天地变色的瞬间,他看见水玲珑的肉身缓缓升腾于空中,头上的迎春花花冠被潮水搅散,无数黄色花瓣散落于水中。
  而在肉身脱壳而出的瞬间,水玲珑动用全身力量使出最后一丝真元,封住了这一波海浪,可她再也无法抓住那已相伴十六载的珊瑚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下半空。这时,口袋中的那半块琥珀也划落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在肉身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了澹台却邪悲绝至极的表情,她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泪水——为他,也为他。所有来不及说的话,所有未了的心事,都被凝聚在这两滴泪水里。一滴泪水落在那块琥珀上,一滴则落在了碧青珊瑚笛上。那滴眼泪渗入琥珀,成为一个小小的气泡,落在了岸边礁岩的罅隙里;而珊瑚笛却被退潮无情卷入了大海深处……
  终于,海面停止了涌动,平复如镜。南海龙王发现了海水中四处浮游的迎春花瓣,心生不详预感,他冲出水面,看见海面上形容枯槁、呆若木鸡的澹台却邪,他着急地上前询问爱女水玲珑出了什么事。澹台却邪如梦方醒,将刚才所见如实叙述。南海龙王瞬间只感自己被风吹成了一具空壳,短短一月内,他先是失去爱子,现在又失去了唯一一个女儿,他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啸:“这是为什么?!”
  而海天无言,只有那漂浮在海面上的星星点点的迎春花瓣,在提醒三界刚才发生的一切。
  都说珊瑚的生成,是千万年沧海桑田的记忆,那么这支流落水域的珊瑚笛,记载的,应该是水玲珑心中不舍的心结吧。它活在大海的温存里,仿佛是活在爱的记忆里,对于它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
  而那块落入礁岩罅隙里的琥珀,似乎不幸得多,又似乎幸运得多。不幸的是,可能千百万年,都没有人能发现它,那只红色蜻蜓也许永远都无法和那只绿色蜻蜓重逢;而幸运的是,那滴在琥珀上的一滴眼泪,渗入琥珀后,化为一个小小的气泡,那气泡里,凝聚着水玲珑心中所有来不及说的话和所有未了的心事。
  在独踞海边的日子里,这枚气泡几乎见过海的所有面目,苍凉动人的,冷酷严峻的,荒沙白浪的,却不止一次地想起,他和她之间曾许下的诺言。这个信念使她得以能够安安静静地栖息在琥珀里,她在等待,等着将心中凝聚的话语和心事说给他听。
  多年以后的一个清晨,这枚气泡被匆匆的脚步声惊醒。她看见一位云游画师在海岸礁岩的罅隙里拾起了琥珀。这个奇怪的画师,面覆着风霜的颜色,目光安详温和,他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她问他:“我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人发现我了。你能帮我一件事情吗?”
  画师答道:“我早已知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情。放心,没问题的,我一定会帮你做到。”
  气泡奇怪地问:“你怎么会知道呢?”
  画师笑了笑:“因为我刚刚从大唐南的一棵水杉边回来。”
  她也笑了:“原来他变成一棵水杉了啊。”她顿了顿,略显沮丧地说:“可我只是一个气泡了。”
  画师缓缓道:“我可以帮你变到你想变的样子,前提是,你再也无法将心中的话说出来。”
  气泡想了想:“其实,我心里的话,即使不说出来,他也是知道的。我曾看见一个去西天取经的大唐僧侣,在取到真经后,在海边想起自己一生的历练,失声痛哭。所谓万物归圆,九九归一,而我们穷其一生,或许不过是为了一盏水——一盏在危困窘迫之境,心爱的人为你递上的一生之水吧。”
  话音刚落,气泡释然地笑了笑,缓缓从琥珀中蒸发而起,渐渐挥释、升腾、消遁,瞬间天地之间,幻化出无数铭黄色的迎春花花瓣。
  那些花瓣汇聚成流,尾随云游画师前往大唐东而去。在郁郁葱葱的大唐东山脉中,一棵高大伟岸的水杉正静静伫立于天地之间。纷繁花瓣顿时随风散落,如同她面带微笑,朝  他飞去;阳光、和风、群鸟,在她面颊边,一掠而过。
  云游画师将那块尘封着红色蜻蜓的琥珀埋在水杉的根旁边,和属于武尊神的那一块尘封着绿色蜻蜓的琥珀埋在一起。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晨风正再次吹起,朝阳正跃出海岸线,几乎是瞬间,无数迎春花瓣,象细雨一样,从空中挥洒下来,落在水杉的树叶上,落在水杉的枝桠间,落在水杉的根系边。
  他看着这对拯救了自己救命恩人魂魄的仙灵终于完成了生命中最初和最后的相拥,心中涌动起淡淡的幸福与惆怅——隔在她和他之间的,何止是树脂,还有无法逾越的、千百万年的漫漫年华,而生命中最初的悸动和际遇,最终不过象漫天舞蹈的花瓣,在岁月的呼吸中缓缓翻卷、款摆、零落,零落成再也无法把握的,十几载的时光。
  他好奇地坐在酒楼靠窗的位置边。是冬天里难得的晴朗日子,阳光轻柔地从窗外流进来,像一串音符,逶迤地淌了一身。这是武尊神第一次来到凡间。作为玉帝最宠信的儿子,他终日生活无忧,怡然自得,锦衣美食,对凡世男女的烦恼和疾苦从不关注,亦不知情。这一天,他私落凡尘,品尝人间的粗茶淡饭,听市井百姓在酒楼茶肆、街头巷陌高谈阔论,倒也感觉十分新鲜。
  而周遭谈论最多的,莫过于大唐东的干旱。据说大唐东已多日未雨,田野龟裂,河流枯涸。老板娘一边在柜台后拨打算盘,一边得意地高声插话:“咱们店里用的水,可都是后院里清冽的井水。”
  这时,武尊神看见店小二在大声呵斥一个身形单薄、衣衫破旧的少年渔民。那少年约莫十六岁年纪,头上扣着一顶竹篾编制的渔民帽,腰间别着一支碧青的珊瑚笛,脸上满是泥污,唯眼珠漆黑晶亮,目光灵动。
  店小二大声嚷道:“还赖着干吗?还不快走?”
  那少年嘻嘻道:“我只是路过讨杯水喝。”
  “咱们店里的茶水都是上好的碧螺春,岂能白给你。”
  少年仍是嘻嘻地笑:“那我就不客气了。”话毕,伸手便要强夺帐台前的茶盏。
  店小二大怒,挥拳上前,那少年倾身闪过。武尊神担心膀大腰圆的店小二伤及那瘦弱少年,忙上前道:“一杯茶水而已,何必动怒,等下一起算在我帐上。”说完端起茶盏,递与那少年。
  少年看他一眼,目光清朗,感激流溢。他接过茶盏,却也不谢,转身快跑到酒楼门口,递给一个靠墙而座、双唇皴裂的年迈乞丐。老乞丐接住茶盏不停念叨:“谢谢,谢谢贵人相助。”
  武尊神先是一怔,随后释然一笑。那少年倒也是纯善之人。他回座继续吃饭,那少年渔民却尾随进来,望着桌上的酒菜,仍是嘻嘻地笑。
  武尊神心想或许他是饿了,便招呼他上前同吃。那少年笑道:“这酒楼看着堂皇富贵,其实不过是贯常匠气的菜式。若想吃到真正好吃的东西,不如去些山野小店。”话着牵起武尊神的衣袖便往外跑,一直跑到江边芦苇荡旁的山野小店。
  这小店建在一棵硕大的水杉下。那水杉树干挺拔笔直,高耸入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武尊神在天庭从未见过这种树,他兴奋地拍拍它粗壮的树干,几片叶子随之飘落。那少年渔民在一旁喃喃自语道:“这是水杉。水杉世间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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