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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悟空篇
短篇小说&&&&
阅读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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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世到今生的轮回，我用去了五百年时间。
五百年前，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五百年后，我是保护大唐和尚去往西天取经的行者。
而这漫长的五百年间，我却是谁？
我的故事，要从两界山下讲起。此山旧名五行山，后来因唐王征西定国，改名两界山，东半边属大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五百年前，我被此山从天界压下在一个石匣中时，人间界据说是王莽篡汉之际。
五百年的牢狱里，我被土神监押，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虽在狱中，我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身体发肤的苦楚，对我却也无妨。
只是不自由。
山顶上，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如来的金字压帖，正是“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我被困在石匣中，只有头手在外，其余部件无法动弹，任凭头上堆满苔藓，鬓边长满青草，纵然面目间皆是泥土，手掌上积满尘垢，也无可奈何。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看，听，和说。
我看了五百年的朝晖夕阴，阴晴圆缺，天空中云卷云舒，人世间生老病死。我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练就了火眼金睛，困在石匣中的日子，我有足够的时间去看周遭的一切，这双火眼金睛也变得更为敏感。
我便用它看目之所及的一切。
我听了五百年的喜怒哀乐，前因后果。放牛的孩童，砍柴的樵夫，打猎的猎户，闯荡的游侠，甚至剪径的强盗，寻死的妇女，形形色色路过的人，都有各自的故事。甚至于虎啸山林，风过树梢，也自成韵律，让我想起来花果山上的悠游时光。
我偶尔也会说，说得最多的，是五百年前的记忆。
那些我无所畏惧的日子。
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
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已然是我。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领着猴群啸聚山野自由自在的日子，好不快活。
我最初的忧虑，是一个关于生死的问题。
那是山间繁花最盛的时节，我与臣属设花果宴七天，用百花百果酿造的美酒，也醉了七天。于是那一日，酒至酣畅，我突然心生恐惧，此时若长眠，一切岂不枉然？
正如我喝完了那一杯酒，只剩玉杯玲珑，空空如也。我的眼泪不知何故就落了下来，在那杯中。
那时我忧虑的，是轮回。那随着时间步步逼近的轮回。
然后我知道了，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只有佛、仙、圣可以不生不灭，跳出轮回。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就一只简陋的木筏，便独自踏上了云游海角，远涉天涯的旅程。
那时我尚未意识到，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从我开启茫茫大海中的漂流时起，就已悄然终结，再也回不去。我试图超越的轮回，其实一直在左右着我的命运。
而后我在西牛贺洲见到了菩提祖师。
那时我曾对他说过，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祖师说，狲字去了兽傍，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
祖师又说，在他门中，分派起名，所谓“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我是第十辈的小徒，排到我正当“悟”字。
自此，我便是孙悟空。
祖师唯独没有告诉我，空字的意义。
在洞中不知多少时节，我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下来的时候，我就会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
我觉得很充实。
懵懂间，我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的时候，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
祖师说，“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傍门，傍门皆有正果，而我但求长生，跳出轮回。
那夜我得祖师传道，以为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百病不生，更未去想过空为何物。
彼时我也天真地以为，即便是石猴，我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脏六腑，何以比人不同。逐日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便是长生之美。
祖师却说我既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还要防备着“三灾利害”。
五百年后，天降雷灾，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
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这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
再五百年，又降风灾。这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
都要躲过。
祖师却没有告诉我，人心险恶，也要躲过。
春归夏至，松树下会讲时，我经不住众人撺掇，卖弄神通，终于闯祸。
祖师动怒与忧虑的神色，我第一次见。
祖师说，修行的人，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
祖师说，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
只是你去吧。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悟到什么。
这短短的一句话，我分明听见，却不懂。这也许就是空。
我合着泪眼问：“师父教我往那里去？”
祖师说：“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就是了。”
那时我以为，师父只是让我回到花果山水帘洞去。却不知，师傅传给我的道，已在这一句话中。
祖师不许我说是他的徒弟。你知我这一去，定生不良，惹祸行凶。甚至恶言相告，若我说出半个字来，就要把我剥皮锉骨，魂贬九幽，万劫不得翻身。
直到我惹出天大的祸来，我才知道师父的良苦用心。
一开始，我只是想守卫家园的水帘洞洞主，带着小的们剿了欺占洞穴的什么混世魔王。慢慢地，却是作耍成真，我开始想要按着自己的意愿去使用自己的力量。
我要建立一个无需防备三灾厉害和人心险恶，人人都可以得自在的国。
但我却不再自在，有时静坐下来，我想的也是如何对抗人王、禽王、兽王兴师来杀。我背上了责任。
我想变得更强。东海龙宫，我得到了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我喜欢这名字，如意如意，随心所欲。
我第一次大开杀戒，是在地府幽冥界。
那日在醉死之后，过去曾忧虑的事终于发生，所谓的生死。
我介意被人操弄的生死，我讨厌那么多掌控生死的强权和规矩。
而他们自有他们的规矩，这到底是他们的国。
酒劲未散，激愤之间，如意金箍棒只是一舔，两个无常已经魂飞魄散。
羞辱那十代阎王，让我十分快意。
我讨厌他们在更蛮横的力量前唯唯诺诺的样子，而前一刻又是如此骄横跋扈。
森罗殿上，我执着如意棒，正中间南面坐上。让十代阎王找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逐一查看。
“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注着孙悟空名字，乃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
到头来，不过是一行注解。
好一个善终。
我坐在阎王的宝座上，想起师父给我命名时的情景，开始意识到，他为何没有告诉我什么是空。
而此刻，我却并不想悟。
我不接受任何编号，所有的拘束，都应该一笔勾销。
我要建立的国，良善者都应该得长生。
所以我把那猴属的名册，尽数涂鸦。从现在起，我的臣民不归你管了。
不必多言，问我如意棒便是。
直到阎王和龙王告上天庭，神仙界才开始注意到我这个编外人员的存在。然后便来了个太白金星招安。
南天门外，我就已经感觉到，天庭恐怕规矩更多。
凌霄殿上，则简直是令人不耐烦。
凭什么要唯唯诺诺三扣九拜？那些繁文缛节，只能让人为奴。
更可笑的是，明明是老孙不买账，玉帝偏要假惺惺且自以为是地声明那孙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知朝礼，且姑恕罪。
何罪？明明是你们开口一个妖仙闭口一个妖仙。
而底下这帮仙卿居然还要膜拜谢恩。
由此可见，天庭是个无趣得很的地方。
我最初与天庭庞大官僚体系的关联，是被封到御马监，管天马千匹。
一开始，我其实并不介意养马的差事，甚至乐得自在。
毕竟，这工作无须与人打交道，哪怕这些人已经是神仙。
每日里，我只需查看文簿，点明马数。责令御马监中的典簿管征备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马匹、扎草、饮水、煮料；监丞、监副辅佐催办；弼马昼夜不睡，滋养马匹。日间舞弄，夜间看管，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
但说到底，哪怕我不想与人打交道，我却无法容忍别人的蔑视甚至无视。
当我意识到“弼马温”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时，我才明白自己不过是被那假装威严的懦夫颐指气使却不自知而已。
索性反下天庭，就做个“齐天大圣”，有何不可？
我之齐天，是要建立一个理想天国，选贤与能，自由快活。我自封为大圣，乃是因我鄙视伪善的圣人。
这自然捅了天庭的马蜂窝，所以他们要来讨伐。
但那时我其实并不想战斗。
我只是要一个说法，哪怕打上灵霄宝殿，教他龙床定坐不成。玉皇老儿甚不用贤，老孙有无穷的本事，为何教我替他养马？
初战告捷，巨灵神和哪吒三太子先后铩羽而归。而我统率的七十二洞妖王与结拜的六弟兄则各立堂口，地盘愈发地扩大。
太白金星的第二次招安，其实在我意料之中。
这与阎王如出一辙，在更蛮横的力量面前，他们从趾高气昂变得唯唯诺诺，还必须自己找台阶下。我鄙视他们，但也乐见其成，毕竟我只是要一个说法。
这一趟天庭之行，成果有些超出我期望。
我不仅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封号，还得到在蟠桃园右首起一座齐天大圣府的特权。府内设两个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宁神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
外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要我安心定志，再勿胡为。
我当然满心欢喜，这才是天宫应有的样子，自在快乐，无挂无碍。
我对那套繁琐的制度不以为然，不知官衔品从，也不较俸禄高低，有齐天大圣之名号便好。这是个好的开始，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赢得真正的认同。
至于目前的赋闲，也乐得逍遥。
这段时间，我开始尝试和人去打交道。会友游宫，交朋结义。
三清四帝，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汉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
这是我习惯的相处方式。
但我的无事闲游，结交朋友。却让他们害怕，害怕我闲中生事。
然后我被打发去了蟠桃园。
我还是乐意的，毕竟闲得慌。哪怕本质上而言看桃树和养马并无分别，我仍然希望证明自己。
当日到任，我便查明了株数，点看了亭阁。自此后，三五日一次赏玩，也不交友，也不他游。
没有人的时候，我会一边偷几个桃子吃，一边回想吃了七年桃子的学道生涯，那味道比口中的蟠桃更要甘甜一些。
王母设宴瑶池中做“蟠桃胜会”，请了西天佛老、菩萨、罗汉，南方南极观音，东方崇恩圣帝，十洲三岛仙翁，北方北极玄灵，中央黄极黄角大仙，五方五老。五斗星君，上八洞三清、四帝、太乙天仙等众，中八洞玉皇、九垒、海岳神仙，下八洞幽冥教主、注世地仙。各宫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齐赴蟠桃嘉会。
唯独没有请我。
发现自己开始理解所谓的人心时，我有些悲哀。
甚么蟠桃会，我便闹他个天翻地覆。我搅了局，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
离恨天兜率宫，我在空无一人的炼丹房里一把接一把地往嘴里倒仙丹时，没有人知道我的失落和恨意。
并不自在。
丹满酒醒的时候，我开始想念人间界，想念率性而为的生活。何况这一场祸事，正应了祖师对我的预言。
花果山界。天上一日，下方一年。
接风宴上，我端起满斟的椰酒喝了一口，却觉得实在难入喉。
崩、巴二将说我在天宫，吃惯了仙酒、仙肴，是以椰酒觉得不甚美口。他们还劝我说“美不美，乡中水”。
你们不知道我喝不下这一壶乡愁。
你们就是“亲不亲，故乡人”。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到瑶池宫阙偷他几坛玉液琼浆。我要你们都长生不老。
我要打破这规则与轮回。
这一次，算是正式惹恼了天庭，引来了天界的讨伐。
四大天王，李天王并哪吒太子，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围困花果山。
杀到的时候，我正与七十二洞妖王，四健将分饮仙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
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
但此番定然是一场恶战。
也罢，直杀得昏天黑地。与木吒角力，与杨戬斗法。
我输给了暗算，太上老君的金钢琢。不然断不至于被二郎神的狗咬到。
斩妖台下，我被五花大绑在降妖柱上，刀砍斧剁，枪刺剑刳，仍然毫发无伤。火部众神，放火煨烧，亦不能烧着。雷部众神，以雷屑钉打，越发如同挠痒。
我又回到了兜率宫，这一次是被关到了八卦炉内。
显然，这又是老君这厮的提议。被我吃了整整五葫芦原本打算进献玉帝的仙丹，坏了他媚上的好事，怕是对我恨之入骨吧。
所以又是在老君的安排下，我住进了八卦炉。这老贼想把我吃下去的丹药烧出来。
按照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的方位，我钻在“巽宫”位下。
有风则无火，这是生门。有风又会有烟，这生门聊胜于无。
迎风流泪，开始怀念祖师对我的教诲。
他没有教我的，我也在闯祸中学会了。
人心很坏。
我把一双眼熏红了，弄做个老害眼病，唤作“火眼金睛”。我这火眼金睛，能看穿人心。
八卦炉一直火候俱全，生怕稍有懈怠就会让我逃过一死。
大概七七四十九日之后。
他们以为大功告成，要开炉取丹了。
只听得炉头声响。猛睁眼，我突然看见光明。
但我其实已经习惯了黑暗，只好双手侮着眼，搓揉流涕。
我不会放过这个逃脱的机会。
纵身跳出丹炉后，我索性蹬倒八卦炉，让老君再做一把赔钱买卖。
我夺门而走，那架火、看炉，与丁甲一班人来扯，都被我一个个都放倒。
我见到了慌忙赶来的太上老君。
这提倡无为、著作道德经的哲人，居然沦落到为玉帝炼制丹药的弄臣，并且心思如此狭隘。
在我之前，又有多少所谓的妖仙被这厮为报私仇炼成了丹药？
这老朽赶上我，想一把抓住我。这一次我已经有了火眼金睛，不再着他的道了，回手我便摔了他个倒栽葱，脱身而去。
对了，如意棒。我从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风一幌，碗来粗细，依然拿在手中。就索性大乱天宫好了，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
灵霄门外。
我傲立云头，睥睨天际的芸芸众仙。
我面前，是西方极乐界中的佛祖，释迦牟尼尊者。
阿傩、迦叶跟随身后。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但既然挡在我面前，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佛祖呵呵冷笑：“你是想要夺了玉皇上帝的龙位么？”
有何不可？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凭你是玉帝老儿还是如来佛祖，我讨厌你们高高在上的蛮横，猥琐和卑鄙。
我要用这一身本领，换一个清平世界。
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七十二般变化；
万劫不老长生；
十万八千里筋斗云。
何况我已经烧出了火眼金睛。
凭着手中的如意金箍棒，我以为胜券在握。
但我却忘了计算人心的变数。
人心深浅多变，正如道行之莫测高深。
所以我轻易就相信了佛祖的赌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权谋变诈。
佛祖伸出了右手。
这右手，掌握的是权力。
佛祖的教权，与玉帝的皇权。
依仗这权力，足以翻覆任何自以为是的理想。
我不假思索地跳入佛祖右手的手掌心。
我使出全力，驾着筋斗云奋力逃离，以为到了天涯海角。
睁圆火眼金睛，低头看时，佛祖举起了右手中指。
“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历历在目，何等讽刺。
直到那一刻，我还天真地以为是佛祖懂得未卜先知的法术，而没有去想高高在上的释迦摩尼，居然也会耍诈的手段。
等我纵身想要真正跳出这圈套时，已经太晚。
我逃不出的，是权力的手掌。
他们易如反掌，就把我的世界击溃得翻天覆地。
从天庭坠落到人间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佛祖说的话：“仍回下界吧，再修几劫。”
直到那一刻，我才惊觉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于是，我被压在了五行山下。
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佛祖右手的五根手指头。
我不会善罢甘休。
天庭大宴群仙的时候，我在山下积蓄力量，决意从这座山下逃出。
佛祖自然算到了我的反抗，五行山顶，一块四方石上，又贴了张六字金帖：“唵、嘛、呢、叭、咪、吽”。
这还不够，还要让土地神祗和五方揭谛，都在此山监押；
还要让我渴了喝铜汁，饿了吃铁丸。
我满是愤懑憎恨。
但我的嚎叫也被压制在了这山下。天庭里想必一派和谐。
浑浑噩噩，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睡与醒的混沌中挣脱，开始振奋精神，整理思绪。
我在内心中问自己一个问题。
到头来既然是一场空，那么我修行的意义何在？
还有，更为重要的是，空是什么？
这其实是留给我自己的一个问题。
祖师知古往今来，想必早已洞悉我的一切，所以要我去悟，悟什么是空。
在被压入五行山中之后，我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去想。
“你从哪里来，便从哪里去就是了。”
“弟子是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
我时时想起。
为了超脱轮回，我踏上了访真求学的旅程。但绕了一个大圈之后，我其实早已不必忧虑生死，却依然还是深陷在轮回之中。
从石头中迸出，又回到了石头中。
从孤独中来，又孑孓一身地陷入在孤独境地。
我长叹一声，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而后的风霜雨雪，沧海桑田，亦不过如是。
惯看山前一树荣枯，人世生老病死。
绝少有人或鸟兽经过，我便沉默。
沉默得与山石化为一体。
不知向后何年何月。
直到有一天。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一个女子的声音，略带好奇地问。
“我？”记不起有多久没跟人说过话了。
“我是谁，又如何？”我没好气地答道。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好看姑娘，但我知道她是只妖精。
“你好奇怪啊，知道自己是谁，才能让我认识你啊。”
“哼，当年齐天大圣的名号，可是鬼神皆知。”
“齐天大圣？你就是那个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我终于找到你了！”女子显出一脸崇拜的样子，又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样子吐了吐舌头。“你可是妖精界的前辈诶，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意思是，我怎么会搞到这么狼狈，其实，我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她或许应该知道。
“说来话长……”我觉得这样解释自己的遭遇很没面子。
“没关系啦，你可以慢慢告诉我。或者，我问你答，第一个问题，你在这里多久了？”
没等我同意，就甩了一个问题过来。
“我没有算过，但山下那边有棵桃树，我看着上面的桃花开了又落，桃子熟了又落，也快有四百回了吧。”
“那第二个问题，这四百年间，你做得最多的事情是什么？”小妖一副完全不怕我的样子，还凑近过来。
“看人世，想问题。”我觉得对着小妖精露出獠牙显得很小气，只好缩回獠牙认真答道。
“人世有什么好看的呀，一样有生老病死，还多了很多清规戒律，不如妖精来得自在。”
“你说得对。”我赞许，发现她抿嘴微笑带着嘲讽的神情，有一种跟我很像的感觉。这让我觉得惬意。
“那这四百年中，你都想了些什么问题呢？”
“关于我自己的问题。”我绕了个弯，并未答话。其实我也还未参透。
也许是看出来我不想说，小妖没有追问。只是去摘了一个熟透的桃子递到我嘴边。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桃子了。
起初是监押我的天将不许别人靠近我，后来我懒得跟人说话，也就没有人再来给我喂食。
大概是过了四百年我还未能逃脱，所以天将们也懈怠了下来，这一次，倒是没有人来阻止。
“那，要不你说说这四百年中遇到的有趣事情吧，可以跟我分享那种。”
“作为你请我吃桃子的回报？”
小妖点点头。
我想到了一件与眼前的这个小妖有关的事。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比如，在两百年前，有个小妖捉弄了进山的猎户，把他们射出来的箭变成桃花。”
“你怎么知道的？”小妖一脸惊讶，随即漾出笑意：“那是因为他们伤害我妹妹，就是那只中了机关的小狐狸。”
“我一直都在这两界山的石匣中，这山上发生的事，我都知道。”我微笑。
“那我想起来啦。”小妖蹲下来，用手清理掉挂在我脸上的杂草。“两百年前路过这里时，是有见到你啦。不过，你那时候凶巴巴地不跟人说话。就跟石头一样。”
“我本来就是石猴。”我只好辩解。
“说起来，你可是我的偶像哦。”小妖露出一副惆怅的神情：“要是那时候跟你说上话就好了。”
“你崇拜我什么？”
“你可是妖精界目前为止最彪悍的人物啊。本领高强，而且很有理想。不像那帮只知道修真入道却对天庭里那些高高在上的混蛋唯唯诺诺的家伙。”
这让我很是好奇，头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这么推崇备至。
“我有这么出名么？”
“妖精界有很多关于你的传说呢，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你被困在了哪里。我找了好多地方都不对。”
“呵，你找我做什么？”
“没有啊，就是想见见偶像啦，而且，你被关了这么久，一定很闷，我可以来陪你聊聊天。”小妖一脸天真烂漫的表情。
“希望没让你失望。”
“不会啊，你不讨厌我就好。我叫月心。”眼前，叫月心的小妖似乎有点害羞。
“谢谢你。”我对眼前这个喂我桃子吃的小姑娘说道。
这天，我在四百年来第一次觉得，有种吃饱了的满足感。
我就此多了一个聊天的伴。
月心不时会来找我聊上几句，偶尔也会给我带个桃子。
我们的话题很集中，我跟她讲过去，那些从前，经历过的故事，而月心跟我讲现在，她游历四方的所见所闻，弥补我困在此地的遗憾。
偶尔，我们也会聊到未来。
作为一个妖精，她当然也想探求跳脱轮回，长生不死之术。
但她却又说，生命有时，若要为此舍弃生之乐趣，宁愿不要长生不死。
“比起超脱轮回，有生之年所经历的一切当然更重要啊，不然我们到底为什么还要降生在这个世界，未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月心理直气壮地说。
而我，此前似乎从未认真想过未来。
我唯一的未来只是从这五行山下出去。
“要不要我来帮你？”一次，月心问，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是能帮我的人。”
“没试过又怎么知道。”小妖一副很是认真的样子。
我不作声。
“你在这里都关了这么久啦，有什么罪过也受够处罚了。”看样子，她很是同情我。
但我并不喜欢被人同情，名震天庭的齐天大圣，也不需要帮助。
“出来后又能怎么样呢？”
“那也比待在这里好啊。”月心微微皱眉：“困在这里，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就驾风飞上了五行山顶，那个贴着揭帖的石头前。
“大胆妖孽！”未等月心下手，监押天将已经一声怒喝，举起神鞭将她打翻在地。土地神祗、五方揭谛也现身护住石碑。
“这妖猴是佛祖收押在这五行山下受刑的，谁也不得私自放它出来！”
“哼，人多势众嘛。以强欺弱，好一帮天庭的卫道士。”月心捂着被打伤的手，退到我跟前，却仍不服气地嘴硬。
这让我凭添了几份好感，她跟我有一股很像的傲气。
“放肆！还敢胡言乱语！”天将举起了神鞭。
我露出了獠牙，虽然我被压在这里，但我不会容忍这帮家伙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大概是当年被我打怕了，摄于我的余威，天将们退缩了下去。
“你们欺负人，姑娘我不和你们玩啦。”月心闪到一边，转身看了看我，露出一个狡黠的神色，便纵身飞走了。
隔天，她又没事人一样跑来，摘个桃子给我，继续陪我聊天南海北的话题。但我知道，这个帮我的念头，已经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也许，她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而我其实也有了期待。自从月心出现以后，我渐渐觉得，过去四百年的沉默孤独其实也没有那么漫长。
我仍然困在石匣中，身陷囹圄。但我开始真正平心静气地接受和习惯了这一事实，我不再怨天尤人，充满憎恨。与此同时，我也比过去的四百年更强烈地渴望和期待出去的日子。
不为报复，而是为了重拾的信心，和期待。
我要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开始憧憬，自己的未来。
“我说，齐天哥哥，你有没有试过喜欢一个人呢？我是说，除了兄弟之外的，异性的那种。”那是一个满月之夜，满山落英缤纷，月心坐在我身旁的石头上，托着腮帮子望着飘零的花瓣发呆很久之后，像是若无其事地问我。
“我没有所谓的七情六欲。”
其实，我不能理解情感这回事。
“你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月心回过头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而后忍住笑意假装严肃地说。
“你忘了我是石猴，真的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苦笑。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相信你没有情感。这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有着各种各样的情感羁绊啊，就连神仙也不例外。”
“不论是人还是神仙，被所谓爱慕之情羁绊束缚住心智，在我看来是匪夷所思的事，如果不是愚不可及的话。”
“好吧”月心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望着我，我突然察觉到，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少女思春。
但不知为何，此刻让我觉得有种微醺的感觉，我明明已经四百年滴酒未沾。
“齐天哥哥，告诉你哦，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特别希望能为他做一点什么事情，分享一些快乐，分担一些痛苦，希望他是自由的，希望他不会再为自己曾经的天真单纯和过错而自责，也愿意相信这个世界虽然充满了各种欺骗和伤害，但其实也还没有到让人彻底讨厌和绝望的地步。”
说完这一句，月心凄然一笑，起身走到了山崖前，背对着我。
我突然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
过往的岁月，我一直活在直来直往快意恩仇的简单世界里，月心竟然就这样把我带入到了一个千回百转的逻辑圈套里，骤然向我展示了世界的复杂一面。
情到底是何物？
“齐天哥哥，所谓的情，不就是心么？”风起，月心转过身来，我发觉她的双眸噙着泪水。背后的落英，纷纷扬扬，一如此刻我的思绪。
“心，是造化孕育的。哪怕你是个石猴，也一样会有。”眼前的少女信手拈过一片花瓣，在唇上浅浅一印，而后轻轻呵一口气，花瓣便缓缓飘到了我面前。
我本能地露出獠牙。
真是方寸大乱。
月心似乎被我逗乐了，破涕为笑：“放心啦，不会咬你的。祝你早日重获自由。”
花瓣在我脸上抚过，有些痒痒。
这个小妖似乎开始以作弄我为乐了。
我刚想吼她，她却已经闪得不见踪影。
但她留下一片花瓣，虽然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她的意思。
也因此，我暗暗担心。
那之后，月心没有再来看我。一直到一个月食之夜。
我又见到了她，而我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
月食之际，山间出现一只白色的灵狐。
那是月心，现出本相的样子。
此时众神都已回了天庭述职，只剩功曹、山神、土地把守，监视疏松。
灵狐望了望我，绕过山头，偷偷揭开了符咒。
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了一丝期待。
也许，我的确不想再忍受这种被奴役的日子。
但我迅速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且不说佛祖施法封上的封印不是这么容易解开，即便解开了，月心恐怕也要遭受天谴。
天庭必须惩罚敢于反抗者，无论是人，神，还是弱不经风的妖精。
我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并且牺牲一位可以交谈的朋友。
灵狐的牙齿刚刚碰到揭帖，就被一道蓝光弹出很远。
“不要！会死的！”我顾不得惊动土地山神，吼道。
灵狐犹豫了一下，回望了我一眼。一咬牙又冲了上去。
这一次，封印被撕开了一道口。我骤然感到压在身上的重量有所松动，尽管还不能自如活动。
但月心被灼伤了，哀号一声摔到山下。
被惊动的众神已经赶到。“孽畜，你胆敢私揭封印，该当何罪？”
“哼，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奄奄一息的灵狐变成人形，手中化出一把牙齿打造的剑，但剑尖一直在颤抖。
可恨我仍然出不去，不然这区区几个天兵不在话下。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围攻月心，眼睁睁看着他们使出杀手锏。
我愤怒哀号，声啸山谷。心头的怒火让我如同失控的野兽。
但我无法从石匣中出去。
我尚存的理智也知道，一旦我出去，月心会魂飞魄散，再也没有轮回。
四百年前，我逃不出佛祖的手心，这一次，我同样逃不出佛祖的手心。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那种被人类称之为恐惧的感觉。
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居然也会怕。
怕失去，怕爱别离，怕求不得。
血泊中，昏死过去的小妖醒转过来，仅存一息。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
“我不是在帮你，我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在做事。”月心像是怕我责备她一般，费力解释着，却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但她还是勉强一笑。
“你不是那个能帮我的人。”我叹口气，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无力。
“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月心凄然望着我：“你是个注定要做些什么事的石猴，从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事。
我甚至无法阻止月心死去。
月光洒在山谷的时候，月心的元神已经离去，带着一树桃花。
“我走了，百年之后再相见。”
那一刻，我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情不自禁地流出一些苦涩的水珠。
人类称之为眼泪。
然后我觉得四百年来压在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月心撕开的那道裂口，起了作用。这山再也禁锢不了我。
但我却已经不再去想如何逃出这座五行山，我把自己囚禁在了心里。
我的刑期仍然未满，我知道。
只要我不出来，不破坏佛祖立下的禁锢，就能保住月心的元神，再赴轮回。
即便如此，我仍然感到痛苦，五内俱焚的痛苦。
哪怕我已经超出三界，脱离轮回。
我默念长生诀，也无济于事。
但我其实只是一只天生天养的石猴，本没有心。
所以我不知道我痛苦的根源是什么。
即便我逃出生天，我仍然无法杜绝这一根源。
我选择了继续等，等一个可以给我答案的人。
就此又过了一百年。
这一百年间，桃花开了又落，桃子熟了又落。而我时时想起月心。
月圆之夜，落英缤纷之时，我仿佛又见到那只胆大妄为的灵狐。
我开始悟到，空是什么。
然后有一天，观世音菩萨来到我面前，一声叹息。
石崖之下，菩萨面有悲戚之色。
“我奉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因从此经过，特留残步看你。”
“如来哄了我，把我压在此处，有五百余年了，还望菩萨行个方便，放我出去！”
菩萨似乎察觉到了一些什么，只是淡淡说道；“你这家伙，罪业深重，把你放出来，还怕你又再惹祸。”
其实我并未真心想出来。至少，我要等够一百年，再见到月心为止。
静默了少顷，我需要点时间整理下思绪。
那个问题的答案。
“在我被禁锢在这里之前，我以为力量可以掌控和改变一切，以为能定海的金箍棒在手，一切就能如意。如今，我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菩萨没有说什么，但神色有少许喜悦。
“阿弥陀佛，诸行无常。”便双手合十，称颂佛号。
若得如意心法，我愿归入沙门。
菩萨微微颔首，回了佛礼，对我说：“那么，你是谁？”
“弟子是孙悟空。”
菩萨拈花微笑，玉指点向山下的桃花，花瓣飞舞中，有一十六七岁的少女在树下休憩，闭着眼眸，正宁息静听。
我会心一笑。
皆有因果，又都是无常。
我决意问个究竟。
我在五行山下，等待一名从此路过的取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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