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曾经的猎手传奇古老神话传奇是什么歌

轩辕传奇每日答题答案_3G免费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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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传奇每日答题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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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传奇里关于每日答题的答案和题目的问题,玩家应该是问的比较多的,尤其是新手玩家,如何在答题的问题中找到答案才是最关键的,每日答题都是选择题,一共4个答案,只有一个答案是正确的,玩家要找到这个正确答案才能算过关,但是这个正确答案是不是那么好找的。首先这里我找到了所有的题目和答案。下面3g魔法网为大家具体介绍一下这些题目和答案。
  首先说一下前面是题,打对号的是本题正确答案
  提升&精神&有什么效果?
  1. 提高物理攻击力和物理防御力 2.提高魔法攻击力和魔法防御力 3.提高生命值和物理防御力 4.提高魔法值和魔法防御力&
  提升&智力&有什么效果?
  1.提高物理攻击和物理防御 2.提高魔法攻击和魔法防御力& 3.提高生命值和物理防御力 4.提高魔法值和魔法防御力
  当你想轻松获得经验的时候,你可以去做哪件事?
  1. 找人去抢 2.去蓬莱仙境挂机打酱油 & 3.去地宫一只一只打怪 4.祈祷发生天上掉馅饼的事
  你进入轩辕传奇后,第一次和蚩尤战斗的地方叫什么?
  1. 桑舟城 2.黑木林 3.殇阳关 & 4.落月坡
  如果你要找轩辕城的一个发布任务的人,最好的方法是?
  1.在轩辕城进行地毯式搜索 2.通过自动寻路系统查找& 3.去SOSO搜索一下 4.找不到就认命了
  法师、刺客、药师这三个职业的攻击类型是?
  1.物理攻击 2.魔法攻击& 3.心理攻击 4.元素攻击
  下面哪种方式不能移动你所操作的角色?
  1.用鼠标点击目标地点的地面 2.使用WASD移动 3.打开大地图选择目标地点 4.用意念移动你的角色&
  幻弓的技能&疾风箭&有何特别之处?
  1.百发百中,一箭爆头 2.射程超远,可以从轩辕城射到苍穹海 3.和目标距离越远,伤害越高& 4.每次使用,武器耐久度-10
  战士的招牌技能苍锋血甲有什么作用?
  1.进入完全无敌状态 2.增加大量物理和魔法防御,持续一小段时间& 3.大幅提高攻击力 4.把受到的伤害转化成自身生命值
  收获封地中的粮食可以获得什么?
  1.经验& 2.银票 3.弑神经验 4.金票
  ★封地中茶叶可以获得什么?
  1.经验 2.银票& 3.弑神经验 4.金票
  以下哪种颜色的装备更加优秀?
  1.绿色 2.蓝色 3.橙色& 4.紫色
  中国第一帝王黄帝,号为轩辕氏,轩辕二字,即天w,即力天,意思是?
  1.神话中的大龟& 2.神话中的凤 3.神话中的龙 4.神话中的麒麟
  赫赫有名的&逐鹿之战&发生在哪两个部落之间?
  1.黄帝和蚩尤 & 2.黄帝和炎帝 3.炎帝和蚩尤 4.黄帝和刑天
  在逐鹿郊野,黄帝蚩尤两军摆开阵势大战。蚩尤布下百里大雾,三日三夜不散,至使兵士辨不清方向。黄帝便命令风后制造了什么?
  1.指南车& 2.司南 3.木牛流马 4.GPS
  黄帝曾经在与风伯和雨师的战斗中九战九败,没办法只好率领部下撤退,退往何处?
  1.泰山& 2.黄山 3.昆仑山 4.华山
   炼宝任务每天可以进行几大环?
  1.1大环 2.2大环 <span style="color: #ff大环& 4.无限
  如何提升技能等级?
  1.经常使用技能,用的多了就能升级 2.花费Q币就可以升级技能 3.去青木城寻找高人指点 4.在职业神殿师父处升级技能心法&
  &黄帝的宝藏&任务应该找谁去接受?
  1.黄帝 2.盗墓的人 3.黄帝遗孀& 4.蚩尤
  职业神殿的&师父&能提供很多帮助,但不包括:
  1.提升技能等级 2.修炼经脉 3.发布任务 4.介绍姻缘&
  有朋友说他需要一些钱去摆摊区买装备,请问这个钱指的是?
  1.金票 2.金币 3.银票 4.银币&
  出门在外,经常会能得到有些自己不需要的装备。如果打到自己不需要的装备,下面那个处理方法最好?
  1.使用背包中的分解功能分解装备& 2. 直接扔掉 3.卖给商人 4.找神人点化成自己需要的装备
  血盟达到几级后可以拥有旗号?
  <span style="color: #ff级& 2.3级 3.4级 4.5级
  血盟一共有几个等级?
  1.7级 2.8级 <span style="color: #ff级& 4.10级
  几级的血盟就可以参加据点战?
  1.2级 2.3级 3.4级& 4.5级
  达到多少级就可以加入血盟?
  1.10级 <span style="color: #ff级& 3.30级 4.40级
  下面那个职业不是轩辕传奇中的职业?
  1.战士 2.萨满& 3.法师 4.刺客
  10级以后,当你获取了足够的经验,怎么进行升级?
  1.不用管,自己会升的 2.找师父去升级 3.点击角色面板的升级按钮& 4.10级就是轩辕的最高等级了
  下列几种方式,那种不能让你快速升级?
  1.找高级的人带我去打副本 2.去蓬莱仙境挂机打酱油 3.在我的封地好好种粮食 4.对着屏幕大喊我要升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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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朋友今天又谈到这个文章,就再转一次,并附上几文以纪念婶婶,也重新读了下评委光明日报韩小蕙的点评。正好上初一,教这个古诗。
韩小蕙点评文章:
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 09:25:12)
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陈善壎
(一)我们被安插在张家村
张家村的房屋都是十九世纪清宣宗时期的青砖青瓦。从建筑看,他们原本富庶过,不像穷地方的茅草屋顶泥巴墙。再往山里走几里路的一个更小的村子叫香花井的是外来户,他们底子薄,就是一色的竹篱茅舍。
这里依山盖的屋有高有低又连成一体,远远望去,就是一座古堡。第一层只有门没有窗,第二层的所谓窗只有三寸宽一尺半高的一条缝,说它是窗不如说是枪眼。屋内这就昏沉沉的。长毛闹事那时候,有一个类似太平天国的农民政权也叫什么天国的在隔山的广西灌阳县,可见建这座村落时天下不太平。有理由推断,那样小的窗确实是战备的需要;现在山上还找得到残存的能引出人的遐想的堡垒。不过我们住的房子好,楼上有一个六十厘米宽五十厘米高的窗;窗扇是两块木板。
窗外俯临盐长家的牛栏,牛栏的茅草顶快要齐到这窗了。
我们把有这窗的房做卧室。窗外竹林一片劲翠,几株古樟树复荫了俨然是我家后院的一大片铺了厚厚一层笋壳叶的平地。那头就是石山,石头缝里生出野兰白合和各式各样坚韧的杂木。满山石锋有如劈斧;古藤虬蟠千仞,怪石张牙舞爪,全不是城市林园所能望的气象。
回想起来,我们这辈子住过的最好的房子就在张家村。对于张家村来说,接纳我们是政治任务。相信带队的长沙市北区的唐副区长交代了要优待我们,不然,没得这好。占地近百平米的两层楼,堂屋宽敞,独进独出,大门口还有一片空坪。这是土改时没收的地主的屋,一直空在那里。
随上山下乡青年一起来江永县后,起先跟周正初等几十个青年一起分配在允山区的井边公社井边大队。作为带队领导的唐副区长,有责任考虑那些纯洁青年的思想不被污染。他要把我们跟这些青年隔离开,在他的心里倒也不是对我们歧视的意思。这就和县里商量把我们安插在算是富裕但买一盒火柴也要花一个工的张家村。
当然跟郑玲的右派身份有关系。但我明白,即算郑玲不是右派,我们也会要被隔离。因为,虽说我也年青,遇事遇人冲动且不顾后果,却总是给人老谋深算心怀叵测的印象。现在距离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已过去四十多年,许多经历让我深信,我的冷硬外貌粗拙言词极不利人际交往。我内心是卑微的,胆小甚而至于懦弱;偏偏长出一副傲慢、清高、瞧不起人的样子。这模样在那时候,容易被理解为不屑当世,无疑就是异见份子了。到了太平盛世,无论是为了升官为了发财还是为了出名我要巴结一些人,总是巴结不上。人家不是觉得这家伙“老谋深算心怀叵测”,就是认为我心里瞧不起他们。其实我惟恐人瞧不起我,有些畏葸罢了。
江永县的村庄多数依傍一座石山。村庄依傍的石山选得好,村子就兴旺发达。那山便叫靠山。可以想象他们的祖先来这里立命,为选靠山定有许多好听的故事。本村的人被毒虫毒蛇咬了救命,伤风了遭瘴气了找药,都要到靠山上去。山里人离不开一根弹性韧性好的扁担,做扁担的杂木也是去自家靠山上找。这靠山是风水是派头是底气是一村人的精神支柱,砍柴火断不许上靠山的。凡靠山都被精心护理得钟灵育秀的样子。如果去湖南省的江永县旅游,会看见许多拔地而起的石山,山与山之间便是田土。当你远远看见一座石山如诗如画地生动,那么可以肯定那座山下必有一座村子了。不过张家村在山里,不在都庞岭开阔的盆地内。我们刚到张家的时候,面对天光海浪般摇荡和被鸟语喧染得玄机无处不在的静谧,以为能躲开苍惶的山外生活,许我们尝试一下耕牧渔猎的逸民野趣了。
        (二)盐长他们也视我们是山了。
刚来之初村干部不喜欢我们。用他们的话说是多两个人吃饭“扯薄了被窝”。在我们也下地也上山后,他们就显得亲和些了。劳动,共同的劳动,能使人亲近。
他们更喜欢郑玲。郑玲只有六分工一天,但她插秧、摘棉花、收落花豆这些农活做得不比十分工一天的主劳力差。我就不行,我虽是八分工的劳力,做起事来不及五分工一天的小孩子。我尤其怕插秧怕割青还怕挑石灰。插秧我腰痛,时不时要伸直腰来鹤立鸡群。割青分不清哪些树叶能沤作肥料,半天割不满一担。挑石灰更惨,随便放两块很不起眼的石头到粪箕里就是百多斤。村干部心中有数,生产队在郑玲那里占了便宜在我这里吃了亏,所以对我们两人的冷热就很明显。
不过在张家,郑玲无名无姓。张家没有郑玲这个人。那里只有“小陈嫂”。
一段时间后,跟我们真有友谊的是几个“成份高”的青年人。
在张家的十四户中,贫农六户,下中农两户,一户地主一户富农,还有三户“地富子女”;我们是第十四户,不好划归哪一类。公社武装部长谭石蛟有次上山来视察工作,跟民兵排长七斤说“他们是监督劳动户”。谭石蛟是个喜欢咬文嚼字的家伙,他特别强调“所谓‘监督劳动户’就是‘交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户’”。谭石蛟这些话是在门闾上当我面说的。其时还有几个人在门闾两边的长凳上吐气。看得出他有警告我的意思。他对能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些话十分地满足。一种有本事肆意凌辱人的得意在他教条充斥的脸上阴阴地流露出来。幸好他走了就走了。幸好他一年难得来一回。
谭石蛟如此这般宣布了我们的身份,没料到给我们带来了朋友。
张盐长张土质知道我们不比他们优越了,晚上勤来我们家里扯白话。
盐长虽是地富子女,但不在那三户之中,因为他没独立门户。他生父在土改时去世,娘老改嫁一个厚道的贫农,姓熊,我们称呼熊伯伯。我们称呼盐长的母亲“伯娘”。这伯娘年纪并不大,就是四十多一点。不过她的样子苍老,我们当时错认她有五六十了。土质沉默,是个孤儿,从没听说过关于他的爷老娘老的事。我们通常围坐地灶边,一边拨火一边聊天。地灶上有一根从高头垂下的可以升降的铁钩,煮粥、烧水的鼎锅挂在那钩上。用端子从鼎锅里舀出勃勃开的水来分到每人的大碗里,情趣跟今天露天酒吧喝啤酒差不多。他们说着山的故事。郑玲是听得最有味的。他们的故事不同于我们说的螺丝姑娘狼外婆,虽然跟我们的螺丝姑娘狼外婆一样是“故事”,然是山中过去有过的或眼下正有的事。
有了他们两个做朋友,我们就快些进入到山了。早上打开大门,锈黑的门环上会发现挂着几只泥蛙、几条泥鳅,有时是一棵大白菜。原来山是有心的,富于情义的。
我对语言有些兴趣,曾问过山外一位老先生“江永有多少种土话”。回答是“不过十几万人,土话有二十三种”。住久了,觉得还不止这数,很多说法隔一个村子都不同。在张家,“山”有“我们”的意思。再过些日子,盐长他们也视我们是山了。
我们当然不过是天涯沦落人。但郑玲用诗捏成的心灵,把这个对我们来说仿佛异域的地方变得有希望。所以她在这个地方就不如我的苦。她跟容头香有许多话说。在地里在山上看得到郑玲就看得到头香。头香带她扯猪草、检干柴、撬野藠苗。头香常说,“小陈嫂,只要有我,在这山里头你什么都不要怕。”
(三)她被小黄鸟引到远处的土岭上去
头香是瑶山上下来的人,一位很不错的猎人,一位漂亮的女猎手。她跟土质结婚后就专心务农不再打猎。她娘家在山之巅,据说只一栋空屋。那是什么地方土质也说不清。
原先听土质说起过,他在山上狩猎时见过香花精。“乖死啊,风一样!”他们凡说感觉得到又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就说“风一样”。
&香花就是桂花。山里有数不清的桂花树。张家村村口古井边的四株桂花树,株株桶粗屋高。到了秋季,无论上山下地都闻得到甜甜的香气。这里的桂花花期长,流蜜期也长。就是花谢了,花香还留在魂魄里。它用满山香气年复一年地把山民薰习得梦幻。
郑玲在她被兽铗夹住时见到香花精了。
那天郑玲腰前擓一把钩刀腰后系一个扁笱一早去山上检柴火。小小的干树枝本在村子近处的石山上就有的,她却被一只漂亮的小黄鸟引到远处的土岭上去了。这个磨难中充满期盼的人,被前面好象是为她而飞翔的小鸟诱惑。
鸟在前头忽上忽下地飞,有时回过头来近在眉睫边扑翅还吱吱叫。她哪经得起吉祥的充满暗示的引导。她跟着那只耀眼的小黄鸟走。这天正值雨后新晴,是山中最轻快明朗的时刻,无论是晨光幻彩还是微风的清香,都助那只小鸟的飞翔具有神的召唤力。她跟随那只友好的调皮的黄鸟一步步上山,不知不觉走进云里了。还在云下时,她就已经双脚沉重,早就想坐下来休息。进入云后,小鸟似乎知道她的疲顿,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停下来。她想,这必定是慈悲的神,不然,哪能这体贴呢?她坐在巨石下,看着高山好水中的鱼。鱼只有一寸二寸,极似一群快活的儿童。它们无忧虑无顾忌的嬉戏向人示范某种生存方式。清浅中的游弋体悟出启示来了,这又使她着迷了。她忘记了鸟的等候,神游于鱼的逍遥。这样的沉浸不知有多久,到她想起小鸟的时候,那可能带来好运的黄鸟已不知去向。那是希望的东西,那漂亮的小鸟,不见了。本来有伴的,现在惟剩有孤独。飞翔着的希望,这就无影无踪了。希望的任一种破灭,都会一时使人迷惘;任一种希望的破灭,哪怕是极为荒谬的希望的破灭,都会一时使人迷惘。她无心再做什么事情,或许也记不得今天为什么出门的了。
她走进一条由野兽踏出的小径,循着啼鸣声痴迷地寻觅。曾站在一处峻壁顶端了望过,惟见云霞明艳蓝天如镜。在这视野辽阔的地方她站了很久很久,再见不到那只熟悉的小黄鸟了。当白云打开的时候,她发现这里居然看得到张家村。从张家村到这山脚,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褐青的包谷路在两株高大的桂花树下中断,连接着包谷路的是阳光下白色的羊肠小道。虽然分不清谁是谁,田野上村民模糊的蠕动还是看得清楚;还有几个七八岁的“落地诗”
(小孩子)在路旁草地上养牛。张家村不兴烟囱,整个江永县都没有烟囱。炊烟透过瓦缝氤氲而出,形成的蓝色雾罩在村庄上空缓缓飘动。这就知道每家的屋顶下面都有一个女子正在向地灶上添柴火,一边慢悠悠地搅动鼎锅里的铜禾米粥。她们都存心自己的粥比上屋的大嫂也比下屋的大嫂熬得好些。她们已经把塔子里又酸又咸的泡菜夹出来摆到碟子里了,就等出工的人回来了。郑玲忘记了自己异乡异客的身份,在大山里重建生活的愿望如一弯七彩虹霓升起来。她祈求力量,祈求奇迹,祈求引导她的小黄鸟帮她。这便走进了鸟鸣声最为热烈的山窝里,那只黄鸟一定就在它们中间的。
这里有千百只鸟,都有华丽羽毛。由鸟唱出主题的,由风、由叶、由小草还有虫和兽展开的大协奏正在云上演出。丰富得不可揣测的音与色的缠绕,把美解释得通天彻地。她坐在树蔸上,很安静。她是一位很有修养的听众了。她找不出来哪一场音乐会比这更好。这不可能是现代派,太优美;不允许人哪怕一眨眼地想到挑剔。这是自然本身的,这本身就是自然的,并非反映自然描述自然的作品出其不意的令人愉悦的惊诧再憔悴的心灵也不得不苏生。这必定是山的灵感了,她知道山的灵感和人的神来之笔一样不可再现。于是抓紧沉醉。她把什么都抛弃了,直到忽然看到一行行诗句才站起来。
她站起来,想换一种姿势接受从这样稀罕的邂逅中走出的字。
(四)从地下伸出的利爪
大概就在她想写的时候,大概就在她准备用捕捉到的文字做一件文字本来无能为力的事情的时候,从地下伸出一只大手来抓住了她的脚。那是从地下猛地伸出的利爪。立刻就痛,立刻就恐慌了。闪念间脑海涌现出古斯塔夫·多雷为《神曲》作的一幅幅插图。她应该喊叫过。山窝里的鸟或许就是被她的叫喊惊飞的。刚有的希望,包括音乐,包括诗,都烟消云散。怪物的利爪带着死的威胁啮入皮肉。她根本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置身天国的感觉被绝望、被无助所取代。
她还来不及产生更惶恐的念头,一位年青女子已蹲在眼前了。郑玲认为那是从绝顶飞到她身边的救星。这个人就是容头香。
头香大声警告她不要挣扎,铁铗越动越紧。铁铗解开后,头香说,还好,是小兽铗,是夹野猫果子狸的。要是踩到夹野猪的铗子,脚就废了。头香撕下她的衣襟下摆,敷上嚼烂的接骨草包扎好。她安慰郑玲说,骨头没事,接骨草能止痛止血。
头香背着她,一手提着被她踩中的铁铗。头香告诉她一条山里的规矩,“这铗子是你的了”。兽铗要夹到人,夹到哪个归哪个。下山后,郑玲伏在头香背上闻到浓郁的桂花香气。她想,这怕是土质说过的香花精了。
山里没有上帝没有佛,只有满山活蹦乱跳的史前精怪。落魄的诗人甚至不后悔脚在流血。她庆幸山里的奇遇,以为背着她的陌生女子不是凡人。
回村就清楚了,那铁铗是盐长放的。我们当然想都没有想过要没收他家的东西。莫说盐长跟我们好;就是真的扣下来,也不懂得怎么用。打猎并不是好耍的营生,辛苦且不说,还要大学问。
我把兽铗送到盐长家里,这事让盐长一家感动得不得了;其他人也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他们看来那是一笔值得计较的财富。
究竟是一笔怎样的财富,我只能用当时一年的收入来说明白。张家是富裕村,多数年份一个工值五角钱上下;山外许多村子一个工只有两毛钱还有八分的。我是八分工郑玲六分工。我们两个人出一个满工一天的收入有七角钱左右;并不天天有工出,还有些工我们做不了。记得收成最好的那年我们两人年终结算的收入是一百零三元。
这天夜晚,堂屋里挤满了人。熊伯伯、伯娘、盐长、土质更是夜深才走。依他们的看法,脚伤会很快地好。
头香留下来,她陪着郑玲。土质送来两捆焦干的稻草,铺在楼板上给头香睡。头香笑眯眯说今夜睡金丝床。我看到土质在一旁久久正视头香,傻傻地树蔸巴一样。
自然地,土质、盐长成了她的好朋友。他们都一样后生,他们似乎彼此很容易把对方看透。
从此容头香隔不两天就会来,带来各种奇异草药。她见郑玲的脚红肿得厉害,向山唱歌献媚山灵。她唱得久,听不懂唱什么。
(五)小陈嫂脚没好,又染上寒毛疔了
我们天天盼着头香来,盐长、土质也盼着头香来。她一出现,大家都快乐。
头香就这样成了张家村常见到的人。她有点像就是张家村的人了。村庄的本能分辨得出她是山的人。
热情待人是张家的性格,更莫说头香长得乖,莫说她是为救人来村里的。就是随便一个从张家村经过的路人,他们都招呼,都接待,有些就成了朋友。他们口语中“请进屋吃午饭”出现频率最高。有人从村口过或与生人相遇阡陌间,他们都会说“请进屋吃午饭”,那发音是“纳屋咽晡”。并不是假客套,只要那人“纳屋”(进屋),一定待如上宾。睡在戏台上的哑婆婆就是伯娘香花树下一声“纳屋咽晡”留下来的。不知为什么哑婆婆“咽晡”后又“咽月”(吃晚饭),“咽月”后天光又“咽黎”(吃早饭)。因她留得久,后来吃供饭,一家家轮。他们一般不问人的来历。
&过了半月郑玲不单是脚痛脚肿,还发烧畏寒滴水不粘。我已六神无主,呆呆地干着急。什么是束手无策走投无路我总算领教了。好在不久我也知道什是绝处逢生。郑玲的情况传到伯娘耳朵里,她急急来到床边为郑玲把脉。
伯娘说,小陈嫂脚没好,又染上寒毛疔了。她指挥盐长去我家大门门槛下刮一层千脚泥,自己回家取米汤。她用米汤调和黑色的千脚泥做成一个鸡蛋大的泥团去郑玲心口上揉。手法流水般圆润。嘴里低声念着什么。我和盐长土质都在楼下堂屋里等,只留头香在楼上帮忙。很久以后头香下楼来说,“小陈哥,小陈嫂醒了。你可上楼看看了。”我跑上楼,看见伯娘对着窗口小心翼翼从千脚泥蛋中抽出一根一头白一头黑的长毛。伯娘说:“好了,好了”,拈那根寒毛我看。
郑玲退了烧人也清醒了。开口就要喝水。
盐长去岩洞里抓来几只石蛙,只只三两有多。伯娘用石蛙连皮和着炙过的玉清叶熬汤给郑玲喝,不过两天她就轻松了。
剩下脚伤不见好,胀痛,伤口还有脓血。郑玲对这些却不在意,她还看书,跟我说那天山上的事。我嘴上没说,心里担心她得破伤风。铁铗在山上用泥土、树叶隐蔽,一般要放置很久才有收获。埋在泥土树叶下的铁器能不滋生破伤风杆菌?但我们只有几分钱现金,没能力去县人民医院注射破伤风抗毒血清。人民医院人民去看病都要钱,何况我们当时可以被解释为不算是人民的。虽然不太好开口,我还是把这种忧虑跟盐长说了。盐长把我说的风险告诉了伯娘跟熊伯伯。熊伯伯没二话,决定拿出一箩谷子一担柴。
盐长一家都来了,讨论怎样把人抬到城关镇去。他们说至少要四个人,两个人抬人,一个人挑柴一个人挑谷。我们正商量着的时候,土质和哑婆婆来了。哑婆婆的出现,使解除我忧虑的路子拐向意想不到的方向。
(六)哑婆婆的图案
那天哑婆婆轮到土质家吃饭。土质说起小陈嫂脚不见好的事。
我跟哑婆婆没打过交道。没有声音的婆婆,常常出没于摸不着头脑的地方。虽然布襦零落,她那不可能掩饰的安详从容却如光如香散发莫名的庄严。她有一种不会容忍轻视的气质。这个能听不能说的婆婆,除却不识字,似乎识得所有事情而不发一言。她放下拐杖示意解开包脚伤的布,还弯下身来帮着解。掉下来的药渣她不屑一顾地用脚扒开去。我赶紧扫开药渣到屋角。心想幸好头香没来,不然准会难受的。哑婆婆看脚很仔细,甚至粘了一点脓血用舌头品测。然后她去门前空坪里的青石上坐下来。从表情看是要我们不用着急。
我们的注意力都投到她身上了,都静默着像是有重大事件发生。她默神的时间并不久,睁眼便检一块暗红石片画了一墙角古里古怪的图案。没有人懂那些图案的意思。画完之后她又坐回原处,等个人来的样子。因为她没有声音,在场的人也都不出一声。都宿林清静地不敢唐突。只有伯娘面墙还在企图搞明白。其他人早晓得那是徒劳的,浑沌地站着或坐着。
所有人都无能进入哑婆婆清凉的寂静中。我们只有期盼的沉默,焦灼的冷场。我正在揣度哑婆婆接下来会有如何动静,头香这就来了;照旧提一捆草药这回还提着一只竹根鼠。头香的来,恰巧这个时候的来,像一幕戏剧的重要环节,在只能是她的时候即时登场。哑婆婆一见到头香就谁都不再多看一眼地走了。在满地摇曳的光影中,神气的哑婆婆晃晃荡荡地走了。
头香看到墙上的图案,急忙把手上的东西扔到地上。她开始读。只有她是读的样子。其他人包括伯娘都不过是猜。她读了好几遍,事实上是歌谣一样低唱了好几遍。她思考了好久。她必需思考怎样表达那些图案的玄机。她要组织语言。
我现在想,哑婆婆画的图案会不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发现的江永女书。我想当然应该是江永女书。但又不敢肯定,哑婆婆的图案比后来公布的江永女书要丰腴要象形,不像公布的字符那样干那样瘦。尽管都是菱形,哑婆婆的图案更是图案而不像是字。不过我又想,应该还是江永女书,书写风格的差异罢了。一个小地方发现一种文字已属怪,难道还会存在另一种。要真是这样,那么至少可以肯定这种文字有一种妩媚的写法。不仅妩媚,且显得尊严。
头香总算用土话把哑婆婆的天书翻译成功。盐长听完后,立刻回家去了。那时我还不能听全当地的语言。是熊伯伯,伯娘、土质好几个人用官话转述我才懂得。他们说官话都是结结巴巴的,没有人能用官话流利地表达。哑婆婆的图案大致是说,我们山里的野物、畜牲,都懂得自己找药。就是我们的猫狗,无论患病受伤,不用人管,它们不久就能痊愈。快用这次伤人的铁铗,夹伤一条老狗。老狗历尽沧桑,经验丰富。跟踪这条狗,就能找到药。
他们复述的时候,很强调“我们的”。语气既自信又自豪。
盐长拿来铁铗牵来他家的老黄狗。依头香的翻译,他用竹片去伤口刮下一点脓血用清水化开灌狗。然后几个人合力,夹伤了狗的一条前腿。老黄狗惨叫,它用三条腿跑出村。土质说“我去”。
郑玲看到这些很兴奋,要我扶她上楼。她说我要写,我想好了一首诗的题目,叫“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七)我想学会这些本领不再踏足城市
说起打猎,盐长放兽铗不过是瞟学,没跟过师。土质才有真本事。土质对野物的知情深度登峰造极。有次野猫叼走他一只鸡,他说野猫当天只会吃半只,他要把野猫藏起的一半取回来。不到一个时辰,他真把被野猫吃剩的半边鸡找回来了。平日农闲,他忙的都是打猎的事。他不喜用兽铗。他是用绳索套。雨后上山,在有兽迹的山径用钩刀挖一路的小洞,几十上百个。三寸见方的竹匾盖住洞口,索套围着竹匾。选一根弹性好的小树弯下来勾住索套的另一头,靠竹匾卡住弯下的小树。这是一个精巧的机关,凝聚着祖传智慧。野兽经过,若踩中竹匾,就踩中圈套。竹匾塌下去,兽就被弹起的小树吊起来。他家里像小作坊一样堆了许许多多的小竹匾和麻索套。做索套的麻要用绿矾煮过在山上才会沤不烂。煮麻、搓绳、织竹匾就是常见他做的事情。打猎还有许多方法。他虽无一不精,却慎用铳、弩和炸药。用猪板油包着炸药丸挂在树枝上,贪嘴的野物咬下去半个头没有了。血糊血海,难看。装弩要自制毒箭,一般用来对付体形大的动物。铳太张扬,他也不喜欢。他就喜欢用绳索套野物。他总是一个人寂寞地做着他爱做的事。捕获的猎物中麂子最多,也有野猫和小野猪。别人都不能用绳索套到野猫和野猪。用绳索套牙齿锋利的动物,只有懂得封口咒的人才做得到。我要土质给我看封口咒,他说“没书字”,是师傅口授亲传。我要求他念给我听,我对那咒的威力好奇得很。为了让他放心,我向他保证绝不会跟别人说这事。他经不住我磨,终于在一场大雨后带我上山了。他说那咒在人寰中念会破掉。
那天他挂了满腰索套和竹匾,我也同他一色装扮。途中去探视过一个黄蜂窠,说到秋天可以得一担蜂蛹,挑到闹子上卖,价钱比肉贵。我想懂得这山的人怎么也饿不死。我想拜他为师。我想学会这些本领永远不再踏足城市,我们就在山石泉林间清风明月一世人。
雨后土松,容易辩认兽迹也容易挖洞。每挖出十个洞做好机关念一次封口咒。这是一组莽荡的声音。风摇撼山峦,雨洗刷林石。我听到狼嗥虎吼。有麂子穿透力极强的喊,也有穿山甲和蛇的没有声音的声音。只有猎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咒语巧夺天工地放大模拟了。这咒用人声综合了山。对山诚实的崇拜,由他敞开的胸怀大张的双臂,由他傲野的姿态粗豪的嗓音表达出来。这咒没有任何猥琐情感,它是呼唤是歌颂,是骄逸的生命情调与山的交错纠缠。它的结尾我记得清楚,是“关关冬”。这是每天夜深时响彻山林的没人见过的鸟的叫
(八)郑玲又腰悬扁笱撬野藠苗去了
老黄狗回来的时候土质回了。他带回一条碗粗的藤和一蔸叶面肥厚的草。他见老黄狗嚼过那草咬过那藤。头香认得藤是虎威追风藤却不认得那草。伯娘认得,说叫七朵云。七朵云生的地方“怪不得怪”,兽找得到人找不到。土质说他是跟着老黄狗缘进岩壁缝里挖出来的。
哑婆婆居然不失时机地就在眼前,递给我几条大得吓人的蚂蟥和几条大得吓人的蚯蚓。她又画了些图案。是说要把蚂蟥蚯蚓焙焦碾成粉末和虎威追风藤、七朵云一起熬。渣可敷,汤可饮。
这天头香没走。她懂得炮制汤药。她说这些事情打猎的人不能不懂。在焙制蚂蟥蚯蚓的时候她说着我们闻所未闻的事。她说这粗的蚯蚓在瑶山是道菜。洗净晒干了放进塔子里腌制三个月,要贵客来才有得吃。她说到爷老。原来她也没有爷老。她说她的爷老是得虎威死的。打虎的人如中了虎箭就得虎威。得了虎威多没治。那时她还小,还是旧社会。一日爷老听得外面有锣鼓,心想怪了,山里头哪来这般热闹?出门一看,只见几个大汉抬着一只大老虎,后头跟一班吹锣打鼓的。他们从门前过,朝着爷老喊,你见过这大的虎吗?爷老忍不住摸了一下虎背,人呀虎呀锣呀鼓呀就都不见了。爷老翻开手心瞧,一根虎毛扎进了手板心。爷老心一惊,遭了,我中虎箭了。头香说,我娘老当时就是找的虎威追风藤,不过我爷老没治好。怪我爷老贪,打虎过数。她告诫土质说,“你切记莫贪”。土质说师傅用花瓣给他做过花卜,猎虎终生不可过二,其他生灵每月不可过三。他说好在如今没虎。猎麂子这些他都严遵师训。
头香泌出一碗浓如胶的药汤,她用文火熬了一整夜。这药有异香,当夜满屋子香。
药效出人意料的好。半日功夫红肿明显消退。慢慢地血也止了脓也化了。再过些日子就奇痒,就结痂,郑玲又腰悬扁笱撬野藠苗去了。
(九)我虽怕出窑,烧石灰却有味
友情包围着我们。我们几乎无视友情之外的淡漠。在这个没有电灯电话收音机,没有报纸没有邮局也没有地平线的地方,我们慢慢活出些幻想来。幻想本来早就有,现在朋友交得结实,便少了起先的犹疑。这幻想由可哭之穷途与真诚的友谊催生出。
我总想和几个朋友在一起。但白天只能在山上在地里见到他们,所以我出工要比先前勤快。每天早上生产队长挨门逐户喊“出工啰”,我和郑玲就背起锄头系着钩刀去门闾上集合,听队长安排一天的农活。这里地多田少,多数时候用锄头钩刀就够了。
土质盐长处处维护我,教许多我不懂的事。他们从扁笱里拿出煮熟的芋头给我吃。要是夏天,他们点燃一丛枯草,捉来大蝗虫烧熟,撕下蝗虫的卵巢给我充饥。他们待我如兄弟。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出工。很是累。所以只盼天下雨。雨天一般不出工,可在家里看书写字或跟这个那个扯白话。即便要出工,我也喜欢戴斗笠披蓑衣的逍遥相。事没做多少,在田野间散淡地运着青篛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味。
郑玲比我老实。做事扎实不偷懒。尤擅需手巧的活。收工回家还要做饭洗衣补衣裤。她针线好,绣得花,能把补丁补得别开生面。沦落到这步田地还固执洁癖,“笑脏不笑补”是这时候她的衣装品味。睡前必扫地,不然睡不着,没扫地她说就象人没洗脸。“活出些幻想来”的日子,其实处在深度不安之中,居然被她打点得丝毫尘事不相关的样子。
她在苦难中不聪明不狡猾,沉着地死挺。我就没那服贴,变着法子躲奸。出窑时一担石灰一路走一路抖,抖回村里已所剩无几了。石灰出窑对我来说是很不堪的事。苦难中是不是女人要比男人坚强呢?我看判徒、汉奸都是男的多。
我虽怕出窑,烧石灰却有味。烧灰在冬天。村里所有男劳力卷起铺盖睡到窑上去。女人和家里女人正分娩的男人一律不许上窑,否则窑会塌。窑上的人也不许回家,沾了妇人家石灰也烧不成。没得石灰这年的收成就没指望了。烧灰时好酒好菜。一口大铁锅里餐餐都是自制的三角豆腐煮三两一片的猪肉,不比节日差。人在窑边席地而坐,坐在能把石头烧成灰的火焰旁,有小雨也淋不到头上。吃饱喝足就睡,轮到自己添柴了才起来。人多,几个钟头才轮到一次,多数时间在吃在睡在耍。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记忆带着色彩,很顽固。也就是说,记忆被顽强的情绪环境包围着。烧石灰昼夜不能熄火,我却只记得夜晚不记得白昼。橙色的夜和夜之深处出没的童话刻入记忆的深度,像焦渴者记住了水。
一群聚在一起的暂时放下家的男人都变成了小孩子,一下子无忧无虑。天真、放浪。仰起脖子就喝,扯开裤子就拉。烧同一窑灰的人像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就是平日龃龉的人上窑都变得友善。山谷中有如一朵巨大石榴花开放的火焰把生灵都招引来了。因此火光中的夜是真正的盛宴。向周围望去,峭立的世界里有许多双闪烁莹光的眼睛。胆大的跑进火光照得到的地方。有站的有坐的也有垂涎欲滴徘徊的。它们老远已闻到窑上铁锅里肉的味道。至于这里本来就是它们家的蛤蚧、山鼠、蛇或其他爬虫,也热热闹闹地为火光雀跃。能吃荤的如山鼠这些忙忙碌碌搬运肉屑、骨头。夜里的山,黑夜里火光中的山,比白昼丰富有野趣。它巩固我的幻想,展示白昼没有可能的可能。一只从石山顶的树梢上起飞的大鸟把我的幻想安放到一颗闪亮的星星上。
但一想起留在家里的妇人家,就只有白昼没有黑夜。烧石灰的日子是她们最轻松的日子。我站在窑顶向绿荫掩映的村庄望去,冬阳照耀的她们在香花树下手舞足蹈。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仿佛听得清楚笑语的尖锐。只有妇人家的村子比平日活泼许多。她们暂时卸下照顾男人的担子尽情享乐。有些则背着孩子走门串户回娘家。只有烧灰的时候她们才能回娘家。所以在张家村,这段日子女人比节日要欢快。
不过郑玲跟她们不一样,她举目无亲。记忆落到她身上就又回到黑暗中。在她伤愈后的第一个冬天的烧灰的日子里,她是独守一栋空荡荡的两层楼房的。指盼头香来做伴,头香偏没来。不懂头香为什么偏在这时候没有来。她只能独守黑暗中的黑暗。不过我相信,她会孤独,不会寂寞。黑暗中的孤独,是由她内心躁动的光明组成的。她不会让自己熄灭。正是在这夜复一夜的夜里,她完成了长诗“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十)头香要在鸟节结婚
头香带来一块方巾,是她绣了好久的蓝方巾。她请郑玲转交土质。说这是表记,土质懂的。我们猜想,表记定是信物了。不知道土质用什么方式回应头香的;郑玲把表记交给土质后不久,就听说他们要结婚了。
头香要在鸟节结婚。鸟节这天地上撒玉米,树上挂粑粑。鸟跟云彩一样从空中飞旋而下。这在山外已经死了的节日张家村年年过,以致鸟都记得这天。它们记住了友好的山谷。天才朦朦亮,屋上树上石山上满是鸟。这天全村吃素,无论老幼都去蓝天下敬鸟。手头的高粮粑粑、荞麦粑粑、玉米粒粒撒完了就随意坐下来享受鸟的欢乐。头香选在鸟节这天结婚,来的客人不比皇家婚礼少,服饰华丽的客人满山都是。她没娘家人,伯娘邀拢几个婶姨唱应由她娘家人唱的歌,唱得头香泪流满面地笑。哑婆婆送她一块雕有鸟和花的琥珀,看上去是很有年头的东西。郑玲用自己喜欢的浅绿丝绸披巾做礼物,说贵重远不可与哑婆婆的礼物相比。婚礼没排场,新郎新娘大干一碗酒和大家一起敬鸟去。土质把头香送他的表记系在头上。头香也系着类似的蓝色方巾;那或许就是土质回她的表记了。
鸟节这天人也吃粑粑。人吃的粑粑有枕头那么长那么大,其实就是特大的糯米做的粽子;外头包着笋壳叶,到吃的时候切成一片片。在禾坪里吃。动口前要扔一点到空中,有鸟接住那是好兆头。这多半是仪式,不见有鸟接住。上了天的粑粑无一例外落回地面来。当然可以掷向树,鸟也不接,正啄食的鸟反倒惊飞起。晌午过后的活动实在些,去前山一块巨石上查看谁放的粑粑被鸟吃得多。鸟吃谁的多谁的运气好。我放的粑粑原封未动;郑玲放的粑粑渣都没有了。头香跳起来,大叫“小陈嫂好运啊”。
鸟节第二天,村口无端落下一个炸雷,闪电在进村的路上犁开一条三米长的沟。这天谭石蛟带了几个民兵来抓哑婆婆。他对七斤说,公社收到举报,那婆婆是逃亡的二十一种人,就躲在你们村子里。七斤想敷衍又没办法敷衍,好在怎么找也找不到哑婆婆。大家都庆幸找不到她,盐长说昨天给头香送完礼就没见过她了。这个无所从来无所去的哑婆婆!
哑婆婆睡的戏台本是清彻的,谭石蛟去搜捕时戏台上有十几条巨蜈蚣游弋。有一条从高处掉进他颈窝里,又弹起来咬他一口。后来毒发溃烂,他左边太阳穴留下一块终生的疤痕。
谭石蛟走后我们都去戏台。看到哑婆婆留下的图案;画得很大。头香看着那些图案阴郁地说“爷豁列”。我想这就是哑婆婆所说的了。我已懂得些土话,“爷”就是“我”;“豁列”是“去了”“走了”的意思。哑婆婆留下口信“我去了”是跟我们打招呼,免得我们着急。
头香的预言被后头的日子证实了,郑玲的运气处处比我好。我用三斤谷换一斤绿豆给她熬水清热解毒。她清热解毒了,我被控倒卖粮食挨斗。斗争会开过好几回,我都是主角。村里的地主份子和富农份子不过是陪斗。斗争会都是谭石蛟组织的。在台下喊口号的人,动手捆人的人是他从山外带来的民兵。这些人都是作田汉,他们捆人之前问过贫协主席九龄“出工哪个下手?”回答是“小陈嫂下手;小陈哥做事懒泡懒鼓的。”民兵们就把阶级仇恨发泄到我一个人身上,不捆右派份子不捆地主富农专捆我这个工人阶级。谭石蛟自己没被捆过,不解捆得这紧,这家伙三几个钟点为什么不喊痛。其实捆麻了没什么了不得的。难受在松绑。血液回流手臂的过程让人好汉不起来。不过松绑在散会之后,山外的人都走了。给我松绑的是村里的朋友们。能使谭石蛟畅快一下的场面他见不到。
(十一)我们没有忘记深藏于山中的友谊
后来我们走了。使我们非走不可的那些事件是另一种色彩的记忆,也就不说了。
我们是摸黑走的。
那天七斤去公社开会回来,把谭石蛟抓我们的布置告诉了土质,土质告诉了头香;头香就告诉郑玲了。我们就走了。山外发生的一些事情告诉我们“走”。
有些事情永远历历在目。我推着轮椅上的郑玲去公园的路上,会想起曾经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牵着她的手走过的崎岖山径。
她没有坚持带走诗。我把诗稿藏在楼上窗户边的墙壁缝里打算日后再回来取。那个时侯我们选择的不是诗而是活着。结果一离开就是几十年,自以为是的打算都成泡影。郑玲一度企图重写那诗,但不管如何努力,也没办法找回山中的感觉。
几十年中我们没有忘记深藏于山中的友谊。这段友谊或许成就了后来的诗人。这一点山里的朋友不知道,今天研究郑玲的评论家也不知道。都知道她的苦难,不知道苦难中有一颗发出光热的天体。
我一直惦念他们也没有忘记过藏在那里的诗稿。但我的能力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直到一九九六年秋天才找到机会回了一趟张家村。
因为路远,我计划先把车开到不可再前行的地方一个人进山,让陪我同来的朋友留在县城耍。那天毛毛雨,雨天进山的难度我是充分了解的,只指望几十年的光景已有了一条像样的水泥路。从城关镇的布局看,比我们在这里时进步多了。有一条水泥路进山不是没有可能。
车拐进通向张家的路了,心底某处沉积着的一些东西被搅动然后浮上来。路口的右边,建于十九世纪很不错的长亭没有了。我还记得长亭里落款是一九四二年由洋教士写的白话布道文的开头,“来来往往的人们啊。当你们在这长亭休憩的时候,请静下心来听我对你们说说人生是什么好吗。”布道文很长,我从没读完过,我就一直不知道上帝是怎样理解人生的。再走进些,已经知道水泥路莫想了。不过还是有一段路可以行车。
前面两边宽阔的山坡本是荒地,当年由驻军开垦出来种花生。驶过这片山坡就没有平地了。只在山的中间穿出一条坐车散骨架的路。走了不到一半无论如何颠簸不下去了。我只好下车了。逶迤进山的是由脚板开辟的也可以说不是路的路。 
 面对有如久别故人的山,虽有毛毛雨,我倒怡然起来。我走着,极悠然的样子。并不苦涩地生发出离开那夜的回忆,那夜从记忆的根部爬上来。像一只蜗牛,极慢地接近;忽然它变为蜥蜴一跃而起,那夜便封锁了眼前的一切。
(十二)我们把艰难步履导演成光芒四射的旅行
那夜太黑,低头向地看,除了看不见,什么也没有。只能抬头望天。天光衬出山影,靠山的影子分辨路可能的转向。我牵着郑玲一点点地向估摸的方向移动。不是一步步移动,是一点点。黑暗提供的距离不足一步。我要确信我站的地方坚实。我不知道她站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一步之外是深渊还是沟壑。我要保证她突然往下掉时我能抓住她。在这条路上,即便不过是米多深的浅沟,沟底也布满刀片一样的石刃;还有蛇蝎群集。白天这条路是明明白白的,黑夜里却莫测诡秘。树在狂舞,变幻出各种可怖的形态。咆哮的石直指我们,让人联想充斥罪孽的三生。好象从地狱入口处突然腾飞的鹰,黑夜里弄出的响动可击溃草寇。宗教诞生之前的精灵醒了,狞厉的妖鬼就在身边。我们依靠自己给予自己的教育,依靠在黑暗中扶持着的体温坚持。这种情形下仅凭触觉和听觉已经足够了,我们不能看也不必看,轻易就适应了不用眼睛。但我知道她的眼睛一定跟我一样睁得大大的。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要用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们的眼睛,习惯为光而睁着,希冀在没光的地方找到光。
住在张家村,无论去哪里都要走长路。去还是回都是长路。刚来那时期,她问我“还有好远啊”。我实话实说还远得很。她说你说远我就走不动了;你总是不懂得哄。后来我就改说不远了,就在前头。翻过那山就到了。这夜我不断地说,别急,天快亮了。就要亮了。星星或许会出来。或许会有另一个走夜路的人的火把。我还做些不着边际的畅想。做些畅想可以使我们有力气。
我牵着她慢慢移。
我唱“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我的歌声在暗夜里就是火炬。我说这是列宁流放中最喜欢的歌。山谷完美的共鸣弥补我胸腔的狭隘,我的歌就非常地好听。我们自己把艰难步履导演成勇往直前光芒四射的旅行。她听到歌勇气倍增,还说些十二月党人的事。她已做好了迎接前路种种挑战的准备。但我还是不会不说“天就快亮了”,再熬熬,必能见到第一道霞光。
我没哄她,后来天真的亮了。在解放军开垦的花生地那里天已让我们看得见路,看得见还没醒的城关镇。有了光的路多么好走啊,虽是只剩下一点点气力了,至少能看到周围是什么。
我拿出盐长帮我搞到的生产队的证明,买了当天第一班车的车票,两个人像贼一样溜上车。车在道县停下来吃早饭。我下车买油条在车站旁边的墙上看到一张令我窒息的“贫下中农就是最高法院·杀字013号”的布告。
直到车过道县好远才松了一口气。
连绵不绝的红色语录墙在公路两旁像站岗的红卫兵一样向后面退去。农舍的外墙无一不刷满标语。处处红旗招展,有集市的地方口号声震天。我们本就疲惫不堪,这样的枯燥更使我们睁眼闭眼地睡去。迷朦中我在想昨夜的事。认为这样的经历足够构筑一个仅属于两个人的文化;窄狭、封闭、顽固而不需要传播的文化。
我在山谷中一脚高一脚低。面对千古不易的画图,一路沉浸在当年直接的实在中。与那段艰辛的日子比,今天反倒显得无聊而琐屑。
(十三)发现不单我于这村庄是陌生的村庄于我也陌生了
到达张家村后我先去井边洗鞋。四棵桂花树不见了。闻到牛粪沤稻草的味。我没有急于进村。我知道我的朋友已近在咫尺。我要把这个一度以为老合投闲的地方跟记忆比较来。多了几根电线这是一眼就见到的,这些电线从树上过从屋顶过。然后一排新屋,既宽敞又亮堂。但和原先的古屋比,少了云山自许的孤傲。村后的靠山虽茂密,总觉得深邃奇谲不如从前。放养了许多黑山羊,这是他们新发展的副业了。山羊在巉岩间攀缘异趣于麂子、果子狸的出没。洗好鞋后我往回走登上高处,下面是曾被闪电犁出沟的地方。放眼望去,山峦依旧。烟雨中远景一如从前,不是寻常笔墨。但没闻到桂花香。平整的青石路明显失修。从所站的地方望去,门闾外的围墙早已破旧。戏台上堆积着牛粪,不用说戏台和围墙上画的人物花草了。我有些迷惘。为什么不关某家的事没人管?为什么应关每家的事没人管?
我慢吞吞进村,发现不单我于这村庄是陌生的村庄于我也陌生了。
天色已晚,雨后残阳从山背倒射一束白淡的光线。迎面来几个人,他们必定是我认识的人的子孙;老一些的就是当年的儿童了。他们打量我,很冷地过去。没人向我道“纳屋咽月”。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不像他们的父辈关怀路人。一位少年走过身了又回头来问我,“你是来收麂子的耶?”他很肯定自己的判断,“野东西绝了,都被广东人收光了。”快近门闾时见几个人在讨论外出打工的事,一个个意气风发,“那弄得千几一月呢!”语调充分自信。我开始感觉到这村子的繁忙、紧急。原本有些自得自外的张家变得急躁。它像一个慌乱地寻找一件失去已久的物件的人,把自家的箱子柜子翻得乱七八糟。当年它不为山外的潮流所动,今天似乎无力抵抗山外的潮流。不过有一点让我欣慰:家家都宽裕。从敞开的大门朝里看,就知道已是另一个时代,一个不同于一千年前的时代。
(十四)盐长猜中来客是我
盐长知道是我来了。我在村外盘桓的时候张家村已传开山里来了这么一个人,盐长就知道是我。从他穿着我送给他的蓝色卡叽布青年装站在门闾等候就知道他猜中来客是我。由此也知道跟我们没有忘记他一样他没有忘记我们。我没有认出他。低哑的嗓音第三次说“我是盐长”我才敢伸开双臂。他不跟我拥抱,钳住我的手臂把我拖进他家里。
他家里有了忽明忽暗的电灯和满屏雪花的黑白电视。没有电话;“联通”“移动”也还没渗透进来。在村里如今他是说得起话的人,不再有“地富子女”这紧箍咒的桎梏。介绍完他的媳妇娘和儿子后,我们就从分手的那个夜晚说起一直说到今天。他说起小水电、黑山羊这些很有成就感。还说了一大通关于香米、槟榔芋的话题;遗憾伯娘熊伯伯没看到今天的好日子。还说起一件事,从神气看他认为我当然会支持他。以他为代表的老人家发起全村合力重修包谷路石板路还有戏台;并禁止再为房地产商挖香花树。这些都遭到年青人的反对。年青人反对复苏过时的东西。路只能是水泥路;电视都有了还修旧戏台做什么?香花树生在自家山中,不为自家生财有个鸟用。两种意见相持不下,争执了几年还没定下来。他很元老地说,“照他们那样,哪是我的山!”我微笑,没做声。忽然觉得我的智力解不开这道题。我只有点难受他把不隶属于山的东西孤立在外而他自己就显得极端地孤立。不过,他想作为而不能有所作为的尴尬,我却在心里羡慕他的充实。
晚餐自然丰盛。那天正巧他从山上割回一担黄蜂窠。他吩咐媳妇娘刁出蜂蛹,和着切成跟蜂蛹差不多大的肥肉炒鸡蛋。还有一碗浸在茶油里保鲜的猪肉,亮晶晶的。这夜喝的是我带去的酒鬼酒。几十年中一醉,华发萧疏,老眼迷朦,相视一笑,他和我都不再需要言语了。我看着他所穿的衣,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送过他这件衣。这件衣服告诉我,我们的友谊是他精神世界的组成部分。
来了两个原本七、八岁的中年人。我烟瘾重,提包里带了四条烟。叫志强的问,“这包里是钱耶?”我说“是烟”。叫盐文的问,“你能帮我找到黑山羊的销路吗?”我说“不能,我不会做生意”。如果说当年我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方式与一千年前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现在在他们的口语里至少有了“商品”这个词了。
直到临睡,盐长才跟我说土质的事。说完他去灯下看我送他的书。
难怪喝酒时我一提起土质他就岔开。他要让我痛快喝一顿酒。这夜我没合眼。我决定天光一早去看头香;还要找郑玲的诗稿。还有一件事:再听那种从没见过的鸟的叫。以前每天晚上郑玲要在床上等这叫声。从没失望过。她是在“关关冬”的叫声中入睡的。在一篇散文中她说“我们每夜倾听关关东,可它到底是什么模样?藏在哪座岩洞或哪丛榛莽之中,我们始终不知道。大白天它是不露面的。我甚至怀疑它不是鸟,而是子夜幽暗的艺术。”
这夜我没等得到。子夜幽暗的艺术消逝了。
(十五)头香把我从一个美学低谷中拯救出来
我比谁都起得早,通宵辗转只盼着天光。盐长多半跟我一样,我翻身下床他也翻身着鞋。我把找诗稿的想法告诉盐长。盐长说,不用找了,肯定没有了。还是去看头香罢。原来那房子村民们作价卖给了盐成。盐成就是当年的生产队长,一个精于务农也精于持家的下中农。他大修过那房子,哪还有什么诗稿呢?我有些沮丧,因为这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或许是不心甘罢,我还是去“我家”门前默哀般站了好久。
现在看来,那诗已彻底地毁灭了。我木然地看着那座房子,看着那诗的墓地。有喜欢郑玲的诗的朋友说她的这首诗那首诗是他们喜欢的作品;在我的心里,他们可能最喜欢的作品已被埋葬。诗的死,在我心中掀起波澜。灯下创作这首诗的情景在微明中浮动。郑玲是被诗统治的也被诗虐待。只要拿起笔,饥饿都销声匿迹。喝一口凉水完成一个篇章,她觉得又优越又高贵。那时她写了多少诗就烧了多少诗;朗诵过后便无可奈何地把诗稿送到煤油灯的火焰处。唯“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不忍烧。我记得诗中对生命不可毁灭的坚定信心,就是受到山中遇到的友情的启发。诗中构筑了一个至少当时并不存在的社会情感乌托邦。
那首诗很长。那是尊严高傲的恐惧;是刚好能让我们保持清醒的美之棒喝。
盐长带我去土质家。边走边补充一些土质在广东英德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细节。我很伤感。要是在山里,人们望而胆寒的险峻都难不倒他。他却不认识城市。尤其不认识高速膨胀中的城市。那里仅凭噪音已足够把来自大山深处的人搞得晕晕糊糊。他不该离开山。
这时天快要大亮。山岚从这座山头消散又悄然罩上另一座山头。仿佛它在不厌其烦地跟一座座山说昨天山里来了这样一个人。忽然又从山顶飘下,厚厚地覆盖着田野。我触到了山岚多情的抚润,它记得我是在山的怀抱中安静过的。
这时我只想离开,在这美景中离开。不想让悲切污染我的记忆。我因不敢见头香而脚步迟疑了。依我的推测,她已是一个憔悴的婆婆。无法想象失去土质的她怎么活。我认为头香在她每天不得不说的话,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想的问题,不能不有的憧憬中,都会想到土质。任何生活中不能省略的琐事,她都会联想到土质。这是很难承受的重压。虽没说出口,我一度想回头不去见她。我受不了孤苦女人的泣诉,尤其会受不了头香的泣诉。我想永远珍藏三十年前热烈的头香。
这天她的两个儿子黑早就上山去。昨天有雨,今天是上山的好时机。爷老娘老都是好猎手,两兄弟继承了父母的本领,当然也是好猎手。盐长推开虚掩的门,屋里坐着哑婆婆一般精神的头香。她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亮处,晨光沿着头发流下。尽管脸上的线条和手脚极轻细的动作能使我感到她不安的波动,我还是体会到这个大胆地向她的情人走来的女人依然带着来自大山深处的力量。
她的屋子布置得像一间情调浓郁的展室,我留意到展品从门外的小坪里就开始了。土质的蓑衣、斗笠、钩刀、镰刀、斧头;套野物的竹匾和套索;大铁铗、小铁铗,精致的弩,已残旧的铳;一个猎山鸡时用于隐蔽的由荊条、茅草扎的盾牌一样的草屏;还有扁担、粪箕、箩筐;雉的尾羽;土质吹过的叶片,穿过的衣物,都被她布置得生机勃勃。没有人会奢望大山的女儿有这般超凡的性灵。
不会有更感染人的东西了。当时给我的冲击要用语言表达出来是根本不可能的。谁看了都会被对死亡的抗拒对生命的肯定的歌咏所感动。
每一物品都以平常被忽视的姿态活在那里。它们安顿得正是地方。或者说,不是她“安顿”,而是物件各自找到的自己的位置。充满生命的整体让人相信,它们刚刚才使用过,不久又要被起用了。它们明白地告诉人尤其是告诉头香本人:土质还在。山里著名的卓越的猎人没有离开山。你追求的情人,你一生相依的那个生龙活虎的善良的土质就在你身边不会走远。你的土质每天照旧勤奋地在山上打猎在地里锄草;或者,刚才还在坪里破柴火。因为土质有你,还有两个落地诗,因此他就决不会走得太远。而眼下,他去了赶闹子,去了看朋友,去了城关镇沽酒,他很快就会回来。
这是我的印象。我的这种印象来自于它们清晰无误的语言。不过我认为这些物品之间高度默契的动态关联,与其说是雄辩地使人坚信土质在场,还不如说不经意中泄密了头香自己的全新生命领域。在我的理解中,这一切是和她跟土质没有终点的情感发展捆绑在一起的。我只能懂得这么多,我知道我不可能穷尽她的丰富。尽管她不过是汉字识得不多的山里的女人。我有沉重的快感。头香一下子把我从昨天那种不慎掉进一个美学低谷的怅惘中拯救出来。我一时十分享受。
我探访的时间不长。她见面第一句话是“小陈哥,我晓得你会来看我;小陈嫂好吗?”
我把郑玲的散文集《灯光是门》送给她,指给她看书中提到她、土质、盐长的章节。她说“小陈嫂的书字还写了我们呀,我要告诉土质。”
我很满足地告别她了。我听到了她优美的曲向自身的倾诉。惟有她是山原应持有的立场被导入歧路的矫枉。
盐长要送我到县城,我们走的时候又碰见她。我最后一次仰望,如仰望高山。
我们走到闪电犁出沟的地方听到她唱般地呼喊,也像是提醒,如同家里人对将出远门的亲人的叮咛:“神霍列”。
也许是对我说的。
我当然懂。她是说:“神已离我们远去”。
                  2008年中秋后一日
诗之于我(代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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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以来,我写诗只不过是白发插花,自成悲歌而已。没有想到那个离开已久的血气方刚的灵魂竟然进驻我的暮年。心中青春的微风,把我昏花的老眼无法看清的东西,吹到我面前,让我充满了期待。期待果实重新变成鲜花,鲜花变成蓓蕾,蓓蕾又变成新的硕果。
我耕耘我的园地,获得的狂喜代替了财富和荣耀,一心想像浮士德那样行动着、求索着,上天入地永不满足。岁月对我说,不会享清福的晚年是人生一大悲剧,看你能坚持多久!其实无须时间的考验,靡菲斯特肯定赢不了我。是悲?是喜?我已经义无返顾。如果我的诗与我俱灭,我也没有怨尤。
往事不死,它虽影子般飘忽不定,但时而发出一缕看不见的芬芳,一个无声的乐音。它在我的记忆深处缭绕,乘着惆怅之雾升腾起来,我的黑夜便被记忆的金色魔光照亮了。
往事和我叙旧,用的是原初的诗的语言,即使只说一个字,彼此就能全部理解。往事和我之间坐着一个高贵的宁静,它比激越更为激越。宁静没有藩篱,没有疆域,宁静是无限,于是我不再是孤独的了,我在世界里面,世界在我里面,存在的已经存在了,可能存在的将要存在,人生非梦。诗啊,我聆听你希望的细语,应你的召唤而去!
&新月、残月、心灵之月。它明亮的一半,为众生所拥有;黑的那一半,是众生的缺失,所以人们把它称之为美。美的芒刺单单刺在诗人心上,诗人要去探索那看不见的半圆,追求它的团圞,所以诗人看见美的同时感到剧痛,有痛才有诗。
今夜,繁星闪烁,太空是繁星的背景,今夜,生命歌哭,死亡是生命的背景。时光魔幻,时光将我裹在一张树皮里,让我变成一棵树,它朝夕用利刃划我,使我渗出的泪珠,一滴滴汇进尘世的泪谷。
泪谷里活着的我,一分钟一分钟地成为过去,战斗结束时,进入凯旋门的将是死亡。当那徘徊在我灵魂之弦上的手指尚未松开之前,我必须做点什么。痛苦是我的缪斯,她知我怜我,给予我最后言说的馈赠。这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了,我还需要什么!
风暴蝴蝶或月光下的孤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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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郑玲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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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渡&&&&
&&&&“十四岁发表诗,十六岁投身革命,当过游击队的女政委,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还有和丈夫陈善壎的惊世爱情故事……哎呀,绝对是一个传奇人物!”1984年春天,湖南株洲某宾馆的阳台上,“年轻的布尔什维克”刘波向我如此介绍郑玲。我注意到,尽管同处一地且过从甚密,他的眼神和声调里仍然充满了不胜钦慕神往之情。好奇心瞬时冒出了小火苗,视野内灰突突乏善可陈的工业小城,忽然间也仿佛变得鲜亮灵动。
这就是语词和图象的魔力——“游击队女政委”一旦叠加于“’归来’诗人”,早已列入“公干”日程的造访就成了某种令人激动不安的期待,其中既跳跃着新诗史上前所未闻的诗人身世,又闪烁着此前不久刚看过的苏联影片《女政委》的遗痕。在门铃被摁响的刹那,我的脑海中最后一次掠过该片主人公瓦维洛娃那张在现实和回忆、革命和母性、刚毅和柔情的蒙太奇中变幻不定,而又发散着沧桑和疲惫的瘦削面孔:那是可供女政委们分享的同一张面孔吗?这样一副面孔和诗人的面孔彼此融入又会是什么样子?
必须承认,当晚我自始至终都有点恍惚,因为我有关女政委的所有想象都落了空。在眼前郑玲的身上我也没有发现任何“政委”的影子,甚至“游击队”的影子(由此她是否真当过什么政委,对我来说成了一个不必澄清的悬疑),耳目中满满的,只是横绝时空,令当年的革命者和眼前的诗人不容间隔的致命纯真和充分容涵了人生内蕴的美伦美奂。这种致命纯真被一些朋友称为不变的“少女情怀”,但我更愿意将其概括为“赤子情怀”;而这种美伦美奂,与其说是不为岁月所掩的姣好容颜,不如说是凌驾于所有姣好容颜之上的高雅气度:一种雍容、睿智、镇定和祥和的绝妙混合。当代“归来”诗人中,我曾在陈敬容先生那里领略过前者,在唐祈先生那里感受过后者,而郑玲却将这两种罕见的品质集于一身。刘波所谓的“传奇”很快就向我呈现了其真正的含义:这里堪称“传奇”的,不是片面的外部经历或内在精神,而是“道成肉身”意义上诗、人之间的相拥相济。
90年代中期曾再次造访郑玲先生,彼时她已迁居广州。如果说第一次造访让我慨叹“老去的是时间”(陈敬容诗句),那么这次,在芳园小区她那洒满阳光的客厅里,我心中反复盘旋的,就是《小人鱼的歌》(1979)中的两行诗:
啊,那给我红颜的青春的血液/ 早已化作了扇上的桃花
也正是在那次造访中,一直卓然无类的郑玲形象在我脑海里倏然与杰出的苏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形象重合在一起,更准确地说,形成了某种相互召唤的关系。语词和图像的魔力于此再次得到了印证——布罗斯基在《哀泣的缪斯》一文中评述的阿赫玛托娃很大程度上也适用于郑玲:不只是“惊人的美貌”和“完全可以与之媲美”的“内在的气质和才具”,更重要的,是她们同属“那一类既无家传又无可见的’发展过程’的诗人。这种诗人纯粹是’发生’出来的;他们来到这世上时已有了成定规的词汇和独特的敏感。”如果说郑玲相较之下显得更加浪漫,那是因为她对浪漫自有一种别样的体验和持守,正如她在《死亡与浪漫》一诗中所写到的:
卓越的浪漫/ 是那饱经沧桑的志士/ 在自己的废墟上营造领土/ 而且高度自治
这里的“志士”犹如一朵高载荷下不停绽放的电火花。它不仅立即接通了中国诗歌自古而今一脉传承的“言志”传统,也反身照亮了经由诗人所体现的那种曾经眩目,却又被太多的血泪逼入历史黑暗的革命与诗歌之间的奇特因缘,并在“饱经沧桑”、“废墟”、“高度自治”等上下文的托举中,同时呈现了复杂的历史记忆、惨痛的历史教训,以及从中生发出的新的精神维度。正是基于如此“卓越的浪漫”,诗人才会宣称,“我的神灵不是从天上飞来的/
他不想长眠 便从坟墓中醒来了/ 仍然着戎装 佩军刀/ 在残月下绕城巡视”(《病中随想》);才会发现“我的另一个我/ 在应该结束的时候/
突然准备出发/ 并且想把道路卷起来/ 随身带走”(《相遇尼采》);才会体验到“沉舟 梦样地开始动荡/ 以龙的姿势/ 冲出水面/
舟中没有人/ 只有双桨在奋力地划”,并面对“挡着路狞笑”的礁石沉声应答:“我已经沉没过了/
早已猜透你的谜”(《沉舟再起》)。在这被刷新了的神灵-自我-命运的三位一体中,当年女游击队员的飒爽英姿、其后俄狄浦斯式的苦难历练、如今伏枥老骥的勃勃雄心混而不分,语言之诗与生命之诗互为本体,而恒居其间一以贯之的,则是我前面说到的“赤子情怀”。赤子情怀:诗的人类学依据,由此决定了诗和某一生命个体之间无可分割、无可阻遏,以至无可救药的相互选择关系。始终怀有这种情怀的人可谓之“诗歌选民”。感谢善壎先生,他作为知音伴侣写下的《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一文,不仅为我们留下了郑玲即便在最艰难的境遇中也不改其赤子情怀的令人心碎的记忆,而且揭示了这种情怀更辽远、更深厚的生命根基和源头:
这里有千百只鸟,都有华丽羽毛。由鸟唱出主题的,由风、由叶、由小草还有虫和兽展开的大协奏正在云上演出。丰富得不可揣测的音与色的缠绕,把美解释得通天彻地。她坐在树蔸上,很安静。她是一位很有修养的听众了。她找不出来哪一场音乐会比这更好。这不可能是现代派,太优美;不允许人哪怕一眨眼地想到挑剔。这是自然本身的,这本身就是自然的,并非反映自然描述自然的作品出其不意的令人愉悦的惊诧,再憔悴的心灵也不得不苏生。这必定是山的灵感了,她知道山的灵感和人的神来之笔一样不可再现。于是抓紧沉醉。她把什么都抛弃了,直到忽然看到一行行诗句才站起来。
没有比此情此景更能表明自然本身和诗人心心相通、两不相负的了。就此而言,都庞岭就是辋川,就是“湖畔”,就是无所不在的“南山”。然而,郑玲的沉醉和王维、华兹华斯或陶渊明的沉醉却远非一回事,后者未必解得其间“不得不苏生”的滋味;行吟泽畔的屈原或伫立沃涅罗什郊原的阿赫玛托娃当能解得,但设若读到如下另一种“不得不”的记述,恐怕也只能摇头太息了:
郑玲是被诗统治的也被诗虐待。只要拿起笔,饥饿都销声匿迹。喝一口凉水完成一个篇章,她觉得又优越又高贵。那时她写了多少诗就烧了多少诗;朗诵过后便无可奈何地把诗稿送到煤油灯的火焰处。
这曾在荒山野岭深处秘密燃烧的蚀骨火焰!这永远消逝而又永不磨灭的赤子“罪证”!据我所知,同一时期的诗人中还有几个相类的案例,它们共同见证了中国诗歌史上最黑暗也最灿烂的一页,这一页记录了这个以诗名世的民族难以名状的耻辱,也铭刻了其千秋永驻的光荣。
在某种意义上,《你这人兽神杂居的地方》是可以当作一篇祭文来读的,所祭者既是那段不能忘怀的岁月,更是那首当时不忍烧,过后却终于亡佚的同题长诗。据善壎,那首诗表达了郑玲“对生命不可毁灭的坚定信心”,而这一信心来自“山中遇到的友情的启发”,据此她“构筑了一个至少当时并不存在的社会情感乌托邦”。从修辞学的角度,后一句话多少有点令人费解;照我的体会,所谓“至少当时并不存在”,应该暗通其时比说出的更加险恶的境遇吧?由此“社会情感乌托邦”也溢出了通常的意指,让我于“乌何有”的慰籍之乡内部,品出了一层现实到超现实、浪漫到反浪漫的滋味。如果此解大致靠谱,也可以认为那首长诗其实并没有亡佚,其精魄不仅留存在诸如《流放的乐园》、《神石》等充分象征化了的相关追忆中,也矍烁于诸如《正在读你》、《幸存者》、《当命运决定你沉默》等直击当下的篇什中。我甚至愿意将郑玲“归来”后的全部作品冠以《你这人兽神杂居的地方》之名,而视为同一首长诗,一首开放的“元诗”——换句话说,在她的“社会情感乌托邦”和“卓越的浪漫”之间并没有横着一道楚河汉界,只不过其一脉相承必须基于她所谓的“精神自治”和“有能力的爱心”,基于生存的全部丰富性及其内在张力,才能得到根本认知。那曾经在命运的逆折中与郑玲相濡以沫,佑护她首先“在生理学意义上得以幸存”(波兰诗人赫伯特语)的力量,随着历史场景转换,个体生命向晚,则越来越成为她赤子情怀不泯,进而成为其自身存在的见证。试读《当命运决定你沉默》:
剧烈的疼痛/ 攻破了/ 我最后坚守的阵地/ 绝望于一片精神瓦砾/ 哑然失语// 偶尔入梦/ 却听见自己在呼喊/ 恍若隔世的声音/
在湖面上回荡/ 冲散云层/给我一轮月亮//月光亲与病室/ 抚慰着一种孤村情结/ 从死谷归来的灵魂/ 必须独自/ 面对自己的上帝//
当命运决定你沉默/ 人们说你不能开口/ 但是 我已经呼喊过了/ 怎能依旧/ 逆来顺受
一种典型的老病交加、身心两困的情境。“哑然失语”的阒静,令梦中“恍若隔世”的呼喊更加震撼人心;“月光亲与”之“亲”中透露出的真切暖意,又使“孤村情结”更显其“孤”,使一颗“从死谷归来的灵魂”把自己看得格外分明。结句在某种程度上概括了诗人的一生,所谓“卒显其志”;其中激荡的那股无可遏制的抗争欲望表明,老病交加并不能妨碍一位命运斗士的斗志,而这位斗士存在的唯一目标,就是服膺于让沉默发声这一诗的正义。
细心的读者或会注意到此诗中的“孤村情结”一语并叩问,为什么是“孤村”而不是“孤独”或“孤单”?在我看来,二者的区别恰恰是“卓越的浪漫”之所以卓越的标志之一。“村”者,聚居之地也;“孤村”者,灵魂往还之所也。孤村不是象牙塔,其隔绝意味是被动的;它也不倾向于高耸出世,相反倾向于达成与绵延之间的平衡。它强调了“独自面对自己的上帝”的内心律令,同时又喻指着一个相应的精神社区,据此灵魂的呼喊可以在虚无中期以着落和回应。显然,对郑玲来说,诗和诗人从来就不是某种身份或职业的证明,而是一种既独特,又普遍的生命状态,一种既需要持守,又值得弘扬的生存/
语言立场:
我早就不相信我的诗/ 能够催生更美好的生活/ 只想在我尚能说话的时候/ 作一个简单的见证:/ 在今天 到处都有/ 适合做主人的人/
到处都有/ 代表我们去和命运谈判的人 (《病中随想》)
超然于通常所谓的悲观/ 乐观,也无法简单地被归之为冷峻/
热情。这里的“主人”再次凸显了“高度自治”的诗学意蕴(可参读《回答——给SN》:“我只不过做了自己的痛苦的主人”),并启示着精神大美的“无用之用”。或许这尚不足以构成世事流转、万象沉浮,真正的诗和诗人却总能屹立不倒的充分理由,但至少是郑玲于重病初愈的朦朦胧胧中“总听见一群人唱歌”的内在原因:
不知他们是谁/ 他们好像是所有人/ 他们的声音不可描叙/ 声音的姿势不可描叙/声音的色彩不可描述// ……歌声使我想起/
那微笑托起的月轮/ 宁静的深处/ 永恒的东西就在那里/ 给你迷醉心怀的智慧/ ——人与万物的默契/ 我与神的默契!/ 我与人的默契!
(《总听见一群人唱歌》)
&&&&其肃穆的氛围和浓重的仪式意味令人不禁想到“贝九”第四乐章《欢乐颂》。这在内心演奏的欢乐颂无待于阵势是否宏大,场面是否辉煌,因为它乃是源自与天地人神的默契;置身于这样的默契、这样的无声合唱中郑玲不会感到孤单,因为即便是“孤零零的一个”,她也可以“自己做自己的兄弟姊妹”(《洪水中的一叶扁舟》)。只有那些悟及诗之真谛的人才能、才配享受如此深静的欢乐。“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相互存在”——郑玲曾以这样一行朴素之极而又直切根本的诗句表达她的悟及,而对我来说,这行诗不仅是希门内斯所谓“少就是多”的别一种表达,还是前文所谓“诗歌选民”的最好注释。
当代那些自诩独得诗之“真秘”,以至假托天命,仿冒盘古的“诗人”们自然不必为此感到羞愧。事实上他们对成为那样的“老式选民”也从未感过兴趣,世俗的眼球才是他们的得票依据。郑玲当然也有她在意的眼球,诗本身的眼球;在互为镜像的意义上,不妨说那几乎是某种类宗教的彼此凝视。这种不是恋情,胜似恋情的凝视在《小人鱼的歌》中体现为“我的至高无上的爱人啊,/
我甘愿为你死一千次”的忠贞诉告;在《楼兰对水说》中体现为“这渴望是我的大漠孤烟/
升起它只为让我的长河看见”的知音遣怀;而在《千年遗梦》中,这凝视甚至穿透了具体的生命时空,将彼此的因缘演化成了一个绚烂的神话/
寓言故事,其中交织着天命和亲情,前生和今世——被诗之如流星、似闪电的光芒击中,交感而受孕,以如此方式与诗结为“骨肉相连的母与子”,其间的关切岂是“骨肉相连”四字所能言尽?以成为如此奇特的母亲喻指自己的诗歌生涯,被其照亮的,又岂止是一己的光荣与梦想!更令我心动的是诗的末节:眼见孩子在神人立约的佑护下成长为“能在任何混乱中/
开辟道路的男子”,母亲却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和隐忧:
……在茫茫的水域中/ 你是我唯一的陆地/ 但我不敢 把你的身世说与你/ 我担心 一代新人/ 绝不肯与旧梦相认/
我害怕你厌恶自囚在梦幻里的/ 一个疯子的呓语/ ……/我害怕 爱一个人就会失去那个人/ 我将永远听不到你的声音/
我胸前将会戴上暗藏的秘密/ 烫出来的十字架/ 走向一条消失在雪中的路……
急转直下的意绪由于过于直切而破坏了全诗的基调,从美学角度可以说是某种失败。这是软弱的人性的失败,然而也是意味深长的失败。正是由于这样的失败,日益强壮的孩子显示为一个真正的“他者”,而母亲的“千年遗梦”将再一次敞开。必须与大气磅礴的《记忆》一诗互为前景和背景,其中暗含的“薪火相传”的吁请才会向所有的母亲和孩子们呈现:
时光隧道越是黑暗/ 历史的灯火越是明亮/ 我的诗/ 你是否认得/ 那是一个民族的记忆/ 记忆是不朽的底座/ 艺术的顶峰由此而起/
我的诗 你应该据为江山/ 永不背离
不需要特别的敏感也能看出,郑玲尽管内心解得万种风情,但很大程度上又是一个有“美学洁癖”的诗人。这里再次出现了她和阿赫玛托娃的相似性。“洁癖”于此主要是一个风格用语,并不涉及道德或素材的禁忌,意指郑玲不但和阿赫玛托娃一样注重尊严和节制,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在诗中“哀号”或“往脑袋上泼洒尘土”(布罗斯基语),而且和后者一样精通提炼的技艺并善于把握微妙的分寸。当郑玲说“清洁最珍贵/
清洁使人面对困顿而自我感奋”(《被梦找到》)时,她肯定不是在夸耀良好的个人卫生习惯;而作为个体的诗学尺度,她对“清洁”的特别珍视,这种珍视对诗意的暗中要求,恰好可以弥补她有时由于偏重放达性情而导致的对形式的某种轻慢。
从性别的角度来解读郑玲的“美学洁癖”是必要的,尤其是在面对诸如“香气是茉莉的梦幻/
她看人的时候不用眼睛”(《茉莉是月亮的泪》)这样的诗句时;但未必总是有效,因为越来越多的智慧沉积在使郑玲诗的境界更趋澄澈阔大的同时,也使包括性别在内的诸元素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圆融,以至不可单独辨认。不变的则是在其深处跃动的赤子情怀,据此郑玲的“美学洁癖”得以不断吸收、转化各种时间的知识而始终保持着自身的活力。那些曾经被她的《红舞鞋》、《小人鱼的歌》感动得一塌糊涂的读者,在读这本诗选时会有更多的机会被她诗中的闪电击中。比如“赤足,就有了立锥之地”(《过自己的独木桥》);比如“在你深爱着的这个世界/
你曾经输得铁骨铮铮”(《诗人之爱》);比如“心中的要塞/ 沉默如雷/ 生活永远始于今天/ 在应该结束的时候/
重新开始”(《幸存者》);比如“想挽你的手臂/ 又怕缩短距离/ 共同的困苦已使我们很近/ 必须留一个断处/
才能听见流水的声音”(《能有多少如此的晴日》)……就我个人而言,《正在读你》一诗的结尾堪称其“美学洁癖”的极致:
胜利不属于个人/ 胜利属于时间/ 夕阳的流苏何其绚丽/ 谁能抓住她飞逝的披肩/ 低下头来 长跪在无限面前
相对于把普希金称为“俄罗斯诗歌的太阳”的传统说法,曾有论者把阿赫玛托娃比作“俄罗斯诗歌的月亮”。类似的赞誉是否同样适用于郑玲?想着月光那无远弗届的清辉,想着“月亮”在其意象谱系中的核心地位,尤其是想着她近三十年来的创作如同一场全方位的对话,其微火激情,其温煦的调性,正如同白银的月色,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但我终于还是说服自己放弃。这倒不是因为郑玲当不起这样的赞誉,也不是因为现代汉语诗歌中公认的“太阳”还暂时缺位,而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这赞誉本身可能隐含着某种无意识的性别歧视。为郑玲寻找一个总体象喻的意念仍然牢牢地抓着我;善壎笔下那千百只有着美丽羽毛的鸟儿重新在我眼前上下翻飞;然而最终被我选中的,却是一只蝴蝶,一只总是“在路上”的《风暴蝴蝶》:
……以一种醉心蚀骨的热情/ 不断地寻找秘密的花序/ 拿自己的翅膀折成信封/ 向四处投递阳光的消息/ 悄悄地催促着树:/
再开一次,再开一次吧/ 最后一次/ 远比第一次更加美丽
是的,所有的风暴都会平息,而蝴蝶却永远美丽。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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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深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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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美!大爱!大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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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郑玲诗选》付梓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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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会收到厚厚的羊绒衫;天暖了,又会从南国寄来薄薄的衬衣……这样的牵挂对于我这个自小就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珍贵也太奢侈了!很多时候,在内心深处,我都无法准确定位我和郑玲先生的关系:师生?母子?其实,我和郑玲先生相识也只不过才短短4年的时间,且这些年来的交流主要是靠书信、电话等方式。26年前,我在去湖南株洲参加一个笔会时,本来有机会见到当时正值盛年的郑玲先生的,后来我常常想,如果26年前我就算真的与郑玲先生相识了,我们的友谊和情感还会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也许,只有在2008年的那个夏天,在广州,在芳村,我们才会一下子彼此真正地“认”出对方吧!
郑玲先生的诗,这几年来我经常推荐给身边的朋友们读,不论是写诗的还是不写诗的,也不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无一不在读后都被郑玲先生的诗歌所深深打动。确实,在郑玲先生那一辈诗人中,要说经历坎坷,郑玲老师无人能比;若论创作热情和创造力,恐怕也无几人能及。就在这本《郑玲诗选》编选过程中,郑玲先生还不断地在病床上,委托其老伴陈善壎先生陆续发来《让轮椅飞起来》、《爱情从诞生到死亡》等新作。
近一年来,由于郑玲先生的健康状况,我们的一切电话与书信往来,大多是通过陈善壎先生来完成的。很多时候,我写给郑玲先生的信,或者我新写的诗,都是由陈善壎先生读给郑玲先生听或打印成大字版的文纸给郑老师看的。《诗歌EMS·60首诗丛》出郑玲专辑以及《星星》诗歌理论月刊和《读诗》出郑玲专辑时,也都是由陈老师编好文稿再发给我的。就是这本《郑玲诗选》,不仅全部诗稿都是由陈善壎先生选定的,一校也是由陈善壎先生亲自完成的。因此,这本作为《读诗》书系之一的《郑玲诗选》能如此顺利地出版,首先应该感谢做了大量前期编校工作的陈善壎先生,也同时要感谢诗歌批评家唐晓渡先生,以及我的编选出版小组的同仁——诗人冯秋子、胡的清、黄礼孩和树才。
作为一个大诗人,郑玲先生做到了“把咒语变成了诗歌”。命运的坎坷与悲怆,不仅没有把先生击倒,反而成就了她的杰作。所以,不论是作为《郑玲诗选》的编者还是读者,我们最最应该感谢的,还是写出这些动人诗篇的始终心系大美与大爱的大诗人郑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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