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哪里买骑刃王强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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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吴起,战国时卫国人,著名军事家和谋略家。本书力求以新的历史眼光, 从浓郁的文化意蕴中追踪这个奇特人物的命运轨迹和作为一个兵家独有的思 想特征,浓笔重彩地写了他漫游寻剑,散金赂仕,杀妻求将,伐齐救鲁,拔 秦五城,南平百越以及死生契阔的情爱等等诡谲旎旖的人主故事和被矢杀被 车裂的悲惨结局,显示了吴起的卓越智慧和惊绝计谋。作者追求悲烈壮阔与 凄艳叹婉的融浑以及文化氛围点染与历史事实真凿的结合,使读者有重归历 史之河,接受一次文化沐浴之感。  吴 起第一章 一个匠人在河岸冶炼“恶金”  有人说,天下者,一经一纬织也。经者,时也;纬者,空也。时空交错, 衍生了从古至今一幅长长的锦帛。这,便谓之历史。但是,像大多数人都执 拗于一种癖好一样,大多数历史学家十分痴迷于裁剪历史。你从圈外望去, 仿佛他们都手执一把裁纸刀,眼睛浑然横扫着一张枯黄的纸,怔怔地审视着 整幅历史。线,如何划;刀,如何裁,常常争论得执着而又热烈。甚至把自 己所有的时间都在争论中使用殆尽,历史的疆界还没有完整地标出。  历史从土地的板块结构上走过去,历史仍然流水般固执得不可裁切。即 使望见了流水上蜿蜒着蓝靛碧黛,而走到历史近旁一看,那分明的区别也很 难以手触摸。但是,历史长河确实飘荡着不同的色彩,沉积着迥异的含蕴, 并凝固着自己的质量泱泱远去。于是在作者以笔烘托的主人公——吴起生活 的时代,历史学家们经过长久而沉酣的争论,共同界定从公元前 475 年起这 便是一战国。吴起便从这响亮的时间中崛起。  历史学家都擎着自己的旗帜从生活的结构中理性地走过,宛似穿行于沙 盘似的纵横交错的街衢,而作者所属之族却喜爱叩开别人的家门,从主人的 气色上估量那心中澎湃的欲望。人欲如潮,像催动着一架古老的风车一样, 催动着历史。吴起从蒙昧中豁然苏醒的瞬间,那世界正铿锵交响着一片喧哗。人们鼓囊装碳,冶炼一种陌生的怪物——铁。这“铁”字,稍其后,有人才把它创 造出来,当时人们惊惶地称这物为“恶金”。相对于随处陪伴的铜——美金。 新,必十分怪异,因此恶也。铁,最早承担着一个恶名。这天,在一条叫做 “河”的岸旁,忽然出现一座黄土堆砌的火炉。洪荒中,有一位多思多智的 匠人,正不能忍耐赭红色石头的神秘挑衅,他痴望着流水与时间从这石头上 缓缓迈步,那血色就染红了土地。他用手叩击这些崚赠的碎石,却又坚硬得 不留可以开启的隙缝。他隐约着打开赭红色的奥窍只能依赖明慧而炽热的 火。于是他把一块块木碳放于底层,又把那些石头倾倒下去,当木碳已经点 燃,他让自己灵秀的女儿蛾鼓囊吹风。蛾者,趋火也,亮也绚也。生女曰蛾 者,美称也。铁匠钟爱着自己的女儿。其实,在这位匠人困惑而烦恼的同时,在浑黄的土地上别处也听令一般地发掘出同样的物质,开始了同样的工程,而且无师自通地称为“恶金”。 生活假如不被意外厄运困扼,世界的旅程几乎同步。这位匠人获得第一次成 功,他便在“河”的岸旁堆砌火炉。  那时,这位匠人选择的地方十分荒凉,人们还使用石板烙饼,瓦缶煮羹。 那个夜晚为这些从不曾远行者留下永远的记忆,那便是匠人举起一团火球。 这时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黑夜,这火球格外的亮而炫丽,人们都像看见陨星 一般惊呼着向炉旁蜂拥。有人说:“匠古,幸矣,可举星铸物,智矣!”有 人悦:“星者,闪灼也,明媚也,非红者也。”人们猜测那羿射落的九日, 又被这个不可揣测的匠人找到了碎片。还有人认为这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怪 物,今日来到人间,这世道人心可能都要变得难以预料。  当匠人铿锵斫打火球,人们在火星四溅中訇然而向黄土及河流匍匐长 跪,用泪水与虔诚沐浴符语,祈本上天为人世宣示一切隐密。他们已经长久 地在于戈中生来死去,而这个怪物的出现,很可能招惹得这黄土上鲜血横流。 尽管那时这些跪在地上的人还不认识这“铁”的悠长意味,还不知道这怪物  刚一出现就与“戈”字系为一体;也不去反省只有可恶的人才同类相戕,总 把最锐利的物质最先用来杀戮自己。从打磨石头开始,一直延续至铁的出现, 他们身旁走过了一列长长的队伍。其中不乏不朽的艺术家一般的人物。他们 倾注一生所有的精力、智慧与情感去创造杀戮的戈戟剑弩矛胄,他们正渴求 比青铜更坚硬更锋韧的物质出现。而且这种怪物与石头青铜一样,都催促着 诞生英雄。  实际上,这个怪物早已成为社会的崇尚,而冷落的河岸因为自闭而缺少 见识,这种太阳一般红亮而灼热的怪物还接受他们的畏惧和崇拜。而其它城 邑的人们却被这个家伙刺激得躁动不安,仿佛重复了多次的梦都模糊不清, 而这个“恶金”刚刚走入人的嘴边,却豁然明白了自己酝酿已久的欲望。现 在那些英雄与准英雄都在奔走相告,噢,赶快用这怪物铸把剑吧,谁若脚步 迟缓,谁将在一片晒笑中挨打。那种沸沸扬扬也像今天发明了导弹技术,而 且一刺一挡也恰似一射一截。  一切最先进的发现都仿佛最先用于杀戮,然后剩下一点余兴留给织耕。 这匠人从一片跪拜中哀叹这荒拓的河岸竟如此愚不可及,便随意地捶打成几 部铁犁,留给了禾稼稀落的田野,并与自己的女儿一起表演了数日铁犁耕地 的技术,便与野者们作别而去。因为女儿梦中模糊着一个人影,她再三驱赶 他,那人儿却再三留连。这影像便浑成一个预感,远方寄存着更热切的期待。 在这父女上路的时刻,吴起也听见了嘭嘭斫铁的声音,他年轻的生命好 像接受了什么奥秘得不可言喻的启迪,浑身流动的血都仿慨长了刺,终日焦 虑不安。决不能再在母亲的布局中安身立命,寻找一把铁铸之剑,是他此时 此刻躁动难耐的欲望。假如他此生不能找到它,他便永远在母胎中不曾出生, 他也不曾拥有“吴起”这留给后世的名字。被人忘记是可怕的,他看那卖浆 者屠狗者,都烂麻一般抛却于灰蒙蒙的市井,其实他们的眼睛都绿荧荧地寻找机会。而吴起已不可挽回地走到这个人世了,你说该怎么安排他呢?第二章 走入执剑之族有人告诉他,剑是什么?就是你自己就是魂之所附,心之所系  古时与今时,都在光阴荏苒,日月如梭的陈旧节奏中,让一个人成长了, 衰老了,死去了。母亲忽然抬起头来,吴起已年近十八岁了。这双“九”一 加非同小可,仿佛一只手把人生由一个阶段举到另一个阶段,再不是昨天的 自己了。母亲半年前就为自己的独子筹划着举行一次成人仪式。到了十八岁, 花一般的季节已纷然凋谢。作为成人,你必须结婚生子,承嗣祖业;作为成 人,你还必须身怀六艺,为卿为相。母亲出身于一个贵族世家,虽是女子, 但也在家学中与兄弟姐妹一起念诗习经,读谱操琴。有时也随口吟唱,其辞 质朴真挚,比如“月明皎兮,吾心迢兮,远路恍兮,伊人叆兮”。这是第一 次与吴起父亲相见后留下的诗篇。只  一面,她就为这伟岸男儿倾倒了。她作为一个高贵而完美的女子嫁到左 氏吴家,被族人姑婆啧啧称誉,被丈夫叆叆挚爱。唯感缺憾的是夫家虽家产 万贯,却并非周天子的同室同族,也非爵侯卿相。世道总是周流不止,正如 河涨河落,月圆月缺一样,满则溢,圆则损,盛极而必衰微,沉入底层者却 可能浮向河面。可是这位母亲每坐着木轮大车吱吱呀呀返家,便顾虑那藏在 亲情后面的鄙夷眼色。尤其吴起坐在席上目不旁顾地狼吞虎咽,必惹得兄嫂 弟媳禁不住举袖掩口,互递眼色,而嘻戏中吴起粗野地舞棍弄棒,更让母亲 狼狈。因为侄子侄女常常惊恐而走,让那些探出门隙的眼睛像看着一个怪物。 而吴起狂放地狞笑着:“等着,吴起早晚杀了你们!”“刁蛮”是人们对这个孩子的结论。  一场童戏之后,母亲的省亲时间便提前结束了。她催人驾车,带着吴起, 携着忧愁,在吱吱呀呀的车声中凄凉而去。母亲常向迢迢明月嗫嚅着:“富 贵多亲,贫贱少友,事之固也。”更不幸的是常年在外奔波的丈夫一病不起,医与巫都已用遍,最后还是撒手而去。咽气前,他一千拉着妻子,一手拉着幼子,断断续续告诫面前半 跪着的寥寥亲人:“以我半生的积累把儿子送到令人人瞩目的高位,地下之 灵也可闭上双目了,切记切记??”吴起不敢抬头去望父亲苍茫而专注的眼 神,但隐约感觉父亲以最后一点气力举起了沉重的希望,竟让这颗童心非常 畏惧。少年的吴起始终没有张口说那句父亲期望的话:“起儿记往了,一定 照此去做。”他没有说,因此父亲始终未闭眼睛。父亲死后,母亲辞去一切家政,每日陪在吴起身旁,无声地催促着儿子的功课。这必修的礼乐射御书数都由自己选择老师,而且从手把手在竹简素 帛上习字到识谱操琴,母亲都寸步不离。甚至那专属男儿独有的特权——驾 车射箭,母亲也跟随陪伴。有一次那马望着这悲悯的妇人忽然恐惧地一声嘶 鸣,便扬蹄散鬃惊恐狂奔,直到车碎马翻才结束这一幕可怕的戏剧。  吴起的老师走到这位妇人面前拱起两手:“夫人,请放心地回去吧!” 他不好启齿告诉这位妇人原有的禁忌被你触犯了,你将大祸临头。  吴起却向老师深深一拜,请求老师的宽容,让母亲欣赏自己的骑艺。除 了母亲,这世界里太阳都是冷的。吴起跃身上马,鞭子一扬,四蹄下又是急 风又是骤雨。吴起白色的身影与马的颜色浑然相谐,人与畜即刻融为一体。 吴起每一次跃马从母亲身旁经过,都感觉自己从褪褓中挣脱而出,并在隐约 的刺痛中改变着原来的自己,直到母亲抬着头欣慰地又一次流下了眼泪,吴  起才又挽住自己与白马欢乐的野性。 然而,吴起晚上回到家里,把马鞭朝母亲面前一掼:“母亲,著再每日寸步丁离,我自此以后,再不学驾车射箭,而且远走地方,你一辈子都不可 能寻到儿子了。”  母亲躬腰抱着儿子的双腿鸣鸣地哭了:“你不读书习经,这地上还有什 么路走?”  其实,路正纷坛从各人的脚下伸展而去,为什么只看重为卿为相这一条 仄路呢?吴起很想告诉她自己的发现,这一夜之间,一切都已经变了,今日 不似昨日,明日又不似今日,地上道路纵横,自由是一个母亲最慷慨的馈赠, 你放我远去吧!  母亲擦干泪水望一眼儿子,晤,那眼里除了石头一样的粗糙,还有冰一 样的寒冷。所有的母亲都不懂,在儿子哇哇啼哭着来到世间,这是第一次诞 生,而割断脐带便跟踪着第二次诞生。这以后他啜饮了空气,自己生了自己, 而母亲却又感受了骨裂肉绽的疼痛。这也许是第三次诞生。人多是自己生了 自己。  生日那天,母亲延请了一班乐伎、舞伎以及通于通地的巫师,吹吹打打 震撼了三邑五里,宴席延续到第三日正午,巫师忽然手舞长剑指天划地口中 念念有词。在烟雾缭绕中一匹白马若隐苦现踏踏驰过,远方洒豆一般的碎蹄 声,引起满室宾客一片惊呼。有人说:“龙马原为一族,这孩子将会成就一 国之业绩”;有人也暗暗议论:“这孩子也可能一生驾辕拉车,伤残而终。” 那一片白色的缥缈,也许是马,也许非马,但不管是与非,吴起都将解脱缰 绳而去了。假如不如此隆重地举行这成人礼,吴起还会留在左氏与民间少年一起舞棍弄棒。自从喝了母亲双手捧上的酒,吴起顿时感觉到浑身一热,接受了酒 的催促。酒是什么,是一个男子最让人迷醉的伴侣,你只需与它用唇一碰, 便顿时开悟:你长大了,你成熟了,你也必须上路了。当宾客散尽,酒宴冷落,在一片杯盘狼藉之中,吴起面对母亲站立起来。吴起的声音仿佛经酒的洗礼之后顿时变得深沉而悠远,母亲飘忽而真确地听 到:“如今,我已经长大,对于成人,我需要有一把称心的宝剑,母亲,儿 子明天就要起身寻剑去了。”“剑?”母亲刚听了如此尖锐的一字,心就阵阵抽搐。  母亲知道,自古以来,这河流过的浑黄土地上浑黄的人们就酷爱这个杀 人的器具,而且不知为何两列方阵都持剑互相拼杀,那血一重重染在剑上, 即使把剑放在河里让流水长久地漂洗,也难褪去赤红的印痕。一方土地上的 国君,也忘了上天指派你降于人间只不过为了一方百姓的安乐。他早把民间 蚕桑禾稼完全抛于脑后,而一心招徕各方剑师日夜铸剑。而一剑出炉,必以 隶的颈项去测试剑的利刃。这天下早已疯了,这疯也像终止不了的瘟疫传了 一代又传一代,而今自己的儿子竟也蓬头突鬓,短衣垂冠,右带环佩,左带 铜剑来往于乡闾市井。世风已不可挽回地变了。可是,她还十分迷恋地诵读: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 子逝兮”,为了追求这醇厚的诗意,经商的丈夫常差人驾车,陪伴妻子去沐 浴那拂过漠漠田野的清风,呼吸河湖的气息,谛听桑林池岸的节奏。风总是 从昨天吹来,古音古韵也不可一时切断。一刀切是今人的意志。吴起对剑已经痴狂了。他终日烦躁,遍问左氏也无人知晓那留下兵书十三篇的孙武留下的闻名的利剑哪里去了,为此他打算走向大海,那是孙武最 后的归宿之地,他吴起将追随孙武在波涛中寻剑,在岸上攻读兵书。可是人 们哂笑他的天真。已经走过去的人与其器物都不可夫而复得了,你去崇拜古 人,还不如相信自己。吴起有些羞赧了。以后他又沸沸扬扬宣告他要寻找干 将与欧冶子共同铸的太阿宝剑,那楚王曾在城头挥舞这把宝剑把郑卫联军打 得血流成河。剑是什么,就是你魂之所附,心之所系,你必须虔诚地信仰它, 你与剑之间才从此不分彼此。可惜,这把剑也没有踪影地去了。不过,吴起 对大阿剑的垂涎,也惹得人们哈哈发出一阵狂笑。那时,少年们相互需要, 又相互嘲闹。有时相抱着哭得惊天动地,而且一面哭一面唱,那语言旁人都 不可理喻。哭声不知何时戛然而止,又刷地拔出自己的佩剑相互对刺,铿锵 碰撞一阵之后,长梦又做得无完无了。他们旁若无人,也不期望台下的观众 喝采,一切都为自己编排与演出。  路人发现了吴起,急忙跑来告诉他的母亲,很疑惑地说:“夫人,你的 儿子,当是病了。”母亲眨眨眼睛,无以答,无以告。 自从吴起仿佛失去了与这个世界对话的能力,什么也不说,只冷冷地望着远方。母亲焦虑地摸摸他的脑袋,他推开那慈爱的手,说,“我需要自己 呆着。”母亲愣愣地站在门口.千思百虑寻找打开这道紧闭大门的钥匙。以母 亲的聪慧自然找到一条道路。必须给儿子举行一个成人礼,然后结婚生子。 当一个人明白了传宗接代的要义,人便迈入了正路。而你便拥有那一份天伦 之乐了。可是,十八岁的生日刚过,母亲正思谋着卫国哪家女子更为贤慧美丽,能以水一般的柔情暖化自己桀骛不驯的儿子,吴起忽然在母亲面前站立起 来,他决断而庄严地说“母亲,明日儿子就启程了”。“求官?”“寻剑。” “孙武的剑不是没有了下落,还如何寻呢?”母亲知道儿子向往那些古老故事似的家喻户晓的名剑。“儿子已经不需要那陈旧之物了。” “你我的又是何种剑呢?” “铁铸的剑。”母亲一下子跌坐在泥地上,面色苍白,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至今,她认定第一块铁是从天上降落的,随着一场流星雨,伴着一次森林火,人们 从尘雾中睁开眼睛,于是祖先们所有的创造,都转瞬化成废墟。因此,母亲 从来不碰那可怕的铁。何况铁浑身浸透了血腥的气味,早在别处作过孽,来 到人世就伸向人的脖颈,戳向人的胸膛,继续作孽。记得吴起的父亲花百金 买了一只铁缶,煮了一缶羹,母亲喝了第一口就呕了。  此刻,儿子要寻一把血腥的铁剑,顿时乌云笼罩,远雷阵阵,那撼人的 沉重仿佛正打开一座铁门,而吴起仿佛在铁门开启时必须跨过门槛,一去不 回。“不去,孩子。你父亲已不在了。母亲尚在,儿子不该远行。” 吴起摇摇头,“不!儿子迟早都要离家而去。” 母亲哭了,“为母留下一个孙儿再去。这是你的义务。” “远行,也是义务。已经有人在喊我了。”  母亲听了听,雷正在裂天击地。除此,四野暗寂,宇宙岑肃,连风也敛 声收气了。母亲说:“这里正打雷,雨,就要到了。”  然而,吴起迅速转了身,向满天晦暗扑去。旋即,云思雨意收拢了远行 者的影子,母亲只觉泪光迷离。  从此,东门外的夕阳总映着母亲苍茫的面容。这天,母亲又怅怅地望了 很久,忽然一只白马在空无中狂奔,踏踏的马蹄自远而近,转瞬间骤雨似地 落满了东门外寂寥的空气之中。母亲屏声敛气让蹄音扑面而来,从此,这由 远而近的马蹄可以复现地在凝望中到来。声音是记忆的主体,闭上眼睛就是 一幅风景。忽然,风收雨住,那狂奔的马蹄也化为虚无。母亲从恐怖中睁开 眼睛,一匹白马在她的面前摇晃了几下倏然倒地,那马迷幻着悲怆的眼神, 似望非望中泪水潜潜而下。母亲像抚摩幼儿一样抚摩马的颈项,才看见一支 铁箭已把马颈洞穿。忽然,梦与现实神秘地冥合,母亲已预卜了一切,尽管 女巫没有留下凄厉的吟唱,尽管龟壳也未显示不祥吉的卜辞,你只要去做母 亲,你就猜到儿子一生经历以及结局了。母亲在预言中倒下了,东门的乌鸦一片呱噪。他无需再寻孙武,前人已经走了,如今只留下吴起  那时,吴起也没料到,孙武吴起同站在一条河里,而且两个人像一双连 体婴儿一样,共同创造一部让那些喜爱智慧的人们津津乐道效仿不休并以千 万生命和储红鲜血去演绎不休的艺术。可是吴起怀着自己的隐秘起程了。他日夜兼程向大海奔去,因为他听到一个激动人心的传说,孙武在那个黑夜里向伍子胥那颗被吴王割下的头颅跪 拜了三次之后,就乘着月光作别了让人迷恋的江南水色,从此消失了。以后, 好像一片烟波阴湿了这铿锵的名字。但足智多谋狡黠乖张的孙武已无声息地 在大海之旁悠闲地居住下来,每日观潮起潮落,思人生盛衰际遇,连海水也 不忍洗去他的足迹了。于是海滩上净是他的脚印。有一点吴起始终不解,这 天下之大,哪里不识孙武的才学武艺,为何要与荡来荡去的大海为伴呢?当 风沙埋没你的时候,你自己的使命就是从黄尘中爬出来,而且要如此翻来覆 去,始终不屈,直至闭阖双眼。吴起要拜谒孙武的坟墓,那荒漠的风会给他启示,而流落于潮汐中的后人也会保存他的遗物,尤其他的剑,会悬挂于堂上,会鸣响于眼前,而吴起 将以后来者的双膝,献上自己的虔诚,去捧回那把宝剑。吴起一面走,一面思索,太阳下竟是那样荒漠。除了无边的黄尘,只有衰草孤树在嘤嘤啜泣的野籁中索索颤栗。这世界跟随自己的原来只有自己的 影子,其他一切都不可能永久存在。吴起的皮肤上仿佛起了一层细碎的密集 的野粟。但是,吴起也决不会在这一线风景中退出来。假如一个人不能在自 己的寻找中多走几步,这个人就永远退不出这一线风景,而最后一并消失。 吴起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因为脚下的路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于荒 野了。也许,还不曾有人为这风景勾画一笔,路就到了尽头。而地上一旦无 路可走,迷惘将铺天盖地。而目前尤为令人苦恼的是这脚不知往何处伸放, 连海也不知藏在何方。他从腰间摘下母亲临行前为他系紧的水囊,他摇了摇 已没有了水的声息,但是他仍仰起脸接受恩泽。用这最后几滴水润润干裂的 嘴唇,浑身又顿时蓬勃着力量。于是,他不顾前方是否存在陷阱,便从陡坡 上跃身滑下。在经历一阵悬垂中的旋晕之后,顿时听见一片喧哗笼罩了一切。 光在绚红中动荡不定,让你在接受这辉煌之前必须闭一会儿双眼,作一番缄默的祈祷。这时涛声正从脚下无限伸展,而且波浪格外富有层次,尤其最明 亮的又最朦胧的远方仿佛嘹唳着女巫的合唱,歌声缥缈而又空灵。当吴起缓 缓睁开眼睛,那里又神秘得不可猜测。吴起屏息敛气地向海边缓步走去,那 一片柔软的黄沙宛似人间还不曾铺设过的如此庄严的神坛。他扑通一声双膝 落地,请大海接受他生平第一次最心诚的拜谒。他半天才抬起头来,那苦涩 的海水把他衣服溅得淋淋漓漓,仿佛作为一次对这剽悍男儿的拥抱。吴起哭 了,泪水涌流不止。好像自己原也不过是一粒被谁遗忘的砾石被风吹来吹去, 又好像丢在海边就是为了谛听涛声以及接受海水的沐浴,并且逼着你触摸自 己的渺小,然后开启你的蕴藏。而所说的话,一句句都是隐喻,若歌唱起来, 只有“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可以稍稍抒发感慨而已。 但吴起心中仿佛如日之中天,灼闪而明亮。  当地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的时候,太阳已晶白地高悬穹顶。这浑黄一片 广漠的海滩,除了他的足迹尚未被海水洗去之外,已找不到孙武一点痕迹, 但此刻,他已无须再去寻找孙武,前人已经走去了,如今只留下吴起罢了。 他面对大海,用人间听不懂的语言高吼——呃!一个老人以四个瞳孔,发现了一匹千里驹,这就是吴起  吴起没等退潮就和大海告别了,因而他不谙潮落的荒拓,更不知跟随涨 潮的快意就是落潮的惆怅。留在心上竟是一叠一叠的推进,淹没一切的声势, 以及撕破一切的愤怒,吼啸地无休无止。当他爬上那个陡坡,一切夏归平静,复归荒漠之后,好像世上并不存在大海也并不存在吴起一样。但是让他吃惊的是柔软的地上竟印着两行脚印, 而且像两道车辙始终并行。这使他有点恼怒,因为地下愿还有另外一个人同 时与他领略大海。忽然一个声音仿佛从空中落下来:“后生,你寻了何物?” 吴起抬头一望,一位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面前了,而且也蓬头突鬓,垂冠短衣。一看就是一位执剑之族。只是如此衰弱而苍老,骨销而形立,已不堪一击了。而奇怪的是他竟未被海风扯碎,海浪卷走。 吴起本打算不拿正眼瞅他,但又有一些蹊跷。也许,这是孙武的亡魂,抑或孙武的后代,除此,谁还能与他一起谒拜大海呢?“请问老者,您是何人?” “民间一粒草芥。” “可姓孙?”“你只知天下只有一个孙武?”语气已涨潮般含着挑战的意味。 吴起也潮一般呼啸起来:“老者的名字,还不曾被人知晓。” 老者轻笑着:“后生,你走过多少长路,你喝过多少井水?” 吴起原有的好心绪被这老者一扫而空。那海的包容与启迪早不存在。倒是一腔怒火腾腾燃烧。可见人总归是人,海总归是海。而能坐在海边望日出 日落而终生无言者,天下寥寥可数。  吴起总觉天下的风都悖他吹拂。本来他仪表堂堂,别人却挑剔着他血液 的贫贱;本来他要独自开拓一条道路,别人又挡住了他的双脚。这天下真有 点为难他了。此刻,假如你放弃了自卫,你将无处立足。于是,他从腰间哗 地抽出铜剑,向这草扎一般散散落落的老人刺去。当,吴起的剑被挡了回来,而且手穹臂都被这一挡震得麻酥酥的,再无力调还剑法完成第二次攻击。这时,他才抬起眼睛重新审视身边的茅草人。 只这么一望,他惊奇地发现这位老者并非一般的血肉之躯。那四肢与躯体都 精心雕就并仔细打磨、浑身的肌肉都充满了韵律。本来他以为自己已是一位 伟岸男儿,而此刻却柔软丰硕得挂一身女儿之态,仅这一点,让吴起大为恼 火。  他“嗨”地一场丧气地把手中的剑朝地上插去,谁知剑竟短了半截,使 他的身体失去了支点,竟一头跌在了老人的脚前。人,离开了自己的家门, 才知道自己的高矮强弱。你要从别人的脚背上爬起来,并且一次次认输,你 才可以站起来认清自己。  这时,老者搀了一把,让吴起这个跌交的孩子在自己面前站起来,并且 让吴起的视线与他平视。人,不以目光仰视别人,才可获得人的自尊。而自 信仿佛也是从这种平视中获得。老人说:“你手中之物,不可谓之剑。” 吴起惊奇地问:“何因?”  “他并非出自名师之手,只能算一种幼童的玩具。”老者笑了。笑一个 年轻人煞有介事地把这膺品佩带身旁,不怕旁人说三道四。“伪”即为“耻”, 这也是那时量人长短的一把尺子。吴起立刻羞愧难当,脸都红了。仿佛一片哗哗大笑正风一般追逐着他的影子,而自己反而洋洋自得。人常常陷入难免的尴尬,可是又有几人能脱衣 一般地抽出自己的目光放在路旁去看一看自己的真实呢?吴起顿时感到这老 者比海还要宽阔。海,只能面对你,而他却用智慧包容你,你该崇拜海,还 是崇拜人呢?吴起被深借世故的老者折服得五体投地,他躬身一拜,虔诚地叫了一声:“师。”吴起走出左氏的时间不短了,才找到老师,师者,总在远方,你走 出家门迈上远路才可找到。哪怕只有几句交谈,你也终生受益。当吴起第二次从老者的脚旁站起,他的目光已经十分睿智了。因为他要打问老师的来龙去脉,尤其伴着他一起拜谒大海,是否也藏着与他同样的愿 望——寻找孙武那把剑呢?他宛转地探问对方,为何对这如此荒凉的大海怀 抱兴趣?老者告诉他,海早已是他的朋友了,他每一次迷惘便走到海边也接受海的教诲。而这一次却为别人而来。这“别人”就是吴起。 立即,吴起再次陷入迷魂阵。因为此生他与这老者还没有机缘相遇,甚至连迎面走来碰一碰目光都未发生,你为何专为一个陌生人安排一次如此艰难的行程? 老者说:“天下之事大多天机不可泄露。”他告诉他,语言可说清的事大多肤浅粗糙,无滋无味。与其梳理自己头发一样把语言梳理得顺顺溜溜, 不如乱麻一团更为诱人。其实,老者在望见吴起正行色匆匆队面前一惊而过 的同时,就望见一匹白马昂扬驰过。但吴起却分明在后背垂着那把玩具一般 的铜剑,一走一晃。这种潇洒,在老人看来十分可笑。但老者透过一棵幼苗 却看见了一棵大树。后来才知道这老者生着四个瞳孔。老者看着这纷坛的乱 世,正在不停地思考救世的良策。而把一匹野马调教为一匹千里驹,然后背 负如此纷坛的世事是再好不过了。这个发现与设想十分激动人心,老者便追 踪着吴起的脚印轻轻地走到海边,并始终踩着他的影子,又让吴起不知不觉。 剑者,需内示精神,外示安仪。造作的风流倜傥,是执剑者的大忌  从这天起,老者接受吴起做自己的学生,开始传授一套自己独特的剑技。 他与吴起相对而坐,目光定定地望着吴起的瞳孔,同时从自己的瞳孔伸出四 根金灿而悠长的芒刺。顿时.吴起双目迷幻,连老者也旋即消失了。吴起在目 光散乱中大喊,“您把我放到了何处,您施展了何种方术?”他甚至想说, 你不是什么剑师,你一定是一个专门作弄别人的男巫,你走自己的路吧,我 决不再做你的学生。  吴起并不信任这个世界,也不信这世界上存在什么先知。过去的都过去 了,未来还不能预卜,唯可把握的就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因此,任何人都 不能遮住我的阳光,阻拦我的去路。此刻,这一把老骨头正把丑陋的影子投 在他的身上,让吴起在早晨就看不见了太阳。  吴起再不能忍受老者的凝视,抬手向老者胸膛推去。但他的手仿佛推着 一座山,那纹丝不动就是对方不作宣告的实力。但吴起还不能意会老者的暗 示,倏然在老者面前站立起来,并且宣布结束这短暂而松散的师生关系。  老者笑了。因为计较一个少年孺子的狂放是十分可笑的。谅解是一个诺 通世故者的胸怀。他只对这少年说了一句:“剑者,需内实精神,外示安仪。 那种刻意的风流倜傥,造作的浪漫潇洒都是一个执剑者的大忌。”但是,一个人该走错道的时候,你布下十道防线电拦不回来。 老者不再挽留吴起了。他暗暗解开系在这匹白马长颈的羁绊,松开双手让这少年嘶鸣驰骋去吧。临别时老者抱歉着:“我理应当还给你一把好剑,但是我这剑也是铜铸的。这样的剑,应该和孙武一起成为过去,吴起的剑将 映着新的日月。”可是吴起双眼迷茫,脚步还走在上一代人的传说里迈得十分空幻,现在如何向这铁剑踏出宽大的一步,缩短与剑的距离呢? 老者又睁开了使吴起恐惧的眼睛,顿时又让他感受了光芒的刺痛。大概一种获得就必须经历一种痛苦吧?而老者透过吴起宁静的目光,已看见这少年某个奥窍中正在充实。你不拒绝,你才可获得,于是老者心上流泪一般滴 下潸然的欣慰。老者伸出手,仿佛把一个故事和盘托出。他说他有一位朋友是一位铸剑师,而且深含着秘而不宣的铸剑工艺。只为了一桩揪心的恩怨正流落江湖。 你能否从他那里得到一把宝剑.就看你的诚意了。人与人不可相互代替。有的 人始终站在石门之外,有的人跺跺脚那裂缝不见的石头立即大门洞开。缘份 与运气也是不可抽去的成分。老者与吴起要告别了,从这一刻起就各奔一方,这少年悲伤地抬起头来,在一片浑黄得让人心碎的世界上,也只有一个少年,只有一个老人,连飞鸟 都不存在。然而这一老一少也不让他们同路,仿佛有人像创造戏剧一般创造 着别离,老人伸出双手把吴起抱在怀里,这少年哭了,并嗫嚅着:“谁在捉 弄我们呢?”  旷野除了风,除了太阳,剩下的两个长长的影子,再找不到一个从中作 梗专门搬弄是非的丑类。人多是自己捉弄自己。  最后,老者伸出粗糙的手擦去少年脸庞上的长泪,告诉他:“山不转河 转,谁能预料在哪里分别又在哪里相聚呢?孩子,你拿着这半截剑,作为一 次断指般的纪念,我们一定后会有期。”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风呼呼响着,仿佛吹拂摇曳的一豆灯光一样轻易地 熄了他们的影子。    铁匠带着女儿蛾,担着炼铁炉和鼓风囊,作别了“河”,趁着黑夜离开 了荒凉的岸,等太阳从平坦的土地上升起来,留给岸上人们最初的一瞥是数 摊斑驳的死灰。一个故事告诉吴起,一把剑失去了魂,就是一只铁棒  铁匠兴奋地向濮阳挺进的时候,而吴起正在都城的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述 茫地走着,人常常千百度的追寻,而点铁成金却在不可把握的一瞬,能找到 这一瞬吗?  濮阳是另一个世界。你一眼望去,比左氏热闹多了,人们交易往来,亲 朋走动,浑成一派热闹的城市景观。但是谁都不打听谁眼前的目的,背后的 故事,你可以放心地找自己的人,做自己的事。你每天都坐在路边晒太阳, 也没有人问你家庄哪里。这个城市承认一个人不管怎么想怎么做都是这个人 自己的事。到现在吴起才感到一条鱼找到了故乡。大概一座城到了让人自由 走来走去的时候,这座城才允许你用自己的肺快活地呼吸。  铁匠父女也有一种预感,他们等待的人正在踏破铁鞋,踟躇在某个地方。 眼前热闹非凡,谁也没有注意这父女的存在,仿佛生活中一旦有了交易,便 不再关注你的本体。“大隐隐于市”,这也是一条至理。你要淹没自己,你 必须潜入闹市,你的面目,你的目的,再也模糊不清了。那些在山林水畔吟 诗垂钓高卧野游的隐者都是一些装腔作势之徒,这种高雅的叫卖方式比屠狗 者卖浆者还要拙劣。吴起佩着半截剑在街上走了好几天,终于听到了嘭嘭的锤声。他一听便心有所动,神有所感,他想起那位老者的嘱咐,他猜想一定有人在冥冥中等 他。感觉比判断似乎更加灵验。他穿过长长的街道,循着锤声,一步迈到铁匠的面前。六目相对,谁都觉得昨天曾经相约,而在更久远的时间里曾在一起对剑起舞。尤其蛾的漆黑 而明亮的眸子,仿佛伴随剑光闪来闪去。吴起对蛾凝望了很久,唤醒了许多 梦。这个一直冷漠而刚毅的少年心头竟隐隐被准洒了一片晨雾,绿叶似的心 上滋润了一层潮湿。吴起触摸了心上奇异的感觉、才知道应该收回自己的眼 睛。然后像一位有教养有身份的人那样朝铁匠深深地作一个长揖。蛾说:“爹,客到了。”  铁匠噢噢地答应着,其实他早看见了年轻人身后佩带的那半把剑,只有 他的脾气古怪的朋友才用这种方式给他送来自己的信息,请他接待这位年轻 人,并且倾注自己所有的智慧与技艺为他铸一把宝剑。铁匠听到女儿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还礼了。于是连连说:“请进,请进。” 蛾用瓦缶为客人捧起自酿的浊酒,吴起接过缶,一饮而尽。那酒,醪香而醇厚,并且即刻可解困乏劳顿。这一饮,让吴起日后怀念不已。每当孤独 枯坐,就感念那早春一般的少年时代,曾啜饮过一次沁香甘美的清醇。人生 只要有儿一次啜饮便没枉费了青春。  吴起把缶递还给蛾的时候,又向那漆黑的眸子投去一瞥,虽然只一瞬但 同样美好而动心。他是否与蛾已经一见钟情,最终还是模糊一团,而且自己 花去许多心思像破一个敌阵一样攻破自己的心事,最后还是悲叹一声,人最 不可攻破的还是自己。  铁匠还没有把握认定这少年就是朋友为自己送来的可信赖的人。因为如 今这天下纷繁而庞杂,各人有各人的喜爱,各人有各人要走的道儿,挂半截  剑而招摇过市,说不定是这个早上时兴的事儿。所以对于难以估摸的人世你 千万不能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一切都要仔细。于是他问少年:“你来自何处?” 吴起顺手一指,“大海。”  铁匠陡然一惊:“那原是没有人烟的地方,什么时候有人到那里安家落 户?”  吴起无法向一位铸剑师解释自己的浪漫。只说去领略一下大海的风光, 不光自己这般少年有这种兴致,一位授剑师也伴自己同行。而且只此一道, 他们之间便建立了莫逆之交。他不但成为自己传道授业的老师,而且情谊笃 厚,两人还在海滩上共演了一场生离死别。铁匠一听忙问:“请问他的姓氏?” 吴起说,他只告诉我一个字:“信”。就因这个字,吴起就把这年轻的自己交到他的手里。 铁匠也只需这一个字,就可把对方像“信”一样与他建立血肉关系。 蛾站在一旁,一面听着这激动人心的故事,一面又捧来她酿制的醪酒。并且,不需父亲的吩咐便烧火煮饭,把一只刚从市上买来的野雉也架在火上 烧烤。铁匠问:“你为何找我?”  吴起一听老人的打问,再次向老人施礼。心想我没有什么额外的奢望, 只向往一把好剑,用来陪伴我的终生。于是说:“为剑而来。”可是,老人长叹一声,心想我与女儿每日点燃起炉火,那剑就在我的锤下像游鱼一样一只只出海。但是这些剑却缺少了剑魂。一把没有魂魄的剑也 不过一只铁棒,我只用它换来衣食住行,决不能赠送友人。他把剑放在吴起 面前:“这不是剑,是铁棒。为何如此,因为缺少了剑魂。”吴起仿佛从襁褓中刚刚睁开眼睛,接受第一个神话,被铁匠的话震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道剑不是铜造就是铁铸,其中只不过存在锋利与迟钝的差别, 华丽与质朴的不同,从不知道这铜与铁的冷凝中还包含什么魂魄。可见,你 只有走出家门,才可知道自己家门前河的深浅,自己房舍的高低。铁匠的话, 揭开了一个剑侠新的目光,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大概只有剑魂伴着你,才 可能自由地走南闯北。即使你经历千难万险,最后都将化险为夷。并且,时 间越久,剑越神奇而灵妙,敷了一层美丽的传说与动人的故事。佩剑者已经 被时间带走了,而剑的光华仍闪耀着你的名字。可是,这魂是怎样失去的呢?  铁匠姑且留下一个悬念让这英俊的少年暗自猜测。因为一个故事在期待 中走来,将会产生不同的效果,而且讲这个故事并不是最终目的。这吴起满 身风尘仆仆,并不是为了满足幼儿听故事的渴望。何况铁匠早就眼巴巴地盼 望一个人摹然出现。而吴起刚好走入他的眼睛。  铁匠让女儿蛾在竹席上摆好矮桌与瓦缶,然后他与吴起相对而坐,在庄 严的气氛中,蛾把野雉端上矮桌。并让这烤雉任意地嗞嗞冒着热气。即刻, 这小小的空间充满了奇异的香味,让这位锦衣玉食的吴起垂涎欲滴。因为任 何旅行都伴着饥渴劳顿,何况吴起早已饥肠辘辘了。本来他把注意力都放在 剑上了,此刻这种芳香这种声音都让他想起家的舒适,母亲的慈爱。人只有 与原来的一切保持着距离,才可能估摸他的意义了。此刻对他最富诱惑的除 了那个还空悬远方的剑魂,就是蛾的身姿神态和她亲手烤制的野雉了。她的  双颊被火烤得通红,眼睛却仍闪灼不定。那光芒中也仿佛藏着迷一样的魂。 蛾把酒斟在瓦缶中之后,又退在一边,谛听着父亲那一番精心构思的说话艺 术。  铁匠端起缶向客人敬酒,并把野惟烤得十分肥嫩的双腿摘下放在吴起面 前。等待客人腹内稍稍得到充实,他讲了一个十分凄艳的故事。  人们都知道,铸剑人佩剑人都听过干将莫邪的传说,甚至把这双夫妻尊 奉为自己的神,每当点火鼓囊都要祭祀这对夫妻。与其说这种虔诚是祈求佑 护,不如说是出于一种崇拜。他们都告诫自己,一旦时机来临,灵感出现, 你也能够赴汤蹈火。以血肉渗之于铜铁,以灵魂附之于砧锤,以自己的燃化 成就一把非凡的利刃。  好像人们信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似的。那天,蛾的父母刚点燃了火炉, 远方便沉沉地隆起山岳一般的滚雷。明晃晃的太阳旋即隐入无云的天空,低 低的苍穹垂着一片恐惧的深蓝,不知为何炉火却格外炽烈,本来红红的火苗 都变幻为一簇簇郁青色,一缶水洒到火上,即刻蒸腾力一缕白雾,而且游蛇 一般飘忽而去。那一天,一切都神奇得难以寻思,难以猜测。而人都飘忽地 长了翅膀似地难以主宰自己,不管鼓风炼铁都不出于自己的本意。铁匠与其 妻各拜了他们共同的神,拍一拍浑身的黄土,便专注地投入各自的工作—— 鼓囊的鼓囊,冶炼的冶炼。而蛾年龄尚小,仍像往常一样坐在土地上准备玩 一种叫“抓子”的游戏,只不过今日也停下两只小手,只关注母亲的眼睛。 她觉得母亲的脸都被炉火染蓝了,蓝得有些吓人。她恐惧地喊着:“娘,娘”, 但凄厉的喊声都被风刮远了,母亲只用眼睛偶尔瞅瞅她。可是往日,只要蛾 一声轻轻的喊,母亲就要放下那个囊急忙抱住女儿。而今天一切都有些异样, 人们的举动都接受着鬼使神差。蛾虽然看到了什么,但父母像跳神一样,只 顾自己的舞姿。她几次奋力呼唤,也不过像梦中的焦急,越想跑越迈不动步, 越要哭越流不出泪。这时,蛾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直到母亲忽然变为一团 火光,直到她重新睁开眼睛,看着世界已幻为另一种模样,蛾才撕裂地叫了 一声:“娘!”母亲不知从何处借了力量,身体往后一仰,让囊吸足了气息,然后身体重又一俯,让囊吐尽了息,母亲一仰一俯,挺秀的身躯表演着最曼妙的舞蹈。 若在往昔,父亲要延请外人助阵,才能鼓炽了炉火,今日母亲一人操作,而 力量胜过几个膀阔腰圆的壮年汉子。父亲格外的兴奋,把从林阴处采来的赭红色矿石一粒不剩地倒入火炉。火,呼呼鸣响,仿佛天风向炉中灌注,远雷也驾车似地从上空忽然驶来,炉、 囊与土地随着雷声震颤不已。在一种万物同悸之中,铁水蜿蜒而出。一会儿, 绚红的铁水凝聚一团,铁匠在砧上揉了揉又轻轻把它举向乌蓝的天空,仿佛 向这个世界展示他的首创,让这刚毅的动作静息了很久,宛似一部大合唱最 撼人心魄的休止。  父亲满脸都挂满了汗珠,而母亲却含蕴着甜美的微笑,欣赏着父亲即刻 就要完成的杰作。只听锤与砧相互碰撞,而一把剑便光闪闪地在锤起锤落之 中流畅地伸展。父亲的锤在剑体上轻轻地点了几下,一只世间的瑰宝宛似婴 儿一样就从母胎中诞生了。当父亲又一次举起这个宝物的时候,母亲已经把 清亮的井水倒入大缶,只等父亲淬不及防地把那炽热的金属插入水内,完成 一次淬火。这是父亲秘而不宣的绝招,因此,父亲辞去了所有的弟子和助手。 当父亲终于收住了自己的感情,把剑朝水中一插来完成最后的仪式时,  他从不曾预料的事情发生了,母子与那剑一起进入水中。随即一团拂面的白 气飘散着浓郁花香,在空中依恋地盘恒很久,才不情愿地消失。他们回头一 望,母亲竟没有了踪影。父亲扔下剑向缶中呼唤,只听到一阵清越的声音从 水中向空中升腾,仿佛是歌,仿佛是哭。这时,雷也走了,天也远了,太阳 重又锃明锃亮,只是一切都暗哑着,凝听那歌那哭。自此以后,只要蛾站在 暗夜里独自呼唤母亲,这声音就会从剑的颤抖中鸣奏着旋宕着落到蛾的耳 际。  铁匠与蛾从巨大惊恐中苏甦之后,第一个印像是天地也是静寂的。这种 静十分神圣,又十分空漠。静,是打破了原来的模样,把所有的一切变成一 堆废墟。铁匠与蛾都看见炼铁炉倒在了地上,炭火化成了死灰;囊已经破碎 不堪,砧与锤都断裂得不可收拾。刚才的确发生了一个惊天地位鬼神的故事。 当铁匠抱着女儿蛾仰起脸望着昨日的天空,才意识到妻子确实在今日已经不 存在了。  铁匠仍旧有些懵懂,不知妻子奉了谁的旨意,要作一次如此悲壮的演出 呢?是干将莫邪的启迪,还是上天的暗示?铁匠此刻才凛然反思自己并未真 诚地信奉那两位剑神、只把打铁铸剑作为一种谋生的职业。倒是妻子在炉火 旁冶炼了自己的信仰,才有此义无反顾的牺牲。假如把祖传的神圣都改变为 发财的手段,这世界便颓塌得不可挽回了。铁匠流着泪,接受妻子以生命写 下的训戒。铁匠坐在废墟旁对一生作了反省,还想听一听妻子最后的嘱咐。他与蛾一起走近瓦缶,此刻只有它还保持着自己的完整,并以一缶清水抱着无际的 天空和纯洁的白云。妻子分明跳入水缶而殉难,可是水不曾留下她一丝肌肤 血肉,一切都气化了,升华了,包括肉体和魂魄。就在铁匠第二次确认妻子已经离去,忽然那把淬了火的剑自废墟下面挺然而出,它灿美地映着太阳的光华,让铁匠与蛾半天不敢睁眼。许久,他们 才想起应该举行一次庄严的奠祭。当父女朝剑三拜九叩时,剑才哗哗地倾泄 了一泓流水,转而又变为一道彩虹。从此,这虹始终拱横于父女的头上,不 管走到哪里都从不消失。以后,铁匠重又收拾了火炉,每当鼓囊铸剑,他都携着女儿跪拜。他每铸一把剑都留下芳名,因为他铸的剑都富有不可思议的神力,甚至举起来, 都可听到嗖嗖的风声。铁匠父女也作为侠而远近闻名了。  铁匠知道妻子的魂附予了剑,而剑本身就是一个富有妙思奇想的魂。它 让铁匠每一锤都带着灵感,而炉火也不要鼓风,只要蛾坐在近旁,炉膛内就 绽出电闪,以这炽热铸的剑,一把把都是神品。吴起听了一个偷盗剑魂的故事  可是,濮阳的一位贵族不知从何处了解了这桩只属于这个家庭的故事, 一个封存得不露任何痕迹的故事。当年,为了把这个家庭的神秘意味遮掩起 来,他们曾经为这位肉体与魂魄一并升华的妻子举行了十分庄严而又世俗的 丧仪。  可是一个巫师从门前经过,他感应了一点模糊的消息,待他走入这神秘 的人家,那剑的隐隐血迹向他述说了一切。立刻,他倾倒于灵前,口中念着 咒语一般的悼词,他力图劝说亡魂离开自己原先居住的家园,归附于亡魂生 活的世界。但剑魂十分执拗,无论巫师施展何种法力,还是魂不离剑,剑不  离魂。最后,巫师无可奈何地退去了,但消息不胫而走。一些贪婪之徒却时 时刻刻觊觎着这件瑰宝。  一个视剑如命的贵族人摆了满席盛宴,不耻下就地亲自登门延请铁匠父 女。他说:“先生的人品和技艺早已远近闻名,只怪老夫无缘求教。今日先 生已来家门,不敢再像过去那么怠慢。”他允诺他将倾注三分之一的家产购 买他的剑以及他的铸剑技术,而从今以后,这父女再也不必去各地流落。  铁匠漠然笑了,他想他平生最珍视的就是这种流浪生涯。假如有谁用绳 子捆起他的手足,他的创作灵感将不知不觉丧失殆尽。这决不是危言耸听, 他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于一个铸剑人的内心。  铁匠没有端起那只精致的酒缶,也没正眼瞧一下珍馐美味,就领着女儿 离席而去了。临行时说:“好意,心都领了。剑艺,祖宗所传,不能出卖。” 一个粗陋的铁匠竟如此傲慢无礼,使得这位贵族觉得在濮阳第一次失去 了尊严。从此他每次走在街上都觉得脸上无光,那些不堪明说的片言只语被 他听到之后,他愈夹愈觉得不能忍受一个铁匠对自己的亵渎。他本来打算纳 门客三千,并标榜自己崇尚礼贤下士,最富眼力赏识人才与礼遇天下名流,但就在那个夜晚,他却恶狠狠地向铁匠伸出了屠刀。 铁匠记得这个晚上鸡不鸣犬不吠,月亮到黎明时刻淡淡地挂上中天。蛾很早就睡熟了,只剩下铁匠独自守着奄奄将息的炉火。他低声自言自语着,一句句仿佛说给自己,其实是说给蛾的母亲。这时,夜声低沉而哀婉,绵延 亘长地从这个小院中泉水股流过。最后剑也哭了,那膺潸泪水从剑尖上一滴 一滴悠然落下。以后,这剑每到夜晚都这样一面流泪,一面呜咽。母亲一直 不明白,她茫然一跳,就与丈夫女儿相离两重天地,尽管你望着我,我望着 你,但谁都不能走近谁,谁都不能呼唤谁。你虽然伸着剑似的手臂佑护他们, 但你只能暗示。他们能悟多少,你才能给多少,永远不能越俎代庖。所以人 世的劫难一次次降临,你只能做个旁观者,只能站在一个受难者的身旁恸哭。 唉!人有几次灾难,人就要接受几次灾难。企图躲过一次,半路上还是要跌 断了足踝。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后半夜,铁匠也睡熟了,一群手执恶金铸成的戟矛的家伙便闯进了铁匠的大门。他们不但夺剑,还要结束铁匠的性命。他们走进小院不费力气就找 到了剑,只是剑上仿佛敷了一层油,谁去摘剑,谁的手就无法避免地滑向利 刃。许多人的手都鲜血淋漓,许多人也嘀嘀咕咕,命里没有的东西你非硬要 夺取,你的灾难也就不远了。今日,大家都在这恶人面前拍着胸膛作了一次 好汉,明日将不辞而别,改换门庭,既是今日的自由也是今日的时尚。  当这些人如此这般地嘀咕了一番后,那剑似乎从墙上飞下,不声不响地 走到人们手中。人们都觉得这小院既怪异又神奇,绝不可以久留。主要的事 情已经办完,至于那父女的生命还是留下来让他们继续铸剑吧。  当这位贵者把剑握在手中又要索取人头的时候,门客说:“留下这二条 人命是我们对剑的允诺,不然剑就不翼而飞了。公子若要做过了头,也许不 意失手,这剑就砍断了自己的脚。”  这位贵族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也不甘示弱,他一挥手:“先生们,我 今日已知何谓无能之辈。”  第二天,所有的门客都不辞而别了。他追上来再三挽留,人们却说:“我 们都领略了您的礼贤下士,从今天起,你别想再招纳一位门客。”从此,他 果然门庭冷落,来客寥寥。  吴起决定铤而走险,去夺取那带魂的剑  铁匠自从失去了剑,它仿佛失夫了魂。最初连炉火都无法燃旺了。那囊 虽经再三缝缀,仍不能鼓气吹火。以后,父女二人便挑担远游了。用河的水 山的风洗着优愁,洗着愤怒,也洗着灵性。许多日子后,终于又能抡锤铸剑, 但那剑不过一把铁片而已。  最后铁匠才得出准确无误的结论,失去那把剑就失去了剑魂,自己再不 是一个铸剑师,所有的行为都是讨饭的技巧,而自己早就沦落为一个可怜的 乞丐。  铁匠吐尽了苦水喝足了酒,呼呼地睡去了、那鼾声也像隆隆的雷声,诉 说痛苦的深沉和可能的毁灭。蛾每听着父亲酒后的鼾声,就隐隐看见了潜伏 四周的危机,也许父亲就要被痛苦埋葬了,留下自己将到何处流落呢?  吴起看着沉默的蛾坐在灯影中凝然身姿,第一次体验了人间的艰难和命 运的多舛,他自然向往一把以烘托吴起声名的剑,也对这与自己毫不相关的 女子逸出一片同情。就在他望着这个侧影的同时,他的心中似乎被秋夜的白 露也润得潮湿了。这是他作为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珍贵柔情,使得他蓦然 认识了自己原来是一个男子,原来心中一直渴慕着一个女子,此刻他真愿握 住她的双手,告诉她自己可以为她承担命运。同时,他愿意蛾把婆娑的泪水 洒入自己怀里。这无疑将拯救他,使他从紊乱不堪的思路中找到一条自己的 出路,从此在这个世上做一个顶梁柱一般的男子。但蛾却是这般矜持,即使白日动情的目光都藏在阴影里去了。那一颦一笑都仿佛是吴起自作多情的猜测。实际上,这是一尊神圣的塑雕,你任何非 份之想都不合时宜。蛾期冀吴起作出最后决定,并严正地对她的祈愿作出答复。但她不能说,假如没有心领神会,没有相濡以沫,她也要沦落为一个父亲所说的乞丐。蛾, 不是把自己放在别人肩上的弱女子。蛾要走一条自己决定的路。灯油快耗完了,小院在灯光的扑朔迷离中更加沉寂。铁匠使尽了力气扯完最后一个长鼾,再没有声息了。 蛾说:“床已铺好了,请客人就寝吧!”说完,自己低着腰肢钻进一间简陋的茅舍,回身闭上了门。  吴起听着嘎咯一声,好像一个看客被撂荒在垂落大幕的台下。他有种被 人舍弃的感觉。此刻,月从岑寂的夜空中悄悄升起来,朦胧的月色映着吴起的思绪。夺剑似乎势在必行,也许为了蛾,也许为了铁匠。不,不,都不是,最终还是 完成一个自己。我为何而来,为了寻剑?为了远行?为了找到传说?为了面 对大海呼唤自己的名字?都是,都不是。吴起在这个夜晚之前,还不知道自 己叫吴起,从这个夜晚之后,就要真实地写出这个名字——你叫吴起。  吴起在这个夜晚没有注意那朦胧的月色,他终生都淡忘了月色。但是我 们这个古老民族的诗人以及庸人都会望月兴叹,都会在月色中生出一番联 想。向往美人,怀念家乡,由月引起的比与兴是诗人最喜爱采用的一种亘久 的艺术表现,我们已经被月牵挂得很久了,我们多了一份阴柔。但是吴起好 像生来与月光无缘。他不会抬头凝望月光,低头思念母亲,他离开母亲仿佛 即刻忘记了母手,全因为他夜晚无心留意月光的缘故。他母亲读诗的时候忘 记了身边的小儿更需诗的浸润,那无情的剑割断了诗的脐带,他的心里便没 有了色彩,也缺了比兴。    其实,这个夜晚月一直脉脉地望着他归去,比蛾的眼睛更深情。蛾期待 他作出最后的决定,而月却希望他回头。因为母亲正站在东门外朦胧的月光 里眺望远路,期望月里出现他熟悉的身影。  固然吴起缺少幽幽情思,却毫无睡意。他望着迷离的夜色,仿佛清晰地 望着许多条路,他该走向哪里?如何最后决定?他也举棋不定。无疑,他已 做了执剑者,尽管此刻他只佩半截剑,而这种独特的剑正是一个执剑者着意 的装饰。而此刻他是否应该用这半截剑去杀人,这是一个执剑者评定自我的 至关重要的抉择。显然此举为了申张正义,但问题还在杀人本身。你抽出剑 向那个和你一模一样嘭嘭跳动着的胸膛刺去,你这时才拥有了资格。那石上 的凿刻不是文凭,那溅给你的血才是证据。  吴起早就在身后佩带这种时尚,并常常举剑对阵。但吴起还确实不曾杀 人。这一点让吴起向往又让吴起恐惧,让他兴奋又让他犹豫,让他喜悦又让 他忧愁。在生物界同类相戕的,显而易见的为鱼。而人却是从自己同类的尸 堆中立起两足,尽管人离开大海这个故乡很久了,但人与鱼确实相距不远。 但不知为何向同类举刀的同时又谴责着自相残杀。残忍需要人跨一道门槛。 吴起今晚是否跨过这门槛,这让他颇费踌躇,因此,吴起在月光下流连着。 但杀人也是一种诱惑,你要通过一个关隘,你必须在路口举起刀。当扑通一声人头落地,已经有人为你签了证,你将在这条路上畅通无阻。  月色最淡的时候,吴起被一阵晨风吹醒。他再一次看看铁匠的火炉以及 蛾的茅屋,他作了最后的决定。这是早晨的决定,最富理性的决定,最明确 无误的决定,最不能改悔的决定。不是为这熄灭的火炉,也不是为蛾的痛苦, 不是为挽救失去的剑魂以及自己将得到的具有魂魄的剑,而是吴起应该杀人 了。他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心中隐隐泛起了一阵宽广的痛感。好像炽灼 灼地被灌注了一炉恶金。天,终于亮了,蛾从茅屋里钻出来,以充满晨光的眼睛向他道好。但那女人的声音撞在他灌了恶金的心上可冷地飞走了,他一点儿没有听见,因而 他也没有回应一声。蛾有些吃惊,望着吴起被露水濡潮后显得铁青的脸有些 后悔,不该把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的面前,让别人为难了。蛾哪里知道,吴 起与她已经隔着一道门槛了。蛾为自己的肉作多情而悔恨交加。也许蛾不再 自作多情的时候,也跨过了那道门槛,就与灵起亲密而又冷淡地相处于一个 空间了。蛾把早餐放到吴起面前的时候,已经十分端庄而凝重。她站在父亲背后等待吴起作出最后决定—走抑或留。 吴起咀嚼着清水煮粟,仿佛咀嚼砂粒,竟吱吱地硌得蛾觉得牙痛。但一直响声不绝,绵延许久,吴起才简短地对铁匠说:“我定了。” 定了什么?走抑或留?没有下文,蛾也不便探问下文。但父亲“唔”了一声,仿佛了悟于心。其实,一个大典就在这一刻已经举行,也已经结束。 蛾为这大典安排一桌筵席,但蛾不知不觉。  决定在黎明,成事却在夜晚。古往今来的那些翻天覆地的大事往往发生 在夜晚。你若有兴致,你最好夜半走出自己的家看看世界,你才能看到山醒 着河醒着路醒着甚至窗也醒着,你才迥然知道这天下只有自己昏昏睡着。你 终生都辜负了夜晚。吴起在两千多年前也选择了夜晚举行终生事业的奠基 礼。这个白天很长,但谁都不说一句话。铁匠十分悲哀,把命运寄托于一个年轻人,说明自己已经衰老了,离死不远了。自己死而无碍,却又牵累他人, 足见自己的卑琐。这想法他在早晨避着蛾已经与吴起沉痛地吐出来了。吴起 乜斜了他一眼,让他更显得卑琐。一整天,铁匠都为可能出现的后果担忧。 而蛾却述惘着,望着远方的路,不知哪条属于自己。因为父亲日见苍老, 今天更加愁容满面,枯瘦衰黄,好像死灰蒙面。假如有一天父亲突然闭上眼 睛,她呼天抢地痛哭之后,哪里是她的归宿?她想起父亲的死,身上不由得 起了一层粟。而更可怕的是,她望着父亲木然的脸也仿佛感应了同样的念头。 当两颗心同时去想一件事,这是警钟一般的碰撞,在当当鸣响中这件事已经 迎面走了。这让蛾不寒而栗。蛾,那时你流落江湖,做个女浪人,单独鼓囊 铸剑?搅动着手中的恶铁?蛾想到这些,已经忘记了吴起,这个年轻人仿佛从不曾造访过她的家,此刻也不曾坐在她的身旁。 吴起更不知身居何处。这世界曾经存在过铁匠以及让他动情的蛾?地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去,更不知为何决定杀人,唯一的根据是不达目 的便不能平敷浮躁的心绪。这生生把一个人搅闹得坐卧不宁,身不由己了。 唉,每个世纪都有自己的世纪流行病,谁迎风而行,谁就是最早的患者。  三个人就像各自被钉在自己的坐位上,只能怔怔地想着各自的心事。尽 管各种方向刮来的风传递着信息,但此刻,谁都啪地一声上了锁,谁也不愿 朝对方打开自己的心扉。直到太阳落山,乌鸦归巢(乌鸦是种古老的鸟,在时间里担负着渲染气氛的角色),吴起在叭叭的啼叫声中看了一眼夕阳凄艳的血色,仿佛拔钉一 般从地上站起——他的母亲每逢看见儿子突然从地上站起,就准备无可奈何 地接受儿子出乎意料的决定。现在这位妇人正站在东门外,背影衬着这同样 凄艳的血色,月光中人迹寥落,儿子依然没有归期。但她不会想到儿子此刻 一站,从此双手沾满鲜血,从此创造一种繁复变化的杀人艺术。她没有料到, 但吴起就要行动了。这一天吴起虽然纹丝没动,但已计划周密。每走一步棋都前看三步棋,后看三步棋,除了为自己留下盘桓迂回的可能,还必须设下种种圈套引人上 当。作为一个名留后世的智者,他从此就开始制造圈套,引人上当。当眼看 人们上了当,他又开始新的制作。如此繁复了一生。吴起一迈步走进了智者 的行列,因此他不是一个鲁莽的杀人犯,侠与智,他兼而有之。他站起来向铁匠告别,此一去,也许有去有回,也许有去无回。他让父女二人不必等待,不必期望,只要剑一到手,他当原物奉还。 铁匠没有抬起眼睛却看见了他的侠义豪骨,于是报给他两行横流的清泪,一个悲哀的长跪。 而蛾终于明白吴起的到来是上天的安排,她决定不再欺骗自己,隐瞒对方。她要走到他的面前作一翻倾心的剖白,作一番恳切的挽留。她不能放他 去冒险。至于母亲的魂有母亲的归所,作为一个铸剑人所需要的魂,蛾的魂 更年轻更美丽更诱人。蛾将鼓囊燃火,并且将有一种勇气跃入盛满清水的瓦 缶,以自己的灵魂与血肉为一把新出炉的剑淬火。并且从此这铁再不叫恶金, 而把美金这曼妙的名字从铜的头上摘下,冠以粗野的铁。从此铁被人们喜洋 洋地接受,并永远作为支柱嵌镶于人们的生活。  蛾看见吴起已经改变了令人恐惧的坐姿,安详地站在铁匠面前,脸上柔 和的光闪的不定,这无疑是对生的留恋。蛾仿佛看见了接近这位赴死者的可 能,便移动自己云一般柔美的情思,对吴起作一次无言的劝阻。    而吴起对蛾的苦心半点都不曾察觉。那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打算移向蛾, 尽管蛾已泪水纷坛,吴起依旧视而不见。吴起也丢失了打开别人家门的钥匙。 因而分明站在人家的门前总是误认为又碰到一堵墙壁。于是,他失去了种种 机会,只能与各色女人隔墙而居。  吴起转身向蛾冷竦地作了一个长揖:“谢谢你的款待,你做的鸡羹让我 喝了恢复了力气,你的花费,有一天我会相还。”蛾听完吴起的话,仿佛遭到了羞辱。 父亲早已窥见了蛾的心事,他曾警告女儿“蛾,你爹是个铁匠,你注定一辈子都难以离开炉火。爹早已打听从哪里可招个如意的徒弟。蛾,你要明 白你贫贱的出身。”  “爹,蛾明白。”蛾说完就跑进自己的小屋,随手关上门,在一个小小 草铺上用泪奠祭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命运。人是一棵树,种子洒在哪里,你 就终生站在哪里去看头上的云,前面的路,你却只能守住根下的一抔黄土了。 父女二人,为吴起的起程举行了十分庄严的送行,酒斟了三次,吴起饮 了三次。这数字“三”的包含格外沉重。其中升高的是天,落下的为地,上 下往来的为神。三者都是人的裁决者,不管风流的侠,质朴的庶,都尊奉着 “三”。三是一条无所不在的出路。铁匠与吴起作了认真的“三”字的演绎 之后,终于以苍凉的目光送英雄上路。铁匠看见为少年送行的除了自己的家 族还有满天躁动而飞翔的乌。人虽然始终不曾崇拜乌,却始终畏惧乌,当乌 用黑色的翅去覆盖蓝天,飘洒的都是不祥的预感。铁匠赶快对天祈祷:该断头流血的时候,就召唤我的脖子,只要留给这无辜少年一条生路。他在一次生死较量中,夺回了神奇的宝剑  吴起仅仅转了两个弯就到了这位贵族的门前。原来濮阳如此之小,路也 如此之短,只要行动,那日梦夜想的目的地举足即到。最艰难最漫长的路都 没有铺在地上,而是铺在这五尺身躯。接着吴起设计了种种迈上这高高门槛的方式。或者问一声:“公子是否在家?”这一问,自己便是一个谦谦君子。这声音由人传到公子的耳朵,很 可能刺激了这位心胸狭窄者的自傲。一拂手就回绝了恳求。而且这种问话对 于吴起也未免过于造作。一个执剑者就是为蔑视一切发霉的陈规旧习而生。 如此一声探问,吴起立即霉斑菌集。或者在门外探探这深宅大院的精致结构和掩映在雕梁画栋中的虚虚实实。因为你要战胜敌人,你也该知己知彼。但探头探脑。吴起从小就没有打 算学习这种招术。即便他在一场械斗中输得悲惨,也要大笑着扬长而去。  他最终放弃了种种设想,大模大样,昂首阔步,朝内厅走去。人们都不 敢阻拦他,因为他每一步都气势非凡。那脚好像不是从精致平坦的道上走过, 而是正跨越高瞻陡壁,抑或这深宅大院也不过泥丸一个。当然,公子曾痛苦 地从悔恨中引出教训,从今以后,敞开大门,招纳各方贤士。不管屠狗者, 卖浆者,都一视同仁。他告诫下人,你们的眼睛哪怕流露一丝蔑视,下一个 被逐者不是吃闲饭的门客,而是不知深浅的你。因此,吴起如入无人之境, 一面走一面增添着自信,为这第一次的冒险竟把冰冷的心怀闹得灼热。  尤其吴起身后佩带的那把断剑,引起人们窃笑之后又反省再三。因为这 天下来去的多贤者多是怪人。越不可理喻,越深不可测,任何一个高人,都 不随流俗,不跟时尚。你说黑,我偏说白;你说有,我却说无。而最后胜利 的还是一切怪论的发明者。世道已经变了,把一切迂腐之士都放在路边去了,  路已让给那些昨天还未出世的角色。 正因为吴起带着一把断剑,仿佛带着通行证似的在人们的目光中大模大样地跨过一道道门槛。以后他的脚最得意时候就是跨越门槛。因为这种跨越 获得了如履平地的愉快。而毫无阻隔地走过平地的时候,反而觉得如此豪迈 的脚留下的却是缺憾。他此时得意地绕了许许多多梁柱,惊奇这天下的建筑 竟如此精美,而自己的家在左氏虽也十分显赫,但与这里一比,竟让人不由 惭愧起来,真是邑外有邑,天外有天,只有对比一下,才可丈量自己的高矮。 可是,谁命里注定要住高厅广厦,谁又终生必须守住陋房敝室呢?阿谁能猜 到它变了几次?人只要转过脸去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了。而现在的吴起还是原 来的吴起吗?  吴起如入无人之境,抑或是一个被主人盛情邀请的参观者。能走到的地 方已经走到了,最后竟然进入最后一座大厅。各种摆设正诉说主人的身份, 他也一一品评了这里的繁文褥节。看起来这里的主人最爱显示的是自己的身 份。除此之外,还看不出更独特的追求,更高雅的趣味。除了过份的矫饰, 还能说明什么呢?  至此,吴起差点忘了自己的主要目的,把一个喜爱辗转流浪的侠士,几 乎变为一个文人雅士了。当目光触到那把剑他才被刺痛般唤醒。他听见这个 高杏的大厅正萦绕着不可道明的嘤嘤哭声,时断时续时弱时强,但你就是无 法拂去。而且剑正闪射着特异的光芒。有时亮,有时暗,有时幻成一泓水流, 有时又凝炼成为一块长形的白铁。吴起几乎要找到一个垫脚的东西,伸手把 剑从墙上摘下,拿着它大模大样地走过原来的大门,回到蛾的家,说不定这 父女二人已经伸长了脖子正望眼欲穿呢。谁也不会想到吴起是一个盗剑的贼。因为他太轻松自如了,仿佛除了欣赏艺术,完全不带别的意图。就在吴起仔细评品剑艺的时候,主人出现了。 “请问先生有何贵干?” “唔,公子的摆设都陈旧了,唯这剑不凡。”吴起忘了掩盖这次行动的险恶用心。也许他被剑迷惑了智慧;也许事情就是这样,你愈要掩盖的地方,愈引人投去了注意,即所谓欲盖弥彰。忘记了用计也许就是最高明之计。 吴起如此一说,倒是解除了主人各种猜想、怀疑,并说:“这剑,神物。先生,您喜欢这把剑?为剑而来?”吴起点头:“为剑而来,也为主人而来。不过,这剑正为主人增添光彩。” “先生爱剑?” “此生还不曾爱过别的东西。财产,爵位,奉禄,都不喜爱,最神往的就是剑。” “先生一定剑术精湛,技术高超,可愿与老夫比剑?”  吴起笑了,把自己那把半截剑从身后横过来,放到自己手掌上,说:“这 剑能与您的宝物对阵?不过,您已发出挑战,我若退缩,也就失礼了。我愿 以半把剑奉陪。”  主人想,看来勇士已走进大门了,千万不能得罪。也许从这位年轻人的 到来,即可改变被自己败坏的名声与不济的时运。  主人费了半天的劲,才从高处摘下那把神剑,又费了半天的力,才把剑 鞘脱去。立即,那剑仿佛化成一片火光,像灼了主人似地使他惊慌倒退。许 久他才重新站稳,抱愧地说:“所谓神剑,不屈服于主人也。它日日高挂于 墙,接受我的崇拜。今日,先生如此光明磊落,才引来了老夫的兴致。”    光明磊落,也许是每个侠士必须遵循的信条。作一个盗剑贼,是否违背 了自己的信条?假如离开了信条,自己从今以后是否另找途径?不过,在我 们之间,谁是盗?谁是贼?谁为正义?谁为邪恶?剑,你最公正,你用自己 的利刃作出评判吧!“先生,那半截剑,也是个神物?” “不。我以这剑与我的老师比试,第一个回合就被老师削去了半截。我带着它,是为了警告自己剑艺的拙劣。” 铮铮语言一定出自铮铮人品。得了神剑,再得了神奇的执剑人,手中便握往两个神品,这天下谁还能与自己比肩而立呢? 主人向吴起两手一抱说:“先生,请原谅老夫的唐突。既然是一场比武,就应尽所有之力,其他都置之度外了。” 咣!主人首先出剑,并以平生之力向吴起刺来。但剑竟是如此沉重,竟是力不从心,他心中摇晃了一下,又定定站稳了双脚。 而吴起此刻也见一缕光束朝自己刺来,一双尖锐的眼睛也变得十分恍惚,同时,他手中的剑太短了,短得无法触到对方的胸膛,只能被动地用这 半截剑把那强光挑起。但是,当自己触到对方的剑,同样感受了沉重以及手 臂的无力。也许,接受挑战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因为你已违背了原来的目的。 迂回脱身才算一个高智者的表现。侠为勇,智为计,一时面前竟放着两条道 路,你该如何抉择?同时,双方都失去了自信,同时,双方也获得了最初的平衡。但却不能草草收场,不论输赢了。因为谁都必须维护谁的自尊,谁都不肯败在谁的脚 下。降服对方才可以换夹将来的平起平坐。旗鼓相当,又将出现在一场实力 较量之后。主人使出平生之力压着剑,仿佛压上了千钧重量。而吴起虽然不曾打算去捧他的瓦缶,但你也必须懂得是谁来趟你的门槛。获得了尊重就解脱了怀 疑。于是吴起也举起千钧重量,让对方的剑仿佛压在一个庞大而挺拔的山脊 上。在最初的对峙之中,谁都没有输,谁都没有赢,但谁都谙知对方不可轻视。咣,又一声山响,宣布第一幕戏剧结束,第二幕戏剧开始。力已较量过 了,智该登场了。看谁更能迷惑对方,更能引诱对方;准最善于使用虚实。 分辨虚实,只有把对方的阵脚打乱,你才可见缝插针,把最尖锐的锋芒朝对 方的要害之处刺去。一种舞蹈式的曼妙剑技展现了,于是你仰我俯,你左我右,你侧我正,你倾我斜。好像各方的主旨都在于艺术表现,而完全排除和根本忘记了心中 的杀机。老有老的刚健,少有少的华美,虽然风格各异,却各有其精湛的造 诣。剑被人创造,仿佛本来就是为了欣赏,从来也不是一件杀人武器。其实 谁都舞得不透风雨,不留缝隙。谁的剑只可能在面前绕来绕去,无论怎样繁 复变化,只徘徊在对方的门前窗下,无论刺,挑,削,抹,都踟躇于对方坚 硬的墙壁之外。抵御,仍是这一幕的战略。  第三个回合最为惊险,谁胜谁败就要在这一回合中定局。谁先下手谁是 强者,只是机会难以把握。老者已觉气喘吁吁,心中暗暗祈求剑魂佑护。可 是越来越不能得心应手,越来越觉力气不支。剑本来光芒四射,而此刻手中 只剩下一块沉重的恶金。而对方可笑的半截烧火棍子似的丑陋家伙、此刻却 被它的主人挥舞得闪电雷鸣,仿佛那本来属于自己的剑魂一时移情走神,钟  情于这英俊少年。也许一个人气馁了,失败便跟踪而至,当他双手抱着剑穷 凶极恶地向对方一劈,而那少年轻轻一挑,剑已枯叶似的落到了远处。谁能 心甘情愿地承认失败呢?谁又能心悦诚服地在后辈面前承认自己的衰老?他 翻身又去找剑,可是吴起第二次一挑,那剑已被握在了少年的手里。好像这 剑从来没有归属过自己,好像这少年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求物归原主。这剑如 此轻而易举地落在吴起手中,才真确引得他起了疑心。他又尊称了一声:“先生,你为何而来?是否接受了铁匠的指使?” 吴起一面把剑双手捧还,一面不解地问:“铁匠,何人?我只知道你正招贤纳士,却不知天下竟还有一个铁匠,要我为此效力。公子若觉少年无能, 我这就告辞了。从此,你再不会在濮阳看到我的影子。”  吴起话还没有说完,已拔腿扬长而去。公子赶忙躬身道歉:“请原谅老 夫的失礼。我爱才心切,才起了疑心,才忘了措辞。为了招贤纳士,我甘愿 做一个失败者。只要您不嫌弃老夫的粗野,请你留在我的门下,观看我是否 具有真心诚意,是否能够礼贤下士,你再决定去留。”  吴起也顺水推舟,告诉他自己初出茅庐,正希望别人的赏识,别人的接 纳。我姑且可以在你的门下停留,但你随时都可以下一道逐客令。在何处落 脚不是最终目的,行游天下才是少年人的追求。一个诚恳,一个矜持,一个挽留再三,一个迟迟疑疑。也宛似重演了一场对剑艺术,在一来一往当中,都得到了要得到的东西。但这个贪婪而顽固 的老朽,并不知道少年的智慧早已超过了自己。一个老人早应该坐在台下看 戏了,望着舞台上的风光再一次告白自己:舞台的主角已经属于年轻人了。 人是这样无可挽回地一代代走过去的,呼啦啦像归雁似的,一走就是一个群 体。这个人已经拆去了一切防线,把剑重又挂在墙上,并让吴起测量一下位置的高低。并说,“这剑不可等闲视之,它会哭,会笑,会在夜半放出金光, 照得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他至今仍不知这剑终究给他带来福还是带来祸。 吴起一面谛听一面思索,难道天下物各有主,不该自己所有之物,就不 该去抢夺?可是这天下正欲念横流,正在抢正在夺。不知为何,一个问题常 常出现两个答案,它们互相悖逆,又互相连接。吴起虽然一会儿看看左边, 一会儿看看右边,但每一边对他只有诱惑没有拒绝。人的不同,就在种种召唤中脚步稍稍地一偏。  这一晚,吴起在这位公子亲自安排下住在上好的客房,其位置就在这个 大厅的左侧。在太阳的变幻中,宝剑会从不同的角度向这个侧厅投去金晃晃 的光影,让这个侧厅闪烁着光焰而又变幻不定。即使到了晚上,这个侧厅还 似映着一束绚美的灯光,这光诡谲而又神异,只要谁在光里走过,谁就听见 这个大院又哭又笑,又雷鸣交加,又细雨纷飞。一到夜晚,人们就早早地关 门闭户,让这阴森森的空气留在门外。因此,每天只要太阳落下去,月亮升 起来,这里就寂静为一个鬼域。人们知道灾难迟早总要降临,但谁也没有准 确无误地判断就在今日这个夜晚。那些明察秋毫的眼睛都被人带走了,还留 下几个深谙世故者,也都把眼睛放在地上而沉默不语。只要在别处看到油花 更多的饭缶,当即扬长而去。义,不少人已一面走一面丢,遗落给自己的足 迹了。当吴起跨进这座漆黑的大门,他们眼睛往客人身上浑然一扫,已察觉 那灾难一步步朝主人面前逼近。但是,他们除了吃饭时候之外,全缄默得紧 闭双唇。此刻,他们都枕上梆硬的石枕,谛听门外的动静,也等待着明天的  故事。  夜,真是静极了,这种静就是为了渲染惊险。吴起等待所有的灯都困倦 地熄灭,所有的人都走入梦乡,便穿上了自己那身时髦的衣服,佩上了断剑。 他虽是个夜行者,依然让月光照着一个风流的侠客。他轻轻打开自己的房门, 那呻吟一般声音,好像专门磨擦人们的弦一般的神经。毕竟,他初出茅庐, 夜风一吹,浑身上下又惊甦又兴奋又恐慌。仿佛未来的成败,全寄托了今夜 一举。假如老天不承全这个少年,他从此改弦更张,终生隐于市隐于野,专 事为母亲生儿育女。可是,正因为事关重大,这少年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 仿佛全身的血都忽然凝冻,手也陡然冰冷,心也蓦然空虚。同类相戕,这很 刺激,也很沉重。恐怕到了杀红眼睛的时候,人仰天一笑,那淋漓欢乐全因 为自己已经成了野兽。  不知为何事情的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谁会防犯一个英俊少年,谁会猜 疑佩剑游侠。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才开始自己游戏,才迈上各条大路。这 些人仿佛都是太阳的骄子。但吴起此生最真实的一步却伸在月光里。从此, 他把月亮的晦冥的光作为自己伴侣,他再不会恸楚地去爱地上娇饶女子。即 使不能须臾离开女子。  他又打开正厅的门,不知为何主人没有上锁。也许那时代正时兴夜不闭 户,路不拾遗。多数人还在公田上劳作,田歌应答还是最优美的风情。吴起至此觉得有点蹊跷,因为处处都有一双手为他举灯,又有一双手为他开门指路。他仿佛还未走到他的猎物的床前,那一顶?织的吊帐迅然撩开, 趁着月光,让他看见了一段朽木。人老,已经奇丑无比;老而僵卧,简直不 堪入目。即使深夜,那骨锁形消眼塌鼻陷嘴张齿露一副可怕形像也煞似一具 骷髅。此人下喘气,不打鼾,此时是死是活都有点值得怀疑。而用剑去切割 本来就十分苍老的头颅也颇为犹豫。而杀人,总是一件让人胆颤心惊的举动。 吴起缩回握剑的手,因为怜恤,打算留下这个可怜的生命。可是,就在吴起 蹑足而退的时候,那本来喘气声也听不到的帐内,忽然响动了窸窸窣窣的声 音,好像这个人的可怜原来都出自一种佯装,其实早就半睁着眼睛窥视你这 个少年如何演戏。你别看年老体衰,可是儿十个岁月的冶锻,也早把一个人 变成百足之虫了。何况我还有一身你不可轻易战胜的功夫呢。吴起站在阴影 里等待最后的结果。可是,那朽木咬了一阵牙齿又睡熟了,睡得更加了无声 息。也许一个人未完的生命却被自己咬断了。假如他不翻身,不咬牙,不窸 窸窣窣暴露凶狠,吴起就会丢下他摘下剑扬长而去。但劫数已来到面前,谁 又能改变既定的一切,于是吴起再不犹豫,断然从身后抽出那把断剑不出声 不流血地切断了这衰老的头颅,也为吴起作为侠士举行了一次潜默的奠基 礼。这时月影移动,星光闪的,夜空美灿而且抒情。 那把神剑吴起只用眼睛一扫,倏然就自动从墙上飞下悄无声息地走到吴起手上。吴起握着剑,忽然泪水滂沱。他不知为剑为己,也不知是兴奋是激 动,更不知是为自己的战功别人的死亡。而真实的意义全在于第一次。今后 吴起能够站在遥远的开端,成兵家之鼻祖,全因为有了第一次。  他握着剑也似驾着云,轻捷地翻越矮墙,跃出了死亡地带,在月光的伴 奏中回身一望,黑云蒸腾,光影斑驳,恶梦就是这般情景。吴起携铸剑师一起逃亡吴起回到铁匠破敝的小院,蛾正站在月光下,好像不止一次伸出双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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