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红警幻影坦克怎么打怎么打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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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幻影全套改件到手!
经过5天的等待 今天被一个相对大的箱子砸到 #003# 整套改件可是相当重啊
卖家人相当好 给我的价格估计是全国最低的套件价格了(起码目前我没有见过比这价格少的)当初
我真的是不相信还有这样的价格 我很怕被骗 多番试探最后和卖家是淘宝交易的 当初很多顾虑都打
消了 卖家是 安徽凤阳的售后 目前他手上还有一套
红影的改件哦 不过貌似他不想卖。。。。说留在改他的新锋翼#009#
原装的导流罩质量是淘宝上面那些小导流罩无法比的 原装导流罩上面有五羊本田的英文
原装的挡风 也比淘宝上面那些100元左右的好 而且也写有五羊本田的
排气安装很多到位 相当给力声音浑厚 日后再上视频吧
再次回忆 购买经历
当初我发帖求下导流罩的时候 是卖家主动找我的 当时他说没有单个导流罩卖要卖一套的 当时我就不想要了 但是当他给出的价格过于便宜的时候我肯定他是骗子了 但是当他拍照片给我的时候我半信半疑 最后他在纸箱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拍照片给我的时候 我开始相信他了 最后走淘宝交易 到现在收到货后才发觉天下还是有好人的还是有良商的存在 我感动不已 发货的时候他还送我一个原装的幻影防晒皮 运费超支10元还帮我垫上 我再次感到。。。。确实好卖家 (卖家出现在40楼):laugh:
[ Last edited by 豪江哥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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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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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什么导流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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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好弄,我想弄个黄色的大海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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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淘宝啊,,我见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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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带上我啊,都等了三个月了单件原厂还是没的卖,有路子的说一声啊,(灰色下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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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导碰到排气管的那截会溶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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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求,我要黑色,如团购缺人我一定参加
昵称:飞起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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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Originally posted by 单翼 at
下导碰到排气管的那截会溶掉 原装的不会 战神 小战鹰的装到幻影上会溶! 同求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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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中,求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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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我一个!要原装黄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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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原厂套件有没有黄色下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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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地儿喷漆啊,啥****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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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上,我也要黑色的,不过价格可不要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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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Originally posted by add44 at
原装的不会 战神 小战鹰的装到幻影上会溶! 同求黄色@! 小战鹰的靠近排气管的哪个支架往外改一下不会熔到的,只是离地间隙太低了,上个坡下个坎都要小心点,我的就是过一个小坑不注意,直接把导流罩给磕破了,现在只求原装的下导流罩,原装的离地间隙要高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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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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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edited by 豪江哥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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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掉的那块还有味道#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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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Originally posted by 单翼 at
下导碰到排气管的那截会溶掉 幻影原厂的不会,小战鹰改版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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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幻影原装的只有红色的,可以自己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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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购有风险,下单须谨慎!!
网购很快乐,细心多辨别!!喊天/2014.1
& & 白连春
&1965年生于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四川省泸州市江阳区文化馆。
&1985年开始发表诗歌,出版诗集《逆光劳作》《被爱者》《在一棵草的根下》《一颗汉字的泪水》,散文集《向生活敬礼》,小说集《天有多长地有多久》。
&中篇小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曾获《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拯救父亲》获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篇小说类第三名。
  顾不得吃饭,顾不得洗脸,顾不得涮牙,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启动电脑。
  吴铭的生活天天如此。电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挂在网上。
  吴铭的电脑就摆放在床边,电脑桌几乎抵着床了。有时候,懒起来,不想起床,就可以不起床,在床上一伸手就把电脑启动了。然后,从开始处先点出程序,点出千千静听,放上一首或三五首喜欢的歌。吴铭喜欢的歌很多,大多是比较抒情比较忧郁比较沉重比较有思想,一句话:比较小资。喜欢这种类型的歌,至少说明吴铭还是一个比较有理想比较有抱负比较有作为的青年。
  这些歌都是多年前就拷在电脑里的,都是经过时间淘汰,最后留下来的老歌。在吴铭的电脑里也拷进了许多曲子,都是由大师演奏的世界名曲:比如凯丽金的《回家》,阿柄的《二泉映月》,克来德曼的《少女的祈祷》,歌威的《丹尼男孩》。这些歌或者曲都是背景,它们在吴铭花了十五年(在二十二岁那年吴铭大学毕业,开始工作,至今,十五年过去,就是说吴铭已经三十七岁快四十岁了)的积蓄,才买到居住权的平安大道上某酒店十八层楼的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屋子里,不知不觉地回旋、弥漫、展开和深入,给吴铭制造出一种舒适、温馨和暧昧的氛围,让吴铭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幸福,就像在天堂里一样。
  电脑就是吴铭的天堂,全部的天堂。平常,总是这样,启动电脑后,吴铭才上厕所,然后才洗脸涮牙,然后左手拿着毛巾,擦着脸上残留的水,右手拿着面包,一边走向电脑一边往嘴里送。等他走到电脑跟前,面包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电脑的桌面也已经呈现出来了,吴铭的一个手指头轻轻地一点,想要的东西随即也就出来了,很快,吴铭就进入了他的天堂。
  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春天一到,吴铭就和那个叫桃花的人聊上了。那个名叫桃花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都给吴铭带来了遥远的久违了的春天的气息。当然,在心里,吴铭早就确认桃花是个女人了,而且是个像桃花一样美丽的女人,而且这个像桃花一样美丽的在电脑里名叫桃花的女人,根本就是他吴铭的女人。从开始,到结束,都是。从脚板心,到头发梢,都是。但是,实际上,吴铭对桃花,就如同北京被沙子蒙尘了的春天一样,一无所知。
  电脑启动,音乐响起,吴铭就什么也不怕,就什么也不在乎,或者说,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吴铭看大片毛片,玩游戏(吴铭早就玩精了各种各样的游戏,没有他通不过的),在聊天室假装和人谈情说爱,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网站,查找一些稀奇古怪的资料。更多的时候,吴铭写一些自我欣赏的自认为也是稀奇古怪的别人写不出来的文字。这些文字,吴铭通过电脑,偶尔也通过邮局,发向全国各地的报纸和刊物。时不时地,他也发一些文字到某一个外国:比如美国、英国、法国和德国。吴铭从不把他写的文字发往日本。吴铭恨日本。原因众所周知,日本不仅侵略过我们中国,而且还不承认。如此看来,吴铭绝对是个爱国主义者。这些吴铭发往四面八方的文字给吴铭带来微薄的勉强可以维持生计的收入。读到这里,想来我们已经知道了,吴铭是一个和生活格格不入的所谓的作家。在电脑的世界里,吴铭热情、气度不凡、拥有用不完的才智。当然,在电脑里吴铭是不叫吴铭的。傻瓜才拿真名上电脑哩。在电脑里,吴铭和其他人一样,也有一个怪得让人不知所措的名字,他叫一条在白天和黑夜都不睡觉的会飞的鱼。电脑启动,音乐响起,一条在白天和黑夜都不睡觉的会飞的鱼整个身心进入电脑世界,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那个时候对于吴铭来说,周围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现在,屋子里突然无声无息,吴铭脆弱且敏感的心,像是一汪从沙漠底下曝露出来的泉水,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大地的震荡和险恶。隔着已经变成黑色的窗玻璃,他看见——实际上,他一点也看不见,一点也没有看见,只是感觉到——窗外汹涌的遮天避日的黄沙,吓了一大跳,以为世界末日来了。沙尘暴就像是一个大海的彻底的隆冬的深夜,把北京完全给淹没在了沸腾的黑暗和寒冷里,沙尘暴又仿佛是一个伟大且自私的母亲的怀,如此热情地死亡一般地拥抱着北京。屋子里闷得难受,吴铭不由得长长地喘了一口,然而,这长长地喘的一口,反过来使吴铭噎住了,因为不知道为什么,空气中突然就弥漫起了一股浓重得呛人的木乃伊的味道。这股木乃伊的味道直刺吴铭的鼻孔、喉头甚至心脏。吴铭差点儿瘫在了地上,如果他不是已经坐在了椅子上的话。
  电脑坏了,桃花不见了,所有的歌和曲的声音也都消失了,新的一年半途而废,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全部结束,时间和生活,因而,也不得不中断了。吴铭不甘心,不相信他的电脑真的会坏。在中关村,他可是花了好价钱卖的名牌电脑啊。静坐一小会儿,这一小会儿,吴铭感觉得最少有一万年那么漫长那么难捱,吴铭再次启动了电脑。电脑咔、咔、咔响了三下,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显示器屏幕上黑漆漆一片,连个小小的光斑,都不肯呈现出来给吴铭看。吴铭想:电脑真的是坏了。吴铭又静坐了一小会儿,这一小会儿,吴铭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屋子一落千丈地静下来,静得可怕,简直和深渊里的坟墓一样。他连忙又一次启动电脑。这一次吴铭伸向电脑的手指头,如同既在狂风里又在烈火中和急流底下的树叶,抖动个不动。他的手指头的抖动,他的屁股,都感受到了。他清楚地看到他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这一次电脑启动后,连咔地响都没有响一声。电脑彻底坏了。很快,吴铭的额头上,就涌出了密密集集的汗珠。于是,吴铭的二十平方米的屋子,从天堂,变成了地狱。
  一开始发现电脑坏了,吴铭企图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把电脑修好。他断了电脑的电,然后,好不容易找到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费尽心机,甚至一身的衣服都给汗水湿透了,才拧开了主机外壳上的三颗锣丝,随即,吴铭取下左侧侧面的那块护板。打开电脑主机的外壳,他看见电脑里面满是红色、黑色和黄色的电线。这些电线一下子就让吴铭眼花缭乱了。而且,有的电线还搓成了股,像女人的辫子一样辫着。吴铭立刻就傻了,吴铭就知道了:电脑不是他可以修好的。这个电脑不是我可以修好的想法,在吴铭的脑子里一产生出来,吴铭就瘫在了床上。吴铭第一次品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躺在床上,想呀想呀想,吴铭终于想起他还有几个朋友。他想起他原来是有一个电话本的,自从迷上电脑后,电话本和电话就失去了作用。吴铭在床底下找出了电话本和电话,就背靠住床,坐在地上打起电话来。吴铭不知道自己究竟打了多少个电话,他只知道,他基本上是把电话本上的号码挨个挨个全部打完了的。电话另一头的人,各不相同,然而,都用各不相同的理由拒绝了吴铭。吴铭伤心极了,感到自己被彻底抛弃了一样。在床上不知道躺了多久了,吴铭仍然感到既空虚,又失落,又难受,心里悒郁得比死海还要浩渺,就坐起了身。他再不坐起身,他就要被他心里的死海给埋葬了。吴铭坐起身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于是,他从床上摔到了地上,顺便,吴铭就坐在了地上。吴铭坐在地上,又不知道坐了多久了,他的一只手在不知不觉间,从床下的一个鞋盒里,就掏出了半瓶酒。这半瓶酒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喝剩余的北京红星二锅头。吴铭是一个不会喝酒的人。吴铭也没有会喝酒的朋友。说到底,吴铭一个朋友也没有。吴铭喝酒,总是他自己一个人,而且总是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人的一生中,无论是多么顺多么开心多么会过生活的人,总有三五几次心情不好的时候,何况是吴铭这样的一个人呢?吴铭已经忘了他上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一年以前,也许是五年以前,也许就是上个月,也许就是昨天。吴铭旋开瓶盖,一仰脖子,就大大地喝了一口。由于喝得太猛,由于吴铭根本就不会喝,他被酒给呛住了。一下子,酒就呛得吴铭泪流满面。随即,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仅仅是因为被酒给呛了吧,吴铭就翻身,把整张脸一齐埋进被子里,低低地哭了起来。
  这么哭了不知道多久,吴铭发现他的二十平方米的屋子,真的是越来越像地狱了,就扔下已经空了的酒瓶,鬼一样地逃了出去。在吴铭的身后,在房门即将关拢的那一刻,空酒瓶在屋里自己破碎了。砰的一声。很响。吴铭逃跑的样子,像是一只在春天里遭到了袭击的发情的猫。
  电脑坏了,吴铭在屋子里再也呆不下去了。
  电梯像是等待了吴铭很久似的,吴铭一摁按钮,门立刻就开了。里面空空荡荡的。吴铭走了进去。随即,电梯开始下降。电梯已经下降了五层了,电梯门框上的红色数字从十八变成了十三。电梯里还是只有吴铭一个人。吴铭一抬头,看见十三那个数字,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吴铭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吴铭才明白他紧张是因为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吴铭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多年以前看过的一个大片,片名已经忘了,但是主要的情节,他还是记得的:一对男女走进电梯,电梯开动后,一直下降,一直下降,直到把他们带进了地狱为止。想到这里,吴铭害怕起来,他盯着电梯的门,希望有很多的人进来,同时,也希望电梯能够停下。很遗憾,没有人进来,电梯也没有停下。吴铭的脑海里出现了平常乘坐电梯的情景。平常,电梯里总是挤满了人。有时候,这种时候还不在少数,正好有一个女人站在吴铭前面,女人大多比吴铭矮小,所以,女人的后背就都紧紧地贴在吴铭的胸膛下面,再加上,电梯运行,不住地震动,这样,就使得女人的后背在吴铭的胸膛下面摩擦起来。我们大家知道,摩擦是要生热,因而生电的,更何况是在电梯里,生的电就会更多。于是,吴铭的胸膛下面就电流乱蹿。如果电流是往下蹿的,吴铭的胸膛下面的下面就会腾腾腾地被电流充满,就有一个东西仿佛振翅的鹰似的要飞起来。吴铭给他的两只手都加了很大的劲,好不容易,才将那只要飞起的鹰按住。等吴铭将他的鹰按住,吴铭的额头上、鼻尖上,甚至眼睫毛上,都堆满了汗珠。如果电流是往上蹿的,吴铭的胸膛里就像是填满了炸药一样,眼看着,眼睁睁地就要把他给炸得粉身碎骨了。情不自禁,吴铭就呻吟了起来:桃花。桃花。桃花。吴铭一边呻吟,一边宛若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桃花——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但是却是他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叫着桃花的名字,不知不觉间,吴铭就软了下去。等吴铭站起身,电梯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吴铭总是最后一个走出电梯。然而,在这个时候,在空空的电梯里,吴铭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桃花,就在吴铭的周围,就在电梯又光又亮仿佛电脑屏幕一样的钢板上。
  桃花。吴铭轻轻地叫一声,就软在了电梯里。
  我的电脑坏了。吴铭对桃花说。声音又柔和又甜蜜,充满了焦虑、亲昵和悸动不安。吴铭像是看到了久别重逢的爱人。
  走出电梯,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就是酒店的大堂了。在这篇小说的前面,我们已经知道了,吴铭是住在北京平安大道上某个酒店的十八层楼上的。这个酒店三层以上,所有的房间都在二十平方米左右,专供非常男女们住。这个酒店里住着无数的非常男女。所谓非常男女,就是没有更多的钱,买不起成套的房子,又没有更多的钱,结婚,生儿育女的男女。这些男女一律是工薪族和自由职业者。吴铭应该归入自由职业者范围。多年以前,具体是多少年以前,吴铭已经忘了,那时候吴铭在一个文化公司上班,后来,吴铭就不上了,吴铭嫌上班不自由,工资也不高,就这样,吴铭当上了作家。吴铭不当作家不行,因为别的事,吴铭一样都不会。吴铭就当作家了。作家吴铭写过什么东西,发表过什么东西,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我们现在读这篇小说,也与吴铭没有任何关系。我们读小说,只与我们的时间和心境有关。此时此刻,我们刚巧有一点时间,也有一点闲情逸致,我们就读小说了。当然,我们完全可以不读小说。假如我们不读小说,或者,我们读的不是这篇小说,那么,作家吴铭,就会连一丝痕迹也留不下,作家吴铭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且永远不被我们看见,就如同空气里一个小小的气泡。
  吴铭来到酒店的大堂里了。大堂里灯火通明,黑色真皮沙发上已经坐了不少的人了。人们三五成群地坐着,或者一个单独地坐着。成群的人不说话,单独的人一声不吭。在没有沙发的其它地方,也站了不少的人。站着的人也有成群的,也有单独一个的。大家也都是默默无言专心致志。男女老少都有,还有几个外国人夹在中间。这些人,吴铭大多是见过的,知道他们和他一样,也是将在这酒店楼上的二十平方米里住一辈子的房客,但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更不清楚他们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最熟悉的,也只是点过一两次头罢了。人们全都多姿多彩表情丰硕地看着酒店大堂的透明的玻璃窗。玻璃窗外,几个看不出性别和年龄(被飞翔、飘扬和坠落的沙子严严实实地遮避了)的人,在漫无边际的飞翔、飘扬和坠落的沙子里机器人一样地擦着玻璃。酒店大堂透明的玻璃窗外,就是北京的大街。北京的大街上,沙子漫天飞翔、飘扬和坠落。人们在看漫天飞翔、飘扬和坠落的沙子。吴铭也看着。吴铭看一眼,就傻住了。吴铭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沙子。
  这样的情景,以前,吴铭是没有看过见的。以前,在吴铭的电脑还没有坏的时候,吴铭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电脑。除了刚才,电脑刚坏不久,吴铭在他的房间里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刚才,吴铭还以为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魔术师弄出来的幻影哩。电脑里的魔术师和幻影多得人都数不清,一不小心,你就被魔术师给幻影了。刚才,吴铭还以为他在电脑里哩。吴铭还不习惯电脑坏了没有电脑的世界。所以,对于现实中的沙子,吴铭是一无所知的。其实,即使是一个瞎子和一个真正的傻瓜都知道,沙子在几年以前,就开始光顾并且凶猛地占领北京的春天了。只是作家吴铭一个人不知道。看着玻璃外近得都快钻进眼睛里、嘴里和胸膛里的漫漫黄沙,看着把北京原本晴朗灿烂的天空都下得又昏又黑了,把人一个一个都下得不敢在街上行走、散步和逗留了,把车一辆一辆都下得不敢在街上开了的漫漫黄沙,吴铭感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呼吸了,但是吴铭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吴铭认为自己肯定是在一场梦里,被什么人,在不知不觉间给绑架到了沙漠地带了,就像是他在那些美国的大片上看到过的无数个极其普通的故事中的一个一样。
  过了一会儿,吴铭想,不对呀,谁绑架我呀?我是谁呀?这么一想,吴铭就回到了现实。然而,虽然是已经回到了现实,吴铭还是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后来,当吴铭已经接近消失的时候,才明白:是沙尘暴袭击了北京。套用一名流行语,就是:都是沙尘暴惹的祸。沙尘暴,是吴铭最后学到的一个新词。原来满天飞扬的漫漫黄沙叫沙尘暴。可惜,吴铭再也找不到使用这个新词的机会了。
  那时候,吴铭站在酒店的大堂里,感觉得漫漫黄沙正从无数个方向朝他一个人包围过来。一下子,吴铭身上的骨头,就全部都软了。吴铭跌到了酒店辉煌得冰凉的地板砖上。吴铭听到自己的身体全方位地落地,然而,只是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响。但这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却在吴铭的心里掀扯起巨大的旋风。而别的所有的人,包括我和你,对于沙尘暴,都已经见怪不怪,无动于衷了。
  沙尘暴已经成了一种彻底的风景,一种人们喜闻乐见的全新的黄颜色的春天。人们不用千里迢迢去那些沙漠,就能欣赏到漫无边际的金子一样金灿灿闪亮亮的沙子了。多好啊。以前的那种草木发芽味道如同清泉一样的绿颜色的春天,人们已经看够了,闻腻了,从心里,烦了。
  人们隔着玻璃爱上了沙尘暴和沙尘暴带来的无边无际的漫天飞翔、飘扬和坠落的沙子。
  一个人斗志昂扬地独自一个走在沙尘暴中。沙尘暴从无数的方向撕扯着那个斗志昂扬独自一个走在沙尘暴中的人。那个人,远远地从街的那一头顺着街,斗志昂扬地独自一个走了过来。
  许多人都看见了那个走在沙尘暴中的人了。许多人都是把那个走在沙尘暴中的人,当作一种景观来看的。当吴铭看见的时候,那个独自走在沙尘暴中的人,都快走到人们所在的酒店的门口了。隔着酒店透明的玻璃(大堂外擦玻璃的人——肯定是外地到北京来的打工的——还在沙尘暴里一直不停地擦着),吴铭看见那个独自一个斗志昂扬地走在沙尘暴中的人,在沙尘暴中走得异常的艰苦卓绝。吴铭一眼就看出了那个人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沙漠。黄沙漫天,漫地,漫时间,藏起了女人的面孔和头发,藏起了女人的一切,所有和全部。黄沙已经彻底地埋葬了女人。人们看不见女人的脸,更看不见女人的表情,但是吴铭看见了。桃花。吴铭叫了一声。吴铭看见的同时,就不知不觉地叫了一声。就在吴铭叫一声桃花的那一瞬息,吴铭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桃花,真正的桃花,红得比火焰还要红的桃花,花瓣落尽后会结出蜜一样甜的桃子的桃花。吴铭仿佛已经置身于四川泸州的长江边上,在北京的沙尘暴中。吴铭就快捷地挤到酒店的门口。吴铭一用力(不知道吴铭的力是从哪里来的?而且如此猛烈和巨大),就推开了站在门口的保安。保安和众人一样,正在心花怒放地看玻璃对面黄沙中挣扎的女人,没有想到吴铭会推他,所以,一下子,就被吴铭给推了个趔趄,差点儿摔一跤。接着,吴铭又推开了酒店的玻璃门,站到了酒店外。这时,女人刚巧走到吴铭跟前,吴铭就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女人。
  桃花。吴铭搂住女人,又这样叫了一声,就把女人拖到了酒店里。吴铭和女人,给酒店带来了一大堆金光闪闪且哗哗乱响的沙子。沙子进到酒店,看见自己引起这么多人的关心和注意,非常兴奋,于是,迅速地扩张和展开,很快,就变成了一座不大但也不小的沙漠。保安就不高兴了,再加上,刚才,保安在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被吴铭狠狠地推了个趔趄。保安就冲吴铭吼起来:干什么你带个妓女进来!保安认识吴铭,知道吴铭是酒店楼上的住户,保安挑吴铭不出什么问题,所以,就将矛头对准了吴铭带进来的女人。保安一口咬定女人是妓女。后来,当事情发生以后,警察来询问保安,保安仍然说女人是妓女。
  就是妓女,那个男人曾经把她带进来过几次,保安说,然后……然后,他们就同居了,那个男人在这酒店里住了几年了,整天呆在屋子里,几乎连门都不出,不知道在搞什么鬼。那个男人怕我抓他,还给过我钱。保安说。但是我没有要。保安说。你说,那个男人……会不会是个间谍?会不会破坏我们北京?最后,保安低着头,红着脸,浑身颤抖着,这么问了警察一句。间谍这个词,是突然从保安的脑海里冒出来的。保安头天晚上才学会的这个词。头天晚上,保安看了一场关于间谍的电影。他和他的女朋友一起看的。头天晚上,保安给他的女朋友过二十岁的生日。保安的女朋友和保安是老乡。在老家的时候,保安就开始追他的女朋友了。就这样,聪明的保安,就把他身上的责任完全推掉了。
  刚开始被吴铭拖进酒店,女人是很愉悦的,满脸都是欢喜的春风,因为她终于找到地方可以躲一躲这该死的漫天飞舞的黄沙了。女人之所以独自一个在漫漫的黄沙中艰难地走着,是因为无处可去。但听到保安说她是妓女,女人就生气了。女人一抬手,打了吴铭一个响亮的耳光。女人打吴铭的这一个耳光,等于把她身上一半的沙子打到了吴铭的身上。吴铭立刻感到他的眼睛里、鼻子里、嘴里,甚至肚子里和血管里都全是沙子。吴铭的心在沙子里跳了一下,没有跳出来,就被沙子给埋住了。女人进到酒店以后,很快认清了形势,她知道她不能得罪保安。有许多保安,虽然狗屁也不是,但是却比警察还得罪不起。于是,女人只好得罪吴铭了,于是,女人抬手,就给了吴铭一个响亮的耳光。女人在打吴铭的耳光的时候,在心里,悄悄地给吴铭说了一声对不起。对不起。女人说。女人以为吴铭能够听见。
  桃花。吴铭叫女人。吴铭根本没有在乎女人的耳光,也没有在乎女人打到他身心里的沙子。吴铭又一次紧紧地搂住了女人,宛若他搂住的是一根救命稻草。桃花。吴铭一声一声地叫着女人,就仿佛女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最亲密的人。吴铭叫着,自然而然,就闻到了一股深切的沁心沁肺的清、甜和香,和沙尘暴里北京的木乃伊的死亡的味道,完全不同。吴铭的心里,顿时就有无数的闪电在照耀。吴铭又一次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真正的红得比火焰还要红的花瓣落尽后会结出蜜一样甜的桃子的桃花,又一次,吴铭已经置身于四川泸州的长江边上。不知不觉间,吴铭的脸上,泪水已然长流。看见吴铭哭了,女人的泪水唰地一声,铺天盖地地就下来了。女人以为吴铭是因为捱了她的打才哭的。女人的泪水一下来,就把她身上的沙子冲洗干净了。女人在记忆深处以极快的速度搜索对吴铭的印象。女人想不起吴铭是谁来。吴铭长着一张极其普通极其大众的脸。女人一身的茫然。你是……你是……谁?女人问。女人的声音是颤抖的。女人以为吴铭是她老家的一个很熟的人,或者就是她的一个儿时的玩伴。要不,吴铭怎么会一开口,就叫出了她的小名。桃花,就是女人的小名。女人自己差不多都快忘了。来到北京后,女人给自己取了一个很洋气的名字,叫安娜。
  我是一条在白天和黑夜都不睡觉的会飞的鱼呀。吴铭说。
  一条……鱼?女人问,你是小鱼儿?女人想起了她的一个小名叫小鱼儿的玩伴。
  不是,我是一条在白天和黑夜都不睡觉的会飞的鱼,吴铭说,我就住在这酒店的十八层上。我好想你呀桃花,吴铭说,我等了你很久了,我一直在等你,你可来了……可是,我的电脑坏了。吴铭说。
  你究竟是不是小鱼儿?女人问吴铭。女人也抓紧了吴铭,问,你是不是呀?
  都有一个鱼字,吴铭说,你就当……你就当我是你的小鱼儿吧,但是,我是一条在白天和黑夜都不睡觉的会飞的鱼。
  小鱼儿!女人在吴铭的怀里大叫一声,就晕在了吴铭的怀里。
  女人醒来,已经在吴铭的十八层楼上的房间里了。女人首先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随即,女人看到了地上的碎酒瓶。于是,女人就默默地给吴铭收拾起房间来。你怎么喝了酒,还把酒瓶都给摔了?女人问吴铭。不是我摔的,是酒瓶自己摔的。吴铭说。你不动它,它会摔?女人问。真的是它自己摔的,和我没有关系。吴铭说。说着,吴铭就要搂女人。女人挡着吴铭的手,问,你怎么知道我叫桃花的?我就是知道。吴铭回答。吴铭就搂住了女人。吴铭搂住女人的感觉,完全像是小时候搂住一棵桃树的感觉。小时候,吴铭是一个爬树的高手,高耸入云且又直又细的桉树都能一口气爬到顶,更别说矮矮的胖胖的枝桠很多的桃树了。爬桃树,吴铭甚至都不用手。那会儿,搂住女人,吴铭就吻了起来。吴铭吻女人,就像小时候吻桃树,所以,吻得很不得体。
  我是第一次吻女人哩。过了不知道多久,吴铭清醒过来,松开女人后,对女人说。你是我吻的第一个女人。吴铭又说。你也是我爱的惟一的一个人。听到吴铭的这句话,女人一下子跳了开去。女人的这一跳,跳得离吴铭并没有多远。女人说,我才不给你哩。那,吴铭问女人,你想给谁?管不着你,女人说,反正不给你。说着,女人就要开房间的门。我要走了。女人说。女人站在房门口。女人久久没有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响起了女人压抑得变了形的哭声。哭什么哭你?吴铭说。吴铭已经躺在了床上。我又没有真的和你。吴铭说。我只是说说罢了。吴铭说。你不想我不就是了。吴铭说。我这一辈子谁也不上,就是多漂亮的女人脱光了要我上我也不,这样绝对染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病。吴铭说。女人走到了床前。女人一屁股坐在了吴铭的身边。女人显然是被吴铭的话给吸引住了。吴铭的床是一张双人床,床上铺着一张极其柔软极其舒服的席梦思,席梦思上是一张看上去特别温馨的毛毯。吴铭从小就神经衰弱,总是睡不好觉,所以,他的床上用品是比较讲究的。女人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毛毯,问吴铭:你是不是喜欢自慰?吴铭不想理睬女人。管不着你,吴铭学着刚才女人说过的话。女人抚摸毛毯的那只手移到了吴铭的脸上。告诉我,女人一边抚摸着吴铭的脸,一边对吴铭说,我想知道。女人的样子温柔极了。吴铭朝墙壁处翻了一个身,躲开了女人抚摸他的脸的手。我是喜欢,你满意了吧?吴铭回答女人。要不要我现在就表演给你看?吴铭说。女人跳了起来。女人一脸惊恐。你真的是个流氓。女人说。我再也不理你了。女人说。我真的走了。女人说。女人就走到了门口。女人的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门的把手。看见门背后挂着的钥匙了吗?吴铭问。吴铭还在床上,但是翻身坐起了。看见了。女人回答。女人的一个肩膀轻轻地耸了一下。拿走吧,吴铭说,欢迎你随时回来,如果你不嫌弃,可以把这里当作你的一个狗窝。女人的一个肩膀又耸动了一下,但是女人并没有取门背后的钥匙。放心吧你,你不同意,我是不会非礼你的。吴铭说。你不同意,我连碰都不会碰你一下,吴铭说,我是一个讲道德,有尊严的人。除非你……吴铭停住了。吴铭没有把话说完。吴铭相信女人已经理解他的意思了。听到这里,女人终于取下了门背后的钥匙,然后,走了出去。在门口,女人的身体晃了一下。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女人又回来了。女人回来的时候,吴铭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女人像一条细腻光滑的水蛇,无声无息。女人悄悄地坐在吴铭的床边,看着睡眠中的吴铭。可以看出,吴铭的睡眠极不安稳,如同一片正被狂风包裹的树叶:一忽儿,吴铭的一只手抖一下;一忽儿,吴铭的一只脚蹦一下;一忽儿,吴铭的头猛烈地一摆,仿佛是在躲避什么东西的打击一样;一忽儿,吴铭又咳嗽了起来。桃花。桃花。桃花。在睡眠中,吴铭不停地急促地叫着,声音是颤栗的悸动的,类似于尖叫,但是很低,很涩,很破碎,是被扼杀着发出来的。女人听着,险些落下泪来。屋子里已经黑了。玻璃窗外更黑。沙尘暴还在下着。沙子打在玻璃上,一阵又一阵细密的沙沙声,像是一大把针在扎,在刺,但是痛处不知道在哪里。女人控制着,终于没有哭。女人坐了一会儿,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就发现了一盏台灯。台灯原来就在床前。女人伸手抚摸了一下,台灯就亮了。台灯一亮,吴铭猛地叫喊一声:桃花,就醒了过来。吴铭翻身坐起,身体还在抖。桃花,你回来了。吴铭抱住了女人。女人挣了一下,旋即就不动了。
  你应该知道,女人在吴铭的怀里说,声音有些冷,我并不是你的那个桃花。我……我知道,吴铭说,但是……但是,你不觉得,你很孤独吗?是的,我很孤独,女人说,我不仅孤独,而且,无助……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与我无关……现在,我已经和你有关了,不是吗?吴铭说。就算是吧。女人说。你真的叫桃花,是吧?吴铭问。是的。女人回答。这样回答过后,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买了些吃的东西回来,用的是我的最后的钱,本来……本来,你是舍不得花的,是吗?是。本来,你是不会这么快地回来的,是吗?是。说着,女人就从吴铭的怀里挣了出来,然后,女人拿出了她买来的东西。女人先是把东西放在屋子里惟一的一张椅子(电脑好的时候,吴铭坐着工作或者玩电脑用的)上,椅子放不下了,女人就把东西放在了地上。有面包、香肠、卤猪耳朵、卤鸡翅膀、拌海带、拌豆制品,还有两条黄瓜、两个西红柿、两个桃和一枚可以生吃的生菜。东西几乎摆满了屋子里的所有空地,看上去,简直是一顿极其丰盛的大餐。都是立刻就可以吃的,在商场里买的,菜是已经洗干净了的。女人说。说这些话的时候,女人没有看吴铭。女人低着头,仿佛她有什么过错一般。过了一会儿,女人接着说,今天,我特别累,不想做……我理解。吴铭说。吴铭轻轻地捧住了女人的一只手。那,我们就吃吧,我已经饿坏了。女人说。请稍稍等一下。吴铭说,随即,吴铭起身,从门背后,拿来了一双筷子和一大一小两个碗。吴铭把筷子和小碗递到了女人的手里。你用筷子和小碗,我用大碗和手。
  吃完饭,女人收拾干净屋子,随即靠着床坐在地上。那么坐了一会儿,女人说今天晚上,我……不走了,让我……让我……在你家的地上睡,好吗?好。吴铭回答,然后,吴铭起身,上了卫生间。吴铭出来,看见女人怀里抱着电话:我看见床下的电话了,可以吗?北京市内的。全世界的都可以。吴铭说。女人就掏出电话本,打开了电话。吴铭在床上躺了下来。这期间,女人已经打了五个电话了。五个电话,对方都极快地挂了。对方回答的都是不知道。吴铭听出女人是在找一个叫柱子的人。谁?没忍住,吴铭问了一句。我弟弟,女人回答,我半年没有他的消息了。所有他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要么是空号,要么就是不知道。女人说。女人的声音陡然就带上了哭腔。别,别哭……你会找到他的,北京是太大了一点,找人不容易找到。吴铭赶紧安慰女人。我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女人说。女人已经把电话放回原处,站起身,很快,就进了卫生间,很快,卫生间里,就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不用说吴铭就知道,女人在洗澡,女人在洗澡的同时,肯定也在哭。吴铭从女人进卫生间的背影就看出来了。女人想哭,但是又不想让吴铭看见。桃花。吴铭极轻极柔地叫一声。吴铭就探身从床底下拿出了十几张报纸。吴铭的床底下是个百宝箱,吴铭想要的东西,都有。吴铭把报纸挨着铺在地上。铺好报纸后,吴铭又找出两件现时不穿的衣服,叠了叠,做枕头。然后,在报纸上,吴铭平平展展地躺了下来,躺成了一个笔直的一字。通过椅子,吴铭把他的两只脚,伸到了电脑桌的下面。
  桃花。吴铭躺下后,又极轻极柔地叫一声。不一会儿,吴铭就发出了舒畅的鼾声。在吴铭的脸上,一朵笑容就像真正的桃花一样,绽放着。女人洗完澡出来,看见吴铭已经在地上睡了,就躺在了床上。一开始,女人是平躺着,没多久,女人就翻身,向着吴铭了。
  灯灭了。天和地,一下子,就黑极了。沙子还在窗户上的玻璃上敲打着。整座北京城,都在沙子的敲打中。沙尘暴还在继续。远方轰隆隆地响。但是屋子里很静。
  能和我一起去拍电影吗?第二天一早,女人问吴铭。
  拍电影,好啊,吴铭说,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拍电影哩,这么说,你是一个演员?
  是的,我是一个演员。女人说。
  你演什么?吴铭问。
  既然我已经决定住在你家了,我就不用瞒你了,我是一个没有一点名气的演员,这场戏是我惟一能够露脸的戏,演一个在沙漠中被吊死的女革命党。女人说。
  那么,这个女革命党没有被吊死之前做了些什么?吴铭问。
  我不知道,女人说,那是别人的戏,我只是这个女革命党在被吊死的那一会儿的替身。我只是一个替身演员。你知道替身演员吗?
  知道。吴铭回答。吴铭看拍电影的兴致全然没有了。我今天想去中关村,我的电脑坏了。
  噢。女人低低地叫一声。那我……一个人……去了。晚上,我……我还回来吗?女人问。女人的声音细若风中的一根突然悬上了重物的游丝。
  你有钥匙,随时可以回来。吴铭说。吴铭给女人笑了一下。
  这场戏,我能得到五十块钱哩。女人看到吴铭的笑容后,给吴铭说。
  五十块钱,把你吊死在漫天飞扬的沙子中?吴铭问。
  是的,女人回答,只是吊一小会儿,最多两分钟,这场戏本来应该在三天前拍的,可是,三天了,我都没有找到剧组的人。不知道剧组的人到哪里去了……导演说得很清楚,就在你住的这家酒店门前的这条街上的呀。这条街是叫平安大道吗?
  在漫天飞扬的沙子中,把你吊死,就给五十块钱?吴铭跳了起来。吴铭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
  不是真的吊死。女人看吴铭急了,也急了起来。
  我不同意!吴铭叫道,我不同意!
  不关你的事。女人说。
  关我的事。吴铭说。
  两个人争执了一会儿,突然会心地一笑,就出发了。他们手牵着手走在了漫无边际的沙子中,直到那时,吴铭才现发:原来天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原来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然烂了,竟然烂出了一个巨大的洞。沙子从那个洞里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沙尘暴更厉害了,因为刮风了。一股又一股木乃伊的味道紧随着风,在飘荡和旋转,通过鼻孔和喉头,通过眼睛甚至通过皮肤和骨头,猛烈地袭进你的胸膛,你就完全晕头转向了,你就死了。风像是一个突然挣脱了千年枷锁得到解放的疯子,到处乱蹿,发出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由于痛苦的嚎叫,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风挟着沙子,沙子裹着风,成为一个饕餮的恶魔,似乎要活生生地把北京撕毁吞噬了一般。再加上重重叠叠的黑暗,就如同在地狱里: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假,那么残酷。平安大道上空无一人,整座北京城似乎也空无一人。到处是黑暗、风和沙子。他们手牵着手使出全力地走在沙尘暴中。他们走啊走啊走。他们寸步难行。天仿佛什么地方烂了,沙子无穷无尽地往下倾倒:然后飞翔、飘扬和坠落。没有谁能够躲开。在风的带领下,每一粒沙子都变成了一颗子弹。沙子打在你的眼睛里,你的眼睛就瞎了;沙子打在你的嘴里,你的嘴就被熔化掉了;沙子打进了你的心,如果不赶紧冲洗干净,如果让沙子穿透你,进入了你的血管,进入你的全身,你就是一具真正的木乃伊的标本了。天空早就被风撕成了无数的碎片:有的黄,有的灰,有的黑,但是不一会儿,黄的天就黑了,灰的天也黑了,黑的天,就更黑了。白天还没有开始,夜晚就降临了。沙子先是从高处:比如头、脖子和胸膛埋葬他们,如果他们的脚不拚命地移动的话,他们肯定就全部被埋葬了。沙子一粒一粒一团一团,在空中和地上堆积,很快,就堆成了一座沙子的山。举目一望,城里全是沙子。除了沙子,还有风和黑暗,仿佛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仿佛整座城已经是一片彻头彻尾的沙漠了。闪闪烁烁地,一地明亮的光芒,极其耀眼醒目。在酒店的玻璃窗里向外看(天啊,擦玻璃的人还在玻璃窗外擦玻璃!每个酒店的玻璃窗外都有人在擦),那么看的人会心旷神怡,神清气定,可是一旦走在上面,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不时地陷落在沙子里,两个人相互帮助,费尽心机和力气,才勉强可以挪动半步。就这样,在漫漫的沙子中,他们走了不知道多久,也许一瞬间,也许一万年。他们从平安大道的这一头走到了平安大道的那一头,终于找到了剧组。他们先找到的是一根高高地竖立在沙漠中的旗杆。旗杆上的旗帜早已经破碎得只剩下类似一条裤衩那么大小的一块了,而且,那旗帜的颜色,也早已经褪尽。
  一看到旗杆,吴铭就明白了:就是吊死女人的地方。不需要任何人提示,吴铭自己就看见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黑乎乎的绳子。绳子穿过旗杆的高处(在旗杆的高处有个什么装置,像是一个滑轮),两头都垂了下来。一头,结了一个大大的结,显然是拿来套人的脖子用的;一头,长长地拖在地上,大部分已经给沙子埋住了。他们在旗杆下停下来。然而,他们在旗杆下站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剧组的人。沙子不住地埋他们,从上和下从前和后从左和右从所有的方向。沙子埋他们的头,埋他们的脚,埋他们的脖子,埋他们的腿,须臾间,沙子就快把他们给埋完了,就剩下肚脐眼了。就在沙子要把他们的肚脐眼也给埋起来的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就在他们的耳边响起: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原来,剧组的人全都躲在旗杆后面的一个酒店里。女主角还没有到。女主角总是最后一个到,无论在什么剧组里。导演已经派了五个人三辆车两架飞机去接女主角了。导演发火了。导演说他们在酒店里已经等了十天了,不能再等了,现在北京,漫天飞扬着沙子,正好,如果天上不下沙子了,戏还得挪到沙漠里去拍。导演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导演说把女主角的戏往后推,我们先将替身的戏拍了。导演这么说着,剧组里一群人,就陆陆续续地走出了酒店。走到酒店门口时,导演又说:替身,替身也是人,是不是?妈的!导演骂了一句。于是,戏就开始了。一伙人已经走到了旗杆下。在戏开始前,导演走到女人身边,伸出右手,在女人的腮上轻轻地捏了一下,表示亲切和安慰。然后,导演给女人说,好好拍,如果替身的戏拍完了,赵小微还没有来,女一号,就是你了。导演说:其实你的戏演得一点也不比赵小微差,人也长得漂亮,就是太固执,不来事……说着,导演叹了口气,然后手一挥,一个人举起绳子的结,就套在了女人的脖子上。
  事后回顾,那一刹那,吴铭的心揪了一下。但是,吴铭并没有上前去阻止,况且,也来不及。吴铭站在一边。剧组的人不让吴铭走得太近,所以,吴铭站的位置,和剧组的人还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戏是在平安大道中间的旗杆下拍的,而吴铭仅仅是站在街边即酒店的大堂门口。吴铭记得很清楚,他的背还是靠在酒店的玻璃上的。当时,最先是他的背,一阵凉意,从玻璃上,传到他的背上,然后,才是他的整个身体,紧跟着,他就浑身颤动起来。吴铭的身体一颤动,他就知道出事了,他就想朝旗杆跑过去,可是,他的腿,他的身体,都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
  吴铭就一直靠在酒店的玻璃上。吴铭不知道自己在酒店的玻璃上靠了多久。等到吴铭的身体恢复过来可以移动的时候,平安大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只是,那个女人还高高地挂在旗杆上。
  什么名字?
  吴铭。
  无名?没有名字?
  不,有名字……我姓吴,叫铭,口天吴,一个金字旁,一个名字的名。
  写下来。隔着桌子,警察递过来一张洁白的打印纸和一只铅笔。接过纸和铅,吴铭很快地就写下了吴铭那两个字,然后,又递回给警察。
  原籍是什么地方?
  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联合村四组。
  农民?
  不,不是,我是在北京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的。
  出生年月日?
  什么政治面貌?
  普通的老百姓。
  有身份证吗?
  拿出来。
  没有,没有带在身上……
  不带身份证!用什么证明你的真实身份?有工作证吗?
  没有。我几年前就不工作了。
  不工作了,你干什么?
  我……我是自由职业者……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桃花。
  她没有姓吗?
  我不知道她的姓,她没有告诉过我,所以,我不知道。
  你们在一起同居了几年,你竟然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谎言,编得也太离谱了吧?警察有些恼怒了。警察拍了一下桌子。警察差点儿把自己的茶杯给拍翻了。
  我们根本就没有同居!吴铭跳了起来,我昨天才认识她……
  昨天才认识,就把她带到家里了?警察一脸的不相信。
  就是昨天才认识的,是她自己来到我们酒店的门口的……吴铭接着说。然而,警察不允许吴铭多说,警察打断了吴铭的话:她是不是妓女?
  不是。吴铭立刻否定了。
  不是妓女,那,她是什么?
  她是一个演员。
  演员?哈哈哈,演员?警察笑了起来,我还是美国总统哩。
  她就是在演戏的时候被吊死的。
  可是,有人说,她是被你玩够了,想甩,甩不掉,吊死的。你说是不是?
  不是。
  不是?有人还说,你整天呆在家里,是一个间谍,是不是?
  啊……我……间谍?吴铭被警察的这一句话,彻底给吓傻了。吴铭从他坐的椅子上滑了下来,如同一滩稀泥。我……我……是个作家。吴铭挣扎着,重又坐了起来,说。
  作家?你写过什么书?给我一本看看。
  我……我……一本书也没有写过。
  一本书也没有写过,还敢自称为作家?胆子倒不小。你这个样子,像作家?
  我本来就是一个作家。
  那么,好吧,作家,你的书呢?
  没有。我只是发表过文章。你知道,你知道出书是很困难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吊死了那个女人,而且,还有人说你是间谍……你说你拿什么证明你是无罪的?
  我拿不出什么证明我是无罪的。
  那么,你承认你是有罪的了?
  不。我没有吊死那个女人,我也不是间谍。我真的是一个作家,只是我没有名气。我……我认识一个著名的作家,叫刘小庆,就是写《北京人的幸福生活》的那个作家,我们在一起开过一次会……吴铭急切然而又哽哽咽咽地说着。他感到他快要支撑不住了。
  刘小庆?我也知道,他认识你?警察仍然不动声色。
  认识认识,吴铭赶紧说,我们在一起开过会,我们正好坐在一起,他说他读过我的小说,他还说他喜欢我的小说,他还说他要为我的小说写评论……
  他为你的小说写了评论了吗?
  没有……
  吴铭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万里无风,一片昏暗。天烂出的那个巨大的洞就在吴铭的头顶。沙子一粒也没有减少:仍然漫天飞翔、飘扬和坠落着,看上去,像是雨,只是缺乏雨的滋润。天又低又厚,并且,越来越低越来越厚,似乎就要和地重叠到一起了。到处都是灰沉沉黑漆漆的木乃伊味道。不一会儿,吴铭的呼吸就开始艰难、急促和潦草了,胸膛里的肋骨,仿佛是干柴,烧满了火。沙子下着,一扫风挟裹时的猛烈和狂暴,现在紧密、纯洁、迷恋,还有那么一点点柔媚和深情,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美丽的小姑娘。
  三天后,吴铭才知道,在派出所被警察关且审问了三天的人远不止他一个。走着走着,吴铭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警察一开始就知道他和许多人一样,是无辜的。这么一想,吴铭的脚就再也迈不动了。吴铭不得不在街边的沙子堆上坐下来,坐着坐着,吴铭就把头埋进了他的两腿之间,然后伤伤心心地哭了。吴铭哭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在他的生命中昙花一现的名叫桃花的女人。吴铭更加相信那个女人就叫桃花,那个女人就是他的桃花了。于是,一个念头就出现在了吴铭的脑子里。吴铭决定给那个女人写一篇小说。桃花。桃花。吴铭低低地喃喃地叫着,泪水在他的脸上,流得像花瓣。漫山遍野的桃花一齐开着,涌进吴铭的眼睛里。哭了不知道多久,吴铭记起他的电脑已经坏了的事了。
  我的电脑坏了,吴铭给已经不存在了的桃花说,怎么办呢?我已经不会用手写字了。
  吴铭继续哭着。桃花。吴铭又叫了一声,就哑了,吴铭就把头从他的两腿之间抬了起来。吴铭刚抬起头,他的已经哑了的嗓子就发出了一声惊叫:桃花!原来吴铭真的看见了桃花。原来,在吴铭埋着头,为桃花哭的时候,桃花就盛开在了北京的漫天漫地的沙子中。在大街边上,桃花开着,一树又一树,比最新鲜的血,还要红。吴铭一颤,站起身,奔向了离他最近的一棵桃树。桃花。桃花。吴铭叫着,喊着,两只手同时伸出,摸在一朵桃花上。吴铭的两只手一齐凝固在了那一朵桃花上了,差一点死了过去。
  桃花是假的。是有人用绸子做了,然后,一朵一朵粘在树枝上的,而那树,也不是桃树。吴铭呆住了。吴铭万万没有想到,桃花竟然是假的,是有人用绸子做的。吴铭又奔向另一棵桃花盛开的桃树,仍然是假的。吴铭又奔向另一棵,还是假的。吴铭几乎摸遍了街边上的所有的桃花,全都是假的,全都是用绸子做的。站在一棵假的桃树旁,两只手还摸着一朵假的桃花,吴铭脸上的泪水,不知不觉间,又流开了。吴铭想呀想呀,就是想不出:在北京,在漫无边际的沙子中,居然有人……
  阳光灿烂。阳光灿烂得有些太灿烂了,灿烂得人身上的衣服都穿不住了,如果我们把沙子当成阳光的话,为什么不呢?因为沙子和阳光一样都是金灿灿的,都是温暖的,都是从天上下来的,而且几乎都是春天的专利,只是一个是属于生命的,一个是属于死亡的,这有什么区别呢?生命总归是要死的,死了的又将以别的方式生。这么一想,人就明白了,而人,一旦明白,就什么也不在乎了。把沙子当成阳光后,人就一个一个又走到街上来了。人是离不开街的,北京人尤其离不开。何况,在北京的街上,还开满了绸子做的桃花哩。说到底,人什么也不怕,人怎么会怕小小的沙子呢?简直是开玩笑。老天爷,你愿意下沙子你就下吧,我们可以用绸子做成桃花。
  吴铭抱着他的电脑的主机走在中关村的大街上。中关村的大街宽阔明亮一尘不染,除了漫天的沙子和遍地的绸子做的桃花外,别无他物。吴铭在中关村的大街上已经走了两个小时了,越走,吴铭越糊涂,越急。吴铭都快糊涂成傻瓜,都快急成疯子了。中关村的大街上人山人海。不知道为什么中关村的大街上人山人海。吴铭没有心情去知道。吴铭在找一座叫世纪大厦的三十层高的大楼。吴铭的电脑就是在那座三十层高的大楼的十七层上的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买的。上个月,吴铭同几个和他一样不知名的作家在北大聚会,同时听某个著名作家的讲座,在去和回的公共汽车上,吴铭都看见了世纪大厦了哩,短短一个月,一座三十层高的大楼就不翼而飞了。吴铭百思不得其解。吴铭走累了,也走热了,于是,吴铭放下电脑的主机,在街边坐了下来,坐下的时候,吴铭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吴铭看见大街上,许多人都是光膀子的。天,一下子就热了起来,看来,春天,真的消失了;看来,即使人们用比最新鲜的血还要红的绸子做成了桃花,也没能留住春天。
  吴铭刚坐下,就有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走到吴铭跟前。女人弯下腰,故作神密,问吴铭要不要盘?毛的,绝对。女人说。女人的声音细腻、温柔、妩媚,再加上暧昧,听起来,就有股说不出来的诱惑力。绝对什么?吴铭问女人。吴铭觉得女人的话有问题,像是陷阱,但是,吴铭明明知道是陷阱,还是想踩一下,因为是一个女人设置的,因为吴铭认为:说不定,是甜蜜的天堂的陷阱哩。刺激!女人说。女人的头快要碰到吴铭的头了。要吧?十块一张。吴铭看着女人。吴铭想:这个女人说话真够艺术的,比诗歌还要诗歌。见吴铭看着自己,女人认为有戏,就把腰弯得更低了。假如你认为还不够劲儿可以换,保证你超一流的享受。女人接着说。由于女人的腰弯得更低,吴铭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越过了女人,自然而然,吴铭就看到了女人身后的其他的女人。那些女人的年龄有大有小,但是表情一致,且一个一个都抱着一个小孩。吴铭就觉得奇怪,就想和女人开个玩笑。吴铭从来没有这样在大街上和人说过话,而且是和一个陌生的女人,所以,吴铭的话一出口就显得过了火。吴铭说:你的小孩是偷来的吧?听到吴铭的话,女人吓了一跳。女人弯着的身体猛地弹直起来。老娘生的!关你屁事!女人说。声音已经变得恶狠狠的了。旋即,女人扭着屁股离开了吴铭。吴铭感到没趣,坐了一会儿,抱上电脑的主机,就走了。
  同志,请问,你知道世纪大厦吗?吴铭挡住一个看上去像北京人的中年男人,问。不知道。像北京人的中年男人回答。同志,请问,你知道世纪大厦吗?吴铭又挡住了一个看上去像北京人的老大爷,问。不知道。像北京人的老大爷回答。同志,请问,你知道世纪大厦吗?吴铭又挡住了一个看上去像北京人的女人,问。不知道。像北京人的女人回答。同志,请问,你知道世纪大厦吗?吴铭抱着电脑主机来到了街边的一幢高楼前,他放下电脑主机,然后,问站在门口的保安。不知道。保安回答。随即,保安问吴铭,你找世纪大厦做什么?我的电脑坏了,就是在世纪大厦买的,我找他们修一下。你有发票和保修卡吗?保安继续问。丢了,找不到了。吴铭说。发票和保修卡怎么能丢呢,你傻逼呀?我……我看你是偷的电脑吧?你……在北京,满街都是小偷和骗子……我不是小偷和骗子,我是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的,我有北京的身份证哩。吴铭说。那天受到警察的审问后,回到家里,吴铭就把身份证找出来,揣进了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就你,还大学毕业?给我看看你的身份证。保安说。
  吴铭就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很听话地递到了保安的手里。保安埋下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吴铭的身份证,保安看着,还拿一只手在吴铭的身份证上摩着、擦着、摁着和挤压着,似乎是在检查吴铭的身份证的真实性。保安看吴铭的身份证足足看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这一个世纪里,保安脸上的五官变了又变,全都挪了位:先是他的额头皱起来,接着是他的眉毛开始乱舞,再接着,是他的鼻孔放得异常的大,他的嘴也张开了,露出了他的两排黄得发黑且像狗牙一样错综复杂的牙齿,在保安的两排牙齿中间,是他的布满了红外线的舌头,保安的舌头在保安的嘴里猛地探出来,又猛地收回去,它的长度和厚度,以及速度和颜色的深度,都把吴铭吓了一跳。吴铭连忙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就在吴铭后退了三步的时候,保安的皱起来的额头突然之间就跑到了他的下巴上了,保安的眉毛飞到了他的脸中间,一边脸上一道,看上去仿佛是两道急疾地扇动着的乌鸦的翅膀,保安的鼻子和嘴交换了地方,与此同时,保安的两个眼珠子则砰砰两声响着一齐从他的眼眶里射出来,打在吴铭的身份证上。这砰砰两声响连得很紧,顺耳一听,就是一声。保安的两个眼珠子在吴铭的身份证上滚来滚去不一会儿就宛若是瓜一样,烂熟了,涌现出五彩缤纷的汁液,又稠又粘,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腐蚀的怪味。不知道过了多久,保安才抬起了他的头,冲吴铭笑了一下,然后,保安将手伸向吴铭,准备把吴铭的身份证还给吴铭,但是,保安的手在中途停住了,保安停住的手,在空中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缩了回去,然后,保安把他的手稳稳地插进了自己的贴身衣服的口袋。保安在自己的贴身衣服口袋里,揣好了吴铭的身份证后,随即就恢复成了刚才的那个面无表情的保安。吴铭呆呆地看着保安,犹如在看一场魔术表演,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吴铭是捱了保安两电棒,又捱了保安一顿骂,才抱着电脑的主机离开的。保安最后威胁吴铭说再不走开,我就把你抓到派出所去。吴铭害怕去派出所。吴铭害怕警察和警察的审问。就这样,吴铭失去了他的身份证。
  心情一落千丈,突然间仿佛病恹恹地,抱着电脑的主机,吴铭踽踽着蹒蹒跚跚地踉踉跄跄地走进一个褊狭且肮脏的小胡同。小胡同里的人相对大街而言要少许多。脚步零落,身躯荡摇,吴铭来到了一棵白杨树跟前,他放下电脑的主机,就半蹲半坐半靠在了树下。吴铭半蹲半坐半靠在树下,一边拿头撞击树干,一边想哭一会儿表示自己的悲哀和不满,可是怎么也哭不出。看吴铭想哭又哭不出的样子,被吴铭拿头撞击得疼痛不止的白杨树,立刻就摇晃起满树的叶子,代替吴铭哭了。在白杨树的另一边坐着一个老头儿。这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儿。老头儿坐着背靠住白杨树正在睡觉,他睡得正甜正香,白杨树的哭把他给吵醒了。老头儿一醒来,就知道了白杨树哭的原因了。沙尘暴疯狂地掠夺过后,春天就不见了,所以,一天之中,白杨树总是要这样哭三五次。白杨树有着重重叠叠的叶子,就有重重叠叠的哭的理由。白杨树哭一次落一次叶子,哗哗哗地。白杨树想哭就哭,有时候为自己,有时候为那些和吴铭一样半蹲半坐半靠在它身下拿头撞击它的人。
  你怎么啦你?老头儿扭过身来问吴铭。吴铭被老头儿的声音吓了一跳。吴铭以为白杨树下只有他一个人哩。吴铭看也没有看老头儿一眼(吴铭没有心情看老头儿),就回答:我的电脑坏了。电脑坏了修去呀你,哭?哭有什么用?捡垃圾的老头儿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在我们中国,早就不相信眼泪了吗?知道,要不,我怎么躲到这里来哭哩,可是,可是……我找不到世纪大厦了。吴铭说。世纪大厦?你是在世纪大厦买的电脑?老头儿问。是呀。吴铭说。世纪大厦搬走了,老头儿压低了声音说,世纪大厦从中关村的南头搬到中关村的北头去了,就在沙尘暴最凶猛的那一天,而且把名字都改了,现在叫华中国际交易中心了。以前世纪大厦是黄墙红顶,现在华中国际交易中心变成蓝墙黑顶了。不了解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来,更不相信。啊。吴铭吃惊地叫一声,同时跌坐了在地上。他叫的声音很低。他吃惊得几乎都发不出声音了。吴铭有些不相信,接着,他问:有这样的事?你看你看不相信吧?老头儿说。老头儿移了移身体,他的头碰着吴铭的头了。我亲眼所见,要是别人说,我也不相信。这一切都发生在沙尘暴中。沙尘暴?对呀,灰蒙蒙黑压压黄荡荡的沙子,把天和地全都盖住了,完全不见天日,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什么事不可以发生呀。你没有看见吗,都好几年了?年年春天如此。我……我今年才……才第一次看见,我……才第一次?你刚来北京呀?我来北京很久了,我是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的。那,你怎么才第一次看见沙尘暴呢?以前我的电脑没有坏。我明白了,电脑是好的时候,你一直在玩电脑,从不出门,从不往窗外看,也更不关心别人,是不是?是。严重地脱离生活。我……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我是一个作家。作家?作家都是这样,我知道的。你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儿呀,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垃圾会暴露出这个世界的一切。对了,我告诉你吧:现在,世纪大厦已经不卖电脑了,现在,世纪大厦专卖进口的高档汽车配件了。现在,不是差不多所有的什么坐办公楼的领们,都买了汽车了吗?所以,世纪大厦卖汽车配件,而且专卖进口的高档汽车的配件,又发大了。怎么样,你还没有发?我……发……知道你没有发,知道你跟我差不多,我才给你说这些话的,作家,别整天关在屋子里,出来走走看看生活关心关心你周围的人吧:别自己把自己给埋死了呀。自己把自己埋死?是呀,难道不是这样吗作家?是这样。对了,你是不是想把电脑修好?是呀,不想把电脑修好,我到中关村来干什么?我认识一个小伙子,是外地来打工的,和我是老乡,就在一个电脑维修公司干活,专修电脑,人挺好的,我带你去找他,你看行不行?那,太好了。那,怎么谢你呢?电脑修好后,你写一点我们老百姓的文章就是谢我了。我会写老百姓的,我会的。其实你也是一个老百姓,是吧?是。我看你还是个好人没有烂掉,现在的人大部分都烂掉啦,就跟天一样,天也烂掉了,这不,一年一年的,总下沙子。我……我喜欢你,有什么难处了尽管找我,你只要找到任何一个捡垃圾的人,就找到我了,他们都管我叫四川老狗。四川老狗?因为我是四川人,因为我又老又丑像一条狗,还因为我总是围着垃圾堆转。我也是四川人,我是泸州的,我是在长江边上长大的,我是一个孤儿,四岁死了父亲,六岁又死了母亲,是乡亲们把我养大又供我上了大学的,我……那,我就更有理由喜欢你了,我是沙湾乡的人。我也是!你,哪个村的?联合。啊!吴铭!铭儿!铭儿!你是铭儿!我就是吴铭,你,你是……你考上大学走的时候,我还给你戴了红花哩,你在乡里上高中的那两年一直住在我家里哩,你忘了?我是你罗七爷罗燕生呀。铭儿,我可找到你了,我可找到你了……你前前后后一共给我写了十五封信,我都带到北京来了哩,还保存哩我找得你好苦好苦啊……真的是古人说得对啊:跳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七爷?你真的是七爷吗?就是!七爷,你怎么变得一点也不像你啦?你怎么不做大队的支书到北京捡上垃圾了?你……一言难尽呀……我原本是来上访的……我还保留着我上大学的时候乡亲们为我凑钱的名单哩,放在我最爱的一本书《百年孤独》里。你是第一个,你为我凑的钱最多,两百块,八队的张二柱大爷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还为我凑了一块。我把他的名字排在了第二。张二柱大爷现在怎么样了?张二柱,张二柱早死了,你走后第二年就死了,他太老了,他死的时候都九十八岁了。我还以为他能活过一百岁哩。他终于没有活过一百岁,就差两岁,多可惜呀。李拐爷呢?我现在还记得李拐爷的拐哩,是桑木做的,有一年四川太涝了,雨下得特别多,李拐爷的拐还发芽了,后来,太阳出来的时候,那芽上,竟然还结了一颗桑椹哩,又红又甜,别的孩子要吃,他不让,他给我吃了。李拐爷现在怎么样了?死了。他是……他是跳长江死的……为什么呀?他的八个儿子和儿媳妇全都不要他了,他去每一家,每一家都把他赶了出来,他们嫌他脏,嫌他老不死,他就……唉,都怪我呀……我的支书没有当好呀……那,开杂货铺的王麻子五叔呢?我考上大学走的头一天,他还悄悄地给我塞了一包糖哩。那是我第一次拥有糖,我舍不得吃,带到北京了才吃的。我到了北京一看,王麻子五叔给我的糖简直都不叫糖,但那仍是我这一辈子吃到过最好的糖。王麻子五叔现在怎么样了?也死了。他的杂货铺一天晚上起火了,他在里面不肯出来,他说有一罐糖还没有找到……那,那我的小马哥呢?他现在怎么样了?你的小马哥也……也死了铭儿呀……不……不……小马哥怎么会死呢?他还这么年轻,只比我大两岁,而且,我走的时节候,他都和燕子妹妹订亲了呀……你燕子妹妹子也死了。燕子妹妹也死了?后来肖乡长的儿子看上了燕子,那个狗日的,因为燕子不同意,他就把燕子给强奸了。他强奸了燕子还不算,他要他的那一伙人也……燕子活生生被那伙狗日的给折腾死了。那,那我小马哥呢?他当然要找肖乡长的儿子一伙报仇了。结果,肖乡长的儿子一伙先下了手,他们把他给杀了。啊!后来,后来你七婶就疯了,整天整夜在外乱跑,一天晚上,给汽车压死了,埋了你七婶后……我,我就到了北京了……
  吴铭发誓:我一辈子都要记住你们并且爱你们,作为你们中的一员,你们全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这一句话,吴铭是用红色圆珠笔写在那一份名单前面的。现在,吴铭清清楚楚地又一次想起了这一句话和那一份名单。有许多日子,吴铭把这一句话和那一份名单,都给忘了。
&罗七爷罗燕生(五队)200
&张大爷张二柱(八队)1
&杨四爷杨大树(四队)10
&赵八爷赵卫东(二队)10
&陈二爷陈文计(一队)10
&王大爷王永国(一队)10
&孙十一爷孙有才(五队)10
&方九爷方多地(三队)100
&徐三爷徐有求(六队)10
&叶五爷叶向阳(七队)100
&李拐爷李有粮(二队)3
&白四娘何玉米(三队)2
&李三娘张爱花(一队)5
&黄四婶陈小娥(五队)30
&余九婶宋小娟(八队)3
&杨大叔杨昭然(四队)10
&张九叔张小乔(三队)50
&罗三叔罗有才(二队)10
&赵二叔赵多粮(五队)10
&刘大叔刘中华(六队)35
&张四叔张广大(一队)20
&王五叔王多地(一队)5
&王五叔王大伟(七队)50
&王五叔王有才(五队)5
&小马哥罗小马(五队)50
&宋三哥宋健康(三队)25
&林大哥林连国(六队)10
&林二哥林江南(四队)10
&飞机孟之道(二队)20
&大钟周围(二队)20
&三颗土豆李小太(三队)20
&小越南代兴隆(五队)20
&桃花吴桃(一队)20
&口水宁大可(三队)20
&屁王皮良(八队)20
&红苕杨大昆(二队)20
&瓦尔特保卫沙拉热窝屈光荣(四队)10
&燕子妹妹赵小燕(五队)10
  一个星期后来取电脑吧,电脑维修公司里那个捡垃圾的老头儿罗燕生认识的小伙子对吴铭说,肯定能修好的,放心吧,没有我们修不好的电脑。
  从电脑维修公司那间窄小低矮的屋子里出来后,在楼梯的拐弯处,吴铭就牵住了罗燕生的手。刚开始吴铭牵罗燕生的手的时候,罗燕生的手直往回缩。脏哩我。罗燕生埋着头,低声说。爷。吴铭叫。爷。吴铭又叫。爷。吴铭又叫。吴铭一连叫了罗燕生三声爷。罗燕生就把自己的手放进了吴铭的手里。吴铭叫罗燕生,和在四川老家有点不一样了,在四川老家,吴铭叫罗燕生七爷,现在,吴铭在爷的前面把七字给省略了。他们走出大楼时,吴铭的另一只手里,已经拎着罗燕生的垃圾袋了。
  沙子还在北京的天空中飞翔、飘扬和坠落着,比最新鲜的血还要红的绸子做成的桃花,也还在北京的街边盛开着。沙子堆积,埋葬。沙子已经完全替代了阳光。沙子密密实实浩浩荡荡。沙子金光闪闪,比真正的阳光更像阳光。在沙子的阳光的照耀下,吴铭听见绸子做的桃花在哭。吴铭的脚刚从沙子里拔出,新落下来的沙子就把吴铭的脚印给埋住了,即使天上没有新落下来的沙子,吴铭的脚印也会被沙子埋住,因为沙子会移动。吴铭的脚刚从沙子里拔出来,唰一声,沙子就移动过来,埋住吴铭的脚印。沙子就是想把一切事物都埋起来。沙子就是想埋葬。吴铭牢不可破地牵着罗燕生,就这样,他们在沙子的埋葬中,极其艰难地走过了一条街,又走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条大马路,又穿过了一条大马路,其间,吴铭也把他的手探进过几个街边的垃圾筒,从垃圾筒里拿出过几个矿泉水瓶子,其间,不知道有多长的时间过去了。后来,他们终于到了北京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小村庄。就在吴铭和罗燕生这样走的时候,在天的最高处,太阳像是一棵植物发出的小小的芽,探出了头。太阳怎么能够真的被沙子埋葬呢?沙子怎么能够真的埋葬太阳呢?你说。罗燕生把吴铭领进了小村庄里的一家小饭馆。厨师是四川人,绵阳的,我认识。罗燕生给吴铭说。就在罗燕生这样给吴铭说的时候,天边的太阳透过沙子已经红彤彤地照着了。太阳正好照在罗燕生的脸上,像是在他的脸上镀了一层金。那时候,小饭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厨师走过来,在罗燕生的一个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今天舍得下馆子了老狗?噢,噢,我……罗燕生的脸上,表情兀地急剧变化着,那层太阳刚镀上去的金立刻沙子一样,纷纷坠落下来。我找到我的铭儿啦,来庆祝一下,他是一个作家。作家?厨师走到吴铭跟前,掏出一颗烟,递给吴铭。吴铭伸手挡住了。我不抽烟。作家会不抽烟?我真不抽烟,今后,时间一长,你就了解了。我知道你也是四川人,吴铭继续说,兄弟,今后,你不能再这样叫我爸了,你再这样叫我爸我会对你不客气的。哎……哎……厨师站着,身子有一些抖了。知道我爸姓什么吗?不知道,我听见别人全都叫他老……我爸姓罗,就叫他老罗吧。好,好……你们吃点什么?你看着给我们配三个菜吧,再来一瓶小二锅头。好,好,我这就去做,很快就上来了。厨师说着,转身就进了厨房,立刻,从厨房里就传出了炒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罗燕生问吴铭:铭儿,刚才你说我是……是你的……你不愿意,是吧?吴铭打断罗燕生,说,小时候,我就想你要是我爸该多好啊,现在,命运又叫我们在一起了,就你和我两个人,我们应该相依为命了,是吧?听到吴铭的这些话后,在罗燕生的脸上,那层已经坠落了的太阳镀的金又爬上来了,并且,开始闪烁。
  在北京,当厨师的和捡垃圾的四川人最多了,菜和酒都摆上桌子后,罗燕生一边吃着喝着,一边给吴铭说,十个厨师有五个是四川人,十个捡垃圾的有七个是四川人,差不多,我都认识。当然,我认识的厨师都是小馆子里的,大宾馆里的我不可能认识。这是我到北京七年来,第一次下馆子,也是第一次喝酒,罗燕生接着说,北京的酒也挺好喝的嘛。那你多喝点爸。吴铭说,同时,他又把罗燕生的杯子满上了。一瓶就足够了,你知道我的量的铭儿,罗燕生说,我基本上是不喝的,今天,我是太高兴了。罗燕生的鼻尖上,已经冒出了小小的亮晶晶的汗珠,脸上的光芒,也更加闪烁了。
  他们站在街边的时候,北京的夜色已经开始笼罩了。刚探出头来的太阳,一转眼又消失了。可见沙子的力量是巨大的,不可低估的。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大部分都推着自行车(在沙子中,谁有本事把自行车骑动一步?),匆匆忙忙地,都是下班回家的人。吴铭问罗燕生:爸,你是住在这村庄里的吗?……是。很久,吴铭才听到罗燕生的回答。怎么啦?我……我没有租房子,我是住在,住在村庄外的……林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的。
  在酒店的大堂门口,保安恶狠狠地揪住罗燕生,不让罗燕生进。这是我爸,吴铭赶紧使出最大的力气抓住保安揪罗燕生的那只手,说,你松开他,你看清楚点,他今后就住在这里了。这个捡垃圾的老头儿是你爸?怎么可能呢?保安松开了罗燕生,因为突然间,保安已经感受到吴铭的力量是不可以抗拒的了。怎么不可能?不是我爸,难道是你爸?你整天整天都不出门,一出门准来事,上次出门,带回一个妓女,这次出门,又带回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儿,你究竟在干什么?你是不是间谍?保安后退三步,随即说出了这句话。你……你怎么能这样不顾法律胡说八道呢?居然还说我是间谍。吴铭被保安的这句极不平庸同时又极不道德极不负责的话吓得一身激凌。他感到血管里的血都快给凝固了,用了很大的劲,才把怒火憋住,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吴铭接着说:你以为你是保安,别人就都是坏人,是吗?好了,我不给你说。吴铭转身来到服务台,拿起电话。他拨了四个号码。是酒店内部的号码,值班经理室的。电话立刻就通了。张经理吗?是。我是1805的吴铭,是这样,今天,我找到我爸了,他来北京有一段时间了,因为没有和我联系上,就捡了破烂,今天,我总算找到他了,可是,保安不让他进。噢,我知道了,你把电话给保安,我给他说。好的,谢谢。不用客气。吴铭放下电话,紧紧地牵住罗燕生的手。那一瞬间,吴铭在罗燕生的脸上看见了滚滚的泪水。
  进到房间里,吴铭随即关上门。刚才在酒店大堂里的遭遇引起的颤栗,还像老鼠似地猥集在他的身上四处乱蹿和啃噬,但是,已经转换成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带着孩子气的脆弱,同时,也带着差不多对社会一无所知,因而获取的令人窒息的无助无援的纯洁的伤口,仿佛寻求慰藉一般,吴铭抱住罗燕生的双腿,就跪在了地上。那样跪在地上,吴铭把自己的头埋在了罗燕生的脚上。爸。爸。爸。吴铭在罗燕生的脚下喃喃地叫着,没有忍住,泪水自己就夺眶而出了。罗燕生拉吴铭拉不起来,于是,就势坐在了地上。现在的人大部分都烂掉了,铭儿,你可要小心呀……说着,罗燕生把吴铭搂进了怀里。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才从地上起来,然后洗漱,然后躺在了床上。在吴铭十五岁以前,在四川泸州老家,吴铭曾经钻过罗燕生和其他许多长辈如张大爷张二柱、李拐爷李有粮等的被窝。那时候,孩子钻大人的被窝有一个客观的原因就是家家都很穷,床和被子都特别有限。那晚,在北京,在酒店的十八层楼上,吴铭又钻了罗燕生的被窝。一个原因同样还是由于他们的床和被子有限,另一个原因,则是由于久别重逢父子情深。他们紧紧地搂着依偎着睡在一起,但是睡不着。他们说了很多的话,几乎都是嘴对着嘴说的,几乎把每一个他们认识和知道的父老乡亲都说到了。他们说长江,说四川,说泸州,说沙湾乡,说北京城,说长安街和平安大道,说天安门广场;他们还说到了家乡的桉树和桂圆树,说到了北京的杨树和槐树;他们还说到了沙尘暴;更主要地,他们相互理解相互爱惜地说了各自在北京的种种经历。他们感到他们幸福极了。他们觉得他们的生命,从此有了依靠、安慰和寄托,也有了奔头。不知不觉地罗燕生就问起了吴铭关于保安说的那个妓女的事:在楼下,那个保安说你带回了一个妓女,是怎么一回事?唉,根本不是什么妓女,那个保安乱说的,一个苦命的女人,已经死了。吴铭就仔细地给罗燕生说起了桃花和她的弟弟柱子。吴铭这么给罗燕生说桃花的时候,又一次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桃花,以及桃花下奔跑着许多叫桃花的女孩子,同时,吴铭还看见了在桃树上爬腾的自己。春天还没有来,长江边上,就开满了桃花。
  我一定要找到柱子,末了,吴铭强调说,不然,我的心会不安的,我没法给桃花交待,我……
  我和你一起找,我认识的外地人很多。罗燕生说。
  沙子小得多了,零星地飞着,还在坚持它的鸟儿的梦,但是它更多的只是在无力地坠落了。北京的天空中那个烂出的洞差不多消失了,因而黄和黑也差不多消失了。天开始蓝了,太阳完全出来了,阳光一束一束照耀下来,像是姑娘们的辨子。街边上,绸子做成的桃花看上去更加红了,如果用心,我们则会更加真切地听到:绸子做成的桃花,在哭。我们相信,在北京的沙尘暴的最后的春天里,绸子做成的桃花,是有完全的理由哭的,那么我们,就让绸子做成的桃花哭吧。哭吧哭吧桃花。
  吴铭和罗燕生,有时候并成排,手牵着手地走着,有时候则一前一后地走着,一前一后走着的时候,走在后面的那个一定是踩着前面那个的脚印走的。他们走在北京的大街和小胡同里,也走在北京城乡结合部的村庄的小路上。他们这样已经走了五天了。我们知道,他们在找柱子。罗燕生对每一个他认识的人都说了要他们帮他找柱子的事。柱子,他们问罗燕生,哪里的人啊?不知道,只知道他有个姐姐叫桃花,桃花当过替身演员,现在已经死了。好吧,我们会帮你问的。谢谢。不客气。他们,那些罗燕生认识的人全都是和罗燕生的身份差不多的捡垃圾的人,或者在建筑工地、在小饭馆、在小商店和在小工厂打工的人,或者骑着三轮车在早市和小胡同里卖菜的人,或者钟点工,或者保姆,或者在车站倒卖票的,或者在街头卖盗版光盘的,或者卖假文凭的,还有个别小姐和小偷,个别小骗子,还有许多没有死上访的心的上访者,那些人又认识更多的和他们的身份差不多的人,在北京,这样的人,简直比地下的蚂蚁还多,比树上的叶子还多,比天上的沙子还多。你不能忽略他们的真实的存在。晚上,给我们打电话。吴铭给他们留下了电话号码。好的。他们中的谁说,我就知道有两个叫柱子的,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一个叫桃花的当替身演员的姐姐,下午,我就去问。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没有多久,在北京的低层的外地人,就几乎全都知道捡垃圾的四川老狗在找柱子了。四川老狗已经找到他的儿子了,好家伙,是个作家哩,在北京的低层的外地人纷纷感叹和议论,那儿子在平安大道上的一个酒店里买了一间房,对老狗特别好,走在街上还牵着老狗的手,原来老狗姓罗,在四川还是个支书哩。他们在找柱子,喂,你知不知道柱子?柱子,知道啊,我同屋就叫柱子,湖南人。快,快,我给你电话号码,晚上告诉老狗。叫柱子的人很多哩,我还知道两个叫柱子的人,不过,柱子可是他们的小名呀。没关系,只要叫柱子就行,噢,对了,柱子是不是有一个姐姐叫桃花?当过替身演员的?那可不清楚,不过,叫桃花的,我也知道几个。老狗不找桃花,找柱子。桃花已经死了,老狗说。噢,我懂了,桃花死了,老狗才要找柱子的。真聪明,到哪里去找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别逗了。
  花了半天的时间,吴铭和罗燕生一起,把叫柱子,同时也有一个姐姐叫桃花的人,汇总了一下,一共有三百七十八个。吴铭和罗燕生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只是叫柱子而没有一个叫桃花的姐姐的人,更多,有一千九百八十四个;只是叫桃花的人,比只是叫柱子的人还多,有三千五百六十二个。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在北京做什么的都有。在此,这些人的职业,就不一一叙述了。吴铭清楚,单凭他自己,肯定一个也找不到。可见,群众的力量是多么的巨大啊。
  三百七十八个有一个姐姐叫桃花的柱子。吴铭决定挨个挨个地去找到他们。吴铭为自己有这么一件事可做,有一些激动。这是吴铭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这份激动是罗燕生带给他的。吴铭高兴起来,竟然搂着罗燕生亲了一口。他在罗燕生的脸上留下了一小滩热乎乎的口水。你这样亲我做什么?罗燕生笑容可掬地问。吴铭亲他的那会儿,他的心都快从胸口蹦到脸上了。那时候,他的脸还红着,尤其是吴铭刚刚亲过的那个部位,像是一颗被人遗忘了很久的草丛中的草莓。这个老头儿,在他已经经历过的漫长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被人亲过。这是第一次,而且是被我们的大地上他惟一爱着的亲人亲的。他的内心的反应,你可想而知。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是人,哪怕他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儿,都是渴望有人亲近有人爱的。
  我就要找到桃花的弟弟柱子啦。吴铭说。吴铭为自己刚才忘形亲错了对象,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你应该亲桃花呀。
  桃花已经死了。
  噢,罗燕生叫道,那你就亲我吧,在你没有找到新的桃花之前。
  桃花只有一个,在我心里,吴铭说,永远的那一个,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我一次也没有亲过桃花。吴铭最后说。
  吴铭又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桃花。那是真正的桃花,开起来又清又甜又香,能够引来蝴蝶、蜜蜂以及成群结队在桃树底下亲吻的人,和北京街边用绸子做成的桃花完全不一样。
  他们找到的第一个有一个姐姐叫桃花的柱子,是一个在北京站附近的夜市即傍晚的街头,摆地摊卖小玩艺儿的,这个柱子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他和他的叫桃花的姐姐在一起。他的叫桃花的姐姐十八岁,在北京站附近一个不收费的公园里拉客。姐弟两个和人合租一间地下室。江苏人。他们找到的第二个有一个姐姐叫桃花的柱子,是一个小偷组织的小头目,专在北京某条著名的商业街的商店里出入,那条商业街的商店特别多,来来往往的人水都泼不进风都吹不透,大部分是外地人,而且还有成千上万的外国人,在小偷们(其中也包括第二个柱子)看来,外地人全都是傻逼,外国人全都是大傻逼,偷他们的钱,完全像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拿一样,甚至比从自己的口袋里拿还要方便,因为小偷们自己的口袋从来都是空的。这个柱子的叫桃花的姐姐公开的身份是在一个文化公司做打字员,不公开的身份,则是做那个文化公司的老板的四奶,因为那个老板已经有了一个二奶和一个三奶了。这个柱子的叫桃花的姐姐一生最大的愿意就是挤走二奶和三奶,使她能够从四奶荣升到二奶。因为二奶有最少一百五十平米的套房,在市中心的小区。她说。老板给买的。她说。我们老板可有钱可大方了。她说。她这样说的时候,满脸的欢喜之色。我就要成功了。她说。吴铭和罗燕生赶紧祝贺她能够成功。我肯定能成功。她最后说。你肯定能成功。吴铭和罗燕生最后祝贺她。这个柱子和他的叫桃花的姐姐,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一岁。姐弟两个都长得水灵灵的,标准的帅哥靓女,那姐姐甚至还有蓝色的大海一样的眼睛。姐弟两个来自己山东省的一个海滨城市。他们找到的第三个有一个姐姐叫桃花的柱子在海淀区一家小饭馆里当厨师,他的叫桃花的姐姐也在同一家饭馆干活,当服务员,已经结婚五年了,她嫁的就是这家小饭馆的老板。老板是当地人,一条腿有点儿瘸,是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已经五十六岁了。这个柱子二十岁,他的叫桃花的姐姐二十二岁。她有一条又黑又亮的长辨子。没有生意的时候,她就把辨子解开,然后,又细细腻腻地辨上。狗日的老掐我。她说。她一说话,吴铭和罗燕生就听出了她是四川人,而且,她的家,肯定离泸州不太远。她说着,就挽起衣袖给吴铭和罗燕生看她胳膊上的伤。她说。蓦地,她的一头乌鸦一样的头发飞了起来,那时候,我弟弟还在老家还没有来北京。我找人写信叫弟弟来的。我自己不会写。我一天学也没有上过。我弟弟上过。他上过两年。他现在一心想把那个狗日的整死,他好当老板。我劝不了他。你们帮帮我,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我们帮不了她呀,我们怎么帮她呀,我们……出了小饭馆的门后,罗燕生紧紧地抓住吴铭。他快要哭了,他不让吴铭去派出所。吴铭想去派出所告那个饭馆老板。也许最后,柱子能够顺利地当上老板,也说不一定哩。罗燕生又说。
  那他不是得害死那个老板吗?吴铭问。
  谁要他先害人呢?罗燕生说。这也是正义。过了一会儿,罗燕生接着说。
  这也是正义?什么正义?吴铭问。
  非法正义。罗燕生回答。
  非法正义。多么奇怪而且多么有深意的一个词啊。吴铭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这个词竟然是从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儿的嘴里说出来的。吴铭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后来,他们又找到了两百个有一个姐姐叫桃花的柱子。这两百个有一个姐姐叫桃花的柱子,其中有五十一个,他们和他们的叫桃花的姐姐都失去联系了,有的失去联系两年了,有的是半年前失去联系的,其中有十六个,他们的叫桃花的姐姐,曾经都做过替身演员,或者群众演员。那么暂时假定,吴铭要找的桃花的弟弟柱子,就在这十六个中。那么,究竟哪一个柱子,才是那个被吊死了的替身演员桃花的弟弟柱子呢?吴铭还得进一步了解。了解的结果,也许,被吊死了的替身演员桃花的弟弟柱子不在这十六个中,那么,毫无疑问,吴铭还得继续找。在吴铭和罗燕生的艰苦卓绝的找寻的过程中,他们还找到了三百七十九个叫桃花的人,她们都有一个叫柱子的弟弟,但是这个叫柱子的弟弟已经和她们失去联系了。越找,吴铭和罗燕生就越害怕,他们不敢相信在我们中国的首都北京,仅仅是在我们中国的首都北京,就有这么多的人都和他(她)们的亲人失去了联系。
  找着找着,吴铭和罗燕生就再也不敢找下去了。他们就为他们能够在茫茫人海的北京相遇,感到欣慰、满足甚至自豪,他们就越发觉得对方的珍贵,他们牵着的手,就再也没有松开过。亲人能够在一起,能够相互联系,能够相互理解和拥有,的确是一种不小的幸福。
  一天下午,吴铭和罗燕生疲惫不堪地手牵着手地走在朝阳门外的一个小胡同里。在这个小胡同里住着一个安徽来北京的姐姐叫桃花且当过替身演员的柱子。吴铭已经走不动了,他几乎完全依靠在了罗燕生的身上。吴铭的脚早就磨出无数的血泡了,他从来没有走过如此多的路。他们来到一个关着院门的院子外,罗燕生要吴铭坐在台阶上憩一会儿。罗燕生自己也想憩一会儿。他们就坐了下去。他们刚坐下不久,院门就从里面开了,出来三个警察。你们坐在这里干什么?一个警察问,有暂住证吗?没有,吴铭连忙站起身回答,我就是北京的,我是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的。有身份证吗?那个警察又问。被一个保安抢走了。吴铭又连忙回答。保安抢你的身份证?是的,在中关村。你的身份证在中关村被抢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们来……我有身份证。罗燕生赶紧回答,同时,他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双手递给了那个问话的警察。四川的?警察问,你不是北京的吗?我是北京的,吴铭又赶紧说,他是我爸。可是拿什么证明你呢?那个警察继续问。我……我住在平安大道……没有身份证,跟我们走一趟吧。啊,去哪儿?这个问题是吴铭和罗燕生同时问的,但是警察没有回答。三个警察,谁也没有回答。其中两个一下子就猛烈地拧住了吴铭的胳膊,他们架着吴铭就朝胡同口走。这个胡同口不是吴铭和罗燕生来的那个胡同口。胡同口停着一辆警车。警车里已经挤着不少的人了。
  罗燕生还没有追到胡同口,警车就吐着一串黑烟,扬长而去了。
  哇地一声,罗燕生吐出一口血,晕倒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在中关村某幢大楼十五层的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吴铭的电脑刚巧修好了。
  原来,只是某处接触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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