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有小,有长有短,还带点毛,身外还带点衣服 请问老虎头衣服是什么牌子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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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历之注解:狐狸尾巴》
这是马蒂斯(Henri Matisse)的城市。
他喜欢它慷慨的光,我却喜欢它的夜晚。相同点是不含杂质,不论日或夜,都有种决绝的透明和彻底——拖泥带水的,只是介于它们之间的时段。
海湾向南,看不见日出也看不见日落,像一个阔而且深的山谷,兜载了最漫长的日光。夏季傍晚八九点,海水还是暖的,浸在温吞里的人懒,天色倒比人更懒,延挨着迟迟不肯转向黯淡。胭脂涂在天脚,不动声色漾进紫罗兰的领域,缓慢得和时代脱了节——是《三盖衣》那类濒临绝种的戏的步伐,为一个简单的动作琢磨大半天,思前想后,置当前于罔顾。
我忽然醒悟,天际这片悄悄掩然而至的暧昧就是“晚霞”。多么生疏的名词,就如由孩童时期闯进成人世界过于仓促,忘了塞入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隔了几十年懵懵懂懂记起。啼笑皆非——从来不觉得欠缺,表示可有可无,翻出来顶多只是肋骨,倒还是翻了出来。
黑齐了才发觉,海湾左边尽头有座灯塔,一闪一闪,向航海者宣布陆地的存在。海岸线弯弯曲曲,乘风破浪之际撞上去可不是开玩笑,绝对并非投进尼斯怀抱的正确姿态。右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有灯塔,大概是安第柏。法国南部这一截,在美术史上好像诸侯分割土地,每个地方镇守着一个大名鼎鼎的艺术家:安第柏是毕加索(Pablo Picasso),康纳是雷诺亚(Auguste Renoir),曼当是高克多(Jean Cocteau),凡斯的圣保罗是夏迦尔(Marc Chagall),尼斯是马蒂斯。
马蒂斯美术馆在尼斯山上的司米耶,外墙髹了炽艳的辣椒红。坐落著名的丽琴娜酒店旁边,起初我还以为是酒店的附属品,被马蒂斯租来当画室。后来弄清楚,他没有在小别墅住过,一直于丽琴娜起居工作。美术馆有一系列美人鱼素描,看见灯塔的时候我嘴角浮起微笑:或者某个月色明媚的晚上,好奇的美人鱼游近岸边欣赏旋转的明灭,画家眼疾手快,在纸上留下了写真。
丽琴娜后来改成公寓。一九一六年他首次来尼斯下榻的好岸酒店如今招牌仍然高挂,却换了地址。当年对着美国长堤,推开窗是无敌海景,如今搬到旧址后街,虽然一箭之遥,情调南辕北辙。他在丽琴娜逗留时间很长,一般人远道前来朝圣,都渴望能够进去看看。但我更想参观好岸酒店他从前住过的房间,因为这里是他和尼斯初恋的温柔乡。
想归想,两间旧酒店都不得其门而入,只能在外面驻足,抬起头聊表敬意。好岸的墙颜色模棱两可,粉紫带点灰,像晚霞告别时在它额角吻了一吻,整个晚上都做着轻盈愉快的梦。香艳的联想蝴蝶般飞舞,眼睛却停在墙上镶着的石牌——名人赏光临幸,后人立标为记。马蒂斯之前,契诃夫(Anton Chekhov)也住过。再之前,一个名叫德勒撒·马丹的女子在这里度过一夜。谁?文学史和美术史皆没有记载这个名字。真是隔行如隔山:她不沾笔墨不涉风月,终生的成就是做人,死后被追封为圣婴耶稣之圣女德勒撒。我不禁莞尔——横冲直撞无心插柳,倒成了名正言顺的朝圣。
平日根本难得好好穿一次衬衫,旅行倒又乐于替自己添额外的麻烦,收拾行李时总记挂着带一两件。借口不但迹近荒谬,而且婆婆妈妈,所以从来不敢说出来,在心里过一过打圆场:或者忽然有那么样的时刻,非穿不可……
这是骗谁?又不是上台领奖受封,又不是陪公主王子跳舞,更不是接头倾谈利益以亿作单位的生意,哪来一定要衣冠楚楚出席的场合?真要登那样隆重的台盘,一件衬衫倒是不够的,可是又不见得我会周详到同时携备领带外套黑皮鞋。人家说难得糊涂,诚然自有其乐趣,我这人连糊涂的时候也太清醒,活该得不着飞来艳福。
这晚打点行装,循例转起带衬衫的念头。夏夜有时真静,一边听唱片,一边熨衣服,确实是享受。不费力的劳作令人愉快,洗净的薄棉布喷上清水,熨斗滑过吱吱作响,是皱纹临别抛下的“再见”——可不是空口说白话,衣服穿上身,一池春水没有风也必定被吹皱。不过那是不一样的皱纹,放大了的,像细腻的文字搬了上银幕,不再如当初纤密缠绵。
先熨衣领,再熨两只袖。领口和袖口是西装革履的绅士在社交仪态学院获取的文凭,身份有赖它们巩固。笔挺的,伸出来的头和手是外界唯一能够接触的肉,其余的身体包藏在层层布料底下,是腐败还是升华都与这个人的声誉无关。或者就因为这种硬邦邦的自我围困,令我对绅士的一切却步。熨过也就算了,反正袖子总是卷起来,衣领最高一颗钮不扣上,不必靠它们造声势。袖背的一道折纹倒很用心熨,直线和手臂平行,人显得精神清爽,累的时候尤其需要这点支撑。
接着熨后幅。由衫尾熨起,风流往上流。前幅先把钮扣和钮门后的折位熨平,然后也是从下往上推进,肩位留在最后。消闲杂志喜欢登一些无中生有的趣味文章,什么《由颜色看性格》、《鞋子的选择和性倾向》之类,似乎极受一般读者欢迎,俨如热恋男女的苦海明灯。好像还没有见到有人以熨衣服大作文章——恐怕就算有,也不过分成粗略的三大类:一、洗作店一手包办型,肯花钱装潢门面,具上进心;二、自我操作型,甘于做牛做马,无可救药;三、依赖高堂老母打救型,孺子不可教,生人勿近。无聊到以熨衫习惯分析心理,大概不至于。
熨得兴起,简直停不下来,一口气熨了四件。还是差不多同样颜色的,淡淡的蓝,较接近白的像爽朗的天,较接近灰的像午后的河,暗暗于色阶退下两步的是没有浪的海。当然,它们迟早会被沾上若隐若现的橄榄油,还有鲜艳的纯正意大利西红柿酱,成为积臣·波勒(Jackson Pollock)泼墨画的冒牌货。折起来放进行李袋,不过无端端增加重量——不假思索穿上身的总是白汗衫黑汗衫,向来如此。
四个蓝色,只准自己挑两个。灯光下比并着瞧,其实甲乙丙丁没有分别。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第一次单身旅行碰到的一个女人。“单身旅行”在这个个案有种讽刺,因为是生平唯一一次跟团观光。还未成年,家里不放心让不懂事的小孩一个人乱跑,只好跟大队。宝岛七天游,队员看见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都爱理不理,结果被分派与领队同房。唯一肯和我谈话的是一对度蜜月的年轻夫妇。姓和名一概忘了,只记得新婚太太娇小玲珑,平时恐怕接近干瘦的,但因为当时有幸福浸着,整个人发出黝黑的光彩。“上机前一晚赶熨衣服,灼伤了手。”伸出来展示,手腕过一点的位置有一片紫红的烙印,像新月,也像落叶。
柏林阿历山大广场
终于没有专程造访。
有一天在地铁站转车,因为是大站,行行重行行,其实多上几级楼梯就到地面了,还是吝啬两步路的气力。没有必要罢?明知道风景不再是那幅风景。
阴阴暗暗的地铁站,倒很有法斯宾达(Rainer Werner Fassbinder)同名电影的气氛——时维七十年代,不可能拍实景,是片厂搭的布景。男主角和男主角的其中一场戏,好像企立在站里的书报摊。或者记错了,是街角?楼面非常低,不必下眉头也上了心头,因为宽阔,比例上简直有泰山压顶的效果,展不开眉头,捱不明更漏。脏的,杂的,乱的,只能够疾步走过。意识里整个前东柏林都是这样,此处不留人,也实在找不到留人处。虽然电影描写的年代更久远,尚未分东划西。
破镜重圆转瞬十年,前嫌却并不见得冰释。东部的地铁站一般都较老旧,在游客眼中更有趣,像一只只过时的冰箱,冻结了当年的空气。我住的旅馆在西区闹市,地铁站叫韦登伯广场。致力保持昔日风貌,连广告板也贴着手绘的老海报。刻意成这样,有点斗气的意味,向好奇心太重的路人宣战:你挑得出骨头么?历史是人家的历史,与我无关——我比较乐意想象自己是个敬业的演员,穿戴整齐等候导演喊“开麦拉”。
九年前围墙刚刚倒下,趁出席影展之便,有一天偷空和一位美国小姐跑到阿历山大广场兜了一转。两个人像抓了把糖果的小孩,也像午餐时间偷情的白领,喜悦来自双重的犯罪感。她恐怕比我更高兴,因为是犹太人。此一时彼一时,理论上没有危险性,但民族记忆烙印新鲜热辣,直捣黄龙就像随时有踩地雷的可能。
冬日的下午,稀稀薄薄有点阳光,可是完全不见甦醒的迹象,灰头灰面的行人不言不语的。商店在营业中,不过又破又残,毫无门面可言。胡乱看了两眼,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知道象征式到此一游。也很满足:本来就无非想回去对人夸耀:“我去过了。”
听说这十年改得面目全非,尽是新建的大厦,唯一没有变的是名字。后来朋友驾车兜风,经过都忘了指给我看——没什么可看。全市可见的电视塔,近距离反而不那么咄咄逼人。塔闪着银色强光,初时我以为是游客的镁光灯,像巴黎铁塔的惯常景象。却原来是安装在塔上的定时讯号,每隔两秒闪一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蚁民:“你被监视。”真是高明的精神虐待。
著名的查理关卡以前参观过,现在拆除了,在费德力街立着标记。咦,这条费德力街由南至北,怎么会被划分东西的围墙切断?朋友免费客串向导,还要遇到我这种白痴游客,真是祸不单行,于是没好气解释:“把西柏林围成孤岛嘛,你以为只得一幅分隔东西的墙?”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当晚居然做了个条理分明的梦。梦里有人打开一张地图,红色界线弯弯曲曲勾出旧墙的所在地。这才笑逐颜开,认为得到实际可信的答案。
真假富家子
神情和仪态都像,甚至那股微微的潮湿之气,似乎是没落贵族共通的,冒牌货学也学不来。然而我是个喜欢无中生有的小人,有机会暗暗品尝悬疑的乐趣从来不放过,于是整个参观昔日华宅的历程不免有点袖手旁观,看演出的感觉多过呼吸旧空气。
或者,周围的环境也要负责,未进门已经教人有看戏的期待。旅游指南把这区称为城堡,外面围墙荡然无存,里头倒还保留了与世隔绝,惯受保护的威尼斯式建筑仍然互相扶持,拥戴着不许凡夫俗子误闯的空间——它们在山顶,虽然海拔并没有达到目眩的程度,望下去毕竟山腰是山腰,山脚是山脚,飘飘然在所难免。时近正午,希腊的太阳是辣的,白墙灰地被无情地漂了一漂,影子都缩了起来,像平面设计行业的术语“褪地”,以为退到墙根已是最后,怎么知道背景“霍”地全幅被抽起,简直失去重心,远近比例不再存在,人随着失去分寸。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翻新的旧楼丝毫不沾油烟气,恍恍惚惚像参观片场,搭起来的亭台楼阁只有门面似模似样,里头空空如也。
旅游指南没提这间“狄拉洛卡·巴洛斯”之家,只教导初到贵境的迷途羔羊参观出土文物和天主教堂。经过看见中门大开,探头探脑张望,不由自主便栽了进去。担任守门的是个波兰妙龄少女——“妙龄”从来不是数目字,是自信饱和后盈溢的风流,既不可言,亦在毫颠。英语只有背熟的几句流利,范围以外的就很迟疑,大海捞针似的,就算终于掏上来也生了锈。偏偏不甘寂寞——也可能是初生之犊的原始上进心,空隙填进咿咿呀呀,夹缝都是便当的会话课程,积少成多总是一条数。我因为要等向导带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渐渐觉得辛苦。字要拣简易的,文法要用直接的,有如面对一块多骨的鱼,小心翼翼避免鲠喉咙,食不知味。
类似的住宅开放一般都要由专人率领,完全情有可原:要是任得游客自便,摆设物恐怕会悉数成为顺手牵走的纪念品,墙上多少留下些“阿兰爱阿瑞”“姥姥到此一游”的涂鸦,还不免被情到浓时的男男女女当作阳台,趁左右无人三抓两拨旺一旺历史。没有料到的是,导游甫现身,开场白竟然会是这一句:“欢迎光临舍下。”
四十多岁的男子,身材本来不高,胸脯不知道怎样那么厚,背变成虎背,无形中更扯矮了几寸。红光满面,真带点贵客驾临主人家按捺不住的兴奋,眼睛虽然不停留于任何眉头额角,倒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反而像是森严庭训的自然反应,年久月远根深柢固,虚泛的礼节入心入肉,成为个人风度。自我介绍,说是狄拉洛卡·巴洛斯第若干代嫡传,祖籍法国,“狄拉洛卡”是当地人舌头转出来的变奏,原为“狄洛殊”。指指挂在墙上的油画肖像,不卑不亢说:“我爷爷。”画里是个翘起两撇小胡子的绅士,和眼前人没有一点相似,除了双眼朦朦胧胧罩着雾气。不过那也可能是画工的力不从心。
我对他的身世始终疑假疑真。不是滔滔不绝的讲辞有漏洞,而是因为太详尽,事事物物皆有出处,前因后果太有纹路。富家子女通常不太对身边琐碎费神,见怪不怪,从小养成阔佬懒理的脾气,不会得有条有理数家珍。特别敏感的除外,譬如曹雪芹,但若有那样的慧根,又不见得肯采取打开门做生意的下策,任寻常百姓飞入富贵家。或者家道中落得早,一出世已经踩在繁盛的尾巴,甜美生活只听过没尝过,差那么一点点没有赶上,所以刻骨铭心。
他祖母似乎很有艺术细胞,既会织又会画,到处都是她的遗作。连一幅雪鹿图,也是老太太的笔迹——听的不好意思质疑,善解人意的向导倒不等人发问,自动替奶奶解围:“你们一定暗忖,希腊顶着个火炉似的,哪来的雪——看看这个。”翻开一本老相簿,居然有一辑白茫茫的雪景,穿着皮草大衣戏雪的是他双亲,场景是屋外的露台。
厅角有架厚沉沉的钢琴,曲折的故事不是如何运上山来,而是战争时期如何误中破窗而入的流弹。“子弹夹在弦线之间好几年,后来才找人动大手术取出来。以为就此毁了,谁不知音色尚好。有没有人懂琴艺的,请过来试试音?”结果是他自己坐下来,表演了三四段。我一路来的怀疑,忽然一扫而空。不是琴声里有决定性的线索,而是——有什么关系呢,纵使是一场表演,可也出尽浑身解数,既无冷场也无欺场,值回票价有余。
未必如流,但出来江湖行走,起码傍身技术一定要有。而且不一定具攻击性,有时聊博一粲,对健康有益无害。
参观博物馆,问管理员:“可以拍照吗?”答:“可以,但不可用闪光灯。”随口说:“放心,我从来不用闪光灯。”她不知是否话中带刺,表情几乎完全欠缺线索:“啊,阁下摄影水平厉害。”只好厚着脸皮答:“厉害的不是我,是我的摄影机。”
没想到换来乐不可支的“咭咭咭”。
看电影,后排的仁兄一而再再而三踢我座位。先以夸张身体语言传达不满:无效。再以凌厉眼神放飞刀:亦无效。软的不吃,只得开腔:“可否请你停止踢我椅背?”顿一顿,笑着加一句:“或者我们换位,让我踢踢你?”
自此蹑手蹑脚,不再制造人工地震。
海关绝对不是开玩笑的理想场地,人家问“行李箱里有什么”,你嬉皮笑脸答“计时炸弹”,后果不堪设想。然而轻性谐谑可以接受,尤其假如不介意演对手戏的继续呆若木鸡,不奉上适当反应。问:“此行是出差还是行乐?”答:“行乐——我希望。”
机场航空公司负责登记的地勤人员问:“行李是自己收拾的?”当然是循例,却很有冲动反赠连珠炮:“你以为谁会替我打点行李?你以为我会让人随便触摸贴身衣物?你以为我有对主人衣着品位了如指掌的私人秘书?”心底妈妈叉叉,嘴里吐出来简简单单一个字:“是。”再问:“有人给你什么东西吗?”沉着气答:“没有,从来没有人给我任何东西。”她没有说“活该”,却叹了一口气:“他们只会给你头痛。”哗,何来历劫沧桑一美人?不像事先排练的对白,有种即兴的触景生情,闻者心酸。
这一则我是局外人,一问一答的是两位女性。登机前乘客必须行经金属物侦察卡闸,工作人员命令:“把袋里的东西全拿出来——锁匙、打火机、铜板……”不耐烦的乘客问:“内衣裤要不要脱?”答:“今天不必,只有圣诞节才要脱。”弗洛依德的忠实信徒大概可以即席挥毫大做文章——问的和答的都有意无意暴露了性生活的一鳞半爪。
又有一次,也是血淋淋的金属物侦察卡闸。可怜的过客把身外物掏得一干二净,警铃还是不肯放过他,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声势大鸣大放。长龙中有人高叫:“放他过去吧——是个穿了乳环的!”
摇啊摇,摇到叹息桥
“有一天万一我生病,他不会照顾我。”
“你怎么知道?”
“他亲口说的。”
“可能说说罢了。”
“不。难得有一次不说谎,不要不信他。”
宁愿听蝴蝶翼似的谎言?宁愿两只耳朵同时被蜜糖胶贴?比较年轻的时候,或者。有些人越老越觉得有资格糊涂,那当然很好,人生在世匆匆数十年,本来无需与自己作对。但是于我来说,不着边际的日子,浮云一般如今都远去了。
只有看到别人不经意留下的幸福话柄,才又啼笑皆非想起某些往事——“尘封”不但不是严密锁在保险箱,而且一旦惊动总要呛着人,作为埋葬回忆的方法,实在百弊无一利。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劳烦光阴不动声色铺上薄薄的一层,再铺上薄薄的一层,淡忘后当作已经入土为安,猛然扬起来自己吓自己一跳。
威尼斯花花绿绿的明信片,绝大部分是理所当然的“鸽瞰图”——鸽子飞降圣马可广场讨食前后,在半空中映入眼帘的名胜古迹。也有所谓百年不逢一闰的奇景:漫天风雪,替泊在大运河边的贡都拉铺上白棉被;水平线无限量往上进发,陆地变成汪洋。后者毫无疑问入天灾类,迄今仍然威胁当地居民,提起时应该带来一定的焦虑,然而也物尽其用成为招徕游客的招式。那两个男人的秘密,坦荡荡借此被廉价抛售。
或者不是秘密。二十多年前初访意大利,偶尔还可以看见男子在街上公然拖手,通常是上了年纪的前辈,不是亲热是亲切,有种互相扶持的味道。据说是古风的余韵,未必表示当事人分桃断袖,更加与文明大都会鼓吹的出柜行动无关。我心底的小人总禁不住窃窃暗笑:长期供奉基督的顺民,本来在情欲禁区个个都是表演“是耶?非耶?”掩眼法的高手,居然风土人情还有这么方便的保护色,为暗度陈仓的同性恋者提供了理直气壮接触肌肤的机会。所以明信片里同舟共济的两个男人,态度如此磊落大方——没有指责的手指,就没有恐惧,没有犯罪感。
今年九月又再在路边摊子看见这帧泛舟图,不由得感慨万千。经过这些岁月,还没有抵达彼岸——其实并没有开花结果的境界,没有所谓桃花源,过渡本身的乐趣就是全部。共患难就算开头不过因缘际会,既非一见钟情,亦不是自觉的配对成双,然而一前一后守在窄小的空间内,一左一右摇啊摇,合力征服漩涡,齐心保持平衡,那种关照和体贴,也就是名副其实的爱情罢?有没有玫瑰花,有没有伊甸园,有没有一纸婚书,有没有百子千孙,统统不过是无关重要的题外话。
只要他知道,有一天万一他生病,另外的一个不会弃他而去。只要他知道,叹息桥就在拐弯处,有一天假如他们摇到桥下,另外的一个会笑着告诉他,浪漫的人从古到今对朦胧的名字有过多少一厢情愿的误会。
说像昨天,那太戏剧性,然而糊涂地把它当上星期,几乎连自己也相信。花生漫画里查理·布朗发表妙论:“日子原来不但有长有短,而且有阔有窄。”孩子话永远发人深省。衡量时间就算坚持要用尺,摆放的方位还真千变万化,换一个角度,量得的是另一层真实。
理智善意地拍拍我的肩膊:“喂,那是好几年前的伦敦。”是的,我知道。地铁巴士携手罢工,全市瘫痪,不过既然只是个走马看花的游客,完全无所谓,空城景色另有一番。平日的车水马龙“霍”一声不知所终,走在阳光普照行人疏落的苏豪,有如置身孤岛。吃着心爱的蛋糕,呷着香喷喷的奶茶,与世隔绝是一种自私得来心安理得的享受。成千上万的人每日因就业问题烦恼,家家户户无时无刻不为三餐落皱眉头——可是我能够做什么?于消闲场所继续消费,不也间接促进繁荣回馈社会吗?
这两天巴黎公共交通工具罢工,我不禁暗暗高兴,一心一意在重演的历史再次担任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角色。住在市中心,安步当车根本是生活一部分,地铁站拉上了大门的铁闸对起居没有多少影响。那时住第十六区就真正不方便,连续三四个星期不能搭车出入,饱尝苦头。闷得实在慌,逛超级市场也满心欢喜,毫无用处的货品拿在手上东摸西摸,小心翼翼放回架子上。后来忍无可忍,千辛万苦截到一辆出租车,进城看台湾电影。困在车上一小时,路只走了一半,公路像停车场,寸步难移。弃车我觉得道义上对不起司机,终于还是他开口:“看样子没办法,你不介意就下车罢。”一百法郎,不记得是他没有收零头,还是我不忍心叫他找赎。散场后不敢覆辙重蹈,两条腿老虽老,始终比较可靠。走着走着,微微下起雪来,落了一阵,停雪还没有到家。
因为下毛毛雨,马上想起这一幕。经过街角的茶座,落地玻璃窗另一头有个百无聊赖的少年,书本功课摊满一台面,眼睛瞪着空气里的云和雾。我忽然在回忆的旷地摔了一跤,跌进老远老远的角落。
念小学的时候,放学总站在事先指定的位置等候家里的车接载。我对汽车向来冷感,莫说牌子不知道,车身的颜色也模糊——好像是带点蓝的碧绿——唯一清清楚楚记得的是车牌:八八七七。有私家车代步,当时非常矜贵,何况负责驾驶的是司机。人家都说,环境富裕的儿童没有一个不是被宠坏的孩子,自小学会呼喝佣仆,依赖性强,脾气阴晴不定——总之没有一句好话。当然是偏见: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更渴望独立自主,养成盈亏自负事事不求人的个性。日子是阔是窄,与家底无关。如果快乐能够以金钱换取,凑巧手上拿得出,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嫌钱腥的资格我不够,只有亿万富翁才能以手掩鼻——不是妖言惑众怂恿拜金主义,然而连钱的好处也不肯承认,不啻自欺欺人。至于钱的坏处……那是更高深的学问,希望永远在我理解能力范围之外。
没有说错:香港是冒险家的天堂。不成“家”、胆小如鼠的机会主义者,一样勇往直前涌来,企图于繁华的夹缝分得一杯羹。大有大赌,小有小赌——只怕你过门不入。
机会主义者不尽是目露凶光手起刀落的捷径运动员,更多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的救生艇乘客。逼人的生活,逼人的心境,逼人的大气候,仿佛只要踏足南中国海畔由渔村演变成的都会,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你和我和白流苏,还有后来易名苏丝而万古留芳的北方女子黄美玲。更早之前,我还见识过迟来先上岸的一位,名字忘了,由四届影后林黛扮演。她提着一只破旧的行李箱,下了火车直接走到舅舅(还是伯父?)任职的夜总会投亲。在露台上徘徊,陌生男子以为她准备跳楼,趋前劝慰:“小姐,您不要想不开……”
她回头嫣然一笑,说道:“放心吧,我是来求生的,不是来求死的。”
编剧潘柳黛。七十年代张爱玲于东南亚春风吹又生,她看不顺眼,酸溜溜写短文数落张女士当年在上海的种种不是。可是剧本名字倒不介意盗用人家的心血——《不了情》本是张短暂上海影坛生涯编的一出戏,小说版叫《多少恨》。爱屋及乌,张迷理应将潘柳黛视作公敌,我却深深为那句俏皮的对白感动。
最不朽的香港印象,当然是张爱玲笔下白流苏的主观大特写:“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搭天星小轮过海,有时我禁不住想起。翻周刊看见名利场上花枝招展的社交动物熙来攘往,我也禁不住想起。
红……多么诱人!八十年代我从旧金山抵港,第一个最大的刺激可巧亦源自调色盘这一片地段。不记得是大排档还是茶餐厅,总之是一般小市民进食的场所。桌上筷子筒满满插着塑料筷子,旁边是酱油辣椒胡椒粉,还有最抢眼的一卷桃红色厕纸。食肆自知热腾腾上桌的粥粉面饭可能不卫生,为随时即席肚泻的顾客作好准备?绸缪的确为了未下的雨,不过不是我直接联想的倾盘而下。厕纸为擦油嘴而设,不是擦屁股。
似乎没有人为错位的纸张感到不安——往后在市政局上班,同事们办公桌上也常见这卷妖艳得教人惶恐的桃红,视乎活动是吃蛋糕还是上厕所,抹擦不同的部位。经过乍见的震惊 ,我开始明白这个城市的生存活力。说到底纸总是纸,管它原先用途是什么,需要的时候手到拿来才是正经。
然后,不幸也领教到比纸薄的人情。然而那始终在意料之中,不足为训。
斟情记(1)
两个都爱吃甜,彻头彻尾外国人所谓的“甜牙齿”,糕饼糖果凡甜的几乎来者不拒。从前报章上常看见一种订婚或结婚启事,劈头一句“我俩情投意合……”,像戏台的才子佳人亮相前在帘内唱的倒板,先声夺人。其实追究下来,真相或者也就是毫无特殊意义的芝麻绿豆,两个人因为生活上细节的投契,加上源自种种因由的容忍,相安无事甚至同偕白首。
一个怕发胖,另一个不怕——当时也委实瘦。怕的一个怕归怕,吃呢还是照吃不误,也不见得真显著地胖到哪里去。骨格粗有这个好处,添了肉乍看不会怎么看得出。反倒是不怕的一个,往后渐渐有磅数直线上升的趋势,到了今时今日,很难使人相信曾经一度以小蛮腰见称。
听起来像一瞬间的事,变戏法似的,说时迟那时快。当然不是的。由邂逅至同居至分手至如今,整整的十年。或者还不止,因为只记年份和季节,确实日期没有记下来,严格算起来可能十年出头。也是奇事,他还说素向粗枝大叶,以你专爱在小事上头钻牛角尖的作风,竟也会这么疏忽,简直匪夷所思。大概发生得太偶然,而且起初谁也没料到会发展成后来那样。有一派浪漫的情场过来人,追忆起陈年往事总喜欢以“第一次”作着眼点:第一次约会,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在同一张床上醒来……不胜枚举。既然没有详录日期,好像证据不足,不够资格洋洋洒洒搬出来示众。所以唯有在这方面从略,避重就轻转移目标,以各式甜品作为回忆地图上的记号——名副其实的甜蜜回忆,说起来自己先带着揶揄的苦笑。
第一家一齐光顾的餐馆倒还记得。叫香港酒楼,位于教堂街与孖结街交界处。初到美国连唐人埠的中国餐馆都看不起,嫌不够地道,遑论开设在华人地段以外的四不像。这香港酒楼先前没去过,他说要去你禁不住一阵骇笑。只是就近,而且还没有熟络,不便太吹毛求疵。既然去到,也唯有随遇而安,想着菜式怎样都不见得合口味了,干脆点了一般中国餐馆为讨好外国人而设的炸云吞和西红柿牛肉炒面。满桌红亮亮的,入口也还喜欢,因为甜。
饭后照例奉送签语饼,一人一只。这玩意初时也很惹人反感,似是而非的金句警语,偏偏不明底蕴的还当拾得金科玉律,穷问到底。你拿起一只先拆,字条上写什么忘了,当时大概觉得不合心水,也可能只是一时顽皮,笑吟吟递到他面前道:“代你拆的。”忙又去拆另一只。里面写的是:你从平凡中窥见美丽。心里一怔,什么都没说扯开了。
尽管开始交往时不承认除了肉体的欢愉还有其他因素,事过境迁尘埃落定再看,感情的轨迹在很早的时候已经相当明显。终归是个理智的人,太懂得自己的情感,细心掩饰之下别人只觉得你玩世不恭。这方面他一直较为纯朴,不会得花拳绣腿故弄玄虚。也是始料不及,又不是没有经验。然而毕竟是小城小镇长大的,不同在花花世界久历风霜的人,除非到了十分肯定的一刻,否则不会愿意承认已经堕入爱河。后来有的时候说起来他会埋怨:“当初你这么残忍。”没有反驳,等于默认。这里头当然还有一点沾沾自喜,仿佛一直占上风,取舍全在自己,虚荣心有莫大的满足。他倒又深晓以退为进的奸计。
斟情记(2)
无名无姓的两个人,断断续续的故事,只有你记得罢?如果那时再狠心一些,他不外也是一张日渐模糊的脸孔,眉梢眼角的风情纵诱人,也不见得叫得出名字。谁会记得十年前某个夜晚的温柔?今年年初回到旧金山办正事,完全不觉得是个熟悉的城市,怆怆惶惶只想转身就走。年来计划着短期内就要搬回去的,此刻不得不承认已经没有必要。坐在厨房里闲话家常,他忽然记起来:“圣诞家里寄来的饼还有呢。”取出分享。想是有意留下的,不过没说,你自然也没点破。他姐姐的拿手杰作,每年十二月上旬就寄来,没等圣诞总扫得片甲不留。说:“今年牛油下得似乎较重。”他也同意。然而这个并不是难以下咽的原因。
有一种圣诞饼,你把它唤作“默弗弗夫”,发音不确,他企图更正过数次,还是没扳转过来。源自德国,烧成深棕色,外铺白花花的糖粉,乍看像发了霉。后来在欧洲见到,尝尝味道不一样,没他姐姐制的好。可能是他们祖传的秘方,家乡风味。然而家乡是哪里永远说不清,估计是德国,也有一说是奥地利。早期的美国移民因为下决心在新世界从头再来,不怎么提起背景,以致传了几代就连出处都湮没了。姓氏在德国和奥地利大城市的电话簿都可以查到,不是大姓,慕尼黑只得三五个。隔了这些年居然还查这些琐碎,查了都没敢提起。
他不会做默弗弗夫,只会焗奶酪蛋糕和胡萝卜蛋糕。取出焗炉烫得很,当然不能马上吃,两人都馋,捧出去厨房后的小露台,凉得快一点。也是猫出入的地方,慢说被拖了去白生气一场,沾上猫毛也难搞——胡萝卜蛋糕还好,实头实脸的,那奶酪蛋糕面上飞了星沫子想挑起来只会越陷越深,万劫不复。他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性格,自然不管这一层,你担忧嘛那只好自己想办法处理。想不出妙计,唯有站着守候,人和蛋糕同时渐渐冷下来。
是早年只有一只猫的时期的事。长毛猫,白色起玳瑁斑,面目姣艳。后来怀孕,生下小妹妹和柏度丝,忍受不了拖儿带女的生活,愤而离家出走,一去无踪。两只猫时期不怎么下厨弄糕饼,一来忙,二来“蜜月”已经过去了。你也说过要学,并不太复杂的,看的次数多感觉上就如自己也有份参与,真的亲身做应该不会太难。可是一直没实践,因为焗炉太可恶。火苗惯性被煤粒阻塞,每次用都必得划火柴点燃。太危险了,敬而远之。
这时转为在外购买甜品。左近有一家店叫Just Desserts,初启业以价廉物美而大受欢迎,后来业务蒸蒸日上,价格随着提高,不过习惯了,也不觉得特别贵。最著名的可巧是奶酪蛋糕和胡萝卜蛋糕,另外有一种犹太人的甜饼“鲁格拉格”,馅黄糖和葡萄干,他嫌太甜,你却非常喜欢。小时候家里煮糖水,用一种赭黄色的片糖,趁大人不留意时偷偷剥下一小片吃,味道与鲁格拉格相仿。然而这鲁格拉格似乎不被群众接纳,不久就没得卖了。纽约的犹太小区人多势大,应该容得下小小一样甜品罢?去年夏天去住了两星期,却没想起去找。但是也难说,可能在曼赫顿已经被淘汰了,像现在香港也难找到酥糖。
Just Desserts就在香港酒楼斜对面。这一带本来不怎么样,逐渐兴旺起来,店铺越开越多,卖食物的几乎占半数。有一家糖果店卖新鲜浇了巧克力外衣的草莓,堪称第一美味。旧金山夏天不像夏天,早晚出外整个人包得像只粽子,水果蔬菜却依正常的天气变化,因为由别处运来。巧克力草莓太昂贵了,逐粒买来吃不够痛快,反倒不及吃由市场整磅整磅买的新鲜草莓淋漓尽致。有两只青莲色的器皿,成为吃草莓的必然用具,一只盛酸忌廉,一只盛黄糖,拎着草莓的叶托子先沾一沾忌廉,再在黄糖滚一滚,犹胜山珍海味。两只器皿精致玲珑,是他那时教陶瓷班的老师造的,如今不知道流落在哪里。分手不是一般爱情故事里戏剧性的分手,关系了结后还同住,直至后来形势上的转变才正式分开。所以也没有楚河汉界的分家当,要不然一定强霸着这两件。说是这样说,而且振振有辞,泰半是说给自己听,用以表示对整件事不在乎。收拾行装的时候越简便越好,连他送的一只陶瓶也退还——说是请他暂收。他亲手烧制的,黯黯的铜银色,亮起朵朵云一般的哑绿墨绿。
这两年香港没打风,酝酿数天,闷得人坐立不安,却又吹到别的地方去了。过后下雨,灰得像镬底的天,千万个不甘心不情愿,嘈嘈切切洒落人间,犹如哭诉。要是能赖在床上不起来又好一点,可是不得不为生活奔波。通往火车站的天桥头有一个男人在卖龙须糖。简陋得不似摆摊子,架子上架个小箱,专心一致低着头扯断一把长长的龙须,包起碎糖碎花生粒。这种古老的甜品,他大概是会喜欢的,就不喜欢也会想试试。却又不耐放,不要说山长水远寄去,包在纸里放一个下午已经变质。唯有买来自己吃,与那腻软细韧纠缠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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