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落叶萧萧是什么五行命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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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易公司版权所有中国现代文学百家—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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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现代文学百家—郁达夫 
中国现代文学百家——郁达夫银灰色的死 上  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士山顶上吹下来的微风,总 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白热的心肠。一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 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 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多忙 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 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象也没有什么生 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 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 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的年纪。在黑漆漆的房 内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 深深的眼窝看来,他却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垒在 X 字的上面。开了口, 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又仍旧嘶嘶的睡 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被 来。胡乱地穿好了衣服,跑下了楼,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 出外面去了。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总是每昼夜颠倒的要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炉 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 闹,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 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 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会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 起来。他的鼻孔里,会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 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会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一双迷人的眼睛, 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 也看得出来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齿,也看得出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 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 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 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会不知不觉的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 走了出来。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 图书馆内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这样的一家酒馆里坐到半夜过后一点钟的时候,才走 出来,那时候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在路上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看看四面 并不能看见一个人影,万户千门,都寂寂的闭在那里,只有一行参差不齐的 门灯,黄黄的在街上投射出了几处朦胧的黑影。街心的两条电车的路线,在 那里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着了大学的铁栏杆,仰起头来就看见 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 才知道清静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 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得很,好象同遇着了风浪后 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雪世界里漂泊着的样子。背靠着了铁栏杆,他尽在  那里看月亮。看了一会,他那一双衰弱得同老犬似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两 颗眼泪来。去年夏天,他结婚的时候的景象,同走马灯一样,旋转到他的眼 前来了。  三面都是高低的山岭,一面宽广的空中,好象有江水的气味蒸发过来的 样子。立在山中的平原里,向这空空荡荡的方面一望,人们便能生出一种灵 异的感觉来,知道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地方,在平 原的起头的区中,有几点人家,沿了一条同曲线似的青溪,散在疏林蔓草的 中间。在一个多情多梦的夏天的深更里,因为天气热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 人,睡了一会,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到朝溪的窗口去纳凉去。灯火已经吹灭 了,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在藤椅上坐下之后,他看见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脸 上。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同大理白石的雕刻没有半点分别。看了一 会,他心里害怕起来,就不知不觉的伸出了右手,摸上她的面上去。“怎么你的面上会这样凉的?” “轻些儿吧,快三更了,人家已经睡着在那里,别惊醒了他们。” “我问你,唉,怎么你的面上会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呢?” “所以我总是要早死的呀!” 听了她这一句话,他觉得眼睛里一霎时的热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就忽然伸了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贴上她的面上的时候,他觉得她的眼睛里,也有两条同山泉似的眼泪在流下来。他们两人肉贴肉的泣 了许久,他觉得胸中渐渐儿的舒爽起来了,望望窗外看,远近都洒满了皎洁 的月光。抬头看看天,苍苍的天空里,有一条薄薄的云影,浮漾在那里。“你看那天河。??”“大约河边的那颗小小的星儿,就是我的星宿了。” “什么星呀?”“织女星。”  说到这里,他们就停着不说下去了。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他又眼看着 那一颗小小的星,低声的对她说:“我明年未必能回来,恐怕你要比那织女星更苦咧。”  他靠住了大学的铁栏杆,呆呆的尽在那里对了月光追想这些过去的情 节。一想到最后的那一句话,他的眼泪更连连续续的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 忽然看得见一条溪水来了。那一口朝溪的小窗,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沿 窗摆着的一张漆的桌子,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桌上的一张半明不灭的洋 灯,灯下坐着的一个二十岁前后的女子,那女子的苍白的脸色,一双迷人的 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线,灰白的嘴唇,都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他再也支 持不住了,摇了一摇头,便自言自语的说:  “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个电报,总是真的。十一月初 四的那一封信,总也是真的。可怜她吐血吐到气绝的时候,还在那里叫我的 名字。”  一边流泪,一边他就站起来走,他的酒已经醒了,所以他觉得冷起来。 到了这深更半夜,他也不愿意再回到他那同地狱似的家里去。他原来是寄寓 在他的朋友的家里的,他住的楼上,也没有火钵,也没有生气,只有几本旧 书,横摊在黄灰色的电灯光里等他,他愈想愈不愿意回去了,所以他就慢慢 的走上上野的火车站去。原来日本火车站上的人是通宵不睡的,待车室里, 有火炉生在那里,他上火车站去,就是想去烤火去的。    一直的走到了火车站,清冷的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同他遇见,进了车站, 他在空空寂寂的长廊上,只看见两排电灯,在那里黄黄的放光。卖票房里, 坐着了二三个女事务员,在那里打呵欠。进了二等待车室,半醒半睡的坐了 两个钟头,他看看火炉里的火也快完了。远远的有机关车的车轮声传来。车 站里也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在那里跑来跑去的跑。等了一会,从东北来的火 车到了。车站上忽然热闹了起来,下车的旅客的脚步声同种种的呼唤声,混 作了一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跟了一群旅客,他也走出火车站来了。出了 车站,他仰起头来一看,只见苍色圆形的天空里,有无数星辰,在那里微动, 从北方忽然来了一阵凉风,他觉得有点冷得难耐的样子。月亮已经下山了。 街上有几个早起的工人,拉了车慢慢的在那里行走,各店家的门灯,都象倦 了似的还在那里放光。走到上野公园的西边的时候,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朦 胧的灯影里,息息索索的飞了几张黄叶下来,四边的枯树都好象活了起来的 样子,他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就默默的站住了。静静儿的听了一会,他觉得 四边并没有动静,只有那辘辘的车轮声,同在梦里似的很远很远,断断续续 的仍在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才知道刚才的不过是几张落叶的声音。他走过 观月桥的时候,只见池的彼岸一排不夜的楼台都沉在酣睡的中间。两行灯火, 好象在那里嘲笑他的样子。他到家睡下的时候,东方已经灰白起来了。中  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好天气,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 手面,套上了一双破皮鞋,就跑出到外面来。在蓝苍的天盖下,在和软的阳光里,无头无脑的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他才觉得饥饿起来了。身边摸摸看,他的皮包里,还有五元余钱剩在那里。 半月前头,他看看身边的物件,都已卖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个金 刚石的戒指,当入当铺。他的亡妻的最后的这纪念物,只质了一百六十元钱, 用不上半个月,如今也只有五元钱存在了。“亡妻呀亡妻,你饶了我吧!”  他凄凉了一阵,羞愧了一阵,终究还不得不想到他目下的紧急的事情上 去。他的肚里尽管在那里叽哩咕噜的响。他算算看这五元余钱,断不能在上 等的酒馆里去吃得醉饱。所以他就决意想到他无钱的时候常去的那一家酒馆 里去。那一家酒家,开设在植物园的近边,主人是一个五十光景的寡妇,当炉的就是这老寡妇的女儿,名叫静儿。静儿今年已经是二十岁了。容貌也只平 常,但是她那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识是什么理由, 使得见过她一面的人,总忘她不了。并且静儿的性质和善得非常,对什么人 总是一视同仁,装着笑脸的。她们那里,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并没有厨子。 静儿的母亲,从前也在西洋菜馆里当过炉的,因此她颇晓得些调味他妙诀。 他从前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大抵总跑上静儿家里去的,一则因为静儿待他周 到得很,二则因为他去惯了,静儿的母亲也信用地,无论多少,总肯替他挂 账的。他酒醉的时候,每对静儿说他的亡妻是怎么好,怎么好,怎么被他母 亲虐待,怎么的染了肺病,死的时候,怎么的盼望他。说到伤心的地方,他 每流下泪来,静儿有时候也肯陪他哭的。他在静儿家里进出,虽然还不上两 个月,然而静儿待他,竟好象同待几年前的老友一样了。静儿有时候有不快 活的事情,也都告诉他的。据静儿说,无论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 有伤心的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朋友,互相劝慰的能够讲讲才好。他同静儿,大约就是一对能互相劝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只听说静儿“要嫁人去了”。他因为不愿意直接把这话来问静儿,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在那里察静儿的行 状。因为心里有了这一条疑心,所以他觉得静儿待他的态度,比从前总有些 不同的地方。有一天将夜的时候,他正在静儿家坐着喝酒,忽然来了一个三 十来岁的男人。静儿见了这男人,就丢下了他,去同那男人去说话去。静儿 走开了,所以他只能同静儿的母亲去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而他一边说话, 一边却在那里注意静儿和那男人的举动。等了半点多钟,静儿还尽在那里同 那男人说笑,他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同伤弓的野兽一般,匆匆的走了。自从 那一天起,到如今却有半个月的光景,他还没有上静儿家里去过。同静儿绝 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喝得厉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从前更加沉痛了。  “能互相劝慰的知心好友,我现在上哪里去找得出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近来他于追悼亡妻之后,总要想到这一段结论上去。有时候他的亡妻的 面貌,竟会同静儿的混到一处来。同静儿绝交之后,他觉得更加哀伤更加孤寂了。  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这事作了口实,跑 上静儿的家里去。一边这样的想,一边他又想起“坦好直”(Tannhaeuser) 里边的“盍县罢哈”(Wolfram von Eschenbach)来。“千古的诗人盍县罢哈呀!我佩服你的大量。我佩服你真能用高洁的心情来爱‘爱利查陪脱’。”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说。 Dort is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oert!So flieht fuer dieses Leben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Wagner’s tannhaeuser)  (你且去她的裙边,去算清了你们的相思旧债!)(可怜我一生孤冷! 你看那镜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念了几遍,他就自言自语的说:  “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的家里去的,古人能够这样的爱她的情人,我 难道不能这样的爱静儿么?”看他的样子,好象是对了人家在那里辩护他目下的行为似的,其实除了他自家的良心以外,却并没有人在那里责备他。迟迟的走到静儿家里的时候, 她们母女两个,还刚才起来。静儿见了他,对他微微的笑了一脸,就问他说:“你怎么这许久不上我们家里来?” 他心里想说: “你且问问你自家看吧!”  但是见了静儿的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只回 答说:“我因为近来忙得非常。”  静儿的母亲听了他这一句话之后,就佯瞋佯怒的问他说:“忙得非常? 静儿的男人说近来你倒还时常上他家里去喝酒去的呢。”静儿听了她母亲的话,好象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所以对她母亲说: “妈妈!”他看了这些情节,就追问静儿的母亲说: “静儿的男人是谁呀?”  “大学前面的那一家酒馆的主人,你还不知道么?”他就回转头来对静 儿说:  “你们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个儿子,我们还要 来吃喜酒哩。”  静儿对他呆看了一忽,好象要哭出来的样子。停了一会,静儿问他说, “你喝酒么?”  他听她的声音,好象是在那里颤动似的。他也忽然觉得凄凉起来,一味 悲酸,仿佛象晕船的人的呕吐,从肚里挤上了心来。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口了,只能把头点了几点,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对静儿看了一眼,静 儿也对他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同电光似的闪发了一下,静儿就三脚两步 的跑出外面去替他买下酒的菜去了。  静儿回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热 了。静儿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斟酒,然而他总不敢抬起头来看静儿一 眼,静儿也不敢仰起头来看他。静儿也不言语,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 两人呆呆的坐了一会,静儿的母亲从厨下叫静儿说:“菜做好了,你拿了去吧!” 静儿听了这话,却兀的仍是不动。他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眼,静儿好象是在那里落泪的样子。  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 人声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到了一条清净的路上。走了几步,走 上一处朝西的长坡的时候,看看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 物园内的树林的梢头,都染成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 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 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 向东的走上长坡去了。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大学的正门之后,他忽听见有人叫他说:“Y 君,你上哪里去!年底你住在东京么?” 他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同学。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箧,他大约是预备回家去过年去的。他对他同学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的回答说: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过年么?” “对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看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吧。”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哈??”  他的同学走开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 了许多时候,好象是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在 自言自语的说:“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 home!sweet home!” 他无头无脑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楼,在电灯底下坐了一会,他那昏乱的脑髓,把刚才在静儿家里听见过的话又重新想了出来: “不错不错,静儿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把几本旧书,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旧书拿到了学校前边的一家旧书铺里。办了一个天大的交涉,把几个大 天才的思想,仅仅换了九元余钱,还有一本英文的诗文集,因为旧书铺的主 人,还价还得太贱了,所以他仍旧留着,没有卖去。  得了九元余钱,他心里虽然在那里替那些著书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边 却满足得很。因为有了这九元余钱,他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他的最大 的目的,也能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些礼物送给静儿的这一件事情。 从旧书铺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给女子用的装饰品的店里,买了些丽绷(Ribben)犀簪同两瓶紫罗兰的香水,他就一 直跑回到了静儿的家里。静儿不在家,她的母亲只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他又进来了, 静儿的母亲好象有些在嫌恶他的样子,所以就问他说: “怎么你又来了?”“静儿上哪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听了这话,他就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丽绷香水拿了出来, 并且对她说:“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静儿,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吧。”静儿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装起笑容来说: “多谢多谢,静儿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吧。” 他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静儿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静儿回来了。静儿见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呆了一呆,就向他说: “啊,你又??”静儿到厨下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他这里来。他以为她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说,呆呆的坐 在他的面前,尽一杯一杯的只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来他拼命的叫她取酒的 时候,静儿就红了两眼,对他说:“你不喝了吧,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哪里说 起才好,他一边好象是对了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好象也是在那里哀悼自家 的样子。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跑出静儿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 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的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象是已经死 绝了的样子。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他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他 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 了一个尽量。他觉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转的样子。倒前 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他只见他的面前现出了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 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此地大约已经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了吧。” 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脑里,又起了痉挛,他又不是现在的他了。几天前的一场情景,又同电影似的,飞到了他的眼前。 天上飞满了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园的精养轩的门口,在那里接客。这一天是他们同乡开会欢迎 W 氏的日 期。在人来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女子医学专门 学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来赴会。他起初见她面的时候,不觉呆了一呆。 等那女子走近她身边的时候,他才同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走上前 去,对她说:“你把帽子外套脱下来交给我吧。” 两个钟头之后,欢迎会散了。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五点钟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挤得厉害。他走下楼来的时候,见那女子还没穿 外套,呆呆的立在门口。所以他就走上去问她说:“你的外套去取了没有?” “还没有。”“你把那铜牌交给我,我替你去取吧。” “谢谢。”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那一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 把她的外套帽子取来了之后,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 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从门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 了一忽,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失了。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似乎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请你等一等吧!”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 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阳依旧由东方升了起来。太阳的光线,射到牛込区役所前的揭示场的时候,有一个区役所的老仆,拿了一张告示,正在 贴上揭示场的板去。那一张告示说:行路病者,年龄约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长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黄,颧骨颇高,发长数寸,乱披额上,此外更无特征。 衣黑色哔叽旧洋服一袭。衣袋中有 Ernest Dowson’s Poemsand Prose一册,五角钞票一张,白绫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 S.S.等略字。身边遗留有黑色软帽一顶,脚穿黄色浅皮鞋,左右各已破损了。病为脑溢血。本月 二十六日午前九时,在牛込若松町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前之空地上发见,距死 时约可四小时。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牛込区役所示 一九二○年作(原载 1921 年 7 月 7、8、9、11、12、13 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沉 沦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 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一 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 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 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 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本六寸长的 Wordsworth①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 步。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声两声的犬吠声, 悠悠扬扬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 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 的蜃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Oh, you serene gossamer!You beautiful gossamer!①”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还是颠摇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喷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来。在这 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Ether)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 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象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象是梦到了桃花源里 的样子。他好象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久无穷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觉得 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 觉得乐极了。便不知不觉开了口,自言自语的说:“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愚弄你;只有这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 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 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老了罢。” 这样的说了一遍,他觉得自家可怜起来,好象有万千哀怨,横亘在胸中,一口说不出来的样子。含了一双清泪,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书上去。Behold her,Single in the field,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Aloneshecuts,andbindsthegrain,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Oh,listen!for the vale profound, Is overflowing with the sound.①
英国大诗人(1770——1850〕,现在普遍译为华兹华斯。——作者注①
英语:“啊,你这平静的轻纱!你这优美的轻纱!”——作者注看了这一节之后,他又忽然翻过一张来,脱头脱脑的看到那第三节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For old,unhappy,far-offthings, And battle long ago: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Some natural sorrow,loss,orpain,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这也是他近来的一种习惯,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次序的。几百页的大书,更可不必说了,就是几十页的小册子,如爱美生的《自然论》(Emerson’s《On Nature》),沙罗的《逍遥游》 (Thoreau’s《Ex-cursion》)之 类,也没有完完全全从头至尾的读完一篇过。当他起初翻开一册书来看的时 候,读了四行五行或一页二页,他每被那一本书感动,恨不得要一口气把那 一本书吞下肚子里去的样子,到读了三页四页之后,他又生起一种怜惜的心 来,他心里似乎说:“象这样的奇书,不应该一口气就把他念完,要留着细 细儿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后,我的热望也就不得不消灭,那时候 我就没有好望,没有梦想了,怎么使得呢?”他的脑里虽然有这样的想头,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儿厌倦起来,到了这时候,他总把那本书收过一边,不再看下去。过几天或者过几个钟头之后, 他又用了满腔的热忱,同初读那一本书的时候一样的,去读另外的书去;几 日前或者几点钟前那样的感动他的那一本书,就不得不被他遗忘了。放大了声音把渭迟渥斯①的那两节诗读了一遍之后,他忽然想把这一首诗用中国文翻译出来。《孤寂的高原刈稻者》他想想看,“The solitary reaper”诗题只有如此的译法。 你看那个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 你看那边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 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儿唱着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儿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儿悲凉的情味: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说否,她唱的究是什么? 或者她那万千的痴话 是唱的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战事,千兵万马; 或者是些坊间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闲说?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丧苦,自然的悲楚, 这些事虽是过去的回思,将来想亦必有人指诉。①
即华兹华斯。——作者注他一口气译了出来之后,忽又觉得无聊起来,便自嘲自骂的说道: “这算是什么东西呀,岂不同教会里的赞美歌一样的乏味么?英国诗是英国诗,中国诗是中国诗,又何必译来对去呢!” 这样的说了一句,他不知不觉便微微儿的笑起来。向四边一看,太阳已经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饱受了 一天残照,山的周围酝酿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岚气,反射出一种紫不紫红不红 的颜色来。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时候,喀的咳嗽了一声,他的背后忽然来了一个 农夫。回头一看,他就把他脸上的笑容改装成一副忧郁的面色,好象他的笑 容是怕被人看见的样子。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 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真同嚼蜡一般,毫无半点生趣。天气清朗的时候,他每捧了一本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贪那孤寂的 深味去。在万籁俱寂的瞬间,在水天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虫鱼,看看白 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有时在 山中遇着一个农夫,他便把自己当作了 Zarathustra①,把 Zarathustra 所说 的话,也在心里对那农夫讲了。他的 megalomania②也同他的 hypochondria③ 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在这样的时候,也难怪他不愿意上学校 去,去作那同机械一样的工夫去。他竟有连接四五天不上学校去听讲的时候。有时候他到学校里去,他每觉得众人都在那里凝视他的样子。  他避来避去想避他的同学,然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学的眼光, 总好象怀了恶意,射在他背脊上的样子。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 难受。看看他的同学们,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讲义,只有 他一个人身体虽然坐在讲堂里头,心思却同飞云逝电一般,在那里作无边无 际的空想。好容易下课的钟声响了!先生退去之后,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谈天的谈天,个个都同春来的燕雀似的,在那里作乐;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舌 根好象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兀的不作一声。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学来对 他讲些闲话,然而他的同学却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寻欢作乐去,一见了他那一 副愁容,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学了。“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一到了悲愤的时候,他总这样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静之后,他又不得不嘲骂自家说: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他们的同情,所以你怨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 他的同学中的好事者,有时候也有人来向他说笑的,他心里虽然非常感①
古代波斯的国教袄教的始祖(公元前一千年左右)。为尼采著《查拉图司屈拉如是说》一书之主人公。——作者注②
夸大妄想狂。——作者注③
忧郁症。——作者注激,想同那一个人谈几句知心的话,然而口中总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有几 个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远了。  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 霎时的红起脸来。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 然红起脸来,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讲他。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一天一天的 远背起来。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课之后,他挟了书包回到他的旅馆里来,有三个日本学生同他 同路的。将要到他寄寓的旅馆的时候,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红裙的女学生。 在这一区市外的地方,从没有女学生看见的,所以他一见了这两个女子,呼 吸就紧缩起来。他们四个人同那两个女子擦过的时候,他的三个日本人的同 学都问她们说:“你们上哪儿去?” 那两个女学生就作起娇声来回答说: “不知道!”“不知道!” 那三个日本学生都高声笑起来,好象是很得意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们讲了话似的,匆匆跑回旅馆里来。进了他自家的房,把书 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丢,他就在席上躺下了——日本室内都铺的席子,坐也席 地而坐,睡也睡在席上的——他的胸前还在那里乱跳;用了一只手枕着头, 一只手按着胸口,他便自嘲自骂的说:“You coward fellow, you are too coward!①“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  “Oh,coward,coward!”②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两女学生的眼 波来了。那两双活泼泼的眼睛!那两双眼睛里,确有惊喜的意思含在里头。然而再仔细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起来说: “呆人呆人,她们虽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她们所送的秋波,不是单送给那三个日本人的么?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复仇复仇,我总要复她们的仇。” 说到这里,他那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是伤心到极点了。这一天晚上,他记的日记说: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 他们日本人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学回去的人,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能捱得 过去。受尽了千辛万苦,积了十数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 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佳最美的七八年,我 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①
英语:“你这懦夫,你太怯懦!”——作者注②
英语:“啊,怯懦,怯懦!”——作者注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 从同情而来的爱情!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地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①内的“伊扶”②,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 心满意足了。  他的故乡,是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市,去杭州水程不过八九十里。这一条 江水,发源安徽,贯流全浙,江形曲折,风景常新:唐朝有一个诗人赞这条 江水说“一川如画”。他十四岁的时候,请了一位先生写了这四个字,贴在 他的书斋里,因为他的书斋的小窗,是朝着江面的。虽则这书斋结构不大, 然而风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风景,也还抵得过滕王高阁。在这小小的书斋里 过了十几个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来留学。他三岁时候就丧了父亲,那时候他家里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长兄在日本 W 大学卒了业,回到北京,考了一个进士,分发在法部当差,不上两年, 武昌的革命起来了。那时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 换中学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无恒性,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 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 所以他进了 K 府中学之后,不上半年又忽然转到 H 府中学来;在 H 府中学住 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 府中学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他那小小的 书斋里来。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进了 N 大学的预科。 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 种专制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压缩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礼拜三的晚 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准的, 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到九点二十分, 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旁的 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 对那些迷信的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的。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 托了校长的势,竟打起学生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 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情形,实在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 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书斋里去。那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了。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候, 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却好那时候石牌楼的 W 中学正在那里 招插班生,他进去见了校长 M 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 M 氏夫妻听,M 氏就许①
伊甸园是亚当和夏娃最初生活的地方(见《旧约》)。——作者注②
“伊扶”即夏娃,圣经故事中上帝所造的女人。——作者注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这 W 中学原来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 M 氏,也是一 个糊涂的美国宣教师;他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 H 大学不如了。与一位很卑 鄙的教务长——原来这一位先生就是 H 大学的卒业生——闹了一场,第二年 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 W 中学,他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 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 得很,在部里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学识,所 以部内上下都忌惮他。有一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不 肯,因此次长就同他闹起意见来,过了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 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时候正在绍兴军队里作军官,这一位二兄, 军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不能 如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 所藏的书籍,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 有时候他也用了华丽的文章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 的勇士,把他邻近的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 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清景;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的小说,用单纯的 外国文翻译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症的根苗,大概也就在这 时候培养成功的。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 不日可见命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赴 日本也。他接到了这一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 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①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过了半载,他就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里去了。这正是他十九岁的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 他的长兄便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 新生的侄女儿就回国去了。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  在这预科里预备一年,卒业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 生同学。他考入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 他的长兄定要他改到医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听了他长兄的话把 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 N 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 N 市是日本产美 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 N 市的高等学校去。四
他的二十岁的八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 行车到 N 市去。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①
浪漫时代的梦幻。里,洒满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 翠黛的样子。他一个人靠着了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 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的进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 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就忽然觉得热 起来了。“Sentimental,too sentimental!”① 这样的叫了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是为谁洒的呀!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 的余情,然而你平时不是说不爱东京的么?”“唉,一年人住岂无情。 “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身上 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壮淋漓, 同我一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 就取了一张明信片出来,垫在海涅(Heine)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 他东京的朋友。蛾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四壁旗亭争赌酒,六街灯火远随车。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夜后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在朦胧的电灯光里,静悄悄的坐了一会,他又把海涅的诗集翻开来看了。 Lebet wohl,ihr glatten Saele,Glatte Herren,glatte,Frauen!Auf 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 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Aus Heines Buch der Lieder.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你看那隐隐的青山,我欲乘风飞去; 且住且住, 我将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单调的轮声,一声声连连续续的飞到他的耳膜上来,不上三十分钟,他竟被这催眠的车轮声引诱到梦幻的仙境里去了。早晨五点钟的时候,天空渐 渐儿的明亮起来。在车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见一线青天还被夜色包住在那里。 探头出去一望,一层薄雾,笼罩着一幅天然的画图,他心里想了一想:“原 来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气,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过了一个钟头,火 车就到了 N 市的停车场。  下了火车,在车站上遇见了一个日本学生;他看看那学生的制帽上也有 两条白线,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学校的学生。他走上前去,对那学生脱了一脱 帽,问他说:“第 X 高等学校是在什么地方?” 那学生回答说: “我们一路去吧。”①
英语:“感伤,太感伤了!”——作者注  他就跟了那学生跑出火车站来;在火车站的前头,乘了电车。早晨还早 得很,N 市的店家都还未曾起来。他同那日本学生坐了电车,经过了几条冷 清的街巷,就在鹤舞公园前面下了车。他问那日本学生说:“学校还远得很么?” “还有二里多路。”  穿过了公园,走到稻田中间的细路上的时候,他看见太阳已经起来了。 稻上的露滴,还同明珠似的挂在那里。前面有一丛树林,树林荫里,疏疏落 落的看得见几椽农舍。有两三条烟囱筒子,突出在农舍的上面,隐隐约约的 浮在清晨的空气里。一缕两缕的青烟,同炉香似的在那里浮动,他知道农家 已在那里炊早饭了。  到学校近边的一家旅馆去一问,他一礼拜前头寄出的几件行李,已经到 在那里。原来那一家人家是住过中国留学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 那一家旅馆里住下了之后,他觉得前途好象有许多欢乐在那里等他的样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实情嘲弄了。原 来他的故里,也是一个小小的市镇。到了东京之后,在人山人海的中间,他 虽然时常觉得孤独,然而东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时的习惯尚无十分龃龉的 地方。如今到了这 N 市的乡下之后,他的旅馆,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并 无邻舍,左首门外便是一条如发的大道,前后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 并且因为学校还没有开课,别的学生还没有到来,这一家宽旷的旅馆里,只 住了他一个客人。白天倒还可以支吾过去,一到了晚上,他开窗一望,四面 都是沉沉的黑影,并且因 N 市的附近是一太平原,所以望眼连天,四面并无 遮障之处,远远里有一点灯火,明灭无常,森然有些鬼气。天花板里,又有 许多虫鼠,息栗索落的在那里争食。窗外有几株梧桐,微风动叶,飒飒的响 得不已,因为他住在二层楼上,所以梧桐的叶战声,近在他的耳边。他觉得 害怕起来,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对于都市的怀乡病(nostalgia),从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学校开了课,他朋友也渐渐儿的多起来。感受性非常强烈的他的性情, 也同天空大地丛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变成了一个大自然的宠儿, 一刻也离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他的学校是在 N 市外,刚才说过 N 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边的地平线,界限广大得很。那时候日本的工业还没有十分发达,人口也还没有增 加得同目下一样,所以他的学校的近边,还多是丛林空地,小阜低冈。除了 几家与学生做买卖的文房具店及菜馆之外,附近并没有居民。荒野的中间, 只有几家为学生而设的旅馆,同晓天的星影一般,散缀在麦田瓜地的中央。 晚饭毕后,披了黑呢的缦斗(le manteau),拿了爱读的书,在迟迟不落的 夕照中间散步逍遥,是非常快乐的。他的田园趣味,大约也是在这
IdyllicWanderings①的中间养成的。  在生活竞争并不十分猛烈,逍遥自在,同中古时代一样的时候;在风气 纯良,不与市井小人同处,清闲雅淡的地方;过日子正如做梦一般。他到了N 市之后,转瞬之间,已经有半载多了。 熏风日夜的吹来,草色渐渐儿的绿起来。旅馆近旁麦田里的麦穗,也一寸一寸的长起来了。草木虫鱼都化育起来,他的从始祖传来的苦闷也一日一①
田园诗般的徘徊。——作者注日的增长起来,他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一次一次的加起来了。 他本来是一个非常爱高尚爱洁净的人,然而一到了这邪念发生的时候, 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从小服膺的“身体发肤”“不敢 毁伤”的圣训,也不能顾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齿的说,下 次总不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个时候,种种幻想,又活泼泼的到他的 眼前来。他平时所看见的“伊扶”的遗类,都赤裸裸的来引诱他。中年以后的 madam②的形体,在他的脑里,比处女更有挑发他情动的地方。他苦闷一场, 恶斗一场,终究不得不做她们的俘虏。这样的一次成了两次,两次之后就成 了习惯了。他犯罪之后,每到图书馆里去翻出医书来看,医书上都千篇一律 的说,于身体最有害的就是这一种犯罪。从此之后,他的恐惧心也一天一天 的增加起来。有一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好象是一本书上说, 俄国近代文学的创设者 Gogol①也犯这一宗病,他到死竟没有改过来,他想到了 Gogol 心里就宽了一宽,因为这《死了的灵魂》②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样的。 然而这不过自家对自家的宽慰而已,他的胸里,总有一种非常的忧虑存在那 里。  因为他是非常爱洁净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洗澡一次,因为他是非常爱 惜身体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吃几个生鸡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 鸡子的时候,他总觉得惭愧得很,因为这都是他的犯罪的证据。他觉得身体一天一天的衰弱起来,记忆力也一天一天的减退了。他又渐渐儿的生了一种怕见人面的心,见了妇女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受。学校的 教科书,他渐渐的嫌恶起来,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那几本有名的海淫小 说,他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有时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诗来,他自家便喜欢得非常,以为他的脑力还没有破坏。那时候他每对着自家起誓说: “我的脑力还可以使得,还能做得出这样的诗,我以后决不再犯罪了。过去的事实是没法,我以后总不再犯罪了。若从此自新。我的脑力还是很可以的。” 然而,到了紧迫的时候,他的誓言又忘了。每礼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时候,他索性尽意的贪起欢来。他的心里想,自下礼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总不犯罪了。有时候正合到礼拜六或 月底的晚上,去剃头洗澡去,以为这就是改过自新的记号,然而过几天,他 又不得不吃鸡子和牛乳了。他的自责心同恐惧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闲,他的优郁症也从此厉害起来了。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一二个月,他的学校里就放了暑假。暑假的两个月 内,他受的苦闷,更甚于平时;到了学校开课的时候,他的两颊的颧骨更高 起来,他的青灰色的眼窝更大起来,他的一双灵活的瞳人,变了同死鱼的眼 睛一样了。五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苍空,一天一天的高起来。他的旅馆旁边的稻田, 都带起黄金色来。朝夕的凉风,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里去,大约秋冬的②
夫人。——作者注①
果戈里。——作者注②
即《死魂灵》。——作者注佳日,来也不远了。  一礼拜前的有一天午后,他拿了一本 Wordsworth 的诗集,在田塍路上逍 遥漫步了半天。从那一天以后,他的循环性的忧郁症,尚未离他的身过。前 几天在路上遇着的那两个女学生,常在他的脑里,不使他安静:想起那一天 的事情,他还是一个人要红起脸来。  他近来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总觉得有坐立难安的样子。他上学校去的时 候,觉得他的日本同学都似在那里排斥他。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也许久不去 寻访了,因为去寻访了回来,他心里反觉得空虚。他的几个中国同学,怎么 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寻访的时候,总想得些同情回来的,然而谈了几 句之后,他又不得不自悔寻访错了。有时候讲得投机,他就任了一时的热意, 把他的内外的生活都讲了出来,然而到了归途,他又自悔失言,心理的责备, 倒反比不去访友的时候更加厉害。他的几个中国朋友,因此都说他是染了神 经病了。他听了这话之后,对了那几个中国同学,也同对日本学生一样,起 了一种复仇的心。他同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一日一日的疏远起来。虽在路上, 或在学校里遇见的时候,他同那几个中国同学,也不点头招呼。中国留学生 开会的时候,他当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儿个同胞,竟宛然成了两 家仇敌。他的中国同学的里边,也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因为他自家的结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恶,所以他专喜讲人的丑事,以掩己之不善,说他是神经病,也是 这一位同学说的。他交游离绝之后,孤冷得几乎到将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馆里,还有一个主人的女儿,可以牵引他的心,否则他真只能自杀了。他旅馆的主人的 女儿,今年正是十七岁,长方的脸儿,眼睛大得很,笑起来的时候,面上有 两颗笑靥,嘴里有一颗金牙看得出来,因为她的笑容是非常可爱,所以她也 时常在那里笑的。他心里虽然非常爱她,然而她送饭来或来替他铺被的时候,他总装出一种兀不可犯的样子来。他心里虽想对她讲几句话,然而一见了她,他总不能 开口。她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气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 面前实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来她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他每不得不跑出 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却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有一天礼拜六的晚 上,旅馆里的学生都上 N 市去行乐去。他因为经济困难,所以吃了晚饭,上 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来了。回家来坐了一会,他觉得那空旷的二层楼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静悄悄的坐了不耐烦起来的时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 不由主人的房门口经过,因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就在大门的边上。他记得 刚才进来的时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那儿吃饭。他一想到经过她面前的时 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丢了。
拿出一本 G.Gissing①的小说来读了三四页之后,静寂的空气里,忽然传 了几声煞煞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一霎时的急了起 来,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的开了房门,拖鞋也不拖,幽手 幽脚的走下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兀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 偷看。原来他旅馆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间壁,从便所的玻璃窗里看去,浴①
吉辛(),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作者注室里的动静了了可见。他起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 他竟同被钉于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一双肥白的大腿! 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来。愈看愈 颤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璃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气包住的那赤裸 裸的“伊扶”便发了娇声问说:“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烧的一样,口也干渴了。一边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边就把他的被窝拿出来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复去,总睡不着,便 立起了两耳,听起楼下的动静来。他听听泼水的声音也息了,浴室的门开了 之后,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好象是走上楼来的样子。用被包着了头,他心里的 耳朵明明告诉他说:“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喜欢的。  他屏往了气息,尖着了两耳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并无动静,又故意咳嗽 了一声,门外亦无声响。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时候,忽听见她的声音,在楼下 同她的父亲在那里说话。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拼命想听出她的话来,然而 无论如何总听不清楚。停了一会,她的父亲高声的笑了起来,他把被蒙头的 一罩,咬紧了牙齿说:“她告诉了他了!她告诉了他了!”  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着。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时候,他就 惊心吊胆的走下楼来。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儿还没有起来之 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个旅馆,跑到外面来。官道上的沙尘,染了朝露,还未曾干着。太阳已经起来了。他不问皂白,一直的往东走去。远远有一个农夫,拖了一车野菜慢慢的走来。那农夫同他 擦过的时候,忽然对他说:“你早啊!”  他倒惊了一跳,那清瘦的脸上又起了一层红潮,胸前又乱跳起来,他心 里想:“难道这农夫也知道了么?” 无头无脑的跑了好久,他回转头来看看他的学校,已经远得很了。太阳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银饼大的表也不在身边。从太阳的角度看起来, 大约已经是九点钟前后的样子。他虽然觉得饥饿得很,然而无论如何,总不 愿意再回到那旅馆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儿相见。想去买些零食充一充饥, 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钱在那里。他到一家乡下的杂 货店内,尽那一角二分钱,买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寻一处无人看见的地方 去吃去。走到了一处两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一望,只见与他的去路横 交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条路是向南斜低下去的, 两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这路是从一条小山中开辟出来的。他刚才走来的那条大道,便是这山的岭脊,十字路当作了中心,与岭脊上的那条大道相 交的横路,是两边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迟疑了一会,他就取了那一条向 南斜下的路走去。走尽了两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 岸的市内。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划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这大约就是 A 神宫了。” 他走尽了两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见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墙,围住着几间茅舍,茅舍的门上悬着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额。他 离开了正路,走上几步,到那女墙的门前,顺手的向门一推,那两扇柴门竟 自开了。他就随随便便的踏了进去:门内有一条曲径,自门口通过了斜面, 直达到山上去的。曲径的两旁,有许多苍老的梅树种在那里,他知道这就是 梅林了。顺了那一条曲径,往北的从斜面上走到山顶的时候,一片同图画似 的平地,展开在他的眼前。这园自从山脚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顶 上的一块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顶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绝壁,与隔岸的绝壁相对峙,两壁的中间,便 是他刚走过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通路。背临着了那绝壁,有一间楼屋,几间 平屋造在那里。因为这几间屋,门窗都闭在那里,他所以知道这定是为梅花 开日卖酒食用的。楼屋的前面有一块草地,草地中间有几方白石,围成了一 个花圈,圈子里,卧着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尽头,山顶的平地正要向南斜 下去的地方,有一块石碑立在那里,系记这梅林的历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 上坐下之后,就把买来的零食拿出来吃了。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四面并无人声,远远的树枝上时有一声两声的鸟鸣声飞来。他仰起头来看看澄清的碧空,同那皎洁的日轮, 觉得四面的树枝房屋,小草飞禽,都一样的在和平的太阳光里受大自然的化 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记忆,正同远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哪里去 了。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又来又去的曲径很多。他站起来走来走去的走了一会,方晓得斜面上梅树的中间,更有一间平屋造在那里。从这一间房 屋往东的走去几步,有眼古井,埋在松叶堆中。他摇摇井上的唧筒看:呷呷 的响了几声,却抽不起水来。他心里想:“这园大约只有梅花开的时候开放一下,平时总没有人住的。”想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的说: “既然空在这里,我何妨去问园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来,打算去寻园主人去。他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好遇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农夫走进园来。他对那农夫道歉之后,就问他说: “这园是谁的,你可知道么?”“这园是我经管的。” “你住在什么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面的。”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那农民指着道路西边的一间小屋给他看。他向西一 看,果然在西边的高壁尽头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在那里。他点了点头,又问 说:“你可以把园内的那间楼屋租给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个人么?” “我只一个人。”“那你可不必搬来的。” “这是什么缘故呢?”  “你们学校的学生,已经有几次搬来过了,大约都因为冷静不过,住不 上十天就搬走的。”“我可同别人不同,你但能租给我,我是不怕冷静的。” “这样岂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么时候搬来?” “就是今天午后吧。”“可以的,可以的。” “请你替我扫一扫干净,免得搬来之后着忙。” “可以可以,再会!”“再会!” 六搬进了山上梅园之后,他的忧郁症(hypochondria)又变起形状来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长兄,为了一些儿细事,竟生起龃龉来。他发了一封长长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长兄绝了交。 那一封信发出之后,他呆呆的在楼前草地上想了许多时候。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实这一次的决裂,是发始于他的。同室 操戈,事更甚于他姓之相争,自此之后,他恨他的长兄竟同蛇蝎一样。他被 他人欺侮的时候,每把他长兄拿出来作比:“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长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 出来。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自 家是一个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的细数起 来。他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的流 下来。他在那里哭的时候,空中好象有一种柔和的声音对他说:“啊吓,哭的是你么?那真是冤屈了你了。象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样的虐待,这可是真冤屈了你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 怕伤害了你的身体!”他心里一听到这一种声音,就舒畅起来。他觉得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 他因为想复他长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学的医科丢弃了,改入文科里去。他的意思,以为医科是他长兄要他改的,仍旧改回文科,就是对他长兄宣战的一种明示。并且他由医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学校须迟卒业一年。他心里想, 迟卒业一年,就是早死一岁,你若因此迟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对你长兄含一 种敌意。因为他恐怕一二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仍旧和好起来;所 以这一次的转科,便是帮他永久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  气候渐渐儿的寒冷起来,他搬上山来之后,已经有一个月了。几日来天 气阴郁,灰色的层云,天天挂在空中。寒冷的北风吹来的时候,梅林的树叶 已将凋落起来。  初搬来的时候,他卖了些旧书,买了许多炊饭的器具,自家烧了一个月 饭,因为天冷了,他也懒得烧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给了山脚下的园 丁家包办,他近来只同退院的闲僧一样,除了怨人骂己之外,更没有别的事 了。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来。把朝东的窗门开了之后,他看见前面的地平线上有几缕红云,在那里浮荡。东天半角,反照出一种银红的灰色。因为 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欢喜。他 走到山的斜面上,从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觉得满身的气力,一 霎时回复转来的样子。他便跑上楼去,拿了一本黄仲则①的诗集下来,一边高 声朗读,一边尽在那梅林的曲径里,跑来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会,太阳起 来了。  从他住的山顶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里的稻田都尚未 收割起。金黄的谷色,以绀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着一天太阳的晨光,那 风景正同看密来(Millet)①的田园清画一般。他觉得自家好象已经变了几千 年前的原始基督教徒的样子,对了这自然的默示,他不觉笑起自家的气量狭 小起来。  “饶赦了!饶赦了!你们世人得罪于我的地方,我都饶赦了你们罢!来, 你们来,都来同我讲和罢!”  手里拿着了那一本诗集,眼里浮着了两泓清泪,正对了那平原的秋色呆 呆的立在那里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忽听见他的近边,有两人在那里低声的 说:“今晚上你一定要来的哩!” 这分明是男子的声音。 “我是非常想来的,但是恐怕??”他听了这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之后,好象是被电气贯穿了的样子,觉得自家的血液循环都停止了。原来他的身边有一丛长大的苇草生在那里,他立 在苇草的右面,那一对男女,大约是在苇草的左面,所以他们两个还不晓得 隔着苇草,有人站在那里。那男人又说:“你心真好,请你今晚来吧,我们到如今还没在被窝里××。”他忽然听见两人的嘴唇,咂咂的好象在那里吮吸的样子。他正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样, 就惊心吊胆的把身子屈倒去听了。“你去死罢,你去死罢,你怎么会下流到 这样的地步。”他心里虽然如此的在那里痛骂自己,然而他那一双尖着的耳 朵却一言半语也不愿意遗漏,用了全副精神在那里听着。地上的落叶索息索 息的响了一下。解衣带的声音。男人嘶嘶的吐了几口气。 舌尖吮吸的声音。 女人半轻半重,断断续续的说:  “你!??你!??你快??快××罢。??别??别??别被人?? 被人看见了。”  他的面色,一霎时的变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红了起来。他的 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的发起颤来。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开去,但是他的 两只脚,总不听他的话,他苦闷了一场,听听两人出去了之后,就同落水的 猫狗一样,回到楼上房里去,拿出被窝来睡了。七他饭也不吃,一直在被窝里睡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才起来。那时候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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