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命运运刀锋怎么全身光秃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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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所指(下)
这次对决,是一次真正铁与血的战斗,是一次名副其实的生死较量。那种残酷程度,从《黄店县志》中可见,抗日部队战死近三千人,朱昌寅贾奎两将军也于此次战役中壮烈殉国。
六七十年过去了,六七十年前的那场战斗,至今让一些战史专家谈到,仍唏嘘不已。
当日,我大爷带着部队来到黄店城才发现,形势远远出乎自己的估计。
小鬼子围住县城冯显光部,并在县城外修筑工事,碉堡林立,做好一切抵御增援部队的准备。同时,藤野调动上津部队,快速挺进,准备迅速赶到黄店城,将我大爷部队围困起来,包了饺子。
那是一场生死搏杀。
那是一场意志的较量。
战斗一开始,小日本的飞机大炮一起震响,我大爷的阵地上,硝烟弥漫,血肉横飞。战斗进行了两天,只有损耗,没有进展。大家都劝,旅座,退吧,敌人火力太猛。我大爷不答应,拍着桌子说,冯显光咋办?扔给小日本?那样做,我们是人吗?
王屠户说,攻不进去,上津日军也快突破贾奎他们防线了。
我大爷听不进任何劝告,坚决不走,说攻不进去也要攻,死也死在这儿。
王屠户说,不会是为了冯二小姐吧?
我大爷脸色不好看了,冰冷如霜。我大爷说,都是塔元街人啊兄弟,我扔下他们让小鬼子杀啊砍啊,我是人嘛?以后,我有脸再回去见塔元街人吗?
王屠户一咬牙,说军长,我错了,但仗不能这样打。我爷也点点头,同意王屠户的看法。最后商量决定,让冯显光组织力量晚上突围,这边组织敢死队迎接。至于我爷,带着自己那部分人马向上津方向运动,增援郧山支队:如果日军没突破郧山支队阻击,天柱山部队就势参入战斗;如果日军突破郧山支队阻击,天柱山部队就地设防,务必挡住小鬼子,不让其突破防线。
我爷他们还没赶到上津,郧山支队通讯员就来了,告诉我爷,日军上津部队有一千多人,火力太强了,郧山支队牺牲太大,已经退下来了。我爷急了,问贾司令呢,能不能再拖小鬼子一下,自己好构筑工事。通讯员眼圈红了,低下头,许久低声道,贾司令牺牲了。
我爷愣住了,长叹一声说,贾司令,朱家兄弟欠你的了。
柳叶儿也摘下帽子,低下头,流下泪来。
通讯员说,贾司令是被小鬼子的一块炮弹片击中,穿胸而过牺牲的,临死前他让我告诉你们,小鬼子来势不善,不能硬碰,还是先让一步。我爷没说什么,问郧山支队情况怎样,通讯员说,死伤达三分之一,现在在周明副司令的率领下,撤向山里了。
我爷送走通讯员,找来张结巴,让挑选三百多个擅长射击的兄弟,两两一组,到上津来这儿的沿途树林中分散埋伏,一次不要打多,打死一个小鬼子就走,不要和小鬼子死缠,不要让小鬼子打到自己。
张结巴敬礼,是!
我爷吩咐说,兄弟们打完,就到一个地方统一集合,然后赶到柳树沟支援我们。
张结巴点了人,马上走了。
我爷估计上津日军快到了,来不及构筑工事,让其余兄弟赶紧后撤,到了距上津一百二十多里地的柳树沟口,设下防线,构筑工事。我爷对兄弟们动员道,黄店部队的命运,就掌握在我们手里。打胜了,我们是黄店功臣;打败了,我们就成了罪人,千古罪人。
大家一听,忙着修筑起工事来。
到了下午,小鬼子拖死负伤而来。我爷对柳叶儿道,小鬼子被郧山支队和张结巴他们揍得不轻,给我们减轻了负担了。
柳叶儿点点头,叹口气,可惜了贾司令,多好的人啊。
我爷不说话,也默默地点点头。
小鬼子的部队越来越近了,我爷喊声打狗日的,所有的枪都响起来,小鬼子倒下一片,忙爬了下来。我爷说,小鬼子要打炮,快跑。
天柱山兄弟们听了,忙转身迅速进入第二道防线。我爷告诉兄弟们,小鬼子来了,大家放空枪,扔石头砸。大家都瞪着眼睛望着我爷,大惑不解。我爷一瞪眼说,望啥,听命令。
大家都没了声音,积极做起准备来。
果然,日军的炮弹一颗颗砸向第一道防线,有的也飞到第二道防线,阵地上一片硝烟。一阵炮击之后,炮声停下,小鬼子冲了上来,进入第一道防线,把这儿做为阵地,向二道防线冲锋。离阵地还很远,我爷喊声打,所有的枪都噼里啪啦放了起来,都是空枪,没一颗子弹飞出来。有的战士放下枪,干脆不打,扔起了石头。
小鬼子的指挥官一见大喜,指挥刀一扬,吼道,支那军没子弹了,冲!
小鬼子们听了命令,端起刺刀,黄压压地冲上来,鼻子眼睛都快看清了,我爷大吼一声,打啊。一枪打倒一个小鬼子。战士们的枪都响了,子弹雨一样泼下来。小鬼子倒下一批人,掉转屁股就撤,我爷忙一抽大刀喊一声杀,别让小鬼子跑了。大家听了,更是舍命杀了出来。我爷他们知道,只有咬紧小鬼子,小鬼子的枪炮就不好使了,论玩刀,天柱山兄弟们现在已经不怵小鬼子。
又一次,天柱山独立团的大刀显了神威。
日军千余人,经过郧山支队的阻击,加上张结巴的沿途袭击零敲碎打,早已气喘吁吁不堪一击了,在我爷部下的大砍刀下,一个个倒下,日军指挥官仍力进不退。这时,日军屁股后枪声大起,张结巴带着他的部下从后面攻上来,日军指挥官一声长叹,率领没死的小鬼子杀出一条血路窜回上津据点,再不露头了。
我爷带着战胜的部队,清扫战场,补充弹药,一片欢声笑语,还没结束,一匹快马飞到跟前,王老好跃下马,大哭道,二爷,快去洪垣镇,大爷不行了。
我爷听了,吓得一屁墩儿坐在地上,魂飞魄散,当即将部队交给张结巴带着,随后赶来。自己和柳叶儿带着几个人骑马飞奔向洪垣镇。
我大爷部队和冯显光的部队已败退到洪垣镇,驻扎下来。我大爷身受重伤,已处于弥留之际。
那夜,我大爷按计划给冯显光拍了电报,半夜时,那边枪声大作,冯显光组织部队开始突围。可是小鬼子仿佛知道了消息似的,在冯显光突围的地方加派重兵,层层包裹上来。一下子,冯显光部队就陷入了包围圈,小鬼子机枪嘟嘟嘟地扫,冯显光的士兵倒麦子一样。
我大爷早已点了四百多兄弟,拿着冲锋枪,佩着大刀,组成敢死队。
王屠户说,军长,我当队长。
我大爷想想,点点头,拍拍他的肩道,兄弟,生死一搏,就看你的了。王屠户点点头,带着敢死队走了,枪声继而爆豆一样响起来,不一会儿,王屠户被抬回来,大口地吐着血,一颗子弹从他的脖子穿过,已经不行了,他拉着我大爷的手道,大爷,我尽力了。我大爷流着泪点着头,说兄弟你尽力了,你是塔元街的汉子。王屠户说大爷,你是对的,我们都是塔元街人,这时候——不应记仇。
我大爷点头,忙着给王屠户捂住伤口,喊卫生员快来。
王屠户摇着头,说不行了,救——他们——啊,大爷!说完,停止了呼吸,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大爷轻轻地抚上他的眼睛,轻轻地说,兄弟,你走好,大哥去。
我大爷下令,让战士们捉一些狗来,越多越好。
这儿的人,别的不好养,专爱养狗,一家一个。因此,不长时间,战士们就抓来两百多条狗,望着我大爷,以为上阵之前,宰了这些狗,给大家打牙祭,做红烧狗肉哩。
我大爷没有这样,而是吩咐,让给这些狗弄些肉来吃。
我大爷拉出自己的黄黄,亲自喂着,不时地抚摸着黄黄的头。这只狗,是我大爷的功臣,一次,我大爷在战斗中负伤,昏死过去,打扫战场时,战士们找不见我大爷,以为我大爷被小鬼子俘虏了。可是,黄黄不走,愣是到处跑着,狂吠着,最后钻进一条水沟,拖出一个受伤晕死过去的人,是我大爷。
因此,我大爷对黄黄,如对亲人一样。
现在,他却要献出黄黄。
我大爷的做法血腥而独特,他让黄黄带队,领着那些狗,排在阵前。每条狗身上都捆着个炸药包,身后站着个战士,手里拿着把匕首,喊声预备起,战士们迅速点燃炸药包上的导火索,在狗屁股上闪电般插上一匕首。狗们负痛,一只只像箭一样冲向日军阵地,轰轰隆隆的响声中,血雨纷飞。
黄黄没插匕首,我大爷点燃导火索,用手指指,黄黄第一个冲了过去,然后在硝烟中消失了。
我大爷的眼中,蒙上一层薄雾。
小鬼子显然没想到我大爷会来这么一手,一时,阵营大乱。
看差不多了,我大爷高喊一声,敢死队的兄弟,跟着我冲。一跃上马,俯身马腹,抱一挺歪把子机枪,机枪子弹瓢一样泼。敢死队员看到旅长这样,也紧跟着冲上去,子弹交织成一片火海,不时的,大刀片子在夜晚闪着寒光。
小鬼子终于顶不住啦,向后纷纷退去,冯显光的部队也趁机向外冲来,两支部队相遇。我大爷喊了一声,冯二小姐!没有回答。我大爷急了,继续向里杀去,大声喊,冯二小姐,你在哪儿?旁边,人堆里,一个声音答应一声,借着炮弹火光,我大爷看见一张脸,虽染满烟灰,却仍清晰如花。我大爷说,你没事吧?
冯二小姐说,嗯,没事。
我大爷一把拉住冯二小姐,将她提过来,放在马后,喊一声冲。会合一起的将士喊杀着,冲了出去。冯二小姐轻紧紧搂着我大爷的腰,头靠在他背上。这一刻,一定是我大爷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可惜,这种幸福大短暂了,就在所有人都即将突破敌阵时,我大爷身子忽然一震,轻轻哼了一声。
你咋了?冯二小姐问。
抱紧我。我大爷说,一声不吭,附在马背上。
我大爷的军队和冯显光的军队突出藤野阻挡,撤了下来。我大爷是被抬着的,他负了重伤,一颗子弹从胸前射入,斜透背后。我爷赶到时,我大爷已昏迷过去。我爷附在我大爷耳边,轻声喊,大哥,你醒醒,我是你二弟。
过了一会儿,我大爷慢慢睁开眼,醒了,好像走了一段长长的路一样疲劳。看到我爷,我大爷脸上浮出一丝笑,轻声说,昌寅,好好干。
我爷含泪点头,嗯。
我大爷说,当一军统帅,打仗,你比我强,可遇事,你不够沉着。然后,我大爷对柳叶儿说,帮帮他,他发火时要劝劝他。柳叶儿点着头流着泪。
我大爷说,老二千万记住了,国民党共产党你投谁都行,都是咱窝子内的,可不能学老三,投小鬼子啊。说完,长声叹息。我爷忙说,大哥,你放心,我和小鬼子势不两立。
我大爷点点头,让叫冯二小姐来。
不一会儿,冯二小姐进来了,见了我大爷,不停地哭不听地念叨,大哥,你——你一定要好起来。
我大爷笑了,我大爷说,我不行啦,秀儿。冯二小姐的闺名,我大爷从没喊过,这一喊,冯二小姐更是哭个不停,大哥,你一定要挺住。
我大爷说,我们老三对不起你,他混蛋。
冯二小姐更是泣不成声。
我大爷说,他要能回头,该多好啊!
冯二小姐忙拉着我大爷的手,劝道,大哥,我到时去劝他,一定劝回他。我大爷摇着头,眼光已散乱了,慢慢拿出一个镯子,说我娘给的,让我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我大爷眼睛里满是一种渴望,望着冯二小姐。冯二小姐流着泪,拿了镯子轻轻戴在腕上,说大哥,好看吗?
我大爷不答应,大家定睛一看,我大爷已停止了呼吸。我大爷死的那年,是一九四三年,是年,他三十五岁。
四三年,对我爷来说,是段黑色日子,我爷提着大刀,绕室彷徨,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经黄店一战,我大爷和我爷的部队,总共只剩下一团人马。
我大爷也战死了,天柱山兄弟的士气,降到了零点。
我爷面对这点人马,想缩编成一团,自任团长,其他几人为营长,这样,便于部队的机动和指挥。谁承想,这些哥们儿一个个官瘾倒挺大的,张结巴第一个站起来反对,一硬脖子说,凭凭凭什么下我啊团长,我我啊打败了吗?
王老好更不干了,嚷道,要命可以,下官,老子不答应。
我爷一听火了,一拍桌子站起来,瞪圆了眼睛。还是柳叶儿站出来,挥挥手,让大家都坐下,提出一个折中建议,取消营一级建制,旅的建制仍然保存,我爷暂任代旅长,刘贵山、王老好、张结巴各带一团。这一来,王老好他们没说的了,三人相当于各下一级,不过,这三位干得挺欢实,他们要的是个面子嘛。
然后,就是退,我爷带着部队一路退下去。
藤野攻七里峡,我爷一挥手,退。藤野攻王庄,我爷一挥手,退。小鬼子开始攻塔元街了,大家想,人家这回可是打到家门口了,该打驴日的了。&谁知,我爷手一挥,喊声退。全部人马一听炸了,天柱山部队的家底都是出自塔元街啊,这儿是自己的家啊,还退,退哪儿去?
王老好说,不退了,死也死在这儿,不退了。
张结巴应和着,退啊啊退个鸟,我啊看旅长胆啊子给吓破了。
刘贵山不说什么,显然,心里很是有意见。
我爷当时不说,在军事会议上吼了起来。我爷一手叉腰气壮山河地吼道,咋的,驴日的,我的命令不管用了?谁想用脖子试试老子的刀。说完,眼睛环视一下入会人员,然后落在王老好和张结巴脸上。张结巴低下了头,努着嘴,唧唧哝哝了几声,没发言,自己嘴不好使,还是让王老好来。王老好看看大家,站起来说,旅长,你总要让我们晓得退的道理嘛。
我爷瞪了他一眼,问,我大哥这次失败是啥原因?
王老好眼皮一翻说,小鬼子狗日的炮太猛了嘛,又是炮弹又是机枪又是破飞机哩。
我爷说是哩,明知人家炮火厉害,为啥子要去硬碰硬?
张结巴终于忍不住了,接过话茬道,不是啊为救冯冯显光吗啊?
我爷逮住机会反攻了,问道,是啊,我们要救那个啊?大家都摇摇头,我爷说,不救人,和人家硬碰个啥,在塔元街打仗,是救这儿的老少爷们儿啊?几颗炮弹下来,死的是谁,还不是塔元街上的老少爷们儿啊?大家听了,都点头,吁了一口气,一致通过,让出塔元街,撤。
大家本来都以为,这样一撤,小鬼子就会放过了塔元街,就不会拿塔元街的父老乡亲开刀了。可是,事实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当他们爬上塔元街后的大梁时,后卫传来消息,小日本进了塔元街,一把火把塔元街烧了,第一家烧的就是朱家大院,然后就杀人,把人集中在盐坪,用机关枪扫,一次杀了三百多人,血流成河啊。
部队中,顿时哭声一片骂声一片,有的战士抽出大刀,砍着石头,砍得火星直溅。
我爷没说话,紧紧地咬着牙,咬破了嘴唇,一缕血从牙缝中迁延不断地流出来。我爷面对着塔元街的方向,“嗵”一声跪下,抽出大刀割破手指,沾着血对天发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此仇不报,我朱老二是猪是狗,不算人类之数。说完,站起来,转身就走。所有战士见了,都学着样子,举刀发誓,誓报此仇,然后转身,跟着我爷向后撤去。我爷并不按照过去的路线走,而是引着小日本,绕着山打圈子。我爷说,暂时不能上山,得找准机会,敲打一下藤野,让他知道,天柱山兄弟不是软蛋。
部队绕进大山,四处乱钻乱转,小鬼子在后紧紧跟着,寸步不放。
这天,部队来到一个叫磙子坪的地方。这儿是一面十几里的斜土坡,黄土地上,密密麻麻,散着一种狗卵子石。这种石头,是泥黄色,一个个溜圆的,有的如黄豆,有的如肉丸如鸡蛋。除了这样的石头外,这儿寸草不生。所以,当地人叫它叫磙子坪。
一条路穿过磙子坪,伸向远处的山里。
部队沿着这条路,一步一步小心走着,稍不注意,脚下一滑,不是个马趴,就是个仰面朝天。我爷走的有些心不在焉,多少天了,找不着战机,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旁边的柳叶儿,不是这儿人,还不知道狗卵子石的厉害,看见我爷不说话,回过头去,一不小心,哎哟一声,踩着了一颗狗卵子石,脚下一滑,就要跌倒。我爷听见声音,抬起头,忙一把扶住柳叶儿,可自己脚下也踩着了颗石头,脚步随之一滑,倒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柳叶儿,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动不动。柳叶儿说哎,你没事吧?我爷不说话,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柳叶儿脸红了,说你松手啊。我爷仍不松手,呆呆地睡在那儿。柳叶儿脸更红了,说放手啊,都看着哩。我爷突地一松手,柳叶儿一挣,险些摔倒,很生气地道,你怎么啦?我爷一骨碌坐起来,大叫道,不走了,打一仗。
柳叶儿一惊,四周望望,说无遮无盖的,咋打?
我爷说,这样小鬼子才不防备呢。
我爷作战命令一下,所有人都惊呆了,一面斜土坡,没处埋伏,也难以修筑工事啊。我爷说,老子让小鬼子祭祭刀,给塔元街父老报仇。大家一听,气上来了,忙问咋打。我爷让大家都换上草鞋,只能穿草鞋打仗。柳叶儿眼睛一亮,说,二哥,好!
埋伏的办法很简单,王老好带一百人埋伏在路这边山坡上,张结巴带一百人埋伏在坡那边。我爷要求,每人都挖一个坑,干土放一边,湿土运走,然后卧下去,脸用衣服盖着,盖上干土,一人衔根竹管,竹管一端浅浅地露在土外面。
埋伏的战士,一人一颗手榴弹一把大刀,小鬼子来了,跳起来,扔出手榴弹,然后拼刀子。
我爷带着一部分人马,把战场伪装得如过去一样,丝毫不露出埋伏人的痕迹,接着,找了条大水沟躲起来,躲不下的,让柳叶儿刘贵山带着,在磙子坪上边不远的一处叫刀背梁的地方修筑工事,迎接伏击的兄弟。
王老好张结巴的人马埋伏好,整整等了一个上午,到了下午,小鬼子才匆匆而来。
战斗,首先由王老好张结巴他们开始。
小鬼子认为,我爷他们已被赶得鸟不拉屎了,已经没有杀回马枪的能力了,再加上这么光秃秃的地方,秃子的脑袋一样,一眼看得清清楚楚,连只虱子也无处藏,更别说藏个人。小鬼子怎么也没防到,地面上没藏人,地面下还藏着人啊。听得一声枪响,二百多个灰头土脸的人一跃而起,二百来颗手榴弹扔出去,二百来柄钢刀闪起寒光剁过来。
近身了开不成枪啊,会伤着自己人的。藤野指挥刀一抽,指挥小日本也拼起刺刀来。
这时,藤野才知道我爷选磙子坪做战场的妙处。小鬼子穿的牛皮鞋,吭哧吭哧的,还没站稳就是一跤,刚趴起来,“啪”又是一下。穿草鞋就要稳得多了,大刀只管摔出风来,刀刃之下,小鬼子脑袋鸡蛋西瓜一样滚落地上。也有小鬼子学聪明了,忙脱了鞋,可是也不行,卵石硌脚,痛得钻心,还不如穿鞋摔跤好。
我爷看时机到了了,刀高高举起,扯着破嗓子喊,兄弟们,为塔元街父老乡亲报仇的时候到了。一跃出来,身后,二百多战士举起大刀紧跟着,向小鬼子冲去。
阳光下,磙子坪上一片白光闪亮,小鬼子,尤其是藤野,第一次领教了地利之便的作用。他也连摔了两跤,站起来,指挥刀在地下狠狠戳了两下,大骂道,八嘎,撤!
小鬼子们一听,再也顾不了东洋武士的威风,转过身连爬带滚地跑了。我爷带着兄弟们一口气追到几里外的八里垭,才迅速撤了回去。
我爷撤了,磙子坪上留下了一百多具小鬼子的尸体。
我爷指挥的这一战,让王老好佩服死了,对我爷说,旅长,亏你想得出来。张结巴在旁边,忙狗摇尾巴一样巴结着,结结巴巴拍着马屁,所以人人人啊家是旅长嘛。柳叶儿在旁边瞥了我爷一眼,笑笑的。张结巴说柳叶儿——
我爷说,参谋长。
张结巴忙立正道,是,参参啊参谋长,你笑啥哩?还在想啊旅长抱的那事嘛?
柳叶儿一听脸色通红,白了张结巴一眼,结巴嘴里吐不出象牙。
张结巴说,不吐象牙,吐实啊话嘛。
我爷咳嗽了一声。我爷感到,这一战之后,他的咳嗽极具威慑力,就像他的大刀一样。我爷说快走吧,小心小鬼子的炮弹。我爷他们走到离刀背梁不多远,小鬼子的炮弹落在了磙子坪上,轰轰隆隆一片烟雾。我爷咂咂舌说,这小鬼子炮弹就是厉害。
王屠户说,拼起刺刀来驴日的也不含糊。
我爷他们通过这一战,士气慢慢恢复起来,战士们又说笑起来。
离天柱山还有五十里左右,我爷停住了。我爷坐在地下,用一根树棍子划啊划啊,划了一地叉叉道道,然后抬起头道,我们上天柱山,小鬼子马上会攻来,天柱山很难攻破,但就怕小鬼子长时间围山。
大家点着头,都明白,小鬼子一旦围山,山上的粮食弹药有限,时间一长,就会被攻破。所以,柳叶儿说,我们不上天柱山,学郧山支队打游击。
我爷摇头,说,不,上山。
让让啊小鬼子围?张结巴睁大了眼问。
我爷点头,然后分析,藤野之所以敢于一直大胆追踪我们,丝毫不怕遭到冯显光和郧山支队的袭击,听说是这两部也受到了小鬼子的牵制。
柳叶儿他们张大了嘴,“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我爷继续分析,藤野在黄店作战中,虽然取胜,但也受到极大损耗,目前兵力也一定有限,他的主力既然在追踪天柱山部队,攻打另两处的力量一定很薄弱,只不过,目前那两部损失也较大,无法打败牵制他们的小鬼子。见三人点头同意,我爷说出自己的用兵方案,张结巴王屠户各带四百人,分别去支援冯显光和郧山支队,打败那两支小鬼子,藤野就没戏唱了。
王屠户一拍腿,对,然后我们请冯显光和郧山支队来援救咱。
我爷摇头,缓缓道,藤野不是以围点打援打败我大哥吗?我这次教教他,啥子叫围点打援。
能守住天柱山吗?柳叶儿弯弯的眼睛望着我爷,天柱山败了,一切都完了。
我爷点点头,让王屠户和张结巴走了。然后,让柳叶儿刘贵山带着一百来人上天柱山,只要守住石门坎,就是胜利。
柳叶儿说,你干嘛?
我爷说,小日本钢炮厉害着哩,我来对付。
柳叶儿还想再问,我爷很威武地把手一挥,说,走你的,记住,小日本打炮,让兄弟们藏在铁中坪顶的飞天洞中,只留几个兄弟,一挺机枪,守住石门坎,你就算立功了。
柳叶儿点着头,却并不走,望着我爷。我爷一挥手,命令,走啊,望啥哩?
柳叶儿低声说,人家不放心哩。
我爷一笑道,打仗就是那事,说声死了就死了,你看我大哥。柳叶儿听了,浑身一抖,扑过来抱住我爷,说,昌寅,你不能死,我要你活着。我爷没说话,轻轻用手拍着柳叶儿的头,抚摸着她的头发,好一会儿,抬起她的头说,走吧,守住天柱山,就赢定了。
柳叶儿点着头,这是第二次和我爷分开,尤其是部队遭到重创之后,心里总空空的,走了老远,回过头来,仍见我爷站在山路上向她招手。
柳叶儿的眼睛一时雾蒙蒙的。
我爷把剩下的二百多兄弟召集在一起,让他们带足手榴弹,两三人一组,分别散开来,在山路边树林里隐蔽着。他告诉兄弟们,藤野如果想攻下天柱山,硬攻是不行的,他一定会拉来钢炮,小鬼子一旦用上钢炮,我们就完了,天柱山也就完了。我爷说,大家要密切注意着,一旦发现藤野部队,大家就扔手榴弹,不炸人,专朝有钢炮的地方扔。
一个叫屈娃子的瓜蛋蛋士兵问,为啥不炸小鬼子啊?
大家也很疑惑,望着我爷。我爷笑了,拍一下屈娃子的肩,道,大家说,我为什么让专朝小钢炮处扔?
有的战士说,炸死小日本的炮兵,他们打不成炮,天柱山就守住啦。
我爷摇头,对这个士兵的回答很不满意。他竖起手指道,错,不是这样。大家听了,都木呆呆望着我爷,等待下文。我爷很得意地咳嗽一声,问大家,小钢炮要发射什么?大家说,炮弹啊。我爷点点头,又启发大家,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大家说,炮弹离得开炮吗?
离不开!大家一声吼,可还是糊涂着。
我爷心说,这些兄弟脑子进糨糊了,吼道,手榴弹扔过去,扔向小钢炮,旁边就是炮弹啊,保不准一手榴弹扔进炮弹堆里去了。这样以来,会怎么的?
大家说,会引爆炮弹。
我爷说,这不就得了吗?炮弹一引爆,小鬼子受得了吗?
大家听了,都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我爷反复嘱咐,到时,一处手榴弹炸响,大家都涌过去,给我死命扔手榴弹。
大家答应一声是,迅速散入树林里,草窝中,山石后。
藤野赶到这儿,已是第二天上午,显然,藤野也知道天柱山难攻,果然携带着几门小钢炮,吭哧吭哧沿着山路而来。
这次,藤野不敢大意了,派了尖兵,一路走,一路不停地打枪。山里静静的,鸟毛也没一根。部队进入距离天柱山不远的石峰岈时,藤野让部队停下,钢炮架起,炮衣御下。炮兵们忙起来,架炮的,运炮弹的,填炮的,忙得不亦乐乎。
藤野抽出指挥刀,嘿嘿一笑道,朱昌寅的,死了死了的。
他的指挥刀还没扬起,耳中听到轰隆一声响,一个手榴弹扔来,在队伍中炸开了,黑烟滚滚。不一会儿,东边一颗手榴弹,西边一颗手榴弹,谷个子一样扔下来,深山密林里,只有挨打的份,就是找不见投弹的人。藤野翘着胡子,严令兵士搜山,命令刚下,一颗手榴弹飞来,恰好落在炮弹箱上,一时,石峰岈上,炮声震天,硝烟弥漫,断胳膊断腿到处乱飞。
这颗手榴弹,是屈娃子扔的。这小子,放羊出身,人笨,可扔手榴弹一扔一个准。我爷躲在一堵山石后,看到敌人架起了小钢炮,就叫过跟在旁边的屈娃子问,咋样,把颗手榴弹扔到那个地方去?
屈娃子问,哪儿?
我爷给他指了,他说好叻,拿个手榴弹,拧开盖子,单眼吊线,瞄了一下,一甩膀子,手榴弹呜一声飞了出去。不一会儿,那边轰隆隆爆炸开来,一声接着一声,炸得人耳根发麻,浑身打颤。
我爷高兴得直拍屈娃子的肩膀说,好准头,小伙子。
屈娃子很得意地一扭脑袋道,不就是扔一颗手榴弹嘛,小意思。
我爷说,小意思?那颗手榴弹,顶的几百颗手榴弹,你小子立大功啦。
藤野在炮弹爆炸声中,紧紧爬在地下,待一切静止后,指挥刀一指,让机关枪雨点一样乱泼,泼了一碗饭功夫,带着人沿山搜索,结果,只搜到一双破草鞋。
藤野气得暴跳如雷,发誓不荡平天柱山,绝不收军。可是,当天下午,他就推翻了自己的誓言,带着部队急匆匆走了。因为,牵制冯显光和郧山支队的日军送来信息,他们不但没完成任务,反而受到前后夹击,全部败北。冯显光和郧山支队组成联军,向黄店城冲去,有突袭黄店的迹象。
藤野接到报告,拧转身下了山,半路上遭到我爷的阻击,仗着武器精良,杀开一条血路,灰土土脸回到黄店城。
他感到,数次出兵,对方都好像知道了自己的行动计划。一定的,八嘎!他一刀剁下桌子一角,仁丹胡一动一动的,像只甲虫爬在唇上。
冯二小姐出走了。
冯二小姐在闺房里留下封信,独自一人,悄悄去了黄店城,去找我三爷朱昌文去了。自从我大爷死后,冯二小姐话就更少了,也不笑了,人也瘦了一圈,经常一个人坐在房中,拿着我大爷的那柄匕首,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杀了你杀了你,我杀了你。
大家都悄悄说,这瓜女子疯了哩。
谁知道冯二小姐不但没疯,还明白得很,她心中还一直惦记着我那已当了二鬼子的三爷。冯显光见了信,几把撕成碎片,扔的雪花纷飞,狠狠骂声,丢先人哩,朱家有个二鬼子,现在,我们冯家也出了个二鬼子。
冯二小姐坐着黄包车,是在一个早晨进入黄店城的。
冯二小姐在县城呆过,对县城环境很熟悉,轻车熟路地到了我三爷的据地,穿一袭白旗袍,像一朵山百合袅袅娜娜的,对守门的士兵说,我是你们团长的太太,快去通报。卫兵一听,睁大眼睛左一眼右一眼瞅着冯二小姐,瞅得冯二小姐毛躁了,说再瞅,让你们团长抠了你的眼睛珠子。那卫兵一听吓了一跳,忙点头哈腰屁颠屁颠进去了。不一会儿我三爷就出来了,看见冯二小姐,眼睛一闪一闪地放亮,说秀儿,你咋来了?
冯二小姐斜了我三爷一眼,没有答话,旗袍一飘一飘地进去了。那个卫兵还伸长脖子朝里望着,我三爷一巴掌拍在他的脖子上说,狗旺,看门去。
那个叫狗旺的卫兵忙一点头,跑了出去。
我三爷走进去,冯二小姐坐在椅子上,拿着块手绢搧风。我三爷忙倒了一杯凉茶,放在冯二小姐面前,问,你咋来了?
冯二小姐说,想你呀。
我三爷不说话,笑了一下,也坐了下来,笔直如一尊佛。冯二小姐拿起茶,“咕嘟咕嘟”喝了,放下杯子,有意无意地说,大哥死了。
我三爷眼皮跳了一下,抬起头望了一眼冯二小姐,过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晓得了,他哎,一根筋嘛,和皇军过不去,死是早晚的事。我三爷说完,还摇着头笑了一下,很为我大爷不值。冯二小姐望着我三爷,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说,朱昌文,他是你大哥吔。
我三爷大公无私地说,他和皇军对着干时,就已经不是我哥了。
冯二小姐说,朱昌文,你是哪一国人?我咋看你越来越像小日本了。
我三爷不高兴了,站起来粗声武气地说,看不惯,你走啊,我没请你。说完,抬腿就向外走,冯二小姐忙站起来挡住,让给自己安排好住的地方,然后,他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三爷愣住了,问她,你不回去了?
冯二小姐长叹一声,告诉我三爷,为了和他相好,自己和家里人全闹翻了,没路可走了。再说,我身子已经是你的了,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回来了就不走了。
就这样,冯二小姐在我三爷那儿住下了。
结婚时,两个又产生了争吵,我三爷说,乱世,婚事从简,贴副对联,挂一对灯笼,两个人进入洞房剥光衣服,向一堆一滚就得了。可是冯二小姐不答应,说你朱昌文大小也是个团长,我冯二小姐也是有名有姓的,又不是小老婆,又不是见不得人,要请客。
双方犟着,最终各让一步,只请藤野和山田一伙儿鬼子军官吃饭。
冯二小姐非常高兴,答应了,还狠狠亲了一下我三爷。我三爷笑笑,摇了摇头。结婚那天,我三爷下了请柬,鞭炮噼噼啪啪响起,两人进了洞房。灶房里,厨师们忙进忙出,准备了一桌子菜,冯二小姐脱了凤冠霞帔,也撸起袖子下了厨房,做了一盂醒酒汤,用酸梅做的,放上蜂蜜,酸酸甜甜的。
可是,酒菜摆上,藤野就是不见影子,去了几个电话,最后说忙,不来了。
我三爷挥退下人,摆上菜,和冯二小姐对坐桌前。看着满桌子菜,我三爷笑一声,道,你这次来,就是为做这一盂酸梅汤的吧?
冯二小姐抬起头问,啥意思?
我三爷笑笑,叫了一只狗进来,在一块肉片上浇了酸梅汤,往地下一扔,那只狗一口吞下去,不一会儿,腿脚乱蹬,惨嗥一声,倒在了地下。我三爷一指那狗,你想让我,还有藤野他们都像这狗,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冯二小姐盯着我三爷,咬牙切齿地说,你那样的两个哥哥,却有你这样一个兄弟,你丢他们的人,也丢了塔元街的人。当年,我咋看上了你?
我三爷站起来,向外走去,边走边说,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臭娘们儿,我手下留情,饶你一死,回报当年相爱的情意。明天早上给我滚离黄店,不然,我会反悔的。冯二小姐“刷”一声抽出匕首,向我三爷扑去。我三爷手脚更快,匣子炮一闪,回过身来,已经抵在冯二小姐头上,呵道,明天给我滚回去,再让我看见,就在你头上钻个枪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去书房睡了。
冯二小姐拿着匕首傻站在那儿,流着泪骂,朱昌文,你不是人,是魔鬼。
本来,我三爷是让冯二小姐天一亮就走的,可是,天还没亮,我三爷的住处就被包围了。藤野拄着指挥刀走进来,后面跟着山田,还有一群小鬼子。我三爷被几个小鬼子从被窝里抓起来,穿上衣服扯到藤野面前。
我三爷点头哈腰地道,藤野将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藤野坐下,摸着仁丹胡子,呵呵大笑道,朱团长的大喜之日,我特地来道贺的。
我三爷道,谢谢,非常感谢。这时,冯二小姐也被拉了出来。我三爷对冯二小姐眨了一下眼道,傻站着干啥?去,给将军倒茶。
冯二小姐转身准备走,藤野一摇手站起来,说,茶的不喝,我来府上,是听说这儿有奸细。
我三爷望了一眼冯二小姐,笑着道,奸细的没有,她是我内人,新媳妇。
藤野看了冯二小姐一眼,嘿嘿笑着点点头,回头盯着我三爷说,她的不是,可奸细的大大的有。我三爷一惊,忙问藤野,不知是谁,可曾有证据,如果是自己手下的兄弟,自己亲自操刀活剐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藤野摇着头,说奸细不是那些小鱼小虾,他已经弄清楚了,现在也是来告诉我三爷,朱团长,你一定没想到奸细是谁吧?
我三爷连忙点头,说是的,不知道,请太君示下。
藤野哈哈哈哈一阵大笑,猛然停住,狞厉地望着我三爷,一字一顿石破天惊,那个奸细就是你——朱昌文。见我三爷被吓得脸色煞白,藤野一撇嘴道,朱三爷,你演戏水平大大的,救山野君,兄弟反目成仇,忠于皇军,这些都是演戏。
不,我——我是绝对忠于皇军啊!我三爷带着哭腔语不成声道。
共党分子,郧山支队派出的卧底。藤野叫道。
我三爷这一刻反而镇定了,对藤野道,将军,请拿出证据。
藤野笑着拍拍手,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站在大家面前。我三爷愣住了,冯二小姐也愣住了,站在他们面前的竟然是周行。冯二小姐喊,表哥,你——你咋来了?
藤野得意地摸着胡子,告诉他们,周行是大日本皇军的好朋友,当然可以来。
在藤野的介绍下,我三爷他们才知道,周行这家伙,确实被日军收罗了。
周行做汉奸,不是日军寻找的,他小子还没那斤两,难入人家的眼。他做汉奸,属于主动出击,送货上门。黄店大战前夕,形势日趋紧张,周行感到心里砰砰直跳,透不过气。他想,娘的,听说小日本一个旅团打来,这次,还不知自己死在哪天埋在哪处。现在既然活着,就要好好享受一下,不然,死了闭不上眼。他的享受,不是吃肉,不是喝酒,是玩女人。黄店左近妓院,他都睡遍了,于是,把目光投向几百里外的上津。上津,是个小城,可由于水旱交通,齐集于此,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儿歇脚。因此,也就成了繁华兴盛的地方,被誉为小上海。既然是小上海,花花世界,少不了鸳鸯蝴蝶。尤其最近出了个窑姐,叫小桃红的,艳名四播,蝶粉飞扬。一时,武汉南京达官贵人遗老遗少,甚至远在上海的嫖客,都车马劳顿,赶到这儿,不为别的,只为一亲芳泽。
周行听了,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痒难捱,于是假装有病,向冯显光请假治病,连夜坐车去了上津,大把银元扔出去,终于获得接近小桃红的机会。上床时,大概为显示自己也是有斤有两的人吧,这家伙不知死活,掏出把手枪擦擦,对小桃红得意地一笑,将枪塞在枕头下。
谁知,一夜风流,第二天天刚亮,一队日军破门而入,从床上架起他就走。
在日军上津司令部,他看到了小桃红,笑着望着他。这个小桃红,竟然是小日本的间谍。
日军询问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来这儿干什么。开始,周行挺着脖子伸着腰还想硬气一下,可烙铁还未上身,人就软了,瘫在地上,全部招供。怕被日军枪毙,竟然自告奋勇,愿意回去卧底,戴罪立功。
藤野叫来周行,很得意地说,周君,请你谈谈,你在冯显光那儿当副官,看到的,听到的,都有什么?
周行忙点头,是。
周行说,冯显光几次和郧山支队联合行动,都准确地得到小鬼子——不,大日本皇军的动向,他就有点怀疑,有一次,他故意在酒后提醒冯显光,情报不会是假的吧?冯显光喝了酒,高兴地晃着大脑袋,说不会错的,这是郧山支队的内线送出来的。据他猜测,这个内线,已经深入日军上层,很得他们信任,所以,每次,日军稍有动作,这边就会得到计划,而是十分准确。
周行叙说到这儿,藤野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回过头阴仄仄地望着我三爷,嘿嘿冷笑着说,朱老三,朱三爷,你好狡猾啊。
我三爷仍静着脸,冷哼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将军仅仅凭这个狗一般的家伙瞎汪汪,就怀疑我是卧底,也未免太笑话了吧?
藤野又一挥手,一个日军走上来,递过个文件夹。藤野打开文件夹,拿出张纸条,打开来让我三爷看,上面写道:最近,藤野会对黄店抗日力量有大的行动,望早作准备,早为反击。藤野告诉我三爷,他们得到周行情报后,马上对内部一一进行筛选,对每个值得怀疑的人都进行暗地跟踪,当然,也没放过我三爷。跟踪结果,发现我三爷经常去一个豆腐摊子,买点豆腐给点钱,转身走了。他走后不久,那个卖豆腐的就挑着担子,匆匆出城。于是,日军密探就跟着卖豆腐的悄悄出城,在半道上抓捕了他,从身上一搜,搜出这张纸条。
三爷书法,笔体秀气,外柔内刚,有赵孟頫气韵,我说的不错吧。藤野一边说,一边从文件夹中拿出我三爷日常送交的公文,摆开来,和纸条上文字进行比对,让我三爷看。我三爷微微一笑道,将军可真是个中国通。
藤野耸耸胡子,收起文件,又对外面喊一声,带进来。随着喊声,这次踉踉跄跄被推进来的,是张大脑袋。藤野睁着小眼睛问道,你的,表面上做豆腐,出城去卖;暗地里,却替朱老三传递情报。
张大脑袋摇着大脑袋说,太君,我的良民大大的。
藤野睁大眼睛,大吼一声八嘎,死了死了的,举起战刀向下劈去。我三爷一见,大吼一声,都是我干的,与他无关,让他走。
藤野哈哈大笑,挥挥手,让人带着张大脑袋下去,一竖拇指道,朱三爷,敢作敢为,是条汉子。
藤野很高兴,慢慢地踱着步,终于挖掉了自己体内的一根刺,他能不高兴吗?他一高兴,就说出了一件让我三爷肝胆俱裂的秘密,他拍着周行的肩道,周君的,两件功劳都大大的,第一件,开黑枪的打死了朱老大;第二件,挖出皇军内部的奸细。
周行连连点头,为皇军效命,万死不辞。
我三爷身子一颤,眼睛睁圆了,瞪着周行,我大哥是你开黑枪打的?
周行白了脸,连连向后退了两步。我三爷吼道,是不是真的?周行又退了一步,脚下一绊,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我三爷眼珠子红了,豹子一样扑过去,几个小鬼子扑过去抓住我三爷的胳膊,将他扯住。我三爷咻咻地喘气,骂周行,狗杂碎。
周行趴起来,他觉得很丢面子,尤其在皇军面前摔了一跤,再传到小桃红耳朵里,那多丢人。现在,我三爷被小日本给按住了,他觉得他要耍一下威风,扬眉吐气一下,他举着那只丢掉一根指头的手指着我三爷骂道,朱老三,爷和你们兄弟三人不共戴天。你大哥是我打的,他带着冯二小姐,看着快冲出去了,这时,我悄悄啪的一枪。他不是英雄嘛,只一枪,就变成鬼了。
说完,周行哈哈大笑,非常得意。
我三爷咬着牙,狠狠地骂,你不是我们塔元街的种,你是驴操的。
我三爷说着,又一次向外挣扎,被几个小鬼子死死抓住了胳膊。周行见了,觉得有必要去搧我三爷几个耳光,发泄一下胸中的恶气。他跳过去,抢圆巴掌,准备一巴掌下去,让我三爷满地找牙。可惜,那一巴掌还没搧下去,就“啊”地惨叫一声,飞了出去,倒在地上。
我三爷借着日军架住双臂,突然临空飞起,狠狠踹出一脚。这蓄足了全身力气的一脚,没踢在别处,端端直奔周行的命根子处。
我三爷此时,眼前仿佛看到了我大爷,带着他,还有我爷,在塔元街田埂走着;我三爷仿佛看到,我大爷把他们一个个背过河;我三爷又好像看到我大爷一身鲜血,最后望一眼自己。我三爷知道,自己已经再难活下去了,他死前只有一个愿望——报仇,替我大爷报仇。
他在心里说,大哥,你的仇三弟替你报。
我三爷踢出了亡命的一脚,吼道,驴日的,死去吧。
周行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日本兵跑过来,摸了摸周行的鼻子,慌忙跑过来对藤野道,将军,他的死了。
藤野走过去,看了看周行,点点头,对我三爷一翘手指道,朱三爷的力气大大的。然后,一挥手,让小鬼子们放了我三爷道,听说朱昌寅的刀法大大的厉害,三爷刀法也一定像你哥哥的一样厉害了?藤野接着提出,要和我三爷比刀。
我三爷摔摔胳膊,摇摇头,自己不会刀,可以比枪!
藤野不,要比刀。藤野的刀法,在日军中有神刀之名。藤野继续将我三爷道,朱昌寅的刀法让大日本皇军头痛不已,做为他的弟弟,三爷刀法也一定高明的。
我三爷明白,藤野是想以刀打败自己,给小鬼子鼓舞士气,也是为了给鬼子屡次败在天柱山兄弟们的刀下找回面子。我三爷笑道,我真不会刀。
藤野急了,虚劈两刀。我三爷让得慢了一下,手臂上划了一条口子,鲜血“唰”地流出来。冯二小姐见了,忙喊道,昌文,小心!
我三爷回头笑了一下,抚着胳膊。
藤野弹弹刀哈哈大笑,小鬼子也都哈哈大笑。藤野嘴一撇,让扔一把刀给我三爷道,朱昌文,你胜了的,走人;败了,死了死了的。
我三爷望望地上的刀,又望望藤野,拿起刀握在手中,长叹一声,回过头。冯二小姐满眼关切地望着他,大大的眼睛地涌出泪水。我三爷回头,对藤野说,无论胜败,我朱老三都不想活着走出这儿了。但是,我如果胜了,有一个请求。
藤野又呵呵一笑,请讲。
我三爷一指冯二小姐,请放了她。
藤野一点头,说好的,三爷败了,冯二小姐的也不会死,我很怜香惜玉的。
我三爷没说什么,提着刀点了点头。
藤野“呀”的一声,军刀高举,横劈直刺过来。我三爷连忙躲闪着,一边举起手中刀,连拦几下也没拦住,不由得连连后退。藤野弹刀一笑,朱家刀法,不过如此。说完,又“呀”的一声,刀光一闪,劈了过来。
我三爷提着刀,一脸惊骇,连退几步,脚下一滑,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冯二小姐惊叫一声昌文,想扑过来,被小鬼子挡住。
藤野恶狠狠地举起军刀劈了下去,试图一刀劈下我三爷的脑袋。可是,他劈空了,在小鬼子们的惊呼声中,他发觉不妙,可已经来不及了。我三爷手中的刀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光,匝地扫过,藤野忙一跳,我三爷刀子扫空,顺势向上一撩。藤野大叫一声,左臂带着血,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了地上。
藤野握住断臂,大叫,开枪,开枪。
几声枪响,我三爷拄着刀,身上几个弹洞,鲜血汩汩。我三爷骂,小鬼子,朱家刀法看清了——还没说完,人一歪倒了下去。
冯二小姐大叫一声昌文,扑了过来,抱着我三爷。我三爷抬起头,望着冯二小姐,我没辱没先人。冯二小姐流着泪,连连点头。
我三爷说,真想——和你进洞房——
冯二小姐说,昌文,我也是。
我三爷颤抖着手,在衣袋中掏着,掏出一个戒指,想给冯二小姐戴上。冯二小姐伸出手,让我三爷给戴。这一刻,她脸上笑笑的,红晕晕的,很像一个娇羞的新嫁娘。
我三爷永远也没给他的心上人戴上那枚戒指,他头一歪,戒指落地。他停止了呼吸,脸上却挂着微笑。
冯二小姐大喊一声,三哥。
我三爷再也不答应了,永远也不答应了。
冯二小姐轻轻抚着我三爷的脸,我三爷一动不动,如一个睡着的孩子,玩累了一般,脸上挂着笑,洁净的微笑。冯二小姐就那样抱着我三爷,一动不动,像石雕的一样。一个日本兵跑过去一看,大吃一惊,冯二小姐胸前插着一把匕首,已经断了气。
冯二小姐把我三爷抱得很紧,怎么分也分不开,后来,两人一起被埋在了黄店城山后。
一直,我三爷被人称为二鬼子。
我三爷的直接上级,就是郧山支队的司令贾奎,已经壮烈牺牲;单线联系的张大脑袋也被日军杀害。我三爷在《黄店县志》中,也一直被称为“二鬼子”。
文革时,一群红卫兵造反,首先选中的是我三爷的坟。坟被扒开,我三爷和冯二小姐的尸骨被拉出来,不知扔到了何处。
一直到八零年,一位老将军回乡探亲,这老头子是贾奎的通讯员,知道情况后,说,朱昌文啊,那是地下党员啊,受贾司令派遣打入敌人内部的。在老将军过问下,我三爷才得到平反。
可是,我们塔元街人谈到我三爷,总说,这个二鬼子,是个情种。
我三爷没有墓了,现在的墓是衣冠冢,在高高的山梁上孤零零地立着。他走后,一直都没有回到塔元街,我三爷被开除出族谱后,我爷曾亲自发话,小日本要完了,朱老三那王八蛋有本事跟着小日本跑到海那边去,要是跑回来,谁见到谁打死他,谁就是朱老二的恩人,也是我老朱家的恩人。
我爷说着,呜呜地哭了。我爷说,朱昌文,你个王八蛋要跑就跑远点,王八蛋,你该死啊。我爷在清明节那天喝多了,哭得老娘们儿一般,他知道,小日本快完了,我三爷也快完了。
他至死也不知道,我三爷在被开除族谱时,已经死了,他在冰冷的地下已经躺了半年多了。
塔元街是在我爷开除我三爷的那个清明节前不久攻下的。这时候,黄店的小日本已经像蝗虫一样黑压压地撤走了,藤野将军在黄店,除丢下一支胳膊一个耳朵外,什么也没得到。他走的时候,望着远处云雾缠绕的天柱山的影子,长叹一声,朱家兄弟大大的——哎——也不知他要说大大的什么,总之,没有说完就走了,指挥刀一挥,骑着他的那匹东洋马,带着一队日军,踢踢哒哒撤离黄店。
他来时,小胡子一动一动的,挺精神;走的时候,小胡子贴在唇上,如一只屎壳郎。
他并没走远,在郧阳伏击战中,彻底失败,拔出军刀,没砍向纷纷败退的部下,而是解开军服,露出肚皮,双手攥刀,狠狠一刀捅入肚中,没死,干脆又掏出枪,对着自己脑袋开了一枪,脚一蹬,咽了气。
他比我三爷迟死六个多月。
藤野一走,整个黄店就剩下不够五百名小鬼子,在山野的带领下,龟缩在一个个据点中,捧着卵子过活,要多小心有多小心,要多紧张有多紧张。
郧阳伏击战打响前,郧山支队新任司令周明让通讯员来告诉我爷,说藤野要跑,带着一千多鬼子,准备经过郧阳,向武汉那边去。
我爷一听,急了,吼道,驴日的,想跑,没门。
通讯员告诉我爷,郧山支队和其他几支兄弟部队已在郧阳埋伏,藤野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只是周司令担心,黄店日军听到消息后,去增援藤野,给围攻部队背后捅一刀,那样以来,就鸡飞蛋打流黄水了。
我爷听出了道道,说咋的,让我阻击黄店援军?
通讯员说,对头。
我爷还没同意,柳叶儿就站起来,大包大揽了,说就这么定了,我们同意。通讯员走了,我爷坐在那儿干生气,拍了桌子,甚至扔了茶壶。我爷说,柳叶儿,我答应了吗?
柳叶儿摇头,表示没有。
我爷更生气,质问柳叶儿,谁让你答应的?
柳叶儿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自己要答应嘛,我是参谋长嘛。
我爷很生气,我爷生气有我爷生气的原因,我爷觉得自己一个男人,不能让一个女人当家,一个女人说什么算什么那还成话吗?那不是垂帘听政吗?自己成了什么?而且,经常的,柳叶儿会在会上和我爷对着干,让我爷很下不来台,甚至连张结巴也说,旅旅旅长啊——怕柳叶儿参谋长,像小鸡怕怕怕黄啊黄鼠狼。我爷想,这像话嘛,这要传出去,我朱老二脑壳只有埋入裤裆里嘛。所以我爷很生气,准备借这个机会打击一下柳叶儿,让她晓得谁是老大。
另外,我爷也很想参加郧阳伏击战,亲手剁了藤野,为我大爷报仇。我爷发过誓,驴日的藤野,有你就没有我朱昌寅,有我朱昌寅,你驴日的就等着死吧。
可是,现在柳叶儿一答应,我爷就不能去打郧阳伏击战了。我爷很恼火,开了一个军事会议,在会议上,我爷狠狠批评了某些人,目无上级,目无领导,像个当家婆一样,想咋的啊?想造我的反嘛。开罢会,我爷大刀往桌上“叮咣”一扔,重申军令,再有蔑视军规,擅自做主,无视上级存在的,定斩不饶。
然后,我爷提着刀走了出去,在铁中坪前,一个人呼呼玩开了大刀。我爷一生气就这样,谁也别劝,一顿饭功夫,出一身汗,一声吼,大刀脱手飞去,直直地插入一棵合围的大树上,刀身插入一半。王老好鼓掌,好啊,旅长好刀法。
张结巴也拍马屁,竖着大拇指道,牛啊牛死了。
我爷刀练了,气出了,可是阻击黄店日军的任务还得担当下来,用我爷的话说,不高兴是不高兴,可事情怎么办还得怎么办。本来,周明想请冯显光的部队也加入这次活动,冯显光并不积极,不但不积极,还说风凉话,八路不是说国军不打小鬼子嘛,好啊,这回就让八路自己打一仗试试,再说,冯某身体有恙,难以奉陪。说完,咳嗽了两声,做出伤风感冒的样子,回房睡去了。
谁知道这小子心里另有九九,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郧阳伏击战打响,藤野一千多人马陷入埋伏圈,忙让黄店鬼子增援。那么大个县城,就留下一百左右的老弱病残防守,还不是冯显光一碗咽饭菜嘛。
藤野在郧阳被困,切腹自杀,一千多人,没有一个小鬼子逃出。
黄店的援军,还没走出黄店境内,就让我爷派出的兄弟埋伏在路途树林中,东一枪西一枪,零打碎敲,打了一百多人,剩下二百多人,喘着大气,端着刺刀,在第三天上午,才走到黄店边界的冯家庄。
这儿,是他们最后归宿。
我爷的大部队全部窝在这儿等着,小鬼子一出现,也不要冲锋号,我爷的破嗓门就是冲锋号,喊道,兄弟们,杀啊,再不杀就没小鬼子杀了。天柱山兄弟们一听急了,一个个亮起大刀,剽上了劲儿,都想多砍几个,不为别的,为亲人们报仇啊。
山野困兽犹斗,举着指挥刀不停地喊着,冲锋,冲锋。最后,孤家寡人一个站在那儿,睁着血红的眼睛,举着指挥刀咻咻地喘气,像只被困的狗一样。
天柱山的兄弟们一层层围裹起来,里三层外三层。王老好对山野“嘘”地吹一声口哨,一边用手指轻弹着手中的刀刃“嗡嗡”地响。张结巴道,小小小鬼子,来来啊,爷啊可爱扒人皮的。
山野对着空中虚劈两刀,喊道,朱将军,你的,孬种。
我爷一听,生气了,手一扬,所有人停下来。我爷问,小鬼子,你说我孬种?山野点点头,一挑大拇指,我的,这个。又一挑小拇指,你的,那个。
大家一听炸了,尤其张结巴骂道,王王啊八蛋,敢说说我们旅长?我啊劈了你!
我爷拦住准备冲上去的张结巴,盯着山野道,让他说下去。山野仍举着东洋刀,虚劈几刀,道,听说朱家刀法大大的厉害,朱将军,你敢和我公平过招吗?,敢的,英雄。不敢的,狗熊。
大家都望着我爷。我爷望着山野,嘴角翘了一下,重重地吐出四个字,不愿赐招。
山野瞪大眼睛,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孬种,大大的孬种。
天柱山的兄弟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王老好拿起刀,道,我来宰了驴日的,让他嚣张。我爷拦住了他,不让他去,我爷说,山野,你们小日本来到中国,屠杀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那时给过他们公平吗?你们屠杀黄店的百姓,给过他们公平吗?你们杀塔元街父老乡亲,一尺多高的娃娃都不放过,给过他们公平吗?
我爷越说越生气,手向后一伸,抓起一个兄弟手中长枪道,今儿个,老子就不给你驴日的一个公平机会,你想临死前找个垫背的,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山野血红了眼,举起刀,呜哩哇啦喊着扑过来。我爷这一刻却扔了枪,随手一抽,抽出大刀,两脚不丁不八地斜站着,刀锋向外,双手握把,眼望刀锋,一动不动。山野冲过来,东洋刀劈头剁下,到了我爷头顶时,刀刃突然斜下一滑,改为横斩。
我爷的刀化为一团光波,叮叮当当连响数下,接着,脚下一滑,如抹桐油一般,刀随身走,单刀直进,进入山野怀中,刀锋一划。山野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脖颈间鲜血直喷,大张着嘴道,朱家刀法——厉害!
东洋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山野倒了下去。
打扫完战场,柳叶儿才赶来,听说这事,问道,谁让你和他拼刀的?
为啥?我爷问。
你明知道他要找垫背的,还那样,你傻啊?柳叶儿说。
我爷脸上露出了笑,一种讥讽的笑,轻声道,这样不真好吗?我死了,你好当老大啊。
柳叶儿愣了一下,眼圈红了道,朱昌寅,你混蛋。
看到柳叶儿眼圈红了,我爷反而没话说了,过了一会儿道,我知道,自己刀法出众,不会败的;再说了,天柱山部队以刀法闻名,不能输了气势,别担心。说完,还拍拍柳叶儿的肩膀。柳叶儿白了我爷一眼,谁担心你,对人家凶神恶煞一样。我爷知道,柳叶儿说的是军事会议上的事情,不说话了。柳叶儿告诉我爷,赶快进军,攻占黄店城,这也是周明让我们阻击山野的原因,他的通讯员说,在和黄店日军作战中,天柱山兄弟的功劳最大,进攻黄店城最后一功,理应属于天柱山兄弟们。
我爷听了,问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为啥不告诉我?
梅芽儿眼一白,我敢啊?你又申军令,又要斩将的。
我爷许久道,郧山支队,够义气,够朋友。
我爷带领得胜的天柱山兄弟们兴冲冲向县城进发,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对柳叶儿道,进城去,也当一会儿县老爷。
柳叶儿眼一白,出息。
我爷说,咋的?我一个旅长当县太爷,不够格啊?
张结巴在旁边听了,忙挤过来打趣道,旅长当县太爷,谁当当当县太爷夫人啊?王老好在旁边忙接口道,那还有谁,柳参谋长啊。说得柳叶儿脸儿通红,啐了他们一口道,结巴,啥时和王老好哑巴了才好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张结巴道,狗嘴里嘛咋吐吐象牙,旅长长嘴里才才吐象牙啊,不信当新娘那晚上你啊看啊看。
柳叶儿脸更红了,说结巴,你应该结巴。
天柱山的部队到了县城,一个个傻了眼,城门外站的不是小鬼子,小鬼子那一百多老弱残兵被冯显光全灭了,冯显光骑着高头大马进了黄店城,吆五喝六的。
原来,这家伙有病是假,趁着郧阳伏击战和冯庄阻击战砰砰哐哐打得正热闹时,他挥兵直进,突袭黄店城。城里,埋伏着他的探子,里应外合,一个上午就占了黄店城。
我爷那个气啊,大骂冯显光不是好东西,一气之下,就想攻城,被柳叶儿劝住,现在小日本还没被赶出中国,这事干不得。
我爷咬着牙说,我窝不了这口气。
柳叶儿说,窝不了也得窝啊,这一打,你就成黄店的罪人了。
我爷抬起头,望了一眼柳叶儿,一句话也不说。柳叶儿告诉我爷,黄店百姓打了这么些年的仗,大家想和平了,过点好日子。现在谁如果放第一枪,谁就是黄店父老乡亲的罪人啊,听话,啊!柳叶儿像一个母亲,轻轻劝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劝我爷。
我爷一声长叹,站起来道,他占黄店城,老子还是回塔元街窝着吧。
我爷的军队依然开回塔元街,自己家被小日本烧了,旅部就驻扎在冯显光府上。部队一分为二,一部分由王老好张结巴带着,据守天柱山,一部分驻扎在塔元街。
日本人一夜之间投降了。
我爷听了又高兴又生气,拿着刀子频频砍着树桩。柳叶儿兴冲冲赶来,见了疑惑地问,又怎么了啦,谁惹你生气啦?
小鬼子投降啦!我爷说。
柳叶儿说,那是好事啊,生啥气啊?
我爷说好事是好事,可我的气不顺,驴日的,你是好汉,爱打仗爱杀人你就充好汉打到底啊,一直打到每一个小鬼子兵都死了才完事啊,中途你投啥降嘛?
柳叶儿眼睛眨眨道,没过足瘾?
我爷摇头,长叹一声,怎么爱惹事的家伙,都没怂用。
柳叶儿笑了,她感到我爷这人很好玩的,打起仗来蛮有办法,可有时想起事来像个孩子,总也长不大似的,这就不像我大爷和三爷:我大爷以刚为主,刚中兼柔,以柔铺刚;我三爷则以柔为主,柔中含刚。总之,他们都成熟,冷静,甚至冷静得让人感到害怕。可是我爷却不是这样,他纯粹是一把刀,刀锋所指,锋利无匹,从不会百炼钢化绕指柔。
这样的刀,很容易折断。
柳叶儿长叹一声想,让自己就来做把刀盒吧,好好保存着这把刀。
柳叶儿对我爷说,别生气了,有个事得研究研究,我已经让王老好和张结巴到这儿来开军事会议了。
我爷很不高兴,你又想夺权了。
柳叶儿说,真有急事。
我爷一扎拉手,说,啥急事,扯蛋!小鬼子跑光了,还有啥急事?
急事说来就来,冯显光亲自骑马来了,告诉我爷,全国军事力量都要统一整编,归于国民政府统一领导,这样才能军政统一。我爷说,别闲扯蛋,说实在的。
冯显光嘿嘿一笑,摸摸光光的脑袋告诉我爷,他已经被政府正式任命为黄店独立旅旅长了,天柱山部队缩编为一个营,我爷任营长,王老好和张结巴为连长。老弟啊,据我方调查,柳叶儿可能是共产党,这可是要清除的哩。
我爷炸了,“啪”一巴掌拍在桌上,指着冯显光的光头道,你在挑衅。
冯显光摇着头,说,老弟,我没有。
我爷说,你有。
我爷又老帐新算,说,你驴日的打死了我娘,你以为我忘了这仇。
冯显光忙又一次赌咒发誓,说自己真没这样。为了表示关系很铁,他做出一种交心交底的样子,告诉我爷,那都是周行那小子,当年一心想当团副,想暗暗逼反朱老大,才背着自己走了这么蹩脚的一步。过后,自己知道了这事,还打了他一顿军棍呢。
我爷让交出周行,冯显光告诉他,周行跑了,投了小鬼子,现在自己也在到处抓他呢,鬼影子也不见一个,可能早死了。
我爷知道冯显光不说谎,停了一会儿咬牙切齿地道,那小子千万别活着,不然,老子抓住他,会点了他的火灯。
然后,谈到部队缩编,我爷给出四个字,想也别想。冯显光无奈,退而求其次,让把柳叶儿抓起来交给自己。我爷一笑,冯老大,那是我的参谋长。
冯显光呵呵一笑,朱老二,听说你喜欢上了这个女子,不会是真的吧?
我爷冷着脸,不答话。冯显光一笑,我就说嘛,朱老二铁铮铮的汉子,岂能迷于美色,坠入别人的圈套?
我爷睁大眼睛,望着冯显光,什么圈套?
冯显光又一次摸摸光头,呵呵一笑,拍着我爷的手说,老弟,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然后搬着指头,给我爷分析,柳叶儿当年首次出现在塔元街,就是个阴谋。见我爷仍望着他,大惑不解的样子,冯显光喝口茶,进一步分析,柳叶儿不是共产党,她是哪儿来的,至今没查出底细。如果她是共产党,她打扮成一个叫花女,来到塔元街干什么?
我爷声音一沉,她来干什么?
冯显光说,挑起我们两家矛盾,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就是挑起我和你们老大的矛盾。
为解救郧山游击队的困局?我爷问。
冯显光点头,显而易见,郧山支队在我和朱老大的部队屡次围攻下,已经濒临失败,这时,他们用了一计,派出柳叶儿,恰巧在周行到塔元街时才显身,他们知道周行这王八蛋好女人这一口,到时一定会瞟上这女孩,你每天又会在此时上街一趟,又加上你朱老二侠义心肠,一定会出手相助,教训周行。这样以来,就等于在我和你大哥紧张的关系上再浇一瓢油,让我们反目成仇,互相火并,他们才能起死回生。果然,我们上当了。
我爷狠狠地说,这都是你那个好表弟做成的,怪不得柳叶儿。
冯显光说,你——还替她说话?你爱人家,人家可把你当做傻蛋哄。
我爷火了,说,冯老大,我爱被她骗,你管得着吗?
冯显光站了起来,指着我爷道,朱老二,我好心劝你,你不听,你真想包庇她?
我爷说是,咋的?
冯显光说,你和国军作对到底?
我爷说,不是我要和国军作对到底,是国军要和我作对到底。
冯显光说,那好吧,以后刀枪说话吧!
我爷送冯显光出门,柳叶儿问,咋不抓住他?我爷说,他光明正大地来,不对我朱老二设防,我朱老二也不能做小人抓起他。塔元街的爷们儿从不像别人,专干阴谋诡计。说完,狠狠地盯了柳叶儿一眼。
柳叶儿很不解,问我爷,又怎么啦?
我爷问,你是共产党?
柳叶儿睫毛一眨,反问,贾奎是共产党,咋样?光明正大吗?
我爷不望柳叶儿的眼,我爷其实早就猜出柳叶儿是共产党员,可是,他又不愿意相信柳叶儿是共产党员。他更愿相信,那一天,在塔元街的那个早晨,他是英雄救美,抱得美人归;他更愿相信,柳叶儿爱他,就是美女爱英雄,是一种纯粹的洁白的爱,不掺杂任何利用的关系。一直以来,他对柳叶儿若即若离,都是这种矛盾心理在作祟。但是,对于贾奎,他又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所以,他扔出一句,共产党人中也有君子,也有小人。
柳叶儿咯咯咯笑了,你说我是小人?
我爷不说什么,有时,我爷生气,柳叶儿走来咯咯咯一笑,我爷就生不起来气了。想发火不行,不想发火可又下不来台,我爷在心里狠狠骂自己,朱老二,你算个什么爷们儿?被人家几声咯咯咯就打趴下了,真没用。
这会儿,我爷又让柳叶儿咯咯咯声制住了,没好气地道,别咯咯咯的,你以为自己是苏妲己,我是纣王啊?
柳叶儿望着我爷,好像研究什么似的,过了好一会儿,轻声道,真的,看你有点像。说完,又咯咯咯一路笑着走了,把我爷扔在那儿,傻傻的,愣怔了半天,一拍自己的脸道,朱老二,你他妈的不像个爷们儿。
我爷说这话时,有气无力的,全没有了过去英雄霸气的样子。
冯显光说到就一准做到,因为,他也是塔元街的汉子,也是一路刀光剑影杀出来的,八年喋血,钢筋铁骨。更何况,现在他刚刚晋升旅长,还带着一个美式装备的国军旅。
冯显光的计划,先进攻塔元街。塔元街,是自己老家啊,攻下之后,衣锦还乡,别有一种成功滋味漾上心头。更何况冯老爷子也思家心切,让老爷子归乡,也是冯某人一大孝道啊。
冯显光计划,打塔元街,只围不攻,因为,塔元街的人都是自己的父老乡亲,打起来了,刀枪无眼,打死一人,自己都是塔元街的罪人,都无脸回乡,无脸见人。
可是,侦察兵回来的报告,让他大吃一惊,塔元街上的天柱山部队撤了,一个也没留下,塔元街上的人都好好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在那儿做生意聊天喝茶呢。冯显光听了,挠挠光光的头,许久道,朱老二,是塔元街的汉子,他怕打仗毁了塔元街啊。
我爷没在塔元街阻击冯显光。他想,如果那样,会死多少人啊,塔元街的父老乡亲流够了血,他不能让他们再流了。他一挥手,部队撤了,一路撤向天柱山。
撤向天柱山的只是一小股部队,一百多人,但是,撤退的路上,每人举着一面大旗,大张旗鼓地撤退。我爷带着天柱山其余兄弟,又一次埋伏下来。这一次埋伏地点,仍是树林密布的僧道关。
《黄店县志》记载,在僧道关,黄店解放战争的第一枪打响了。
这句话说得不够明确,甚至可以说,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因为,我爷的军队,当时既不属于八路军,也不算游击队,细说起来,还是国民党的队伍,甚至连起义也不算,是被逼反击的一支国民党队伍。
战斗正式打响,两边战火纷飞。
我爷的天柱山部队,因为是打伏击,所以开始时很顺手,一阵排枪下去,就倒下一片国军士兵。我爷举起刀,可是,还不等大家拿出刀,亮出看家本领,甚至还没等我爷喊声“兄弟们冲啊”,那边的枪声就噼噼啪啪淋过来,打得树叶直响,炮弹就雨点一样淋过来,遍地烟土滚滚。
我爷急了,来往指挥着。
冯显光在望远镜里看见了,找来一个狙击手,指指我爷。狙击手点点头,端起枪,瞄准我爷,在炮火硝烟中,枪管一动不动,扣动了扳机,一颗子弹弹出来,向我爷飞来,没有射中我爷,射中了柳叶儿。
柳叶儿当时也拿着望远镜,在向远处观察着,看到了那个狙击手,看到了那杆枪,甚至看到了那颗夺命的子弹。柳叶儿知道,这时喊卧倒,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炮火连天,什么也听不见。柳叶儿喊了一声“哎呀”,扑了过来,站在我爷前面。
我爷不知道柳叶儿怎么了,突然站在自己面前,又怕她被枪打了,说你咋的,快趴下。柳叶儿没趴下,张着手,向后一仰,倒在我爷怀中,胸前的血汩汩地流着。我爷一把抱住柳叶儿,死命地喊,卫生员,卫生员!
卫生员来了,忙给柳叶儿裹伤,可怎么也裹不住。卫生员是个年轻人,急哭了,一边哭一边裹一边嚷,参谋长你别啊,你忍住,你忍住啊。
我爷眼珠子红了,拾起大刀,大吼一声,冯显光,我操你先人。
柳叶儿睁开了眼,轻轻道,撤!
我爷一看柳叶儿醒了,眼睛一亮,喊一声撤!部队快顶不住了,一声令下,纷纷撤出战斗,向天柱山退去。柳叶儿脸色灰白,拉着我爷的手,断断续续道,向郧山支队求救,我——我们支持不住了。
我爷无奈,一咬牙,向郧山支队派人求援,自己率领队伍向石门坎撤去。
柳叶儿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这一战,最终在天柱山兄弟们和郧山支队的夹攻下,大获全胜,可也是险胜。柳叶儿由于负伤过重,昏迷不醒,一直昏睡在郧山支队的医院里。医生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有效果,最终摇摇头,红着眼圈对周司令道,没办法了。
周司令命令,想尽一切办法,务必救活柳叶儿。
医生摇头,医术再好,有时也回天无力啊。
柳叶儿的生命,如灯油,在昏睡中一点一点燃尽。
我爷听到信息,把部队交给王老好掌管,一人一马赶到医院,赶到柳叶儿身边,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喊,柳叶儿,你不要死,我离不开你。
我爷说的是真心话,我爷很少流泪,可是,这次却流泪了,甚至是哭了。我爷拉着柳叶儿的手,抽抽咽咽的,如一个娘们儿一样,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柳叶儿,你不要死,我离不开你。
四天四夜,我爷就那样一刻不停地念叨着那句话,不吃不喝,连一口水都没尝。周明司令员来了,劝我爷,吃一点东西吧,二爷!
我爷不回答,拉着柳叶儿的手,端详着柳叶儿的脸,嘴里念叨着那句念叨了无数遍的话。周明的话,我爷好像一点儿也没听见。周明叹息一声,走了出去。
医生再次进来号了脉,翻开柳叶儿的眼皮看看,低沉着声音告诉我爷,人已经没脉跳了。
我爷不搭话,或者说,我爷根本就没听见,依然拉着柳叶儿的手,喃喃地诉说着。医生也摇摇头,悄悄走了出去。
我爷拉着柳叶儿的手,望着她脸,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个早晨,他在塔元街上遇着她,她大眼汪汪地望着他。他仿佛看见柳叶儿辫子一摔在对着他笑,一脸红晕。他甚至能听到柳叶儿咯咯咯的笑声,在渐渐远去。
他不能离开她,第一次,他深深知道,他离不开眼前这个女子,一天也离不开。过去的一切冷淡,还有抢白,都是假装的,都是为了压制心中的爱,怕被人看出来。
他不能让她走,他感觉,自己真的离不开她。
我爷一生没谈过恋爱,更没说过男亲女爱的话。那些天,他坐在那儿,反复说着那句无师自通的情话,整整四天四夜。
第四天的上午,他感到,柳叶儿的手动了一下。他以为做梦,又看看,不错,柳叶儿手动了一下,还轻轻哼了一声。
他大声狂叫,医生快来啊,柳叶儿醒了。
医生来了。医生看后惊讶极了,说怪了,咋就又活了呢?
我爷火了,说你怎么说的话。
后来,柳叶儿告诉我爷,本来,自己感觉已经走上了沉沉的黑暗,准备上路了,可是,耳朵边上一个劲儿有人蚊子似的哼哼,像我爷又不像我爷,她就侧着耳朵去听,咋地也听不清,最后,终于听清了,也就醒了,就舍不得走了。
柳叶儿醒来,我爷却一头倒下去,晕了过去。不过,他是饥饿干渴晕过去的,一碗稀饭一喂就好了。
一个多月后,柳叶儿伤好出院。出院的第二天,我爷和柳叶儿就入了洞房,天柱山部队和郧山支队合并,组成陨山独立师。
再一年,我爹来到这个世界上。
是的,柳叶儿就是我奶奶。
解放后,我爷脱离部队,当了一个副市长。我奶奶——柳叶儿也是一个高级干部。王老好和张结巴成了团长,解放后到了地方,一个当了黄店县武装部部长,一个当了县公安局局长。
到了文革时,我爷首先受到攻击。我爷被戴上高帽子,上面写着“黄店县大土匪朱昌寅”,被人拉着,一路游街,一路走着,红卫兵一路喊着口号,打到土匪朱昌寅!
我爷当然坐了土飞机,还挨了皮带。
我爷嘴铁硬说,我不是土匪。
红卫兵小将说,嘴硬,你不是土匪谁是土匪?说完,啪的一耳光扇过去,我爷嘴就流血了。
我爷说,柳叶儿能证明我。
红卫兵“嗤”一声笑了,很轻蔑地道,土匪就是嘴硬。
我爷火了,我爷说放你娘的屁,你驴日的胡说啥?我爷又望望那小子,叹一口气,说,我和你说不清,你个娃娃狗屁也不懂。我爷垂下头,当天挨斗回去,刚坐下,红卫兵又赶来,说晚上还有个批斗会,我爷是典型,不能放过。我爷听了,再也忍不住啦,嗖一声抽出刀来。我奶见了,喊,昌寅,别胡来啊。
我爷拿着刀,仔细地看着,说我不胡来。
我爷舞起刀来,依然一片刀光,瑞雪飘飘,白光绕身,舞罢问我奶,柳叶儿,你是共产党员,是郧山游击队的党代表,你说句实话,我是土匪吗?
我奶说,历史会说清一切的。
我爷一笑,说,你就能说清一切啊,我是土匪吗?
我奶说,你放下刀。
我爷摇头,我爷说不,我不能放下。我大哥死了,我三弟也不知埋到哪一处了,现在我啥也没有了,只有这把刀了。这两天我想好了,我不想受那样的侮辱和作践。那样蹂躏人,我朱昌寅受不了哩。不管你们说我啥,我只一句话,我做啥都是凭良心,和日本人斗是这样,和冯显光斗是这样,跟共产党走也是这样。我爷说到这儿,笑着弹了一下刀说好刀啊好刀。刀锋一转,切在自己脖子上。
我奶一见,大喊,昌寅,不要这样。扑过去抱住我爷,就像当年战场上我爷抱住她一样。我爷颈上鲜血直喷,仍含着笑道,这刀杀鬼子不含糊,杀自己也不含糊啊。
我奶哭了,喊昌寅,你傻啊。
我爷断断续续道,我是土匪吗?
我奶摇摇头,连声说,你不是的,我证明,你不是的。我爷笑着闭上了眼,有人来抱我爷,我奶摇摇头,让人将我爷的尸体抬入房内,然后让大家走。她一人关上门,守着我爷的尸体,就那样望着,一如当年她负伤后,我爷望着她那样,喃喃道,昌寅,你不能扔下我,你咋能扔下我啊?
昌寅,你醒醒啊。我奶轻轻说,轻抚着我爷的脸。
可我爷爷再没醒来,我奶也再没走出房子。
第二天,人们推开房门,我奶俯在我爷身上,已经停止了呼吸。至于死因,至今不明。
多年后,从台湾回来的冯显光,在和老革命王老好张结巴谈到我爷兄弟三人时,长叹道,三条汉子啊,宁折不弯。
王老好一挑拇指道,三个纯爷们儿。
张结巴道,是啊三把钢钢刀啊。
(余显斌,陕西省商洛市山阳县山阳中学3楼1号;邮编:726400)
本文发表于2014年11期《今古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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