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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易文化频道--你在想什么
文化自助餐
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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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
日14:14:54  华秋
作品点评:小说描写了一次奔丧旅途——成行前的准备与途中的所见所想。小说主人公对父亲的死讯表现出少有的冷漠,却深陷在先后与两个女人的爱情回忆中。散乱、迷茫的章法恰到好处地突出了“你在想什么的”的主题,“奔丧”的情节起到了引发对生命意义思考的作用。
○我爹死了。是在金沙江边钓鱼时死的。我对我妈说,是好事,说明他死得其所。我爹退休的时候感到失落,我劝他钓钓鱼、养养花,他说这个办法好,于是他开始钓鱼。开头在镇子外面鱼户的池塘里钓,后来到金沙江里钓。我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他给我讲金沙江里的鱼,说江里连鼎鼎有名的中华鲟也有,他和钓友就钓到了。他当时突然压低了声音问我:“你说我们吃了它这事对不对呢?”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主要是因为没防着他会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话。他继续低沉地说:“我们在江边把它烤来吃了。中华鲟。”我还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只好问:“你们真的把它吃了?”他重重地点头:“对。就在江边拣漂木生火,烧熟了就吃。”他说这话时得意、利落,恐怕是经常说的。然而依旧把声音压得很低,因为这低声,我们几乎同时拿眼瞅了瞅电视上播音员的脸。那时房间里只有我和我爹,还有新闻联播播音员的脸从电视里瞅着别处。我想他想告诉我一些重大的事。
中华鲟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我知道的就是这个。1998年成都有个水族馆倒闭,报上消息里有一句话我还记得:“国家一类保护动物的中华鲟,竟因为一家企业的破产而死去。”意思是一条中华鲟比一个企业重要,当时我就想起了我爹说他在讲边烤吃了一条中华鲟的事。报上还配发了一副照片,那鱼粗糙难看,好象一根想雕出什么的木头。这鱼的重要性让我怀疑起我爹的话来。也许他们并没有钓到什么中华鲟。两个老头,钓了一条认不出来的鱼,决定将它当作中华鲟烤了吃,这种事也是有的。我这样想这事,这样想的时候感觉轻松点。一般情况下我会认为就是这个道理。
我爹开始在养鱼专业户的鱼池里钓,鱼钓起来后要过秤给钱,所以他决定在江里去钓。渐渐地钓鱼的技术好了,竟经常都有鱼拿到金江大桥桥头去卖。菜市场可以卖鱼,可那些都是池塘里养的吃饲料的鱼,真正的江鱼都会集中在金江大桥桥头售卖。金江大桥挨近长途班车站,南来北往,鱼龙混杂,治安警察周期性光顾。我爹的晚年常将“桥头上混的”挂在嘴里,令人侧目。
金沙江鹭城段出奇险恶,最有名的是桥下游三十里外的让长江漂流探险队队员死去两位的那个万马滩。江里的鱼既贵达七八十元一斤,而江上渔夫标志性的蓑衣蔑帽,也是勇武有力的象征了。
蓑衣用南方常见的棕榈树的网状纤维一片一片地织成,看起来处处空洞,却不粘雨。篾帽直径约有一米三四,用慈竹皮编成两层,中间夹块油布,往头上一戴,就是古龙的“大侠”模样。我爹披着蓑衣,戴着篾帽,看不见脸,就让人看见从篾帽下面伸出的铜亮的旱烟斗。我觉得他这副模样不是为了卖鱼,而是为了唬我一跳,冷不防把我抓住,大叫:“我是你爹!”我读中学的时候和他吵架,破罐破摔地跑到桥头去。心想这里就是我爹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我偏到这里。这里有地痞、小偷、婊子,当然还有渔夫。那个时候我真不可能想到他会化妆成一个渔夫站在那里。 
在北京我曾经看到过一次蓑衣篾帽。是一家夜总会包间的装饰物。那次我和老催各叫了一个小姐玩,看到墙上的蓑衣篾帽,老催突发奇想,要小姐脱了衣服穿上蓑衣篾帽。开价到一千二百元的时候嘴角上有颗黑痣的小姐干了。她脱了裙子,踩在沙发扶手上取蓑衣篾帽,老催和另一位小姐移到沙发另一头,以防沙发翘起来。我背靠在包间门上,防人进来。那小姐爬在墙上搞了一阵,说了声“钉死”了,就跌倒在沙发里了。
○我对小孟说我爹死了。她哦了一声,郑重其事地将藤椅拖过来在我面前坐下。她这一坐下,我才发现挡住了我看电视,或者说,因她这一坐下,我才发现我很想看电视。我连忙对她说:“没事。”她说:“没事就好。不过,这可是个大事。”她还说:“真的,这是个大事。”她和我爹互相不喜欢,我一般不会对她讲我爹的事,我想我既然对她讲了就因为这是个大事。她继续说:“人就那么一次死,咱们都回去吧。”我说:“好的。”
我的一个朋友办过丧事,花了七千圆。大概是这样的,火葬场一千元,买墓地三千元,他一共请了五十个人来吃饭,用去三千元。我认为我在鹭城的亲戚要多他很多,但是鹭城的墓地应该没有北京的贵。我想了一阵,估计了个一万元的钱数。我对小孟说了这个考虑。她觉得不对,找来笔纸,一项一项地加。火葬场一千,墓地二千五,请客四千,丧葬用品五百。另外,我们难得回家一次,这次肯定有很多亲戚需要走访,加上给小辈的红包,这一项,应该准备三千元。还有我们一家三口的来回差旅费,北京到成都机票每人一千三百元,打折后每人九百元,成都到攀枝花的火车票每人九十,攀枝花到鹭城的长途班车费每人四十等等。我打开电视,她不满地说:“小声点。”正在播放有关克隆人的报道,因为我把声音摁小了,没听清对克隆人的民族意识是怎么说的。
她说:“咱们起码要准备一万五千元在身上。”我说:“那就带一万五吧。”没想到这句话惹她生气了。她甩掉笔,一个人到卧室收拾衣物,收拾了一阵扔一句话出门来:“你总会给明明打个电话吧。”
我给明明打传呼,等了她好一阵。她要买手机,我没答应,所以她经常故意拖很久才回我的传呼。她回了,我对她说:“给学校请假。晚上七点的火车回老家。你爷爷死了。”她啊了一声,用一种特来劲儿的口气说:“这事可真大。”接着她说:“更正:对爷爷要尊重,不能说死了,要说过世。”我说:“哦。你说得对。”
○我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我妈要我好好劝劝我爹,说他闹着要买一条渔船,还说买了渔船后就搬到渔船上住。我去劝他,他便算帐给我听。说自从他到江里钓鱼至今,一共七年,既给家里添置了一辆摩托车,还至少给家里存折上增加了两万圆钱,凭什么不能给他买一条渔船。我对他说家里担心他,他便说了一句“桥头混的”,嘿嘿笑。我妈管着钱不给,他便闹离婚。我妈说着这事时哭笑不得。后来终究还是从一家渔户手里花了三千圆钱给他买了条破木船。破木船是不能用的,租了辆货车拖到爱去的钓鱼处,用胳膊粗的铁链栓在礁石上。
他和钓友魏大伯将船蓬修缮了,在船尾支了煮水的铜壶,又在江滩上砌了简单的灶,经常几天都不回家了。不仅恢复了抽烟,抽的还是乡下人抽的旱烟杆,又喝酒,喝的是六十度的江津老白干。他的这番变化令我妈害怕起来。那一阵我妈天天打电话对我唠叨这事。我对我妈说,人老无事就返老还童,顺着让他干他想干的事吧。我妈说,那到不错,但是他怎么会一辈子瞒着我不说他就想干这事呢?我就什么都没瞒过他。我说,其实妈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她奇怪了。我琢磨着想告诉她是什么事,比如去参加腰鼓队或者打麻将什么的。电话不是个说话的方法,我当时应该在家里的。
那阵我三十出头,正赶上说话让人信服的时候,声音、表情、手势都很协调的时候,那时我应该待在家里的。我妈很久才能适应我爹的这个变化,但是她没有去参加老年娱乐活动,她很孤独地待在家里看电视,定期将她认为值得对我讲的大事打电话告诉我。
○小孟开门,换鞋,到卫生间小便,洗手,走到客厅,又到厨房洗手,然后又回到客厅坐下。
明明打电话回来,很生气的口吻,夹杂不清地说要大人到学校去。小孟和她说了一阵,对我说明明向老师请假,老师不信。接着我打电话给她老师,说确有其事。老师说明明这孩子撒谎惯了,希望家长协助多教育。我说好的,可是我认为她应该给明明到歉。放下电话小孟和我继续说这事,她认为明明平时爱撒谎害得自己在老师面前没信誉了,我说十岁的孩子很难分清撒谎与想象之间的区别。小孟认为我总在袒护明明。
我十岁时学校里宣布放长假,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文化大革命。年龄比我大的孩子们兴奋得很,成群接队地拦截了汽车赶到西昌乘火车到北京,我表哥带着我经历过一次。我们到了西昌,西昌有人安排,送吃饭团、开水,安排上火车。到了成都我闹着要回家,我表哥只好送我回家,一路上他都对我发气,因为我,他没见到毛主席。到了家,才发现我爹被弄到鹭城外面三十公里以外的石匠山扛石头去了。我和我妈去看他,见他光了上身,很高兴的样子。他就在那里将烟戒掉了,好象说是肺上的问题也没了。
我看见我爹光着上身、甩着膀子,说话粗声大气的我就放心了。我妈也觉得我爹能借此机会将烟戒了真是挺好。我爹从德昌县考上西昌师范专科学校,然后分到鹭城中学教书,在鹭城认识我妈。我妈在鹭城有很多亲戚,我爹到离城不远的地方进“学习班”这事对我妈来说算不得什么。因为上上下下都有亲戚,她认为什么时候让我爹回来都可以的。听她这样讲,我觉得连我爹去上“学习班”这事都好象是她的主意了,目的是为了让我爹去戒烟。我妈说当然不是单为了这个,主要原因是让他去避风头,因为更大的冲击接踵而至,后来的两支造反派司令都是被我爹从学校开除的学生,落在他们手里,我爹就说不清楚会怎样了。
学校放长假,爹又不在,我就和妈搬到外婆家住。我外婆家在鹭城钟楼北街。整个鹭城以钟楼为中心,钟楼四门,东西南北分出四路,北街是上风上水的位置,都是当地望族的大宅和各族的宗祠。我外婆姓马,外公姓苏,这两姓人占了鹭城城墙里住户多半以上。四方的城墙是从一九六二年开始拆的,一直拆到一九七八年。很多四棱上线的大石头和一尺见方的青砖用糯米浆粘合在一起,拆不动,就用炮炸。嘘嘘嘘,放炮的哨子一响,我们就往家里跑。外婆对拆墙很伤心,因为当年筑城马家出了很大的力,几乎世代都在出钱出人,这些事都记载在钟楼的大钟上的。城墙拆了,将外婆家后院敞在北山缓放下来的山根面前了,按风水的说法这种是“家藏恶疾”的形势。外婆失眠了,或者说看见的都是噩梦了。她梦见彝族人成群接队地冲下山来抢人。这是很多年前的记忆。我们再也没有城墙了。
我记得很多外婆家的事,至于我爹这边,我的家婆、大姑和三叔,都只见过一两次面,记忆中他们都是些面容不辨的人影。我大姑去世时我在广州,我爹在电话里给我说了一声。我记得他说过这是最心疼他的姐姐,在永郎县当医生,心好面善,当地人叫她邓仙姑。我爹对我讲大姑去世的事时我是怎么回应的呢?我记不清了,大概是敷衍了事的吧。我觉得很难受。
○我已经四十六岁了。这个时候好多人的爹都死了。我爹也死了。我不知道他一共活了多少岁。我不知道我爹活了多少岁?是的。我和我爹没机会谈这个。不记的什么时候,他应该是五十七八岁的时候退休的吧,退休后又过了十来年,我想他应该活了七十多年的。他退休的时候肺上的病很严重,教书吃粉笔灰吃的,都没想到他还能活十多年。当然,没有人特意去琢磨这事,只是我把前后联系起来想的时候有点意外。
他活过了七十是肯定的,人生七十古来稀,他的死是不错的死。我爹不错,得到不错的死。我妈说他死的时候看不出有什么痛苦,好象他想死所以就死了那样。我妈这样说,是想安慰我和她自己,她大概认为在这个时候自己和我都是需要安慰的。这种想法人人都有,从江边背我爹到医院的魏大伯也一样。他打电话给我妈时就将我爹无疾而终、欣然仙逝的样子讲了又讲,还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妈说我爹“好象他想死所以就死了那样”就是魏大伯的原话。这个老人家是个大好人,我妈要我回去记着去感谢他。
同时我想,我爹死在船棚里,这是谁都想不到的。我想如果人真有灵魂的话,我爹的灵魂一定会对此感到很得意。还有在江边烤吃中华鲟的事,他的灵魂一定很得意。
○我打电话到公司找老催。接电话的是小刘,她说:“邓主任啊,催总在午休。什么事给我讲。”我说:“那不行,叫他起来接电话。”催化龙接电话,可能还顺手给小刘搞了一下,电话里听得见小刘尖声笑。他问:“什么事不能对咱小刘讲啊,老邓?”我说:“我老爹死了。我要请假。”他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停顿的这时间里面我想他会说“这可是大事”或者相同意思的什么话。我有点烦,可我还得等他说。于是他说了:“老邓。这可了不得。说,要我帮啥忙?”我说:“我要请假。”他说:“人生难得有情,所以如果有过机会好好难受一次,老邓你一定不要放过。”我说:“老催听明白了,我要请假十天。”我的声音大了点,他楞了楞,接着说:“原来你爹还在啊,我还以为你爹早过世了呢。我爹就在我十岁的时候就死了。”
请了假,定机票。这几天是淡季,票务公司的人说一个小时后就送下午三点过的票来。我又打电话到公司让小刘派辆车来,小刘说催总交代了让小夏等着听用。听用一词好象是麻将术语,用在这里到挺合适的。小刘说邓叔叔这次回家别忘了给小刘带点好吃的土产回来。接着我又打电话给成都的夏青,请她帮忙买到攀枝花的火车票。她脱口而出,普67,晚上七点,正合适。我吃了一惊,你在背时刻表?她说,我和你一道回过鹭城啊?那次咱们不就是坐的普67?我不能说我不记得了,我只好说,十多年了,火车班次应该变了吧。她说应该没变,查查看,没变就坐它。我说好的。放下电话,我回到书房。因为我发现小孟做在沙发上默默地将我看着,没好意思对着她的目光关上书房门。
○小孟坐了一会儿,将电视开了看。在开电视之前的那一会儿,我不知道她除了坐着还做了什么,我只觉得一切都安安静静的挺好。她打开电视以后,那安静还在。
后来她走进书房,过来坐在我腿上,将我的头抱住,往她胸口上压。她的手好像刚洗过,有一种令人兴奋的凉爽,要么就是我在混混沉沉中身体发了热,总之她的手很舒服。她的感情很细腻也是令人舒服的。她问想不想作爱,我说想,就在书房,对,就在书房。于是我们作爱,我们做得很好,就象分别了很久一样,我想这是我爹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我们是第一次在书房里作爱,我以为书房的意义就是它可以让我一个人待着,没想到它能让我们很好地干这个。一个人待着的感觉很好是十几岁的时候发现的,具体是什么情况记不得了。总之我不喜欢住集体宿舍,不喜欢站成队列做操,不喜欢挤班车,不喜欢到有人聚堆的地方,我发现凡是不喜欢的地方都不利于一个人待着。我爹说,我四岁的时候被他带到教室,没地儿安顿我,便支了根小板凳在一尺宽的窗沿上让我坐在上面,而我可以在上面坐四十五分钟既不掉下来也不打瞌睡。他把我描绘得象个天才一样,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他的打算,但我是默默无言地相信了的。有时候我因为做了些傻事感到难受,但最后我都会采用无所畏的态度对待之,因为我觉得在我那可以四十五分钟默默无言地坐在二尺宽的窗沿上的小小的头脑里,一定埋藏着最终的解释。
她问我想什么。她,小孟。小孟的下身还和我的粘在一起,我感觉它们在逐渐抽搐、冷却。它们冷却并退回各自的地方,这种感觉让人若有所思。但是我相信想也是白想,没有什么比我们自以为在思想更荒谬的。
她离开我,光着下身走到地板中间,从地上拣起内裤、裙子穿上,然后开门出去。接着,我听见她回到卧室,大概在卧室里换了浴袍,然后走到卫生间打开龙头。她高声问:“你不洗洗?”我定了定神。她又说:“不洗路上没得洗。”她说得对,我们将要乘坐两个钟头的飞机,然后换乘十四个小时的火车,接着继续乘坐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路上很难说有机会洗澡。于是我挤到卫生间里要和她一起洗。她微微惊讶了一下:“什么事将你变浪漫了?”她惊讶了一下,显得很高兴。
○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一起洗澡?记得,那一次你满身是泥,你是自杀过的。
小孟迟疑了一下,握着香皂的手停留在我的腰上,不过因为香皂的缘故,那只手还是要往下滑。听起来很好笑,是吧。不,我说,不好笑,你是自杀过的。算了,不说这个了,她说,你爹死了,咱们应该面对的是这个。她说,咱们。好像我爹的死是个机会,咱们又可以站在一个立场上齐心合力解决这个难题了。她巴望不得有这么个机会,难道她真的很爱我吗?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做一件大事。小孟是自杀过的。她要我记得这个。但是这有什么不同吗?我不知道。
那年她二十四,我三十七。我在广州遇到她要自杀,跳小月河。我刚从她身边走过她就跳了下去,我回头看她,看见她站在齐腰身的水里发呆,又看见我望她,便叫我拉她上来。其实她自己能走上来的,可是她需要人拉。我找了个缓坡下到河边,她走到我面前把手递给我,我就把她拉上来了。
她要我相信她真的活不下去了。我相信。她说她真的不知道小月河这么浅。我说没人知道的。我们坐在河堤,那天晚上,真的活不下去了。她说,她的情人欺骗了她。她的情人不仅欺骗了她还和那婊子一起欺负她。真的活不下去了。她说,我死给你看。情人说,我懒得看,要死你一个人找地方死。她觉得这里挺安静的。她在这里待了四五个小时没找到活下去的理由,真的,活不下去了。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个。她真的活不下去了,真的不知道小月河这么浅。一遍又一遍,然后我们就笑起来。那是五月,裙子湿了挺凉快的,只是靴子里惯满了臭泥,腿上也有。她回到河边,将靴子脱下来洗,又撩着裙子洗腿。洗完了她要到我那里去。她说她再也不能回她情人同住的房子里去了,因为她死了。这是真的,她是要自杀的。不管结果多么可笑她都是自杀了的。
我当然相信,我怎么能不相信呢?我看着她跳下去的,跳的时候看得不太清楚,可是跳下去后站在河水和淤泥里发呆的样子是看得非常真切的。而且,就象她说的,只有我知道她自杀过了,要是连我都不相信的话就再也没有证据了。她真的自杀过了,为了帮助她时刻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同居了。就是说,我们不仅作爱了,还同居了。作爱是她在我的浴室里洗去满身的臭泥以后就开始的,我们兴致勃勃地开始,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便对作爱报以认真细致的态度。我们作得很愉快。很认真地做了两次后她认为这样活着也挺不错的。裙子当天夜里就干了,第二天她继续上班,在办公室打电话回北京要她妈妈给她补办身份证。第二天下班后她又回到我这里,带着借同事的钱买的避孕套和其他性用品。那一阵她天天琢磨着这事,跟个花痴似的。举个例子说吧,有一次我们一道乘巴士,她突然将手伸在我的裤兜里,隔着布将我那里弄硬。我又想到了好办法。她吹着我的耳朵说,你可以用膝盖来顶我。
○明明回了。我们吓了一跳,还没看清她将她的头发怎样了,她就乒地冲入自己房间里。出来时换了牛仔套装,两个辫子硬硬地翘着,一枝是红的,一枝是蓝的。小孟说:“搞什么鬼。”明明却一下坐到我腿上,害的我忙不迭地拉浴巾。“爸。咱们啥时候动身?”小孟拉她:“去洗了。洗了。”明明抱住我的脖子,不让她妈拖下地。“你爷爷都死了你还这样。”不。不。明明摇着我的脖子。我说:“你妈让你去洗澡,这一路上没机会洗澡的。”她恹恹地说:“我还以为只是爬山、住帐篷,都不用洗澡了呢。”后来她说:“头发是局的,洗不掉了。”我说:“洗不掉就洗不掉嘛。”她欢呼一声,洗澡去了。
小孟想进浴室帮明明洗澡,明明极力反对,小孟的目的是想借机将明明头发上的颜色洗掉。明明从浴室里浇出水来,小孟躲闪不迭,她们俩玩得兴致勃勃。
小孟一次又一次地冲到洗手间门口,明明从里面拿水泼她。她躲闪的时候腰和臀扭得很好看,她和女儿都发出相似的咯咯声来笑。洗手间门口地面上的水越来越多了,我提醒她别摔交,她将扭头看我一眼,将腰和臀扭得更厉害了。她们快乐的样子,使我觉得我爹的死,是不合时宜的。
○我想抽烟,发现烟没了。小区葡萄架边上卖烟那家的男人,都叫他老勾,大概是因为他长了个犹太人鼻子吧。他到还真相信自己是个犹太人,他说他认为自己是个犹太人是因为每个人都要有个信仰。但是他对犹太教一无所知,他信仰的就是犹太人。做生意的犹太人,复国运动的犹太人。我觉得他的信仰是专为小店开张准备的理论。我对小孟说:“快别闹了,送票的快到了。我去买包烟。”
下到一楼就遇着送票的。我见过这女孩,与人说话的时候老推眼镜腿。我对她说:“十六楼四号。我爱人在家。”她推了一下眼镜腿,说:“好的,那我上去了。邓先生真浪漫,叫太太叫爱人。”我说:“我们那一辈的土话。”她说:“听起来真浪漫。”
我一直抽红壳的云烟,另一兜里揣有中华烟用来招待公司的客人。老勾说我可以让他送烟上门,还说咱两哥门儿可乘此机会好好聊聊。他称我为哥们儿,还把我请到客厅里坐。他们家装修得跟个夜总汇似的,很多红色、蓝色的射灯,我一进去就开了灯给我看,还要我说说意见。他请我到他家以后就一直等我请他到我家坐坐,这才是他所说的哥们儿的意思。我想等我办完我爹的丧事就请他到家坐坐。
他望着我走到他小店窗口,说:“老邓,刚才有个小妹上你家去了。”我点点头。他说:“挺清纯的学生妹,没问题。”他怕我没听明白,补充说:“我问了她好几个问题,挺老实的。”我让他给我拿一条云烟,同时问他:“你问她什么?”他弯下腰,在一个纸箱里翻找,边翻边说:“我问她今年多大?籍贯在哪里?在念书的学校叫什么名字?在北京几年了?到院里来做啥?在门口登记没有?都答得挺好。是个真正的学生妹。”他直起腰来,把我要的烟放在玻璃柜台上,说:“所以我才放心她到你屋去。”我哦了一声,说:“谢谢了。”他说:“甭见外,哥们儿。”
我拆开烟盒,拿出一包来打开了抽,他一直将我望着。我递了只烟给他,他把烟捏在手上,没掏火机,我拿我的火机帮他点烟。他吸了一口,问:“要出门?这次动静挺大,一家老小都走?”我吃了一惊,后来才想起他是从送票的女孩口里知道的。我只好说我爹死了。
他哦了一声,从货架上拿了一瓶五粮液,非要我拿着。他说:“四川那边就信五粮液,我们不信。送礼要送人家信的。”我说:“对了,忘了备礼,要不我就在你这里再挑几样?”我另外买了糖果、果脯、西洋参,还有蜂皇乳,我妈特相信蜂皇乳。这些东西装了三塑料袋。老勾忙忙碌碌一阵,变得安静而情谊深沉的样子,好象已经决定了要好好同我说一番话。有一阵我很想同他聊聊,这阵不想了。我对他道了谢,就走开了。
回到家,见小孟换了和明明配套的牛仔套装,娘儿俩勾肩搭背地站在镜子前摇晃。小孟见我提着东西,过来看了,说:“其实这些东西到成都买也来得及,不过现在买也对,毕竟是北京。”不久小夏开车来了。小夏来大兴公司之前是个开出租车的。也许我应该强调一下,是北京的开出租车的。意思是说他有货真价实的北京户口,一口京腔,家住某总理家隔壁,知道北京市前十位汽车牌照的主儿是谁。和小夏单独走长途不会瞌睡,因为他会连续十小时不歇口讲他开出租时的马路艳遇。他除了讲他和那些暗娼的交易之外不会讲别的,这时他知趣地紧闭着嘴,露出一副闷闷不乐的傻样。世界上很多人只要不让他说话,就会露出闷闷不乐的傻样。
车开到老勾家前面的时候,他在售货的窗口里目不转睛地将我们望着。他家是对着小区大门的最当道的一栋的底楼,所有出入小区大门的人物都会落入他眼里。他对我说他发现保安的工作漏洞百出,当然,屋业公司都是投机商,都是靠不住的。他说他开这么个小店可不全是因为信仰犹太人,还有一层监督屋业公司的保安维护小区安全的意义在里面。去年五月,他下岗在家,那时他就打算好了。下岗了咱也得有个人样,是不是?那一次他推心置腹地对我说。
○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活着个人样。然而,韩东说得意的人是可耻的。我这时候正驱动凌志汽车匆忙赶往机场,茶色玻璃里有个模糊的人样。但是我不能够对所有看见我的人都申明我爹死了。因为这没什么好申明的。然而我怎么会想到“申明”一词呢?我觉得封闭在一辆平稳急速的汽车里面能够令人发傻,最好的方法就是闭口不言,装着打盹。接着你会真的开始打盹。
你知道我要到机场去。北京的机场很大,很多不锈钢支架和玻璃。报上说修建的时候有个市民隔三五天就去看一次进度,每看一次就要在报纸上感叹一回。报纸上有他的脸部特写,皱巴巴地渴望着,赞叹着,感谢着。顺义区的张大爷。对,就是顺义区的张大爷。死了老伴,天天蹬着小三轮转悠,看见惊奇的事就发表感叹。开头是写信到报社,说到修巧克力大厦所挖的那个大坑,他为了望清楚坑底的建筑工人,还将草帽掉了下去。他的一封信里说到立交桥,好象还作了首诗,东风吹什么的。他的又一封信说到1995年的马拉松长跑有五十三个外国人,真的,他守在某某路口,认认真真地数了一个上午。他说,参加马拉松长跑的外国人,总归要有人来数吧。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正遇着报上以连载的方式刊登他十多年来写给报社的信。编辑说当他写到一百六十七封的时候,编辑吃了一惊,认为这是一个当代的西西费的故事。编辑还大费周折地将西西费的神话来自古希腊而对西西费感人的人格力量的再认识来自加缪等等作了征引。
在张大爷的脸部特写登在报纸上以后,他就不用再费力地写信寄信了。编辑门将他直接带到世纪坛工地或者运河整治工地现场,拿采访机录下他的谈话就当作很搞笑的稿件了。我说搞笑,只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很有淳朴的劳动人民感情。顺义区的张大爷,很快就成明星了。我们都记得他很经典的的句子:感谢什么什么,感谢什么什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什么的变化。乐啊,我老汉越活越年轻了。
张大爷死没死?不知道。报上没说。他要死了报上应该说吧,我们回来那阵他可是风云人物啊,听说有人在筹拍他的电视剧呢。
○张老汉出风头的时候我和小孟是因为明明而来北京。那之前我们在广州,小孟怀上明明。她问我她怀上了,怎么办?我们一直在预防这事,可是总归是要怀上的,对吧。我说,那就生下来。可是我们还没结婚呢,那就结婚吧。在这之前,我们什么都无所谓的。小孟比我小十三岁,本来她更是无所谓的,她说我都三十多了还这副模样,她没有什么好焦虑的。可是那一阵我们突然对一切事都认起真来了。我们总不能没结婚就生孩子吧?我们总要为孩子的将来想想吧?于是我们想了。好吧。小孟说,你跟我回北京结婚。关键的时候她总是比较决断的,我觉得没准我需要的就是这种女人。我缺乏对关键时候的敏感,都说我太混了。于是我们一起回北京,开头我准备租房结婚生子,她妈妈不干,还说没房子小孟就不准将孩子生下来,能存多久就存多久。小孟坐在离我一米开外的地方哭,我发现她有时会扑在我怀里哭,有时会在离我一米开外的地方哭。那一次她在离我一米开外的地方哭,我没法眼巴巴地将她看得太久,就同意买房了。对了,我问,我们回老家你给妈说了吗?她从电视上转过脸来将我望着,说了,我妈说这可是个大事,要我好好帮你操持着。
那时后只要登有顺义区张大爷发言的报纸我都会买来读,在医院等小孟生产的时候也读了的。
○我问明明呢?她唔一声,用尖尖的下巴示意。明明正扒住玻璃看窗外机坪上飞机的起落。她的两手高高举起,一条腿曲着,两手和膝头抵住玻璃,象粘在玻璃上的标本一样。我很想从玻璃外面看看她这时的摸样。就是她将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在想,如果不是她,我又将以怎样的一种情形赶去参加我爹的丧事呢?
决定了和小孟回北京去结婚的事,我打电话回家。我正在想这事对爹比较好说呢还是对妈比较好说,接电话的是我爹。我对他说我决定了要和小孟回北京结婚,这样将来咱的孩子有个北京户口。我爹不满地说:这不成了入赘嘛。照他的话说,男的入赘到女方的地界,再是胸怀大志也难以伸展。要我回家和他商量商量。我说没时间了,小孟已怀了孩子。他说,哦,我明白了。停了一会儿,他说:你遇着麻烦了。我说,没什么麻烦的。他说我被女人算计了,问题是一次上当有可能会害了一生。他说我现在的麻烦就是这个。一旦你结婚,你这一生都会遇着她的伎俩,因为她的伎俩得趁了。女人没有智慧,只有伎俩,陷入女人伎俩的男人将永远壮志难酬。你的麻烦是这个。我听得烦,让他请妈接电话。我把事情对我妈重讲了一遍,主要是那孩子在小孟的肚子里已经四个月了,我说。我妈听得心烦意乱的,说,糊涂啊,又说,这样也好。小孟家愿意出这个丑?
我和小孟回到北京买下蓟门小区的房子后不久,我爹和我妈就跌跌撞撞地赶到北京来了。
他们带来了我的户籍证明,我拿着它和小孟去办理结婚手续。不麻烦,因为我知道在外面办事就是要懂得用钱,只是街道办事处那老头的儿子给某某开过车,道德感异常高大,美美地对我们上了几次教育课。大概他将我当作南方的有了钱就变坏的典型了,还说到中国的前途,他说,幸好我们始终是北方统治南方。小孟有些按捺不住,我认为没问题,我劝她别急,他就是要过过口瘾。
手续办好,象征性地举行了婚礼。小孟要求等孩子出生后补照婚纱照,后来补照了。婚礼一过,就赶生孩子的事。生了孩子,拿着医院开的出生证到派出所给孩子上户。那一阵真够忙的,忙得我丝毫没有所谓的做父亲的自豪与兴奋。到头来,我们都只好承认,不管怎样,总算给明明落实了个北京户口。其实这户口又算个什么东西呢,户籍改革马上就把它变得什么东西都不是了。
很多事在回忆时才能看清楚。扯证为结婚,结婚为了将孩子生出来,生出孩子为了将他养大,养大了让他独自坐在某处见证你独自逝去的一生。我坐在这里。我爹的儿做在候机室里。但是我不知道我爹在这世上活了多少年,他经历了些什么难以忘怀的事情?他的一生对我来说只有些零星破碎的认识,而他对我的认识也许并不满意。
○引擎发动。机体巨大而迟缓地转移。沉默。一种不能抑制的沉默。沉默也出现在明明小巧而活力无穷的身体里。她的身体莽撞而活跃地,天真而怒气冲冲地,摇晃我,散乱我。那时,她说,爸爸。我说,叫爹爹。她说,不。她的身体在安全带后面绷紧。她看看妈妈,更多的是看看爸爸。但她很快就转过脸去,那两手抓牢的座扶手更需要观看。叫爹爹。我望着她。叫爹爹,爹爹就来救你。我觉得我很可耻,因为飞机使她害怕,而我以老于世故的厚脸皮趁人之危。飞机迟缓而巨大的动作是非人的。我也害怕过。但我不说害怕。我不用这个词。我用的是惊异得说不出话来那样的句子。
我旅行多次,每次在走向飞机时我都盯着美丽的航空小姐的脸或腿作祈祷。美丽的航空小姐是登机前必须的装备。她们那样美丽、性感,让你想起所有的绝望感都可以用做爱来加以遗忘。她们是好的。比如高雅、彬彬有礼是好的。比如飞机起飞时她们紧贴舱壁,两腿禁闭而交叠犹如被安全带挂在壁上的装饰物的样子也是很好的。她们不会来安慰你,因为她们不是天使。她们挂在那里,等你用想和她们作爱的欲望来将你从恐惧中拯救出去。
我觉得我是这样看自己的。我从来不会主动努力去成为一个好人或坏人,我所做的事情只与我自己软弱而恬不知耻的身体感觉有关。你看着头等舱的门,那门边的隔板后应该有两个空姐。你看见她们轻摇而走开的背影从那门框消失。那里。那里。你很多次独自旅行,并试图勾引其中一位,而一下飞机你就忘了这事。有些人不一样,他们总是在地上想念她们。
她们对四十来岁衣冠楚楚的男人表示好感。她们的身体已经知道听从。被拉动而变化的、婀娜的、晃荡的,和明明实心而矫健的身体大不相同。你对自己承认,有时抱过明明,你会兴致勃勃地找小孟。你奇特的兴奋使她惊讶。然而很多次她都会将此理解成爱。你对女人的爱莫名其妙。你说,咱们最好不要说话。因为身体是沉默的。因为它需要沉默来解决那个关于爱的问题。她是个问题。你爱我吗?爱我吗?你认为她就是这个问题。而你认为沉默能堵住纷纭慌乱的内心。然而飞机起飞了,不久就进入习以为常的飞行。恐慌是无聊的。
○飞机起飞了,机舱里恢复了轻松的嘈杂和动弹。大家都解开了安全带,那种迫不及待的动作,好象忙着丢掉什么蠢事似的。明明爬过来,要坐在我腿上看窗口。我说给她换位,她不干,说外面害怕,要爸爸抱着才不怕。我曾经教她叫我爹,按照鹭城的传统叫爹爹。她叫过几次爹爹,那是为了好玩,玩过了就忘了。我见她改不过来,就算了。
空姐走来走去,小孟盯着她们看,说她们好象这里是T形台啊,我说她们在看有没有人晕机。我就差点晕了。你吗?是的。我觉得机舱没了,座椅没了,安全带没了,只剩个身体了。
○从北京到成都,一小时三十分的飞行。这一小时三十分是看小孟的腕表知道的。也就是说,这个,是表上的时间。而你觉得真正的时间并不是这样计算的,你认为,正是这种对时间刻板的分割方法,使你无法了解到你爹的一生。滴答滴答滴答。也许你爹就是受不了这无穷无尽的滴答,才决定豁出一切地让江水带走的吧。你爹的确是太浪漫了。一般情况下你不会这样去揣度你爹的。
小孟的是一只液晶显示的电子表,但我还是能听到滴答声。比起看数字跳闪所让人感觉到的冷漠来说,我还是宁愿听原来的滴答声。我愿意,所以我听见。我生下来听到的第一种声音就是这种滴答。这滴答声,据说是我妈在和我爹结婚,特意从娘家堆满古旧什物的地窖里找到的一口钟发出的。那滴答声始终包含着地窖的回响。
那是一口用红木和白铜做成的座钟,看上去象一个神龛一样。我第一次听见滴答声的时候没有看清它,我的眼睛在寻找这滴答,顾盼间看见了我爹的脸、我妈的脸和我外婆的脸。我觉得我就是因此而大哭起来的。我妈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是把在场的三个轮流看过了才哭的。就是这样的。
你说到那滴答。你用舌尖弹动排列成环状的牙齿,模仿,滴答。你说,要这样模仿下去你永远不能松懈。定时上发条一般是三天一次。太阳落在西墙边梨树枝杈中间,你妈就搬转座钟,将发条扭得嚓嚓响。大约两分钟,时间里的时间。那时候没人可以干扰她。她一跃而起,奔到座钟面前,上发条。每次上好发条她都将分针往前移动两格。你说,假如所有的事情都象我妈上发条那件事一样清楚,你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将时针调回原来的位置。你把时间调到下午五点一刻,坐在一边看到底有什么发生。
○五点一刻。我们坐在火车站北站的一个茶馆里,等夏青。夏青是我大学同学,毕业后她托她爹的关系将我留在成都,我们好过一阵。她说我那时是个古怪而胆怯的孩子。对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称孩子,夸张了些吧。夏青不觉得,首先她是成都人,而我来自偏僻的横断山区小县;其次,她说她爱我。
她一直想让我明白她那种感情是爱,可是我不明白。她通常是这样做的,每天写日记拿给我看,并要求我也写,拿给她看。她在日记里写道:我喜欢他,因为他需要我。我喜欢他是因为我认为他需要我。这就是高尚的爱。她说,里面的他就是我。她说话好听,尤其是夜里只有两人的时候她说话声里的那些气息和停顿。她的皮肤白皙,那白皙漂浮在说话声的停顿和气息中间。我想着她的好,想着想着就忍不住了。小孟看见了。她问:想谁?我没说话。她上前来抱住我,一阵一阵地紧,伴随着她说的话。我两手还提着裤子,没法换过来拉档门拉链。
有了我你还这样做。有了我你还这样做。她一遍又一遍。
下午五点过。如果在北京,五点过是一阵突然加快的黑。我心里突然涌出悲恸:我爹死了。
○夏青来的时候,还是老样子,脸上带着关注和操心的表情。当年,她就是这样看我的。因为这样,我能留在成都,和她一起分在红星像章厂上班。她在厂里作广播员,广播员就算政治干部。我做的是技术,负责铅和锡的配方问题。那时我们每年生产上万个大小不同的红太阳像章和领袖半身像。
她走近了,看着我,又看着小孟。看我的时候我就能看见她脸上那副关注和操心的神情。看小孟的时候,脸背对着我。后来她的脸再次转向我,我吃了一惊:那关注而操心的神情,竟是其脸上的皱纹。
她对我笑了。这位就是小孟吧?我对小孟说,夏姐,对明明说,夏阿姨。夏青摸摸明明的头,好乖。明明跺脚:对十岁的女孩不能说乖的。
于是我们找着理由笑了。她把票给我,我把钱给她。她推了一阵还是接了。她推却的时候,小孟过来帮我的忙。具体的做法是,将钱从我手里拿过去,塞在夏青手里。夏青冷不防递钱的手变成了小孟的手,就接着钱了。
○很久以后,你写信给我。写信是一种代价高昂的纪念性传递方式。我知道邮电局的信函处已经变成巴罗克风格的纪念馆了,在那里从用蘸水笔签名到到贴邮票都已经成为隆重的仪式。一只军乐队站在我的家门口,我收到了你的来信。
一个人捧过来一个盒子,请我打开。打开的时候开始奏乐,根据寄信人的要求,奏的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曲子。那一次我们一道回鹭城,火车上广播的正是这支曲子。
你说,那天的真实情况是这样的。你看着我,看见我的妻子和孩子。但在你眼里,我孤立无援的样子好像为她们所挟持,你说我束手无策的样子恰恰是你很多年前爱过的孩子的神情。你说如果我呼救,你一定会伸出两翅,辟空将我夺走。
你看见的东西从来不会改变最初的印象,好象你的眼睛有凝水成冰的力量一样。
你眼睛很有神,那种有力地坚持着什么的表情从眼里发源,分布整张脸,影响到全身。我记得那天夜里,你从里面抽搐着坐直身体。不,咱们不能这样。那是很黑的夜,就是黑,没有别的意思。你坐起来之后我躺在一边,眼前的黑和口边的黑使我无话可说。突如其来的情绪使你奋力推开我的身体,让你刚硬而僵直地坐起身来,然而又能怎样呢?你在黑夜里哭泣起来。我觉得很羞愧。我很不争气。
你猛然出现的动作使我相信,有一天你会长出翅膀、手持宝剑,就象得拉克罗瓦的画上的那个一样露出女神的乳房。我相信你可以来审判我,但是不能拯救我。
○那时候我很喜欢钓鱼。钓鱼能让我理所当然地待在九眼桥下面的河滩上晒太阳。成都的太阳很少,可是九眼桥下面的河面开阔,那开阔里让人觉得好象有阳光一样。我看得见鸭群从远远的下游漂过来,后面跟着放鸭人和他的竹筏。这种景象在鹭城三姑娘河里也看得到。三姑娘河从鹭城西门经过,又被新开两渠,绕过东、南、北三门,起了护城河的作用,所以从鹭城的每道城门出来都有一座桥。还有一渠被引入城里,穿城而过,所以鹭城的城墙上除了人行的四道门之外,还有两道水门。水门也有拱形的上边,用生铁栅栏封住。当年冶炼、铸造栅栏的山谷叫铁厂,如今是鹭城钢铁公司主要的铁矿石开采区。我在成都九眼桥边想着鹭城的时候,曾经暗自惊疑,难道我二十多岁就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
你认为钓鱼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表现,当然,这只是你最终对我失望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看见你,我就想和你作爱,而且只想和你做爱。这是想。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你抱着我腾空而起,我们在空中作爱,在劈啪作响的闪电里作爱。想的时候有很强烈的动作在改变我的身体,我被变成一只花豹或者一只山羊。但你更喜欢和我谈话,谈理想,谈人生,谈事业等等。你口才很好,声音好听。有时你会偷偷来到我的宿舍,让我和衣躺在身边,听你彻夜长谈。你讲话的时候我会想法用一种不引人注意的动作将手放在你的乳房或小腹上,但只是放放,很久很久我注意着我的手上的温软和颤抖,那只手好像雨天的泥泞一样发生变化。
○我在成都的房间位于靠近浣花公园的一栋三层楼里,底楼左数第三间,我们厂有三个单身汉住在这里。有一个姓王,他来偷听我们所以我还记得他。他的鼻子上有颗痣。房间很潮,发霉的气息弄得我很疲惫。我倒是觉得这种疲惫感挺好的。你来帮我把两个窗子以及门上的副窗都糊上报纸,还有门上的缝也用湿纸堵上。我看着你忙碌,我喜欢看你忙碌。你忙碌的时候腰特别灵活,好象在水里一样。我看着你,看着你,因为你背对着我,我可以尽情地看着你。后来你做完了,满意地四处检查,眯着眼看过了所有的缝隙。都封住了,你说,话音一落,脸就红了。
房间很潮。成都的房子都是潮的。地脚线上有灰白的盐霜。的确是盐,我抹来尝过的。如果我再尝两口的话就会变成一只山羊。我是等你来了以后再变成一只山羊呢还是现在就变成一只山羊?你来了,我心里咩咩叫,我想用头顶你。我想,我已经变成一只山羊了。于是你摸着我的头。那姿势是这样的,你站着,我坐着,你伸出手臂,用三个指头摸我额上的头发。我面红耳赤地对你说:有很多硝盐。硝盐是地里的盐,海盐是海里的盐。你说,才不是呢,房后有一条污水沟。
真的,我老家的石头上有硝盐,用石头砌了墙脚,墙上便有了硝盐。硝盐是药。山羊爱吃,山羊吃了爱下仔。那是另外一回事。不,就是这回事。我说。你的腰很好看。你吃了一惊:你看我的腰了!你关掉灯,不准看。关了灯你又后悔:他们看着我进来的。
房间很潮,一出太阳,你就来帮我将被子和衣物挂在铁丝上晒晒。你总是急急地跑来,怕我错过了太阳。成都不爱出太阳,记着晒被子。你甚至在上班的时候也想着这事。我就把钥匙给了你。给你钥匙是希望你在我睡着的时候悄然而至,因为我梦见你来着。我梦见潮湿、闷热的空气在我身上流淌,或者将我包住,一撮火焰在我的小腹里燃烧。很多年后我到西藏,看见那撮火焰的形状被刻在那木错湖边的石块上,发“訇”的音。
○然而有一天早晨,我不记得是几月几号。那天早晨,太阳从东边照过来。东边就像新削开的铁块的切面一样发亮。太阳总是从东边出来的啊。一出太阳我就看见黑板报上写着:夏青同志帮助落后分子再创佳绩。说的就是我和夏青的关系,还说我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下决心将攻克铅锡配方的难题。写这个的人姓马,我不喜欢这人。我对你说我讨厌这人。你说,在组织的意图面前个人的喜好不重要。你又说你也不是这个意思,是党小组会议的意思。我觉得我很生气。
我们吵了一架,在很潮的房间里。吵的时候思维混乱,你本来说的是你不是这个意思组织才是这个意思,可是一吵架你说组织是这个意思你也是这个意思。我教你滚,你就走了。后来,我躺着,想回家。同时也想你是对的。你在爱,而我是个没心没肺恬不知耻的家伙。这样一想我又想和你作爱了。想着想着,你就来了。你不发一言,脱光衣物,两手掰住两只小腿,分开下身对着我。快脱。你说。我很快就脱了。可是我进不去。我进不去,尽管你那儿掰得很开。我觉得那时候你之所以闭上眼睛是因为你的阴部露出了你惯有的眼神。我进不去。那一次没有关灯,后来关了灯还是不行。我觉得在我俩之间,永远丧失了作爱的可能。
我真的很想和你作爱。接着往下,我将会继续告诉你这个。
○列车停靠时有人打开了车窗,冷冽的、水波一样漫入车厢的风惊醒了我。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正在做梦的夏青作爱,而夏青在梦中和另一个作爱。另一个呢,自然也有自己的梦中情人,无穷无尽。
有一次我与睡着的小孟作爱。发现睡着的她身体发热,眼皮底下眼珠辘辘乱动。我没有叫醒她。而是怀着对她的梦境的热烈愿望径直进入。她开放着,湿漉漉地泄露了在我抵达之前,还有另外的人通过另外的路径抵达她的子宫。她梦见了谁?我迷惑不解。小心地、轻手轻脚地继续在她里面探索。在她黑暗曲折的子宫里,追踪、闪避,与另一个--她的梦中情人--好象在《三叉口》里表演“黑打” 一般。她在梦中应和着,或者说,她部份醒来了。醒来的部分惊悸不安,搅动、纠缠在我的阳具上。而醒来的部份加强了梦的美妙与真实。梦不是一触即碎的泡沫,梦在真实事物的接触下变得更清晰、更坚韧。梦不能驱逐、不能摧毁,就算她睁开眼睛,看你也是迷迷糊糊的,同时却更清晰地看见她自己的梦。是的,她不想醒来,唯一真实的就是梦。这样多好啊。她忍不住大喊起来。大喊着,然而她并未醒来。
她声称做了个妙不可言的梦,但是,什么也不记得了。梦走来,走去,将身体当作个旅馆。我们只记得中途醒来的梦。应该发明一个一做梦就叫醒的闹钟。她说。再发明一个记录器。这样天底下就没人当作家了。她真的不记得了。床罩一洗,就更记不得了。她做出个无忧无虑,倒头就睡的傻妞样子。
我梦见了夏青。夏青梦见了别人,别人梦见另外的人,等等。那么我又是谁梦到的呢?谁是真正的始作俑者呢?我坐在冷风漫漫的黑暗窗前,决心把这个梦好好地想一想。所谓好好地想想,无非就是凝神静气,把梦中的景像死死盯住。就象对面有一堵墙,在墙上钉画。无非就是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我一动不动,就看着。不要忘记。
○她坐在床边,因为火车旅行的劳累,没有理会我。要是在往常,我这么久久地在她旁边不说话,她一定会跑过来仔细盘问。通常我都会撒谎,要是不撒谎我就会很烦躁,闹个不愉快。可其实她也不计教什么的,只是好奇而已。她不象你,时时想着爱的责任。自从她自杀未遂之后,她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构思那促使她自杀的爱情故事上了。那叫人生死相许的爱情,她说,我的确是有过的。那故事与我无关,我觉得这样的婚姻挺好的。
凡是能够需要愉快地活下去的人,都会聪明地将生活中颠倒错乱编成故事。将所有突兀而陌生的事戏剧化或幽默化,用因果或比喻将事件加以连接,用的是钟表上的数序原理。从一数到十二,最离奇的冲突也将被数过去。只要它成为故事,生活就可以一二三四地数走。时间解释了一切。以滴答声和当当声来提醒人们听它解释。鹭城的家里有滴答的座钟,鹭城的钟楼上有当当声传遍四十里。那是一九九六年,我妈很高兴地打电话给我,说鹭城的钟楼重新修复了,一千零八十斤的铁钟也重新挂起来了。
咱们还在火车上啊。可我已经知道我正在成为被鹭城的钟声所激动的事物的一部分。我捐了钱,就象外婆说的,鹭城马家世代都在为修建鹭城出钱出力。
○有个警察在对面的中铺上。普卧的床有三层,对面的下铺和上铺分别是个老头和一个小伙子,他们都少言少语地,好象一看见警察就想起自己的什么错误一样。而那个警察穿着缀有很多金属片的制服说话不停,说他在追捕一个通缉犯,又让大家放心,这个通缉犯不在这列火车上。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我和小孟身上,他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可以攀谈的对象。而小孟,白色的颈部的一条曲线滑落入衣领,却在里面挑起一个大胸弄得他眼睛躲闪不定。我用他的眼睛看小孟的时候我也觉得她真棒。另两位也受警察影响,也这样看了小孟。小孟很生气,可没法说出来。
我躺下,对她说,早点睡吧。她哼一声,继续坐在我头边,两肘支在几上看一本火车杂志。
她的身形挡住了我的脸,我又不搭话,警察失去了攀谈的对象,到过道里抽烟去了。他不能直楞楞地盯着看小孟,需要说话来掩护。我喜欢看你,目不转睛,我看着你,你说我看着你的样子常常使你说不出话来。
○你的记性真好,记得我们一起坐这列火车回过鹭城。
你可记得那里龙帚山开满的杜鹃花绵延百里。还有万马滩,望儿滩,碧隐峡。我还带你去个一个地方,忽忽查。你问,忽忽查?忽忽查是什么意思?忽忽查就是一说这地方就让人高兴的意思。在鹭城东面的一个山谷,太阳一出来就有很多白鹭飞起。忽忽查。
我对你讲着忽忽查,你听着,拿勺子碰着搪瓷盅。我们都听见了那水里的叮叮。我只有在讲鹭城的事儿时才会说话不停。我妈说,只有鹭城值得写。我打开地图给你看。鹭城、凉山、攀枝花、丽江、会理、会东、楚雄、永仁、元谋,都在横断山里。横断山在另一片山里。在居纳若罗山里。哪里有什么居纳若罗山?有的,从忽忽查起飞的白鹭就是要到居纳若罗山的。这是听外婆讲的,是童话,可是我们在火车上,当然可以讲童话。因为你愿意陪我回家我觉得我是爱你的。我想,象爱啊,浪漫啊这些好事只有可能在回家的时候才会发生。你默默无声地听着,你能听见我想?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因为一眨眼事物就会发生变化。
直勾勾的色鬼眼睛。不对,躲躲闪闪的才是色鬼眼睛。
你猛地握住勺子,仿佛遮住什么隐私似的。这个突然的动作引起动荡。我的确在那一次和这一次都看见了攒住勺子的拳头鱼肚般隆起发亮的部份,好象鱼儿变成了江水的闪光一样。我握住它了。这个赤条条的,茶几上的婴儿。
弄痛我了。你说。但这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我知道你正在读我写的这些文字。
○一只手上有生有死,有七情六欲,一只手就是缩小的整个人。你说。所以咱俩的手在茶几上作爱啦。疯狂、无耻的当众交媾。对此你颇为得意。钢勺就是我的阳具。在你下意识掩藏的那一瞬间,“你握住它啦”。你认识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而我也认识,就那么一瞬间。爱我吧。
把上面那段话删除。不,那就是我想的。可是我不会那样做。我也不会,我只是让你相信,这样想也是可以的。你倒底要我相信什么呢?相信我们是认识的。在哪里?在梦中。男人和女人,当然是认识的。她轻佻地说,又因这轻佻而用勺子轻碰杯子的叮叮声遮盖。那是另外一个女人。是小孟还是另一个虚构?她就要和你上床了,快些完事了走吧。和我一道去旅行吧。你说。要真是旅行才怪呢。我才不和你去无聊呢。我事多着呢。我可是回我十多年没回的老家啊,你怎么说它无聊!十年都不回,这阵偏闹着要回,这不是无聊是什么?可你要和我一起回去的话,就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在梦中啊,不用证明。谁还想证明这个?她想了想,有些奇怪,又若有所思,你老说起我们在梦中相识,这种浪漫我都腻了。但是你为什么老要提这事呢?
她在那精心妆饰过的脑袋里想了又想,你巴望她想出点什么。你头一次渴望着女人的思想而不是其他。
你总在提这事。是的,你总是提起。有时候我蛮希望看一看你似曾相识的我到底是啥样子。她是不是象个提着裙子的下摆簌簌走下楼梯的戴安娜?我打扮得象个贵妇人那次你挺带劲的。是不是她?我很想是她,出车祸也干。或者象个拎着团扇碎步走在二楼长杆后面的薛涛。美丽而多才,娇矜而放荡,就象陈逸飞画里的人儿一样。瓷白玉润,滑溜溜的旗袍上没有一丝皱纹。是她吗?
你心底下的,闹不懂。就算咱们正在干那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望着你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呢?自从开始着手写这篇文章以来,我就一直认为我在想我爹。因为我爹刚死,再不想就没机会了。我憋足了劲儿,架足了势,就是为了想我爹的。
可是我一旦意识到我在想的时候,大脑里一片茫然。雾,或者是象雾的各种粘连在一起的记忆。也可以说它茫然,也可以说它浮想联翩。
也可以说这是在灯光昏暗、节奏轻柔的火车车厢里特有的昏睡吧。我喜欢坐火车,想要的就是这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你知道,我喜欢将头枕在车轮这边,广播里说这会加重疲劳,可我就是喜欢那种震动。我不喜欢头朝着过道,那样我会看见很多人影在我的后脑,而且还会有臭脚踩在脸旁的楼梯上,上卧铺或者翻行李。我会在我认为合适的位置和姿势里等你来临,或者说等你的记忆和我的记忆交接在一起。我准备好了。
○你在想什么呢?没想什么。搪塞。你有一副正在想什么的样子,表情木木地,目不转睛地,有时候往自己嘴里插一只烟,表情笼罩在烟雾里。你提醒了别人,你就得回答。你在想什么?
警察说有个通缉犯在这列火车上。气氛立刻紧张起来。警察上铺的老头小心翼翼地探下头来,你不是说没有在这火车上吗?警察没理他。他继续说,有个通缉犯在车上。
警察拉住小孟的手,说,跟我走,我带你到安全的地方。我看着他,半信半疑,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带走她。
上铺的老头说,你说过的,没有通缉犯。你这样耍赖是什么意思?上铺的老头将头使劲往下伸,望着下铺的小伙子说,总不能说人民警察就可以耍赖吧?我觉得他很好笑的,警察怎么就不能耍赖?警察也是人嘛。再说警察要是连耍赖的伎俩都不会,怎么对付奸诈凶狠的罪犯呢?喂,那警察对我说,你是个知识分子,你得带个头。我问带头做什么。他说带头相信人民警察。我说好的,我信。我说手提冲锋枪见人就杀的二王在火车上。警察说,这就对了。他对小孟说,跟我走吧。
小孟叹了口气,无论怎样,我都要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说,我说过,我爹死了,你说我还能想什么。我想小孟最担心的是我口说相信她自杀过了,其实不信。我说,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你跳下去。跳是跳下去了,可我并没有死。在另外的时间里我听她又把她和那个情人的故事讲了一遍,非常悲惨。我听过了问她,太惨了,可你为什么还活着?她楞了楞,是啊,我为什么还活着?但是她转眼间就高兴起来了,这下你相信我是自杀过的吧?
警察: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对我说:同志,对你太太讲讲。
我对小孟说:放心去吧,我真的相信你是自杀过的。
○我猜你会说我荒谬。你要原谅我,因为坐火车久了都这样。我们那次不就是因为坐火车久了,竟依偎在一起睡了吗。醒来的你觉得不好意思,只觉得那的确是累的。我看你不好意思我也装着害羞。当然,因为是累了,肌肤相亲的事不必计较。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现在我后悔。你呢?
你说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事情都那样了。
○事情是那样的吗:
我们准备了饭团、钓秆,要一起到忽忽查去钓鱼。很多人都想到忽忽查去,但因为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意思了,最后都没有去成。
外婆说,去吧,鹭城人,都要去一次呼呼查的。我对你说就是这个风俗,很好的。于是从东门出发,过东桥,开始望着半边塔走。半边塔就是倒掉了一半的塔,从塌掉的那一面塔身上长了一丛马桑起来。我们望着它,越走越近,一下又绕开了。等我们踩着吊桥过了河,发现半边塔已经矗立在河对面的土坡上了。
你望着半边塔,脚步犹犹豫豫的。
我们要到忽忽查去。
对了。你说,我们要到呼呼查去。忽忽查是个捉摸不定的地方,可我们要去的心是一定的。最好默不作声,最好就这样,不发一言地朝它走去。
过了三姑娘河,沿着支流望上走。眼前是一座雾蒙蒙发蓝的大山,山下是雾蒙蒙发亮的山谷。我们得加紧。一种说法是刮着风的山顶是忽忽查,一种说法是太阳照到山谷,白鹭惊飞从谷中湖面惊飞的时候才是忽忽查。这座山也叫忽忽查。和龙帚山的其他大大小小的山不同的是,这座山四周留有巨大的空地,没有和其他山连绵在一起。它不是最高的,也不够威势,可是它让人想过不停。它看起来象个巨大的基座,这是我想的。还有人说它象一个仰躺着的女人的乳房,还在雾中滚来滚去啊。象,象。你盯着它看,你说很象。我还没看到过真的女人的乳房呢。于是我们一言不发地朝它走去。
那天阳光明亮、开阔。到了湖边以后,更亮了。
看着湖,我眯着了眼睛。你戴着草帽,仔细看着水底的倒影端详自己戴着草帽的样子。我那天也随着你的视线往水里看了,不过我没有象你那样看。我只看草帽。我看了水里的草帽。麦杆编的草帽干净地白,轻柔地白,反射出热烘烘的意思在我脸上。
我看水底的时候只是迅速地掠视了一眼。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是很短暂的一瞬。因为我不觉得那是一面镜子。没有一平如镜的水面。阴影里的水会让人误以为看见了镜子,其实排除虫鱼的动静不说,很沉静的动荡也是无穷无尽的。阳光照耀着的水面在湖泊上滑动。他们的影子在阳光照耀的水里是灰白的。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是朝水里草草地掠视了一眼,以至于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那么久地看,看那么久到底看见了什么啊。
同时我也看见了整个湖泊的形状。现在我想,一个湖泊是什么形状?是园的?那是在长满火箭草和铁线草的坡地下面的形状。可是湖泊也在阳光里呢?那是什么形状?湖泊还在风里。风是微弱的。是早晨的风。我们起得很早,以至于走到城外的湖边了还是早晨。在鹭城那些明亮开阔的日子里,我们起得多早啊。
那是早上九点过。这里就是忽忽查。
○那天我们是那么地小,小的如同尘埃,小得可以在空气中隐身。那一天,小得一眨眼就可以消失。不是说那一天是短的,而是说那一天是小的。咱们可以从水面上跑过去。
你找不到我了。
○小的感觉,是因为开阔地带引起的吧。也不一定。说不定就是一种狠狠的喜欢。我就是要变小。小小小小,小。我要爬到桉树叶上去睡觉。
湖边的缓坡顶上,有株香喷喷的桉树。虽然隔着个湖不算近,还是香喷喷的桉树。我支好钓杆后,就一直躺在铁线草上看那株桉树。看得迷迷糊糊的,草蝇在脸上也懒得赶。草蝇不是苍蝇,草蝇很干净,很轻盈,没有讨厌的嗡嗡声。仔细听,是簌簌声。草蝇的六个细小的爪子是叫人痒的。极小的翅膀间闪出来的风也是爪子一样的东西。痒。可不是叫人笑的那种,是簌簌散开的感觉。再睡一会我就会变成一万条蛇爬到草丛里去了。变成蜈蚣也行,蚯蚓也行。不过还是蛇好。有一种蛇叫碎蛇,一生气,就变成粉末了。碎蛇的粉末可以调制隐身药。我经常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回头却没有人,那就是隐身人喊的。
你自打投饵入水,就手持钓杆,坐得端端正正的。我躺在旁边,看着你,觉得你看不见我了。我想喊你一声试试,想,可是不敢。
那么,就这样看着吧。
你平常间不是那么安静的,可是今天你决心钓到鱼。你打了我一拳:我今天一定要钓到鱼。然后两人相隔一米坐下,我将鱼杆插在泥里,再支上石头,就躺下了。见你两手握着钓杆目不转睛地将水面望着,又看见你手酸了,将钓竿往后拖了拖,将杆柄夹在腋下。我还看见你认为这拖动把这次钓鱼破坏了,所以你换了条蚯蚓,重投了一次。你甩不出呼哨来。鱼饵在鱼杆下晃荡。荡出去的而不是甩出去的,这怎么有那么好听的呼哨声呢?然后,你又坐下来,这一次直接就将鱼杆的粗头夹在腋下了。我看见你半小时,一小时,好象更长。很长地一动不动。看见你一动不动的身体周围那些屏声静息藏着的东西。
你说过钓鱼的时候不准说话。
呸呸,你朝蚯蚓上连吐两口唾沫。鱼儿鱼儿快上钩。鱼儿鱼儿快上钩。你念。鱼儿鱼儿快上钩。
然后,又一动不动了。
○你不停地醒来。有一次看见警察和小孟睡在一起。有一次你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一起躲到别处去了,明明坐在过道墙上可以翻下来的木板上打磕睡。她的腿一蹬一蹬的,你知道明明在长。梦中蹬腿就是在长高。
有一次你看出这不过是又投入了另一个梦。那次是你和你爹一起坐火车去赶阿婆的死。那是早就发生过的。赶阿婆的死,这句话很怪,可你没有合适的表达。当时二叔打电话来催,说阿婆快不行了,就等你爹了。意思是说,阿婆的死是一个所有子女到场的仪式。果然等你们赶到德昌,等你爹喊了妈你喊了阿婆之后,她才阖目。先到的大姑,小姨,堂兄弟妹,都喊过了吧。你对阿婆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她一身黑,头上包着黑帕子,脸上也有一层黑影,总之就是黑。你爹一路都在提醒你要有礼貌,你那时十四岁,知道他的意思是要你到时候哭出来。外婆死的时候不用说你都是要哭的。还是这条成昆线,你还记得这条线上的啊步拉杂隧道,火车要过十分钟。就是这条成昆线。
我总是带着老家的地图。每次看,都是不同的。特别是将指头放在上面画动的时候,我感觉摸到了很多年前看见的湖泊的形状。这个形状里包括鹭城、凉山、攀枝花、丽江、昭通、会理、会东、楚雄、永仁、元谋。有时候圈儿大一点,有时候圈儿小一点。遇着特别仔细的人问:你爹的家呢?我就会指一下德昌。德昌是包含在凉山里的。德昌我只去过两次,我爹说我去过三次。我记不得的那次是一岁多的时候。这时候我总要强调一下:我是在鹭城生的。就是这里,我找到鹭城那个小黑点。然后,往南,忽忽查,就是这里。那一天我和你站在波光鳞鳞的湖边。
○你的指头画着地图,有一次,我赶去鹭城参加我爹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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