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巴拉牧场高级动物是什么草好的原因是什么

汪曾祺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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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犹余半壁。 城墙虽是土筑的,但很结实,厚约三尺。稍远,右侧,有一土墩,是鼓楼残迹,那应该是城的中心。林则徐就住在附近。  据记载:鼓楼前方第二巷,又名宽巷,是林的住处。我不禁向那个地 方多看了几眼。林公则徐,您就是住在那里的呀?  伊犁一带关于林则徐的传说很多。有的不一定可靠。比如现在还在使 用的惠远渠,又名皇渠,传说是林所修筑,有人就认为这不可信:林则徐在伊犁只有两年,这样一条大渠,按当时的条件,两年是修不起来的。但是林则徐之致力新疆水利,是不能否定的(林则徐分发在粮饷处,工作很清闲, 每月只须到职一次,本不管水利)。林有诗云:“要荒天遣作箕子,此说足壮 羁臣羁”,看来他虽在迁谪之中,还是壮怀激烈,毫不颓唐的。他还是想有 所作为,为百姓作一点好事,并不像许多废员,成天只是“种树养花,读书静坐”(洪亮吉语)。林则徐离开伊犁时有诗云:“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马看”,他对伊犁是有感情的。 惠远城东的一个村边,有四棵大青枫树。传说是林则徐手植的。这大概也是附会。林则徐为什么会跑到这样一个村边来种四棵树呢?不过,人们 愿意相信,就让他相信吧。这样一个人,是值得大家怀念的。据洪亮吉《客话》云:废员例当佩长刀,穿普通士兵的制服——短后衣。林则徐在伊犁日,亦当如此。 伊犁河南岸是察布查尔。这是一个锡伯族自治县。锡伯人善射,乾隆年间,为了戍边,把他们由东北的呼伦贝尔迁调来此。来的时候,戍卒一千人,连同家属和愿意一同跟上来的亲友,共五千人,路上走了一年多。—— 原定三年,提前赶到了。朝廷发下的差旅银子是一总包给领队人的,提前到, 领队可以白得若干。一路上,这支队伍生下了三百个孩子!  这是一支多么壮观的,富于浪漫主义色彩,充满人情气味的队伍啊。 五千人,一个民族,男男女女,锅碗瓢盆,全部家当,骑着马,骑着骆驼, 乘着马车、牛车,浩浩荡荡,迤迤逦逦,告别东北的大草原,朝着西北大戈 壁,出发了。落日,朝雾,启明星,北斗星。搭帐篷,饮牲口,宿营。火光, 炊烟,茯茶,奶子。歌声,谈笑声。哪一个帐篷或车篷里传出一声啼哭,“呱——”又一个孩子出生了,一个小锡伯人,一个未来的武士。 一年多。三百个孩子。 锡伯人是骄傲的。他们在这里驻防二百多年,没有后退过一步。没有一个人跑过边界,也没有一个人逃回东北,他们在这片土地扎下了深根。 锡伯族到现在还是善射的民族。他们的选手还时常在各地举行的射箭比赛中夺标。 锡伯人是很聪明的,他们一般都会说几种语言,除了锡伯语,还会说维语、哈萨克语、汉语。他们不少人还能认古满文。在故宫翻译、整理满文老档的,有几个是从察布查尔调去的。英雄的民族! 雨晴,自依伊犁往尼勒克车中望乌孙山一痕界破地天间, 浅绛依稀暗暗蓝。夹道白杨无尽绿, 殷红数点女郎衫。尼勒克  站在尼勒克街上,好像一步可登乌孙山。乌孙故国在伊犁河上游特克 斯流域,尼勒克或当是其辖境。细君公主、解忧公主远嫁乌孙,不知有没有 到过这里。汉代女外交家冯嫽夫人是个活跃人物,她的锦车可能是从这里走 过的。  尼勒克地方很小,但是境内现有十三个民族。新疆的十三个民族,这 里全有。喀什河从城外流过,水清如碧玉,流甚急。唐巴拉牧场  在乌鲁木齐,在伊犁,接待我们的同志,都劝我们到唐巴拉牧场去看 看,说是唐巴拉很美。  唐巴拉果然很美,但是美在哪里,又说不出。勉强要说,只好说:这 儿的草真好!  喀什河经过唐巴拉,流着一河碧玉。唐巴拉多雨。由尼勒克往唐巴拉, 汽车一天到不了,在卡提布拉克种蜂场住了一夜。那一夜就下了一夜大雨。有河,雨水足,所以草好。这是一个绿色的王国,所有的山头都是碧绿的。绿山上,这里那里,有小牛在慢悠悠地吃草。 唐巴拉是高山牧场,牲口都散放在山上,尽它自己漫山瞎跑,放牧人不用管它,只要隔两三天骑着马去看看,不像内蒙,牲口放在平坦的草原上。 真绿,空气真新鲜,真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来晚了。早一个多月来,这里到处是花。种蜂场设在这里,就是因为这里花多。这里的花很多是药材,党参、贝母??蜜蜂场出的蜂蜜能治 气管炎。有的山是杉山。山很高,满山满山长了密匝匝的云杉。云杉极高大。这里的云杉据说已经砍伐了三分之二,现在看起来还很多。招待我们的一个 哈萨克牧民告诉我们:林业局有规定,四百年以上的,可以砍;四百年以下 的,不许砍。云杉长得很慢。他用手指比了比碗口粗细:“一百年,才这个 样子!”到牧场,总要喝喝马奶子,吃吃手抓羊肉。  马奶子微酸,有点像格瓦斯,我在内蒙喝过,不难喝,但也不觉得怎 么好喝。哈萨克人可是非常爱喝。他们一到夏天,就高兴了:可以喝“白的” 了。大概他们冬天只能喝砖茶,是黑的。马奶子要夏天才有,要等母马下了 驹子,冬天没有。一个才会走路的男娃子,老是哭闹。给他糖,给他苹果, 都不要,摔了。他妈给他倒了半碗马奶子,他巴呷巴呷地喝起来,安静了。 招待我们的哈萨克牧人的孩子把一群羊赶下山了。我们看到两个男人 把羊一只一只周身揣过,特别用力地揣它的屁股蛋子。我们明白,这是揣羊 的肥瘦(羊们一定不明白,主人这样揣它是干什么),揣了一只,拍它一下, 放掉了;又重捉过一只来,反复地揣。看得出,他们为我们选了一只最肥的羊羔。  哈萨克吃羊肉和内蒙不同,内蒙是各人攥了一大块肉,自己用刀子割 了吃。哈萨克是:一个大磁盘子,下面衬着煮烂的面条,上面覆盖着羊肉, 主人用刀把肉割成碎块,大家连肉带面抓起来,送进嘴里。好吃么? 好吃!  吃肉之前,由一个孩子提了一壶水,注水遍请客人洗手,这风俗近似 阿拉伯、土耳其。“唐巴拉”是什么意思呢?哈萨克主人说:听老人说,这是蒙古话。从前山下有一片大树林子,蒙古人每年来收购牲畜,在树上烙了好些印子(印子本是烙牲口的),作为做买卖的标志。唐古拉是印子的意思。他说:也说 不准。赛里木湖·果子沟  乌鲁木齐人交口称道赛里木湖、果子沟。他们说赛里木湖水很蓝;果 子沟要是春天去,满山都是野苹果花。我们从乌鲁木齐往伊犁,一路上就期 待着看看这两个地方。  车出芦草沟,迎面的天色沉了下来,前面已经在下雨。到赛里木湖, 雨下得正大。  赛里木湖的水不是蓝的呀。我们看到的湖水是铁灰色的。风雨交加, 湖里浪很大。灰黑色的巨浪,一浪接着一浪,扑面涌来。撞碎在岸边,溅起 白沫。这不像是湖,像是海。荒凉的,没有人迹的,冷酷的海。没有船,没 有飞鸟。赛里木湖使人觉得很神秘,甚至恐怖。赛里木湖是超人性的。它没有人的气息。湖边很冷,不可久留。  林则徐一八四二年(距今整一百四十年)十一月五日,曾过赛里木湖。 林则徐日记云:“土人云:海中有神物如青羊,不可见,见则雨雹。其水亦 不可饮,饮则手足疲软,谅是雪水性寒故耳。”林则徐是了解赛里木湖的性 格的。到伊犁,和伊犁的同志谈起我们见到的赛里木湖,他们都有些惊讶,说:“真还很少有人在大风雨中过赛里木湖。” 赛里木湖正南,即果子沟。车到果子沟,雨停了。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没有看到满山密雪一样的林檎的繁花,但是果子沟给我留下一个非常美的印象。  吉普车在山顶的公路上慢行着,公路一侧的下面是重重复复的山头和 深浅不一的山谷。山和谷都是绿的,但绿得不一样。浅黄的、浅绿的、深绿的。每一个山头和山谷多是一种绿法。大抵越是低处,颜色越浅;越往上,越深。新雨 初晴,日色斜照,细草丰茸,光泽柔和,在深深浅浅的绿山绿谷中,星星点 点地散牧着白羊、黄犊、枣红的马,十分悠闲安静。  迎面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着高大的云杉。一缕一缕白云从黑色 的云杉间飞出。这是一个仙境。我到过很多地方,从来没有觉得什么地方是 仙境。到了这儿,我蓦然想起这两个字。我觉得这里该出现一个小小的仙女, 穿着雪白的纱衣,披散着头发,手里拿一根细长的牧羊杖,赤着脚,唱着歌, 歌声悠远,回绕在山谷之间??  从伊犁返回乌鲁木齐,重过果子沟。果子沟不是来时那样了。草、树、 山,都有点发干,没有了那点灵气。我不复再觉得这是一个仙境了。旅游, 也要碰运气。我们在大风雨中过赛里木,雨后看果子沟,皆可遇而不可求。 汽车转过一个山头,一车的人都叫了起来:“哈!”赛里木湖,真蓝! 好像赛里木湖故意设置了一个山头,挡住人的视线。绕过这个山头,它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突然出现了。 真蓝!下车待了一会,我心里一直惊呼着:真蓝!我见过不少蓝色的水。“春水碧于蓝”的西湖,“比似春莼碧不殊”的嘉陵江,还有最近看过的 博格达雪山下的天池,都不似赛里木湖这样的蓝。蓝得奇怪,蓝得不近情理。蓝得就像绘画颜料里的普鲁士蓝,而且是没有化开的。湖面无风,水纹细如鱼鳞。天容云影,倒映其中,发宝石光。湖色略有深浅,然而一望皆蓝。  上了车,车沿湖岸走了二十分钟,我心里一直重复着这一句:真蓝。 远看,像一湖纯蓝墨水。赛里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简直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真蓝。我顾不上有别的感觉,只有一个感觉——蓝。 为什么会这样蓝?有人说是因为水太深。据说赛里木湖水深至九十公尺。赛里木湖海拔二千零七十三米,水深九十公尺,真是不可思议。 “赛里木”是突厥语,意思是祝福、平安。突厥的旅人到了这里,都要 对着湖水,说一声:“赛里木!”  为什么要说一声“赛里木!”是出于欣喜,还是出于敬畏?赛里木湖是 神秘的。苏公塔 苏公塔在吐鲁番。吐鲁番地远,外省人很少到过,故不为人所知。苏公塔,塔也,但不是平常的塔。苏公塔是伊斯兰教的塔,不是佛塔。据说,像苏公塔这样的结构的塔,中国共有两座,另一座在南京。 塔不分层。看不到石基木料。塔心是一砖砌的中心支柱。支柱周围有盘道,逐级盘旋而上,直至塔顶。外壳是一个巨大的圆柱,下丰上锐,拱顶。 这个大圆柱是砖砌的,用结实的方砖砌出凹凸不同的中亚风格的几何图案,没有任何增饰。砖是青砖,外面涂了一层黄土,呈浅土黄色。这种黄土,本地所产,取之不尽,土质细腻,无杂质,富粘性。吐鲁番不下雨,塔上涂刷 的土浆没有被冲刷的痕迹。二百余年,完好如新。塔高约相当于十层楼,朴 素而不简陋,精巧而不繁琐。这样一个浅土黄色的,滚圆的巨柱,拔地而起, 直向天空,安静肃穆,准确地表达了穆斯林的虔诚和信念。塔旁为一礼拜寺,颇宏伟,大厅可容千人,但外表极朴素,土筑、平顶。这座礼拜寺的构思是费过斟酌的。不敢高,不与塔争势;不欲过卑,因 为这是做礼拜的场所。整个建筑全由平行线和垂直线构成,无弧线,无波纹 起伏,亦呈浅土黄色。  圆柱形的苏公塔和方正的礼拜寺造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而又非常协调。 苏公塔追求的是单纯。  令人钦佩的是造塔的匠师把蓝天也设计了进去。单纯的,对比着而又 协调着的浅土黄色的建筑,后面是吐鲁番盆地特有的明净无滓湛蓝湛蓝的天 宇,真是太美了。没有蓝天,衬不出这种浅土黄色是多么美。一个有头脑的, 聪明的匠师!苏公塔亦称额敏塔。造塔的由来有两种说法。塔的进口处有一块碑,一半是汉字,一半是维文。汉字的说塔是额敏造的。额敏和硕,因助清高宗 平定准噶尔有功,受封为郡王。碑文有感念清朝皇帝的意思,碑首冠以“大 清乾隆”,自称“皇帝旧仆”。维文的则说这是额敏的长子苏来满造,为了向 安拉祈福。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两种的不同的说法。由来不同,塔名亦异。大戈壁·火焰山·葡萄沟从乌鲁木齐到吐鲁番,要经过一片很大的戈壁滩。这是典型的大戈壁,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生物。我经过别处的戈壁, 总还有点芨芨草、梭梭、红柳,偶尔有一两棵曼陀罗开着白花,有几只像黑 漆涂出来的乌鸦。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飞鸟的影子,没有虫声,连苔藓的 痕迹都没有。就是一片大平地,平极了。地面都是砾石。都差不多大,好像是筛选过的。有黑的、有白的。铺得很均匀。远看像铺了一地炉灰碴子。一望无际。真是荒凉。太古洪荒。真像是到了一个什么别的星球上。 我们的汽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奔驰,我觉得汽车像一只快艇飞驶在海上。  戈壁上时常见到幻影,远看一片湖泊,清清楚楚。走近了,什么也没 有。幻影曾经欺骗了很多干渴的旅人。幻影不难碰到,我们一路见到多次。 人怎么能通过这样的地方呢?他们为什么要通过这样的地方?他们要去干什么? 不能不想起张骞,想起班超,想起玄奘法师。这都是了不起的人??  快到吐鲁番了,已经看到坎儿井。坎儿井像一溜一溜巨大的蚁垤。下 面,是暗渠,流着从天山引下来的雪水。这些大蚁垤是挖渠掏出的砾石堆。 现在有了水泥管道,有些坎儿井已经废弃了,有些还在用着。总有一天,它 们都会成为古迹的。但是不管到什么时候,看到这些巨大的蚁垤,想到人能够从这样的大戈壁下面,把水引了过来,还是会起历史的庄严感和悲壮感的。  到了吐鲁番,看到房屋、市街、树木,加上天气特殊的干热,人昏昏 的,有点像做梦。有点不相信我们是从那样荒凉的戈壁滩上走过来的。 吐鲁番是一个著名的绿洲。绿洲是什么意思呢?我从小就在诗歌里知道绿洲,以为只是有水草树木的地方。而且既名为洲,想必很小。不对。绿洲很大。绿洲是人所居住的地方。 绿洲意味着人的生活,人的勤劳,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人的文明。一出吐鲁番,南面便是火焰山。 又是戈壁。下面是苍茫的戈壁,前面是通红的火焰山。靠近火焰山时,发现戈壁上长了一丛丛翠绿翠绿的梭梭。这样一个无雨的、酷热的戈壁上怎 么会长出梭梭来呢?而且是那样的绿!不知它是本来就是这样绿,还是通红 的山把它衬得更绿了。大概在干旱的戈壁上,凡能发绿的植物,都罄其生命, 拼命地绿。这一丛一丛的翠绿,是一声一声胜利的呼喊。火焰山,前人记载,都说它颜色赤红如火。不止此也。整个山像一场正在延烧的大火。 凡火之颜色、形态无不具。有些地方如火方炽,火苗高窜,颜色正红。有些地方已经烧成白热,火头旋拧如波涛。有一处火头得了风,火借风势,呼啸而起,横扯成了一条很长的火带,颜色微黄。有几处,下面的小火为上 面的大火所逼,带着烟沫气流,倒溢而出。有几个小山叉,褶缝间黑黑的, 分明是残火将熄的烟炱??火焰山真是一个奇观。  火焰山大概是风造成的,山的石质本是红的,表面风化,成为细细的 红沙。风于是在这些疏松的沙土上雕镂搜剔,刻出了一场热热烘烘,刮刮杂 杂的大火。风是个大手笔。火焰山下极热,盛夏地表温度至七十多度。火焰山下,大戈壁上,有一条山沟,长十余里,沟中有一条从天山流下来的河,河两岸,除了石榴、无花果、棉花、一般的庄稼,种的都是葡萄, 是为葡萄沟。  葡萄沟里到处是晾葡萄干的荫房。——葡萄干是晾出来的,不是晒出 来的。四方的土房子,四面都用土墼砌出透空的花墙。无核白葡萄就一长串一长串地挂在里面,尽吐鲁番特有的干燥的热风,把它吹上四十天,就成了葡萄干,运到北京、上海、外国。  吐鲁番的葡萄全国第一,各样品种无不极甜,而且皮很薄,入口即化。 吐鲁番人吃葡萄都不吐皮,因为无皮可吐。——不但不吐皮,连核也一同吃 下,他们认为葡萄核是好东西。  北京绕口令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未免少见多怪。一九八二年 九月二十二日起手写于兰州,十月七日北京写讫。岁寒三友  这三个人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王瘦吾原先开绒线店,陶虎 臣开炮仗店,靳彝甫是个画画的。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这是三个说上不 上,说下不下的人。既不是缙绅先生,也不是引车卖浆者流。他们的日子时 好时坏。好的时候桌上有两个菜,一荤一素,还能烫二两酒;坏的时候,喝 粥,甚至断炊。三个人的名声倒都是好的。他们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对人从不尖酸刻薄,对地方的公益,从不袖手旁观。某处的桥坍了,要修一 修;哪里发现一名“路倒”,要掩埋起来;闹时疫的时候,在码头路口设一 口瓷缸,内装药茶,施给来往行人;一场大火之后,请道士打醮禳灾??遇 有这一类的事,需要捐款,首事者把捐簿伸到他们的面前时,他们都会提笔 写下一个谁看了也会点头的数目。因此,他们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 们很客气地点头打招呼。“早!”“早!”“吃过了?”“偏过了,偏过了!” 王瘦吾真瘦。瘦得两个肩胛骨从长衫的外面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年轻时很风雅过几天。 他小时开蒙的塾师是邑中名士谈甓渔,谈先生教会了他做诗。那时,绒线店由父亲经营着,生意不错,这样他就有机会追随一些阔的和不太阔的名士,春秋佳日,文酒雅集。遇有什么张母吴太夫人八十寿辰征诗,也会送 去两首七律。瘦吾就是那时落下的一个别号。自从父亲一死,他挑起全家的 生活,就不再做一句诗,和那些诗人们也再无来往。  他家的绒线店是一个不大的连家店。店面的招牌上虽写着“京广洋货, 零趸批发”,所卖的却只是:丝线、绦子、头号针、二号针、女人钳眉毛的 镊子、刨花①、抿子(涂刨花水用的小刷子)、品青、煮蓝、僧帽牌洋蜡烛、 太阳牌肥皂、美孚灯罩??种类很多,但都值不了几个钱。每天晚上结帐时 都是一堆铜板和一角两角的零碎的小票,难得看见一块洋钱。  这样一个小店,维持一家生活,是困难的。王瘦吾家的人口日渐增多 了。他上有老母,自己又有了三个孩子。小的还在娘怀里抱着。两个大的, 一儿一女,已经都在上小学了。不用说穿衣,就是穿鞋也是个愁人的事。儿子最恨下雨。小学的同学几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胶鞋来上学,只有他穿了还是他父亲穿过的钉鞋①。钉鞋很笨,很重,走起来还嘎啦嘎啦的响。他一进学校的大门,同学们就都朝他看,看他那双鞋。他闹了好多回。 每回下雨,他就说:“我不去上学了!”妈都给他说好话:“明年,明年就买 胶鞋。一定!”——“明年!您都说了几年了!”最后还是嘟着嘴,挟了一把 补过的旧伞,走了。王瘦吾听见街石上儿子的钉鞋愤怒的声音,半天都没有 说话。  女儿要参加全县小学秋季运动会,表演团体操,要穿规定的服装:白 上衣、黑短裙。这都还好办。难的是鞋,——要一律穿白球鞋。女儿跟妈要。 妈说:“一双球鞋,要好几块钱。咱们不去参加了。就说生病了,叫你爸写 个请假条。”女儿不像她哥发脾气,闹,她只是一声不响,眼泪不停地往下 滴。到底还是去了。这位能干的妈跟邻居家借来一双球鞋,比着样子,用一 块白帆布连夜赶做了一双。除了底子是布的,别处跟买来的完全一样。天亮 的时候,做妈的轻轻地叫:“妞子,起来!”女儿一睁眼,看见床前摆着一双 白鞋,趴在妈胸前哭了。王瘦吾看见妻子疲乏而凄然的笑容,他的心酸。因此,王瘦吾老想发财。 这财,是怎么个发法呢?靠这个小绒线店,是不可能有什么出息的。他得另外想办法。 这城里的街,好像是傍晚时的码头,各种船只,都靠满了。各行各业,都有个固定的地盘,想往里面再插一只手,很难。他得把眼睛看到这个县城以外,这些行业以外。他做过许多不同性质的生意。他做过虾籽生意,醉蟹 生意,腌制过双黄鸭蛋。张家庄出一种木瓜酒,他运销过。本地出一种药材, 叫做?莶,他收过,用木船装到上海(他自己就坐在一船高高的药草上), 卖给药材行。三叉河出一种水仙鱼,他曾想过做罐头??他做的生意都有点别出心裁,甚至是想入非非。他隔个把月就要出一次门,四乡八镇,到处跑。像一只饥饿的鸟,到处飞,想给儿女们找一口食。回来时总带着满身的草屑 灰尘;人,越来越瘦。后来他想起开工厂。他的这个工厂是个绳厂,做草绳和钱串子。蓑衣草两股,绞成细绳,过去是穿制钱用的,所以叫做钱串子。现在不使制钱了, 店铺里却离不开它。茶食店用来包扎点心,席子店捆席子,卖鱼的穿鱼腮。 绞这种细绳,本来是湖西农民冬闲时的副业,一大捆一大捆挑进城来兜售。 因为没有准人,准时,准数,有时需用,却遇不着。有了这么个厂,对于用户方便多了。王瘦吾这个厂站住了。他就不再四处奔跑。这家工厂,连王瘦 吾在内,一共四个人。一个伙计搬运,两个做活。有两架“机器”,倒是铁 的,只是都要用手摇。这两架机器,摇起来嘎嘎的响,给这条街增添了一种 新的声音,和捶铜器、打烧饼、算命瞎子的铜铛的声音混和在一起。不久, 人们就习惯了,仿佛这声音本来就有。  初二、十六①的傍晚,常常看到王瘦吾拎了半斤肉或一条鱼从街上走 回家。每到天气晴朗,上午十来点钟,在这条街上,就可以听到从阴城方向传来爆裂的巨响:“砰——磅!” 大家就知道,这是陶虎臣在试炮仗了。孩子们就提着裤子向阴城飞跑。 阴城是一片古战场。相传韩信在这里打过仗。现在还能挖到一种有耳的尖底陶瓶,当地叫做“韩瓶”,据说是韩信的部队所用的行军水壶。说是 这种陶瓶冬天插了梅花,能结出梅子来。现在这里是乱葬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叫做“阴城”。到处是坟头、野树、荒草、芦荻。草里有蛤蟆、野兔子、大极了的蚂蚱、油葫芦、蟋蟀。早晨和黄昏,有许多白颈老鸦。人走过, 就哑哑地叫着飞起来。不一会,又都纷纷地落下了。这里没有住户人家。只有一个破财神庙,里面住着一个侉子。这侉子不知是什么来历。 他杀狗,吃肉,——阴城里野狗多的是,还喝酒。  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只有孩子们结伴来放风筝,掏蟋蟀。再就是陶虎 臣来试炮仗。试的是“天地响”。这地方把双响的大炮仗叫“天地响”,因为地下响一声,飞到半空中,又响一声,炸得粉碎,纸屑飘飘地落下来。陶家的“天 地响”一听就听得出来,特别响。两响之间的距离也大——蹿得高。“砰——磅!”“砰——磅!” 他走一二十步,放一个,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孩子里有胆大的,要求放一个,陶虎臣就给他一个:“点着了快跑!——崩疼了可别哭!” 其实是崩不着的。陶虎臣每次试炮仗,特意把其中的几个的捻子加长,就是专为这些孩子预备的。捻子着了,嗤嗤地冒火,半天,才听见响呢。 陶家炮仗店的门口也是经常围着一堆孩子,看炮仗师傅做炮仗。两张白木的床子,有两块很光滑的木板。把一张粗草纸裹在一个钢钎上,两块木板一搓,吱溜——,就是一个炮仗筒子。 孩子们看师傅做炮仗,陶虎臣就伏在柜台上很有兴趣地看这些孩子。有时问他们几句话:“你爸爸在家吗?干嘛呢?”“你的痄腮好了吗?” 孩子们都知道陶老板人很和气,很喜欢孩子,见面都很愿意叫他: “陶大爷!”“陶伯伯!”“哎,哎。” 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来是不错的。他家的货色齐全。除了一般的鞭炮,还出一种别家不做的鞭,叫做“遍地桃花”。不但外皮,连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红纸卷的。放了之后,地下 一片红,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如果是过年,下过雪,花瓣落在雪地上, 红是红,白是白,好看极了。这种鞭,成本很贵,除非有人定做,平常是不预备的。 一般的鞭炮,陶虎臣自己是不动手的。他会做花炮。一筒大花炮,能放好几分钟。他还会做一种很特别的花,叫做“酒梅”。一棵弯曲横斜的枯 树,埋在一个磁盆里,上面串结了许多各色的小花炮,点着之后,满树喷花。 火花射尽,树枝上还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蓝荧荧的,静悄悄地开着,经久不 熄。这是棉花浸了高粱酒做的。他还有一项绝技,是做焰火。一种老式的焰火,有的地方叫做花盒子。  酒梅、焰火,他都不在店里做,在家里做。因为这有许多秘方,不能 外传。  做焰火,除了配料,关键是串捻子。串得不对,会轰隆一声,烧成一 团火。弄不好,还会出事。陶虎臣的一只左眼坏了,就是因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不着了,他搭了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响了,一个火球迸进了瞳孔。  陶虎臣坏了一只眼睛,还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残疾的人往 往显得很凶狠。他依然随时是和颜悦色的,带着宽厚而慈祥的笑容。这种笑 容,只有与世无争,生活上容易满足的人才会有。  但是他的这种心满意足的神情逐年在消退。鞭炮生意,是随着年成走 的。什么时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什么时候炮仗店就生意兴隆。这样的年 头,能够老是有么? “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来定货了。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有的孩子 已经忘记放焰火是什么样子了。陶虎臣长得很敦实,跟他的名字很相称。 靳彝甫和陶虎臣住在一条巷子里,相隔只有七八家。谁家的火灭了,孩子拿了一块劈柴,就能从另一家引了火来。他家很好认,门口钉着一块铁 皮的牌子,红地黑字:“靳彝甫画寓”。这城里画画的,有三种人。一种是画家。这种人大都有田有地,不愁衣食,作画只是自己消遣,或作为应酬的工具。他们的画是不卖钱的。求画的人只是送几件很高雅的礼 物。或一坛绍兴花雕,或火腿、鲥鱼、白沙枇杷,或一套讲究的宜兴紫砂茶 具,或两大盆正在茁箭子的建兰。他们的画,多半是大写意,或半工半写。 工笔画他们是不耐烦画的,也不会。一种是画匠。他们所画的,是神像。画得最多的是“家神菩萨”。这“家神菩萨”是一个大家族:头一层是南海观音的一伙,第二层是玉皇大帝和他 的朝臣,第三层是关帝老爷和周仓、关平,最下一层是财神爷。他们也在玻 璃的反面用油漆画福禄寿三星(这种画美术史家称之为“玻璃油画”),作插 屏。他们是在制造一种商品,不是作画。而且是流水作业,描花纹的是一个人(照着底子描),“开脸”的是一个人,着色的是另一个人。他们的作坊,叫做“画匠店”。一个画匠店里常有七八个人同时做活,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因为画匠多半是哑巴。靳彝甫两者都不是。也可以说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么一种人。比较贴切些,应该称之为“画师”,不过本地无此说法,只是说“画画的”。他是靠 卖画吃饭的,但不像画匠店那样在门口设摊或批发给卖门神“欢乐”的纸店①,他是等人登门求画的(所以挂“画寓”的招牌)。他的画按尺论价,大 青大绿另加,可以点题。来求画的,多半是茶馆酒肆、茶叶店、参行、钱庄 的老板或管事。也有那些闲钱不多,送不起重礼,攀不上高门第的画家,又 不甘于家里只有四堵素壁的中等人家。他们往往喜欢看着他画,靳彝甫也就欣然对客挥毫。主客双方,都很满意。他的画署名(画匠的作品是从不署名的),但都不题上款,因为不好称呼,深了不是,浅了不是,题了,人家也 未必高兴,所以只是简单地写四个字:“彝甫靳铭”。若是佛像,则题“靳铭 沐手敬绘”。  靳家三代都是画画的。家里积存的画稿很多。因为要投合不同的兴趣, 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什么都画。工笔、写意、浅绛、重彩不拘。  他家家传会写真,都能画行乐图(生活像)和喜神图(遗像)。中国的 画像是有诀窍的。画师家都藏有一套历代相传的“百脸图”。把人的头面五 官加以分析,定出一百种类型。画时端详着对象,确定属于哪一类,然后在 此基础上加减,画出来总是有几分像的。靳彝甫多年不画喜神了。因为画这种像,经常是在死人刚刚断气时,被请了去,在床前对着勾描。他不愿看死人。因此,除了至亲好友,这种活计,一概不应。有来求的,就说不会。行乐图,自从有了照相馆之后,也很少有人来要画了。 靳弊甫自己喜欢画的,是青绿山水和工笔人物。青绿山水、工笔人物,一年能收几件呢?因此,除了每年端午,他画几十张各式各样的钟馗,挂在巷口如意楼酒馆标价出售,能够有较多的收入,其余的时候,全家都是半饥 半饱。  虽然是半饥半饱,他可是活得有滋有味,他的画室里挂着一块小匾, 上书“四时佳兴”。画室前有一个很小的天井。靠墙种了几竿玉屏萧竹。石条上摆着茶花、月季。一个很大的钧窑平盘里养着一块玲珑剔透的上水石,蒙了半寸厚的绿苔,长着虎耳草和铁线草。冬天,他总要养几头单瓣的水仙。 不到三寸长的碧绿的叶子,开着白玉一样的繁花。春天,放风筝。他会那样 耐烦地用一个称金子用的小戥子约着蜈蚣风筝两边脚上的鸡毛(鸡毛分量稍 差,蜈蚣上天就会打滚)。夏天,用莲子种出荷花。不大的荷叶,直径三寸的花,下面养了一二分长的小鱼。秋天,养蟋蟀。他家藏有一本托名贾似道撰写的《秋虫谱》。养蟋蟀的泥罐还是他祖父留下来的旧物。每天晚上,他 点一个灯笼,到阴城去掏蟋蟀。财神庙的那个侉子,常常一边喝酒、吃狗肉, 一边看这位大胆的画师的灯笼走走,停停,忽上,忽下。  他有一盒爱若性命的东西,是三块田黄石章。这三块田黄都不大,可 是跟三块鸡油一样!一块是方的,一块略长,还有一块不成形。数这块不成形的值钱,它有文三桥刻的边款(篆文不知叫一个什么无知的人磨去了)①。 文三桥呀,可着全中国,你能找出几块?有一次,邻居家失火,他什么也没 拿,只抢了这三块图章往外走。吃不饱的时候,只要把这三块图章拿出来看 看,他就觉得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这一年,这三个人忽然都交了好运。  王瘦吾的绳厂赚了钱。他可又觉得这个买卖货源、销路都有限,他早 就想好了另外一宗生意。这个县北乡高田多种麦,出极好的麦秸,当地农民 多以掐草帽辫为副业。每年有外地行商来,以极便宜的价钱收去。稍经加工, 就成了草帽,又以高价卖给农民。王瘦吾想:为什么不能就地制成草帽呢?这钱为什么要给外地人赚去呢?主意已定,他就把两台绞绳机盘出去,买了两架扎草帽的机子,请了一个师傅,教出三个徒弟,就在原来绳厂的旧址, 办起了一个草帽厂。城里的买卖人都说:王瘦吾这步棋看得准,必赚无疑! 草帽厂开张的那天,来道喜和看热闹的人很多。一盘草帽辫,在师傅手里, 通过机针一扎,哒哒地响,一会儿工夫,哎,草帽盔出来了!——又一会,草帽边!——成了!一顶一顶草帽,顷刻之间,摞得很高。这不是草帽,这是大洋钱呀!这一天,靳彝甫送来一张“得利图”,画着一个白须的渔翁, 背着鱼篓,提着两尾金鳞赤尾的大鲤鱼。凡看了这张画的,无不大笑:这渔 翁的长相,活脱就是王瘦吾!陶虎臣特地送来一挂遍地桃花满堂红的一千头 的大鞭,砰砰磅磅响了好半天!陶虎臣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的焰火生意。这一年闹大水。运河平了灌。西北风一起,大浪头翻上来,把河堤上丈把长的青石都卷了起来。看来,非 破堤不可。很多人家扎了筏子,预备了大澡盆,天天晚上不敢睡,只等堤决 水下来时逃命。不料,河水从下游泻出,伏汛安然度过,保住了无数人畜。 秋收在望,市面繁荣,城乡一片喜气。有好事者倡议:今年放放焰火!东西南北四城,都放!一台七套,四七二十八套。陶家独家承做了十四套,——其余的,他匀给别的同行了。  四城的焰火错开了日子,——为的是人们可以轮流赶着去看。东城定 在八月十六。地点:阴城。这天天气特别好。万里无云,一天皓月。阴城的正中,立起一个四丈多高的架子。有人早早吃了晚饭,就扛了板凳来等着了。各种卖小吃的都来 了。卖牛肉高粱酒的,卖回卤豆腐干的,卖五香花生米的、芝麻灌香糖的, 卖豆腐脑的,卖煮荸荠的,还有卖河鲜——卖紫皮鲜菱角和新剥鸡头米的?? 到处是“气死风”的四角玻璃灯,到处是白蒙蒙的热气、香喷喷的茴香八角气味。人们寻亲访友,说短道长,来来往往,亲亲热热。阴城的草都被踏倒了。人们的鞋底也叫秋草的浓汁磨得滑溜溜的。 忽然,上万双眼睛一齐朝着一个方向看。人们的眼睛一会儿睁大,一会儿眯细;人们的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合上;一阵阵叫喊,一阵阵欢笑; 一阵阵掌声。——陶虎臣点着陷火了!  这种花盆子是有一点简单的故事情节的。最热闹的是“炮打泗州城”。 起先是梅、兰、竹、菊四种花,接着是万花齐放。万花齐放之后,有一个间 歇,木架子下面黑黑的,有人以为这一套已经放完了。不料一声炮响,花盆 子又落下一层,照眼的灯球之中有一座四方的城,眼睛好的还能看见城门上“泗州”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是泗州而不是别的城)。城外向里打炮,城里向外打,灯球飞舞,砰磅有声。最有趣的是“芦蜂追瘌子”,这是一个喜 剧性的焰火。一阵火花之后,出现一个人,——一个泥头的纸人,这人是个 瘌痢头,手里拿着一把破芭蕉扇。霎时间飞来了许多马蜂,这些马蜂——火 花,纷纷扑向瘌痢头,瘌痢头四面躲闪,手里的芭蕉扇不停地挥舞起来。看到这里,满场大笑。这些辛苦得近于麻木的人,是难得这样开怀一笑的呀。最后一套是平平常常的,只是一阵火花之后,扑鲁扑鲁吊下四个大字:“天 下太平”。字是灯球组成的。虽然平淡,人们还是舍不得离开。火光炎炎, 逐渐消隐,这时才听到人们呼唉:“二丫头,回家咧!”“四儿,你在哪儿哪?”“奶奶,等等我,我鞋掉了!”人们摸摸板凳,才知道:呀,露水下来了。 靳彝甫捉到一只蟹壳青蟋蟀。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每天有人提了几罐蟋蟀来斗。都不是对手,而且都只是一个回合就分胜负。这只蟹壳青的打法很特别。它轻易不开牙,只是不动声色,稳稳地站着。突然扑上去,一口就 咬破对方的肚子(据说蟋蟀的打法各有自己的风格,这种咬肚子的打法是最 厉害的)。它口瞿口瞿地叫起来,上下摆动它的触须,就像戏台上的武生耍 翎子。负伤的败将,怎么下“探子”①,也再不敢回头。于是有人怂恿他到兴化去。兴化养蟋蟀之风很盛,每年秋天有一个斗蟋蟀的集会。靳彝甫被人 们说得心动了。王瘦吾、陶虎臣给他凑了一笔路费和赌本,他就带了几罐蟋 蟀,搭船走了。  斗蟋蟀也像摔跤、击拳一样,先要约约运动员的体重。分量相等,才 能入盘开斗。如分量低于对方而自愿下场者,听便。  没想到,这只蟋蟀给他赢了四十块钱。——四十块钱相当于一个小学 教员两个月的薪水!靳彝甫很高兴,在如意楼定了几个菜,约王瘦吾、陶虎臣来喝酒。(这只身经百战的蟋蟀后来在冬至那天寿终了,靳彝甫特地打了一个小小的银棺材,送到阴城埋了。) 没喝几杯,靳彝甫的孩子拿了一张名片,说是家里来了客。靳彝甫接过名片一看:“季匋民!”“他怎么会来找我呢?” 季匋民是一县人引为骄傲的大人物。他是个名闻全国的大画家,同时又是大收藏家,大财主,家里有好田好地,宋元名迹。他在上海一个艺术专 科大学当教授,平常难得回家。“你回去看看。”“我少陪一会。” 季匋民和靳彝甫都是画画的,可是气色很不一样。此人面色红润,双眼有光,浓黑的长髯,声音很洪亮。衣着很随便,但质料很讲究。“我冒进宝府,唐突得很。” “哪里哪里。只是我这寒舍,实在太小了。” “小,而雅,比大而无当好!”  寒暄之后,季匋民说明来意:听说彝甫有几块好田黄,特地来看看。 靳彝甫捧了出来,他托在手里,一块一块,仔仔细细看了。“好,——好,——好。匋民平生所见田黄多矣,像这样润的,少。”他估了估价,说按时 下行情,值二百洋。有文三桥边款的一块就值一百。他很直率地问靳彝甫肯不肯割爱。靳彝甫也很直率地回答:“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舍此性命。” “好!这像个弄笔墨的人说的话!既然如此,匋民绝不夺人之所爱。不 过,如果你有一天想出手,得先尽我。”“那可以。”“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买卖不成,季匋民倒也没有不高兴。他又提出想看看靳彝甫家藏的画 稿。靳彝甫祖父的,父亲的。——靳彝甫本人的,他也想看看。他看得很入 神,拍着画案说:“令祖,令尊,都被埋没了啊!吾乡固多才俊之士,而皆 困居于蓬牖之中,声名不出于里巷,悲哉!悲哉!”他看了靳彝甫的画,说:“彝甫兄,我有几句话??”“您请指教。” “你的画,家学渊源。但是,有功力,而少境界。要变!山水,暂时不 要画。你见过多少真山真水?人物,不要跟在改七芗、费晓楼后面跑。倪墨 耕尤为甜俗。要越过唐伯虎,直追两宋南唐。我奉赠你两个字:古,艳。比如这张杨妃出浴,披纱用洋红,就俗。用朱红,加一点紫!把颜色搞得重重的!脸上也不要这样干净,给她贴几个花子!——你是打算就这样在家乡困 着呢?还是想出去闯闯呢?出去,走走,结识一些大家,见见世面!到上海, 那里人才多!”  他建议靳彝甫选出百十件画,到上海去开一个展览会。他认识朵云轩, 可以借他们的地方。他还可以写几封信给上海名流,请他们为靳彝甫吹嘘吹嘘。他还嘱咐靳彝甫,卖了画,有了一点钱,要做两件事:读万卷书,行万 里路。最后说:“我今天很高兴。看了令祖、令尊的画稿,偷到不少的东西。——我把它化一化,就是杰作!哈哈哈哈??” 这位大画家就这样疯疯癫癫,哈哈大笑着,提了他的筇竹杖,一阵风似的走了。靳彝甫一边卷着画,一边想:季匋民是见得多。他对自己的指点,很有道理,很令人佩服。但是,到上海、开展览会,结识名流??唉,有钱的 名士的话怎么能当得真呢!他笑了。没想到,三天之后,季匋民真的派人送来了七八封朱丝栏玉版宣的八行书。  靳彝甫的画展不算轰动,但是卖出去几十张画。那张在季匋民授意之 下重画的杨妃出浴,一再有人重订。报上发了消息,一家画刊还选了他两幅 画。这都是他没有想到的。王瘦吾和陶虎臣在家乡看到报,很替他高兴:“彝 甫出了名了!”  卖了画,靳彝甫真的按照季匋民的建议,“行万里路”去了。一去三年, 很少来信。这三年啊! 王瘦吾的草帽厂生意很好。草帽没个什么讲究,买的人只是一图个结实,二图个便宜。  他家出的草帽是就地产销,省了来回运费,自然比外地来的便宜得多。 牌子闯出去了,买卖就好做。全城并无第二家,那四台哒哒作响的机子,把 带着钱想买草帽的客人老远地就吸过来了。不想遇见一个王伯韬。 这王伯韬是个开陆陈行的。这地方把买卖豆麦杂粮的行叫做陆陈行。人们提起陆陈行,都暗暗摇头。做这一行的,有两大特点:其一,是资本雄 厚,大都兼营别的生意,什么买卖赚钱,他们就开什么买卖,眼尖手快。其 二,都是流氓——都在帮。这城里发生过几起大规模的斗殴,都是陆陈行挑 起的。打架的原因,都是抢行霸市。这种人一看就看得出来。他们的衣著和一般的生意人就不一样。不论什么时候,长衫里面的小褂的袖子总翻出很长的一截。料子也是老实商人所不用的。夏天是格子纺,冬天是法兰绒。脚底 下是黑丝袜,方口的黑纹皮面的硬底便鞋。王伯韬和王瘦吾是同宗,见面总 是“瘦吾兄”长,“瘦吾兄”短。王瘦吾不爱搭理他,尽可能地躲着他。  谁知偏偏躲不开,而且天天要见面。王伯韬也开了一家草帽厂,就在 王瘦吾的草帽厂的对门!他新开的草帽厂有八台机子,八个师傅,门面、柜台,一切都比王瘦吾的大一倍。 王伯韬真是不顾血本,把批发、零售价都压得极低。王瘦吾算算,这样的定价,简直无利可图。他不服这口气,也随着把价钱落下来。王伯韬坐在对面柜台里,还是满脸带笑,“瘦吾兄”长,“瘦吾兄”短。 王瘦吾撑了一年,实在撑不住了。 王伯韬放出话来:“瘦吾要是愿意把四台机子让给我,他多少钱买的,我多少钱要!” 四台机子,连同库存的现货,辫子,全部倒给了王伯韬。王瘦吾气得生了一场重病。一病一年多。卖机子的钱、连同小绒线店的底本,全变成了 药渣子,倒在门外的街上了。  好不容易,能起来坐一坐,出门走几步了。可是人瘦得像一张纸,一 阵风吹过,就能倒下。陶虎臣呢? 头一年,因为四乡闹土匪,连城里都出了几起抢案,县政府和当地驻军联名出了一张布告:“冬防期间,严禁燃放鞭炮。”炮仗店平时生意有限,全指着年下。这一冬防,可把陶虎臣防苦了。且熬着,等明年吧。  明年!蒋介石搞他娘的“新生活”①,根本取缔了鞭炮。城里几家炮 仗店统统关了张。陶虎臣别无产业,只好做一点“黄烟子”和蚊烟混日子。“黄烟子”也像是个炮仗,只是里面装的不是火药而是雄黄,外皮也是黄的。点了捻子, 不响,只是从屁股上冒出一股黄烟,能冒半天。这种东西,端午节人家买来, 点着了扔在床脚柜底熏五毒;孩子们把黄烟屁股抵在板壁上写“虎”字。蚊 烟是在一个皮纸的空套里装上锯末,加一点芒硝和鳝鱼骨头,盘成一盘,像一条蛇。这东西点起来味道很呛,人和蚊子都受不了。这两种东西,本来是炮仗店附带做做的,靠它赚钱吃饭,养家活口的,怎么行呢?——一年有几 个端午节?蚊子也不是四季都有啊!  第三年,陶家炮仗店的铺闼子门①下了一把牛鼻子铁锁,再也打不开 了。陶家的锅,也揭不开了。起先是喝粥,——喝稀粥,后来连稀粥也喝不成了。陶虎臣全家,已经饿了一天半。  有那么一个缺德的人敲开了陶家的门。这人姓宋,人称宋保长,他是 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什么钱也敢拿的。他来做媒了。二十块钱,陶虎臣把女 儿嫁给了一个驻军的连长。这连长第二天就开拔。他倒什么也不挑,只要是 一个黄花闺女。陶虎臣跳着脚大叫:“不要说得那么好听!这不是嫁!这是卖!你们到大街去打锣喊叫:我陶虎臣卖女儿!你们喊去!我不害臊!陶虎臣!你是个什么东西!陶虎臣!我操你八辈祖奶奶!你就这样没有能耐呀!” 女儿的妈和弟弟都哭。女儿倒不哭,反过来劝爹:“爹!爹!您别这样!我 愿意!——真的!  爹!我真的愿意!”她朝上给爹妈磕了头,又趴在弟弟的耳边说了一句 话。这一句话是:“饿的时候,忍着,别哭。”弟弟直点头。女儿走到爹床前,说了声:“爹!我走啦!您保重!”陶虎臣脸对墙躺着,连头都没有回,他的 眼泪花花地往下淌。两个半月过去了。陶家一直就花这二十块钱。二十块钱剩得不多了,女儿回来了。妈脱下女儿的衣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这连长天天打她。女 儿跟妈妈偷偷地说:“妈,我过上了他的脏病。”岁暮天寒,彤云酿雪,陶虎臣无路可走,他到阴城去上吊。 他没有死成。他刚把腰带拴在一棵树上,把头伸进去,一个人拦腰把他抱住,一刀砍断了腰带。这人是住在财神庙的那个侉子。  靳彝甫回来了。他一到家,听说陶虎臣的事,连脸都没洗,拔脚就往 陶家去。陶虎臣躺在一领破芦席上,拥着一条破棉絮。靳彝甫掏出五块钱来, 说:“虎臣,我才回来,带的钱不多,你等我一天!”  跟脚,他又奔王瘦吾家。瘦吾也是家徒四壁了。他正在对着空屋发呆。 靳彝甫也掏出五块钱,说:“瘦吾,你等我一天!”  第三天,靳彝甫约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楼喝酒。他从内衣口袋里掏 出两封洋钱,外面裹着红纸。一看就知道,一封是一百。他在两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 “先用着。” “这钱——?” 靳彝甫笑了笑。那两个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块田黄给季匋民送去了。靳彝甫端起酒杯说:“咱们今天醉一次。”那两个同意。“好,醉一次!”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外面,正下着大雪。一九八○年八月二十日初稿十一月二十日二稿星期天  这是一所私立中学,很小,只有三个初中班。地点很好,在福煦路。 往南不远是霞飞路;往北,穿过两条横马路,便是静安寺路、南京路。因此, 学生不少。学生多半是附近商人家的子女。 “校舍”很简单。靠马路是一带水泥围墙。有一座铁门。进门左手是一 幢两层的楼房。  很旧了,但看起来还结实。楼下东侧是校长办公室。往里去是一个像 是会议室似的狭长的房间,里面放了一张乒乓球台子。西侧有一间房间,靠 南有窗的一面凸出呈半圆形,形状有点像一个船舱,是教导主任沈先生的宿 舍。当中,外屋是教员休息室;里面是一间大教室。楼上还有两个教室。“教学楼”的后面有一座后楼,三层。上面两层是校长的住家。底层有两间不见天日的小房间,是没有家的单身教员的宿舍。 此外,在主楼的对面,紧挨围墙,有一座铁皮顶的木板棚子。后楼的旁边也有一座板棚。如此而已。 学校人事清简。全体教职员工,共有如下数人:一、校长。姓赵名宗浚,大夏大学毕业,何系,未详。他大学毕业后就从事教育事业。他为什么 不在银行或海关找个事做,却来办这样一个中学,道理不知何在。想来是因 为开一个学堂,进项不少,又不需要上班下班,一天工作八小时,守家在地, 下了楼,几步就到他的小王国——校长办公室,下雨连伞都不用打;又不用受谁的管,每天可以享清福,安闲自在,乐在其中。他这个学校不知道是怎样“办”的,学校连个会计都没有。每学期收了学杂费,全部归他处理。除 了开销教员的薪水、油墨纸张、粉笔板擦、电灯自来水、笤帚簸箕、拖把抹 布,他净落多少,谁也不知道。  物价飞涨,一日数变,收了学费,他当然不会把钞票存在银行里,瞧 着它损耗跌落,少不得要换成黄鱼(金条)或美钞。另外他大概还经营一点五金电料生意。他有个弟弟在一家五金行做事,行情熟悉。 他每天生活得蛮“写意”。每天早起到办公室,坐在他的黑皮转椅里看报。《文汇报》、《大公报》、《新民报》,和隔夜的《大晚报》,逐版浏览一遍。 他很少看书。他身后的书架上只有两套书,一套《辞海》;还有一套——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套书:吴其癋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看完报,就从抽屉里拿出几件小工具,修理一些小玩意,一个带八音盒的小座钟,或是一个西门子的弹簧弹子锁。他爱逛拍卖行、旧货店,喜欢搜罗这类不费什么 钱而又没有多大用处的玩意。或者用一个指甲锉修指甲。他其实就在家里呆 着,不到办公室来也可以。到办公室,主要是为了打电话或接电话。他接电 话有个习惯。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照例是先用上海话说:“侬找啥人?” 对方找的就是他,他不马上跟对方通话,总要说:“请侬等一等”,过了一会, 才改用普通话说:“您找赵宗浚吗?我就是??”他为什么每次接电话都要 这样,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是显得他有一个秘书,第一次接电话的不是他本 人,是秘书,好有一点派头?还是先“缓冲”一下,好有时间容他考虑一下, 对方是谁,打电话来多半是为什么事,胸有成竹,有所准备,以便答复?从 他接电话的这个习惯,可以断定:这是一个精明的人。他很精明,但并不俗气。  他看起来很有文化修养。说话高雅,声音甜润。上海市井间流行的口 头语,如“操那起来”,“斜其盎赛”,在他嘴里绝对找不到。他在大学时就 在学校的剧团演过话剧,毕业后偶尔还参加职业剧团客串(因此他的普通话 说得很好),现在还和上海的影剧界的许多人保持联系。我就是因为到上海找不到职业,由一位文学戏剧界的前辈介绍到他的学校里来教书的。他虽然 是学校的业主,但是对待教员并不刻薄,为人很“漂亮”,很讲“朋友”,身 上还保留着一些大学生和演员的洒脱风度。每年冬至,他必要把全体教职员 请到后楼他的家里吃一顿“冬至夜饭”,以尽东道之谊。平常也不时请几个 教员出去来一顿小吃。离学校不远,马路边上有一个泉州人摆的鱼糕米粉摊 子,他经常在晚上拉我去吃一碗米粉。他知道我爱喝酒,每次总还要特地为 我叫几两七宝大曲。到了星期天,他还忘不了把几个他乡作客或有家不归的 单身教员拉到外面去玩玩。逛逛兆丰公园、法国公园,或到老城隍庙去走步 九曲桥,坐坐茶馆,吃两块油氽鱿鱼,喝一碗鸡鸭血汤。凡有这种活动,多 半都是由他花钱请客。这种地方,他是一点也不小气吝啬的。  他已经三十五岁,还是单身。他曾和一个女演员在外面租了房子同居 了几年,女演员名叫许曼诺。因为他母亲坚决反对他和这个女人结婚,所以 一直拖着(他父亲已死,他对母亲是很孝顺的)。有一天一清早他去找这个 演员,敲了半天房门,门才开。里面有一个男人(这人他也认识)。他发现 许曼诺的晨衣里面什么也没有穿!他一气之下,再也不去了。但是许曼诺有 时还会打电话来,约他到DDS或卡夫卡司①去见面。那大概是许曼诺生活 上遇到了困难,来求他给她一点帮助了。这个女人我见过,颇有丰韵,但是 神情憔悴,显然长期过着放纵而不安定的生活。她抽烟,喝烈性酒。  他发胖了。才三十五岁就已经一百六十斤。他很知道,再发展下去会 是什么样子,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大胖子(我们见过他的遗像)。因此,他节 食,并且注意锻炼。每天中午由英文教员小沈先生或他的弟弟陪他打乒乓球。 会议室那张乒乓球台子就是为此而特意买来的。二、教导主任沈先生。名裕藻,也是大夏大学毕业。他到这所私立中学来教书,自然是因为老同学赵宗浚的关系。他到这所中学有年头了,从学 校开办,他就是教导主任。他教代数、几何、物理、化学。授课量相当于两 个教员,所拿薪水也比两个教员还多。而且他可以独占一间相当宽敞明亮的 宿舍,蛮适意。这种条件在上海并不是很容易得到的。因此,他也不必动脑筋另谋高就。大概这所中学办到哪一天,他这个教导主任就会当到哪一天。他一辈子不吃任何蔬菜。他的每天的中午饭都是由他的弟弟(他弟弟在这个学校读书)用一个三层的提梁饭盒从家里给他送来(晚饭他回家吃)。 菜,大都是红烧肉、煎带鱼、荷包蛋、香肠??。每顿他都吃得一点不剩。 因此,他长得像一个牛犊子,呼吸粗短,举动稍欠灵活。他当然有一对金鱼 眼睛。  他也不大看书,但有两种“书”是必读的。一是“方块报”①,他见 到必买,一是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学校隔壁两三家,有一家小书店, 每到《蜀山剑侠传》新出一集,就在门口立出一块广告牌:“好消息,《蜀山 剑侠传》第××集已到!”沈裕藻走进店里,老板立即起身迎接:“沈先生, 老早替侬留好勒嗨!”除了读“书”,他拉拉胡琴。他有一把很好的胡琴,凤 眼竹的担子,声音极好。这把胡琴是他的骄傲。虽然在他手里实在拉不出多 大名堂。  他没有什么朋友,却认识不少有名的票友。主要是通过他的同学李文 鑫认识的,也可以说是通过这把胡琴认识的。  李文鑫也是大夏毕业的。毕业以后,啥事也不做。他家里开着一爿旅 馆,他就在家当“小开”。这是那种老式的旅馆,在南市、十六铺一带还可 见到。一座回字形的楼房,四面都有房间,当中一个天井。楼是纯粹木结构 的,扶梯、栏杆、地板,全都是木头的,涂了紫红色的油漆。住在楼上,走起路来,地板会格吱格吱地响。一男一女,在房间里做点什么勾当,隔壁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客人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李文鑫就住在帐房间后面 的一间洁净的房间里,听唱片,拉程派胡琴。他是上海专拉程派的名琴票。 他还培养了一个弹月琴的搭档。这弹月弹的是个流浪汉,生病因在他的旅馆 里,付不出房钱。李文鑫踱到他房间里,问他会点什么,——啥都不会!李文鑫不知怎么会忽然心血来潮,异想天开,拿了一把月琴:“侬弹!”这流浪汉就使劲弹起来,——单弦绷。李文鑫不让他闲着,三九天,弄一盆冰水, 让这流浪汉把手指头弹得发烫了,放在冰水里泡泡——再弹!在李文鑫的苦 教之下,这流浪汉竟成了上海滩票界的一把数一数二的月琴。这流浪汉一个 大字不识,挺大个脑袋,见人连话都不会说,只会傻笑,可是弹得一手好月琴。使起“窜儿”来,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而且尺寸稳当,板槽瓷实,和李文鑫的胡琴严丝合缝,“一眼”不差,为李文鑫的琴艺生色不少。票友 们都说李文鑫能教出这样一个下手来,真是独具慧眼。李文鑫就养着他,带 着他到处“走票”,很受欢迎。  李文鑫有时带了几个票友来看沈裕藻,因为这所学校有一间会议室, 正好调嗓子清唱。  那大都是星期天。沈裕藻星期天偶尔也同我们一起去逛逛公园,逛逛 城隍庙,陪赵宗浚去遛拍卖行,平常大都是读“书”,等着这些唱戏朋友, 李文鑫认识的票友都是“有一号”的。  像古森柏这样的名票也让李文鑫拉来过。古森柏除了偶尔唱一段《监 酒令》,让大家欣赏欣赏徐小香的古调绝响外,不大唱。他来了,大都是聊。盛兰如何,盛戎如何,世海如何,君秋如何。他聊的时候,别的票友都洗耳 恭听,连连颔首。沈裕藻更是听得发呆。有一次,古森柏和李文鑫还把南京 的程派名票包华请来过。包华那天唱了全出《桑园会》(这是他的代表作, 曾灌唱片)。李文鑫操琴,用的就是老沈的那把凤眼竹担子的胡琴(这是一把适于拉西皮的琴)。流浪汉闭着眼睛弹月琴。李文鑫叫沈裕藻来把二胡托着。沈裕藻只敢轻轻地蹭,他怕拉重了“出去”了。包华的程派真是格高韵雅,懂戏不懂戏的,全都听得出了神,鸦雀无声。 沈裕藻的这把胡琴给包华拉过,他给包华托过二胡,他觉得非常光荣。 三、英文教员沈福根。因为他年纪轻,大家叫他小沈,以区别于老沈——沈裕藻。学生列他“小沈先生”。他是本校的毕业生。毕业以后卖了两 年小黄鱼,同时在青年会补习英文。以后跟校长赵先生讲讲,就来教英文了。 他的英文教得怎么样?——不晓得。  四、史地教员史先生。史先生原是首饰店出身。他有一桩艳遇。在他 还在首饰店学徒的时候,有一天店里接到一个电话,叫给一家送几件首饰去看看,要一个学徒送去。店里叫小史去。小史拿了几件首饰,按电话里所说 的地址送去了。地方很远。送到了,是一座很幽静的别墅,没有什么人。女 主人接见了他,把他留下了。住了三天(据他后来估计,这女主人大概是一 个军阀的姨太太)。他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还常常津津乐道地谈起这件事。一谈起这件事,就说:“毕生难忘!”我看看他的模样(他的脸有一点像一张拉长了的猴子的脸),实在很难想象他曾有过这样的艳遇。不过据他自己说, 年轻时他是蛮漂亮的。至于他怎么由一个首饰店的学徒变成了一个教史地的 中学教员,那谁知道呢。上海的许多事情,都是蛮难讲的。  五、体育教员谢霈。这个学校没有操场,也没有任何体育设备(除了 那张乒乓球台子),却有一个体育教员。谢先生上体育课只有一种办法,把学生带出去,到霞飞路的几条车辆行人都较少的横马路上跑一圈。学生们很 愿意上体育课,因为可以不在教室里坐着,回来还可以买一点甜咸“支卜”、 檀香橄榄、蜜饯嘉应子、苔菜小麻花,一路走,一路吃着,三三两两地走进 学校的铁门。谢行生没有什么学历,他当过兵,要过饭。他是个愤世嫉俗派,什么事情都看透了。他常说:“什么都是假的。爷娘、老婆、儿女,都是假的。只有铜钿,铜钿是真的!”他看到人谈恋爱就反感:“恋爱。没有的。没 有恋爱,只有操×!”他生活非常俭省,连茶叶都不买。只在一件事上却舍 得花钱:请人下棋。他是个棋迷。他的棋下得很臭,但是爱看人下棋。一到 星期天,他就请两个人来下棋,他看。有时能把上海的两位围棋国手请来。这两位国手,都穿着纺绸衫裤,长衫折得整整齐齐地搭在肘臂上。国手之一的长衫是熟罗的,国手之二的是香云纱。国手之一手执棕竹拄杖,国手之二 手执湘妃竹骨子的折扇。国手之一留着小胡子,国手之二不留。他们都用长 长的象牙烟嘴吸烟,都很潇洒。他们来了,稍事休息,见到人都欠起身来, 彬彬有礼,然后就在校长办公室的写字台上摆开棋局,对弈起来。他们来了,谢先生不仅预备了好茶好烟,还一定在不远一家广东馆订几个菜,等一局下完,请他们去小酌。这二位都是好酒量,都能喝二斤加饭或善酿。谢先生为 了看国手下棋,花起钱不觉得肉痛。  六、李维廉。这是一个在复旦大学教书的诗人的侄子,高中毕业后, 从北平到上海来,准备在上海考大学。他的叔父和介绍我来的那位文学戏剧前辈是老朋友,请这位前辈把他介绍到这所学校来,教一年级算术,好解决他的食宿。这个年轻人很腼腆,不爱说话,神情有点忧郁。星期天,他有时 到叔叔家去,有时不去,躲在屋里温习功课,写信。七、胡凤英。女,本校毕业,管注册、收费、收发、油印、接电话。 八、校工老左。住在后楼房边的板棚里。九、我。我教三个班的国文。课余或看看电影,或到一位老作家家里坐坐,或陪一个天才画家无尽无休地逛霞飞路,说一些海阔天空,才华迸发的废话。吃了一碗加了很多辣椒的咖喱牛肉面后,就回到学校里来,在“教 学楼”对面的铁皮顶木棚里批改学生的作文,写小说,直到深夜。我很喜欢 这间棚子,因为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谁也不来。下雨天,雨点落在铁皮 顶上,乒乒乓乓,很好听。听着雨声,我往往会想起一些很遥远的往事。但 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现在在上海。雨已经停了,分明听到一声:“白糖 莲心粥——!”  星期天,除非有约会,我大都随帮唱影,和赵宗浚、沈裕藻、沈福根、 胡凤英??去逛兆丰公园、法国公园,逛城隍庙。或听票友唱戏,看国手下 棋。不想听也不想看的时候,就翻《辞海》,看《植物名实图考长编》—— 这是一本很有趣的著作,文笔极好。我对这本书一直很有感情,因为它曾经 在喧嚣历碌的上海,陪伴我度过许多闲适安静的辰光。  这所中学里,忽然兴起一阵跳舞风,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举办舞会。 这是校长赵宗浚所倡导的。原因是:一、赵宗浚正在追求一位女朋友。这女 朋友有两个妹妹,都是刚刚学会跳舞,瘾头很大。举办舞会,可以把这两个 妹妹和她们的姐姐都吸引了来。  赵宗浚新认识的女朋友姓王,名静仪。史先生、沈福根、胡凤英都称 呼她为王小姐。她人如其名,态度文静,见人握手,落落大方。脸上薄施脂 粉,身材很苗条。衣服鞋子都很讲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但乍一看看不出 来,因为款式高雅,色调谐和,不趋时髦,毫不扎眼。她是学音乐的,在一 个教会学校教音乐课。她父亲早故,一家生活全由她负担。因为要培养两个 妹妹上学,靠三十岁了,还没有嫁人。赵宗浚在一个老一辈的导演家里认识 了她,很倾心。他已经厌倦了和许曼诺的那种叫人心烦意乱的恋爱,他需要 一个安静平和的家庭,王静仪正是他所向往的伴侣。他曾经给王静仪写过几 封信,约她到公园里谈过几次。赵宗浚表示愿意帮助她的两个妹妹读书;还 表示他已经是这样的岁数了,不可能再有那种火辣辣的、罗曼蒂克的感情, 但是他是懂得怎样体贴照顾别人的。王静仪客客气气地表示对赵先生的为人 很钦佩,对他的好意很感谢。  她的两个妹妹,一个叫婉仪,一个叫淑仪,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姐姐, 她们的脸都很宽,眼眼分得很开,体型也是宽宽扁扁的。雅气未脱,不大解 事,吃起点心糖果来,声音很响。王静仪带她们出来参加这一类的舞会,只是想让她们见见世面,有一点社交生活。这在她那样比较寒素的人家,是不大容易有的。因此这两个妹 妹随时都显得有点兴奋。二、赵宗浚觉得自己太胖了,需要运动。 三、他新从拍卖行买了一套调制鸡尾酒的酒具,一个赛银的酒海,一个曲颈长柄的酒勺,和几十只高脚玻璃酒杯,他要拿出来派派用场。 四、现有一个非常出色的跳舞教师。这人名叫赫连都。他不是这个学校里的人,只是住在这个学校里。他是电影演员,也是介绍我到这个学校里来的那位文学戏剧前辈把他介绍给赵 宗浚,住到这个学校里来的,因为他在上海找不到地方住。他就住在后楼底 层,和谢霈、李维廉一个房间。——我和一个在《大晚报》当夜班编辑的姓 江的老兄住另一间。姓江的老兄也不是学校里的人,和赵宗浚是同学,故得寄住在这里。这两个房间黑暗而潮湿,白天也得开灯。我临离开上海时,打行李,发现垫在小铁床上的席子的背面竟长了一寸多长的白毛!房间前面有一个狭小的天井,后楼的二三层和隔壁人家楼上随时会把用过的水从高空泼 在天井里,哗啦一声,惊心动魄。我因此给这两间屋起了一个室名:听水斋。  赫连都有点神秘。他是个电影演员,可是一直没有见他主演过什么片 子。他长得高大、挺拔、英俊,很有男子气。虽然住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房子 里,睡在一张破旧的小铁床上,出门时却总是西装笔挺,容光焕发,像个大 明星。他忙得很。一早出门,很晚才回来。他到一个白俄家里去学发声,到另一个白俄家里去学舞蹈,到健身房练拳击,到马场去学骑马,到剧专去旁听表演课,到处找电影看,除了美国片、英国片、苏联片,还到光陆这样的 小电影院去看乌发公司的德国片,研究却尔斯劳顿和里昂·巴里摩尔??他 星期天有时也在学校里呆半天,听票友唱戏,看国手下棋,跟大家聊聊天。 聊电影,聊内战,聊沈崇事件,聊美国兵开吉普车撞人、在马路上酗酒胡闹。他说话富于表情,手势有力。他的笑声常使人受到感染。  他的舞跳得很好。探戈跳得尤其好,曾应邀在跑狗场举办的探戈舞表 演晚会上表演过。赵宗浚于是邀请他来参加舞会,教大家跳舞。他欣然同意,说:“好啊!” 他在这里寄居,不交房钱,这点义务是应该尽的,否则就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到了星期天,我们就哪儿也不去了。胡凤英在家吃了早饭就到学 校里来,和老左、沈福根把楼下大教室的课桌课椅都搬开,然后搬来一匣子 钢丝毛,一团一团地撒在地板上,用脚踩着,顺着木纹,使劲地擦。赵宗浚 和我有时也参加这种有趣的劳动。把地板擦去一层皮,露出了白茬,就上蜡。然后换了几个大灯泡,蒙上红蓝玻璃纸。有时还挂上一些绉纸彩条,纸灯笼。 到了晚上,这所学校就成了一个俱乐部。下棋的下棋,唱戏的唱戏,跳舞的跳舞。  红蓝灯泡一亮,电唱机的音乐一响,彩条纸灯被电风扇吹得摇摇晃晃, 很有点舞会的气氛。胡凤英从后楼搬来十来只果盘,装着点心糖果。越宗浚 捧着赛银酒海进来,着手调制鸡尾酒。他这鸡尾酒是中西合璧。十几瓶汽水, 十几瓶可口可乐,兑上一点白酒。但是用曲颈长柄的酒勺倾注在高脚酒杯里,晶莹透亮,你能说这不是鸡尾酒? 音乐(唱片)也是中西并蓄,雅俗杂陈。肖邦、华格那、斯特劳斯;黑人的爵士乐、南美的伦摆舞曲,夏威夷情歌;李香兰唱的《支那之夜》、《卖糖歌》;广东音乐《彩云追月》、《步步高》;上海的流行歌曲《三轮车上的小 姐》、《你是一个坏东西》;还有跳舞场里大家一起跳的《香槟酒气满场飞》。 参加舞会的,除了本校教员,王家三姊妹,还有本校毕业出去现已就 业的女生,还有胡凤英约来的一些男女朋友。她的这些朋友都有点不三不四,男的穿着全套美国大兵的服装,大概是飞机场的机械士;女的打扮得像吉普女郎。不过他们到这里参加舞会,还比较收敛,甚至很拘谨。他们畏畏缩缩 地和人握手。跳舞的时候也只是他们几个人来回配搭着跳,跳伦摆。赫连都几乎整场都不空。女孩子都爱找他跳。他的舞跳得非常的“帅”(她们都很能体会这个北京字眼的全部涵意了)。脚步清楚,所给的暗示非 常肯定。跟他跳舞,自己觉得轻得像一朵云,交关舒服。这一天,华灯初上,舞乐轻扬。李文鑫因为晚上要拉一场戏,带着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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