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成为法西格的通信助手业务是什么后第一个病例是什么?

万物既伟大又渺小_全文阅读_1-米花在线书库
万物既伟大又渺小_1
“书本里从来不提这些事儿。”当雪从敞开的过道吹进来落在我的裸背上时,我这么想。   我脸朝地地躺在一堆不知是什么的脏东西中间,手臂伸到一头正使劲的母牛身体中,脚趾夹在石头缝中,腰以上全部赤裸,身上满是雪、泥和干了的血。除了那盏冒烟的油灯所照出来的一圈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书本上从来没提过要在黑地里摸索仪器,从没提过要设法在半桶水中消毒,从没提过凸凹不平的地面会硌痛你的胸膛,从没提过手臂会慢慢发麻,也从没提过当手指头要对抗母牛强有力的排斥的时候,手臂会慢慢瘫软。   书本中从未提过人如何渐渐地筋疲力尽,也从未提过绝望是什么滋味。我的思想回到了产科书里的插图上,老是母牛站在发亮的地板上,长得帅帅的外科兽医穿了雪白的外罩,站在一个挺礼貌的距离,把手臂伸进去助产。医生在轻松地微笑着,农夫和他的朋友们也在微笑,甚至于母牛也在微笑。图中没有血,没有泥,也没有汗。图中的医生大约刚吃完一顿好饭,走到隔壁人家为了好玩而接接生,就好像吃一点甜食似的。他才不用清晨2点冷得发抖的从被窝里爬出来,也不用在冰雪上颠上12英里,瞌睡兮兮盯住前面车灯照出来的一栋孤零零的农舍,更不用爬半英里雪路到一个连门都没有的牛栏里去看他的病人。   我尽量把手再伸进去一英寸,我摸到小牛的头在后面,艰难地试着用指尖把一条细绳圈套到小牛的下巴上。我的手臂一直挤在小牛与骨盆之间,每次母牛阵痛用力的时候,其间的压力简直到了令我无法忍受的地步。母牛一松下来,我又把绳圈往前推了一英寸,我不知道还能这样持续多久,我要是不能把绳圈赶快套上那下巴,恐怕永远也拿不出这头小牛了。我咬咬牙,又往前推。   又有一小堆雪吹进来,我几乎可以听得到雪融在我的汗背上的声音。我前额上也有汗,当我用力的时候汗就掉进眼睛里去了。   每一次的难产接生,谁都会有一个时期开始怀疑,“这一仗会不会赢?”我现在就到了这个时期。   我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话:“最好还是宰了它吧,骨盆这么窄这么小,我可没看见什么小牛。”“看它多肥,实在是肉牛的料,你不觉得送到屠夫那儿划得来?”“小牛的位置不对,要是大块头的母牛,把小牛的头掉过来就是了,这头母牛可没什么指望。”   当然,我可以用肢解法接生,就是用铁丝套上小牛脖子,把头取下来。那种接生法的结果老是地上堆满了头呀腿呀内脏呀等等。教你各种肢解小牛的方法的教科书多得是。   可是这些方法对我现在一点儿用也没有,因为这头小牛还活着。有一次我伸得最远的时候,手指碰到了小牛的嘴,感到一条小舌头舔了我一下。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通常这种位置的胎牛都早已死了,是因为颈骨受了阵痛收缩的大压力窒息而死的。可是这头小牛是活的,它得活着出来。   我走到水桶边,水又冷又有血。把手臂用肥皂再涂一遍。重新躺下来,粗糙的地面把我的胸压得好痛。用脚抵住石头缝,把汗从眼睛上摇下来,第一百次把手臂挤进母牛的身体里,先是小牛的腿,像砂纸似的刮我的肉,然后摸到了脖子、耳朵、脸,我朝着下巴的方向摸过去,那个下巴成了我现在生命中惟一的目标了。   真是不可思议,我已经这么工作了两小时了,一心想把绳圈套上那个下巴。别的办法我都试过了,推它的腿,轻轻拖住眼眶上面的皮……最后我还是得回到绳圈的办法上来。   这回接生从头到尾都很糟糕。农夫丁先生,是个沉默忧郁的高个子,很少开口,好像老是在准备倒霉,他儿子也是个沉默忧郁的高个子,两个人都在看着我,好像越来越发愁的样子。   最糟的是他家叔叔,我刚进牛栏的时候,就很意外地看到一个小个子老头儿,戴了顶小帽儿,挺安逸地坐在一堆稻草上。他一面装烟斗,一面很明显地在等着好戏上场。   “喂,小伙子,我是丁先生的兄弟,”他用他那西边人的鼻音喊着,“我在李斯村那边种田。”   我放下我的仪器,点点头:“您好?我是哈利。”老头儿挺精明地把我打量一番:“我的兽医是布先生,你总听说过他吧?人人都知道他,了不起,接生小牛更是拿手,我从没见他垮过台。”   我只好笑笑。随便什么别的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听到别人对我同行的赞美,不过,不是现在。事实上,老头儿的话弄得我很不自在。   “我怕我没听说过布先生。”我脱下夹克,挺不情愿地剥下衬衣,“不过,我才来这一带没多久。”   丁叔叔很生气:“你不认得他,只怕就你一个人不认得他。我们李斯村的人都觉得他了不起。”他气得跳脚,一面点烟斗,一面瞄了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眼,“布先生脱下衣服像个拳师似的,从没见过那么棒的肌肉。”   我突然觉得全身发软,脚里面像灌了铅似的。等我把仪器绳圈等放在一块干净毛巾上面时,老先生又开口了:“你考取执照有多久啦?”   “七个月。”   “七个月!”老头儿开心地笑了,吹出来一长串蓝烟圈,“嗯,那可算不得什么经验,布先生看我的家畜已经十年啦,他可真行。我老是说,书本是一回事,还是经验第一。”   我往桶里倒了一些消毒剂,仔仔细细地洗完手臂。在母牛旁边跪下来了。   “布先生老是在手臂上擦一种润滑剂,”叔叔说,一面挺满意地抽他的烟斗,“他说光用肥皂水不够,子宫会发炎的。”   我初步察看了一下。这是所有兽医最伤脑筋的一刻。马上就能知道是不是15分钟后就可以穿衣服回家了,还是前面有几小时的苦工在等着哩。这一次我知道倒霉了,胎牛的位置很麻烦,头在后边又没什么空间,活像个未成熟的头胎母牛,简直不像是第二胎;而且很干,羊水一定几个钟头前就破了。它一直在高坡上游荡,产期又提早了一星期,所以他们才把它临时安置在这报废了的牛栏里。总而言之,我要想再看到我的床,那还早着哩!   “小伙子,你找着什么了?”丁叔叔厉声打破了寂静,“头在后面,是吧?那没什么,我看布先生接这种生看得多了,他把小牛转过来就是了。”   这种废话我从前也听过。我行医的短短经验早已教会我,所有的农夫对于别人的家畜全都内行,要是他们自己的家畜有毛病了,他们可赶紧打电话找兽医;要是他们邻居的家畜出了毛病,那他们的信心可大了,意见可多啦!我还注意到一件怪事,一般人还偏看重他们的意见。就拿目前来说吧,叔叔很明显就是一位内行,他说什么丁家人都听。   “还有一个办法,”丁叔叔继续说下去,“找几个帮手,把小牛用绳子拖出来,头朝后就朝后吧!”   我一面摸索一面喘气:“里面地方这么小,我怕不可能把小牛转过来,要是让它头朝后硬拖出来,母牛的骨盆一定会绷破。”   丁家人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很明显地他们认为我在躲避叔叔的高见。   现在,两个钟头过去了,失败业已在望,我在这块脏地上滚来滚去地干活,丁家人不出声地看着,丁叔叔不停地批评着。丁叔叔粗糙的脸都兴奋得发红了,小眼睛也亮了,恐怕多少年都没这么开心过吧。他爬这一趟坡可已经赚回去一百倍了,他的活力一点也没减少,每一分钟他都在自得其乐。   我躺在那儿,闭着眼,脸上的泥又干又硬,嘴张着。丁叔叔把烟斗拿在手里,头朝前歪着:“小伙子,你差不多了吧?”他深为满意,“我从没见过布先生垮台,不过他的经验多着啦!还有,他身体棒,真棒,从来不会累。”   恼怒没头没脑地淹没了我,当然,我应该站起来,把这桶血水倒在丁叔叔头上,跑下山去开车走开,远离约克郡,远离丁叔叔,远离丁家人,远离这头牛。而事实上呢,我咬紧牙,稳住脚,用尽我最后一丝力气去推。突然,我简直不能相信绳圈已经滑过了尖尖的小牙齿,滑进了小牛的嘴。我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拉紧绳结,这下子下巴果真给套上了。   我总算可以开展工作了:“丁先生,请您抓住这绳子,我现在从里面推,您在外面拉,小牛头应该可以转过来了。”   “绳圈要是滑下来了怎么办?”丁叔叔还不死心地问。我没工夫回答。我在用力推小牛的肩膀,同时又在对抗母牛的阵痛收缩。我感觉到小牛身体慢慢转向我了。“丁先生,拉,别放松!”我又对自己说,“老天爷,绳圈千万别滑下来。”头转过来了,我觉得小颈子小耳朵在碰我的手肘,我放开小牛肩,抓住牛鼻子,免得小牙齿碰伤了子宫壁,我把小头扶到它应该在的地方——前肢上。我赶快把绳圈连耳朵也套上。“母牛用力的时候就赶快拉!”   “不对,你应该拉腿了!”丁叔叔在叫。   “跟你说叫你拉这鬼绳子!”我用力大吼。眼看着丁叔叔生气了,退回他的草垛上了,我立刻觉得出了口气。小牛头出来了,身体也很顺利地跟出来,小家伙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眼睛定定的,舌头发紫,而且肿了。   “会死的,一定会。”丁叔叔又恢复了他的攻击。   我把它嘴里的泡沫弄清爽了,对准它的嘴用力吹气,马上开始人工呼吸。我给它的肋骨推拿几下以后,小家伙喘了口气,眼珠动了动,开始自己呼吸了,一条腿还弹了一下。   丁叔叔把帽子取下来,不敢置信地抓着头皮:“好家伙,活的,我以为你搞了这半天它一定早死了。”老头儿的活力好像一下子没有了,空烟斗挂在他嘴边。   我说:“我知道小家伙要什么。”我扶住它的前腿把它推到它妈妈头边。母牛正侧卧在地上,它的肋骨起伏不已,眼半合着,好像对啥也不关心似的。突然,它感觉到了小牛在它脸上蹭来蹭去,于是一切都变了,它的眼睁得好大,鼻孔拼命地闻,每闻一次它的兴趣就增一分,慢慢地它挣扎成俯卧状,浑身上下不住地又闻又舔那深深躲在它怀里的小牛。像这种时候,大自然早已准备好了最奇妙的兴奋剂,当母牛的舌头舔它的时候,小牛把身子弓起来,一分钟不到,它已经在摇头摆尾,并试着站起来了。   我笑了,这一幕是我所最爱的,这小小的奇迹!我觉得不管我看过多少次了,这一幕还是照旧感动我。我把身上的血与泥尽量擦干净,不过大部分都已干了,用指甲都刮不下来,得等回家后洗个热水澡了。我一面穿衣服,一面觉得好像谁拿棍子打了我半天似的,全身都在痛,嘴巴好干,嘴唇都粘得张不开来。   一个忧郁的高个子靠过来了:“可以喝点什么吗?”丁先生这么问。我自己都可以感觉到开心的笑容爬了满脸,眼前浮现出一杯热茶,里面还兑着不少威士忌。“丁先生真是谢谢您,喝一杯可太妙了。这两个钟头够累的。”   “不是的,我是问母牛可不可以喝点什么?”   “嗯?”我含糊不清地说,“可以,当然可以。给它喝,它一定很渴,喝点什么对它只有好处,给它喝。”   我把东西收拾好,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牛栏,外面还是漆黑,风刮着雪把我的眼睛都打痛了。我朝坡下跑去的时候,还听得见丁叔叔的声音:“布先生从来不给刚生产的母牛喝水,说是会冻了胃!”2.长青藤这辆老爷巴士好热,我又偏偏坐在7月骄阳晒个正着的这边窗口。我在我最好的外出服里面蠕动,试着想用手指把勒得紧紧的领口松一下。在这种天气穿这种衣服的确是蠢,可是就在几英里路前面等我见面的人可能会雇我哩,我要给他一个好印象。   好多事都系在这次面试上。在这1937年作为一个刚出科的外科兽医,简直就好像是加入了领失业救济金的长蛇阵似的。由于政府十年来的忽视,农村逐渐衰落,而一向是兽医业主要对象的劳动马群也逐渐消失了。当一群年轻人苦读五年之后,迎接他们的热忱与知识的,只是一个冷漠的世界。《纪录》周刊上通常有两三个职位,而平均总有80个兽医在申请。   所以当我收到约克郡的来信时简直不像是真的。法西格先生(外科兽医)约我周五下午面试,如果双方满意,我将成为他的助手。我不能置信地抓住这条救生绳。多少与我一起毕业的朋友都只能在商店或轮船码头做苦力,我早已对我的前途放弃希望了。   当我逐渐接近目的地时,那些听来的可怕的故事不断地涌进脑海中,这些故事都是早期的同学受了几个月的开业行医的苦以后带回学校的。助手们就像是泥巴似的被没有心肝的上司逼着做苦工及挨饿。像史蒂夫,点烟的手一直在抖,说:“从没有半天一晚的休息。他要我洗车、割草、挖地、跑腿。后来他叫我扫烟囱时,我就卷铺盖走了。”还有张维理说:“我第一件工作是给一匹马插胃管,结果我插错了,插进了气管,那马只跳了几下就‘砰’的一声倒下来了,死得透透的。我的头发就是那时候开始白的。”还有他们流传的彭福瑞的事,他去医一头腹肿胀的牛,当牛的主人看到牛屁眼一直不停地放气而大为佩服时,彭福瑞有点得意忘形了,他掏出打火机来想点燃那些气,不料稻草一下子着火了,牛栏被烧成平地。彭福瑞事后立刻接下一件海外的工作,是在什么岛来着。   见鬼,这个故事一定是假的。我暗自诅咒自己的想象力。不会的,事情不可能那么糟。我在膝盖上擦干手汗,集中精神来想象这位我正要去见的人。   法西格,好怪的名字,可能是德国人。嗯,他慢慢成形了,矮,胖,开心的眼睛,咧着嘴哈哈笑。可是同时我又挥不走一般人心目中的上司的嘴脸——自以为是,冷眼短发的大块头。   巴士停在一条很窄的街上,一家杂货铺的窗口贴着“德禄镇”三个字,我们已经到了。空气很干净,一种空旷、清爽的感觉使我觉得在这过去20英里的行程中,扔下了一些什么东西。都市的拥挤和油烟都已远离我而去了。   顺着这条安静的街走,我第一次看到“法宅”。我还没有看到那块旧式铜牌“法西格,外科兽医”时,就已经知道找对地方了,因为墙边爬满了常春藤,正如信上所说是镇上惟一有常春藤的房子。这儿可能就是我生平第一次执行兽医业务的地方。   我站在台阶上,呼吸急促,好像刚跑完长途似的。要是我得到这份工作的话,这将是我真正认识自己并实现自我价值的地方。   我按了门铃,这下午的宁静立刻就被远方一群类似狼叫的声音给打破了。门的上半部是玻璃的,我可以看到一大群狗从一条长长的甬道冲出来,对着门大叫。要不是我早已惯于与动物为伍,真会立刻转身逃命。事实上我还是给吓得退了几步。这些狗有时候两个一起跳起来叫。过了一两分钟,我总算摸清楚一点了,原来我初步估计的十四只狗未免有点夸张,事实上一共五只,一只大灰猎狗,一只雄西班牙狗,一只苏格兰狗,一只小猎狗,还有一只短腿狗。   我正想再按铃的时候,看到一个大个子女人出现在甬道上。她吼了一个字,这些狗叫声立刻像魔术似的停住了。她打开了门,这群狗都讨好地围在她脚跟转,翻白眼,摇尾巴,我从不曾见过这等奴才相。   “午安!”我把我最头等的笑容搬出来了,“我是哈利。”   门开了以后,这女人的块头看起来更大了一点,大约六十岁,可是紧紧绾起的发髻还是乌黑的。她朝我点点头,好像在等我继续说下去,很明显的,她对我的名字没有一点印象。   “法先生曾有信给我,要我今天来。”   “哈利先生,”她若有所思地说,“外科时间是6点至7点。要是你的狗要开刀,最好那段时间来。”   “不,不,”我仍然努力维持住我的笑容,“我是来申请那份助手工作的,法先生有信请我来吃茶并面试。”   “助手?那敢情好。”她脸上的线条放松了一点了,“我是何嫂,给法先生管家。你知道,他是光棍儿。他从没跟我提过你,不过,不要紧,进来喝杯茶吧。他不久就回来了。”   我跟着她走完长甬道,又转上了另一条走廊,我正奇怪还得多久才到的时候,她已带我走到了客厅。   我说:“法先生出诊去了?”   “没有。他到巴村去看他母亲,我不知道他几点钟会回来。”她留下我一个人喝茶。   那些狗儿很安静地在客厅里安顿下来了,一点儿也看不出一刻钟前那种激烈的行为。它们躺在那儿,友善而不很感兴趣地看着我,一面白费气力地想撑住不睡。不到一会儿,打鼾的合唱就充满了整个房间。可是我可没办法跟它们一起放松。好失望!我全副武装来面试而被晾在一旁。真怪!什么人会写信约人来面试而又去看他老母亲呢?还有一件怪事,要是我被录用,我就得住在这儿,可是管家并没有收到命令准备客房,事实上她听也没听说过我。   我的胡思乱想被门铃声打断了。这些狗儿像触了电似的跳起来叫,一齐冲出去了。我希望它们不要把它们的职务这么当回事儿,可是何嫂不知哪儿去了,我只好去应门。这群狗正在全力演出它们那一套。   “闭嘴!”我大吼一声,狗叫的开关立刻关了。它们可怜地围住我的脚踝,差点没跪着走。那只大灰猎狗更妙,它把嘴唇朝后拉出一个道歉的笑来。   我打开门,看到一个着急的圆脸,脸的主人穿了靴子靠着柱子。“法先生在吗?”   “不在。请问有何贵干?”   “等他回来你跟他说,就说巴娄山的夏家的母牛要开洞了。”   “开洞?”   “对啦,这母牛才三汽缸,那不成啦!”   “三汽缸?”   “就是呀!再不想办法就糟了,是不是?”   “很可能。”   “行,就跟他这么说。回见。”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客厅。这真够糟的!我刚听完了我生平第一桩病例,而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我还没坐稳,门铃又响了。这次我吼得够快,狗儿们都僵在半空中,它们很识相地回到它们原先躺着的椅子里。   这次是个外国口音的人。“我叫莫利根,请法先生给我的狗配点药吃。”   “莫先生,你的狗怎么了?”他瞪着我,又把手罩住耳朵。于是我用力大叫:“你的狗怎么了?”   “吐,吐得凶!”   这下子进到了我的势力范围了。我的脑筋立刻开始了查验病由的程序:“它吃过以后多久吐的?”   “啊?啊?”   我靠近他的耳朵,用尽吃奶之力大叫:“什么时候吐的?”   莫先生点头,听懂了似的:“吐,吐得厉害!”   我想再叫也没用,就告诉他我会想办法,请他等下打电话来。他一定是会看唇语,因为他好像满意了,走了。   又过了好久,我实在坐不下去了,从玻璃门走出去,穿过及膝的长草到了后院。这鬼法西格到底死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他真的约我来还是什么人给我开了个大玩笑?我觉得发冷了,我最后的几镑钱已经花在来此的路费上了,要是这回面试是个恶作剧的话,我就完蛋了。   不过,四周看看,我觉得好过一点了,阳光满地,蜜蜂成群地在花间忙忙碌碌。一棵差点遮满了后墙的山藤正在盛开,微风吹得它花枝乱颤。这儿好安静。   突然,有什么人在对我说话:“哈啰!”是法西格,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靠着墙站着,手放在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事让他觉得很有趣似的。他把手伸过来:“对不起让你久等,我就是法西格。真抱歉你来的时候我不在,我的记忆力坏透了,就是记不住。”   法西格仔细打量了我好一会,然后他笑了:“进去吧,让我带你各处看看。”我摸着这条病腿,注意到这条腿比别的腿烫得多。我要了一把锤头,在蹄子边轻轻敲了敲。马儿立刻畏缩了,把蹄子抬起来,在空中抖了几秒钟,才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地。“我看是蹄子里化脓。”   “对。”法西格说,“你说怎么办呢?”   “把蹄掌割开,把脓抽出来。”   “对!”他拿出一把蹄刀,“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技术吧。”   我挺不自在地觉得自己像在受审似的,我把刀拿过来,把病蹄抬起来夹在我两膝之间。我知道该怎么做——在蹄掌上找出黑印子,顺着黑印子割下去,找出脓源。等我把成块的泥刮干净后,我看到好几个黑印子。我又在黑印子附近敲敲,最后选了一个比较可能的黑印子,开始割了。蹄子硬得跟大理石一样,每一刀下去只割下一点点蹄屑下来。这马儿好像很感激有人抬起了它的痛脚,它干脆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到我的背上来,大约一整天没这么舒服过了。   这黑印子越下去越淡,最后居然完全消失了。我暗咒一声,只好另选一个黑印子再从头来过。我的背快被这该死的马压断了,汗珠流到眼睛里来了。我知道要是再不能从这个黑印子找到脓源的话,我一定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才行,而当着法西格的面我实在不愿意这么做。   我很痛苦地用力割下去,双膝渐渐不听话地抖起来。马儿倒是很开心,它1500磅的体重有这位好心人给它撑着。我正在想要是摔一个四脚朝天可就好看了,突然看到一点脓汁。“找到了!”马主人叫起来,“现在它可好了。”   我把洞口割大,把病蹄放下地。费了好大工夫我才站得起来,衬衫全粘在背上。   “做得好!”法西格说,“蹄子硬成那样子可不是好耍的。”他把刀子拿回去放回口袋里,又给马儿打了一针消炎针,然后转过身去对马主人说,“劳您驾把马脚抬起来,我好给伤口消炎。”马主人把马的病脚夹在两膝间,很感兴趣地看着法西格给伤口倒些碘,又倒些松节油,突然他整个人消失在一阵紫色浓烟里了。浓烟渐散,烟后面出现了两个瞪得好大的眼睛。“老天,法先生,我还以为天塌了!”他一边咳一边说,“科学可真了不起。”   我们又到另外两个地方出诊,一处是一头小牛割破了腿,我给缝好伤口,搽上药,包好。另一处是到那“三汽缸”乳头阻塞的母牛处。夏先生正在等我们,很着急的样子,他把我们带到牛栏,法西格指指母牛对我说:“看你的吧!”   我蹲下来,摸摸它塞住的乳头,觉得里面都胀得发硬了,一定得用赫德森仪器通一通。我正在做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我突然坐在牛栏的另一头猛喘气,胸口清清楚楚地印着一个牛蹄印。这实在难为情,可是我毫无他法,只有像条上钩的鱼似的拼命张着嘴喘气。   夏先生把手蒙住嘴,他的教养正在跟他想笑的冲动交战。“小伙子,真对不住,我该早告诉你的,这头牛最友善,它最爱跟人握手。”显然,他很欣赏他自己的幽默,刚说完就把头靠在牛背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慢慢恢复过来,尽我所能庄严地走过来。这次,夏先生扶住牛鼻子,法西格举起牛尾巴,我则把赫德森仪器轻轻穿过层层肌肤,把阻塞的乳头清通了。虽然我们的预防使得它稍稍驯服,它还是在我臂上腿上踢了好几下。   统统做好以后,夏先生抓住牛乳头,挤出一长条白乳来:“好家伙,四汽缸了!”“我们走一条不同的路回家吧。”法西格靠在方向盘上用袖子擦挡风窗,“从板石道过去再由西谷下来,远不了多少,我想让你看看那一带。”   这条路很是险峻弯曲,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到山顶,我们才从车里出来站一会儿。在这夏日的薄暮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山谷的全景,起伏的山丘连绵不绝地向远方伸展而去,最后消失在西天的艳红与金黄里。东边,一座巍峨的黑色大山俯视着我们,这种赤裸裸的庞然大物很是威胁人。下边接近路面的山脚全是大块的岩石。   我一面四周看看,一面轻轻吹口哨。这儿跟德禄镇附近友善温和的山景很是不同。   法西格转过身来对我说:“这是全英格兰最野的景致之一,在冬天是相当可怕的。据我所知,这儿常是好几个礼拜不通车的。”   我贪婪地呼吸着,饱餐这儿的干净空气。在我们面前这无边的辽阔里,好静,我可以听得见脚下千尺处的溪流声。   我们坐回车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一直是下坡,山谷里漆黑一团,偶尔有盏盏孤灯泄露了几家农舍的所在。   突然,法西格在一家农舍前来了个紧急刹车,我毫不费力地从活动座椅中摔出去,撞上挡风板。我的头撞得嗡嗡作响,不过法西格好像没有注意到:“这儿有一家挺不错的小酒吧,我们进去喝杯啤酒。”   这家酒吧对我来说可真是新鲜事儿,它根本就是一间大厨房,四方的房间,铺了石板。一个好大的壁炉和灶就占去一小半房间,上面放了把水壶,好大一块木柴正烧得噼啪作响,房间里满是松香。   十来个大男人坐在沿着墙的一排高背椅上面,他们面前老旧的橡木桌上摆了成排的大杯子。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有人说:“嗨,法医生您好!”虽不怎么热情,倒也蛮有礼貌的,其余的人也都友善地点点头。他们大多是农夫或是农场做工的人,他们到这儿来是想来一点儿简单的享受。他们大多都晒得发红,有几个年轻的没有打领带,多肌肉的脖子与胸膛从敞开的衬衫前边露出来。屋角有一桌骨牌,打牌的人不时轻声谈笑着。   法西格让我坐下,叫了两杯啤酒,一面跟我说:“这份工作是你的了,周薪四镑,管吃住。你觉得怎么样?”   来得这般突然,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了。我被录用了!周薪四镑!我还记得《纪录》期刊上可怜兮兮的求职栏:“外科兽医,富经验,愿以工作交换食宿。”兽医协会不得不对该刊编辑施加压力,让他停止刊登这些心灵的哭诉。眼看着同行们只要求最起码的食宿,这可不是什么体面事儿!周薪四镑,我这可不是抖起来了吗?   “谢谢,”我说,竭力不要露出狂喜的样子来,“我接受这份工作。”   “好的,”法西格喝了一大口啤酒,“让我从头讲给你听吧!一年以前,我从一位80岁老人那儿把诊所买下来。你可知道,那时候他还在行医哩,不过他已经不干半夜活儿了,想当然啦!还有嘛,好些事他就让它们拖在那儿,尽用些抱残守缺的法子。我那儿好些旧式的仪器就是从他那儿来的。长话短说吧,当时诊所根本没有什么生意了,我现在正在设法慢慢把诊所的业务建立起来。目前可说是无利可图,不过只要我们能撑住三五年,我确信业务会蒸蒸日上的。这些农夫都很高兴看到年轻人接(www.hushui.net)手,他们也很欢迎新式的疗法。只是想要把他们三个半先令诊费的老习惯改过来,可真叫人头疼。这些德镇人都是好好先生,就只一桩,除非你能证明你的工作是确乎值得的,他们可舍不得跟他们的铜板分手啦!”   法西格继续兴奋地谈着对未来的计划,饮料不停地送上来,酒吧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温暖了。当许多常客不停地涌进来时,这地方慢慢客满起来了,声浪与室温不停地上升。临到快打烊的时候,我已经同法西格分开来了,我夹在一群又笑又叫的人群中,熟稔得好像已经认识他们许多年了。   法西格向我打手势,指门——该回家了。我们同新交的朋友们一起走出门来,在安静的街上造成了一小圈亮光与嘈杂。一位短发短袖的青年人给我们挺礼貌地打开车门,我一屁股坐下去,结果这次比哪次都快地摔到后座去了,从后窗可以看到一整排惊讶的面孔瞪着我。一会儿工夫,大家就七手八脚地把椅子帮忙扳正。我不知道这座椅这样恶作剧有多久了,而我的老板好像从不曾想起过把它修好,怪事!我过去五年的努力,可说全是为了某一瞬间所做的准备,而至今这一瞬间始终尚未来临。我到德禄镇已整整24小时了,我还连一个病例也不曾完全自主地诊断过。   又是一天过去了,整天跟着西格出诊,以他一个如此粗心健忘的家伙,偏偏对于他新任助手的开张第一炮,他倒是谨慎得要命。   今天我们去过利得谷,在那边遇到好多位友善而客气的农夫,他们很愉快地接待我,还预祝我事业成功。只是在西格的指导下工作,就好像又回到大学在教授们的注视下工作一样。我深信,除非我吉米?哈利单人匹马出去诊视一匹病畜,没有人帮我,没有人指导我;否则我的事业不能算已经开始。   不过,这一刻应该是不远了。西格又到巴村去看望他老母亲去了,好一个孝顺的儿子!他说过他会回来很晚,老太太的作息时间一定很与众不同吧。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区区助手如今要独立应诊了!   我坐在靠椅上,随便盖了一条旧被,从法式窗户看出去,正好看到夕阳投在乱糟糟的草坪上的影子。我真怕我今后大部分的时间都会这么打发掉。   我无聊地猜想我第一个病例会是什么,经过多年的等待以后,一定会来个高潮吧,就像是接生小牛或是便秘的猪什么的,总不至于有什么疑难杂症吧。对于一个刚出道的医生,最好是容易治的毛病。我正在越想越开心的时候,电话铃声大作,这顽固的铃声在空屋里显得格外响。我拿起听筒。   “法医生在吗?”一个低沉而粗糙的声音,不是当地的口音。   “对不起,他不在,我是他的助手。”   “他什么时候回来?”   “很晚。我能给您效劳吗?”   “我可不知道你干不干得来。”对方的声音凶起来了,“我是孙先生,是侯爵爷的农场经理。有一匹名贵的猎马有点消化不良,你可懂得治消化不良吗?”   我自觉脖子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我是一位兽医,我当然懂得治消化不良。”   对方停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开口说:“好吧,我看也只有找你了。反正我知道该打什么针。还有,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可别慢吞吞的!你得多久才来?别忘了带点儿泻药来。”   “我立刻就动身。”   “好的。”   我听到对方挂电话的声音。我自觉脸孔发烧,消化不良的可能性很多,偏偏又有一位自封专家的姓孙的在一旁,看起来我这生平第一个病例可有得瞧啦!   在去程的八英里路途中,我一直默忆雷高登的权威之作《马的各种消化不良》。在我医学院最后一年中我曾把此书反复使用,其中有的部分我可以像背诗文一般背诵哩!   可能只是一点轻微的食物过敏,或者是胃部抽筋,也可能是吃了什么从未吃过的食物,要不就是吃太多了。对了,大多数的消化不良都是吃太多了,打一针镇静剂减轻它的不舒服,一切就没事了。过去实习期间所有消化不良的病例都想起来了。马儿老是静静地站着,偶尔不安地提起后腿或是朝两旁看看,啥事也没有。   我到了。车子开进一个非常整洁的院子,院子的三面都由四方的木头小房子围着,有一个宽肩膀大骨架的人站在那儿,穿了格子呢的上衣同帽子,剪裁合身的长裤,擦得发亮的靴子,身子骨儿挺不错的样子。   我在数英尺之遥停下来,而此人仍未转身。等了好久,我看他的背影实在看烦了,只好开口了:“您是孙先生吗?”   开始这位仁兄仍不理会。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他的脖子粗而红,一张红脸,小眼凶巴巴的。他一声不响地把我从头看到脚,我的破雨衣,我的年轻,我的缺乏经验,都给他看进眼去。当他终于审视完毕时,才把眼光收回去。   “我就是孙先生,”他特别强调“先生”二字,好像是什么重大头衔似的,“我同法医生是好朋友。”   “我是哈利。”   姓孙的好像没听见:“嗯,法医生很行,我跟他是好朋友。”   “您的马儿消化不良是吗?”我真希望我的声音不是那么尖而不稳定。   孙还在看天,他吹了一阵口哨然后才说:“在那儿,”他把头歪了歪,指向一个小木屋,“爵爷最好的猎马之一,需要专家给瞧瞧。”他又特别强调“专家”二字。   我打开门自己走进去。地方挺大,厚厚地铺了泥炭,里面有一匹马不停地沿着四周走着,把铺的泥炭都走出一条深沟来了。从鼻尖到尾巴它全身都泡在汗里,鼻孔大张,眼睛无神地瞪着前方。每走一步,它的脖颈不停地转着,大堆大堆的泡沫从它咬得紧紧的牙齿缝往外冒,它全身都冒着热气,好像刚刚狂跑过似的。   我的嘴巴一下子干掉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我总算开了口:“它这个样子多久啦?”   “今早起它就有点肚子痛,我整天都在叫人给它水喝。这个家伙一直在给它水喝,要是这混账又对这匹马做错了什么事,那是一点也不稀奇的。”我这才看见屋角还有一个人,大胖子,戴了一顶头盔。   “我喂它喝水的呀,孙先生,可是没什么用。”这胖子好像怕得要死。   “你这死马夫,我该亲手喂的,包它现在已经好得多了。”   “光喝水不管用,”我说,“这可不是普通的消化不良。”   “那是什么鬼症候呢?”   “现在没诊断还不能下结论。不过,像这种继续不停地痛得这么厉害,可能是肠结。”   “肠结?见鬼!它有点儿肚子痛,就这么回事,整天什么也没有拉过。你泻药带来了没有?”   “要是真是肠结的话,那就再没别的东西比泻药更糟的了。它现在是很痛苦,泻药却可以让它发疯,因为泻药主要是让肠子的肌肉收缩。”   “见你的活鬼!”姓孙的咆哮如雷,“可别给我来什么鬼演讲,你到底是动手医还是不动手?”   我转向屋角的大块头:“把头盔戴好,我要检查它了。”   大块头总算把马儿拉住不动了。它站在那儿,发抖、呻吟,我则在它肋骨与前肘之间检查脉搏,事情不可能更糟了,脉搏微弱而快速。我翻开眼皮瞧瞧,火红的,温度计上是39?郾4度。   我对姓孙的说:“请给我一桶热水、肥皂和毛巾。”   “要这些干什么鬼?你什么也不曾干就想洗手了?”   “我要做肛门检查。请你把水拿来。”   “天呐!从没见过这码子事儿。”姓孙的对大块头说,“去呀,别尽站在那儿,快给他水,我们好干正经的。”   水来了,我往手臂上涂了肥皂,轻轻地伸进肛门。我清清楚楚地摸到小肠已经给挤歪了,另外有一大块硬硬的,不该在那儿而在那儿。当我碰到硬块时,马儿战栗了,大声呻吟着。   当我洗手时,我的心在狂跳,我怎么办呢?让我说什么呢?   姓孙的跳出跳进,自言自语,而这匹疼疯了的马儿不停地扭动着。“你拉住这他妈的马!”孙对着马夫大吼,“你这混蛋是干什么来的?”大块头一声不响,只呆呆地瞅着孙。   我深吸一口气:“所有的症候都指着一件事,现在我已确知这马儿是肠结。”   “好好好,肠结就肠结,就依你的吧。只是看老天的分上动手医呀,难道我们要在这儿站上一夜?”   “什么人也不能做什么,不治之症,要紧的是早点儿结束它的痛苦,越快越好。”   孙的脸都气歪了:“不治之症?结束它的痛苦?你在放些什么屁?你究竟打算干什么?”   我尽力控制住自己:“我觉得你应该让我立刻把它放倒。”   “什么?”孙的嘴张得好大。   “我是说立刻把它一枪解决,这是最人道的办法。”   孙好像要爆炸了:“一枪解决?你疯了?你晓不晓得这匹马值多少钱?”   “值多少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孙先生,它已经受了一天的活罪,现在它快要死了。你早该打电话叫我的,现在它可能还可以再活几个钟头,照样要死,而它现在的痛苦是很厉害的,是不休不止的。”   孙把头放在他的两只手中间:“老天,怎么让我碰上这码子事,爵爷在外度假,要不然我可以请爵爷出来瞧瞧。我告诉你,要是今天是你的老板来的话,他早已给马儿打过针,半小时以内就把它医好了。这样吧,我们等法医生回家再请他给瞧瞧。”   我私心里倒是很乐意接受这个提议,打一针吗啡,然后离开这一场是非,把责任留给别人。这倒简单,我又看看马儿,它又重新开始那盲目的转圈,跌跌撞撞的,沿着马房一圈又一圈地转,只盼望能把它的痛苦丢在身后。就在我看着它的时候,它把乱扭着的头抬了一下,小声地嘶叫了一声,这一声是如此的悲惨、无助、痛苦欲狂!够了!对我来说是太够了!   我快步走出去,把枪从车里拿出来,对大块头说:“把它的头扶稳!”我把枪口对准了两眼之间,一声枪声,只见马腿歪了歪,“砰”地倒在地上,就此静静地躺在那儿。   我转向孙,他正在不能置信地瞪着地上的马,我说:“法医生一早会过来验尸,我希望侯爵能证实我的诊断。”   我把上衣穿起来,走回车里去,正在发动车子的时候,孙把车门打开,把头伸进来说:“我要向爵爷报告今晚的事,也要告诉法医生,我要让他晓得他新雇的助手是个什么样的货!告诉你,要是明天验尸证明你错的话,我一定去法院告你。”他把门“啪”的一声关上,走了。   回到诊所后,我决定坐候老板回来。同时,也竭力使自己觉得,自己并不曾在事业尚未起步之前就把一切都搞砸了。回想一切细节,我知道我别无选择,不论我回想多少次,结论总是一样的。清晨1点西格才回来,他与他老母亲共度的黄昏一定是很愉快的。他瘦脸发光,微带酒气。我没想到他还穿了正式的晚装,虽说上身式样老旧,挂在他的瘦骨架上显得晃荡,不过整个人看起来倒像个大使哩!   西格静静地听完了我报告他的有关病马的种种情况。他正在说什么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哦,孙先生是你。”他朝我点点头,坐下,然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说:“是的。”“不是的。” “哦。”最后他带有决定性地坐直了,说道:“孙先生,谢谢你打电话来,看起来哈利先生做了在当时情形之下惟一能做的事。不,我不能同意,让病马自生自灭是太残忍了。我们的职责之一就是减轻痛苦。我很遗憾你那么想,我个人认为哈利先生是一位能力非常强的兽医。当时若是我在场的话,毫无疑问我也会那么做。晚安,孙先生,明早见。”   我一下子好过了许多,几乎想开口演说一段致谢辞,而我真正说出口的,只是“谢谢”二字。   西格站起来从火炉上的架子拿下来一瓶威士忌,他给我倒了小半杯,也给他自己倒了些,于是重新坐下。   他喝了一口,盯住杯中的琥珀液体约数秒钟,然后他笑了:“好呀,你今晚可真碰上了!你的第一个病例,还偏偏是姓孙的。”   “你同他很熟吗?”   “嗯,他的那些我全清楚。相信我,他可不是我的什么朋友。事实上,有人谣传他是个贼。有人说他中饱私囊,揩主人的油已经很久了。我想总有一天他会失手的。”   威士忌像一团火似的直烧到我的胃里,不过我觉得很受用。“我可不希望常常有今晚这种事发生,不过我想兽医这一行也不至于天天如此。”   “不至于。”西格说,“不过你也永远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你。我们这行相当滑稽,给你无可比拟的机会让你做傻瓜。”   “我以为得看各人的能力而定。”   “到某一程度而言,的确是如此。能力强可以帮你把工作做得好。不过,即使你是个正牌天才,羞辱耻笑也不定什么时候会落到你身上。我有一次请了一位鼎鼎有名的医马专家到此地来开一个刀,那匹马在开了一半的当口死掉了。眼看着那位专家狂怒地跳个不停,可让我明白了一条真理:就是说,我自己也会不时地当当傻瓜。”   我笑了:“那我最好现在就退出这行算了。”   “就是这么说,动物都是难以预料的,所以我们这一生也是难以预知的,是一连串的小成功跟小失败加起来的。你得真心爱这一行才撑得下去。今天是姓孙的,明天又可能是别人。只有一样靠得住,就是你永不会觉得单调无聊。来,再喝一点。”   我们又喝又谈,不知不觉窗外的树影已经在灰白色的天空里显现出来了,一只小鸟正在试吹新调。西格打了一个哈欠,把黑领结解下来,看看表,说:“哎,都5点了,谁想得到?我很高兴我们在一起喝了一杯,正好庆祝你的开张第一炮,你说是不是?”两个半小时的睡眠的确是不太够,可是我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7点半一定起床,8点一定已经梳洗好下楼了。   可是今早只有我一个人吃早餐。何嫂把炒蛋拿给我,同时告诉我老板业已出去好一会儿了,去给侯爵的马验尸。我猜不透他到底有没有上过床。   在我吃最后一片吐司时,西格冲进来了,我现在已经对他的进出习以为常了,所以当他一手拉开门,接着一步就跳到房中央时,我一动也没动。他的脸色红红的,看起来精神很旺盛。   “还有咖啡没有?我马上就来吃早饭。”他一下子坐进一张吱吱作响的椅子,“好了,你不用着急,验尸证实是肠结。我很高兴你让那匹可怜的马早早解脱痛苦。”   “你有没有看到你的朋友老孙?”   “当然看到了,他想说你的坏话,不过我让他说不下去了。我指出来他拖了太久才来找我们,侯爵要是知道他的爱马受了那么多活罪,一定会很不乐意的!我让老孙慢慢去咀嚼这一点。”   这个消息倒是让我高兴了不少。我走过去把今天的日程从桌上拿过来:“这是今天的日程,你要让我做哪些?”   西格选了几处该出诊的,草草地抄在一张纸上,递给我说:“看,几个简单的病例。”   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把我叫回来了:“还有一件事请你做。我弟弟今天从爱丁堡来,他在那边念兽医。昨天学期结束,等他到了这附近,可能会打电话来。你能不能去接接他?”   “没问题。”   “他叫屈生。”   当天下午电话才来,声音听起来好熟。   “我是法屈生。”   “哎呀,你说话的声音跟你哥哥一个样。”   电话那头开心地笑了:“人人都这么说。请你来接我好吧?我在大北路的冬青树小吃店。”   听了他的声音以后,我本来以为会接到一位老板年轻时的翻版,不过,坐在草堆上的小个头大男孩也并不离谱。他站起来,把黑发从前额推到后面去,伸出手来同我握手。他笑得很讨人喜欢。   “走了很久吧?”   “还好,我需要运动运动。昨晚的期末派对可够狂野的。”他把车门打开,把行李扔到后座。我发动车子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的座椅慢慢地坐下,好像那是什么宝座似的。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他仔细地点燃一支,深吸一口。然后他又从另一个荷包里拿出一份日报,这才无限满足地轻叹一口气。   我从公路上向西转,很快的车辆就稀疏起来了。我看了屈生一眼:“刚考完大考?”   “嗯,考了病理学跟寄生虫学。”   我差点儿打破了自订的铁律而问他通过了没有,不过我及时地制住了自己。反正不愁没有谈话资料,屈生对于大多数的新闻都有所评论。有时候他会念一段报纸给我听,然后同我讨论一番。我觉得我碰到了一个比我脑筋动得更快,更有活力的人。好像才一会儿工夫就回到诊所来了。   我们到家时西格出去了,天快黑他才回来。他从后面回来,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坐进躺椅跟我聊起他今天所看的病。这时,屈生走进来了。   房间里的气氛立刻变了,就像什么人开了个开关似的。西格的笑容变成了讽刺的笑,他对他弟弟打量了好半天才含糊说了声:“哈啰!”然后就站起来到书架前去找书,找了好几分钟。我可以感觉得出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屈生的表情也大有改变。他的脸是完全木然,可是眼睛倒是在小心观察。   西格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书了,他慢吞吞地翻着。头也不抬地轻轻地问:“考得怎么样?”   屈生小心地吞了一口口水,又深呼吸了一下:“寄生虫学考得马马虎虎。”他用一种平板单调的声音回答说。   西格好像没听见似的。他在书里找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坐下来看书,慢慢地看,又慢慢地把书摆回书架去。他又在找书了,还是背对着他弟弟,又轻轻地说话了:“病理学呢?”   屈生这时只剩下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像随时打算开跑的样子,他的眼睛在他哥哥跟书架间溜来溜去。“没通过。”平板单调的回答。   西格一点反应也没有,继续耐心地找他的书,有时抽出一本书,翻翻,又小心地放回去。最后,他不找了,坐回椅子里,两条手臂无力地垂着,都差点碰到地上了。他对屈生说:“你当掉了病理。”平平淡淡的语调。   我真没想到我会啰里啰唆地大插其嘴:“这也不错,等下学期圣诞节时他还可以再考,并不耽误什么。这门课也的确难。”   西格冷冷地盯住我:“你认为这也不错,是吗?”他静了一会儿,然后谁也不曾料到他会对他兄弟大吼起来,“我可不同意!哼,‘这也不错’,我认为是错透了,真丢脸!你整学期都在搞些什么鬼?灌黄汤,追女人,花我的钱,除了念书你什么不干?!你还有脸跑到这儿来告诉我你当掉了病理!你的毛病就是不用功,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懒鬼!”   西格变得叫我不认得了,他的脸发黑,眼露凶光,他又对屈生吼起来了:“我受够了,这一次我实在够了!我成天做牛做马,就是送你到那儿去浪费时间去的呀?这次你是完了,你听见了没有?一了百了!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你,滚呀,快给我滚!”   屈生,他一直保持住一种尊严受伤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出去了。我真是发窘。偷瞄西格一眼,看得出闹这一场真够他受的,他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在那儿不知喃喃自语些什么,一只手神经兮兮地在扶手上敲打。   我真给刚才目击的这一幕吓呆了!所以当西格派我出去出诊的时候,真是很感激有这么个机会让我溜之大吉。   我回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我把车子一直开进车库。关车库门的声音惊动了房顶上的大榆树,我听见上头漆黑一团里有振翅的声音。不久,一切又都恢复寂静。在我静听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个人靠着院门站着。等他把脸转过来的时候,我认出来是屈生。   我又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了!真不凑巧,这个可怜虫跑到这个角落来静一静,偏偏我又闯来打扰。我颇感为难地没话找话说:“真遗憾事情变成这样子。”   屈生深吸一口烟,一时烟头大亮,他说:“没什么,总算不曾更糟。”   “更糟?已经够糟的了!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你给赶出来了,不是吗?你今晚到哪儿去睡呢?”   “我看你不太了解情况。”屈生说,他把香烟拿出来,笑得露出一口发亮的白牙,“你不必着急,我今晚就睡在此地,明早下楼吃早点。”   “你哥哥呢?”   “西格?那时他早已忘了。”   “真的?”   “不真才有鬼。他老是赶我走,他又老是忘记。事情总算还不错。惟一的困难是怎么跟他提起寄生虫学。”   我死命瞪着他:“寄生虫学?”   “是呀!你回想看看,我只有说过考得马马虎虎,别的什么也没说。”   “你是说……”   “对了,我寄生虫学也当掉了,两科都当掉了。不过别急,寒假时我一定会通过的。”   拒绝打针的小牛们   当电话铃“叮铃……”响彻整栋房子的时候,我朝被窝里躲得更深一点。   屈生来这儿转眼已经三个星期了,法宅的生活渐渐地落入一个模式。每天早上7、8点之间电话铃一定会响,正好是农夫们当天第一次检查完牲畜之后。全屋就这么一架电话,装在楼下走道边。西格曾再三跟我强调过,清早的电话我不必接,他把这件工作交给屈生了。负点责任对他有益处,西格一再这么跟我说。   我就这么听着电话铃响,一直响,一直响,好像越来越响似的。屈生的房间里既没有声音,也没有行动。于是我就等着清晨剧的下一幕。果不其然,“哐啷”一声,房门撞开的声音,然后是西格冲出房来,三级一跳地飞下楼接电话去了。   接下去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我可以想象得到西格怎样在过道的冷风里冷得发抖,赤脚站在砖地上,一面听着电话上的农夫好整以暇地慢慢聊着他的牲畜的各种细节。终于听到“砰”的一声电话放回架上的声音,然后是“咚咚咚”的脚步声,西格冲进他兄弟的房间去了。“砰”的一声房门给撞开了,接着是一声怒吼,在这一声怒吼里,我好像听出来一丝胜利的味道,这表示是说屈生给当场抓到赖在床上。对西格来说,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胜利。而西格的生活中,可并没有多少胜利的。通常,屈生总是立刻表演他的快速穿衣的绝技,而可以马上衣履整洁地面对他哥哥。面对着穿睡衣的哥哥打领带,他似乎可以从这一点得到某种心理上的优势。   可是今天早上屈生也未免太过分了。当他在被窝里当场给抓到的时候,他还想再懒上几秒钟!且听西格训他:“叫你接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你是不是又懒又聋?起来,滚起来!”   我知道屈生有他的本事,通常要是他在床上发懒而给抓到的话,他总是以快动作来弥补。等他哥哥梳洗好下楼的时候,他早餐已经吃完一半了。这样,他好像挣回了几分面子。   今早,屈生正在开心地大嚼吐司,日报靠在咖啡壶上。这时候西格才下楼来,脸色好像害牙疼似的。   气氛好紧张,我站起来做早上出诊的准备。想到可以躲开一场大战,我觉得松了口气。走下长廊,嗅着熟悉的令人兴奋的乙醚,我轻快地走进后园向车库走去。   每天的清晨事实上都是一样的,可是对我来说,我每天都感到新鲜,当我走进阳光里而花香扑鼻而来的时候,我老是好像生平第一次经历这些似的。洁净的空气送过来原野的气息,在都市里给关了五整年之后,我对这一切一时还不能全部吸收。这一部分的生活我是从来不着急的。即使有急诊在等着我,我也从容不迫。常春藤爬满了墙壁,藤花开遍了视野。再往前去,是玫瑰、芦笋、杨梅、覆盆子等等,到处都是果树,枝子低垂到小径上来。桃、梨、樱桃、梅子都在南墙那边,跟野生的玫瑰互争阳光。   蜜蜂成群地在花间忙来忙去,黑鸟、画眉正在跟榆树上的白嘴翁争鸣不已。   生命对我来说可真够充实的!这么多事待学,这么多事有待证实。一天天过得好紧张,每一个崭新的日子对我都是一个挑战!不过在这个园子里这些都静止了,一切的一切在这个园子里都静止下来了。走完了园子,我又从园门往回看,真像置身图画中!一个空旷未经雕饰的园子,以及后面高而安静的屋子,我真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而我竟然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钻进车子。西格让我用的是一辆小奥斯丁,平日常常发动不着的,今早居然很顺利地发动了。我从后巷把车子倒出来。我觉得,我每天早晨都这么觉得,这儿才是起点!我工作中一切的问题与压力都是打这儿开始的。   我觉得我来到这片山谷里,真来得不是时候。这些农夫,经过多年来的被人忽视之后,突然看到了一位先知、奇妙的新派兽医,法西格医生。法医生像颗彗星似的,新的概念跟在他身后,光芒四射!他能干,有活力,又讨人喜欢。这些人接待他就像一位少女接待情人一般,我偏偏想在这蜜月期间挤进来,难怪是不受欢迎啦!   我现在对这些问话都已经听惯了:“法医生呢?”“法医生病了吗?”“我以为法医生会来的。”眼看着他们的脸立刻阴下来,可真叫人丧气。常常他们还满怀希望地盯住我身后,有的甚至于还跑到车子旁边往里看,看他们所真正盼着的人是不是躲在车子里。一面是家畜的主人正在全心全意地盼望我是法西格,一面我还得在这种情形下进行诊断,这可真是一场背水之战。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倒是挺公平的。要是我跟他们讲病情是如何如何,他们就很明显地半信半疑地听着。可是要是我把上衣一脱,动手干起活儿来,他们就比较软化一点了。他们很好客,虽然他们很失望是我来看病,他们还是把我让进屋里去:“请进来吃点儿饭。”这句话我差不多天天都听得到。有时候我很乐于接受,而我确曾多次与他们共餐,叫我久久难忘。   常常,他们会悄悄地放半打鸡蛋,或是一磅牛油在我的后座。这种好客之风在谷中是历来如此的。我也知道他们可能对别的来客也是如此。可是,这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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