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招杀丶富杨公救贫进神水法的帮工

[转载]翠苑优秀作品233张夏小说:杀子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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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老家砂子庙镇砂子庙村,原叫杀子庙,因杨幺在此落难杀子而得名。杨幺虽是个农民起义领袖,却并非本地人氏。所以啊,总的看来,砂子庙地处偏僻,庸人无数,历史上没骄傲,当今无英豪。
全村基本只有刘、劳两大姓,我们姓刘的,脑子好使,在家可图个温饱,出门能奔个小康。只有姓劳的,歪瓜裂枣一箩筐,实在拿不出手。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砂子庙名声狼籍,被人称作孬货村,连累得我们姓刘的都抬不起头。因此,几十年来,砂子庙的人缺乏精神追求,就是个混吃等死。挨个儿数起来,没有几个值得大费口舌。
倒是外来户陈大学,是砂子庙的奇人。他既不姓刘,又不姓劳,却算个活跃分子,也是消除各位苦闷的一剂良药。他生于哪年不详,哪天生日,全村人都晓得,农历五月初五吃粽子那天,屈原跳江纪念日,陈大学诞生了。因此他大名就叫陈端阳。据说,他原是个省城里的教书先生, 57年反右,被发放到砂子庙。陈端阳最爱显摆自己有文化,所以人人叫他陈大学。陈大学在此安家落户,直到终老。但他的终老可不是善终。上个星期,也就是端午节那天,陈大学连生日都没顾得上,便自杀身亡。说起这位老兄弟,我爷竟是眉飞色舞,难掩兴奋之情:受苦一世,悦人无数的土包子知识分子陈大学,竟是因失恋而死。
陈大学初到我地时,乃1957年夏天。砂子庙位于洞庭湖畔,夏天极为闷热。男的恨不得光身子,女的恨不得打赤膊。但是陈大学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头戴工人帽,身穿的确良衬裳,脚上还穿着白袜子。看他汗淋淋的,我妈便给他打水洗脸。他竟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只说:“谢谢,谢谢,不麻烦了,不麻烦了。”说罢,还伸手来握,把我妈吓得倒退三步。当时的陈大学,实在太洋气,皮肤白净,鼻梁上架着副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我爷时任生产队长,大腿一拍:我的个爷(ya,湘语:父亲的意思),这人可不得了,是个大学生吧?何不到村办小学去教书?大队支书刘贵祥却不同意,说他成分不好,思想不正,在省城骂过毛主席呢。
于是我爷恍然大悟,说这个鳖崽子!我爷读过高小,会看报纸,会打算盘,以知识分子自居。见这陈大学抻着副水蛇腰,走在田埂路上一步三摇的,当下便起了惺惺相惜之心,把陈大学安排到队屋仓库里住着,负责看守人民财产。
我们队上穷得要死,仓库里只有一点瘪谷子破农具。队上的人民,除了劳矮子小偷小摸外,其余的都很本份。劳矮子其实哪算人民?他祖上是船匪出身。到他爷那代,家里还有田有地呢。不过他却胆小如鼠,整日溜着墙根走。因此陈大学这活倒也不累。他整天在晒谷场上闲逛着,举着张报纸看得痴迷。日子久了,竟显出一副落魄懒散的光棍相来,踏着双没屁股鞋子,腰间捆着根草绳,说话神神叨叨的,让人惊诧。
据老辈人讲,有一次,陈大学拿着个瓶子去打酱油,一路念唐诗,到了供销社,人家发现那瓶子竟是个白萝卜!这事传得神乎其神,把大家伙乐得合不拢嘴。
我大哥刘国田是有名的淘气包,从娘肚子里出来,头上便长了三个漩的。这么个天生的害人精,不干点坏事就骨头发痒。只要等我爷一转身,刘国田就恨不得上房揭瓦。有一天,陈大学蹲在队屋场上,给大家念报纸,念着念着,就拿手护头。原来是刘国田突然伸出一根竹竿,把他的帽子取了,露出个毛发稀疏的癞痢脑壳来。陈大学大窘,待要抢回时,刘国田已经把帽子扔到了房顶上。
在场的男女老少乐了,都说:“难怪难怪,陈大学一年到头帽不离身,原来是个癞子!”陈大学气得嗷嗷叫,却被我爷喝住。我爷抓住刘国田,在他屁股上使劲扇了几巴掌,然后对陈大学说:“你个丑鳖崽子,不就一个癞子头吗?遮得了一时,遮不了一世!这大热天的,你他娘的不怕出痧子?”大家附和道:“就是呀,幸亏今天国祥伢子帮你个忙,敞着脑壳又不会死人!”
陈大学两眼含泪,满脸通红,低下头想了一阵,苦笑不已。后来,陈大学屋前屋后找了个遍,我大哥刘国田也被迫陪着四处找。但是那顶帽子不知是被风刮走了,还是被野猫子叼走了,从此没有再见。陈大学万分遗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魂不守舍,想念着他亲爱的帽子。我爷看不过,就买了个帽子要赔给他。但是陈大学昂起他高贵的头颅,拒绝接受,说不要新的,不要旧的,就要原来那顶。我爷无可奈何,回家把刘国田一顿臭骂。
后来有一次,陈大学从我家屋檐下猫着腰过,刘国田突然指着一堆牛粪,说:“大学叔,那里有顶帽子!”陈大学便弯腰去捡,结果抓了一手粪。气得他操起一根扁担,把刘国田撵了二里地。自此,刘国田吓得好久不敢到队屋场上去。
于是大家这才明白,这陈大学精神上似乎有点不对劲。于是都说作孽呀,作孽,一致对他显出宽容来。以我娭毑为首的老人家,还四处张罗替他说亲做媒。
但陈大学平时并不凶神恶煞。他爱教小将们背唐诗三百首,还爱给他们讲传。有时,他们故意拿题目去考他。我大哥刘国田问过他,大学叔啊,火星是么子星?他答:太阳!刘国田又问:土星是么子星?他答:地球。把小将们乐得肚子疼。有时他给大家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说祝英台与梁山伯到山里去打鸟,打着打着,贪起玩来,便在雪地上翻筋斗。他讲得眉飞色舞,小将们听得津津有味。刘国田问,打的是么子鸟呀?他却卖起了关子:回去问你爷娘去!
当陈大学讲起梁山伯时,他已经有了个祝英台。据说还是自己偷偷好上的。陈大学到底有文化,穷得叮当响,在此无依无靠的他,竟还有心思谈恋爱。
陈大学自到我们砂子庙,特别求进步,老说谁不拥护共产党,他就跟谁过不去。
我爷说到这里,一笑,说陈大学这是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其实我们老家的风气,也就是这十几年才变坏的,赌博的赌博,偷人的偷人。老天作证,在光荣的70年代,我们队上的男女老少,都有很高的政治觉悟。毛主席去世时,家家痛哭失声呢。
现在谁有这境界?我爷说,当年的老支书刘贵祥活到九十岁,才病倒在床,一口气悠着就是不咽,惹得儿孙们如热锅上的蚂蚁。去年年底,刘贵祥总算积了大德,去见了马克思。儿孙们这才谢天谢地,欢喜热闹地埋了这个老不死,转身就打牌去了。
我爷说得兴起,口水四溅。我大哥刘国田却插嘴道,树老筋多,人老话多,你老说啥,我只信一半。我爷就不高兴了,冷笑道:“人心不古,儿不由爷,刘国田啊刘国田,你如今只认钱不认人啦。”刘国田倒不计较,朝我诡秘地一笑,悄悄嘀咕:“老小老小,咱不跟他一般见识。”话是这么说,他却呆不住了,拉长脸要走。我老公要去挽留,倒被他推了个趔趄。刘国田长我十五岁,今年55,体壮如牛,有把子好力气。我爷挥着手说,走吧,走吧!刘国田狠骂一句“老糊涂”,便扬长而去。
我爷气得捶胸顿足。我说你老何必呢?好歹是父子一场!我爷哼道:“老刘家不缺儿子。”可也是的,我上头有三个兄长,我爷却只跟我这幺女亲近。我自小性子绵软,从不跟我爷顶撞,又读书争气,如今在学校里混个小职,闲时还写点文章,一个月稿费抵得上我大哥刘国田种一年地。我大哥才来投奔我。他到深圳已有八年,从一个小摊贩做起,胆子忒大,胡乱发财,如今竟有百万身家,难免得意忘形。可我爷就是瞧不上他,老说他不走正道。农村人吃够了没文化的苦,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我爷眼里,只有我,不仅是大孝女,还是那文曲星下凡。可惜我是个外嫁女,不然简直可以载入砂子庙的人物志呢。
刘国田走后,我爷俩继续聊天。我爷砸着嘴,感叹刘国田自打离开砂子镇,越活越不安生。如今的世道人心哪,一天不如一天。
我爷摇着白发苍苍的头,又回忆起当年的光景来。
当时啊,砂子庙民风淳朴,几乎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境界。男女老少,思想都不错的,却不愿跟陈大学交朋友。虽说革命不分先后,但想革出点造化,还是得讲个外表形象的。就他那副衰样,能代表毛主席?陈大学的革命热情自是无人响应。只有劳矮子的女儿劳秀英,成了陈大学的唯一知己。陈大学说啥她信啥。陈大学那时甚至写了好些诗,其中有一句叫,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大哥刘国田那时快小学毕业,检举揭发说:“屁,这诗是李白写的,哪里轮得到陈大学?陈大学其实只算个半桶水呢。”。我哥念书一塌糊涂,有关学问的话毫无公信力。我爷一巴掌把他抽到灶屋里,脚一跺,说陈大学这鳖崽子,诗做得真正好,并力主我娭毑做媒。在我娭毑的撮合下,陈大学娶了劳矮子的女儿劳秀英,倒也算得郎才女貌。劳秀英面目清秀,却是个袖珍美人,还不到陈大学腋窝那么高。
我爷说,劳氏祖上是大船头,跟杨幺拜过把子,亲眼见过杨幺杀子。这时我大哥又跳出来显示学问,说杨幺是清末农民起义领袖,刺杀过慈禧太后。我爷懒得理他,一口咬定杨幺是被义和团干掉的。
当时尸体被扔在河滩上暴晒三天。后来到底被这个姓劳的船头埋了。这姓劳的,叫劳大发,据说身高九尺,气宇轩昂,可是洞庭湖上的头号人物,见过风,经过浪的。劫富救贫的事偶尔干上几场,自是特别有钱,光是堂客(湖南话,婆娘的意思)就娶了三个。清末民初,洞庭湖发大水,遭瘟疫,遍地哀号。唯有劳大发,带着三个堂客在船板上玩骰子。但是后来劳家为啥衰落,我爷语焉不详。反正就是,劳大发虽说有钱,却心术不仁,所以遭了现世报。他家吃起饭来满桌子围坐的都是漂亮堂客,却没一个能怀孕的。劳大发只得年复一年地做新郎,几乎把家产耗尽,年近六十才得子。
这儿子却是个天生的青光瞎。瞎子后来娶了个癞子婆做堂客,原想凑合算了。没想这一对活宝,别的啥事做不了,整天窝在一起,竟把床板都震坏几块,倒把这繁衍生息的事业给发扬光大了。
自此劳家在日益贫困中,人丁兴旺。可惜后代们都是些歪瓜裂枣,娶妻嫁女时,啥马配啥鞍,附近嫁不出的女,娶不到媳妇的光棍,被劳家悉数收编。如此婚配的结果,造就了劳家发展史上的恶性循环。劳家成了方圆百里有名的劣等家族,也因人口优势,几乎在砂子庙占了半壁江山。谁在路上看到个癞头的、瘸腿的,或者兴高采烈自言自语的,大抵姓劳。
在我们县里,遇上哪个后生不争气,老倌子们就说,罢了,以后就到劳家倒插门吧。后生们便深以为耻,气得跳脚。
但据我观察,这劳秀英却是聪明伶俐。哪里都好,就是个头太矮,身高不过一米三,也不认得几个字。但她手脚麻利,积极向上,每年能奖条白毛巾,上写优秀社员。陈大学是个文化人,戴上帽子,看不出头上的败相,也算得模样周正,但为名声所累,娶得个矮子堂客也算是烧高香了。劳秀英一字不识,嫁给知识分子陈大学,自己也觉得高攀。
陈大学有了家庭,俨然男子汉大丈夫,在他堂客劳秀英面前颇有一番架子。遇上气不顺时,会把她朝死里打。劳秀英挨打时,一声不吭,摇头晃脑的,似乎很受用。
挨打之后的某次,娘家的瘸子兄弟,摸上门找麻烦,却见她一脸笑眯眯,照样做饭喂猪伺候陈大学,还问兄弟何事登门。兄弟一听,傻站一会,便不由得一瘸一拐地撤了。
随后,劳秀英发扬劳家女子惊人的繁殖能力,六年中生下五男一女。因条件所限,无力抚养,劳秀英亲手溺死三个。我还记得她亲口说起这事,竟是面带微笑,说女人生崽,可不跟老母鸡下蛋似的,容易得很;生下的若不成器,镰刀一剜,尿桶里一扔,把盖子盖妥,一屁股坐上去,只听得扑通扑通,一会就没了声。我妈那时还在,听得也是倒抽凉气,说你忍得下心。她便手一拍:“我也是没法子呀,免得他们到阳世上吃苦害人!”可见,陈大学那三个出生即遭谋害的儿子,不是残疾便是畸胎。
留存在世的三个,倒模样俊秀,表面正常。生老大时,劳秀英正在喂猪,一桶猪食还没倒完,老大就落在猪槽里。老大后来一直是个火爆性子,常把弟妹揍得鬼哭狼嚎。老二是个女儿,生她时,劳秀英正在棉花地里,一团血肉老是下不来,疼得她差不多晕过去;老三又是个儿子,与我同岁,小学时与我同班同桌。那年陈大学为争取返城,要回城里小住一段,再次怀孕的劳秀英怕他变心,就把老大老二放在娘家,自己大着肚子追过去。不久之后,他们回到砂子庙。陈大学抱着个婴儿,说这是新出生的幺子。他喜气洋洋地声明,再也不走啦。
陈大学虽对劳秀英不好,却极喜欢孩子。
说起他的儿女,那是个个顶呱呱。大的叫卫国,是希望他长大之后有出息,替父充军,打美帝,攻台湾,保家卫国;二的叫卫东,是希望她巾帼不让须眉,去北京保卫毛主席;三的叫陈德满,是功德圆满,志在必成的意思。但是,卫国一出生就是个高度近视,当兵无望;卫东反应有点慢,自小被人欺负,是个老实本分、胆小如鼠的,连保护自己都难。只有老三陈德满反应极快,牙尖嘴利的,却不听话,自小便跟他爷作对。
陈大学也确实为老不尊,闲时四处串门子,像个堂客们似的,最爱说人长短。好在脸皮厚乃砂子庙村民的特质,个个都有天生的娱乐精神。被贬的并不在乎,哈哈一笑便算了事。农忙时,陈大学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浑身喊疼。他在家当着老爷,劳秀英就带着三个孩子下地,回到家还得给陈大学端茶倒水。孩子都是她的心肝肉,她从不直呼其名。在她有限的见识里,三合一、雪花呢、的确良都是好东西。这三样奢侈品便分别成为她三个儿女的爱称。
三合一、雪花呢、的确良都对陈大学恨之入骨,陈大学却毫不计较。他对子女始终是宽厚的。
除了喜欢自家的孩子外,陈大学对邻居的小将,也恨不得视如己出。他爱逗小孩玩耍。谁家小子打针吃药,不肯配合的,他一路过,必定帮着死命按住,谁家孩子不听话,惹母亲追打的,眼看就要逃脱了,被他撞到,一定帮忙逮住。我八岁那年,我妈去世,我大哥刘国田从此不服管教,有一次气得我娭毑要上吊。陈大学实在看不得,冲上来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打得铁塔一样的刘国田直发懵。刘国田不哭,我娭毑倒哭了,抓住陈大学不肯放手,硬要他赔医药费。
有次我写作业,好不容易写完,出去玩去了。夜里回转来,发现薄子被撕去几页。原来是被陈大学撕去卷烟抽了。我气得满地打滚,硬逼着他赔我来。陈大学说:“赔鸡蛋好不?”我说不行,你家的鸡蛋脏。
可也真是的,陈大学家里邋遢,谁经过他家门口都得捂鼻子。他家连猪潲水都比不得别人家的卫生。母鸡下蛋,都是从鸡屁股里拉出来,就偏偏他家的卖不起价。别人家的卖一毛一个,他家的偏只能卖8分。
见我拒绝,陈大学只好说,我写篇作文赔你,曹孟德为何不杀关云长,要不要得?说罢,兴头来了,拿纸拿笔就要开工。但我不肯,说你的指甲那么长,会把我的本子划破。陈大学又说,叫我小子替你写吧。他的小子就是陈德满,与我同班同桌,成绩比我的还好。他是我的崇拜偶像,我同意了。
陈德满小时,像个妹子一样,把个手指头含在嘴里,见了人就躲。他不玩泥巴不爬树,就爱看个小人书,才七八岁年纪,认起字来飞快,最爱谈论岳飞与岳云,还有桃园三结义。有一次,陈大学与我爷喝酒,喝着喝着,两人便开始吹嘘。我端一碗花生米送过去。我爷就说,我家秋满最贴心,将来我还指望她养老呢。我三个哥哥听得直翻白眼。陈主席也不示弱:我那个幺儿子德满呀,长大后最起码是个公社书记。我爷乘着酒兴,噗哧一笑:“这小子不会是捡来的吧?就凭你陈大学,能日出个革命干部?”周围的人也都哈哈大笑。没想陈大学一下红了脸,推推搡搡地要与我爷拼命。我赶忙跳出来作证,陈德满确实特别聪明。陈大学这才算熄火,气呼呼地回去了。
我爷摇摇晃晃,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德满能有么子出息?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的,只晓得胡扯!”
但是,德满在小学时,成绩真的特别优秀。读到初二时,他才开始古怪起来。他曾经旷课一个星期,惹得老师家长到处找,无果。后来自己突然回来,漫不经心地说他去考察洞庭湖了。我们的班主任是个矮胖女人,平时老穿着一条紧绷绷的花裤衩,跑起路来浑身打颤。这么个不拘小节、一团和气的女人竟大发雷霆,一教鞭敲在陈德满的脑壳上,厉声喝道:“癫子!”班主任忽然变成了母夜叉,同学们都大为惊骇。只有陈德满,竟面带微笑。这微笑令班主任颇为不安,说这小子莫非真出了毛病?放学之后,我被班主任派去与他谈心。
14岁的我,沿着河堤找到陈德满时,乃1985年的春天。顺便交代一句,这河叫赤磊洪道,系洞庭湖的支流。两边杨柳依依。与我同龄的陈德满,就坐在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百无聊赖地用卵石掷向奔腾的河水。一颗小石迅速掠过湖面,激起一连串漂亮的水漂。我不由得大声叫好。陈德满歪歪身子,不搭理我。我蹲在他旁边,问他为啥不哭?他说有啥好哭的,他又不是妹子。
我就不知说啥了。沉默一会儿,他先开口:“杨幺是南宋末年农民起义领袖。”我惊讶地问:“你咋突然说起这些?”他的声调陡然提高:“别打断我!”然后自顾自说下去:他生于1108年,只活了27岁。出身雇工,读过两年私塾,后来到船上做帮工。杨幺在洞庭湖周围建水寨,造战船,实行兵农相兼,“陆耕水战”的战略方针,使起义军得到迅速发展。他们平时从事生产,打仗时便登舟作战,采用水陆两栖的战术与官军周旋。他死在现在的铁叉湖,是被岳飞镇压的。
我不信,说岳飞是个大英雄,怎会这么缺德?
他不屑地笑笑,提了一个深奥的问题:“什么叫英雄呢?”我摇头。他对着河水自言自语:“成王败寇?逝者如斯夫?”然后就闭嘴不言。后来我俩又到那棵老柳树下聊过很多次,每次都是讨论杨幺的历史问题。我外婆家所住的小镇,叫子母城,是杨幺的母亲为抵抗官军,率领老百姓修筑起来的,杨母把荣誉归功于儿子,把该城叫做子母城。陈德满则说,附近的万子湖,是因为1万起义军被烧死在湖边芦苇荡里才得名。
陈德满想研究杨幺,功力自然不够,连学习成绩也受影响。陈大学那时老往学校跑,想让陈德满当班主任的干儿子。班主任一口拒绝。陈德满得知,便与他爷大吵一场。他话不留情,说做陈大学的儿子最可耻。陈大学气得吐血,扬言要学杨幺,把这个逆子给砍了。旁边的陈卫国,竟真的去拿刀,却被陈大学一巴掌打在脸上。陈卫国就把老弟给恨上了,怪德满太懒,就故意不给他留饭;又说德满轻浮下贱,最好捆起来丢进赤磊洪道;还怨陈大学偏心,凭啥只给德满买解放鞋!大冷的天,陈德满好多次起床时发现,他的鞋子被他哥尿了个湿透。
衣着寒酸的少年陈德满,心怀异志,不屑与他哥计较。但他从此不好生念书,无论陈大学怎样哄劝,甚至给他下跪,他也不为所动。初中没毕业,陈德满便辍了学。在家也不好好务农,老想着出去闯荡,终于在18岁那年离家出走,这一去便杳无音讯。
陈大学家里从此少了一件的确良,只剩下三合一与雪花呢,自然要凄惶很多。但在外人眼里,陈大学一家仍有许多有趣的故事。
陈德满的出走,使他爷陈大学深受重创。恍惚间,他看到长子陈卫国与女儿陈卫东,跟没事人似的,笑闹不已;矮堂客劳秀英晃来晃去忙家务,像只灰老鼠似地探头探脑,更是不由得悲从心来。他思来想去,认定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娶了矮子婆劳秀英,把劳家的劣等因子硬生生转移到他的命运当中,使他的人生从此打开了极为悲凉耻辱的一页,并且再也翻不过去。他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三夜,终于总结出一个人生感悟。他认定自己前世作孽,才在今生遭报应。要不,以他满腹诗书,与人为善,怎会落到如此境地?既然如此,这辈子他一定要多做好事,多修善缘。
陈大学所谓的做好事,有矫揉做作之嫌。有时半夜起来,去田间巡视,看到谁家的稻田入水口堵塞,他便去扒了;看到田耕路上一堆牛屎,他便大张旗鼓地去铲掉;有时拿把叉子坐在僻静处,目光炯炯地盯住各位过客,嘿嘿发笑。人家吓出一身冷汗,问他这是做啥,他说保护各位安全。陈大学家里穷得叮当响,却还牢记着要支援灾区,支援国家建设。有空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把些用不着的东西拿到村委去捐。
有年中秋,陈大学满脸肃穆地来到我家。我大哥三十多岁时退伍复员,担任了村支书。依照砂子村的惯例,我嫂子李粉花夫贵妻荣,竟当了个妇女主任。
我大哥读书不行,却有官运,年纪轻轻的,风头就盖过了我爷。但他性子火爆,却不顾形象,曾拿着铁锹追得我爷围着鱼塘跑了三圈,从此父子间势同水火,这是后话。但叫人称道的是,他与陈大学之间竟有种奇怪的友谊。别看他们相互之间骂骂咧咧的,其实算得上忘年之交。
陈大学来我家时,我哥刘国田正在吃晚饭,站起来对陈大学热脸相迎,并吩咐我嫂子李粉花收好包裹。可陈大学家淘汰的东西,实在没个好看相。我大嫂硬着头皮接了,等他一转身,便把陈大学的爱心奉献朝垃圾桶里扔。完了之后,我大嫂还反复洗手,显得很娇贵似的。
第二天,陈大学得知,便找到我大哥吵闹,强烈抗议,并要求罢免我嫂子李粉花的妇女主任职务。陈大学破衣破裤破草帽,站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他如此悲愤,吟诗一首:“中秋想起灾区苦,陈某匆匆找国田。没钱捐物有何妨?可恨女人势利眼。”但他是白咋呼。我大哥哪能吃他那套。我嫂子躲在里屋,笑得浑身发抖。实在被他纠缠不过了,我哥冲到里屋,拿毛衣罩手,往墙上狠捶几下,以示镇压。我嫂子便热热闹闹哭将起来。陈大学竖起耳朵,听了半响,这才满意撤兵。却从此没了捐献的兴致。
但陈大学的似火热情,却仍在心头荡漾。某种情绪找不到突破口时,回到家里便一通嚎叫。他是唱歌来着,先是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志气高。长子卫国说,社会主义好不好,关你屁事!你就是一棵社会主义的大毒草!陈大学呵呵直笑,立即妥协,又唱刘海砍樵,捏着嗓子一会女声,一会男声:
(女)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呀!
(男)胡大姐,
(男)我的妻,
(男)你把我比作什么人罗!
(女)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哪。
有一天,他唱完之后,屋里无人回应。想是劳秀英出去打猪草了,长子卫国去犁田了,只剩个慢性子的女儿卫东,坐在屋檐下一边喂鸡,一边看小人书。卫东是陈大学家里的雪花呢,自小反应慢。太阳白花花地照耀着这个大辫子姑娘,使她满心欢喜。
因为家里穷,卫东不要说穿雪花呢了,她小时候几乎衣不蔽体,营养更是谈不上,平时菜里都没几滴油。但不知何故,卫东竟胖得像个水桶。她的皮肤也白,面如银盘。上排牙齿齐整整地爆出,正好啃西瓜。卫东不仅体态丰满,还有一头油汪汪的好头发,又黑又密的,编成两条齐腰大辫子。她自小说话慢、动作慢,但是心肠好、脾气好,勤快,五岁起帮着喂猪、提水、剥棉壳、赶鸭子,还洗衣、做饭样样来得。弟弟德满不听话,她娘喊打,叫她拿棍子,她不是拿根稻草就是拿根毛线,嘴里却骂得真切:“打吧,作死地打!不打将来会坐牢!”乡邻们对这傻姑娘的赞美毫不吝啬。卫东也不自傲,这点比她爷强。任你舌生莲花地夸,她只一句答复:“咱没毛鸟儿天照应呢。”
听到爷有气没力地唱,卫东慢悠悠地骂一句:“老东西烦死人啦,”便继续看小人书去了。只上过三年学的卫东,对故事情节不关心,只关心谁的辫子长,谁的辫子短。为此,她专门备了个三角板,仔细测量,仔细研究。哪怕是相差一丝一毫,也逃不过卫东的火眼金睛。我那时正遇上第一次高考失败,心情不好时会去看卫东,想从她身上学习一种单纯的快乐。我逗她说:“书里面讲了什么呀?”她认真回答:“还是李铁梅的辫子最长!”
陈大学在屋里继续唱,越发地悲悲切切:
三月里来是清明,家家户户挂祖坟,大爆竹三眼铳,鞭子放发是咯样冲。莫道儿孙不孝顺,只怪坟山不做功,我堂堂的秀才落了第,如今是个陌生人,如今是个陌生人。
我驻足聆听了一会,点点头说:“你爷唱的是《张先生讨学钱》,他都唱哭啦。”卫东厌恶地撇撇嘴:“哭啥子哭!家里头又没死人!”
陈大学听到有人说话,便摸爬着起床,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挨到大门口,跟我打招呼:“秋满,你吃过没有啊?”我说吃过了。陈大学又说:“可惜我家德满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哟。”就在这时,东屋里闪出一人,竟是我大哥刘国田。我俩相互一愣。刘国田转头安慰陈大学:“大学叔,你放心吧,后生子丢不了,转一圈就回来啦。”陈大学表示同意,又说可惜你娭毑不在啦。我娭毑这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人称刘杨氏,去世已有五、六年,都快被儿孙们遗忘啦。她活了八十多岁,也算高寿。人死如灯没,有啥好可惜的?我兄妹俩就奇怪了。陈大学长叹一口气,差点把肠子悠断:你娭毑若还在世,我好托她给卫东找户人家呀。二十一岁的妹子,再等几年就老啦。
卫东对她爷冲口说道:“关你屁事!”陈大学好脾气地说:“我还能活几年?未必等我骨头能打鼓了,你才嫁人?”卫东就不吭声了。我哥看看这父女俩,沉默一会,说这事交给他来办。
我大哥自此成了卫东的亲人,进进出出都挺随便,并几次替她力主做媒。却都草草收场,最终无果。有此差点成了的,男方条件还不错,腿有点问题,但脑子活泛,是个木匠。正准备办订婚酒时,却遇到个搅局的。此人便是我大嫂李粉花,她冲进屋里,抓住卫东的大辫子,左右开弓扇了她两个耳光!并骂她是个骚货,肚子怀着野种!
这事就黄了。
我大哥带着卫东回到家里时,我爷拿瓶农药在屋檐下等着他,扬言:卫东肚里的孩子不打掉,他就去死。我爷这人,历来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我哥一把拨开他,黑着脸进屋,却看到我嫂子李粉花正把一根麻绳朝屋梁上搭。我侄子抱着她的腿呜呜直哭。我嫂子这辈子话少,但说一不二。我大哥当即就腿软了。
卫东是陈大学与劳秀英的女儿,怎能怀我老刘家的孩子?到底还是打掉了。我爷出面把这事办妥,回来数落我大哥,并扇了他几个大嘴巴。我大哥一言不发,转身去丈母娘家接我嫂子去了。这个逆子犯下这等罪孽,我爷自是气得够呛,好不容易才昏昏睡下。哪知才到半夜,我听到外面有人群起哄,汩汩如潮水,嗡嗡如蜜蜂。便慌忙把我爷叫醒。我爷起来亮了灯,开了门,不由得惊呆了。门外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跛脚的、癞头的、歪嘴的,全是劳家人。劳秀英的娘家在此集会,替外甥女讨公道的来了。劳姓人在我村占了一半。虽然人多,却是弱势中的弱势,历来靠边站的。这次却受人蛊惑,要跳出来闹事。我爷把我赶进屋,叉腿站在台阶上急问:“你们想怎么样?”
他们张着嘴,傻愣愣地望过来,有几个甚至露出迷醉亲切的微笑。在昏暗的谷坪上,我爷以一人之躯与他们对峙良久。老眼昏花中,我爷却看到他们各人手里握着家伙,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爷再问一句:“你们想干什么?”仍是无人回答。我爷不是怕死之人,但是他无法面对这片慑人的沉默。如果被某个微笑着流口水的砍到,就算被鬼砍了。弱势的劳家人,如果真的勇猛起来,几乎天下无敌。不为别的,就为他们中有几个,杀人放火都不用负法律责任。我在屋里,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直跳。我爷开始腿肚子发抖,几乎尿了一裤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代表整个砂子村向劳家投降乞好。自此,砂子村的历史被改写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劳家人威风凛凛,刘家人大气不敢出。
投降还不算,我爷跑到乡政府,大义灭亲,把我大哥刘国田给告了。我大哥刘国田的仕途便到此为止。刘国田一急,操起一把铁锹,就要与我爷拼命。可怜我自以为德高望重的爷,六十多岁了,弓着老腰,被儿子撵得围着鱼塘跑了三圈,直喊救命。邻居们都看着好笑。只有陈大学出来拉架。陈大学显得很开明,说,老哥,你这事办得好。
没有人理会卫东。一个月之后,还是我嫂子李粉花贤良,叫亲戚替她做媒,尽量往远地方嫁。终于在邻县替她找了个人家,那男的嘛,其他都好,就是个豁嘴,家里穷点。
那次相亲,我也陪同前往。一到那户人家,我几乎两眼发黑:这算什么人家呀,比陈大学家里还要不如。但是卫东活跃得不行,见了男的,叫叔,见了女的,叫婶,90度一个鞠躬下去,把左邻右舍惹得捂嘴笑。见了小孩,大把撒糖,急问:“还要不要?”小孩说要。她一摸口袋,没有了,返身便进屋,从后门出去闯到菜园子,把才结出来的一寸多长的冬瓜,乒乓球大小的南瓜,揪了个精光,拿来招待各位。男方的老娘并不老,也是个豁嘴子,牛高马大的,蹲在灶下烧火。大家都说,这妹子还算灵泛。老娘面目狰狞,口齿不清,回答得倒利索:“管她灵泛不灵泛,会张腿,会生孩子就中。”刚说完,就有小孩子进来报告,不得了啊,不得了啊,新姑娘卡在水泵里出不来啦。
我大吃一惊,率先跑出去找。原来卫东贪玩,与那帮孩子捉迷藏,躲进水泵里动弹不得。几个壮劳力按头的按头,拖手的拖手,硬是拽不出来。我嫂子气得跺脚,使劲拧她的耳朵,直骂她丢人现眼不争气。我赶紧挡住卫东的脸,卫东哭得梨花带雨,死了爷娘似的。最后有人把水泵切割开来,她才得以脱身。
一个月之后,卫东进了这家的门。陈大学家的雪花呢就此托了终身。
依照我地民俗,女子出嫁,都是由为娘的陪着走,哭起嫁来方便。但陈大学嫌堂客拿不出手,便亲自出马,替卫东送亲。卫东出门时,我嫂子提醒她:“哭啊,快点哭!”
于是卫东拼命龇牙咧嘴,却挤不出半滴眼泪。最后我嫂子无奈地说,唱一支“离娘歌”吧。但卫东却念出一大段“麻雀生蛋粒粒滚”来。这词我现在还记得,可算是最有意思的一段民谣。
卫东念道:麻雀生蛋粒粒滚,又说哥哥不买粉,买得粉来不会搽,又说哥哥不买麻,买得麻来不会切,又说哥哥不买笔,买得笔来不会写(念 xia),又说哥哥不买马,买得马来不会骑,又说哥哥不买皮,买得皮来不会硝,又说哥哥不买刀,买得刀来不会磨,又说哥哥不买鹅,买得鹅来不会杀,又说哥哥不买鸭,买得鸭来不会连(拔毛的意思),又说哥哥不买田。买了田,把鸭连,连了鸭,把鹅杀,杀了鹅,把刀磨,磨了刀,把皮硝,硝了皮,把马骑,骑了马,把笔写,写了笔,把麻切,切了麻,把粉搽,搽了粉,麻雀生蛋粒粒滚。
这段民谣里的女主角非常刁蛮难缠,但她有个宠她的情哥哥。卫东就这样一路念叨着,在她爷陈大学的陪护下,走向了她的婚姻生活。
陈大学送亲回来,劳秀英端着个猪食瓢子,靠着门框笑得兴高采烈:“他爷,你回来啦?”话音未落,被陈大学一脚踹到在地:“都怪你这老猪婆!害老子一世还不算,还害了儿女!”劳秀英就地一滚,利索地爬起,手一摊:“怎能怪我?”便喂猪去了。陈大学发泄完毕,冲到屋后痛哭一场。他这一哭,声音巨大,荡气回肠。惹得邻居们都来看热闹。陈大学不管不顾,哭得非常投入。众人听得纳闷,他哭的不是卫东,而是自己悲惨的命运,还有幺儿陈德满。德满哦,爷对不起你哦,我可怜的儿。
德满可怜吗?陈大学的长子陈卫国耸耸肩膀,吹着口哨,说有啥可怜的?穷家败相,走了还好。
他说这话时,戴着副墨镜,白汗衫,牛仔裤,个子高高,玉树临风的,非常牛逼。但是熟悉的人都知道,卫国的视力越来越差,找堂客找得心急上火。
他很勤快,后来四处打工。先后去过广东、福建、上海、山东,睁着他那双高度近视眼,干过各种费力活,却赚钱极少。在外部世界模糊一片时,他总算逮住了最后那点光明。他学了盲人按摩,又带了个女同事回来。女同事不消说,眼睛也有问题,却只是个单眼瞎。长相也还不错。两人都戴着墨镜,穿着时髦,挽着手在村里转,看起来跟阔佬还乡似的。他们很快结了婚,在镇里建了房子,开起了夫妻按摩店。砂子庙镇这些年发展旅游观光,城里人鬼事都没,就想着到这里转悠,一来二去的,卫国的按摩店很是红火。卫国堂客普通话讲得好,又头脑灵活,很快把生意发扬光大。
我爷说到这里,掩住嘴不说了。我说,何必遮遮掩掩。在我的鼓励之下,我爷又继续话题。
卫国堂客开始搞色情按摩,招来了不少野男人。卫国反正看不清,索性装聋作哑。天天坐在家里数钞票,有时甚至显出财大气粗来,把一叠钞票握着,拿打火机作势要点,说老子要烧死砂子庙的王八蛋。王八蛋们便放肆鼓劲:“那是,你这钱不干净嘛!快点烧掉是好事呢!”卫国却不上当,打火机一扔:“操,这钱怎么啦?未必买不得肉?打不得酒?管他娘的!”堂客干着赚钱的事业,卫国很是受用。倒是陈大学沉不住气,有次半夜三更带了人去捉奸,却被儿媳妇泼了一身尿。
儿媳妇是个厉害角色,叉着腰从此不许陈大学登门,并且喝令卫国与他爷断绝父子关系。卫国听堂客的,也说他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是个老厌物。卫国堂客对婆婆劳秀英还算不错,给她买了很多地摊衣裳。劳秀英好脾气,手脚不停地做,对儿媳妇百依百顺。为讨儿媳妇欢心,劳秀英不但不理会陈大学,连女儿卫东回娘家,也不许她多呆几天。有次卫东一身是伤地回来,还没开腔,劳秀英就劈手给了女儿一个大嘴巴:“你个蠢猪婆!婆家打你几下你就不得了啦?老子被你爷打一世,不也过来啦?你过了今晚快点走!小心你大嫂不高兴!”
卫东被打蒙了,答了声“噢”,在屋里转了转,竟真的起身离去。
陈大学躺在床上喊腰疼,隔着窗户问女儿:“雪花呢啊,给你爷带好吃的没有?”只有风声撞击着窗户,哐哐作响。卫东就这样孤零零地走了。我爷得知,带了几个人沿着河边追过去,却只找到卫东一只鞋。很多人都说,惨啦,怕是跳河啦!
然而卫东并没跳河,过上半年,又回了娘家。牵着儿子李学优,卫东走得器宇轩昂,肚子明显凸出,对人说又怀上啦。这次,她是被嫂子接回的。嫂子有求于她。家里出了点麻烦事。模范婆婆劳秀英常说,儿子嘛不争气,媳妇却当真是个好媳妇,只稍微偷点人,也不算罪过。但是,这次儿媳妇偷人偷出问题来了。
她的按摩店里收留了一个外地男人。这个男人经常与她出双入对,还常帮他们家干农活。陈卫国还常跟他一起喝酒划拳来着。一对男女经常在他眼皮子底下风流快活,他跟没事人似地。但是时间一久,他堂客竟要跟这男人浪迹天涯。堂客态度坚决,说走就走。哪知刚收拾好行李,就有公安来敲门,将那男的捆了个结实。原来那个男的是个逃犯,杀过人的。砂子庙村赌风日盛,男女老少都忙着打一种叫“鬼胡子”的纸牌,没空管人闲事。一个杀人犯在此逍遥几个月,竟没一人看清他的长相。
野男人的底细,陈卫国早已知了,只为着家里多个不花钱的长工,便没去告发。堂客反正有这点嗜好,偷谁不是偷?陈卫国一直装聋作哑,由着堂客胡搞,却也还有自己的底线。男人被抓走了,卫国堂客也被带公安走。她抵死不承认窝藏,卫国揭发有功,又愿保她无罪。所以被关了三个月之后,堂客被释放。那个男人被依法枪毙,女人的日子却没那么好过了。卫国的狠,算是被她看出来了。这男人抓她个把柄在手里,时时可一招致命呢。媳妇开始老实起来。轮到卫国抖威风了,学他爷陈大学的样,把个堂客往死里揍,说这臭婆娘道德败坏,要打她个全盲呢。堂客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此地人缘一塌糊涂。只有一个婆婆劳秀英,自始至终向着儿媳妇。婆媳俩在家轮流挨打,常抱头痛哭。
卫东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力劝兄嫂和好,自己却不想回去夫妻团圆,说是害怕婆婆把肚子踢坏。她怀孕已有四个月了。嫂子这次替小姑撑腰,劝她留下,安心安意待产。
家里人个个自顾不暇,陈大学如此寂寞,就开始挑衅闹事了。
陈大学此时不知怎么存了一点钱,很了不得。他先是想考验一下家人的品德,于是故意把钱放在某个角落。过一天再去验证,果然数目不对。陈大学就相当地激动,又把钱藏在被子里,从此犯了疑心病,一会儿怀疑堂客偷了,一会儿怀疑儿媳妇偷了。这婆媳俩心怀鬼胎,一双眼睛瞟来瞟去净是贼光呢。
一个月来,婆媳俩都不搭理他,他就把矛头对准女儿卫东,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必回来害人?卫东是个慢性子,夹菜慢悠悠没个完。有一次,陈大学实在看不下去,便起身夺碗:“金窝银窝都要吃穷啦,老子养不起这么多张嘴!”
卫东一声不吭,照旧吃她的。卫国倒看不下去了,一碗饭洒在陈大学脸上,还把桌子掀了个底朝天。
陈大学的悲愤可想而知,大张旗鼓地要寻死。陈大学要死就死吧,可偏要闹腾出动静来。
一次是找我爷借高条凳子,问他干啥?他说你家凳子高,老子好拿去踏脚上吊。我爷就把他轰出去了;一次是蹿水,跳到家门口的小水沟里,蹲下去都淹不死,只是作死地哭喊。他一双儿女都动作斯文,卫国叼着根烟吸完,卫东扎好头发,才慢慢卷裤脚,好半天才拉他爷上来。
大冷天的,水寒刺骨,陈大学冻得浑身发抖,不由得仰头悲号:“天哪,睁开眼看哪,我生了两个忤逆子呀。何不打雷劈死个猪日的呀!”兄妹俩把头转向一边,笑得直打颤。陈大学便出语威胁:“我那孝子陈德满要是看到了,会活活撕掉你们的皮!”劳秀英在岸上纳鞋底,冷不丁来一句:“你指望德满?德满要在这里,会把你按回去继续淹呢,个老不死的东西!”陈大学立即哑口无言。
后来陈大学又自杀过几次,最后不了了之。大家等着看热闹呢,都说老东西何不再死一次。陈大学跳脚大骂,死你娘的个逼。
陈大学安静了好些天,砂子庙的人们都陷入无聊之中。打牌的仍然打牌,偷人的也赶紧偷人。砂子庙的幸福时光,就这样分分秒秒地飞逝而过,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只有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对陈大学也不例外。他却是畏寒畏暑地为四季发愁,一天到晚骂老天爷瞎了眼。把他留在砂子村这鬼地方,跟个蠢婆娘劳秀英捆在一起,这一世何时过得完?
有次,我爷去他家串门。他拉住我爷不撒手,嘴里念叨他那的确良陈德满,说悔不该在德满走时,拿着菜刀追了他好远,还口口声声喊,当年杨幺可以杀子,未必我陈端阳就杀不得?德满呀,德满,你如还在人世,可千万得赶回来,咱父子相见后,我好咽气见阎王嘛。
陈卫国吼道:“还念着他呀?你生得贱吗?好歹你养了他十八年,他要有良心,就该接你去养老!”陈大学小声辩解:“德满是你老弟……。”陈卫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老子没这个老弟!他哪天回来,谁也不许给他开门!”
卫国如今是一家之主,一双茫然的眼睛透着凶狠。其余人便大气都不敢出了。但是卫国对妹妹卫东颇为照顾,说那样的婆家何必舍不得,倒不如离婚另嫁呢。
他这话说得轻巧,婆家嫌卫东傻,真要休了这门媳妇,却是万万不肯的。不久之后,婆婆、老公来接卫东回去。自是遭到了拒绝。婆婆语出惊人,说要离婚可以,卫东得赔偿男人的青春损失费。卫东大腹便便的,口气却硬,桌子擂得咚咚响:“他有么子青春?一开始就跟个糟老头子似的,他还青春!”
心眼实的人说话不含糊。砂子庙村民爆发出哄堂大笑。豁嘴男人满脸皱巴,的确老相,但若说没有过青春,那也是纯属污蔑。婆婆便拍手拍脚地喊起天来。那男人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不肯走,说陈卫东不指出其他缺点,他坚决不服。
这话倒把卫东难住了,她反应不过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你的缺点是又穷又丑,改不了的,指出来有个屁用!”这狠话斩钉截铁,出自陈卫东的堂客之口。
任他水漫金山,这个厉害堂客竟一招退敌。如今的陈大学家,已是今非昔比。托了儿媳妇的洪福,三层高的楼房住着,衣裳件件都新,吃饭餐餐有肉。豁嘴男人一听,竟就此露怯,母子俩哼哼唧唧,牵着卫东的大孩子李学优走了。
听到这里,我插嘴道:卫东呆在那样的婆家,也确实太苦了。这不,傻人有傻福,竟修得个好嫂子,肯出来替她撑腰。
我爷叹口气:这卫国堂客原来另有算盘,她要把卫东嫁给她一个光棍表兄。
这表兄40多岁了,没成过家,巴不得娶上个怀孕的,他好做个现成的爹。改嫁是大事体,何况卫东还没离婚。陈大学便说,好女不嫁二夫。二十五岁的当事人卫东,腆着肚子,心无旁骛地吃着西瓜。她的龅牙正好派上用场,一会儿一块,一会儿一块;她吃起饭来更是吓人,跟移山填海似地往肚里灌。卫东的娘与哥嫂看在眼里,方晓得这是个活佛,请来容易送走难呢,便催着卫东快点嫁人了事。
卫东素来没个主意的,听她嫂子把那表兄说得花朵儿似的,不由不动心。几天之后,便挺着肚子跟了哥嫂去相亲。哪知才到省城,便死活不肯上火车。问她何故,她说想她那个老大了。老大刘学优是个儿子,卫东突然明白过来,如果就此远嫁,这辈子就见不着学优了。嫂子气得发疯,当时就翻脸不认人了。她冷笑一声,对卫国说,你带你老妹回去可以,我走我的。卫国不明白。堂客说,有啥不明白的,我与你缘分尽了。卫国耍了几个月的威风一下变没,他怎能没这个堂客?于是夫妻二人就把卫东死命拉上火车。
卫东此去,具体场景无法描述。只知道三天之后,卫国两公婆先行回来了。再过八个月,卫东肚里的孩子早已落地,就跟随她的新丈夫回娘家。当他们抱着个婴儿在村口一出现,众人就惊呆了。那个男人什么样子,我爷摇头,拒绝形容,不说也罢。
反正这次卫东无论如何不肯走了。自己的爷娘、哥哥叹气连连,不好强逼,嫂子却不依,一天到晚敲敲打打没个好脸色。
陈大学此时正忙着自己的精神追求,那就是以他60岁的高龄,正积极争取入党呢。家里人都不搭理他,他便每天早早出门做好事、关心社会。村支书拿着他的入党申请书,表扬道:“字写得不错啊!”陈大学立即满脸放光。村支书笑得几乎背过气去。
众位牌友说:“何必这么小气?陈大学不容易,你就给他个预备党员过过瘾嘛。别留着个名额当香饽饽!”村支书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怎能拿这事开玩笑!”
村支书自然不姓劳。姓劳的,还是很把陈大学当亲戚看的。劳秀英有个侄媳妇,男人劳癞子去广东打工了。侄媳妇力短身亏,农活上忙不过来,便时常到姑姑家求助。劳秀英看不起娘家,总是一口拒绝。
倒是有一次,陈大学起了恻隐之心,自告奋勇去支援生产。陈大学在家反正是个废物,家人不指望他。要去帮忙就去吧。对陈大学的光临,侄媳妇表示热烈欢迎。一会倒茶,一会递毛巾,又煮了茶鸡蛋来招待贵客。陈大学累死累活忙乎一天,侄媳妇便张罗着,叫孩子来给姑爷爷捶背。劳家的孩子个头矮,搭个板凳跪在陈大学身后,兢兢业业地伺候,顿时把个陈大学感动得热泪直流。
陈大学流淌着感动的泪水,哼着“刘海砍礁”,屁颠屁颠回家去。
回到家里,劳秀英与儿子媳妇,正在打鬼胡子牌。陈家的楼房高大威武,屋里光线柔和,劳秀英在儿子媳妇的簇拥下喝水吃桃的,显得分外尊贵。干瘦如猴的她,简直就是个齐天大圣。陈大学站在屋檐下,屏住呼吸,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但是他们什么也没说。打完牌,劳秀英忙着去做腌鱼,卫国两公婆上楼睡觉。当他们跨上最后一级楼梯时,发出了惊慌的尖叫。
卫东喝了农药。卫国夫妇赶紧把老妹送镇医院抢救。陈大学一身泥一身汗,急匆匆跟着,才走几步,又返回,端起一碟熟黄豆朝兜里倒。旁人诧异。陈大学解释,抓把黄豆慢慢吃,好熬过这一夜呀。拖拉机手一脚踢过去,这个老东西!这才把拖拉机开动了。劳秀英留下看家,继续剖鱼。三个小时后,劳秀英腌好鱼,洗好衣裳,又收拾好屋子,抱了那女婴赶到医院,雪花呢卫东已经直挺挺了。
卫东就此香消玉殒,家人干嚎一阵,日子还是得过。陈大学也不要求入党了,倒迷信起什么功来。有点病痛也不再喊,说要靠练功痊愈。有时练着练着,就发起愣来。在砂子庙,陈大学唯一的朋友就是我爷了。可我爷这人,表达友谊的唯一方式,就是对陈大学极尽挖苦:“女儿都死了,你咋还活得有滋有味?”
陈大学却不生气,反而跟我爷谈起人生感悟,说人过六十,再活下去本来就是罪孽,听说人家苏联,超过六十岁的,都要抓去枪毙呢。我爷吓一跳:“苏联可不就是法国?”陈大学很认真地纠正:“改名了,现在叫联邦德国。”
然后陈大学开始自言自语,等我家陈德满回来,我就可以死了。
我爷说到这里,问我,苏联现在到底叫啥?我笑了,鼻子却开始发酸。我爷却笑出声来,说其实他早悟出来了,人嘛,越老越怕死,越苦越想熬。我说:“就是啊,人人都在苟且偷生,并且还要找出最好的借口。”我爷皱眉了,敲着桌子囔道:“秋满,真看不出你,能把话说得这么狠!砂子庙喂出来的都是狼吗?”我爷眼一闭,利索地做了个痛苦表情。我就不敢吭声了。我爷叹口气,从沙发上站起,到洗手间转了一圈,回来时神情舒畅,笑得像个菩萨。他靠近我的耳朵,神秘地说:陈大学念叨陈德满,陈德满果然回来啦。
我正喝茶,大惊失色之下,玻璃杯子哐啷一声掉落在地。我爷惊起,眨巴着眼睛看我。我把头一扭,望向窗外。看到一只麻雀飞过来又飞过去,一大群麻雀飞过去又飞过来。一瞬之间,我泪如泉涌。我连忙拿毛巾捂住眼睛,说爷,我头晕,去躺会儿,明天再讲吧。我爷点头应允,却在客厅来回走,不住念叨:世人都说儿子好,我看闺女才是宝。陈大学这老东西,三合一、的确良都穿不着,却不晓得心疼他的雪花呢。
我走进房间,女儿正翻看我学生时代的相册,忽然吭吭直笑。她捏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妈,你那时也早恋吧,你旁边这个男同学,看你的眼神不对劲哦。”我这女儿现年12岁,民主教育的结果造成了她的没大没小、口无遮拦。我劈手夺过照片,一看,是一张六人合影,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照的。那个盯着我傻笑的,正是陈德满。当时他早已是个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而我,正准备参加高考。几个初中同学在我房里相聚,只有他叼着烟,不住打哈哈,尽量做出一副老练的样子。
十八岁真好。我们平生第一次喝了啤酒。喝完酒,其他几个同学都走了,陈德满磨蹭着落在后面。他对我说,我写给他的信,他全看到了,他也是喜欢我的,可他有自知之明。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永世不得翻身。对谁都是高攀呢,没准将来也找个一米三的白痴。
他咬牙切齿地说罢,转身要走。却被我一下抱住了腰。我告诉他,我不会嫌弃他的,我们是青梅竹马。他一下僵住,然后浑身颤抖,反手搂住了我。
就在这时,房门被一脚踢开,我大哥刘国田冲进来,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陈德满跌倒在地。我大哥又踢了一脚,然后咆哮着问我,是谁主动的。他脸色铁青,似乎要掐断我的脖子。我犹豫了一会,胆怯了,指了指陈德满。陈德满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低头看着我。那怀疑、绝望、倒抽凉气的眼神啊,二十多年之后仍让我内心发抖。
当天晚上,陈大学家里吵得天翻地覆。陈大学一激动,指着陈德满要他滚。陈德满倔得很,竟真的夺门而出。陈大学更气,嗷嗷乱叫着,拿起菜刀就追。这一追,就把陈德满追得无影无踪,从此杳无音讯。
陈德满给我寄过一封信,发信人地址不详。说他恨砂子庙的一切;他恨这个家庭;他也恨自己身上流的血。他要找个地方去遗忘。
我表面上无动于衷,但学习成绩急速下降。原本年级前十名的我,复读一届才考上大学,挑的还是自己不喜欢的教师专业。毕业之后,我先去边远山区支教。三年之后,我到了广东,加入了打工大军。陈德满要遗忘一切,包括我;而我,则发誓要在孤独中忏悔,洗刷自己的灵魂。可是这世上的人啊,又有谁能真正自省?我刘秋满其实与大哥刘国田一样,历来就是个善于自保,善抓机会的人。我很快与一个男同事结了婚。南下打工族,在时代潮流中大多数只能随波逐流,做那走一步看一步的水草;成为中流砥柱,能彻底把握命运的又有几人?历尽曲折之后, 我俩竟都混得不错,他考了公务员,我进入中学执教。作为外地人,这是极不容易的,可算是苦尽甘来。可是,如今的我,却因中年困惑而抑郁着,一点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也会让我患得患失、辗转难眠。那个曾刺痛我心脏的陈德满,却差不多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此时此刻,我无法再保持平静。夜已深了。家人早已入睡。我从卧室跨进客厅。月光映照在客厅里,使我的影子显得有些瘦硬修长,迟疑地晃动着,在地墙相接的地方拦腰折断。我下意识地伸手探探,似乎怕我亲爱的影子发冷发疼。那影子轻盈苗条,而我本人却是虚胖身材。我踮着脚,像只蠢笨的企鹅,摇摇摆摆地走到沙发前,平躺下来,头发像水草一样散开,一缕一缕的垂落在地上,像死去的蛇。陈德满啊,我已青春不再,而你,怎么样了呢。
整晚无眠。第二天,我没去上班。我爷很担心,说年纪轻轻的,怎会睡不着?两眼一闭,就当死了一样。我说,是啊,再醒来便像是死里逃生。我爷叹口气,就又说起了陈德满,出去这么些年,再回转来不等于就是重活一世?
陈德满此番回家,成为砂子庙历史上的大事件。
他在外转一圈回来,由一个18岁的懵懂少年,变成了三十六的壮年男子。当时出门孤身一人,这次却是一家三口。陈德满是开着小车回来的。我爷还利索地说出了那小车是辆桑塔纳。现在的农民,真是今非昔比。
家家户户奔走相告,热情洋溢地接待了他。陈德满这些年在外做了些什么,大家无从知晓。他发福了,挺着个将军肚,围着个铮亮的腰包,走起路来一步三摇的。见到乡亲们,连连打招呼,伸手来握,不论男女。德满还说感谢我爷这些年对他家的照顾。我爷忙说羞煞个人,莫提,莫提。德满呵呵一笑,果然不提了,却谈起我哥,凶巴巴地问,刘国田那个杂毛去哪里了?
我爷慌了,晓得德满这是替他姐姐出气呢,竟不知如何应付。德满说罢,伸手去掏腰包。我爷屏住呼吸,牢盯着那只手,心都悬到嗓子眼上了:未必是掏枪?这家伙这么多年没回,莫不是落草为寇啦?有人赶紧解释,国祥在广东呢,也是难得回来一次。
但紧接着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德满掏出来的却是一叠钞票,开始每人两百、两百地发钱,见者有份。劳秀英在旁边看得肉疼,不住说:“行啦,行啦。”陈大学却摆手摇头地喝住堂客:“你懂个啥?个文盲土包子,尽他妈放屁!”劳秀英翻翻眼睛,一蹦一跳地去厨房了。
剩下陈大学与德满一家子守着电视枯坐。德满的堂客穿得妖里妖气,一张脸绷着,没有半点皱纹,却又看不出年纪。她大方得吓人。一个初来乍到的女人家,竟反客为主,对陈大学说:“爷呀,喝水!”陈大学便喝水。又说:“爷呀,你吃花生。”陈大学便吃花生。水喝完,花生吃完,两岁多的孙子摇摇摆摆走过来,狡猾地盯住爷爷发笑。陈大学便伸手去抱他,却被小子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耳光响亮,陈大学的老脸麻辣火烧,心里却欢畅无比。后来他对我爷说:“这个龟孙子,调皮捣蛋,力大无穷,跟哪吒有得一比,我陈家总算有了个优良品种!”
卫国堂客没有生育过。陈德满的儿子是陈大学唯一的孙子,全家的宝贝疙瘩。这孩子面红齿白的,漂亮得像个善财童子。他极为顽劣,在此横冲直撞。把全家老小都扇遍耳光之后,这孩子却闹着要回家去。问他何故,他说奶奶太矮了,爷爷跟疯子似的,屋外还有好多丑八怪盯着他看呢。小孩子一语中的,陈大学冲出屋,把窗户上趴着的劳家亲戚悉数赶走。然而,德满在这屋里睡了一晚,还是启程走了。他说,股市行情不好,得回去盯盘。走之前,德满到我家看望了我爷,握住我爷的手,很有风度地拍我爷的肩膀:刘爷,刘秋满可好?她的电话是多少?
我爷近几年记性不好,哪里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忙说,我去找,去找。等他找到我的名片,德满却被他堂客架着走了。两人一路拉拉扯扯,他那个堂客凶得很,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刮子。我爷大惑不解,低头看看桌子上一条白沙烟,撕开一看,里面夹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陈德满,到底还是记得我。
陈德满突然出现,又迅速离开,而且拒不说出自己住在哪里。陈大学对我爷长叹:“我陈家门槛低呀。德满还记恨我呢。我悔不该那时拿刀追杀他呀。”我爷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只管吃好喝好,想这么些没用的干啥?你几个儿女里,最可怜的还是卫东。她的孩子呆在这里,你可得好生关照。”
陈大学想想,便点头称是。
卫东死后,留下一个女婴,叫李学好。后来卫东的儿子李学优也过来,呆在外婆家就不肯走了,说他后妈拿火钳烫他呢。卫国夫妻都去了广东开盲人按摩店。学优与学好就跟着外公外婆,倒填补了他们的寂寞。老俩口对孩子很是上心,打舍不得打,骂舍不得骂。男孩倒老实孝顺,女孩却被惯野了。刘学优初中才读了一年就惙了学。抓蛇逮青蛙,换点钱从不掖着藏着,过年过节还带着两个老的下馆子。陈大学在世时,广东荔枝也吃过,新疆哈密瓜也吃过。有时捧个人头一样的东西,插根吸管慢慢吮,从日出到日落,还不见完。我爷认得,那是海南产的椰子,故意问:“大学,又吃啥好东西呀?”陈大学头一歪,偏不说,咬牙切齿地炫耀:“老子呀,就是要馋死你这猪日的家伙。”刘学优就在一边憨笑,露出一口白牙齿,更显得一脸黑。
刘学好17岁就跟人跑到河南,生了一个儿子,交给她婆婆带。自己进城给人当奶妈,据说来钱挺快。我爷来广东之前还见过她,打扮得挺洋气,嘴巴也甜,常给劳家的亲戚买糖吃,只是与她外婆处不好,重手重脚地替曹秀英捶背梳头,一口一声“老不死”。至于陈大学,则在今年端午节那天作古。
陈大学系自杀身亡。他的死怪不得别人,只怪他为老不尊。
端午那天,陈德满又回来了,这次是孤身一人。老大陈卫国两公婆也回来了。劳秀英泡了粽叶,又与儿子媳妇一起打鬼胡子牌。陈大学在外游荡一天,讪笑着走进来,干咳一声,说要开个家庭会议。但他的话没人理会。事实上,这么些年来,陈大学早已失去了他的家长地位。他说啥等于就是放屁。此时此刻,陈大学唯一的选择,就是默默地走向厨房,把门关上。
大家继续打牌。天很快黑下来,陈德满叫肚子饿。劳秀英急匆匆地赶去做饭,却发现陈大学坐在灶下,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的老妻,并叫了声:“秀英!”然后朝她走过来。劳秀英骇然,倒退一步,转身就逃,一步三跳地窜到客堂,大叫两个儿子救命。
卫国与德满闯进厨房,要阻止爷的暴行,却见陈大学正笑眯眯地摆筷子。
面对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大家都瞪大了眼睛。陈大学竟会做饭?
一家人沉默地围坐在餐桌旁。吃着、吃着,陈大学突然一笑:“我有事要宣布!”
陈卫国不耐烦地说:“你有话快讲!别影响人家吃饭呢。”
陈大学把嘴里的肉吐掉,解释他这几年单相思,爱上了一个女人。家人面面相觑。劳秀英起身替他倒水,又拿毛巾给他擦汗,问是哪个婊子婆。他轻描淡写答道,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对门的侄媳妇。陈卫国两公婆、陈德满、李学优,笑得直打颤。劳秀英赶紧关门掩窗,沉声说快点闭嘴,羞煞个人也,你土埋半截的人了,神里神经的,人家会搭理你?她早就跟我说过,不要你再去她家了。陈大学便不吭声了。
这餐饭,陈大学没有吃完,便回自己房里早早睡了。第二日,太阳升到树梢上。陈大学还没起床。劳秀英去敲门,不开。大儿子卫国说:“别理他,莫惯坏这个老东西!”下午劳秀英又去敲,仍无回应,便问幺儿德满怎么办。德满回答,随他去吧。到了晚上,劳秀英临睡时,想想不对头,便冒着挨打的危险,叫外孙刘学优把门劈开,发现陈大学已经冰冷无声息。
老拿自杀来唬人的陈大学,到底还是寻了短。
家人给他换衣服时,发现其口袋里缝了1800块子孙钱(我们老家的风俗:死者留给子孙的贴身钱),并留下遗书一封。遗书上写着,陈德满并非他的亲生骨肉,而是当年进城时捡来的孩子。陈德满当即愣住。他这么多年漂泊在外,与自己的出身奋勇搏斗近二十年,自以为悲壮不已,却原来是白咋呼一场。
命运跟陈德满开了个大玩笑,叫他哭不是笑不是,就一人出钱,把丧事办了。陈大学的道场做得很风光,哭丧婆都请了十多个。花钱足,孝子多。光是劳家晚辈,就有一百多号人来送葬。沿途尽是披麻戴孝者,哭声震天,浩浩荡荡的好不排场。劳秀英不顾搀扶,像个泥猴子似地起跳,拍打着棺材惊天动地嚎哭着,一声高过一声地叫唤:“老倌哪,老倌哪!”声声凄切,响彻云天。正逢一群小学生去野炊,追赶着送葬队伍看热闹。调皮的学生听着好玩,劳秀英每喊一声“老倌”,他们就很配合地应答一声:“哎!”
陈卫国、陈德满起先表示愤怒,听着听着却到底忍不住发笑。他们一笑,连哭丧婆都哭不下去了。于是,在大家的欢笑声中,陈大学就此入土为安。
我76岁的爷讲到这里,长吁一口气:“老喽,老喽,要走就走吧,七老八十的,活着就是个混吃等死。”
陈大学一死,陈德满晓得自己不是亲生的,反而留在砂子庙住着不走了,说要盖个敬老院,把劳秀英与劳家的老弱病残全供养起来。如今,他很有些钱。陈大学在世时,德满不肯回报爷娘,现在倒要做慈善了。
我爷说,陈德满离婚了,儿子没跟他。有人问他怎舍得放手,又不是养不起。你猜怎么着?他连连苦笑,说一直以为自己遗传基因差,就没敢要孩子。原来那孩子不是他亲生的。以后他也不想要了,要一心研究杨幺呢。
自以为后继有人的陈大学,死到临头都没想到,陈家最终还是要断子绝孙。
我爷摇摇头:“可惜了德满一表人材!”然后抖索着掏出一张纸条:“这是陈德满的电话号码。你要看到合适的,就替他介绍一个嘛。还有,他想写本《杨幺传》。你不是作家吗?帮他指点指点!”
我把纸条收了,拿起电话就要拨,但随即又放弃了。我说:“爷,暑假不快到了吗?我得抽空回一趟砂子庙。”
我大哥刘国田听说我要回老家,立即在电话中表示,要与我一起走。我说,你忙你的生意嘛,凑啥热闹。刘国田说,爷老朽了,得回去把墓地挑好,免得到时慌手慌脚误了事。我哭笑不得:“你呀,尽说些不中听的话。”哪知我爷得知,竟两眼放光,说:“刘国田总算还有点良心,肯替我考虑这个。我这把年纪,最怕死在外头。要说墓地,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把你妈也迁到一块,就在陈大学旁边挑个向阳坡。陈大学跟我最熟,到时好结伴打鬼胡子牌嘛。”
暑假很快就到了。我与大哥刘国田,扶老搀幼地坐火车、搭的士,回到了老家砂子庙村。就在我们经过一座漂亮精致的三层楼房时,看见花里胡哨的一团,一蹦一跳地出来。我女儿惊叫:“孙悟空!”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劳秀英,穿得极为艳俗,却越发显得矮小,身手倒敏捷,像只老猴子。她急匆匆地向我们迎来。“这是秋满吧?”她说,声音尖锐欢喜,一把抓住我的手,又把脸转向我大哥刘国田,悄悄禀报:“我家陈德满说迟早要找你呢。”我大哥明显缩了一下脖子,笑得很勉强:“那好,那好。”
我问:“德满在哪里?”
她朝屋后指:“那边。”
我一步步走向她手指的方向,看到屋后的鱼塘边坐了七、八个男人,各戴一顶草帽。他们一字儿坐好,齐刷刷地摆成长龙阵,趁着凉风习习,在此专心钓鱼。这些人大多个子矮小,拱肩驼背。只有最中间那个,腰板笔直,正襟危坐,明显高出一大截,显得特别打眼。
我注视着这个孤独的背影,清清嗓子,喊道:“陈德满!”。那人身体一凛,却依然注视着水面。除了他,其余的几个悉数回头,满脸混沌茫然,全是劳家人。
我再叫了一声:“陈德满!”他还是不搭理,捡起一粒卵石,奋力掷向水面。
那漂亮的水花,使1985年春天的某个傍晚,在我脑海里恍然重现。可是,二十五年转眼过去,物是人非啊。我与陈德满,其实早已互不相干。四十岁的我,已经被生活打磨得坚硬无比。我曾深爱过的人啊,我可以陪你笑,却不能陪你哭,因为我自顾不暇。砂子庙啊,生我养我的地方,也许,我回到这里,纯属多此一举。那么,我又何必矫情呢。也许,我唯一可做的选择,就是赶紧离开,越远越好。
可是我为何泪流满面?我步步后退着,几乎是掩面而逃。就在转过屋角的一瞬间,我听到陈德满的声音,他哈哈一笑:“是刘秋满吧,我才上钩的鱼被你吓走了!”
(----完---)
标签:陈大学家史乡村知识分子尴尬心灵黑暗史(作者:张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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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12:08:09 好小说,有烈火烹油的痛快爆烈。张夏的语言果然有种粗野,正是这种粗野,让她与众不同,这种语言,也与她所写的内容契合,堪称天作之合。一部乡村史,无望丑陋的生活,出了一个陈德满,宛若黑暗隐忍的生活中出了个起义者杨幺。但他真能改变什么吗?无疑答案是否定的。&&分享到: 08:45:14 《杀子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正在远去的时代背影。对本已远离了那段不堪回首历史的我们的心理冲击不难想象。好在张夏在面对种种无助与绝望时,只有对生存真实的呈现(没有渲染)。在她的文字里,我们读到了疼痛、苦难和忧伤。奇怪的是面对不幸,我们竟然放弃了反抗和愤然,因为,我们知道历史的命运是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更动的。《杀子庙》无论是对地域习俗的描述,对历史的评判,还是对人性的探究,无不显示出一位智慧女性独特的视角分享到: 10:59:27 多谢隆焱兄的关注与肯定。人生是一本厚书,只要明白大概,何必深究细节,我智慧尚欠,唯有糊涂了。在赞美中怀疑,批判中宽恕,是我作品里的主要指导思想。&&分享到: 07:50:10 含着泪微笑,本就难得,但对张夏而言,恰好就是她的拿手好戏。她信手拈来皆是张氏式幽默,且看这一段:正逢一群小学生去野炊,追赶着送葬队伍看热闹。调皮的学生听着好玩,劳秀英每喊一声“老倌”,他们就很配合地应答一声:“哎!” 如此妙笔,文中随处可见,读后如见其人。当然,张夏的小说写得最好的,还不是这一篇,她发表于《长江文艺》的中篇小说《高天上流云》则更显功力。窃以为,这更能代表她,尽管她很喜欢这一篇。
分享到: 23:36:00 更正一下:张夏的另一个中篇是《高声赞美》,发表于《江南》&&分享到: 23:42:48 从头读到尾,给人感觉像是两种手法一样。开篇的生涩,甚至有些絮叨,越读越入佳境,特别是结尾那几段,像出自大师之手。作品中的伏笔很好,人物的形象刻画生动。有些调侃的写作手法,隐隐有鲁迅笔下人物的痕迹,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陈大学,劳秀英一家,他们的一生,是一个时代的写照。陈德满与刘秋满之间隐而不宣的一段爱恋,如同那时代被人们遗忘的许多美好,一回头,满眼都是沧桑。文字亦谐亦庄,描述着一个时代的辛酸。分享到: 21:45:54 乘风无痕的体会很到位,谢谢肯定。&&分享到: 23:26:33 开始读的时候,以为作者要讲的是刘大学其人的一生或者一些怪僻的事迹,越往下读,就越发现故事从小溪往大河里再往海里走了。文章的纬度扩张得越来越大,循序渐进地把读者带进了有着“暗潮汹涌”的水域。结尾最好,作者终于让主人公的“澎湃的,汹涌的”情感渲泄了出来,就像一个被痛苦无声折磨了太久的人,得到了一次”号啕大哭“的机会,彻底释放那蕴藏了几十年的情愫,在身心疲惫的同时,又充满欣喜。分享到: 23:27:17 打错字了。应该是陈大学才对。呵呵&&分享到: 19:04:55 这就是一篇浓缩版的《白鹿原》嘛!只是作者舍弃了白鹿原那种宏大的纪事规模,选择了探入两个家庭的细微视角,以幽默平静的叙述口吻,将一个家族或压抑或激情或残酷或忧伤的漫长悲剧画卷徐徐展开。初看觉得节奏太平缓,但阅读中峰峦频出、波澜时起,许多涌动在地下的湍急暗流,被作者的平稳叙事一直压住。这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张力”,作者将这种“张力”拿捏得实在太到位了。张夏说的不错,目前看这的确可以算做你的实力代表作。分享到: 19:47:57 非常感谢陈彻的肯定。&&分享到: 18:20:00 这个小说,从结构上来说,开头确实是偏弱的,但后面应值得一看。虽有瑕疵,却是我本人最为偏爱的一个作品,多年以后我都会把它当成我小说的一个代表作。它诠释了我早年无法懂得与面对的许多生活之重。一个农村知识分子悲凉滑稽的一生,以及一个农村劣势家族的心灵黑暗史。写得非常平静,有点像散文,轻描淡写之下处处可见含泪的微笑。能够写成这个调子,我觉得我的尝试是成功的。&&分享到: 17:22:56 现在的城里人都矫情,喜吃农家鸡、河塘鱼,何也?饲料避孕药喂过的越来越不对味。小说也如此,用母语(我指作者出生并生活过较长时间的地方)写作,才能让故事原汁原味、有滋有味,有特点。《杀子庙》中运用了较多的方言俚语,经作者巧妙处理,大家都看得懂,个人认为,开篇弱了些,不足以吊起让人去读三万字中篇的味口,但整个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伏笔不断,人物个性符合时代特证,语言诙谐,人物命运之悲催,是对特定历史的批判。分享到: 18:10:29 谢谢老痴指正与肯定。&&分享到: 16:45:15 一个平常的小山村,一些平常的人,一些平常琐碎事,组成一副生活图景,作者娓娓道来,我们仿佛跟着文字来到杀子庙,那些事情触动我们的心灵,颤擞不已。特别劳秀英杀子那场景的描写,顶不住触目惊心,然而那是真实,上了年龄的人看过太多这样的真实。是时代悲剧还是.........?只有说一声老百姓生活真不容易。分享到: 21:47:10 确实不容易。&&
分享到: 18:24:13 非常谢谢游游的肯定与解读。&&分享到: 12:04:12 以“杀子庙”做特色的背景衬托,给文章带入了不少新鲜的元素、&&分享到: 18:17:49 谢谢,用幽默的态度看悲剧,用温暖的笔调写残酷。比如《杀子庙》。陈大学其人其事,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一些生活片段,人物碎影拼凑而成。我写作时,注重与酷爱小细节的描述,也比较爱用闲笔。我觉得这样显得比较自然,没什么雕琢的痕迹。刘震云说过,世上其实没有真正的悲剧,悲剧的后面遍地喜剧。此话深得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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