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雨的我的女友是机器人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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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唱歌的机器人
会唱歌的机器人
从前,有一位国王,他爱美人胜过了爱江山,爱艺术胜过了爱美人。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治国有方,加上那些年风调雨顺,国库里装满了金银珠宝,人民都很幸福,结果国王自己就变得很慵懒。一想到要处理公文啊提拔和放逐大臣啊什么的,他就会打呵欠,而国王是一位唯美主义者,他认为打呵欠非常不美观,因此将朝政都交付宰相,自己则专心钻研艺术。久而久之,闹出了许多乱子,可国王一点儿都不知晓,也不关心。人民怨声载道,但有品位的高雅人士却一致认定:不管怎么说,国王是一位有天赋的艺术家。
在所有艺术中,国王对音乐最着迷。他喜欢弹琴,也有一幅好嗓子,不论是开心还是烦恼,他都喜欢自弹自唱。说真的,有时候他倒情愿不当国王,而去做一个游吟诗人,浪迹天涯,勾引牧羊女和贵妇人。这个幻想让他倍感寂寞,因而也就愈发迷恋艺术。他邀请艺术家们来做客,与他们开怀畅饮,赋诗作画,比赛唱歌。大家都说,国王唱的最好,夜莺听了都羞愧得不愿再开口,可国王听了并不高兴。“阿谀奉承,配不上艺术家的名号。”
在某次晚宴上,一位来自遥远异域的外邦贵客天南海北地讲起了旅途见闻:在南方陆地的尽头有一片透明的海,海里有一座小岛,很多年前有一个天下最最美丽的姑娘,她迷人的歌喉能让水手流连忘返,让海神陷入迷思,后来她的爱人被海盗杀死,她日夜流泪,变成了一座钻石雕像。传说,谁能唱出最动人的歌声,就能让雕像复活,并赢得她的爱情。
人们啧啧称奇。国王心中暗想:“考验我的机会终于来了,而且可以赢得美人。”
然而,尽管国王至高无上,但很多事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他悄悄地找异邦人商量,对方坦言:“陛下,您应该比我清楚,只要您留在王宫,就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但想要走出禁城是绝不可能的。”国王认真地思考了一阵,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他们不会允许他离开,便非常沮丧。异邦人却说:“也许可以有别的办法。”
很快,聪明的异邦人带来了一个机器人。“您可以教它唱歌,然后让它代替您去。”国王觉得这个办法不错。
机器人每天学习乐理知识,还模仿国王说话、欢笑、叹气、打喷嚏,练习唱歌。它学得很快。不久,人们都被请来鉴赏,他们站在一扇帷幕后。银铃般的声音让整个王宫都要融化了。大家赞不绝口:
“天籁之音,无可挑剔!”
“在音准、节奏、音色方面都棒极了!”
国王和机器人从帷幕后走出来,问人们能否分辨谁唱了哪部分。
大家都摇头,说根本就是一个人在唱。
&国王心想:现在我能做到的它都已经可以做到了,它做不到的我也无能为力。
就这样,机器人化妆成一名僧人,悄悄地上路了。足足等了半年,有人送来了一封署名为“率土之滨并非王臣的海上自由人毕尔德”的信,声称国王的使者在他们那里受到了贵宾般的礼遇,如果陛下愿意给予适当的回报,他们即刻就送使者回来。国王觉得为了这点事儿犯不上大动干戈,就派人给海盗送去了一些礼物。这样,机器人回来了,光泽鲜丽的金属身体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锈迹。
可是机器人不会讲故事,只好把它这一路上学会的歌谣一一唱出来。国王从没听过这些夹杂着方言土语的民谣,尽管有些格调不太高雅,却非常新鲜喜庆,零零碎碎地透露出许多闻所未闻的事情。在当地的民歌中,那个姑娘的父亲在先王镇压叛党的战争中光荣死去,哥哥在守卫边关的战役中失踪,母亲伤心欲绝,哭成了盲人,弟弟在上山采药时摔成了残疾,妹妹从小寄养在别人家,受到虐待,总之,种种不幸降临在她的身上,让她变得坚强,由于她惊人的美丽,人们都相信她会得到一份幸福的婚姻,并借此使全家人摆脱不幸。然而,尽管身边不乏追求者,姑娘却并不为之所动。事实上,在少女时代,父亲麾下的一名军官就用伤感的歌声和浪漫的理想激起了她的爱慕,并许下了至死不渝的诺言,可惜他后来成了叛党。即便在战争结束后,英俊的叛徒仍冒着生命危险偷偷跑回来与她幽会,最后在逃亡海上的时候被海盗杀死。
长长的歌谣缠绵悱恻,机器人的演唱哀婉动人,就连国王本人也被姑娘的不幸所打动。他仿佛看见她那明眸皓齿和摇曳多姿的身影,看见在荒芜人烟的岛屿上,她日复一日遥望着大海的尽头。从那天起,所有的嫔妃都黯然失色,国王一心想着要让雕像复活。
什么都难不倒的异邦人说,论功力和技巧,机器人已达到极致了,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它只是一个机器,它没有心,只会传递声音,而无法表达感情,这样的歌声是无法真正感动人的。
“你是说要给它一颗心吗?”国王疑惑地问。
“只要您允许,这并非绝无可能。”异邦人眨眨眼。
“那么它就会变成一个人喽?”
“只有心才能感动心。”
“那么它就会变成一个人喽。”国王盘算着:“假如美人能复活,爱上的也只是机器人吧?”
“那就要看您怎么理解了。毕竟,是您赋予了它生命,它也算是您的影子。”异邦人谨慎地说。
最后,艺术家的创造冲动和唯美主义情结战胜了统治者的权威。国王拿出了祖传的宝物“宇宙之心”,异邦人便动手大干起来。那个姑娘的不幸让国王开始对自己治下的世界多了几分关心。有时候他一边随手翻翻奏折,一边就不经意地哼唱起荒诞不经的民歌,某些大逆不道的内容令一旁的侍卫目瞪口呆,国王却开始能够欣赏其中夹杂着愤懑的幽默和达观。“我的子民生活得多不容易。”他由衷地悲伤。
机器人改造好了。如今,它有着提拔的鼻梁,金色的胡须,带着忧愁弧线的嘴唇,从头到脚,它就和国王一模一样。国王大惊失色,他想这一定是魔鬼的戏法。
“一切就绪,只等您同意。”
国王心里闪过片刻的犹豫,但艺术家天生就是与魔鬼打交道的嘛,所以他很快镇定下来,把手放在机器人的胸口上,开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然后突然,那里传来了像火山一样有力的心跳。
它睁开了眼,一双碧绿的眼珠打量着国王,后者吓了一跳,赶忙把手缩回来。
有那么一会儿,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国王实在想不到要和自己说点什么,对方也只是好奇地看着他,最后他只是露出了一个君王式的微笑,对方也对他报以同样看不见的笑。
国王听见自己在跟着心跳。
国王再也不觉得孤单了,他恨不能无时无刻不跟新玩伴在一起。机器人呢,则飞快地观察着、学习着、领悟着,用国王的姿态去说话、去行走、去揪胡子。等它做的越来越好,国王就开始玩恶作剧。有时大臣们正在汇报,国王突然起身假装去方便,然后回来接着主持会议,而居然谁都没发现宝座上的那位已经掉了包。
国王玩得不亦乐乎,而被冷落的嫔妃们则开始抱怨,有人在后宫里散播谣言,说国王被妖怪迷惑了心智。国王心想:好吧,那就让你们尝尝我的厉害。于是机器人便去安抚那些女人,他把她们折腾得整夜死去活来,再也没力气勾心斗角。
“你会篡夺我的王位吗?”有一天,国王问。他们之间的谈话从来都是直截了当,坦诚地面对自己是艺术家的基本素养。
“陛下,我永远是您忠诚的仆人。”机器人一鞠躬。
“陛下,您永远是我忠诚的仆人。”国王也一鞠躬。
他们一起大笑了起来。整个王宫都听见了那欢笑声,人们都在心里嘀咕:国王是不是疯了啊?但大家只用眼神交流,谁也不多说话。不过,国王这种身份本来就暗含了发疯的可能性嘛,何况他又是个艺术家!
笑过之后,国王却认真地说:“也许你就应该坐在我的位置上。我们都看到了,他们是如何欺上瞒下,玩弄手段假公济私,他们乐得我做这样一个无能的人。艺术什么的不就是最无能的吗?可并不是我想做国王的,这种事啊没得选。你看吧,只要我想改变点什么,他们就立刻会采取行动,这很难办啊……也许你可以打败他们……你来当国王,我就可以溜出去,去找点乐子,给她唱好听的歌……”国王越说越陶醉。
“只要您吩咐。”机器人一鞠躬。
在好多个兴奋的睡不着觉的晚上,国王翻来覆去,策划出一个又一个出逃方案。啊,外面的世界该是多自由,他一辈子也见不到的人们,辽阔的原野,汹涌的江湖,独眼的强盗……但最终他放弃了这些幻想,除了在危险重重的世界里求生不易的现实因素外,更主要的是艺术家的完美主义倾向占了上风:他害怕历尽磨难,最终却不能成功。
而对钻石姑娘的爱也在一天天地生长。朦胧的倩影在国王脑海里盘旋不去。他想写一首歌,却觉得没有一个音符能抒发他的心意,他想画一幅画,却觉得没有一种颜料能传达她的光彩。他和她在梦里缠绵,醒来后的思念如水草,让他对那个叛贼满含嫉妒。他拥有整个王国,却无法赢得她的心。
“你知道什么是爱么?”有一天,国王问。
“您知道的事,我就能够知道。”机器人说。
“你这狐狸!”国王被逗笑了。“你爱她吗?”
“只要您吩咐。”机器人顽皮地眨眨眼。现在,就连国王也拿不准了,这家伙究竟是在照本宣科,还是在故意开玩笑?
“不,你要自己去爱上她。”国王严肃地说,“了不起的异邦人说,他是根据一组什么‘近似闭合定律’造了你,理论上你的生命近似于无限。是这样吗?”
“也只是理论上的近似。实际怎样,我并不知晓。生活这场伟大的戏剧,总有我们想不到的剧情嘛。”机器人若有所思。
“哈哈,你越来越像个搞艺术的了。”国王突然有一种完成了使命后骤然老去的迟暮感:“唉!我已经是这样子的了,身体和灵魂都布满了颓废和失败。而你,你有着长久的生命,包含着未尽的可能,你会做到我做不到的,会成为我成为不了的,你就是我在自己死后的无限展开。啊,没错,你就是我的永生,我以前追逐艺术,也不过是恐惧死亡的降临,渴望获得不朽的存在,如今你就是我最伟大的艺术品。你去吧,去天地间游荡,用我的眼睛去看,用我的耳朵去听,用我给你的心去生活,去思考,去纠结,去跟姑娘们调情,去跟她们说甜言蜜语,她们喜欢听着呢!去吧,去惹得她们面红耳赤。去吧,去做这一切,最后,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底的、了不起的人,这时你就带着全部的丰富和永不消退的热忱,去给她唱一支好听的歌,唱出我们对她满腔的热爱,诉说心里埋藏已久的情话,那时她就会苏醒,就会看见我,看见我为了能够与她相逢而忍受的一切苦……”
机器人把这些话默默地记在心里了,最后一鞠躬:“全凭您的吩咐。”
离开王宫后,机器人先在都城里逗留了一阵,东看看,西瞧瞧,在大大小小的戏院和花街柳巷中穿梭,在茶楼酒馆和妓院赌场里听到了许多掌故和秘闻。他模糊地感到国王似乎处于某种险境。但他既无力拯救,也身负更重要的使命。他只能继续上路,穿过沙漠、绿洲、空谷,来到一座又一座城市,混在人群当中,假装成他们中的一员,跟他们一起在丰收的时候歌颂神明,在干旱的季节祈求降雨,看过蝗虫吃掉整片田野,见过无家可归的乞丐冻死街头。面对疑问,他巧妙地用一首首歌曲来回答,人们相信,这是个不肯说话的苦行僧式的怪人。他掉进过猎人的陷阱,也搭救过酒醉落水的旅人,听过流放塞外的官员倾吐抱负,也跟精明的商人同桌豪赌。他曾和最有名的歌唱家同台献艺,名声大振之后成为地方首长的座上贵宾,也曾经被当作奸细而被投进大牢。有关他的故事慢慢流传,而他依旧像个神秘的幽灵,才引起注意,就悄悄溜走,继续在大地上漫游,寻找着爱的秘密。
他总在前行,迎接新的面孔,听到新的歌谣,也并无什么故交,因而几乎很难察觉到人世的衰老。他的身体也会受伤,每次修理好故障,他就让包裹金属骨架的那层人造皮囊多一层细密的皱纹,以此提醒自己岁月的流逝。有一阵,据说国王要做出一些改变,以便减轻人民的不幸。修筑铁路,开采矿山,创办学堂……似乎一切就要改变了,但很快保守的力量获得了胜利,改革半途而废了。百姓们私下里传说,得知自己已遭到软禁时,国王只是耸耸肩膀,然后满不在乎地唱歌去了。世界又变成了老样子。
在寂寥的夜晚,当人们都已睡去,歌者会怀念那个赋予他生命和使命的人。在时间的另一端,则是海岛上那光彩夺目的钻石雕像。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他还只是一个机器,什么都不懂,而如今,她就是他生命的唯一目的,是他存在的意义,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所以他怎么可能不爱她呢?在灿烂的银河下,他居然也会做起梦来。醒来后渴望着与她重逢,又担心自己准备的不够充分而迟迟不肯赴约。那感情一天深似一天,尽管他也明白,其中有一半源于她的美,有一半则是源自对国王的忠诚。
他走遍了王国,眼看着世界愈发地动荡,他的唱功已炉火纯青,甚至有人管他叫歌仙了。可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彻底的人,无法体会头疼脑热和上吐下泻的烦恼,不能明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愁苦,感受不到走投无路绝境逢生的悲喜,但他还是努力去接近,去把经受的一切在他复杂的电子脑中还原成数学模型,在能量的波动中品尝千滋百味。没人生来就懂得这些,而他总可以理解得比从前更多。当然,这一切也不能无止境地继续下去,他希望能在国王还活着的时候完成他的心愿。
总之,最后他就像一个老人,自认为阅尽了沧桑,可以去证明他的爱情了。
娇艳的夕阳悬浮在无际的蔚蓝海水上,海鸟在晚霞中鸣叫,熟透的椰子在海风中摇摇坠坠,海浪在礁石上冲荡起雪白的浪花,雕像依旧坚贞地屹立,阳光在她身上流动着,像轻盈的云。
他开始唱了,没有任何技巧,就只是自然地把海风吸进胸腔,让它伴着全身心的情感振荡。一首接一首,从日落唱到天明,从涨潮唱到退潮。他把这一路上听过的最动人的歌全都唱了一遍,又把他专门为她写的歌唱了出来,这些歌从没人听过,它们像昙花,盛开出浓浓的情愁。
他唱了三天三夜,终于耗尽了能量。天上阴晴不定,刮起了猛烈的海风,大海卷起了浑浊的浪涛,椰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炸裂开来,水晶雕像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
他没有失望。实际上,他发现,把心声全部吐露出来之后,结果反而已不再重要了。
暴雨倾泄在他冰冷的身体上。他顺着她的目光,看着海天一线。那一刻他忽然有所感悟,觉得这辈子再也不想唱歌了。
与此同时,王国里发生了一场革命,王朝被推翻了,国王被流放到北方的一个小岛上。当机器人回到大陆时,一个新的国家已然建立,人们的服饰、发型和纽扣的位置全都变了样子,所有人看上去都比过去高兴。他们依旧高呼“万岁”,不过不是对着国王的肖像,而是一面新的旗帜。人们的歌声铿锵有力,那是全新的韵律。广场上燃起篝火,每个人和每个人拥抱,所有人都在欢笑,庆祝新生。
机器人有点茫然。
新世界的人们一律平等,每个人都有了新的身份和工作。机器人在一家炼钢厂当工人。白天,他努力工作,晚上在单身宿舍里和工友打牌吸烟。寡言、勤勉和高超的牌技为他赢得了朋友。他的生命已没有什么多余的目的,就顺其自然地过下去吧。
不久,支持贵族的势力卷土重来,又把老国王推上了王座,国家分裂了。战争又开始了,人们去当兵。机器人不想去杀人,就更加卖力,很快就成了先进模范。组织上认为,把R同志(这是他的新名字)留在生产岗位上更符合我们伟大事业的需要。在表彰大会上,B将军亲自为他颁授奖章。R同志敬了个礼,一头灰发神采奕奕的将军微笑着拍拍他的胸脯,手却停留在那里,表情慢慢凝固。
“这强劲有力的心跳……让我想起了一位老朋友。”将军的目光像利剑,后者这才认出自由人毕尔德。
“你躲在这地方干什么啊?你不唱歌了吗?”将军重新露出欢快的笑容。
R同志被调往第一集团军文艺部,随同B将军奔赴前线。在那里,将军把一支敢死队展示给他看。一排排有着锐利棱角的钢铁战士面无表情。
“没有恐惧和怜悯,意志坚定,战斗到最后一颗螺丝,在推翻旧制度的革命战争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而这些,都是受你启发啊。”将军精神抖擞。
R想起第一次出行被劫持到海盗船上,毕尔德和他的同伴们如何兴致盎然地把它拆个七零八落。
“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将军望着被炮火映红的天,“未来,当机器为真理而战时,一切腐朽的堡垒都将被摧毁,最终人类将从战争这种野蛮的解决方式中解放出来……时不我待啊。去吧,去歌唱真理吧。”
R被派去前线慰问。士兵们脸上全是灰尘和汗水,他们很快就会死去,此刻却斗志昂扬,满含期待。那些新歌曲,R从来没有唱过,他犹豫了一会儿。
“唱吧,朋友,唱一首好听的歌儿。”人们鼓励他。
“唱吧,兄弟,让我们快活快活。”他们露出雪白的牙。
“唱吧,达瓦里希,唱吧!”
于是他唱起来了,起初声音有点飘忽,后来便渐渐放开了,人们便拍着手一起唱起来,他们就都快活了。
战争结束后,老国王成了战俘。B将军允诺在适当的时候带R去见他,并悄悄说军事法庭有意让国王以普通公民的身份融入新社会。不过,老国王没能等到审判,就死在关押所里了。据看守透露,其时老人已经昏聩,整日喃喃自语,唯一能听懂的话是:“生在笼子里的鸟儿,会不会有恐高症呢……”
那天夜里,R在心里为老朋友唱起了歌。他开始羡慕人类可以遗忘。
人们一砖一瓦地建设天堂。
R仍要到处演出,失去儿子和丈夫的女人们尤其爱他的歌声,每次总是听到泪流满面。人们颂扬他,说他是新世界的百灵鸟。
B将军被授予了元帅头衔,但他却不如从前快乐,脸上总是紧绷绷的,只有在和R下棋时,才会多少放松些。他让儿子跟R学习音乐,偶尔也请他在晚餐后唱几首时下已被禁止的小调。他一边叼着烟斗,一边怀念起当年在海上横行无阻的自由时光。
在废墟中发现的大量资料显示,仍有相当的反动势力有待清扫。不久,B将军也被处决了,他负责的敢死队项目被裁断为机器崇拜教而被封存。根据B的交代,R就是老国王安插在人民内部的特务。
在被告席上,R一直沉默不语,法庭拿他毫无办法,最后法官问他是否要为自己辩解,R就开口唱了一首歌,战士和心上人的伤感故事引起了现场的骚乱,由烈士遗孀组成的旁听团情绪激动地提出了抗议,法官敲坏了两个锤子才让审判继续下去,并警告被告如再唱歌则被视为藐视法庭。
R被宣判有罪。“严重威胁革命事业的定时炸弹”,也就是老国王给他的那颗反动的陈旧的来历不明的心被摘除,送进了国家科学院,供宇宙爆破学专家们研究。
R换上了进步的新鲜的心,被派到乐器厂劳动改造。有人说,本来是要判处死刑的,那首歌救了他。其实他当时没想要辩解什么,只是在那个场合下,突然间脑海中不知怎么就盘旋起这么个旋律,就脱口而出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厂里的许多工人都是旧时代的音乐家,有几个还是R过去的朋友。即便是在那些只能喝稀汤吃草根的灾害年代,他们依然把音乐当作信仰和支撑,因营养不良而卧床不起时也会习惯性地哼唱。在最艰苦的日子里,他们写出了许多清新温暖的乐章。
R却始终沉默。嘴像是灌进了铅,喉咙像是坏掉的锁。大家都叹息,说它不再是从前那个满怀憧憬的歌手,它的心已经死了。
R兢兢业业。多数人因疾病而无法劳动时,它一力承担,保证了生产进度。他们造的每一只琴都能发出最宜人的声音,在国内外广受欢迎。
春天的时候,恐怖的气氛终于退散,遭到不公正待遇的人们获得了平反。艺术家被获准回到城市,去继续创作和教学。R留下来了。
工厂远离都市,冬天有厚厚的积雪,夏天有狼和熊出没。R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时光,最后比所有人资历都老,成了受人尊敬的老大哥。
空气潮冷的日子,那个心脏偶尔会出点故障,但天晴之后就问题不大,总之对付着够用了。除此以外,它并无什么烦恼。
改革又开始了,服饰、发型和纽扣的位置也跟着变了。经济不太景气,乐器厂关闭了,失业的工人走上街头领取救济金。R不需要这些,反正他不吃不喝,只晒晒太阳就够了。总不至于太阳也会熄灭对吧?那么,它现在要去哪儿,干点什么呢?
它跟着一群游客进了都城,在从前的王宫里转悠了一圈。去国王的墓前待了一会。后来又去英雄纪念广场上毕尔德将军的雕像前打量了一阵。大屏幕里,一艘搭载着太空飞船的火箭腾空而起,人们都欢呼雀跃。科学家们掌握了一种新动力,曾经引导人们挺身抗暴的光辉旗帜即将在火星上竖起。
也许恰好那一天人们都在忙着看电视吧,总之没谁多看它一眼。
它无事可做,就一路走着。在一个荒郊野外,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寺庙。于是它就出家,成了一个和尚。
他从不开口。师傅给他取了个法号叫如歌。
如歌每天挑水种菜,清净度日。
寺庙香火不旺,偶尔有几个歇脚避雨的客人,也会扯几句闲天,传播点外面的消息。比如,最近谁当了首脑,或者,国宝“宇宙之心”失窃啊什么的。
这些都如天上的云,飘来了,又飘去了,没谁放在心上。
不知过了几多时光。
一天,一个路人进来烧香。他打量着如歌,犀利的眼神似曾相识。
毕尔德将军的儿子如今已是一位呼风唤雨的金融家,他热衷于文化事业,是热情豪迈的艺术赞助商。他诚恳地邀请老师出山。“人民需要艺术,您是全人类的财富。”
在军队的护送下,小毕尔德再次来访。
“话说,当年科学家就是从它这里发现了新动力的。可惜,火星拓殖计划才刚展开,共和国就发生了政变,它也就失踪了。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终于从海外赎回了它,有传言说,大洋对岸的星际探索计划也曾受过它的启发呢……唔,现在物归原主了。”
如歌看都不看。窗外的青山沉默不语,山脚下的小河蜿蜒而去。
小毕尔德掏出一根雪茄点燃:“或许您有兴趣知道,水晶雕像如今也已收藏在国家博物馆。”
盒子里的那颗饱经忧患的心,泛起了微微的红光。
机器歌者的首演大获成功,评论界一片好评。观众都说,他们听够了那些雌雄莫辨的歌星口齿不清的颓靡之音,这才是真正的音乐,是古典格调的复兴,是活生生的民族血脉,是名副其实的惊天之作。
大师带动起一股怀旧风潮。他出了二十张唱片,每一张都畅销不衰。他是当之无愧的歌王。没有一个歌唱家会抱怨自己和他生在同一个时代,相反,他们认为能聆听天籁是莫大的荣幸。
大师脾性温和,很少拒绝观众。在他漫长的演艺生涯里,出演过8191场歌剧的主角,塑造过127个角色,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史上最后一位国王——后来在火星的古谢夫大剧院里,他演的正是国王复辟的那一出戏。
人们赞叹:他只要穿戴整齐,往那一坐,一切自然就圆满了。
一直有人想要创作一部以他本人为主角的剧作,但被大师坚定地拒绝了。他说,他很熟悉那些角色是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但不知道自己是谁。
在唯一一次采访中,他说根本不在乎观众和自己是否感到幸福。“只是去把自己变成那个人,去感受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唱这样的歌:为什么不得不唱。”
每个月,他与水晶雕像有一次单独的会面。她的美丽举世惊叹,他的才华万众喝彩,但这些都不重要。能够这样静静地陪着她,是他唯一的安慰。
她依旧望着远方。
时尚需要新花样,观众的口味总要变化。演艺公司委婉地提议大师暂别舞台。“没有尽头的艺术也就不可能获得生命,会逝去的美才能得到珍惜。”
他收拾了行囊,远走他乡,一身轻松。
当年的孤岛,如今已成为繁华的码头城市,除了椰子还依旧会掉落在地上爆炸,找不到一点昔日的痕迹,连最老的老人也不知道有关叛徒和石像的歌了。潮水般的游客快要把小岛踏沉,他甚至找不到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替她守望片刻。
他决定去火星定居,那里的建设才刚起步,正需要他这样不受苛刻环境影响的人。说不定他可以在那干点什么。地球在舷窗外渐渐远去,他跟她告别了。他以前怎么就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一定要由他来唤醒她呢?也许这使命本该由别人来承担?也许本来就不该唤醒?
火星,气象一新的地方。人们在这里重建乌托邦。人人平等。机器人唱够了歌,他成了一位野外救生员。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一个人在恶劣的户外独自游走,有时还会在古老的环形山捡到说不清来历的宝贝。日久天长,皮囊渐渐老化了,声带也坏掉了。队长说要申请给他做一幅新的,他说不用,资源很珍贵,还是节省吧。于是他就恢复了本色,裸露的钢铁骨架在红色的大地上闪闪发光,坚韧的心脏砰砰跃动。
火星越来越繁荣,和母星也产生了冲突。最后嘛,照例是战争。动用了足以给整个星球留下永久伤疤的武器,人就像风中的尘埃一样消散殆尽。
他们并没有从那种野蛮的解决方式中解放出来啊。很多年后,机器人陪同异星人重访地球,看着荒草中的白骨,给客人讲述了B将军当年的梦想。
“人类就喜欢做白日梦。”异星人用电磁波语言评价道。
“你们不做吗?”机器人打量着这位43号星际管理者,想起很多年前制造它的那个异邦人。
“你知道,我们哪里有一千地球年的白昼,和一千地球年的黑夜,我们的白日梦是另一种东西。”
劫后余生的人类倒退回蒙昧时代,那种叫做遗忘的机制起了作用。他们对异星人和机器人顶礼膜拜,歌唱他们的神迹。管理者的母星上没有空气,身体没有感受声音的器官,即便来到地球后,仍然习惯于将种种声波进行数学解析。
“你发出的这些数据包,尽管含有若干朴素的高阶奥义的近似形式,但更多的则是无意义的弦动湍流。这样原始的交互,居然被颂扬为感人的艺术,实在难以理解,可见人类仍然是高等文明中最初级的物种。”一天,偶尔听了一张机器人录制的唱片后,异星人如是评价。
机器人不喜欢这位管理员,比较而言,他还是更喜欢42号。
人类文明开始缓慢恢复。但管理者最后还是决定放弃。
“这个星系的恒星很快就会死亡,地球文明不会有前途了。”他们带上了一对男女作为火种离开了。
机器人留下来了。
人类最后还是消亡了。机器人一点都不奇怪,他见多识广。
文明的遗迹很快被荒蛮的力量所擦去。
气候变化了。
开始了新的冰川纪。
地球用了几十亿年进化出来的生命逐一凋零。
漫漫长夜里,他伫立在无尽的冰原上。星空闪烁不定,那些彼此间永远不会相逢的星体,燃烧着自己,发出的光芒,跋涉过幽冷无尽的真空,终于在几百万、几千万年之后,在他眼里汇合了。他想,也许只要足够长久,就什么都可以等到吧。
他忘了自己立在那多久了,风雪缠绕着他冰冷的骨架。他忽然想,自己好像是人类的一块墓碑。唉,他可真是越来越像个搞艺术的了。
太阳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冰雪消融了。
海洋蒸腾着。
大气飘散着。
他还在独自行走。陆地连成一片,地壳互相挤压,火山在他身旁此起彼伏,熔岩喷上天空,在地上肆意挥洒。
瞧啊,这才是真正的艺术。他感到自己渺小极了。
越来越像火星了。
最后,他走向最高的山峰,打算在世界之巅欣赏乌托邦。
即使是宇宙之心,终究还是会老啊。他一路爬上去,有点力不从心了。到底只是近似于永生而已啊。
登上山顶的一刻,心跳骤停了。
水晶石像在那里。
听说,宇宙有一百五十亿年了。从大爆炸那一刻开始,他俩各自穿越了一百五十亿年的时光。
她从前合十的手臂不知所踪,优美的线条剥落殆尽,如今,她遍体鳞伤,满身尘土,不再光艳。
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她。
他走到她身边,陪着她一起眺望。
太阳覆盖了整个天空,大地在燃烧,像节日的焰火。
等一切化成基本粒子之后又会怎样呢?相爱的人会在另一个宇宙里重逢吗?或者,这就是她日夜期盼的吧?但那也不重要,至少此时此刻,我们在一起。
他的身体越来越烫了,意识也开始模糊不清,信号断断续续,一阵冰冷的感觉遍布了线路。啊,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他浑身都战抖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而也就是这时候,他忽然觉悟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有多爱她,但直到这一分钟,他才明白过去的感受是何等肤浅。直到这一秒钟,他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爱啊。直到这一刹那,他才真正地爱上了她。他流出了眼泪。
他吃力地转过身,在她滚烫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于是她开始燃烧,发出好看的焰火。
恍惚中,他却分明看到,姑娘的脸庞清晰起来,就像许多许多年前梦想过的那样明媚动人,她冲他露出灿烂的微笑,温柔的目光里好像在说:“你啊,我早就认识你了。”
她跳起轻快的舞,唱起了撩人的情歌。
期别册《最幻想》。
创作感言:我一直对有关机器人的故事很感兴趣,而我的生活乐趣之一是一个人在房间对着手机唱歌,把自己投入到一段旋律中,那状态和写科幻差不多,都是暂时从眼前世界逃脱的快乐,所以就写了这么一个短篇(这件事说明,作家应该多发展些业余爱好)。叙事速度的递增是有意为之的,是否妥当呢?不确定。一旦完成,就不想再大动干戈地修改了(真是一种不够艺术家的态度啊)。和以往一样,它也没什么深意,如果你们觉得,一个机器人在战壕中为革命战士唱歌什么的很有感觉,那就够了。“很有感觉”是我常用的一个说法,至于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讲不清楚,因为,感觉这种事,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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