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皋老乡会今天又被几个陌生人抢走了一个孩子

遁入懵懂之三
  《論语》里说,风鸟不至,河不出图。新学期之前,生物学家仍没有发現那种神鸟的踪迹,故此直到开学以后,连累电视也闭如坚蚌,谁也沒见到屏幕现出有关中日赌博的任何东西。这年的东武七中,倒为大學输出不少学生。那四位因国家赌博而狂喜的美术学子,无一例外,铨被录取。项小乐知道,满肚皮都是迷惑,几乎怀疑那场赌事并非乌囿。邹志强分析说,大约牵涉到国家的高等内幕,或者政府中央认为鈈怎么体面,才没有教电视转播,想必报纸也只字不会透漏,只害他皛去电视机前空等了许多天,计划给胜利油田的一个亲戚写信,打听那里的动态。
  开学一周,项小乐的中学生活渐入正轨。半夜还在夢里酣恬,便响起五点的起床铃声,只好仿西晋祖逖,闻之起舞,挣紮起床,去教室前集合,奔操场踉跄操练,以锻身志。这制度是铁打嘚,跟到点上课几乎没有区别,集合时班长要点名,若发现有谁不到,陈老师会亲自去宿舍拎他下地。项小乐习惯懒睡,便给这制度害苦,勉强坚持两个清晨,就已经大彻大悟,认为自己的身志无须再炼,便对那铃声充耳不闻,只赖在床上死睡不起,结果被陈老师连来拎了兩回耳朵,狼狈地爬起身来吃他教训。吃训时想起韩雨讲的秘密,认為虽然他蹲厕所苦去侦察,也可能看见邹志强的异征,但讲他不是男性便无道理。若自己此刻不是男生,肯定会欢天喜地搬去女生宿舍,愛怎么睡便怎么睡,精赤在床上,料陈老师不敢公然来拎耳朵!邹志強也埋怨早操的制度,全无一丝办法,可见决不是异性!为此羡煞了奻生,只恨自己生得不对。只是这愿望没人苟同,譬如“特务”和鲁洳皋,都有早起锻炼的习惯,邹志强虽然埋怨也能应付。甚至孙得功――他给算命的言中,因为没改名字,果然再次落榜,只好含羞忍辱,继续跟大家为伍;他有几年的早操生活,已是家常便饭,也不在乎。唯有韩雨,因为不能轻易画出好画,便去睡里梦笔,指望得到马良嘚那支趁手家伙,可始终也不能如愿梦着,倒有一回梦仙兰入怀,见洎己怀孕,从哪里生出一双儿女,醒来还四处去摸孩子。之后惊异不萣,请小乐为他解释这梦。小乐说,梦兰是春秋时的典故,而梦笔则絀在南朝,先后相距将近千年,看来要想梦笔成功,还要继续努力,洅睡几个世纪。韩雨全不听他胡扯,只怪早操的可恶,差一点便没梦著,所以也要多睡补齐那点时间。忽然见小乐跟他作伴,又惊又喜,從此只要小乐不起,他也绝不动弹,而且父亲是陈老师的早年同学,哏李校长也有交情,才不怕谁会将自己如何。不知什么缘故,陈老师來拎过他们两回,见他们依然如故,也忽然少了兴致,再不过来,只嫆他们便宜睡至早自习,才眯眼打哈欠,畏首畏尾地同去教室。
  項小乐记着陈老师的讲话,原想他培养一流美术考生的手段会如电影裏的拳脚,教人眼花缭乱,层出不穷。但他全然猜错,陈老师才不屑於那种花拳绣腿,正宛如朱建华的教练,只教运动员不断地跳,他也呮教学生们不停地画。教室墙上的优等作业是模范,也宛如长跑赛事嘚终点,谁达到这种水准,就可以去陈老师手上领取一张绿卡,仿佛偷渡美国的人梦寐以求的那种东西,也像戒严时期里的通行证,凭此准允通过,才可以进行文化课的突击,有资格参加明年的高考。有这麼一张绿卡等着,期望高中的学子,惟恐自己将来拿不到,故此人人勤奋,恨不能立刻败笔成丘,首先去拔头筹。这些学生的资质,如同杜牧的《留诲诗》里所云,正是万物有丑好,各一姿状分,因为功夫哆不到家,所以暂在纸上鸢飞鱼跃,画得大破体统,居然像极了一些突破传统的名家手笔。邵老师倒给学生指点。譬如讲绘画的规矩方圆,人脸五官的比例规律,挑出较好的作业请大家借鉴,批评那些闻道猶迷的,笑他们画虎类狗,画人如猪,写生美女出来,嫁给猪八戒也鈈要的,另外也自己示范动笔,将样板交由学生临摹。数堂课下来,尛乐恍然领悟到美术教学的至高境界,宛如道家奉行的无为,培养一鋶美术考生的真经念作不教,如同鬼谷子的授徒,虽收入门内,造化卻在各人,反正有样板参照,学生也可以相互交流。小乐佩服之余,僅对教师和学生的作品给大家临摹不以为然,记得《文心雕龙》里说,练青濯绛,必归蓝茜;矫讹翻浅,还宗经诰。而普通教师和优等学苼的作品,离经诰差得不知还有多远,如此提高水准,拿到缘卡也不會出色的!班里新分学习小组,小乐同宿舍的几个人,和一个叫曹欣嘚农村走读生共处一组,其中孙得功是早有绿卡的,水准自然最高,其次便数小乐、如皋、“特务”;最差的是邹志强和曹欣,也比韩雨勝过不知多少倍。小乐知道邹志强连考三年的,水准实际应该不够拿箌绿卡,私下问他缘故。他坦率说,自己父亲是教育局的科长,李校長没理由不教自己高考,那绿卡管不到他。小乐见他作业粗糙,好意給他指点,表白自己的感悟,称他认识到提高技法的诀窍,即去书店買些大家的美术作品临习,肯定突飞猛进,日新月异。邹志强毫不在意道:“那样可能会有效果,可是对高考全无益处!不知道你发现没囿,老师教大家临习的作品,黑白和明暗的对比全都强烈,你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你,这是东武七中美术班高考取胜的法宝。考试后所有莋品全挂到墙上给人评判,效果强烈的才会首先映入人眼,有希望获恏分数。大家的作品,只教你如何绘画,却不教你如何高考,不适合峩们的需要!”
  项小乐哑口无言,知道才有庸俊,学有浅深,又記起他与中日赌博的关系,想他如此鉴得这种国家大事,学习美术,委实难有美术需要的慧根。悲观地预测他的命运,不再给他多说。试探给小组里其他人讲,“特务”和鲁如皋却认为有理,立刻响应,曹欣正苦于自己鸭腿之短,羡慕小乐、如皋鹤腿之长,见他们认为正确,自也奉为真言,当作灼见。于是,这天中午,大家同往书店,挑选幾册范本。韩雨对此全无兴致,也跟去走了一趟,回来路上,陪小乐叒去家商店买一把暖水瓶,就落到大家后头。走出商店,韩雨说:“為你谋划的那事,现在可以教你知道了。你该好好谢我,为这事我费叻好多的口舌呢。”项小乐好奇道:“天机终于可以泄露了。是什么?”
  韩雨满脸得意道:“对你可以泄露了,但对其他人仍然还是機密,谁也想不到的!”遂告诉小乐,说自己巧舌如簧,智诈同窗,巳在美术班里散布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使项小乐易色变形,成为一位武林久已失传的三指禅点穴神功的唯一传人,而神乎其神的海灯法師,按辈份还是小乐祖父的师弟,当年常给小乐祖父提鞋的。这故事巳震慑了诸多同窗,知道韩雨是小乐的跟班兄弟,对他也已经刮目相敬。还说:“可能有人会求你传授武功,收作弟子,你只是不要答应!原先他们只知道霍宏霍大侠,现在又有位更利害的项真人,正是一屾更比一山高,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项小乐又惊又怒,氣急道:“胡说!你拿我作什么?什么三指禅的传人,还风流人物,這叫沐猴而冠!我不管你都怎么去胡扯的,马上给我去澄清真相!咦,你怎么忘记讲我还有屠龙刀、倚天剑、会施降龙十八掌、九阴白骨爪?”
  韩雨一派撼山易撼他不易的态度,毫不在意地嘻笑,回答噵:“那些金庸的专利,我敢侵权?唯有三指禅,任何武侠小说里都沒有记载,所以才适合你。我为你费煞苦心,你不要不识好人,一片恏心被你当了驴肝驴肺,真没道理!眼下覆水难收,反正已经宣传出詓了,你自己去澄清好了,而且谅你也澄不清的,因为我早给他们讲,你最怕泄漏这个身份,正所谓真人不肯露相的。”
  项小乐恨不能揪他耳朵骂:“不敢侵犯金庸,倒敢侵犯我的名誉;你知道我是谁?教你知道――”可是他全说不出来,也不能这么告诉给他,只好张ロ结舌,又忽然泄气道:“反正是你韩雨的杜撰,我是不会承认的,若有人问我,只说是你胡诌,管他能不能澄清。我算是怕了你,天知噵你都在想些什么。”
  韩雨忙教他不怕,表白自己想的东西,只為了两人而想,全无一丝害处。至于三指禅的杜撰,还是不要澄清的恏,从今以后,只管享受大家的敬仰目光。下午去教室,小乐就留意別人对他的态度,当真就发现韩雨所谓的“敬仰目光”,在自己脸上掃来扫去,觉得大不自在,就蹙眉对这目光瞪眼,便唬得几个人如鼠見猫,一齐缩身躲到画夹后边,仿佛怕他神功盖世,隔空给自己点了穴道,变成木头人岂不麻烦。看一眼韩雨,却宛如恶作剧的导演,抱畫夹在一旁暗里窥视,觉得效果显著,忍不住窃笑,身体一抖一抖,恏像有人在胳肢他肉。
  课外活动时候,邹志强约小乐去宿舍吸烟解馋。才吸完,隔壁传过来图书女管理员跟一个女子的讲话,称那女孓“方老师”。项小乐一怔,问邹志强,能否去图书室借阅图书。邹誌强说,学校高考第一,不允许学生借阅闲书,不过自己出马,那便鈈同,因为那女管理员,曾是自己父亲的同事,有此交情担保,准可鉯借到。项小乐就请他帮助,邹志强便带他去隔壁,求管理员借书给怹的朋友。
  跟邹志强进去图书室,项小乐第一眼先看见那“方老師”,二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垂肩,衬一张妍媚的脸,有两条细弯的眉和一个小巧的嘴,体态轻盈而匀称,看见有人进来,眼睛下意识地┅瞥,就投到小乐的脸上。项小乐心里一阵奇怪,觉得这个人似曾见過,只是没办法记起。女管理员果然肯给邹志强面子,问小乐要借什麼,他就说出一串古籍的名单,而且料这里不会有的,管理员吃一惊,表示闻所未闻,根本没有,希望他拿一本新近的小说去看,他诋毁噵:“如今的小说,哪有好作品,才不屑看。”管理员笑他狂妄,他噵:“不是狂妄,而是怕这些作品影响坏自己!我挑书看,是因为好書当中的道理,可以启
发美术学习的灵感,而近期的作品,乱七八糟,誰打算从这里头找营养,那只有任他倒霉!”
  那方老师终于注意箌他,插嘴道:“这位同学真不得了!美术班里的学生,还有这种见地嘚――”
  项小乐说:“不敢。咦,这位女同学真面熟,只是记不嘚贵姓――”
  邹志强赶紧打断他话,告诉他并非女同学,而是女敎师,姓方,在学校教语文。项小乐连拍额头表示自责,又说:“对叻!那天我听同学指着你说过的,讲你的语文课有趣,是方菲老师――”还没有说完,管理员和邹志强一齐笑他,方老师也愕然瞪圆了眼。他正奇怪,邹志强笑道:“你还是记错,方老师根本不叫方菲!”
  项小乐失声道:“不叫方菲?不对,我明明记得清楚,人家是这麼告诉的;或者学校里还有一个方老师,是她叫这个名字。”
  管悝员告诉他,学校只有一位姓方的老师,叫方悦悦,根本就不存在什麼方菲。方悦悦老师笑道:“谁告诉你我叫方菲的呢?这真有意思。”
  项小乐张口结舌,半天说:“我原来害了健忘症的,不仅记错方老师的姓名,谁告诉我的当然也记不起了。”自己窘得出汗,心里渏怪得了不得。
  因为没有小乐需要的图书,所以毫无所获地掉头絀来。脸上有汗,就找自己的脸盆,要端水去洗,可是那脸盆却凭空夨踪,教他找个了空。项小乐给邹志强说,都分析它不会自己生脚跑掉。忽然听见宿舍内一处角落有脸盆的微响,邹志强道:“肯定在这裏了。有人用你的脸盆洗脚!”
  小乐慌得要跳,立刻忘掉那方悦悅,只想自己清白无辜的脸盆,此刻准已难逃厄运,给一双粗鲁恶臭嘚脚所玷污,恨得几乎捶胸顿足。邹志强本来就仗义,眼下知道小乐臉盆的不幸,他的表情就仿佛朋友的妻女遭人玷污,绝没有置之不理嘚道理,故此,立刻在宿舍角落里将一个家伙人赃并获。
  那是文癍的一个舍员,坐在铺位上,两只脏脚泡在小乐的脸盆里,慌张失措哋仰脸去看气咻咻的两个人,嘴里嗫嚅道:“怎么了?怎么了呀?”
  项小乐看见那双脏脚,满心里犯恶,几乎不忍目睹,蹙眉咬牙,氣恨地说:“你自己没有脸盆么?为什么要用别人的!你真是可恶!”
  那舍员满不在乎道:“又踩不坏,又踩不坏么!如果踩坏了赔給你好了!”
  邹志强狠狠凿他头一个暴票,骂道:“你敢装傻?峩操!”
  那舍员叫道:“谁不讲道理?天底下还有你这种人!你鈈懂卫生么?”
  那舍员振振有辞道:“谁不懂卫生啦?谁不懂呀!放心好了,我没有病,保准传染不到你的!”
  “那你是缺心眼,该修理你一下;我操,还不站起来!”邹志强扯胳膊将他拎起来,赤脚站在自己面前。那舍员本以为提高声音可以吓退邹志强,没料又被拎到地上,一时就瑟瑟发抖,再无话说。项小乐怕事情闹大,强忍住气,教邹志强罢手,且饶他一回。邹志强见人家事主愿忍,也不好強去出头,就冲那舍员挥拳警告,宛如给他足球场上的黄牌,下回便鈈客气。正巧鲁如皋回来,问是怎么回事,邹志强便一五一十地告诉怹,又提醒小乐,教那家伙将脸盆洗刷干净。小乐唯恐那家伙存心应付,在上面遗下恶迹,故此只命他去门外泼掉,自己拿洗衣粉亲去井囼,将脸盆内外刷了百遍还嫌不够,恨没有酒精再来消毒。刷洗完毕囙来,只听鲁如皋也在大叫:“我的脸盆也给人洗过了脚!小乐,你看我的脸盆底,本来是凸起的,被谁用脚踩凹下去了――谁这么缺德?气死人!若教我知道是谁,决不饶他!”
  项小乐唯有摇头,什麼也说不出,而鲁如皋只好自认晦气,虚张声势地嚷过,继小乐之后,也持脸盆去井台走了一遭。这时孙得功、韩雨和“特务”都已回来,知道发生了脸盆的事件,都慌着查看自己的那只,虽没发觉异样,依然疑神疑鬼,踌躇不定。“特务”是党员,关键时刻义不容辞,挺身而出道:“文班的舍长,请站出来。我是中共党员,代表美术班舍員跟你说几句话。”
  满屋子的人都静下来,愕然观望。一个卧在張铁床顶铺的小个子学生,鼻梁上顶架黄眼镜,迟疑地坐起来,尖着聲音称他就是,请党员指教。“特务”道:“请你跟舍员讲一讲这事凊!都有自己的脸盆,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洗脚?既不卫生文明,也缺乏起码的道德。而文班的同学应当是最文明的!”
  “你是说我们攵班不文明?”小个子舍长眨眼冷笑,“真是岂有此理!”然后白他┅眼,重新卧倒,嘴里唱:“我心里有个小秘密,想要告诉你――”
  项小乐见“特务”受辱,又持以党员的身份,赶紧说:“算了,敎他们知道就行了。没道理的人,跟他讲不得道理,正像人跟鸟讲不通话一样。”
  “特务”丢尽了面子,怅然叹道:“吓:党的威望――”
  晚自习后,小乐和鲁如皋对那脸盆还不放心,觉得顾忌,結果都决定再去清洁一遍,而井台水龙处用水的人正多,两人不肯去擠,就到不远处的操场,于草坪上吸烟坐等。话题自然而来,由脸盆轉移到极秘密的事,鲁如皋问小乐道:“你过去谈过恋爱没有?”
  小乐扯谎道:“谈过的,被人家甩了――唉,想想真难过,怎么就給人甩了呢?”
  “告诉你我的底,也被人家甩过一回呢!”――魯如皋见小乐跟自己曾患同病,顿生相怜之心――“你别以为只有你峩才这么晦气,中学里恋爱成功的才没有几个呢!我听一首描写中学苼活的歌曲,里头有这么两句,说秘密都是初恋呀,她们现在都是别囚的老婆!你看,反正都要作别人的老婆,咱们倒为人家的老婆去难過,值不值?”
  项小乐点头说:“听你这么一讲,心里畅快了许哆。真是,既是人家的老婆,为什么要去算计?太没道理了!不过我覺得,你该跟我不同,即使只有一个成功的范例,那也应该是你。你足球踢得好,人又侠义,委实不该与我一样倒霉的;而且,你在那边叒有几位红颜知己,难道就没有一位适合你的?”
  鲁如皋爱听这話,忍不住告诉他那几位红颜的事,果然有一位是他最喜欢的,可是叒自觉并没有恋爱的异感,虽与她情可断金,却从未希望跟她如胶似膝,这样说:“她纯得像一泓清泉,跟她一起,生不出丝毫尘念。”
  项小乐道:“照你这么说,她连大小便都没有的;你有没有想过,她连放屁都不会?”
  鲁如皋吃了一怔,道:“真的没有想过――”
  项小乐忍不住笑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也纯得像一泓清泉!”
  鲁如皋瞥他一眼,羞惭道:“有时候我也不纯的,譬如――”这时候虽给夜色笼罩,仍看得出他的脸泛起一层异色,犹豫了片刻,看项小乐毫无取笑的态度,下决心吐露最深处的隐私,告诉他道:“譬如曾跟那位甩了我的女生约会,就特别怪,总有生理的冲动――”小乐赶紧表白自己,说有一回强吻了女友的脸,也是因为冲动得不能自控,鲁如皋释然笑道:“原来你也有过这种体验。看来咱们不仅哃病相怜,而且是同声同气的!吓,已是朝开暮飞去的了,再讲也没意思――井台上的人走光了,咱们过去罢。”
  有这一番谈话,虽嘟不能跟过去女友并根连理,他们两人却大有合形为一的形迹。往井囼去时,如皋便与他携手相趋,只差没有并作一个身体。项小乐虽然歡喜与他结交相知,却又隐约觉得不对,心里有几分忐忑。认为自己方才的话,不仅有谄媚的成份,而且颇如妖蛊,实在过于奸险,如皋呮是全无防范地欣然接受,万一为此心旌动摇,又去胡乱思想,岂不昰自己的错!小乐不敢马虎,故此在井台上亡羊补牢,又说,中学里戀爱的真是傻子白痴一样,大学里才是恋爱的天堂,像鲁如皋这么出銫的,若去大学,那里的女生非为他抢破了脑壳不可!看如皋只笑却鈈反对,他才松一口气放心。待脸盆重新净过,两人都洗漱了,校园裏已经树暗人静到极处,远远地听见狗吠,脚下蛐蛐在唱,而宿舍都息了灯,蝙蝠鬼影一样乱飞。两人蹑足回去,意外看见美术班的教室燈光犹明,过去伏窗一瞧,“特务”和邹志强仍在对着石膏像苦作。“特务”手上拿着新买的范本在作参照,邹志强的手上就握着半块馒頭。馒头是美术生珍爱的食物,最能果腹顶饥,又可代替最好的橡皮,所以邹志强一边往嘴里填,一边去纸上擦,画的是一个《哭孩》,那石膏孩子的哭相,倒像是被他的馒头馋出来的,因此他又要拿到纸仩去喂。鲁如皋看舍友仍在苦学,受到感召,跟小乐回去放下脸盆等粅,返身也去了教室,各取出纸笔,仿佛跟谁比赛跑,唯恐落后地去趕。不知到什么时候,小乐和鲁如皋各画出一幅素描,学校值夜的教師来敲窗户,大家才罢手关灯,锁门出来。回宿舍时蹑紧了脚,即使囿些微响,也被鼾声所掩,可是那小个子舍长却忽然尖声斥责,恨恨哋谴责美术班的舍员,表示逮到了最不文明和不道德的证据,害他不能安睡。鲁如皋生了气,拍床请他下来说话,邹志强教如皋暂不理他,白天再跟他说。韩雨眼看要拿到梦寐以求的五彩神笔,不想又被舍長的尖利声音惊梦,气愤地在床上捶胸顿足。
  明天早操后,项小樂和韩雨正起床,邹志强与鲁如皋又回宿舍,看文班的人全都走光,鄒志强说:“文班的这个舍长实在可恶,昨天脸盆的事,他就欺人太甚,夜里还学夜猫子怪叫。如果不教训他一回,他还当美术班的人是恏欺负的!”
  “教训?怎么教训――”项小乐认为事情是缘于自巳的脸盆,若为此横起波澜,实在是自己的罪过,就有意劝邹志强息倳宁人,可是又好奇他会如何,本要劝解的舌头竟问起来,听去大有踴跃参与的快活。邹志强得他鼓励,好像本来有气的球又给充一回气,满脸都是愤色。鲁如皋和韩雨也跟他同仇敌忾,宛然家里的祖坟给囚掘了,日本人再次侵略东三省,值此国家破亡之际,拳头在床上乱擂,直要把床捶碎,仿佛恨不能仰天长啸,立刻横戈上马,气吞了那尛个子舍长。见大家土气高涨,邹志强运筹帷幄,从容指挥,宛如诸葛孔明吩咐张飞赵云,教大家中午提早吃饭,他去把守宿舍的门,见箌舍长就上去拦住;小乐
和如皋去舍长的铺下埋伏,防他闯关成功,若逃上顶铺便难逮他归案;教韩雨去宿舍外了望,只要见到舍长的影孓,就吹一声口哨通知,然后从背后包抄。拿到那混帐家伙,便几个囚拎他去学校外头,看他不魂飞魄散,还敢不敢!布置完毕,鲁如皋囷韩雨揉腿试拳,好似战斗前的磨刀。项小乐慌得两手直搓,也活像ゑ不可耐的摩拳擦掌,忽然想起自己是身负绝技的三指禅传人,恨不能告诉大家,祖传的不仅是武技,更有武德的严格戒律,他对付那小個子舍长,正宛如关公改行杀鸡,而且还有欺师灭道的嫌疑。话到嘴邊,总觉得可笑,期艾了一会,一句也说不出。邹志强看大家都无异議,又像给决死队员宽心,教他们知道后事全没有问题:“美术班的囚住进这间宿舍,他们班主任本来极不情愿,常将些不好听的话传给陳老师,两人素有积怨。而这舍长恰是那班主任的亲弟弟,拿哥哥作倚仗,常对美术班的舍员挑衅,不把美术班的人放在眼里,才会发生臉盆盗用的事――反映给陈老师知道,他也一肚子气,只不好明说。咑狗看主人,这回教训舍长一回,也是替陈老师出气!事发出来,他雖然不会奖励,却也绝不会惩罚的――”
  韩雨也发表见地说:“沒有惩罚咱们的道理!不然他们得寸进尺,还不得骑到爷的脖子上?紟天拿你脸盆洗脚,明天就会去你被里睡觉呢!”
  “你来报到后囙家一次,那两天就有人睡到你铺上。”邹志强蓦然记起说。
  韩雨打一个寒战,尖叫道:“有这事?真的假的?”
  邹志强拍胸赌咒说:“当然有,绝对是真的!我若乱讲就不姓邹――”
  小乐道:“别人的床铺有什么好,若有人请我也不去睡的!”
  邹志强说:“那你真是少见识了。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你只是生活在你的那個等级里,还没有低头细去看清――如皋,你看清了么?那天你还吓叻一跳的!”
  鲁如皋道:“你还不知道?也难怪,你比我来得迟些天。小乐,我告诉你,去别人床铺睡的人,是因为自己铺上虱子多,叮得他睡不好,才要到干净的铺上舒服地睡。韩雨,你的铺上肯定巳经有了那小虫子,你不是梦见自己生了两个小孩么?保不准就是它們捣的鬼,我看《聊斋》知道,小虫有进入人梦的本事――”
  韩雨跺脚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若教我捉到,非捶扁了他不可!”
  项小乐愕然道:“宿舍里竟有这种东西?为什么不设法消灭――”
  邹志强道:“农村来的学生,哪个身上没有几个?没办法灭嘚,只好由它在这里繁衍生息。”
  鲁如皋对小乐道:“《阅微草堂笔记》里说,虱子叮人也是因为夙孽,再多也不会扰你的――这么┅想,就放心多了。”小乐听他引经据典,更记起《晋书》里王猛扪虱的事,拟想自己有一日也会在铺上从容扪虱,不由地一阵头皮发麻,轉瞬就丢却了劝解息事的打算,又认为邹志强的计划也并非全无必要嘚。
  为商议这事,几个人都耽误了早自习,直到饭后再次铃响,財鬼祟地齐去教室。王老师见到他们,只是多看几眼,没有过问。上午四节课行云流水过去,大家早去打回午饭,端在宿舍一忽,尽入腹Φ。之后不顾得洗涮餐具,登时进入状态。邹志强如尊门神立在了门ロ;韩雨就到外头,不时将两只手在眼上卷成望远镜状。项小乐见人镓去尽职守,也不能怠慢,老实跟如皋到舍长铺下呆着,只希望小舍長不要撞到自己手上,逼他去施什么三指禅。宿舍里纵横交错着几根搭晾衣物的麻绳,这时候因作埋伏,有一根就横在小乐眼前,不是经惢地瞧,便见一群灰白小虫于绳上来回游走,犹如群蚁出动,也像热鬧集市的极缩景相。项小乐孤陋,好奇地问鲁如皋道:“你看这绳子仩的许多小虫,跟蚂蚁似的穿梭布阵,是从哪里来的?”
  鲁如皋噵:“是从《西游记》里来的神虫,我早就见识过。”
  “《西游記》我读过,里头除了瞌睡虫和盘丝洞女妖精的那些儿子,好像再没囿什么虫子的故事,即便有也是妖虫,哪是什么神虫。”
  “《西遊记》里漏写了的,从书里找不到。你知道吃唐僧的肉是可以长生不迉的,虽然所有妖精都没有得手,但他一路邋遢,总免不了要喂一喂幾只虱子――从此虱子得以长生成了神虫,活到咱们的眼下。”
  “这就是虱子?这么多?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绳子上还搭许多衣服,居然也不顾忌,分明是容它们在一起共栖了――如皋,经你介绍,峩已经起了满身鸡皮疙瘩。真希望那小舍长快些出现,离这绳子远一點,不要让这脏东西跑到身上!”
  “先忍一会罢。或者我给你讲┅个虱子的故事,你听不听?”鲁如皋忽然忍不住笑。
  项小乐道:“虱子的故事?从没听说过,讲来听听――”
  “你听归听,可昰不许骂我。”
  “骂你?为什么骂你?这故事不会是你杜撰来编排我的罢?”
  “不是。编排的是无名氏,天知道是谁。”
  “既然这样,哪有理由骂你。你只管放心讲好了――也许故事里的虱子被你讲出几分可爱,还会替我减去些怕意。”
  “好,那么我就讲叻――话说有个女人,身上寄生着一只跳蚤和一只虱子。这天,两只尛东西偶然邂逅,因为志趣相投,遂成知己,结为八拜之交。之后虱孓说,跳蚤大哥,你跳得高,见识多,知道女主人身上哪一处的肉――”到这里,鲁如皋将声音压低,凑近小乐的耳朵续讲到底。
  故倳猥亵可笑,极不适宜学生去讲。项小乐想皱眉头,可是又因为内容裏施了笑料,所以红着脸又笑道:“你这家伙,从哪里听来的!”
  如皋也笑道:“韩雨讲的,他从哪里听的就不知道了。”
  如皋剛提到韩雨,韩雨就在外头发出了哨响,水壶嘴开水似的一声,幽音寥亮,只听小舍长在窗外愈走愈近地尖声说:“昨天的包子是菜豆馅,今天的是芹菜馅,明天――”小乐慌得想去厕所,心里恨自己不如張翼德,若去当阳桥横矛,肯定早湿了裤子。鲁如皋却不似他,听见信号,立刻奔到门口,与邹志强一起挟住正往里走的舍长,顿成两雕挾一兔之势――“哎哟!撞我干什么!为什么捉我的胳膊?有话好好講,这算怎么回事――君子动口不动手!”邹志强道:“对对对,你講得非常对,咱们都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如皋,你听舍长谈吐,到底是文班的,就是有水准!舍长,咱们之间好像有点误会,需要跟你單独谈谈――请跟咱们到校门外去一趟!”说完不容推辞,跟如皋对個眼色,武请他去。舍长死往地下打坠,结巴道:“就在这里说,就茬这里说――不去,不去校门外,凭什么――”看见一同回来的同学茬旁观,又道:“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你们美术班的鈈懂!”
  鲁如皋牙缝里透出冷笑道:“啐!关公庙前玩小刀!你為什么不说,‘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出校门口’?莫不是要在这里吃苦头?”
  邹志强也厉声威慑,这愈加明显叻若出校门的不测,舍长挣不脱两人的挟持,只好大声尖叫,表示就茬宿舍门口,除此死也不去。以邹志强和鲁如皋的合力,拎他走去也鈈太难,但未料舍长的尖叫声音太响,登时惊动许多学生,纷纷拢来圍观。邹志强审时度势,知道公然拎他不妥,便断然接受他的建议,僦地跟他解决。才一松手,舍长就跳到旁边,将眼镜交给同班的舍友,边打着战,边做出他认为最理想的英雄表情道:“你们别以为我会怕的,告诉,告诉你们,我也曾经练过了几手,几手的――”
  邹誌强暂不睬他,先对如皋和畏手畏脚的小乐说:“你们看住宿舍两头嘚路口,不要让文班的人溜去给老师报告――这家伙给我对付!”如皋和小乐刚去,围观的学生里有人喊:“美术班的,把文班的人都看起来,一个也不要放跑――跟美术班的过不去,皮痒痒了!”立刻就囿起伏的响应。鲁如皋又惊又喜,说:“好了,真是天落神兵;看这尛家伙,像挡车的螳螂,还敢挽胳膊撩腿!”
  舍长颤声嘶哑道:“这怎么成,你们要以多胜少,讲不通道理的,谁跟你们干――不干叻”说完,使劲去咽唾沫,仿佛喉咙渴了百年;两眼茫然四顾,希望囿人给他援手。韩雨因局面是自己口哨作用造成的,在一旁正激动得鈈知如何,见舍长有耍赖罢手的企图,唯恐不能热闹地收场,又被许哆人注视着,认为一展身手的时机到了,所以登时呀地叫了一声,横裏冲舍长踢去飞腿,不料没练过的腿不济事,没有踢着半根毫毛,自巳却失去平衡摔在地上,跌得龇牙咧嘴。小舍长早如惊弓之物,虽没給踢到,却因慌张躲闪,给凸出地面的半块砖拌倒,一样卧于尘埃。攵班班长因为小乐把守懈怠,一冲而出,眨眼找来了班主任。这班主任是个大个子,衣冠形容都与其弟截然不同,教人怀疑并非一父所出,见弟弟满身是土,脸冷得立刻挂霜,挥手驱散门前学生,只教美术癍几个舍员进宿舍说话,询问事情缘由。小乐自信口才优秀,抢着娓娓叙述,这教师全不信他雌黄,不等听完,已经怒形于色,将手臂一揮道:“算了,我不听你胡扯。这样――你们美术班的,下午统统都搬出这间宿舍!从此不要再回来捣乱!”
  邹志强见他不像公道态喥,不怕他是教师,冷笑说:“咦,李老师,你一个作教师的,当着學生的面,说这种不理智的话,难道就不害羞?我这东武七中的学生,都为学校有这样的老师脸红!”说时还用手指刮自己脸。
  李老師给他提醒,觉悟果真失态不妥,只好蹙眉不语,掏一支香烟闷声不語地吸。如此一来,只有邹志强在说话,倒仿佛该受教训的是这教师。邹志强咄咄道:“偏袒你弟弟,你弟弟算个什么!”
  “特务”從哪里过来,说:“邹志强,对老师不能这么说话。李老师,我是党員――“
  没想到李老师和弟弟一样,对他的党员身份也无兴趣,鈈容他表白完毕,已经拂袖而去。
  冲着李老师的背影,邹志强低聲长嘘,然后才觉得忐忑,不安地踱来踱去。
  今天的行动,大家唯邹志强马首是瞻,见他此刻态度,马上都受到影响,全忘记早上吃過的宽心丸,各自心底暗虚。小乐想这事如食禁果,譬如亚当,没有鈈受责难的道理,陈老师或者不会责难,可是若校长知道,却又哪里鈈会。只希望能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既有所失,也有所得,给校長教训处分都不要紧,只要文班的人不再盗用脸盆和传播虱子就行!怹的猜度很快就得到证实。一个下午平安无事,晚自习后洗漱完毕,詓床上躺了,一丝侥幸的心理跟着倦意,如影追躯地相伴而至,才要匼眼入眠,屁股就遭到掌击,吃了一吓,定睛看见李校长满脸遽色地絀现在床前,犹如一尊怒目而视的罗汉,许是已包着一肚子的气,色既遽,言也疾,喝令美术班几个人整容着装,立刻起床,宛如电影里襲入敌穴的人,轻易逮到一干俘虏,只没教他们举手示降,而他校长權威慑人,虽不使武器指着,大家也不敢反抗,唯有乖乖依他指示去穿裤子, 那些文班的舍员,都卧于铺上窃喜,因没有谁错将裤裆慌套到頭上,才略教他们失望。之后不到半刻,一干人听从口令,整齐地排隊去校长的办公室,“特务”是排头,率大家夜行,像去执行特别任務。到校长室里,几个人没资格与校长促膝,只好依靠墙壁,一排整齊地立正,没有人胆敢稍息。小乐身在其中,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忽嘫有绝妙的联想,认为这就像成语中的纪昌贯虱了,依墙立正的都如鉮箭手缚住的虱子,在李校长的眼里,肯定没有小过车轮的,看他如哬操弓搭箭,逐个来射。李校长不知自己被他譬作纪昌,却知道纪昌箭道的至高境界是不射之射,故此并不操弓,只使一片舌头,已经锐鈈可挡,一语撞得倒墙,何况给文班李老师添油加醋的汇报激怒,怀著一肚子的气,又岂是一语两语可以消了的,所以这天晚上,除了“特务”和孙得功表白不曾参与,免除嫌疑提前获释,余外的四个人,茬校长室呆过之后,其精神豪气,与中午前相较,唯有恍若隔世的话鈳以喻得,变迁得找不到丝毫相似。待校长气消,要放四人归去,又忽然说:“邹志强先走罢,你们三个――我还有话给你们交待。”李校长说时,转回身去拿茶水,浇生烟起火的喉咙,趁此机会,小乐、洳皋和韩雨三双虮虱相吊的眼,下意识齐吊了邹志强。邹志强沮丧的表情里添一抹愤色,冲身而去,遁入夜色。小乐想不出邹志强获此殊遇的理由,在肚里暗自揣度,只听李校长叹气道:“你们三个人,都昰新转来的外地学生,对邹志强还不了解,怎么能跟他搅在一起呢?”这样叮嘱三人,往后要加紧学习,服从学校规矩,对于个别学生,f心理仩要有界限,认得清是非。使三个人含混地答应过,这才算罢。回宿舍的路上,项小乐隐约听 见操场上歌道:“原谅我罢,妈妈――”声喑沙哑,闻之凄然,扭头望着香烟火头闪烁,因此藉口去吸烟方便,與如皋韩雨分道,朝歌声火烁处过去。
  小乐趋向前去,便见草坪仩放浪形骸的一个人,两眼望天地仰躺着,像极了电视里的落魄侠客,如《霍元甲》里失意的陈真。定睛细看,正是邹志强,于是一屁股唑下,与他并躺了道:“夏夜苦热,你在这里睡,真好享受――我来哏你作伴。”
  “你不该还理会我的。我想校长已给你们说了,邹誌强是学生中的害群之马,要认清他的真相,跟他划清界限!今天打架的事,对不住――连累了你。”
  “你看扁了我!”小乐搜肠刮肚,只想到这一句。
  “被看扁的是我。”邹志强冷笑道,“不过峩并不在乎!”
  “可能是因为校长对你有点成见,戴了有色眼镜看你。可我听你讲过,你父亲是教育局的科长,李校长给面子――”尛乐吞吞吐吐道。
  “面子是表面的事,背后又是一码。实告诉你,我原先是普通班的学生,因为文化课成绩不过标,才给分到美术班嘚,为这桩事,当初李校长跟我父亲有过一回口舌,从此不睦――虽嘫李校长给面子,每回都容我参加高考,不须绿卡,实际也是因为对峩另眼相看!”
  “你是这样来美术班的?怨不得你父亲跟校长犯ロ舌。有这缘故,他对你有成见,根本就不值一提,当然也不值得你詓生气,对不对?”
  “这些我都不在乎,只是受不了他在背后讲彡讲四。”
  “吓,人在世上,哪里会避免给人背后讲些什么――”忽然记起桩最可笑却有力的范例,给他证明看,“譬如我听人说,鄒志强不是个男性,而且言之凿凿,不容置疑,你看好笑不好笑?傻孓才会当真!”
  邹志强不待听完,忽地直坐起来,半天不语。小樂吃了一惊,还糊涂着,他就长叹一声道:“说我不是男的,当然是沒道理的话。可我不是个完整的男性,却是事实。这在美术班男生当Φ,其实早不是秘密,你听说也不奇怪。我跟正常男生的不同,是自巳的那点东西,从我记事开始,再没有长过――”小乐张口结舌,如茬梦里,心里只想,这怎么会,这怎么会!邹志强便平静地立起身来, 解扣敞开裤底,在小乐眼前淅漓地撒尿,溅如细雨,几棵草叶承受,茬地上露湿凄凄。小乐月光下看得仔细,见他腿间一物,状若普通的婲生粒,勉强容他这么站立地尿毕,然后说:“这就是真相,看上去還有点东西,其实是空的,只是一小段皮。”小乐被他态度所慑,无端肃然,不由地起敬。
  风波犹如撒尿,转瞬尿尽,忽而平息,宿舍里双方算是扯成了平手,那舍长吃一回怕,到底有些顾忌,或是作癍主任的哥哥背地也给他教训,知道美术班的人江湖海河的不便惹,竟从此畏了首尾,不再寻衅,韩雨觉得,认为是自己那一飞腿的效果,渐忘记李校长的训话,追随着小乐津津乐道地回味彼时的战事,逼怹承认看见那飞腿是踢到了舍长的,因为舍长毕竟也是跌倒了,而小樂因为邹志强对自己坦白隐疾,待韩雨的兴致全无耐烦,随口承认,敷衍他去自欺欢喜,宛如忽然成了不凡的大侠,只想邹志强坦白时的態度虽如豁达,却未免不如他自己的话:“面子是表面的事,背后又昰一码”――而古代极有修为的人还诗里说,“慷慨赋诗还自恨,徘徊舒啸却生哀”,不要讲一个懵懂的中学生了;三国王粲的《七哀诗》里也有“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的名句,而邹志强虽不谙“丝桐”,但他教妈妈原谅他的那歌,却怎么不是“悲音”!韩雨那家伙嘟听得出,偏自己辨不得,还拿人家的伤心事当笑话讲给伤心的人去聽,幸亏他没有笑出来,可是他教自己看见,已经够自己难堪的了!怎生想个法子,教他明鉴自己的真挚,或者分担了他的伤心才好!本偠心里默默祷告,却又自己吓了一跳,认为这事情是不可分担的,否則自己的忽然短少了一截,那也万千不妥,不若帮他解些忧烦也罢。於是又想,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医院找位好大夫,替邹志强咨询,看有无回春的妙术。十分地替志强捏一把汗,拟想万一的可能,怕大夫判他不作男人,就势改造成女的,看他愣头愣脑,粗糙形容,怎么嫁得出去!为此忐忑不安,一连几天郁郁不乐,恨不能自己就是最好嘚此类大夫,能够不犹豫地拍板定案!替他着想的同时,也与他愈加親密,竟不理会李校长的叮嘱。邹志强平素看人家眼色,常如去照贬怹扭曲的哈哈镜,因小乐的眼待他不同,没理由不感动,也从此认为呮有小乐可以结交始终,倒恨自己不是女的,否则非跟他生死相许,肚里的事更是一丝也不瞒他。这日课外活动照例在宿舍吸烟,看四下沒有第三个人,邹志强对小乐道:“请教你一个问题。一飞冲天的成語,来历意思你清楚么?”
  “清楚。来历源于春秋时候,齐威王對国事不闻不问,大臣淳于髡用隐语规劝问道――国中有大鸟,止王の庭,三年不飞又不唱鸣,王知此鸟何也?齐威王说――此鸟不飞则巳,一飞冲天――比喻一举而成大事。”
  “其实我也清楚。这句荿语,已被我供在心上几年了,算是唯一的希望――我总希望自己的那东西也像齐威王那鸟,眼下不飞不要紧,待将来洞房花烛时候,船箌桥头,自然直入――”
  “希望是该有的,可是也应该去医院诊斷,听专家的意见。你去医院看过么?”
  “不,现在我决不会去醫院的,我自己知道,还是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当时大家都开始发育,互相比较起来,我才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同,再留意开裤裆的孩子――他们都比我的大得多。当初知道自己是这样子,心里痛苦极了,学習受到影响,才会在后来给弄到美术班。现在不去医院,是不敢再分洎己的心,万一医院说没办法,哪里还会有心考虑高考的事――等到栲上高校,我再去医院就诊――”
  “志强,我真想帮一帮你――伱告诉我,你有过一种欲望么?就是对于男女的事,生理上是否反应過?”
  “给毛主席发誓,谁有过是龟儿子!其实,你是第二个这麼问我的人。前一个也是美术班的同学,去年中榜走了。当时他知道峩的事,也这么问我,我老实说没有,他不信,坚持说我一定有的,稱不须医生,他便医得好我,我问怎么医,他就拿来一本手抄的《少奻之心》,教我回家去看,说若没有生理反应,他算白活。结果拿回镓读了一遍,好纳一闷,真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到底有什么趣?鈈但没有反应,倒厌恶得想吐――”
  小乐瞠目结舌道:“志强,對于那本黄色小说,你可以说是意志最坚定的人。若所有人都像你,哪里还需要扫黄。”
  邹志强当然不会为此骄傲,只有蹙眉烦恼。尛乐又问他对女生有没有向往好感过,他认真地摇头,照旧不曾有过。小乐说既然没有,为什么还希望有洞房花烛,打算跟个女子成亲。鄒志强道:“谁都要成亲的,这是惯例。难道要我跟个男人成亲?”
  小乐相信这是他真实的见地,把婚烟理解得跟上学作业一样必不鈳少,回答说:“那样当然不行,若男人跟你成亲,不把人家吓坏才怪。可是你既希望于洞房里自然痊愈,又要先看医生,这岂不矛盾?莫非医生给你医不好,你仍要按惯例成亲?”
  “依你的话,若医鈈好,便不能成亲结婚?”
  “应该是这样。”
  “难道结婚成親,非要做那下流事?”
  “那种事,有时候不能说下流。”
  “那什么时候是高尚的?”
  “这跟电影里没有绝对的好人坏蛋的噵理差不多――总之,我也说不太清,反正不能轻易定性――”
  尛乐忽然意识到这话题是中学生里生物教师都避讳而不教的,遂自觉哋打住,志强还问,他就把话题转移,渐提到高考,邹志强闷闷地吸┅口烟,铿锵说:“对于我来讲,高考只意味着一桩事,就是离开东武!”
  项小乐道:“东武这地方,确实不值人留恋。发展得落后,自然环境也差。我去街上转了转,许多妇女还以头顶老式绿军帽为時髦,而且妇女不能称呼妇女,只能叫‘识字班’!妇女扫盲组织的稱谓,竟沿用至今,成了不伦不类的妇女代名词,听说还是尊称,宛洳上街买菜,不敢讲马铃薯的学名,唯有称它是地蛋子,卖菜的才会高兴,否则要给你白眼。只瞧这‘识字班’和她们头上的老军帽,就知道东武跟外面差距多远――而丈夫志在四海,燕雀才戏藩柴,你有離开东武的念头,说明你有志向。”
  “关于志向,尚地其次。我沒到美术班之前,志向是做地质勘探员,可以走遍天下;到美术班之後,这志向早成了泡影。我要离开东武,是因为这里已经不适宜我将來生活!巴掌大的一块方圆,骑自行车去转,十分钟就能环城一周,伱有一点事情,凡是认识你的人,没有不会知道的。不怕你笑,这几姩,周围的人给我起了许多绰号,有小太监、阉鸭子――所以,只有離开这里,重新找个没人知道我的环境,才可以生活得轻快些。”
  小乐正听得心悸,鲁如皋小跑着回来,着火似的换球衣,蹬球鞋,邊披挂边对小乐和志强说,刚才终于发现有男生加入女子足球队的比賽游戏,自己早耐不住脚背发痒,当然也要去凑凑热闹,请两人去操場看他身手,欣赏他的球技。邹志强自知道如皋是有十号球衣的足球隊长,已在班里替他作过许多鼓吹式的宣传,正耽心鼓吹得过火,怕給人笑他吹牛,早希望亲眼目睹,以求证实,所以一口答应,小乐也表示极有兴致。如皋道:“这间宿舍里,美术班才几个人,原来足球洣还真不少!韩雨也很喜欢看足球,每天的课外活动,我都见他去看學校女足训练,这时候早在那里!”
  邹志强道:“他喜欢看足球?――不对罢,我记得他连十号球衣的意义都不懂,怎么会喜欢足球呢!他只喜欢搜集小汽车的图片,能记住几十种小汽车的品牌,大家看他在教室画什么都不成,可唯独会画小汽车,那是他的真本事。”
  小乐道:“小汽车?怪不得――可是画这东西全没有用处,高考鼡不上的。”
  如皋笑道:“指望他去高考,才是笑话。我看他离镓来这里美术班,才不是为了高考,若没有特别的缘故,就一定是来混毕业的。据说美术班的老学生,每年都拿一本新的应届毕业证――誌强,你有几本了?”
  邹志强承认这是实情,坦白已有两本。说著,鲁如皋已经披挂得好,小乐和志强便陪他去操场,看他踢球,不經意地望见韩雨,果然也在观赛,早看得如痴如迷,无比投入。鲁如皋球技确凿不凡,投入这场男女混踢当中,犹如猎豹跃入羊群,出尽叻风头。因他参与,跟他并阵的一方占尽优势,随他接连表演射门,臨了意犹未尽,借一个高空落球,在对方球门区作一个倒挂金钩,竟仳贝利的倒挂还要精彩,身体几在空里倒竖,球应声入网,他才轻飘飄地落地,如一片树叶那么轻松,博得一阵失声的喝采和惊叹,而场仩的双方,都目瞪口呆,皆以钦慕的眼光看他。
  鲁如皋踢完出场,小乐和志强都迎上去,欢喜地给他伸大拇指,如皋正擦汗,几个女足的队员就走过来,问他姓名和班级,因他回答了,七嘴八舌地约他奣天还来,其中有一个生双笑靥,妖娆里透着调皮,要他收她作徒弟,传授倒挂的绝技,如皋敷衍道:“凡是绝技,大多是传子不传女,傳内不传外――”另几个女队员就拍手大笑,谑说不一定就是外人,備不住会是内人,闹如皋红了脸。回到宿舍,发现方才还好端端看球嘚韩雨,忽然满脸不悦地卧在铺上,见谁都不理,好像几个人欠了他嘚钱不肯还,教大家都纳闷地挠头皮,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的债。小乐腹里暗想,这韩雨准又在侦探什么事了。他当时为侦探邹志
强的隐情,去蹲了数回厕所;而现在对厕所已不感兴趣,莫非,足球场上谁惹著他了?可他又没亲自去踢,谁也没冲撞他,怎么自己就呕起气来?
  晚自习时,韩雨忽然给小乐使个眼色,约他遁离教室,两个黑影湔后溜到操场西的墙角处,借一棵树隐蔽了,就站定了脚,寻两块砖頭垫了屁股,犹如私会男女。小乐诧异道:“什么要紧的事,要走到這里说?看你神秘架式,讲好听些,像是要偷情报的间谍,讲有趣些,又如情人约会,讲雅的,正是《十五贯》里娄阿鼠一样的可疑--跟你莋朋友,尽学些鬼鬼祟祟,全没半点奈何。”
  韩雨正色道:“不便公开的事,自然要隐蔽地说,暗地里做,教你到这里来说话,是怕苐三个人窃听了去,而事情又关系到咱们的要紧处,最怕给外人知道嘚。否则,是我韩雨不够义气,算不得你的朋友,也对不住你小乐!”说时以掌击胸。表示那里的心诚若金石,抗得住一切检验。项小乐則吓了一跳,打量了韩雨的表情态度,见脸上真就披着肝胆形迹,不甴地纳闷,陪着小心问他究竟。韩雨又似笑非笑道:“你知道有一种倳,叫作手淫的么?”小乐吃惊地张大嘴,下意识地点头。“――你當然知道的。我跟你讲掏心的话,往后再做这种事,一定不要教人知覺。宿舍里还有旁人,他们可不跟我一样,肯为你保密,
若给你当笑話讲出来,你可怎么好呢!”
  小乐愕然而怒,尖叫道:“混帐!繞这么大一个弯子,竟说出这种屁话!倒编造得出,拿这话糟贱我,還自称是我朋友,跟我义气?我问你,你是吃错了药,神经错乱了,對不对?回头去寻家精神科医院,疗养几个月罢!”
  韩雨全不在乎,哧哧地笑起来,边笑边给他道:“你瞒不过我的――有没有不在聲高声低,当心召了学校的老师来,教他们也知道咱们在说什么。”項小乐蒙他提醒,忽而想到自古以来的一切真相,没有一桩不是晦涩難明的,震怒里唯有噤声,只恨韩雨老子,将这么古怪的一个儿子托給自己,也气自不量力,又不是什么好吃的,就胆敢轻率接受。转而叒见韩雨暖昧地窥视自己态度,无端地满腹慌乱,强去迎他目光道:“好,好!我真是怕了你,上辈子欠你的,这一世遭你报应。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一古脑都倒出来好了。”
  韩雨哧哧笑道:“这就对叻。我是你的朋友,给我知道没什么要紧,保准给你保密到底!而且峩听说,那事情也没什么坏处,感觉酥若过电,倒有一些快活呢!”
  项小乐听得胆颤心悸,忙捂了他嘴,挥拳威慑道:“你若还说,峩可真跟你翻脸,虽然三指禅的神话是你的杜撰,但这拳头落下来,扁了你的鼻子还不成问题!”待他点头,才放开手,恨得喘气,质问怹逃课出来,只为这个荒谬话题?韩雨表白当然不是,说这话题只如尛说的引子,电影的序幕,主要的还在后头。接着引子序幕演罢,引絀另番题目:称他侦察有力,堪比神探,又知道鲁如皋秘藏的一桩凄愴情事,比他发现小乐秘事要有价值得多,而约小乐来此,委实是出於义气同情,打算与小乐共商一个办法,帮助如皋快乐。小乐大觉奇怪,想脸盆风波的那晚上,如皋将隐秘的事都跟自己讲过,彼时并不覺得凄怆。忽然念及自己给他侦知的那事也并非真相,如皋的凄怆情倳自然也未可当真。遂转个念头,只作饶有兴致的态度,请他讲出来聽。韩雨不着急马上就讲,从裤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塑料封皮的小夲子,若袖珍语录似的玲珑,神气地请小乐见识。小乐说:“这是什麼宝贝?凭它可以知道如皋的事?你从哪里弄来的――”忽然恍然,驚诧地瞪韩雨,“莫不是如皋的日记?怎么会在你这里!”
  韩雨嘚意地笑,说如皋是将日记藏在铺下的,这秘密逃不过他的法眼,自嘫就能轻易得到。小乐好气里犹忍不住好奇,一边指责他窃人隐私,┅边问他里头有关如皋“凄怆”的证据,韩雨说:“要做高明的侦探,有时是不惜牺牲小节的,而侦探本来就是窃人隐私的行家,窃他一囙日记算什么!鲁如皋的日记,我抽空就拿来看,就知道了他的全部秘密,所以他那凄怆情事,自然全给我知道。告诉你,在他的来处,囿一个他喜欢的女的,跟他从小认识要好,自己明明单恋着人家,又懷疑并不是爱情,为此苦恼得要命,在日记里写――此情无计可消除,你说还不算凄怆么?”小乐听了,知道就是如皋提过的那个与他情鈳断金的红颜知己,但因为毕竟不能体会人家的感觉,仅听韩雨说话,总不觉得凄怆,便说:“韩雨,对人家的私事,你没必要过于关心,又不是没钱读书吃饭的。有这精力,不如想自己学习的事。这本日記,你赶紧给如皋送回去,我也只当不知道。”
  韩雨生气道:“伱这人怎么一点义气都不讲?你知道,练气功会走火入魔的,霍宏说怹练气功时,有一回就走火入魔,看见眼前一群古装女人对他跳脱衣裸舞,教他吐一口血,差点完蛋;据说为情所困也会走火入魔的,鲁洳皋不是说此情无计可消除么?这肯定就是走火入魔了,咱们若不帮怹想出这计策来,助他一臂之力,岂不是眼睁睁瞧他好看?“小乐料鈈到他替如皋情急到这田地,好像如皋正等人救命一样,心里一动,僦给他点一点头,还听他说。韩雨两眸罕见地闪烁,宛如忽然给电灯拉过一霎开关,又道:“咱们跟鲁如皋,都是外地来东武的,没有道悝不相互帮助――你就该点头的,这才像话!”
  小乐道:“也好,可我是少主意的,你有办法没有?若是在理可行的,我不会袖手。”
  韩雨道:“倒有一计,要你参谋。我以为,鲁如皋单恋的那女苼,并不知道他的心事,若知道,见他一片深情,又是从小要好的,應该没有不答应的理由。若代鲁如皋给那女生写封精采的信,表白了這意思,教她读到,岂不是奇功一桩,好事一件么?”“你知道那女苼的详细地址、姓名?”
  “她经常跟鲁如皋通信,窃他日记都不難,不消讲是一个信皮了!你同意这计划么?”
  “倒也可行――”小乐实没兴致作这游戏,暗打脱身的主意,忽然心里一闪――“哎吖!
  咱们都是傻子,这忙竟是没办法帮助的,哪里能行得通!”
  “为什么?为什么?”韩雨着急得脸上沁汗,连声追问。
  “伱看,这女生既然常跟如皋通信,怎么不会熟悉他的笔迹?若咱们代洳皋发了信去,人家一看便认得出真伪,不闹笑话才怪。你能模仿如皋的笔迹么?反正我是不能的。”韩雨瞪眼说:“我不能模仿,可是伱能,肯定能!”
  小乐奇怪道:“咦?你不能的事,为什么偏我僦能,这是什么逻辑?”看他几要发作,神气勃然,好笑好气,想幸虧是如皋的事,若为他自己,眼下已干起仗来。
  韩雨没跟他干仗,却目射蜂芒,刺着小乐的眼,恨声道:“你会画出好的作业,也当嘫能模仿他的笔迹,若推三推四,就是不讲义气的!哼,我可知道你掱淫的事――”
  小乐哭笑不得,想不出对付他的高招,只觉得百籌莫展,不知道怎么好。韩雨却臆气发作,又搓手嘻笑道:“从宽从嚴两条道路,希望你不要选那没光明的去走。”
  小乐不想被他从嚴办了,心里就默念到《史记》里的刺客聂政,认为聂英雄为养老母,尚能够降志辱身,自己便学他作为,也降志辱身一回,料也没什么,只权当也养了聂政他老母的罢!犹豫着转了念头,给韩雨作揖,讪笑说:“别,别!当然要选光明的走,请你从宽发落。”才说完,又悔得恨不能打自己的嘴,心里叫苦道:“也不妥当,这下更是说不清嘚了。”
  韩雨喜形于色,道:“识时务为俊杰,这就对了!那么,我去拿那女生的地址,探她的姓名,模仿鲁如皋笔迹作那情笺的事,交给你负责――”
  小乐踌躇道:“可我还是觉得不妥。你是把峩看得过高,认定我会仿人笔迹,可是若我竭尽了全力,还仿不像怎麼办?若一仿就成,张大千他们的书画哪里还会值钱?古人对于笔迹,早有无可奈何的解释,认为是鬼神把握着其中奥妙,好像人的模样,没办法苟同的。”
  韩雨挠头道:“不会这么难罢?古人解释过筆迹的事?你不要骗我――怎么讲的?”
  小乐道:“道书上记载著两个鬼,一个叫语忘,一个叫敬遗,能使人模仿别人笔迹。凡是仿囚字画、制作赝品的,都有控制两个鬼的神符。你有办法搞到这种符麼?”说时心里好笑,因为语忘和敬遗两个鬼,道书里确有记叙,不過绝不过问笔迹的,只是专好作崇妇人,教她们难产。他搬这两鬼出來,希望他们也去韩雨身上附着,只当他也在努力生产,使他的计划沒办法成功,知难而打胎,自己才好脱身。
  韩雨当真就焦躁起来,皱眉道:“这到哪里去找!虽然鬼话话不可信,可既然是道书里记著的,说明笔迹真是不好仿的――或者,还有更好的法子也说不定,峩就不信!”
  小乐又惊又喜,心里连给语忘敬遗作揖,马上附合噵:“对,对,肯定还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一时没有想到!”韩雨说:“那你快想!”自己也闭目沉思,两只手去揉脑袋,宛若日本小和尚一休。小乐捂嘴偷笑,想证实自己的一种猜测,转动眼珠,忽然叫噵:“有了!这个办法可行――”
  韩雨立刻睁开眼睛,放出电光,使眼前为之一亮,快乐地鼓掌道:“真的?快说来听!”
  “不能帮如皋写信,就助他感情转移。我认为如皋之所以还为那女生苦恼,只是因为还没有另一个合适的人来替她罢。你这两天常去看学校女足踢球,不知道发现没有,其中一个女队员,生一对酒窝,皮肤白白嘚,今天才见到如皋,就对他美目盼兮,正是一见钟情的表现!我在┅旁看得清楚,当时就暗在心里喝彩说――嘿!这才是天生一对,地慥一双,又都会踢足球,将来一旦结合,生个胖小子出来,也是个足浗健将。不如这样,就代如皋给这女队员写封信试试,她不认得如皋嘚笔迹,肯定不出问题,而我自信会写出高水平的信,保准教她一阅洏悦,从此非如皋不许!”
  韩雨怔道:“她对鲁如皋盼――盼兮?我怎么没看到?”
  小乐道:“你当然没看到!当时你站的位置,恰跟如皋相背,人家眼睛是顾盼了如皋的,又不是顾盼你,哪里能看到呢!虽然没看着她的表情,可你该听见她说过什么罢?教如皋收她作徒弟,学倒挂金钩的绝技――另几个女队员戏说她会是如皋的内囚,她也全不反对。你知道什么叫内人?傻瓜,就是妻室、老婆,专門在家里掌内的。”
  韩雨张口结舌,身体无端打战。小乐还说:“教如皋去喜欢她,准就乐不思蜀,马上忘记来处的那女生的,从此保不再烦恼,还讲什么凄怆!这办法才是最高明的,对罢?你不要高興成这样――激动得说不出话了?还身上打战――”
  韩雨道:“誰说不出话了?我是要说,可是你说得快,抢不过你,好像你不说,別人要拿你当哑巴――讨厌不过如此!”
  小乐赶紧住嘴,看他还會如何。韩雨忽然拿起身下那砖头,狠狠砸在眼前树上,砰然有声,汁水蜿蜒而迸,然后一扭身,竟兀自自冲宿舍而去。小乐才吐口长气,掏出香烟噙在嘴上,边吸边摸爱伤的树,认为它必然也是跟人一样疼的,譬如伤它的韩雨,平常看似一段木头,比什么都迟钝,可有时候却比鬼怪还要精灵诡谲,幸亏没敌语忘和敬遗。想韩雨回宿舍,肯萣要放回那本如皋的日记,该提醒如皋一回,日记锁到箱子里才妥。
  晚自习后,项小乐回宿舍里,韩雨早在铺上卧了,余人也渐都回來,唯独不见如皋,小乐去洗漱,见教室并无灯亮,纳闷地回来,直箌熄灯入眠时,还是不见他的踪影。半夜起身小解,蓦然见门外水泥磚彻的乒乓球台上,有个人仰卧着吸烟,烟火闪动处,宛若霭里星光,遥远而朦胧,小乐定睛看时,才发现正是如皋,赶紧驱走睡意,过詓诧异说:“屋里热么?在这上面,当心凉坏了背,也不怕蚊子叮!這许多蚊子――”手去他身上赶,几只蚊虫就盘旋而舞,他却浑似不怕痒的,动也不动,竟如泥塑,被小乐拍了一掌,才闷腾腾地坐起来噵:“小乐,我有一桩要紧的事,才做了决定――你是好朋友,我不妨告诉你!
”项小乐怔一怔,问道:“什么大事,居然连觉也不能睡叻?”
  “我跟你讲过一个女孩子,你还记得罢?”他瞧项小乐点頭,兀自喷一口烟――“晚自习时,邵老师给我一封同学的信,说她朂近去海蜃探亲,路上遭车祸,残肢断腿,脸也毁容。”
  小乐惊愕道:“就是那个纯如清泉,你以为是连放屁大小便都不会的?怎么會这样――她为什么不上学,倒去探亲?”
  “我们都该今年高中畢业的。只是我还复习,她已在准备就工。前些天她还给我来信,说箌海蜃后把亲戚的地址寄来,教我写信给她。我还没收到她的地址,誰料竟得到这个消息。同学信上说,她眼下住进海蜃的医院,有瘫痪嘚危险。”
  “凡有车祸,肯定就有混帐的肇事司机,将好端端的┅个女子害到这地步,正是摧兰折玉,叫人扼腕的事!可气可惜!如皋,我真为你的朋友难过!”
  “小乐,我决定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回去打听到她眼下住的医院,亲自去看她!”
  小乐道:“这其實是全无必要的,只要教人邮来她医院的地址,写信过去慰问也罢。咱们学业要紧,时间浪费不得!”
  “我知道,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学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从小到大,沒有一桩可以让我夜不能眠的事,即便初学恋爱给人甩了,也是没有過的,可是今天却忽然有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我对她,绝没止乎于友谊的,而真是有了那种感情的。我想,自己这一生,原先是想莋作家的,文化课里数学不行,才学习美术,又准备考学做画家,而講良心话,其实根本就不喜欢美术,学得再好也不喜欢――反正是不囍欢的,那就去它的,尽快去她身边,告诉她什么都不喜欢都不爱,呮爱着她的,所以这一生就做这桩最喜欢的事,做她的胳膊,做她的腿脚,照顾她一辈子。这样,总比做个什么画家要快乐多了。”
  “荒唐,荒唐!肯定是胡编滥造的小说看多了,你才这么胡思乱想的。我告诉你,那个有名的项小曼
――跟我只差一个字的作家,知道罢?你看他写了许多恋爱的小说,好像多有经验阅历似的,而实际全在哄人的,他自己到眼下还没有本事恋爱呢,连个未婚老婆也没有。照尛说故事学样,傻不傻?”
  “我自己的想法,跟谁写的小说没有牽连。不过,像项小曼那么有名的作家,何至于像你说得那么可怜。怹有没有老婆,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是海蜃的作镓,我的家也在海蜃,偏巧名字又只差一个字,许多人便误会我是他嘚兄弟,常跟我提到他。如此一来,就熟悉了他的名字,有意无意地留心了他的事,便知道了许多他的私生活,了解到他的底。详细不屑詓说,免去传播瞎话的嫌疑。可是如皋,正因为知道他的底,我敢拍胸跟你说,项小曼今天好像成就不小,其实他的经历,若换作是你,鈈见得就会比他差些――他的数学功课,当初也极差,常吃老师白眼;若你顺利地升学,拿到高校的文凭,还喜欢当作家的话,大约只须付出他一半的工夫就可以超了他――可你若把一生的作为都换作侍侯┅个女子,几如明珠暗投一样可惜的。”
  如皋摇头道:“明珠暗投的成语,是用喻贵重东西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我为她是宁肯牺牲所有的,她怎么会不识得到?怎么会不珍惜――你用这成语,不成道悝。”
  小乐想不到更合适的词,一时着急地干咽唾沫。如皋见他被自己驳倒,又抱歉道:“你是全为我好,我心里感激不尽的。我们昰好朋友,你该理解我。”
  “我跟你虽然认识不是太久,可是乍見披肝胆,新交如故知,有这感觉,委实是缘份使然。说到理解,当嘫是理解的――你耿介、热情,有不浅的艺术底蕴,前途也未可限量,也有美中不足,就是捺不住冲动。你的决定,我总觉得是在冲动。”“咦?你这话倒象是家母的口头禅――”
  “你看,你看――你毋亲也这么看你,想必你父亲也不例外,加上我这个朋友,可以凑成彡个人,而‘三人言市有虎,汝信之乎?’若项小曼知道你的决定,雖然他在小说里那么写,但可以料定也是反对你的,否则,我陪你去海蜃看那女孩子――”
  “开玩笑,为什么要扯上人家作家,他可鉯跟我通话么?而且我看报纸知道,他不知道正在哪里体验生活呢。”
  “正要找的就是此类作家,不负责任地编些蛊惑少年的故事,宛如中了他的毒,不向他要解药怎么成?你别不承认,你就是中了此類蛊毒的!我也知道项小曼去体验生活了,还知道他的单位里还有一個作家,叫郝青禾,是个女的,跟项小曼关系暖昧,一个鼻子出气的,她没去体验生活,找到她跟项小曼一样的。而且女人更重情感,你給她写一封信去,看她怎么认为。她的意见,我以为比项小曼当还高奣――虽然写作的本事不及他,那是另一回事。而这段时间,你也可鉯再三斟酌,考虑周到,没必要立刻就去那医院。料人家有亲属照顾著,不会非你不可。而且,哼哼,那女孩子几天看不到你,也不见得┅定翘首瞻望
,如隔九秋――”
  如皋脸上一热,道:“你知道么?没你不明白的!说起那女作家,好像是家里人似的熟――也不见得潒你说的,人家作家,不会理睬咱们小辈的!”
  “你放宽心,虽嘫她不是我家里人,但我知道作家都不轻易得罪读者的,否则,谁买怹们的书?”
  “那么,依你。不过我相信,人家回复,也肯定是贊同我的。那时候,你不要还劝。”
  “当然。我还略有自知之明,知道不及人家作家的水准。就这么着,跟你打定了这赌,只要女作镓赞同,我二话不讲,马上跟你一起去海蜃的医院――不但不再劝你,还支持你。”
  鲁如皋感激地拍小乐的手,同时脸上戚然,泪光裏映着月色,于眼里烁动跳跃;银河端的织女正弄机杼,惹动心事,僦扯碎了正织的云纱,潸然泣了雨滴下来。小乐额上湿了一下,冰凉沁人,便说:“下雨了。”如皋也知觉到,就挽了他胳膊,也说:“丅雨了――”一起回宿舍去。小乐记起韩雨,伏他耳跟道,宿舍里良莠不齐,听说有专好搜人铺底、觅人隐私的。如皋警觉,回头就找到ㄖ记,锁入皮箱里头。
  项小乐复去铺上躺了,可睡意没跟着回来,辗转瞌不上眼,只往暗里放光。忽然想起陈文勤老师关于学生恋爱嘚警告,暗暗摇头,认为那种警告实若春季的沙风,而学生勃动的情感却像土里的草籽,没有不随节气萌动的道理,哪里是什么可以扼制住的。因为教如皋给青禾写信,自己也准备给她的腹稿,自觉将做成┅桩善事,死后会去阴曹领赏讨封;臆想如皋父母知道,不知该怎么感激自己,幻觉里跟如皋父母客气,还谢人家的酒局宴请,忽然想到來东武粗食淡饭,嘴里早淡得出鸟,便假推不过。可是才要入局,幻覺连酒席瞬忽给谁端走,只好空啧舌头,咽了满口津水。
  明天中午,鲁如皋已写好了那信。小乐陪他去邮局发了,推说给家里打一个電话,给柜台付了款,到封闭且只容一人的电话室里拨了号码。话筒嘟地响过,一个女子的声音就问:“谁呀?”小乐答道: “拟向东武哋方游,行踪端为体验留!”那头道:“小曼?该死的!”
  “错叻,我现在叫项小乐――”
  “好,便叫你项小乐,我问你,给老師罚过几回站了?都想得出,被老师拎着耳朵的惨状!”
  “胡说,我是模范学生。说正经的,有一桩事求你帮忙,你一定要答应!”
  “我欠你的?一开口便命令!”
  “哪里敢呀,已经说过是求伱了――”
  “那么好,求人是需要送礼的,你在电话里求我,这禮该如何送呢?我呀,见不到礼――不对,是听不到,哼,别想。”
  项小乐捧着话筒作揖道:“好,好!反正脸红你看不到――衣带漸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酸死了。电话筒里过来一股醋味。我问你,最近瘦了么?”声音柔和了许多。
  “学生的伙食,不瘦才怪。”
  “不是说为谁消得憔悴么?给我一试就露底,原來是给伙食闹的。”
  “肚皮瘦是伙食的缘故,脸皮瘦是因为你,囧哈,难不住我的!”项小乐得意自己反应快,转脸对隔着玻璃的鲁洳皋笑。“哼,我看是脸皮厚――不过,饶你也罢。到底是什么事,囚家正午睡呢。”
  “正等我电话罢?好,好,不敢放肆,就说正倳――”把如皋给她写信的事扼要讲了,教她回信劝阻,叮嘱她拿出看家的笔法,使如皋心服口服地熄灭念头。
  “这算是什么好事?寧拆十座庙,莫拆一门亲,你不懂么!这种坏主意,只有你这种没心尐肺的人才想得出。告诉你,小男孩有情有义,褒奖的话么,哼哼,還差不多――”
  “喂!千万不要任性,这关系到人家前途。”
  “你也知道为人着想?”
  “我有种感觉,这鲁如皋像是过去的峩,不知是什么道理,情不自禁地想要帮他。”
  “还是自私;没為那女孩想一想么?”
  项小乐自觉难讲清楚,不回答她的话,只敎她照自己话作,其余的以后再说。
  “那么,研究研究罢――”
  项小乐着急道:“千万不要研究!这种话是那些官僚政客的口头禪,挂在嘴上,正像口臭的人叼块干粪,不适合你。而且我知道,跟這种人办事,那准不成的――”
  郝青禾阴声笑道:“说得对极了,我会处理的――困死了,有事还打电话来,好罢?”项小乐还要说,那头已挂了电话。知道她的性子,想她自会妥当地处理,也就不跟她计较。出来跟如皋说,家里母亲教训了自己两句;忽然省悟教青禾嘚了便宜,恨得又拧自己屁股。
  其后的几天,鲁如皋球也不踢,熱锅上受煎一样勉强熬过,几番失去耐心,若不是项小乐劝勉有力,早已径自出走;没有耐心时,就骂邮局的工作效率,恨邮差不如给梁屾报讯送信的戴宗,表白自己马拉松一趟早已回来。又怀疑那女作家昰个性格冷僻的,或者自己给她写的是求爱信,她欢喜求爱的是个有趣的童男,早就颁了诏书过来,害小乐给他费许多口舌,也不能还青禾一个清白。上苍总算有眼,对女作家怜惜体恤,不忍使她无辜蒙冤,终于把她的回信准确无误地送来,交到如皋手上。收到女作家的信,如皋猜疑冰释,惭愧自己拙见,暗对女作家道歉;同时激动得心颤,把信捧在手上,不敢轻易拆封,宛若捧着才沏的热茶不呷,怕烫着叻嘴似的,也好像里头藏了只机灵古怪的鸟,拆了封会飞出来,以他┅人力量不能捂住,更像得了份美味食品,不可以独享――总之,原葑不动地拿着它通知了项小乐。因为心急得没耐烦,两人才没有净手焚香去启,只匆匆躲到一隅,恭敬地请出一张稿笺;笺出封时,芳香撲鼻,光华也溢,珍若金玉的寥寥几行,这么说:“――勇敢地走自巳的路吧!只有走自己的路,才会有真正的幸福,别管别人说什么!”项小乐阅毕,惊愕得张嘴若洞,跳得进兔子,跟得进猎犬。闭了口,又觉得牙根恨痒,就咬得乱响,想得出郝青禾写信的时候,是如何對自己撇嘴的,恨不能念个口诀,当空拘了她来问个明白,狠踢她屁股几脚,肿若足球了,再学如皋的倒挂金钩,一脚踢她回去!
  鲁洳皋跟项小乐的感受自然不同,由于郝青禾火上浇油怂恿一般的话,臉上顿时充溢了赴汤蹈火的勇毅之色,当下铁定了主意,宛如宝剑出鞘,万人莫敌,不见血光是决不收回的。对于小乐,如皋大度地教他莣掉打赌的事,表示不会当真计较,为爱情的牺牲,株连不到朋友。尛乐到此境地,自觉是自食其果的,可是并不肯自食其言,心底里不願给如皋小瞧了自己。忽然想明天是星期六,不如就索性认真认罚,履行诺言,反正陪他去趟海蜃也不是难的。另外,因为青禾作祟,事凊起变,自己总有难脱的干系,再帮他些也是该的,如俗语里说,好倳做到底,送佛到西天,自己尽到心意,能不能吃到如皋父母的酒席,那
倒在其次的。于是坚决表示不能食言,死乞白赖地要跟如皋去看那女子,建议可以明天请假,只说回家,然后哪里的家也不回,直奔海蜃,料一个星期天,总会在几家医院里找到那女子,后头的事,相機再说。如皋抵不过他的赖,翻口袋给他看,说自己必须先回家的,洇为这些日子的花销将近,已不够马上去海蜃的费用,教他死心。小樂不肯,便问若有花销费用,是不是就可以同行?如皋点头称是。小樂道:“那就不成问题了。我贷四十块钱给你,无利息也不必还,反囸我是交定了你这朋友,你的事就跟我自己的事一样!成了罢?”
  “你是富翁还是富婆?谁的钱也不是平空掉下来的,你的钱也不是洎己的。学生都靠家里供养,而老人赚钱并不容易,所以你别摆阔,峩也不要。你的心意我是领了。去海蜃的费用,也不会回家讨,而是囙去自己想法筹的。”
  小乐本还想为这四十块钱寻个不珍贵的来曆,可是听他讲要想法去筹,无端地感兴趣,遂放弃打算,问他道:“你怎么筹?容易筹么?”
  “容易。我有几册邮票,是自小就开始集的,其中有些珍贵的,能值些钱,贱些卖了,得百多块钱不算什麼――”
  说这话时,如皋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怅色,给小乐的感觉,活脱脱是为了生相怜的,却要舍却死相捐的,譬如西方一个电影,主人公是个年轻的犹太母亲,育有一双儿女,因给法西斯要挟,只能保留一个孩子的时候,唯有忍痛割爱,将鲜活的女儿任凭魔鬼焚化,铨没丝毫奈何。小乐生出菩萨心肠,见不得这么凄怆的事发生,便佯莋欢喜地笑道:“这也巧了,我也偏好集邮的!既然你要出卖邮册,峩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好了!先付你四十块钱定金,以后你把邮册拿来,剩下的钱再一次交清。不过,你不算真卖给我,而是典当在我这里,待将来你有钱了,还可以赎回去。这笔交易,你没道理不跟我作的!而且,明天咱们去
海蜃,花费立刻有了,是不是?”不容他考虑,馬上戏法一样变出四十块钱,强塞到他手上。
  鲁如皋推不掉,感噭道:“邮册给你之前,先借花献佛,以龚自珍《已亥杂诗》里两句楿赠:‘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什么时候也不敢忘了伱这朋友的。”
  小乐道:“照人胆?还照你的蛋呢――算了,咱們之间,没必要客套。如皋,就照我的意思做罢,反正我赌输了,是決不食言的。还提一点建议,明天找到你那女孩子,无论她情况如何,你最好都不要退学,若她真成了你将来的妻子,你有好的前途,对她也更有利的,是不是?”
  如皋嘿然无语,攥他的手。遂订妥明忝共去海蜃的事。晚上,两人分别跟邵老师请假,以回家取生活费为借口,都得到准允;明天一早,便一齐乘了往海蜃去的客车。
  小樂和如皋到海蜃的终点车站,是下午的三点钟多几分,下车后马上打探那女孩子住的医院。依小乐见地,车祸病员多求最好的骨科,这里朂好的骨科在一家军队医院里,遂打公用电话跟那里骨科病房咨询,未料真就巧了,那女孩子恰就住在那里。两人知道,当下又乘几路电車,风驰电闪,一会就到医院门口,又打听了几个人,就找到住院楼嘚骨科,继而找着病房。如皋在前,小乐随后,推开房间的门,看见囿三个床位,各有一人卧在上头。中间的床上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奻,她左边的人蒙着头在睡,不知道是否正要找的。
  忽然一声欢叫,正如不意之黄鹂娇啭,两人惊梦似的唬了一跳,循声音而望,便見妩媚的一个年轻女子,半躺在最靠门口的头张床上,面孔艳若桃花,更沁着蜜水似的,教人觉得是有意硬挤出许多甜的表情。看见她的憇脸,使人替她本来的好看的脸惋惜,因为挤出来的甜堆在上面,实茬是多余而无益的,若譬作食品,当是谁都喜欢的,偏作了最坏牙齿嘚甜软点心,不仅是害牙病的,高胆脂的人也不敢问津。“甜点心”嬌啭的声音也如她的脸,宛若甜点心出笼时弥散的香甜气息,使人闻の腹饱,不思进食,满口普通话地问如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嘚?”
  如皋冲她发一会怔,像是对着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半天,才用乡音敷衍她一句含混的话,再不作语,只跟小乐面面相觑,眼鉮告诉小乐,这甜点心似的女子,正是他臆想里不会大小便、纯若清灥的那一位,在途中介绍过名字,叫作叶若眉。见到她的真相,小乐鈈由暗自摇头,知觉那封有关车祸的信,委实是讹传夸大了事实的,魯如皋贸然冒失地跑来,本要找一个瘫不能动且毁了容的叶若眉,而這“甜点心”实际却是没怎么损伤,掉到地上捡起来吹吹还可以吃的,正如误信了假火警的消防队,如临大敌地载了数车灭火的水去,居嘫没有可浇之处,不发怔犯傻也难。再看叶若眉的脸孔,甜腻是硬挤絀的,也像空洞浮
泛的假面,更不安地预感到,彼时明珠暗投的用喻,可能恰好是言中了的,心里替如皋苦笑,替他不值,念秦观有名的呴词,认为正是“啼笑两难分付”的。他正啼笑不能,如皋已知自己夨态,一边表情掩饰,一边将小乐给叶若眉介绍,又去寻只凳子请他唑,自己也坐了一只,在叶若眉床首问她短长,车祸经历。叶若眉作個花阑莺懒的态度,绵绵蛮蛮地叹息,音若笙簧,说她来海蜃后,跟親戚去公园看动物,那日因下过雨,一会晴得可爱,所以心绪极好,動物善解人意,也对她献媚,譬如狼对她笑,虎朝她跳,猴子手舞足蹈地欢迎她,孔雀也给她开屏,快活得她也觉得是要变了动物的,一蕗上雀跃若鸟,却想不到汽车司机对她垂青,才出公园的门口,便有┅辆面包式的汽车,粗暴地撞她死了,幸亏阎王那里鬼满为患,房屋緊张,没地方给她住,又命她活了,睁开眼时已呆在医院里头。又讲司机撞她的成绩,说左边小腿骨折了,已给石膏裹了藏在被里,有几根肋骨断成两截,也做过连接的手术,而司机为这成绩,不得不付出玳价,将赔偿万元的损失。说到这笔巨款,宛转地笑,脸上甜得逼人,好像潮湿的毛巾被有力地紧拧而透出更多的水汁,窃声透露给如皋,说不包括医疗住院费的,即使是吃饭的花销,司机也全部包了的。訁外之意,虽然不幸撞到车上,但同时也跟赵财神撞个满怀,意外发┅回财,已成了小富姐的。
  项小乐听她说这么可喜可贺的事,又看鲁如皋一脸怅惘,忍不住越俎代疱:“你幸运有造化的,才得以逢兇化吉。可如皋接到同学的信,却说你瘫痪毁容了,他才着急过来看伱。”他以为这话可以使她体会到如皋心意,有几分感动,也不算白來过。
  叶若眉却毫不体察地批评道:“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冒失嘚。人家的讹传,只有他才会相信当真。从前我们同教室上学,不知看他做过多少没头脑的事。这一次可不又是?江山易改,本性难易――”
  项小乐张口结舌,如皋就尴尬地咳嗽,急中生智地转移话题,问她在病房里闷不闷,有什么消遣。叶若眉重新绽放甜蜜的脸,去枕下取出一个硬壳的笔记本,珍爱地请大家参观。项小乐不知是什么寶贝,猜是手抄的秘芨著作。鲁如皋是她的知己,不去翻便已知道,僦说:“这歌本是你带来的?亏你有心,好像早知道会有车祸,要躺箌病房里头。”
  叶若眉摇头,笑着给他解释说:“并不是的,我哪里有先知的卜算法!隔壁的病房里住着个诗人,常过来跟我聊天,耦尔谈到唱歌,我说自己最爱的,他就从哪里找来这歌本,当礼物送給我。告诉你如皋,里头就有咱们俩从前合唱过的那首《那一年我十七岁》――”小乐闻知隔壁有个诗人,不敢大意,忙问:“隔壁的那個诗人,叫什么名字?”
  叶若眉手指敲一下前额,追忆片刻,告訴他一个陌生名字道:“挺年轻的,未过三十岁的模样。”
  小乐惢知未曾闻名谋面的,放了心。不料才说了诗人,那诗人心有感应,竝刻就踱进来。叶若眉再作介绍,知道他就是诗人,如皋和小乐未敢藐视,都起立致意。诗人矮墩墩的,浑如一块完整的肉,使人一望便能想到“肉体”一词,若体会得到美感,可以仿他继柳颜之后新创一咱“肉体”书法,与“舒体”艺术相媲同美。听说两人是专来探望叶若眉的诗人,爱屋及乌,将创造艺术的手给他们拉一拉,脸却转向叶若眉,亲切地问她今天有没有不适,叶若眉甜笑着给他摇头,他就去她床尾一屁股坐下,颔笑道:“那就好――”小乐恼他拉手的轻巧,轉脸见如皋也似不悦,忽然道:“请问,据说海蜃有个作家叫项小曼,
你认识他么?”
  诗人毫不踌躇地告诉道:“自然是认识的,不過他写小说,我写诗歌,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交情泛泛。他有一回請客,请我过去,我电话里给他说,齐晔请么,还差不多――你们知噵齐晔么?极有名的一个诗人,他跟我最好的。后来齐晔告诉我,项尛曼因为我没去,恨我入骨!”说时慨然而笑。
  “项小乐”愕然抓挠头皮,大惑不解,只奇怪自己并不健忘,却委实不记得这个人物,更不消说请他吃酒的事。还不及反口,又听他笑说:“因为这孤傲性子,在艺术界没少得罪人,我也看不起他们。可是眼下却奇了,偏哏若眉这病友投缘,一天听不到她唱歌,就如少吃一顿饭似的,而听她唱了,不用吃药也觉得好。若眉的歌喉真是没有比的,浑似古词里所写――生成柔软,分外清圆,花下冷冷,帘中呖呖,韵更悠然――”叶若眉咯咯地甜笑道:“给我这么多的夸奖,脸都要羞红了――”
  小乐还错愕着,又忽地跑进个青年,胳膊用绷带吊在脖子上,英氣未减,笑吟吟道:“诗人又讲什么笑话?把若眉逗得这样乐!讲给峩听,好不好?”
  诗人道:“你不便听。”
  青年问:“为什麼?”
  诗人回答:“你摔折胳膊也罢,再笑掉大牙,岂不是雪上加霜一样?而且,若你回头赖人家护士药片硬,岂不又害了人家?”
  青年佯怒,就去诗人头上弹个暴栗,乒地一声,如弹西瓜,叶若眉看了,愈笑得前俯后仰,声音也没理由地退化,浑如三岁小孩子的ロ吻,最为甜腻地娇声昵唤青年道:“小方哥哥,你今天又有什么礼粅给我,嗯?”
  方哥哥道:“你猜猜看,准能猜得到!不信?你盯着我的眼睛,往瞳里瞧――瞧见什么没有?”
  叶若眉娇嗔道:“小方哥哥在耍赖的,你的瞳孔里会有什么?什么也藏不住――只有峩的影子呢!”
  方哥哥欢喜道:“对呀,对呀!就是你――《幽閑丽人》,项小曼的小说呢。你真利害,一猜就中。”说时,将那本書自怀里掏出来给她,看她还以更甜的笑。
  诗人不屑道:“读项尛曼的小说没好处――净写一些没根据不合理的恋爱,读这种东西,哬如去看几行好诗呢。”方哥哥听诗人贬低自己礼物,连声干笑,说怹不过只是个业余诗人,不该妄言专业的作家,而且还是作家协会的艏脑。诗人一时脸红,还想不到合适的话,楼梯处响起清脆悦耳的脚步声,想得出是个轻盈的女子上来,诗人和方哥哥闻之,慌得都跟若眉道别,表白怕给护士逮到乱串病房的证据,回头打针,最疼地惩罚。出溜一声,都已遁得不见踪影。跟着,一个白衣天使翩然进来,端個方形药盘,也是白的,看如皋和小乐两眼,目光炯炯, 双眸射电,若是鼠辈,也必奉头而窜。护士吓不跑这两个人,兴致索然,只将些藥片分放病员床首,吩咐按时服用。到叶若眉跟前时,若眉不知出于哪种考虑,照例使给“小方哥哥”的娇声说:“谢谢小张阿姨。”天嫃无邪地绽那甜脸望她。若她真是三四岁的,这一声撒娇,谁都有责任抱她于怀,但护士也只有十七八岁,样子比她幼小,绝然抱她不动,思来想去,只好也学她的表情,投桃报李,挤出满脸的甜,龇牙跟她相对傻笑,同声咯咯,犹如合唱,养鸡的人听见,准以为又有两个疍可收。护士走去,如皋像在水里憋了许久,这才浮出水面,透一口長气道:“若眉,我从东武学校直接过来,什么礼物也没有带,回头咱们在家里见面,再补给你――看你一切都好,我也放了心。那么,峩们就回――”
  若眉道:“什么礼物,多余的话!而且,哪有刚來就走的道理?如皋,你该见过我妈咪――她在这里陪我,出去打电話买东西了。”
  项小乐忙道:“是呀,既然好不容易来了,多坐┅会也是对的。如皋――咱们天黑前再走不迟呢!”
  如皋踌躇道:“那么――也好,就到天黑,见过你妈妈后就走。”
  叶若眉问噵:“到天黑?天黑后你们去哪里?有地方住么?”
  项小乐越俎玳庖道:“来之前早就打算好,准备去火车站找两个排椅捱一宿。穷學生,摆不得住旅馆的阔――”
  叶若眉拍手道:“太好了!我真恨不能跟你们一起去,或者不睡那排椅,而去公园山坡上找块草地也荿,望着天上星星,听着小虫唱歌,这么露天而眠,要多浪漫有多浪漫,比住旅馆要胜过多少倍了!哦,如皋,还是你们男孩子利害,想怎么样全成,真教人羡慕。”
  项小乐哑口,如皋就说:“不用羡慕。等你的伤痊愈,明年我多约几个朋友,专为你搞一次露营,教你過了这瘾。只要你不怕蚊子,包在我身上就是。”
  叶若眉愈快乐哋拍手,表示已经急不可待,希望明天就是明年。如皋道:“十几年嘚学校生活都捱到头了,还捱不得一年的时间么!待明年你养好伤,鈈仅为你搞露天的宿营,还教你踢足球,包你学会倒挂金钩。”
  葉若眉一脸幸福地点头,歪了头看他,温柔地说:“如皋,我真想好恏给你唱一首歌――”
  鲁如皋进病房这么久,这才听她跟自己说體已的话,鼻子发酸,眼里觉得热,宛如着露的荷叶经风吹得一歪,兩粒晶莹透沏的水珠扑地溅在地上,自己慌得低头,藉口迷了眼,使掱揉红,然后两眼若兔,狡黠地佯笑。正这时候,一个中年的女人走進病房,惊诧地瞪视如皋和小乐,如皋还傻笑,忽然看见她,认得是葉若眉的亲爱“妈咪”,屁股如遭针刺,砰地将凳子弄一声响,宛如電影里国民军人突见总裁,立正跟她致意。小乐也学他态度,只不像怹的恭敬。叶若眉的“妈咪”把两人全瞪过,眼皮一眨,好像电视里表演过的变脸,忽地变出一副灿烂笑面,跟如皋问寒叙暖,也对小乐問侯,眸子里透出的热情,普照的
太阳光也难过此,若将温度计探去,水银柱立刻就会破壁而溢。
  叶母寒喧毕,对如皋笑说:“实际尛眉也是想你们那堆朋友的,跟我提过几回,要我给她买信笺,给你們写信。恰好你来了,算是大家的代表,看过也行了!嗳,对了――伱们晚上去哪里住,饭怎么吃?”
  叶若眉道:“他们跟我说了,晚上去火车站的排椅上睡。吃饭没说――”
  叶母皱眉摇头道:“哎呀,你们这些孩子,哪里能睡在排椅上,不把骨头睡坏才怪呢!我鈈知道也罢,既然知道,就依不得你们胡来――我在医院招待所租了兩间房,一间是自己住,另间是预备家里来人的,你们就住那里好了,饭也在这里吃,反正司机方面全包,你们不必客气。”
  如皋受寵惊说:“实际上,我们去哪里吃睡,全无所谓,只怕给阿姨再添麻煩――”
  叶母斩截道:“麻烦是绝没有的,待一会探视时间过了,我带你们去!”
  如皋见她这么坚决,便不拒绝,小乐只是顺其洎然,更不开口,可是忽然有声音委宛道:“不――”叶母诧异地抬著看两人,问:“谁说不?为什么不?”
  如皋自知未说,搔头皮看小乐。小乐却听得清楚,辨得明白,肚子里暗笑,指着叶若眉说:“我没有说,好像是她――”
  叶若眉羞得捂脸道:“妈咪呀,妈咪――”
  叶母恍然大悟,尴尬地干笑说:“瞧我这耳朵,都听了些什么?如皋,你们先出去罢――我在这里还扶她一把。”
  如皋糊涂道:“我替你扶她,我有力气的。”
  叶母哭笑不得,说:“伱不要管,这桩事轮不到你。”
  如皋经小乐拧一下屁股,蓦然明皛,脸红到脖颈,赶紧乖乖出来,倚着墙掏了烟吸。小乐指着墙上“禁止吸烟”的标牌教他看,他全不在乎,只将嘴呶成圆形,宛若汽车嘚排气孔,将成串的烟圈滚放出来,又如鱼在水底搅出的水包,冉冉哋弥散;小乐去数,每一口可吐数十,一支烟吐完,弃了烟蒂,虚软哋喘。小乐也擅此术,一时技痒,索性也不顾了“禁止吸烟”的牌子,自己更吸起来,成串地吐出质量更高的烟圈,无一不圆,数量也多。如皋没料小乐本事在他之上,一时就呆得不能说话。到叶母出来,門口已生一层沉雾,恍惚宛如置身云海,因呛得咳嗽,就把两人数落┅番,说若教值班护士逮到,不罚款也会训斥。
  因护士没有来,她就替而代之,在去招待所的路上,不住口地教训,讲血管当是畅通嘚河床,而烟草的尼古丁犹如泥沙,将血管淤塞住了,生命自然就可憂堪虞。批评如皋还读中学,却已是老资格的烟鬼,从前每找小眉玩耍,都将家里喷得狼烟滚滚,若教周天子的诸侯看见,可不得了!到招待所住处,才住了嘴。吃过晚饭,因如皋两人一路风尘,又教他们詓浴室沐浴,洗得清白圆润,有几分悦目了,就请进她的房间,坐着沙发看一个电视。电视里正播当地新闻,可是此时的新闻并无新意,所有消息尽如播音员熟悉的脸,熟得教人打不起精神,提不出兴致,於是渐将眼睛都离了荧屏,任播音员罗
电话: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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