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军旗上有一个曹一家对人马

惊天爆案――2012四川省首届农民工原创文艺作品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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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赖金海
那一声最后惊动了中央的爆炸声发出来的时候,洛奇乡乡长姚世保正在县城家里的大床上,和他老婆“现场办公”。
“现场办公”是姚乡长和老婆的暗语,意思就是请求对方履行夫妻之间的原始义务了。平时在乡上,老婆想那个了,就打个电话给姚世保,说,姚乡长,你什么时候回县城来现场办公啊?
姚乡长时正当年,自然十分愉悦听到这样的邀请,就说,今天嘛,今天我把胜利村的烤烟检查完毕,我就回来现场办公。
老婆那边的请示得到了明确批准,就紧锣密鼓,开始收拾家里,洗澡,整好几个滋阴壮阳的菜,眼巴巴的等。
乡长姚世保这边就乱了阵脚,他胡乱给村里的干部安排一下,就驱车奔回了30公里外的县城。
爆炸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不过,是姚乡长给老婆打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官威十足地说,惠芬,去买点菜,今天晚上我要回来现场办公!
老婆高兴得很,为乡长的回家做了充分的准备,姚世保风尘仆仆到了家门口,打开大门,地上是一大张纸,宣纸,上面是八个行楷大字:饭在锅里,我在床上。
老婆是半个书法家,供职在县城的老干局,这是典型的清水衙门,每天上班,别人聊天喝茶看报纸,惠芬不,她练字,也没什么基础,也没经过什么专业的训练,但是,这女人懂得持之以恒,一个抗日战争的时段下来,竟然真给她练出了一手漂亮的赵氏楷书。
姚乡长看了地上的八个大字,十分惊叹于老婆的创意,但是,用这么优美的书法来写这种带点色情的话语,他显然十分不以为然。不过,在乡上硬憋了七天,对于一向龙精虎猛的姚乡长来说,自然宁愿先上床,再吃饭。
他甩下随身的腰包,把那一只十三斤的大“盐巴郎”丢进了厨房的水缸里,踢了皮鞋,一身臭汗,雄赳赳气昂昂,以飞蛾扑火的果敢和勇决冲进了卧室。
果然,惠芬在床上。
这个女人,在楼上先是看见了姚乡长的车,她非常了解自己的男人,进屋来,一定要先“现场办公”,然后才吃饭,所以,他一看见姚乡长风风火火地进了小区,知道两口子的“每周一歌”的时间终于在七天的盼望之后如期而至了,就赶紧在楼上脱了衣服,只穿了一个性感的内衣,在头发上和腋窝里洒了点香水,摆一个迷人的姿势,等。
这内衣也讲究,是她前天才专门在县城的女性专柜买的,丁字裤,前面是烟盒大的一块三角形,后面干脆就只是一横一竖两根布带子,布带子深深陷入了屁股的深沟里,着实显得十分性感,她不准备告诉姚乡长,这是从AV女优里学的。
他知道,男人在和她进行颠峰对决的时候,十分喜欢她这样的武器装备。
果然,姚乡长一见这场面,显得十分积极上进,十分亢奋勤勉,他长啸一声,先使出一招饿狗抢屎,几大步跨过来,再使一招苍鹰扑兔,凌空扑上床,将婆娘完全按在了身下,然后,他们就开始了“现场办公”。
有一点必须提到,姚乡长在现场办公的时候,喜欢说一个词语:整死你!
结婚以来,每次现场办公到了紧要关头,姚乡长就要伴随着自己动作的幅度,说: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
而惠芬的对白,跟以前的臣民欢呼万岁一样,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她喊的是:死就死!恩!死就死!恩!……
乡政府的大楼被炸毁之后,邮电所的老李把电话直接打到了姚乡长的家里。那是日凌晨3点58分。当时,姚乡长和惠芬正在进行男女对唱:
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
死就死!恩!死就死!恩!死就死!恩!
电话就在那时候响了。钉零零!钉零零!
由于他们之间的对唱声音巨大,每次现场办公,两夫妻都要把电视声音开大点,然后,关闭了所有的门,窗户,再拉上厚厚的窗帘。
也正因为如此,电话的声音在这个寂静深夜的寂静房间显得异常刺耳。
姚乡长在现场办公,他没接。
他继续“整死”惠芬。
而惠芬显然更不愿意接电话,她紧紧抱住姚乡长的腰,口里含混不清里表达着自己为了姚乡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决心:死就死!恩!死就死!恩!……..
电话响了一阵,停了。但是,又继续响起来。钉零零!钉零零!
姚乡长铆足了干劲,最后大喊了一声:整死你――!
然后他软了下来,躺在床上,气喘得象三伏天的病狗。今天晚上,这是他第三次现场办公了。惠芬也最后喊了一声:死就死!――――恩!――――
她的最后那个声音拖得很长。
这时候,喘气如病狗的姚乡长拿起了电话,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在电话那头,乡邮电所的老李急慌慌的声音:“姚乡长,大事不好鸟!乡政府大楼被炸鸟!现场东一个脑壳西一只大腿的,你在哪里呀?”
美丽的盐巴郎
日期:日。农历:壬午月、甲寅日
宜:袭爵受封
出行 上官赴任 临政亲民
忌:远回 开仓 出货
黄德万起了个大早。他起床之前,先伸手从床头拿起一本黄历,看了看日子,感觉这是个好日子,有了一点信心。
是的,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这也是个鱼肥水美的好地方。黄德万很清楚,他家所在的这个乡,原属云南省巧家县,1952年划归四川后建立了一个彝族自治乡,1956年更名梁子联合乡,1960年改公社,1981年更名为洛奇公社,1983年置洛奇乡。位于县境东部,距县城33公里。面积82.5平方公里,人口七千人。通公路。辖果木,正坝,江边,胜利,大桥5个村委会。农业主产烤烟、玉米、蚕茧。养殖业以牛、羊、猪为主。 
头天晚上下了好一场大雨。那雨下得惊天动地,房前屋后,到处都听得到雨水积成了水流的哗哗声。天要亮的时候,婆娘有意无意的在他身上身下骚扰了好几下,他都是懂了装作不懂,只在婆娘肥肥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就自顾起来,穿一个大裆裤,走进厨房胡乱洗了把脸,从厨房里抓了一个隔夜的冷红薯,就拿上鱼网出了门。
那时候雨已经停下来,山上处处是汇聚成的小溪水,黄灿灿的,一条一条,直往金沙江里流。
“老子今天,一定要整一条好的盐巴郎!十斤的!老子要十斤的!”黄德万自言自语地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
由不得他不咬牙,黄德万那年40岁,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但是,父母思想极其封建,认为黄家五代单传,传到他这一代了就断了香火,为此,两老若干次哭,闹,甚至以死相逼,其目的就是要黄德万再生一胎。1998年春节,饭菜摆好了,酒也倒上了,老母亲却手拿一条牛缰绳,威风凛凛地站在小两口的面前说:“生不生,是你们的态度问题,生下来是男是女,那就是我们老黄家的命运问题!――现在给你们两条路,要么孩子生,要么我死!上吊死!吊死在你们面前!”
黄德万是个大孝子。那一瞬间,他坚强的“只生一个好”的革命意志土崩瓦解,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咬住了牙关说,妈!吃饭吧,我生!
黄德万自然是言而有信,他本来万般不愿意,自从生了老大后,跟老婆同房一直使用乡计划生育员发放的安全套,黄德万十分抵触这个东西,同房的时候,感觉颇有隔靴搔痒的味道,后来,答应了母亲黄范氏,也就痛快丢了安全套,酣畅淋漓地跟老婆艰苦奋斗了几个晚上,大概是黄德万两夫妻种子结实土地肥沃,只耕了几次田,很快就发现播下的种子发芽了,于是全家召开紧急会议,由黄德万带着老婆,骗村里人说出去打工,学上了超生游击队,这支只有两个人的游击队横渡金沙江,汽车坐了坐马车,马车坐了十三个小时,还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到了云南省昭通地区巧家县一个最偏远的村庄,夫妻两个拿了几百块钱,借住在一个远亲家里,男人帮亲戚家做活,女人在亲戚家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一边好好的保胎,几个月后,老婆真就生下一个男孩子。
黄德万夫妻两个喜不自胜,抱上孩子,得了救命稻草一样回到江这边,树阴里潜伏到天黑,才趁夜幕掩护,悄悄回了家里,可怜黄德万的父母双亲,抢人一样接过孙子,立即翻开孩子的围裙,确定了围裙里是一条准确无误形态正常大小合适的小鸡鸡以后,激动得相拥而泣,老泪纵横,此事表过不提。
然而,福兮祸所倚,在巨大的惊喜之后,麻烦随之而来。
黄德万欺骗了政府。乡政府得知黄家又有了一个孩子之后,由乡长姚世保领头,带了几个人,在村支部的范支书的带领下来了他家,言简意赅地询问孩子的来路,黄德万说,这孩子是在外面打工拣的。姚乡长十分见多识广,说,拣的啊?拣的好,我看你家经济状况也困难,这拣的孩子会给你们带来巨大的负担,你马上把孩子给我,我送到县里的福利院,那里面专门收养拣的孩子,绝大多数是老弱病残和神经病的缺胳臂少腿的。
黄德万说,不,我舍不得了。
乡长说,怎么舍不得了?安?又不是你亲生的?安?
黄德万就哑了声气。
姚乡长过早地估计了自己的胜利,他声色俱厉地说,超生了孩子,骗政府说是捡到的,安?这样的事情多了,只要你舍得,我们就把孩子领走,也不罚款也不拘留,反正不是你亲生的。你无所谓吧?安?
老太太一听这话,眼角里一瞬间充满血丝,她左手搂紧孙子,右手攥住一把镰刀,紧紧盯住了姚乡长说,你要是敢把我孙子带走,今天!要不就我死给你!要不你就死在这个院子里!你要是没死在这个院子里,我绑炸药也要把你炸死在乡政府的院子里!
姚乡长被这一家人,特别是老太太流露出来的杀气所震慑,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稳了稳心神,调整了战术,把语气和缓下来,说:“老太太,你也不容易,那么大个孙子,得了就得了,何苦要送人?又何苦要隐瞒政府?――这样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挨个散给同来的几个乡干部和黄家父子,“超生的问题你要是先认了,无非是交点罚款,政策上叫做――叫啥子?”
他转头去问乡里的计划生育专职干部古子发。
古子发点头哈腰地说,叫社会抚养费。
黄德万见说到正题了,就冒失问了一句,姚乡长,那罚款要罚多少安?
古子发变了一种语气,恶了声气说,三万!至少三万! 不讲价!
轮到黄家人倒吸一口凉气了。
后来,这一次见面,这一次洛奇乡的政府对于超生孩子的农民黄德万的行政调查有点不欢而散。姚乡长临走时,还悻悻地盯了一眼老太太手中的那把锋利的镰刀。
战争没有爆发。为了一个初生的婴儿,政府和农民之间的交手平息下来。平心而论,以姚乡长为首的政府略占了点上风,因为现在,苦恼的已不是政府,而是黄德万一家人。
第二天,黄德万去找了他的表叔。他的表叔其实就是村里的范支书,无论如何,胳臂硬不过大腿,既然孩子也生了,违反国家的政策也违反了,该怎么处理还得怎么处理。只是,黄德万希望,能够把罚款降低点下来,就阿弥陀佛了。妈的,前年,范支书的小舅子超生,不也只罚了几千块就了事了吗?
黄德万走进院子,两只手里各攥了碗大的一块石头,那是用来防狼狗的。
支书在院子的凉荫下喝茶。
黄德万在院子门外探头探脑地说,表叔,狗儿在不?
支书斜了他一眼,不在。――走亲戚去了。
黄德万扔了石头,如释重负地说,哦,狗儿不在,狗儿不在那就对了。
支书端起了茶杯,“支儿”的一声,呷了一口,然后他往后仰了仰,更深地沉迷进他那把半躺半靠的藤椅里,又斜了一眼黄德万,才说,小狗日的,啥事情?――就是来找我家的狗啊?
黄德万说,不找狗,找你――表叔。
支书斜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黄德万期期艾艾地说,表叔,是这样的,我是请你,请你给姚乡长说说情,超生娃娃,三万,给不起,少交点……..
范支书听到这里,突然就坐直起来,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吼,你给老子爬!红不见白不见!三万块的罚款说不想给就不给了?!你是姚乡长的舅子还是老表?!安?我敢去说不?!安?官大一级压死人你懂不?!安?他管我还是我管他?!安?你让我去说?!咋个说?!给他说你是我的远房侄子?让他少你两万?!安?安?安?......
这个安字,其实不是范支书的原创作品,而是姚乡长的口头禅,跟他和惠芬之间说“整死你”一个道理,只不过,他在床上说“整死你”,多半跟官场复杂的政治斗争有点关系,那些明争暗斗,勾心斗角,那些釜底抽薪,成仓暗渡,那些当面的笑脸和背后的匕首,几乎无处不在,为了目的,为了升迁,为了利益,官场到处充满了陷阱和阴谋,而所有的陷阱和阴谋,在策划者的心里,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表达出来,这句话就是:整死你!
这样的情结,在政府部门的时间长了,形成了一种“整死你”的思维习惯了,姚乡长不知不觉地就把这个情结带到了床上。而在他骂人的时候,“安”字就派上了用场,他喜欢每骂一句或者两句,就说一个“安”字,这个字一旦出口,就跟投枪和匕首一样,居高临下、咄咄逼人、势如破竹,对自己的对手和敌人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具有强大的打击效果。
范支书一直以来都能够坚决认真地贯彻执行乡长的各项指示,甚至把姚乡长的口头禅也认真贯彻执行了过来,他手舞足蹈,盛气凌人,把黄德万骂成了瓜娃子,但是,这个瓜娃子思路还算比较清晰,他没有被骂到忘记自己手攥两块大石头进来的目的。
表叔,您批评的是,那要不,给姚乡长送点东西?
送你妈个逼!你个小杂种一穷二白,送两个嫩包谷好使?安?送两只鸡还是送一挑大米?人家希奇你?安?送钱?你妈你个瓜样子,送钱人家敢收不?安?还不把你屁股踢开花?安?安?安?......
范支书没有继续骂下去。
因为,黄德万在他面前,突然,跪了下来。
这是两年来的黄德万第二次下跪,头年过年的时候,老太太威胁他,他下跪过一次。
范支书软了心肠,男儿膝下有黄金,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哪个男人会轻易下跪?都是乡里乡亲的,又有点沾亲带故,事情做绝了并不好,前几天,黄德万他娘黄范氏那把镰刀和撂下的那句话依然具有一定的威慑力。
罢了罢了。你给老子起来。――回去,想办法整一条盐巴郎,要十斤以上的,老子给姚乡长送去,这样好说话。
黄德万如奉纶音,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就是黄德万的盐巴郎情结。
他一根筋地进行了一番逻辑:我到江里打一条大的盐巴郎,十斤以上的,交给表叔,表叔拿上这条鱼找到姚乡长,说不定就能少下来一万两万的,黄德万从支书的小舅子超生只被罚了几千块钱的事情上深深地明白了,政策是可深可浅的,只要关系到位了,再适当送点礼物,少下来一万两万不是问题。
盐巴郎是当地村民给这种鱼起的俗名,其实这种鱼的学名叫大头鲢鱼,又名鳙鱼,以头大闻名,鱼头肥美白嫩,含有丰富的胶原蛋白,是女性美容滋养肌肤的理想食品。鱼身也有暖胃、补气、光滑肌肤的功效。
必须提到的一点:盐巴郎并不完全是学名的鳙鱼,金沙江的盐巴郎是属于鳙鱼的一个变异品种,在金沙江一带,达官显贵都以吃盐巴郎为荣,甚至到了有点攀比的态势。超过20斤的盐巴郎,十二十年也见不到一条。村民古老传说,超过20斤的盐巴郎,都是吸取了天地灵气的灵物,平常人吃了滋阴壮阳,练武之人吃了增加功力,有病的人吃了恢复得快,女人的崩漏带下,淋漓不尽,宫颈糜烂,男人的阳痿早泄举而不坚坚而不久,统统只要一条半斤的盐巴郎就可以轻松治愈,要是清明祭祖的时候,谁家在坟上摆一条五斤以上的盐巴郎,那绝对是比当了县长还要光宗耀祖的事情。总之,当地村民把这个东西传得神呼其神,对它的迷恋几乎达到了痴迷的地步。
为了这一条盐巴郎,黄德万见天耗在了江边,一个多月下来,工夫不负有心人,竟然给他网到了三条,可惜,一条两斤的,另外两条,不足半斤,他把两斤的那条卖了八百块钱,交给家里支用。另外两条,他钢牙咬碎,硬起头皮,吩咐婆娘煮成了白水鱼,催奶。
果然,两条十分珍贵的盐巴郎被婆娘连肉带汤吃喝下去,婆娘的乳房就跟刚开发的油田一样,骨碌碌往外冒甘甜的乳汁,把儿子喂得活蹦乱跳。把老两口高兴得,进出一阵风,见天是抱在怀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出门干活,七十几岁的老人,背一背红薯,拿回来一称,得有一百多斤,让村里人十分崇敬,传到了乡里的破落文人老曹的耳朵里。老曹说,你们不懂了,老两口以前不干活的,现在要干活了,而且很厉害,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就叫信仰的力量!老黄头和黄范氏信仰什么呢?信仰传宗接代!
6月25号那天,黄德万认为,这是自己大吉大利的日子。他呼吸了几口江边清新的带点咸味的空气,站在金沙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深入学习了奥运运动员丢铁饼的动作,抡圆了膀子,尽力把网抛了出去。
往回拉的时候,他觉得沉沉的,就屏住了呼吸,一点一点往上拉,最后,渔网浮出水面,黄德万就欢呼了一声。
渔网里真有一条盐巴郎,而且看个头,肯定不止十斤!
日你妈,你就管两万块!
他抑制住心里的狂跳,侍侯祖宗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盐巴郎拿回了家。
一家人欢天喜地。
老太太喜笑颜开,把她孙子的专用大澡盆拿来,倒满水,黄德万把鱼放了进去。那鱼失去了自由,在盆里蹦达了几下,大概是意识到处境的改变已成为事实,因此也很快就安静下来。心安理得地开始了狭小空间的游泳。
黄德万赶快跟家人告别,端着盆往支书家走,婆娘追到门口喊,万万,儿子那澡盆你要记得给我拿回来哦。
黄德万头也不回,用当地的土话骂,逼婆娘,这盆子值得起老子的两万块么?安?
有了盐巴郎,黄德万的腰杆确乎是硬了很多,他把盆放在院子门外,叉开两腿,护住了鱼盆,才扯起嗓子喊,表叔!表叔!范表叔!开门!
那是2000年6月25日的上午9点30分,暴雨彻底停了,涨潮的金沙江浑黄浑黄地直奔大海,阳光明媚而温暖,田野里是旺盛的青油油的水稻,炊烟在村民的房顶袅袅升起,偶尔有一两声狗吠,这是一片和睦的宁安的田园景象。
十八个小时以后,这个乡的政府大楼将被120公斤TNT炸药炸毁,八条人命一瞬间阴阳两隔。
而黄德万胯下的盐巴郎,当天进了政府,却又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一劫。最后,盐巴郎在若干天后成为了一场庆功宴会的主打菜,这是后话。
不找狗,找人
范支书栓了狗,惺忪着眼来开了门。
黄德万说,表叔,狗儿在不?
范支书说,你是找老子还是找狗?
黄德万自然地堆出一幅谄媚的厚脸皮,说,不找狗,找表叔――请表叔看,我网到盐巴郎了――请表叔帮我找姚乡长说句话。
范支书擦了擦眼屎,小万万,好你个小狗日的,还真网到了哇?安?
黄德万说,请表叔帮忙,以后我网的盐巴郎,全部孝敬表叔。
支书说:当真?
黄德万举手为誓,千真万确!我要是违背了今天说的话,叫我生娃娃没屁眼!
支书很难得地绽开了笑脸,好好!把鱼端进来,老子去给你走一趟――记到哈,老子要是给你说下来两万,以后你网的盐巴郎,全部归老子!安?
黄德万点头哈腰,必须的!表叔!我向村党支部保证!
盐巴郎是珍品,10斤以上的,更是珍品中的珍品,范支书长在江边,也从来没见过10斤以上的盐巴郎。而且,他也早就在谋划这件事情了。
全乡5个村。另外四个村的支书都兼干着乡里的八大员,果木村的安德军是烤烟员,正坝村的殷达华是蚕桑员,江边村的古子发是计生员,胜利村的赵必武糖料员,只有他们大桥村,只有他范支书没有兼任“乡八大员”。为此,在乡里开会的时候,他自然是要比其他的几个村支书矮了一截。
赵必武上个月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双手趴地,见人咬人,见牛咬牛,见鸡咬鸡,在他活生生咬死了家里的四只鸡和一头猪仔以后,几个大汉好容易制服了他,绑了拇指粗的绳索送往县医院,谁知道头天晚上下大雨塌方,路被堵断,几个侄男侄女轮换着背他走山路赶往县城,结果刚到县医院大门,就断了气。
只有范支书不是八大员。现在,胜利村新的支书还没有选出来,而糖料员的位子,自然也空缺着。
从老赵死的那天起,范支书就盯上了糖料员这把交椅。
在即将出门之前,他刻意走进房间,恶狠狠地给婆娘说,妈逼的,瞌睡遇枕头!有了这条盐巴郎,糖料员就是老子的了!胜利村的支书还没选出来,等选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说着,他找来一张巨大的塑料布,把澡盆封了一半,避免鱼被颠簸出来。然后把澡盆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摩托车上,一溜烟去了乡政府。
我在家磨刀等你
乡街道上的破落文人老曹去了一趟邮电所。
这个所里只有一个临时工老李,老李又要守着所里唯一的一个程控电话机房,又要收发报纸信件,一天到晚,离不了人。几年下来,东家的长西家的短南家的筷子碰了北家的碗,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更有甚者,哪家的闺女在外地做了小姐,每月个给家里邮寄多少钱,哪家的儿子在外地做了官,做了什么官,官品如何人品如何,他更是如数家珍。
老曹的婆娘跑了。他走进邮电所,对老李说,李大哥,我打一个电话。
老李见是他,把一部红色的电话机推到他面前。那时候,这个乡正处在手机刚开始使用的阶段,配备了手机的人很少,邮电所里的那一台电话,是全乡唯一的一部程控电话机,连乡政府要往县里打电话,也是在政府收发室窗台上,骨碌骨碌的摇那台老式摇把子电话机,邮电所里,老李守的程控机器倒下一块牌子,老李就接通了问,政府政府,要哪里?
那边说了县里的政府机构名称,老李又骨碌骨碌地摇县里,县里才是拨号的机器,拨通了电话,才能把这一个通讯需求完成。
老李说,怎么的,你的婆娘又跑了?
老曹说,是呢,早上出门,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老李叹了一口气,说,去县里了,跟倪副乡长去的,骑的摩托车。
老曹的脸色愈发难看,他知道了自己的婆娘跟副乡长倪建仁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旁边两个村妇在那里交头接耳。
老曹就拨通了倪乡长的手机,说,倪副乡长,你在哪里呀?是不是和我婆娘在一起呀?
那边沉默了一下,说,是。
老曹皱起了眉头,又问,你们在一起,没做什么好事情吧?
那边又沉默了一下,说,你婆娘要来城里进货,我到县里出差,她不过是搭我的摩托车,你这个人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老曹说,你不用骂我,只有狗才会去勾搭别人的婆娘。
那边就恶了声气,说,老曹,你是什么意思?说话这么难听?漫说我没勾搭,就便是我勾搭了,你又要怎么的?你咬我的鸟?
老曹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杀气腾腾地说,我不咬你的鸟!我在家把斧头磨好,我等你回来!我不相信你永远不回洛奇乡!你只要回来,老子不咬你的鸟,老子砍了你一对狗男女!老子砍你砍不到,老子还可以炸你狗日的!
邮电所老李和另外两个村妇都支了耳朵听,听见了老曹的话,有点怕怕的,村妇互相递个颜色,吐吐舌头,悄悄走了。
老李又叹一口气,说,何必?
老曹没说话,深吸一口气,丢下一块钱,离开了邮电所。
日。上午11:07。
范支书的摩托车进了乡政府大院。
那时候,姚乡长带了几个乡干部,刚刚从烤烟地里回来。乡里的烤烟,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有一小半成熟了,开始烘烤,这是最关键的时间了,地里的烟叶要注意施药,保证好不被虫害,烘烤也是关键,烤不好,本来该卖3万的,卖成了三千,那就不划算了。
那天是星期天,惠芬早上就打了电话,在电话里,赤裸裸地要求老姚回去现场办公。
平心而论,娶了惠芬,乡长姚世保总体是满意的,这女人工作稳定,面容一般,身材中等。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净整洁。当然,最让姚乡长难以自拔的,还是惠芬在和他现场办公的时候那一句话,死就死!恩!死就死!恩!
姚乡长风风火火,在政府大院的台子上喊,全体乡干部,12点到会议室开会!
乡里的党委书记汤明亮,一年前患了比较严重的尿路系统疾病,这个病日怪,据说,是有一天汤书记下乡到了一个农户家里,一只母鸡从院墙上飞下来,跟电影里的神风敢死队一样,以自杀式的袭击方式直接撞向汤书记的裆部,汤书记当场晕死,后来就得了尿路系统的毛病,加上以前的糖尿病和胃溃疡,已经在县城疗养了九个月。而那只母鸡,传说以此为辱,竟然自此绝食自尽,乡里的农民就给书记取了个有意思的绰号:叫鸡巴书记。而汤书记疗养以后,姚世保这个副书记兼乡长就独揽了大权。这一把手的滋味真不错。他想,要是鸡巴书记治疗好了病就调动到其他的乡去了,自己顺理成章就扶正了,而要扶正,一要把今年的烤烟产量和质量狠下工夫整上去,二,恐怕就要靠盐巴郎了。
就在这时候,范支书的摩托车突突地欢呼着进了院子,姚乡长一眼就看准了摩托车后的鱼盆,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是盐巴郎。
他笑眯眯地问,老范,多大的?
范支书显然十分愉悦,说,姚乡,十三斤。还旺旺的!
姚乡长大喜过望,他的屁股十分性感地扭着,几大步奔过来,配合范支书把盆接下来,直接连人带鱼迎进了里屋,他见盆里的水颠出来不少。又亲自打来水,把盆子加满,认真看了看那条盐巴郎游泳的姿势,对于鱼的旺盛的生命状态十分满意,这才邀请范支书入座。点上烟了,想起刚才自己召集的会议,看看手表,时间显然不够,又探头对广播员说,宁安!通知大家!会议推迟两小时,要吃饭的先去食堂吃饭!
这下,姚乡长虚掩了门,才跟范支书唠起了家常。
范支书也不含糊。先表功,说自己为了这条盐巴郎如何千辛万苦废尽周折,如何坚定不移组织有方领导重视,如何措施得力监督到位,多次派人到江边打鱼,这13斤重的大鱼又是如何珍贵等等等等。姚乡长也毫不掩饰自己对盐巴郎的喜爱和对范支书打鱼工作的满意,他笑眯眯地,十分平易近人十分宽容大度十分欣慰地听着范支书的述职报告,直到最后,范支书终于图穷匕现,半明半暗地十分委婉地含蓄而深沉地表示了自己对糖料员这个职务的爱慕之情仰慕之意渴慕之念。
姚乡长需要这条鱼,有了这条鱼,在分管农业的代副县长面前,说话就好说了。一个糖料员,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因此,姚乡长笑眯眯地把香烟摁进了烟缸,又点了一支,在这间歇里,范支书突然想起黄德万说的话,又赶紧补充,姚乡,我找了个好手,见天在江里网鱼,以后网到的鱼,三斤以上的,全部给你送来。
姚乡长不由得哈哈大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范支书,等下的会议,你参加一下,我们把烤烟工作部署完毕了,就讨论一下补充糖料员的事情。――如果大家没什么别的意见,就定了你了,下周就给县里打报告。
范支书真感谢昨天晚上的这场雨,甚至也有点感谢黄德万的母亲黄范氏,他的逻辑认为,因为黄范氏坚持要超生,黄德万的婆娘才真的生了,于是才有了罚款。于是接着有了黄德万起早贪黑整到的这条鱼,有了这条鱼,正好是糖料员缺位需要补充的关键时候。他暗自慨叹自己真他娘的是天上掉馅饼瞌睡遇枕头摔跤拣黄金搂草打兔子捡了个超级的大便宜。
两个人唠唠叨叨的说一阵,双方在轻松愉快的气氛里举行了友好的合作共赢的会谈,达成了协议,这才厮跟着去伙食团,炊事员给两人端来饭菜,两个人各取所需,吃了中午饭,范支书猛然想起这鱼的来路,想起黄德万的嘱托,这才假装十分严肃十分担忧地说,姚乡,我们村那个超生的黄德万家,听说你要罚他三万的款,这几天全家人都不正常,进进出出手里都拿着家伙,不是镰刀就是斧头,腰里鼓起一陀东西,不晓得是不是炸药,见谁都是一脸杀气,怕是老太婆要整出点啥子事情哦?
姚乡长就想起了前几天老太太说的要炸了政府的那句话,想起了那把紧紧攥在手里的镰刀,他楞了一下,说,妈逼的,他家要怎么的?
范支书察言观色,见目的已达到,知道乡长也有点秫这家人,就趁热打铁说,那家人,神戳戳的,也不晓得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我建议呢,由村里出面找他做工作,让他安心生产,维护稳定――至于罚款,我建议,为了大局,罚他一万块算了――多了他给不起,少了对其他想超生的人起不到威慑作用――就是一万块,喊他家先借了凑来交,勤扒苦挣干一年,还是可以还上的。
话说到这里,姚乡长没了选择,说,日他妈,依你,就这么办!等下开会的时候,一并宣布了!
这是日下午1点27分,这时候,乡政府的大院子显得闲散而明媚。乡干部们吃饱了肚子,三三两两,在院子里闲聊。
广播员樊宁安和几个乡干部打起了篮球,他们有的穿着皮鞋套运动装,有的穿胶鞋套着西装,竟然也耍得生龙活虎,吆喝连天。
14个小时以后,这里将化为一片废墟,死去的人粉身碎骨,活着的人惨痛呻吟,整个乡政府在暴雨中一片狼藉。
决定生死的会议
会议准时举行。
乡党委副书记、乡长姚世保同志主持会议,他言简意赅地布置了几项工作:
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这个会议,有几个很重要的议程,我们开门见山就说了,说完之后,该做什么就赶紧自己去做什么。
第一个事情:烤烟工作,我十分不满意,胜利村的烤烟烘烤,有一个生产队,都烤了几天了,竟然还没有技术员上门去指导!这是不正常的!安?这是严重不把农民的利益当一回事情的!安?我希望,烤烟办公室,特别是烤烟员安德军,你必须尽快安排这个事情,如果今天下午还没有人去现场走访指导,我将对烤烟员给予五百元处罚!安德军,你给老子听清楚了没有哇?安?
第二个事情:讨论一下大桥村一社的黄德万家超生娃儿的事情,前段时间,我带队去查证了,这家人,先是死活不认,还威胁要炸老子的乡政府大楼!后来,做了工作,认是认了,喊他家交三万的社会抚养费,这几天,据说很不正常!进出都带凶器!为了大局的稳定,不能让这些小事情影响了全乡烤烟生产的大局,为此,乡党委研究决定,就由大桥村的范支书出面做工作,对这家人罚款一万,限期三天之内交到乡政府,否则,通知派出所抓人!大家有意见没有?安?
第三个事情:胜利村的支书,乡里的糖料员赵必武同志,因为被狗咬了,得了狂狗病,光荣地牺牲了,牺牲在了狗日的这个狂狗病上,糖料员这个位置的空缺,不利于全乡甘蔗生产的发展,乡党委决定,由大桥村的范支书先把工作接到做起,办公室尽快跟县政府糖业办公室打报告,这事情就这么定了。大家有意见没有?安?
无疑,这是姚乡长高明的地方,他都已经说了,是乡党委研究决定的,――其实是他收了范支书的盐巴郎给范支书的投桃报李,然后,姚世保迂回前进,做出一副十分民主的姿态,征求大家的意见,会议室十几个人木桩似的坐着,谁又会那么不知趣,敢说有意见呢?
第四个事情:蚕桑员,大麻将,来了没有?
说到这里,他假装环视一下会场,点了一支烟。
蚕桑员叫殷达华,55岁,由于长期烟酒过量,看起来年纪到象是65岁,他脸色蜡黄,满嘴焦黑,两眼是看起来稀脏的暗黄,在远离大家的一个角落里,他独自把烟抽得云遮雾绕。他的绰号叫做大麻将,这是因为,在全乡,从1992年开始,他就公开宣布,打麻将,五十元一炮以下的不打。这样,在1992年,他每打一场牌的输赢都可以是几千上万。为此,他显得很孤独,是高手的孤独,那时候,全乡大概敢约他打麻将的人,不超过3个,一个是姚乡长,一个是乡里开养猪场的王老肥,一个是家里有私人酒厂的赵必武。当然,这个人十分醉心于另外的一些享乐,比如隔三岔五到县城去找那些灯光暗红的美容店“洗脚”,在那些地方,她抱着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年轻的肉体,嘴巴里哼着“迟来的爱”,完事还总要去县城新开的饭店大快朵颐。大家都知道他很有钱,但是,大家都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听见乡长点名,他赶紧从嘴巴里拿下烟头,说,来了来了,姚乡,我在这里,角角头。
大家笑了一阵。
姚乡长说,大麻将,县蚕业局刚来了通知,说要各乡清理这几年的蚕桑扶持款项的来龙去脉,今天晚上,由卢副乡长配合你,你把这七八年的蚕桑扶持款的帐目清理一下,下周一交到我办公室。
大麻将楞了一下,他的脸愈加的黑下来,旋即丢了烟头说,要得,下周一交。
第五个事情:乡人武部的乌部长,在不?
乌部长就站起来,立正了,大声说,到!
姚乡长很满意,乌部长行伍出身,从部队退伍回来,全县各个乡轮换,做了好多年的武装部长,也没升官也没发财,经常穿的还是在部队当事务长的时候自己攒下来的旧衣服,走路也是风风火火。无奈,这个人不喝酒,不赌博,没有任何不良习惯。为此,乡政府的其他干部在工作之外,和他基本没有来往。因为乡政府的生活是极其枯燥的,工作之余,除了喝酒,就是赌博,他既然这两样都不沾,自然和别人没有共同语言。他和大麻将一样,是高手,高手就显得寂寞。他唯一的朋友,是乡里的破落文人老曹。因此,别人下班后喝酒赌钱找女人,他下班后一般是直奔老曹在乡里的小街上开的杂货铺,两个人泡一杯茶,神戳戳的神吹,要不就是下乡的时候发现了点小新闻,两个人就凑在一张屁股大的饭桌上,头碰头的写,写了,署上两个人的名字,拿去州报社发表,每个月,到也能在稿费上挣个仨瓜俩枣。
姚乡长是比较喜欢乌部长的作风的,他对那一声洪亮的“到!”十分满意,他笑了脸说,乌部长,县武装部有个关于提前部署冬季征兵工作的文件,你明天去县里拿,具体咨询一下征兵工作的细节和新的规定,你手里的工作。先放一放。
乌部长大声说:是!
姚乡长喜欢这样的声音,每次部长这样大声的答应着自己部署的工作,姚乡长都感觉自己就象三军总司令,手下的将军,在沙场点兵的时候,给予了自己最崇高的尊重和坚决执行命令的果敢勇毅,这个情绪感染了他,想起晚上的现场办公和食堂那只他寄予了无限希望的盐巴郎,他极有气势地大手一挥,说,好!既然大家没什么意见了,就由办公室把今天的会议制作一个纪要,发给各村,散会!
走出会场,姚乡长把广播员樊宁安拉了一下,说,宁安,你把今天的会议记录整理出来,整理成一篇稿件,然后,在今天晚上9点,十点,十一点,十二点,在全乡的广播上播发四次,记住,要加进烤烟烘烤的技术要点和地里烤烟巧施叶面肥的技术要领。
广播员头点得象拨浪鼓,要得要得,姚乡您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大家各自就散了。
显然,姚乡长对今天的会议十分满意,会场纪律很好,大家配合也很好,现在,姚世保只需要考虑两个问题,一是把盐巴郎送到县里。换取自己的升迁,二是回家去,现场办公。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裆下热乎乎的,一股热流从全身纷纷奔涌到腿根,那地方,热辣辣地积聚满了冲动,整死你!
这是日的下午三点十七分。散会之后,被安排了工作的各个小组,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烤烟员安德军回宿舍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往院子里走,路过乡办公室,蜇了进去,对办公室主任陈飞机说,飞机,今天晚上,打砖不?
陈飞机说,老子不来,妈逼的,上星期才被你几爷子洗白了几大百块。
安德军一脸的坏笑,说,你说我个锤子哦,老子上个月给你们交了三千多的学费,现在,下学期我娃娃的学费都给不起了,你还好意思说?
陈飞机说,莫给老子讲那些,老子没赢到你的钱。
安德军故弄玄虚,说,那你不来算了,老子昨天就约了一枝花的,你不来,老子就找卢副乡长了。
陈飞机一听,急了眼,说,来就来?哪家娃儿天天输天天哭?你说,几点?老子还怕了你不成?
安德军实在担心陈飞机不来,他又激将了一句,哪你要是不来咋个说?
陈飞机说,老子不来?老子不来的话,老子出门车撞死!睡觉被炸药炸死!
安德军说,痛快!小飞机!那今天晚上8点,农经站,不见不散!你嘴巴你肯定含了猪屎的!
含猪屎是当地的土话,意思是说,赌咒发誓的时候,为了表明自己保证会完成一件事情或者自己没有从事某一种行为,就赌咒发誓,而发誓的时候,如果自己的嘴巴里含一口猪屎,那么别人就一定会相信,因为既然赌咒的人能够忍受猪屎的臭味,就可以侧面证明他说的话的真实性。
陈飞机说,老子怕你?你才含了猪屎!
陈飞机的痛快是有原因的,他的老婆在三百多公里外的一个不通公路的小山村,到了这个乡上,一年难得回去两次,生理问题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很不幸,当他把目光扫描过了全乡的妇女之后,他斩钉截铁地喜欢上了乡街道卖凉粉的个体户一枝花。
一枝花的男人,坊间传说是阳痿,因此,婆娘难免不在外钩三搭四,问题在于,不管传说多么厉害,一枝花就是不让办公室的小陈上她的床,有一天,办公室只有他和一枝花闲聊,一时情急,他就说了一句话,说,我为了你,都要关起门打飞机了。
更不幸的是,这句话被恰好从门口经过的安德军听见了,办公室的小陈就被取了个陈飞机的绰号。
而陈飞机得了这个绰号,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埋怨,他一如既往地喜欢着一枝花,她的眼睛,是弯的,笑起来更弯,她的眼睛十分清澈明亮,她的臀部,在全身的比例稍大而上翘,腰很小,似乎盈盈一握,这样,她除了一枝花的绰号以外,还有另外一个绰号,就叫凉粉西施,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八分,她从街上挑着凉粉挑子走过的时候,扭腰,摆臀,姿态优雅动作迷人,由不得男人们“咕嘟咕嘟”的咽口水。而只要不下乡,陈飞机每天必做的功课是:骑上摩托车,在街道的一个可以监视全街的角度,停车,观望,一枝花挑着凉粉进街道的西口,一直来到东口她家的凉粉铺子前,放下挑子,开门,拿出简易的桌子椅子,摆布好了,准备好一天的生意了,陈飞机才满怀惆怅无限伤感地离开。
这是全乡公开的秘密。
因此,只要有一枝花参加的牌局,陈飞机总是豁出去了也要参加,其决心之大,堪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高僧,他明知道这是万恶的安德军使的激将法,还是要不管不顾地往里钻,明知道自己十打九输,还是不顾命地要扑进去,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安德军得意地哼着有点下流的小调走了之后,陈飞机悻悻地自言自语,日你妈,这是爱情的力量吗?不,这是偷情的力量!也不!这是偷不到的力量!
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满溢了无限的伤感,本来是要准备写几个材料的,一个是江边村黄德万家的罚款材料,一个是给县里打的准备增补糖料员的报告,却一时懒了心肠,走进里间,整一个大字躺在了床上,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仿佛盯天花板盯久了,一枝花就会从天花板上下来,娉娉婷婷,宽衣解带,和他卿卿我我,共赴巫山……看来,今天这两个文件,是写不出来了,明天写吧,反正也是周末了。他想。
当然,这两个文件,他最终没有能够完成,这是他作为一个乡的政府办公室主任,一生最后一次接受到的公文写作的任务,他没有完成,是因为当天夜里,他被炸死在政府办公室的宿舍里,最后被找到的属于他的物品中,只有他的一只完整的左手和一支写了几年的秃笔。那只左手上,还刻了一个字,那个字是:花。
安德军骑上摩托车,上了山,按照姚乡长的指示,他去每家的烤烟房认真作了技术指导,一忙起来就忘记了时间,直到下午7点,才在社长家里匆忙吃了点饭,回来赶他的牌局。
他最近手风顺,打小五块的麻将,一场要赢三两百,兜兜里随时揣着一千多的大洋,而且这些大洋来得容易,花得也就容易。因此,在有点泥泞的村道上,他把一辆五羊125摩托车开得风驰电掣,颇有春风得意马蹄轻的快意。
大麻将有点郁闷,担心了几年的事情,说来就来了。他坐在自己的宿舍里,拿出一瓶老白酒,生生用嘴巴把瓶盖子咬开,咕嘟咕嘟灌了两口,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走过的这大半辈子,思考怎么应付姚世保提出的帐目检查。
广播员樊宁安在等办公室的陈飞机出稿件,出了稿件,他才能够在广播上念,这时候,儿子被送回来了。
儿子樊勇,在政府旁边的一个私人幼儿园里上学,才四岁,一般情况是,幼儿园把孩子送回来,就由樊宁安带着,先在食堂吃了饭,然后,洗洗涮涮,就在政府的广播室里,父子俩就睡了。
回来的时候,送孩子回来的老师说,樊主任,你家樊勇今天又打人了,把人家小朋友推倒在地上,还用脚去踩人家的脸。
樊宁安勃然大怒,幼儿园的车一出政府大门,他就把儿子按在床上,扒了裤子,狠狠几巴掌,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儿子稚嫩的屁股立即就红红火火起来。
樊宁安还不解气,一边打,一边骂,一边准备找一根竹条来继续打。
门外突然就有人说,从法律角度讲,你涉嫌虐待儿童,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樊宁安的酷刑没有能够给儿子继续下去,来的客人是乡里的计划生育员古子发,他的宿舍就在广播室隔壁。
樊宁安气哼哼地说,妈的,今天又在幼儿园打人!
古子发自作主张,走到床边,把孩子被褪到腿弯的裤子提上去,穿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儿子,虐待结束了,政府已经把你解救出来了,出去玩吧。
那小子好似见了大救星,飞也似的跑出去玩去了。
樊宁安不好再当着客人打孩子,就说,兄弟,你是要烟,要茶,还是要纸?
这是千篇一律的套话。
古子发家里也不怎么困难,甚至在当地完全属于中上的收入水平,家里种了十几亩烤烟,每年的收入,杂七杂八也有好几万,就是吝啬得出奇,从来不买烟,不买茶,不买手纸。全乡的人,只要看见他进了屋,不管有什么工作什么业务,都先要问,兄弟,你是要烟,要茶,还是要手纸?
有的人更刻薄的,直接问,兄弟,你是要烟,要茶,还是要拉屎?
乃古很自然,很平淡,他有时候要三样,有时候要两样,有时候要一样,茶要一撮,烟要一支,纸就有点例外,他扯纸是绕起圈子扯,一卷卫生纸,经过了他的手,基本就剩下一半左右,搞得有的人不愉快,当面就说,乃古,你这个贼日的,你的屁眼到底有多大,还是你得了痔疮,值得扯这么多纸?
乃古并不害羞,只平淡地认真地说,我一次多扯点,可以少来麻烦你们几次嘛。
广播室在计划生育办公室的隔壁,樊宁安的烟,茶和手纸“受灾”的几率要大别人很多,古子发自己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大家也不方便取笑,吝啬和占小便宜一样,是人的性格,与生俱来的,不好改,大家习以为常。
这是日的下午6点52分,古子发说:樊哥,三样我都要点。
樊宁安说,自己拿。桌子上。
古子发就从烟盒里抽走一支烟,从茶叶筒子里倒了一撮茶,然后拿起卷纸,在手上,绕,绕,绕,绕,绕,绕,绕,连绕了七八圈,那卷纸眼看就只剩了一半,然后,古子发很潇洒地说,谢了樊哥,我上厕所去了。
樊宁安在广播室里撇了撇嘴,小声说,日你的妈,买点纸就穷死了啊?老子诅咒你擦了屁股就生烂疮,堂堂皇皇的乡干部,连擦屁股的纸都买不起,还你妈逼的还好意思在江湖上混?
这么骂了一句,樊宁安就自己笑起来,觉得自己骂的也不对,乡干部就是乡干部,跟江湖不沾边的,怎么自己就非要把古子发同志扯到江湖上去了呢?古子发作为计划生育员,按照村民的说法,是“上不管天,下不管地,专管人的生殖器”的嘛。
樊宁安笑完了,就出门去找孩子,准备吃过饭了就等到办公室的陈飞机送稿件来,他好在广播里播发。
他跟陈飞机有点处不来,陈飞机喜欢一枝花,是全乡众所周知的事情,而樊宁安也喜欢,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一枝花和自己曾经有过一夕交情,两个人本来是瞒得好好的,结果陈飞机后来居上了,全乡传开了,他自己就后悔没有把这段偷情的事情公开化,妈的,一旦公开,无非就是个诽闻,谁也管不了的,但是,公开了,至少老子广播员在先,你陈飞机在后,就不好意思再对一枝花死缠烂打了。
至于那两份广播稿,他耍了个小心眼,他不去催陈飞机,你陈飞机不送稿件来,我不播发,姚乡长追查起责任,肯定追不到老子身上来。
哼,整死你!
安德军约的牌局,本来就是樊宁安、陈飞机、一枝花,他暗下决心,今天晚上,早点把孩子的晚饭安排吃了,打发孩子在宿舍里睡觉,自己好去和陈飞机这个大情敌华山论剑。
妈的,老子今天晚上,把你狗日的内裤都赢掉,老子看你还敢跟老子抢女人不?樊宁安咬牙切齿地想,整死你!
是的,这是日的下午6点,如果灾难可以被预先估计,那么,这是大爆炸之前的八小时。
乌部长兴致冲冲,以军人的快步姿态赶到了街道上。
他告诉破落文人老曹,收拾起东西,走走走!老子们今天晚上去采访去!
老曹还没有从婆娘与人私奔,自己又被奸夫羞辱的沉痛气氛里走出来,他带理不理地说,不想去。
乌部长知道老曹不想出门是因为他婆娘的原因,愈发想带他去散心,就直接说,华弹乡电站,有个职工叫白德兴,义务资助贫困学生上学,已经4年了,我们去采访,晚上直奔县城,住我家,明天一大早去县人武部拿一个文件,然后又赶回乡里来。
老曹犹豫了一下,想顺便去县城找一找自己那跟人私奔的婆娘,就很快收拾好东西,两个人骑了部长的摩托车,一溜烟去了华弹乡,采访完毕,又赶回县城,把稿件写完,封到信封,投递到了县邮电局的邮筒,再回到部长在县城的家里,吃饭,老曹因为采访顺利,甚至喝了二两小白酒,独自到街上去晃荡到零点,结果自然是没找到那一对奸夫淫妇,就怏怏地回部长家来,歇息了。半夜无话。
政府的会议结束之后,姚乡长胡乱收拾一下,就到食堂拿上心爱的盐巴郎,开了车赶回了县城。他有摩托车,但是一般不骑。乡政府给一把手配备了一台小的“丧塔那”,他把装了盐巴郎的盆子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用索子捆扎稳当了,小心翼翼,侍侯他爹一样侍侯回了县城。
他回家以后的事情,我们此前已经有所表述,无非是现场办公。那条盐巴郎,安静地在厨房的水缸里游泳,这一只盐巴郎显然具有哲学家的宏大思维和顺其自然的豁达天命,它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对于一天之内连续被迫四处漂泊四处搬迁的处境毫不在意,它只是不停地游泳,象一条正常的鱼一样游动,姚乡长跟惠芬的现场办公,一度曾经把战场转移到了厨房里,在“整死”惠芬的时候,他也不忘记偏头看了看水里的盐巴郎,看它的精神状态,显然,自己升官有望,于是,他和惠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团结协作,艰苦奋斗,开拓创新,追求卓越,更加紧密地把现场办公的工作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直到爆炸的消息传来。
安德军按照约定,到了农经站,与一枝花,陈飞机,樊宁安打上了麻将,几个人斗得十分激烈。有了争风吃醋,也有了智商的较量,更有眉来眼去,安德军冷眼旁观,渔瓮得利,打到了26号的凌晨一点,大家开始哈欠连天,安德军成了大赢家,轻松收了一对情敌四百多,而一枝花也略有小胜,进帐一百多,四个人就散了。
分别的时候,陈飞机找借口,要死要活的请一枝花去乡政府陪他值班,一枝花死活不肯,最后,有点不欢而散,事实证明,一枝花的坚守挽救了自己一个夜晚的贞操,也挽救了自己的性命。
樊宁安回到广播室的时候,儿子正在哭。
他输了一百多,看见儿子哭,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轻轻关了门,张口就骂,哭你妈个逼!老子输了钱,怕就是你今天在幼儿园打了人老子才输的哦。
说完,他又想打儿子,但是,儿子一边哭,一边说,我不在这里睡,我要回家。
回家?回你妈个逼!你晓得现在几点了不?安?一点多了,马上就两点了,马上就天亮了。
樊宁安只有在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不自觉地学习姚乡长的那个深入人心的“安”字,而且模仿得气势十足,显然,他十分渴望自己能够有一天坐上乡长的那把交椅,在政府会议室开会的时候,对全乡干部群众左一个安又一个安地批评呵斥指点问责。事实上,很多乡干部,耳濡目染之下,都多少学会了在骂人的时候使用这个词语,这是领导的影响力。
不。我就要回家,恩恩恩。
不回!你又不是没在乡政府广播室睡过,你他妈的不是天天在这里和老子睡吗?
我要回。恩恩恩恩。
你要回老子就打死你!
你打死我,我也要回!恩恩恩恩恩恩恩恩。
老子真打了?!
你不回我一个人回。
樊宁安气破了肚皮。
他是又累,又眼涩,又生气,又愤怒,问题是这深更半夜的,自己也不能真的再把孩子打一顿,那样,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起来,影响大家休息,这是很不礼貌,很不尊重他人的表现。
最后,投降的是樊宁安,他一把搂起儿子,说,回回回!老子带你回!把你嘴巴给老子闭起!你把别人吵醒了!――你看老子明天怎么收拾你个小杂种小杂碎!
父子两下了楼,到院子的车棚里,悄悄推出他的嘉陵摩托车,车后座上拉了他的小杂碎,用一条绳子绑了小杂碎的腰,再勒到自己的腰上回了家。一路妈逼娘逼,骂声不绝。
而后座的小杂碎,一离开政府大院就停止了哭泣,许是哭累了,背后很快就传来了轻微的呼吸声。
第二天开始,以及之后的漫长日子里,这个小杂碎几乎被全家人,全家族,全乡的人捧到了天上,这个四岁差一个月的孩子,从来睡觉不哭的,就那个爆炸的晚上哭闹了,而且目的很明确,意思表示很清楚,就是要回家,这让父子俩躲过了一劫。这是后话。
那个晚上,乌部长为了显摆自己的二层小楼,特意安排破落文人老曹睡一楼,而自己夫妻睡二楼。
凌晨三点四十,部长家的电话响了。
部长的电话是楼上楼下串起的,部长和老曹都是比较睡觉警醒的人,铃声刚响第一遍,两个人几乎同时拿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乡邮电所的老李带哭腔的声音,乌部长,乡政府被炸了,现场到处是炸烂的脚杆和脑壳,你在哪里呀?
那是一场巨大的暴雨,那是2000年开春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村民在暴雨中熟睡,除了一枝花以外。
一枝花很意外,陈飞机本来还是个谦谦君子,唯一失礼的事情就是他说的为了她打飞机的事情,另外一次,大概就是这个夜晚,这个男人竟然大胆到要自己陪他去值班,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为此,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身边的丈夫已经早就沉静地睡着了,她扫了一眼男人的腿间,那是一棵永远不会再挺立起来的树,那更是自己一生难以释怀无法宣泄的郁结所在。
但是,即使有了肉身的需求,我一枝花也不会找陈飞机这样的人,他太急功近利,太执着,这样不好。
是的,躺在男人的身边,抚摩自己高耸的微微颤抖的乳房,抚摩自己洁白莹润的小腹,抚摩自己修长的腿和丰满而富于弹性的臀部,一些欲望的虫子渐渐爬满了全身,她多么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够象新婚时候一样,从床上跃起,粗鲁地把自己压在身下,粗暴地折磨自己,直到两个人沉沦到痛并快乐的最深处,奄奄一息,永不超生。
她开始尽量压抑自己的呻吟,这样的呻吟,有时候,男人听不见,有时候,男人能听见,然而,听见了,也只能装作没听见,他丧失了男人起码的资格。
暴雨如注。
这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乡办公室的陈主任,陈飞机同样无法入睡,他想起自己若干次被一枝花无情拒绝,想起自己几年的爱恋,几乎为了这个女人付出了全部的感情和心血,就为了陪她打麻将,每个月的工资有一大半都交代给了形形色色的牌友们,一想到这里,他就心如刀割,看到桌子上有一把裁纸刀,顺手拿过来,把玩了半天,就终于咬了牙关,在自己的手上刻了下去,随着刀锋游走,他强忍了巨大的疼痛,竟然用右手使刀,在左手的手臂上刻下了一个“花”字。刻完,血流如注,他找来点纱布胡乱把手臂缠了,听一阵窗外的雨,真是伤痛欲绝。
是的,这个夜晚,一枝花躺在自己丈夫的身边,自慰。而陈飞机在乡政府的办公室里,为一枝花在手上刻下了她的名字。而爆炸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爆炸声突然传来,那是一声真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距离一枝花的家,不过五百米。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让整个房子和地面都发生了强烈震荡。按照医学的专业说法,此时此刻,一枝花正在自慰,她实际上完全没有来得及从欲望的深渊里清醒过来,房子就剧烈的摇晃了几下,然后,吊灯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男人从床上滚下来,电视机也砰地一声摔碎,而天花板的石膏板和紧接而至的瓦片椽子把两口子埋在了下面。
受影响的当然不止这一家人,在乡政府附近的几家村民,拼命往外跑,不断有椽子瓦片等东西从空中往下砸落,他们的耳朵好像快要震聋了,而面对周围的一片狼藉废墟和暴雨中隐隐腾起的烟尘,村民们失去了自己的思想,惊呆了。
这是一次野蛮的行动,几天以后,真相最终揭开。人们发现,是贪欲和无耻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案件惊动了党中央。
很短的时间里,这个爆炸被逐层报告到了中央,一纸批示又被迅速逐层传达下来,这个批示只有一句话:不破此案,决不收兵!
庚即,公安部、省公安厅,州公安处的案侦专家抵达现场,现场立即召开了侦破工作会议。
外围初步勘查的爆炸现场为:一座三层楼房被全部炸塌,只留下靠东侧的一边山墙,整个办公楼建筑约400余平方米被炸成废墟。南北方向最远点的爆炸抛落物重量达千克左右,与爆炸中心点距离约在100米。由于现场损毁严重,炸塌的钢筋水泥及砖石等大量堆积在爆炸现场,清理工作难度很大。专案组决定采用推挖机械帮助清运,方使现场勘查按预定方案顺利实施。 据现场调查初步了解,这座办公兼住宿的砖混结构建筑始建于80年代末,系二楼一底、座北向南,上下对应共15个套间,每层每套夹房均为内外开间,外间办公,里间住宿。其中底楼自东向西第二套间的里间房内靠墙处,堆放了该乡去冬今春因搞农田水利建设发放剩下的约120公斤(三箱)硝按炸药和近20米导火索。经现场勘查和技术检验证实,此炸药放置处即为爆炸中心位置,换句话说,这里就是爆炸点。
县政府一面召集人马清理现场。一面配合安置附近的受爆炸影响的村民,同时,死亡人数很快确定下来。死亡8人。重伤3人。整个乡政府的三层大楼被摧毁,只剩下靠南的一角,还在孤零零地矗立在废墟之中。废墟之中隐约可见的是人的残肢断体。暴雨把血迹冲走,把人的一些器官零散地留在废墟的上面和下面。等待人们去找寻,辨认,叹息,愤怒。
而三条线索被汇聚到案件侦破指挥部:
第一:破落文人老曹,因为该乡的挂职副乡长倪建仁勾搭了他的婆娘,曾扬言要杀死倪乡长;
第二:江边村的村民黄德万的妈妈,70岁的黄范氏,曾扬言要炸毁乡政府。
第三:炸药的保管员正是乡政府的蚕桑员,绰号大麻将的殷达华。姚乡长在25日下午的会议上,要求他把几年来的帐目整理出来备查。
老曹当天晚上睡在县城。他和乌部长的行踪。精确到二十分钟就有证明。老曹的嫌疑被排除。
黄德万一家人。25号天黑就没出过门。范支书从乡政府回村之后,到他家好一阵自我吹捧。把三万的罚款减到了一万。范表叔成了这家人八辈子的恩人和领袖。而且当时,这家人有三个远亲来走亲戚,当天晚上就住在黄家。这家人的嫌疑被排除。
剩下了殷达华,他被控制在了指挥部临时设置的一间小房间里。对殷达华的经历的调查立即展开。
殷达华,男,现年55岁。1963年入伍,1965年退伍。在昆明军区服役,兵种为爆破工程兵。
另外一个乡干部在向侦破小组交代自己的行踪的时候,他当天陪同安德军去检查烤烟,回来的路上,把安德军撇开,自己约见了情人――一个丈夫在外打工的女人,回到乡政府已经凌晨一点,他看见政府大院子外面的一堆谷草旁边停了一辆黑色摩托车。摩托车的屁股露在草外面,而且他隐约记得,摩托车的尾号是0!
这个查起来很简单,摩托车尾号是0的车主被逐个排查。当然,首先要查的是殷达华的。他的摩托车尾号就是0,而且,是黑色的摩托车!
案件基本清晰。文人老曹和江边的老黄家被彻底解除嫌疑。
掌握了以上情况后,公安部的专家直接对殷达华展开心理战,仅仅半小时 ,殷就抵挡不住,对自己实施爆炸的行为和盘托出。
这几年,县蚕业局给我们乡的蚕桑生产扶持补助款,全部被我用了,一分钱也没有用在生产上,全部有一百多万,姚乡长提出要查我的帐,我为了制造一个帐本灭失的现象,就整了这个爆炸。
这是日上午,殷达华的开场白。
当然,只要有了开场白,后来的事情就相对简单了。由公安部的专家领头的案件侦破小组不辞辛劳,迅速把所有跟案件有关的情况做了调查,把所有证据形成了证据链条,殷达华的妻子李文美在本案件中有包庇的嫌疑,已对其进行了详细调查,她对自己的包庇行为供认不讳。他们夫妻养育有一儿一女,均对此事情毫不知情。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事后,大麻将自己被枪毙,妻子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儿子和女儿害怕冤死的人家追杀,自此流落江湖,不知所终,这是后话。
盐巴郎的结局
那条盐巴郎,一直在姚乡长家的水缸里游泳,它不停地吞吐着缸里的水,不停地游泳,显然,这个空间有点小,它很想回到不久之前的金沙江里,在那里,它无比自由,它的食物显然也更多更丰富和富于营养。更重要的是:它在对那些食物的追逐中,可以得到享受不尽的乐趣。现在不同了,它的空间只是一只水缸,半平方米的水缸就是它全部的世界,缸壁厚而且重,刚进来的时候,有那么几次,它曾经试图去撞击缸壁,它天真地以为,撞破了这个壁,外面也许就是自己遨游的金沙江,但是缸壁显然比它想象的更加坚固,导致它的嘴唇被撞击得十分疼痛,几次之后,它开始听天由命,它更加天真地想,也许,这里,就是自己的第二故乡,它将在这个水缸里,生活很长很久的时间,如果有这家人能够再整一条母鱼来水缸里,它甚至决定和这条母鱼早生贵子幸福安康白头到老。
姚乡长没有这么想。它忘记了这条鱼。
爆炸案件从发生到被侦破的三天,他整天如坐针毡,茶饭不思,几乎麻木,那些和自己一起工作、生活了几年的同事,一个夜晚就化为齑粉,身首异处,而自己作为乡里的党政一把手,必须接受无休止的调查和询问,跟案件有关的无关的,通通要精确到分钟的交代。
事实上,“整死你”和“死就死”这两个夫妻间的暗语帮助他说清楚了自己当天晚上的行踪。妻子也接受了询问。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恩爱的过程,调查小组都没有放过,他感到自己一面惊慌失措,一面却又要被人剥光衣服,细细审视。单只是爆炸发生的当天下午他回到家里,到第二天早上的过程,调查小组就写了一百五十多页的材料,多年以后,想起这个事情,早已走出了心理阴影的他暗暗感到:自己当年陈述的细节,侦破人员完全可以当成一部甚至有点优秀的情色小说来读。
最终这条鱼被姚乡长想起,还是因为北京来的专案组的一个副组长。
案件侦破之后,公安部的,省厅的,州公安处的,县公安局的,乡里的人员就决定要开一个象样的庆祝和表彰大会,大家商定了大会的所有细节之后,就想到了大会之后的宴会,县长有点惋惜地说,唉,招待部里和省里的专家,可惜这里没有什么象样的特产。
一个北京来的副组长突然就想起来,说,听说你们这一带的金沙江里,有一种独特的江鱼,俗名叫盐巴什么来着?
姚乡长一下子活了脑袋,赶紧说,我有我有!我家里养了一条13斤的!
副组长就很高兴,说,早就听说这东西吃了延年益寿,就没口福吃到,今天,既然姚乡长家里有,那我们就高兴了。
县长奇怪地说,姚世保你这个小狗日的,有那么珍贵的东西,为什么就敢私藏,不拿出来吃?
姚乡长猛然就醒悟过来,这条盐巴郎,其实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准确地说,叫救命恩鱼。他反映也快,说,都怪大麻将这个狗日的,他要不炸政府大楼,我早就把这个东西拿出来了,现在可好。这条鱼,就放在贵宾席的作为庆功的主菜吧。
负责庆功大会宴会的副县长大喜,他添油加醋,把盐巴郎吹得神乎其神,吹得天少少有地下无,吹得上可比灵芝下可比龙肉,趁着案件侦破大家的轻松情绪,好好显摆了一下自己的功劳。
姚乡长不甘示弱,他趁县长歇气喝茶的工夫,接了话头,他没有描绘盐巴郎的神奇功效,这个问题县长已经说了很多了,他独辟蹊径,刻意补充的是盐巴郎的做法,他说,吃金沙江的盐巴郎,最讲究的是 “一鱼三吃”:第一吃就是砂锅鱼头炖豆腐,二吃就是干烧鱼尾,三吃就是糖醋鱼块……
县长正在兴头上,就歇气喝茶的功夫,被姚乡长抢白了自己,心里有点暗暗的不高兴,他横了姚乡长一眼,说,姚世保!不要话太多了,赶紧回家,拿鱼去!
姚乡长十分没趣,他尴尬地笑笑,灰溜溜地走了,这边,县长继续吹嘘:各位领导你们不知道,农村传说,吃了十斤以上的盐巴郎的眼睛珠子,晚上在水下可以看清楚水里的东西……
鱼的命运就这么被注定了。果然的,宴会小组最终定下的一鱼三吃,由县里最著名的“六合土菜馆”的掌勺大师向于春亲自操刀。这条美丽的盐巴郎落在最优秀的厨师手里,它变成了一份艺术品,真正的艺术品,被北京的、省厅的专家赞不绝口,到最后,一鱼三吃的几个盘子碟子最干净最瓦亮,甚至厨房的伙计都不需要洗就可以直接送到消毒房,鱼的身体,进了主宾席的客人的肚子里,他们抚摩自己或胖或瘦的肚皮,打着酒哽,失了常态。那个负责宴会的副县长其实自己也没吃过三斤以上的盐巴郎,酒醉之后,他傻呆呆地盯着空空如也的鱼盘,自言自语地说,狗,狗,日的盐,盐,盐巴郎,要不,要不,要不是大麻将殷达华,老子还不知道,道,道,道哪年才把你吃,吃,吃,……..
话没说完,他一头栽进一盆彝家酸菜鸡里,随即人就出溜到了桌子下面。
殷达华因爆炸罪,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他的妻子因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乌部长被降职为武装干事,调动到遥远的红星乡工作。
姚乡长顺利升任洛奇乡的党委书记。范支书也最终坐上了乡糖料员的交椅。乡计生员古子发被炸断了一条腿,从那以后变得十分大方豁达,他不再找任何人要烟,茶,和手纸,他的办公室和宿舍里堆满了这三样东西,他还把家里的存折霸占在手里,每月一千多元的工资,打五十的麻将,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枝花仔细看过了陈飞机仅剩下的那只左手,一时万念俱灰,她跟丈夫离了婚,到了县城,先找专门的刺青高手,在她的左手上刻下了一个“陈”字,然后开了一家惟独不搞美容的美容院,每到黄昏来临,她就开始独自坐在暗红的灯影里,等待客人上门,她的客人很多,但是,常客却以洛奇乡的乡干部为主。在县城疗养的书记汤明亮更是每天必来,按他自己的话说:找一枝花了解乡里的情况,不仅有助于自己对该乡风土人情的全面把握,也有助于自己的病情稳定早日恢复。
黄德万在几年以后,做了那个村的副村长,这跟他网到的一些小盐巴郎有关。他在骂人的时候,喜欢一边骂一边说一个安字。学得十分惟妙惟肖,很多村民认为,黄德万当一个副村长十分浪费人才,以他骂人的气魄,完全可以做一个更大的官,比如,直接担任村长。
破落文人老曹的老婆与他离了婚,到了州城西昌打工,老曹则背井离乡到外地流浪,后来机缘巧合,以农民工身份创作了多部著作,引起了一定反响,被政府树立成了农民工自强不息的典型,穿上西装领带到处做报告,最后,一不小心,在城里结婚生子,而且竟然也在州城西昌有了车有了房有了公司。一天,他在自己宽大的办公室面试新员工,一个女人走进来,他抬眼一看,是他的前妻,那时候西部高原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他的前妻站在雪亮的瓷砖地板上。
她准备来应聘这个公司的清洁工。
赖金海,男,汉族,现年41岁,农民工,凉山州作协理事,著名作家,书法家,画家,诗人,吉他手,出版有作品一百四十余万字。另有一百余万字各种题材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报刊。现供职于西昌市汇通运输公司。
无法预料的明天
感谢非常梦想这个不平凡的舞台,给了我登台亮相的机会。无疑,在现实生活里,作为一个典型的也是真正的农民工,我是一个很具有悲剧色彩的小人物,被朋友背叛,被兄弟中伤,被同事误解。年岁渐长,曾经的青春少年至今早已面目全非,我每每对着镜子,回忆惨淡的青春,会禁不住潸然泪下。据说,对着镜子会流泪的人,都具有强烈的自恋倾向,善哉斯言,于我心有戚戚焉。
我所讲述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事实上,我所写出的那个发生在我家乡――凉山州宁南县骑骡沟乡的爆炸案件,其真相本身,比我的作品描述的更加残酷。但是,我相信,读者也许更愿意欣赏我的小说,而不愿意看简单的几百字的新闻。正如绝大多数读者愿意看虚构成分很多的《三国演义》,而不愿意看更趋近于历史真实的《三国志》一样。
是的,我在这个故事里,想更多地通过一个发生在乡政府的爆炸案件,探索出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内心深处的爱与恨,善与恶,拼搏与斗争,同时,我更想传达给我的读者朋友的问题还在于:我们都有一个无法预料的明天,正如爆炸之前的那一小段时间,破落文人老曹找不到自己私奔的妻子,在部长家里醉眠,乡政府的办公室主任陈飞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为心爱的女人刻下一个字,而一枝花,在貌似健壮其实阳痿的丈夫身边忘情而孤独地自慰;正如那个爆炸案件的罪犯殷达华,他沉迷于落后乡村里终极的享乐,置党纪国法于不顾,铤而走险,希望通过爆炸毁灭罪证;而多年以后,那一名勾搭别人妻子的副乡长,居然调动到了另外一个县,做了那个县的政府职能部门的一把手;正如多年以后,老曹的前妻到了老曹的公司应聘,她希望在那里做一名清洁工……这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我们的生活,多么象一场人物错综复杂情节起伏跌宕的戏剧,只不过,有的时候是悲剧,有的时候是喜剧,有的时候,两者交替上演,而人物,只能在这样的悲喜剧里挣扎沉浮,永不超生,直至死亡以无法预料的方式突然降临。
红楼梦的开篇词,我至今能够全文背诵下来,这首词就传递了这样的一种生命无法预料无法把握的悲凉与凄怆: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屈指算来,我从2009年出版了长篇小说《血祭蓝湖》以后,至今三年以来,我很少写作,今年的六月二十六日,我的老朋友,原来在我家乡的乡政府担任武装部长的巫朝安打来电话,说这个日子,就是十二年前的爆炸案的纪念日,那一瞬间,我突然就停下了所有的思维和琐事,让年轻岁月里的往事在脑海里汹涌放任,我无法抑制自己突然降临的悲伤,我再次被愤怒的回忆烧灼,于是关了手机,开始追忆那一场爆炸,开始用我的感性思维,来祭祀那些无辜死难的公民。无论如何,这一出悲剧,至今让我们全乡乃至全县的人民痛心惋惜,至于我的读者,你想从我的作品里读到什么,你能够从我的作品里读到什么,那是你的自由,思想的自由和欣赏的自由。自由真好。
是的,我们都有无法预料的明天。此时此刻,在西昌宁远桥,在我家的三楼的窗台上,我点上一支烟,看外面秋雨里的寒灯,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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