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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黑暗的.友情 ,爱情,众生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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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作者:王念斯
作者:王念斯 来源:原创 此文章被浏览1664次
&&&&&&&&&&&&&&&&&&&&&&&&&&&&&&&&&&&&&& 王念斯
鬼使神差,已是三十好几的我竟考上了大学 ,录取通知书上说九月一日至九月三日报到,而我八月二十九日就迫不及待地赶到学校。
中文系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为难地说:“你们班住哪栋宿舍楼,我还不知道,学生食堂还得过两天才开伙,你来得太早了。”
我傻眼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作家班的?”老师问。
我忙点点头。
“这样吧,我知道上一届作家班住在哪栋楼,你们说不定就住在他们住过的房子。他们已经毕业走了。这两天你就先住在他们的房子里。”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于是,男老师就把我领到上一届作家班学员住过的四楼,说:“他们就住在这一层,从408到420都是他们住过的房子,你看哪间房子门上的窗户是开着的,爬进去住了就是。”
运气真好,这十三间房子仅一间房子门上的窗户是开着的,而且是第一间房子――408。我没费什么力就翻过了门上的窗户,从里面打开了门。
房子乱糟糟的,有如电影里撤退后的败军司令部:满地的废书废稿纸,靠窗的一张写字台下一堆撕碎的纸片,足可以装满一箩筐。很明显,这些碎纸片是撕毁的信件。靠墙并排立着两张双层铁管床,床上散乱着一些破袜子、破短裤、破毛巾。床底下、壁柜底下排满了各式各样的空酒瓶,房子的主人无疑是几个酒鬼。三张写字台上各放着用罐头盒、饮料瓶改制的烟灰缸,里面装满了烟头烟灰。窗台上的一只碟子里生满了极茂盛的绿毛;透过绿毛,隐隐可以看出三坨皮蛋。屋子里弥漫着烟味、酒味、霉味。天花板和墙角牵挂着缕缕毫无生气的蜘蛛网,几只长脚蜘蛛定定地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怀疑它们死了,是被这屋里的烟、酒、霉三味熏死的。我敢断定,如果把门窗封闭,即便是人也难呆上两三天。
我开始整理房间。我这人洁癖很重,以致于发展到一天要扫十来次地,抹十来次桌,整理十来次床单的可悲境地。我明知道这间房子于我只是暂住两天三晚,但不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是无论如何不可以在这里呆上三五分钟。
正由于这可悲的洁癖,在这个房子里,我发现并得到了于我来说是“至宝”的东西。这洁癖便有了非常意义。
这“至宝”是在我抬了抬靠阳台的那张铁管床架时发现的。当时,这两张铁床架是好好的并排靠墙立着的,根本用不着我去抬一下。真是鬼使神差,我在动手打扫房间时的前一瞬间把铁管床架抬了一抬。
这一举动以及这一举动的行为目的,至今我也无法理解,无法弄明白。或许是受某种神灵的支配,或许是一种下意识,一种不由自主。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无法说清楚的,我们不必费尽心机地去追究,我只知道当我抬起铁管床架时,外边的那根铁管床腿的黑色橡胶垫套掉下来了,发出金属的脆响,紧接着从铁管床腿里滑出三根纸条来。纸条折叠成牙刷把那么宽、三寸多长。纸质白而柔韧,印着隐条横格,是从时下编辑部门特制的那种采访本上撕下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三根纸条几乎是同时从铁管里滑出来的。悄无声息,仿佛三个白色的幽灵从一个深不见底的魔管里悠然飘落在地上,交错着组成一个三角形。
当时,如果我对三根纸条毫无兴趣,放下铁床架,往后的奇迹便不会出现了。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把铁床架往外挪,由于铁管床架的重心落在床那头的两根铁管床腿上,套在铁管床腿上的黑色橡胶垫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隆隆的音响,铁床在这隆隆的音响中颤抖着。于是奇迹出现了:铁管床腿里滑出一串串纸条来,让人吃惊的是,这些纸条形状一样,大小一样,长短一样,厚薄一样。于是,我更加起劲地把铁管床架往外挪,纸条便在地上滑出一个圆桌大小的弧来。铁管床碰着写字台再也无法挪动,铁管床腿里便不再滑出纸条。我用脚踢了踢铁管床腿,铁床便发出空洞的金属声。另外三个铁管床腿里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纸条呢?我把这头靠墙的那个铁管床腿的黑色橡胶垫退下来,把铁管床往回挪,居然也有纸条从铁管床腿里滑出来,只是铁床架离墙还有尺来远时,纸条就没有了。我又把那头的两根铁管床腿上黑色橡胶垫退下来,来来回回挪动了几下,却是空空如也。
由纸条儿连结的两条弧像两道白色的虹。纸条们排列有序,三根纸条一组三根纸条一组的连接着,又如一条被利刀拦腰斩断的百节蛇。我定定地看着,脑袋里迅速闪过各种奇思异想:一个失恋者的情书?一个精神失常者给幻想中的恋人的请柬?秘不可宣的隐私?随心所欲的日记?……这让我十分的兴奋。我不想急于拆阅这些神秘的纸条儿,现在它们属于我了,我要让脑袋里充溢幻想。
我掏出一支烟,点燃,坐在床上悠悠地一口一口地吸。
目前,最为重要的是,我必须判断出这些纸条的制造者是个什么样的人。这间房子里有三张写字台,两张双层铁管床,靠门的那张双层铁管床的上铺板移到了铁床架的顶上,这说明这张床的下铺是不睡人的。由此可见这间房只住三个人。中文系的那个老师说这间房是上一届作家班的学员住过的,那么,房间里的三个人是作家。纸条儿是从靠阳台的这张双层铁管床的铁管床腿里滑出来的,毫无疑问,纸条儿的制造者是睡这张双层铁管床的,而且是睡上铺的,只有睡上铺的人才能将纸条儿从铁管的上口里塞进去。但是,纸条儿的制造者是不是这个睡上铺的作家,就不能肯定。也许是再上一届,再再上一届睡这个上铺的学生制造的。这个问题是不难解决的,我可以从满地的废稿纸中找出几张来对对笔迹就知道这些纸条儿是不是上届作家班的学员制造的。这些废稿无疑是上一届作家班学员留下的。这一推想让我激动不已。很快,我就从满地的废稿中拣出三种不同笔迹的废稿。当我伸手拿纸条儿时,我为难了,这么多纸条儿,先拿哪一张呢?我不想看到拆的第一张纸条儿上有让我丧气的内容。
我的眼睛在这两个纸条儿组成的弧形上来回寻觅着,最后停在首先从铁管里滑出来的三根纸条儿上。毫无疑问,组成三角形的三根纸条中,被另外两根纸条儿压着的那根纸条儿最先落地。我极小心地把它给拾起来,轻轻展开来:
八辈子没上过大学!老婆催、儿子催、父亲催、母亲催,催得我慌慌张张往学校赶,报到日期还得等两天。独个呆着喝闷酒,连同老婆、儿子、父母的催劲一齐咽下去,品尝着人世间八辈子没上过的大学的滋味。
酒劣,烈烈的无半点生气。喝到寅时,瓶底儿朝了天,三滴五滴的断了源。
老婆说,睡下铺扯湿气,关节炎怕潮,一潮就贼痛贼痛。睡上铺得爬,爬上来昏天黑地,爬下去不知如何,明早就知道。
这大学生的宿舍窄,挤挤的要装四个壁柜、四个书架、四张上下铺、四张写字台、四个大作家。宿舍里只有三张写字台,也只能摆下三张写字台。少一张写字台,哪个作家学生不要?非争不可!一争非打破头。干脆分大小,省里有名的小作家,全国有名的大作家。这一分,本作家会不会显弱?干脆不如不要!不要写字台也能拿个本科文凭,也能写小说,那才伟大,才见真功夫!而且本作家先到,又不占写字台,可见风格之高尚!”
我一拍大腿,绝了!我居然和这人一样,八辈子没上过大学,急慌慌地赶到学校,离报到的日子还有二天!我居然也住进了这间房――408!我居然也爱喝两杯!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
我钻到写字台下,在那堆撕成碎片的信件中寻找收信人的名字。很快,我就找到了:英夫。好熟的名字。虽没见过这人,他写的小说是看过几篇,不错,很有灵气。是个了不得的家伙!他居然也到这里捞文凭来了!
这房子里住着四个人,这些小纸条是不是英夫留下的呢?这是必须证实的。我开始在这些废稿、废信中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些与纸条上笔迹相同的废稿。但废稿上没有署名,这让我十分的失望。但我预感到地下的这些纸条儿是很珍贵的。
这位“本作家”为什么不把这些纸条儿带走呢?又为什么要塞进这铁管子里呢?我苦思苦想也无法得出什么结论。
猛然,我眼睛一亮:酒瓶。壁柜下、床底下满满地排列着各式各样的酒瓶让我顿开茅塞:这些纸条儿是“本作家”喝醉后写的,然后顺手扔进铁管子里。常喝,常醉,常写,常塞,常忘记。
这一推断让我兴奋不已!
我开始按照纸条儿从床铁管里滑出的先后顺序一张一张地拆阅。一口气读完后,我惊讶地发现:每张纸条里都散发着酒气,大部分纸条都有“酒”字或者有与酒有关的内容,而且每张纸条里的内容似乎都能独立成篇,又似乎是有些相连。
我小心地把纸条儿一张张叠整齐,掂量着,久久不能自已。我嗅到了浓浓的酒香,仿佛看到了“本作家”醉后那颗剖开的心。他是个男子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于是,我按照纸条儿从床铁管里滑出的先后顺序,抄录在这篇小说里:
作家们都来了,一个个神气活现,把这高等学府的地踏得山响,仿佛这所大学是他们的稿费修建的。本作家心里就有些发怵。正木楞楞的不知如何动手动腿,房门就“砰”的一响,闯进两条汉子。一个自称“西部狼”,处男,凭几首歪诗闯中国文坛。一个自称陕北汉子,已婚并有一女,五岁,喜欢玩小说,没钱了,就写凶杀、武打、艳情骗稿费。
陕北汉子把行李往我的下铺上一撂,一股狐臭味差点没把我熏死。就凭这狐臭,就猜出这汉子无什么名气,顶天省级,小作家。我在心里就把他排在我后面。三张写字台是无论如何有本作家一张了。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本书朝靠窗的那张写字台上一扔,表示这张写字台早被本作家占了。
陕北汉子见我占了上铺,眼睛里盈了些许的感动,当即表示,收拾好床,就要请我到馆子里搓一顿。西部狼占了靠门的下铺,担心房里再进人,果敢地把上铺板卸下来。
他俩安顿好,陕北汉子就真要拉我上馆子里搓。于是,三人就雄纠纠进了学校膳食处开的一家小餐馆,要了三瓶“高粱酒”,四个菜,海喝神吹,原来都是好酒量。喝着,喝着,陕北汉子清肠洗肚般长叹一声,双拳就把餐桌上的酒杯捶得跳起老高:“三十大几了,还来读大学,可悲呀!”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泪花闪亮,目光悲悲地呆射着我。我的心就尖锐地抽搐起来。他举起右手,拍着我的肩:“让我们和这些二十郎当的本科生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谁又受得了哇!”“哇”字刚出口,他就歪倒桌子底下。
西部狼到底不愧处男,弯腰抱起陕北汉子就走,有如抱一个小孩。店主追出来要我们付酒菜钱。陕北汉子身上一挺,从西部狼手上挣脱,重重地摔在地上,两手在口袋里乱摸:“妈,妈妈的,忘带钱了,记,记我账上。”店主火了:“没钱喝什么酒!哪个认得你!”我和西部狼就都摸自己的口袋,都空得失望,都把脸拉长,眼瞪圆对着躺在地上的陕北汉子。陕北汉子脸红得发胀,终于摸出新发的学生证:“压,压你这!我,我作家班的,四千元的学费都不在乎,还,还少得了你二两酒钱!”店主接过学生证,凑到灯下细细审查,三五分钟后,挥挥手:“去吧,去吧,明天把钱送来。”
店主放了行,我又冲进店把剩下的半瓶高粱酒拿了。
校园的水泥道软软地伸延,疏疏落落散放着一路的硬块,踩着摇摇晃晃,却不塌陷。人生最大的不幸便是酒后走这种路!风开始往脸上吹,热乎乎的吹得脑壳发胀,腿发软;吹得楼房有些倾斜。西边的教学楼严肃地压过来 ,把我挤到东边;东边的教学楼威严地倒过来,又把我推到西边。这狗日的地球老让我立不住脚。三晃几不晃地晃到宿舍,灵感就全没了。重新喝二两,笔头才在纸上走得痛快。
下午,我和西部狼陪陕北汉子去餐馆赎回学生证,西部狼很神气地把一张伍拾元票子拍在餐桌上:“才得的稿费!今天老弟我请哥们搓一顿!”邻桌的两个女大学生的眼睛就朝他射出惊讶。
还是三瓶高粱酒,四个菜;还是海喝神吹。西部狼侧转身:“小姐,喝酒吗?”两个女大学生红着脸连连摇头。“请问,你们是哪个系的?”“中文系。”“嗨,我们原来是一个系的!”西部狼站起,一弯腰:“来来来,请坐这边来,我们刚来,还得请两位女同学多多关照。给我们介绍介绍中文系的情况,来来来,别客气。”两女大学生就很惊疑地扫描我和陕北汉子的脸:“你们……”
西部狼紧答:“作家班。来,认识一下:这位就是著名作家莫深。长篇惊险传奇爱情小说《风流金蝉女》看过吗?”
陕北汉子欲站起来握手,见她俩一脸的羞愧,四目慌乱对视,就有几分尴尬。西部狼说:“没看过很遗憾,让莫深给你俩一人送一本。”
“谢谢。”俩女大学生齐齐说着走过来和莫深握手。莫深的眼睛就放光。
“作家英夫,有文坛神笔之称。”西部狼不等我和两女大学生握手,就自我介绍起来:“本少爷姓江名伯仲,笔名何为。常写些歪诗骗稿费。”
“你就是何为呀!”那胖女大学生故作儿童惊讶状:“你的爱情诗蛮有味的!”
“瞎编!小姐芳名……”
“我叫刘芸,今年读大四。我也喜欢写诗,请江老师多指教。”
西部狼脸上开了花:“别说指教,切磋切磋。这位小姐……”
刘芸抢着介绍:“她叫陈碧微,和我同班同宿舍,有系花之称。”
“别胡扯!”陈碧微脸色绯红,很动人。
“陈小姐、刘小姐请坐。”西部狼安顿她俩坐下,又飞快地要来两瓶啤酒、两个小炒。
刘芸以诗为由,不停地请教西部狼。西部狼很认真地解答,眼睛却和陈碧微说话。
陕北汉子笔直地盯着我笑,努力笑出许多意味来。刘芸渐渐发现西部狼意不在她,便转而与陕北汉子交谈。西部狼乘势与陈碧微聊起来,三五句下来就把她的兴趣提起来了。西部狼受到鼓舞,思维异常活跃,妙语连连,幽默的句子哗啦啦从嘴里蹦出来,让陈碧微不住地掩嘴笑。我坐在那里插不上嘴,很有些不心甘,就试着来几句,却被西部狼无情地打断了。陕北汉子见我不快,就向刘芸推销我的才气。刘芸就礼貌地和我交谈。因有被人怜惜之感,我的交谈欲望大减,刘芸有些受不了,胡乱扯几句便提出有事先走。陈碧微也只得起身。
“有时间到我们那里玩。”西部狼起身相送,“我们住在桃园四舍408”。
陈碧微笑着点头。西部狼又用眼睛邀请刘芸,刘芸点点头。
她们一走,三个人继续坐下来喝,但兴趣减了许多。三瓶酒只喝了一瓶多一点。西部狼嚷着不喝完不能走人。我和陕北汉子只得下狠心喝。最终还剩下一瓶,陕北汉子提议带回宿舍,西部狼见都无什么酒兴了,只得同意。
今天只有三分醉,一夜无话。
该我请陕北汉子和西部狼的客了。还是老地方,还是三瓶高粱酒、四个菜。西部狼扯长脖子老是往店门外探,直到都喝得有些神志不清,才死了那份企盼的心。
陕北汉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往门外挪:“高跟鞋,始终不曾……不曾嘎嘎叩响,连……连衣裙始终不曾飘然……而至,枉费了,长颈鹿一片痴……痴心……”
“你说谁?”西部狼拍着桌子吼,两只眼睛血红着,“谁他妈的是长颈鹿?!”
“谁,谁的脖子,伸,伸得长……”陕北汉子稀泥样瘫到地上,“谁,谁他妈的是……”
“哈哈哈。英夫,英夫的脖子伸得最长。”西部狼走过去,架起陕北汉子往宿舍走。
宿舍楼前停着一辆卡车,几个男人正忙着卸行李。一个挺丰满的少妇大大咧咧嚷着:“我帮你们看着行李,你们搬完了,就快下来帮我搬一下。”不用说这几个人是作家班的。我走过去想帮她搬,她居然正眼都不瞧我一下。于是,我挺直腰杆,紧握着剩下的半瓶高粱酒,威严地跨过地下的行李包,走进楼门。
果然是刚来报到的作家们。我挨房门巡视着,都不认识。楼下的少妇使劲地把脆甜的声音往四楼送。刚来的几个人边收拾自己的床铺,边相互挤眉弄眼。看来他们也并不认识少妇。我有些不忍,便又下了楼。她眼睛亮了一下,见是我,就把脸朝楼上仰。他妈的,我干吗要自作多情向她献殷勤,就走进传达室胡乱地拨电话。少妇仍热烈地喊,楼梯却不见声响。隔着窗户,见她大仰着脸,巴巴地盯着四楼的阳台,让人生出些怜爱。她身边的三个大行李包,足有四五十斤一个。读书带这么多东西不嫌累人。我走出来,站在楼门口看墙上贴的“宿舍管理规则”。她终于走过来。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她脸上堆着笑:“这位……老师,帮帮我的忙吧。”
“帮什么忙?”我故作不知。
“我是作家班的,刚报到。帮我搬一下。你看,这么重,非你们男士不可。”
“刚才那几位……”我站着不动。
“我帮他们看了半天行李。他们搬完了自己的,就不管我了。”
“你们不认识?”
“没人介绍,谁认识谁?”
我走过去,扛起一个包:“几楼?”
“五舍,八楼,803。”
“完了,今天非累趴下不可!”
“我上楼去再喊两个来。”
“不认识,谁帮你。”
“你不是在帮我!”
“有什么办法,被你撞上了。真倒霉!”
“哈哈哈!”笑声里放肆着热讽。
“笑什么?”
“笑你男子汉说假话。”
“我说什么假话?”
“你不是故意撞上来的?”
这娘们真是个魔鬼!我的脸发热发臊:“我干吗要故意撞上来?吃饱了撑的?”
“真担心你把电话机拨坏,傻呼呼地把眼睛盯坏。哈哈哈……真有些惨不忍睹。”
这娘们真猖狂,非灭她一下不可:“这么说,是我看上了你,想打你的主意罗?”
“这样说太露,太难为了你。我们这一代人还是有一些雷锋精神的。”
我感觉到无法占上风了,“你叫什么?好象在哪儿见过。”
“吴玄。想起来了,考试的时候见过。”
“原来吴玄是你。早报家门也用不着胡乱打电话,傻呼呼看‘通告。’”
“你的大名呢?”
“英夫。咱俩是老乡。”
“英夫就这模样?!”
“怎么,不潇洒?”
“在女性面前尚欠成熟。”
“一针见血,咱俩是老乡,现在又是同学,以后你得多让我在你面前锻炼锻炼。”
“很愿意帮助你。但必须约法三章。”
“可以。你说。”
“不许有非份之想。”
“你真是个魔鬼!”
中文系刘主任和作家班指导教师吴教授组织我们全班同学开会。各自介绍了姓名,我心中有了底,均在全国无什么影响。班干部由系主任根据档案任命的。党支部书记是广州军区的朱健,班长是上海的大个子周大维,吴玄担任学习委员,我担任生活委员。
开完会,西部狼不知去向。我和陕北汉子在宿舍里呆坐。一天多没喝酒,心里阴阴地冒虚火。我说:“莫深,咱俩喝酒吧。”
莫深说:“要喝得有名目。没有名目喝,让人笑为酒棍。酒棍乃市井之流,在酒坛属最低档次。”
我说:“那就为本人荣任生活委员干杯。”
“好!”莫深跳起来,“这里还有一瓶外加两个大半瓶酒,就在宿舍里喝。我到传达室代卖点弄点花生米、榨菜来。”
莫深弄来一包花生米、一袋榨菜,却没有酒杯。“有了。”莫深一拍桌子,从箱里拿出三盒得乐冲剂,拆开,每盒里都有一只酒杯大小的塑料杯,“咱们三人一人一只。”
“你有胃痛?”
“一喝酒就不痛了。”
“酒是好东西。我这人不喝酒就无法写东西,要写就必须喝酒。喝三两,写出来的作品是三流。喝六两,写出来的作品是二流。喝九两,写出来的作品绝对一流!”
莫深一拍桌子:“老兄你差不多了!酒坛评职称,绝对评副高――酒神!”
我说:“酒坛职称如何评法?”
“酒棍、酒徒为初级。酒鬼是中级。酒神、酒仙属高级。酒棍、酒徒的特点是:钱多喝好酒,钱少喝劣酒,无钱喝赖酒;借酒耍疯,一喝必闹,一闹必凶,凶必欺弱。酒鬼的特征是:酒不分优劣,喝不分场所、醉不分轻重;一滴能过瘾,一坛不为多;醉卧野外不惧寒,尿撒当街不知羞。酒神和酒仙的共同特点是:酒里有人生,酒中出境界;喝出情趣,喝出雅致;醉出灵感,醉出奇文。酒仙则比酒神多了种潇潇洒洒活,潇潇洒洒醉,潇潇洒洒升天国的境界。”
奇文尚未醉出,英夫仍需努力。莫深的酒坛论,让我折服,让我惊叹。
酒神、酒仙是我毕生之追求!
三、四节是英语课。生平第一次学洋人话,挺新鲜。老师姓王,据说是教授,五十来岁,说出的英语在耳朵里漫着温柔,却无法在头脑里反馈出意义,木呆呆的都不知道他说什么。好在王老师说一句翻译一句,大家便都懂个一二。
王老师忽然指我一下,让我把英文字母读一遍。我惶惶地站起来,很认真地把初中数学老师教的ABC……复述了一遍,引得满堂哄笑。王老师又指定陕北汉子读。陕北汉子笔直立着,脸上挂着自信:“叶、笔、西、敌……”嗓音僵滞,带出浓浓的陕北腔韵。他每读一个字母,就有笑声爆起,卷着他的嗓音往窗外挤。不等他读完,王老师就果断地示意他停住。他坐下来,眼睛里掉出悲哀。我忽然想哭,哭他、哭我自己,哭这么大个教授来教我们这群ABC都读不准的中年人。
王老师的耐心无人比,居然像幼儿班的阿姨般,一个一个字母地教。作家们便齐齐地可着嗓子喊,教室里充满着童趣。
下了课,陕北汉子说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基本上读得准了,提议每个人掏十元钱到小酒店里庆祝一番。我和西部狼均雀跃附议。庆祝生平第一次学洋文,很有意义,很有名目。
三杯酒下肚,陕北汉子又动了真情:“谁他妈的说三十以后不学艺!老子三十五了,不是学得很好!我家八辈子没人会咕噜噜说洋话,两年后,我要说得他们翻白眼。这洋话用处大着咧,以后出国参加笔会,也用不着带翻译,来,为英语干杯。”
“砰”的一声,陕北汉子的酒杯分为两片。
出国参加笔会,不用带翻译,这很有吸引力。我的心一阵亢奋,酒便在杯子里荡出有血有肉的洋人脸。
“嗨,哈罗。”吴玄跨进店门,笑眯眯地老远打招呼。
西部狼忙举起酒杯,朗声道:“OK吴,你好!到咱们这里来咪西咪西!”
小酒店的大学生们笑得喷饭。陕北汉子满口酒全射到西部狼身上。西部狼拍打着身上的酒,横眉道:“笑什么笑,白痴!”然后起身按吴玄坐下:“吴女士,喝点酒吗?”
吴玄还在抖着身子笑,头摇晃半天道:“小江你真逗,居然会说杂种洋话。”
“说不好瞎说。”西部狼拍拍吴玄的肩,“还是吴女士了解我。来,我敬你一杯。”
吴玄拗不过他:“我只喝半杯。”
“艾克斯,就半杯。”
又是一阵大笑。吴玄说:“不是X,是叶斯。”
“好,叶斯。厉害!吴女士真厉害!西部狼举起酒杯道:“来,为叶斯干杯!”
吴玄喝干酒,红着脸道:“和你说话愉快。”她说着,拿过酒瓶,给我的酒杯斟满,又在自己酒杯里斟了大半杯:“英夫,为你的热情,我敬你一杯。”
“慢!”西部狼挡住我的手,“说清楚,你们什么时候热情过?认识才几天,太快了吧。”
我斜眼道:“你吃醋了?”
吴玄急忙解释:“他上次帮我搬运行李。小江你别胡说八道。”
“厉害!英夫果真厉害!”西部狼斜着脑袋点头。
吃了晚饭,西部狼和陕北汉子就相继跟着悄无了踪影。我一个人闲得无聊,就想喝酒,却无什么名目。走出宿舍楼,正碰上吴玄。她说:“上哪去?”
“随便走走。”我努力摆出潇洒,“一起散散步去?”
“不好吧。”吴玄犹疑着,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碰上熟人……”
“喂,你这是怎么了!我们都是过来人了,同学、老乡,散散步有什么!又不是去……”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吴玄一脸慌张,脑袋转了三百六十度,见无人注意,严肃地说:“咱们还是到宿舍去谈吧。”
“这么严肃?!”我车转身,“好吧,到谁的宿舍去?”
“到你们宿舍吧。我们宿舍……有人!”
“请吧。”我说。吴玄像小偷般,极迅速地闪进楼道。她那上楼梯的姿式倒是很美,三十多岁的身段不比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差。
进了宿舍,我随手带上门。她忙说:“不要扣上门锁。”转身就把门打开,轻轻地虚掩上,“这样……好些。”
我心里有些烦她了,说:“好些就好些吧。有什么问题,你说吧。”
她背靠着写字台,说:“英夫,咱们是老乡,又都是作家班的班干部……咱们班这几天有点不正常,你感觉到了吗?”
“没有。你感觉到了什么?”我是真的让她吓住了,难道出了什么大问题。
她压低声音:“这几天,咱们班的同学一到了晚上,就成双成对地走了。长久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而且连党支部书记朱健、班长周大维也挂上了一个。你说要不要向系里反映?”
早几天,听人说吴玄在宿舍里撞见朱健和一女生搂搂抱抱,吴玄就把门碰得山响,让朱健很难堪。女生们提议要在校园里为吴玄立一个贞节牌坊。
“嗨!”我故作夸张状,“我当你发现了美蒋特务!大家都是孩子爸,孩子妈了,有什么大问题出!”
“你不懂!”她急了,“有些人的行为,你没看见,太那个了。咱们是来读书的……再说都是稍有名气的作家,会影响……”她说到这,风把门吹开了,忙停住嘴,走过去把门轻掩上,“我今天来,是和你商量的,你说呢?”
“闭上眼睛。”我果断地说。
她瞪着眼睛看我,半天,说:“我,我想把我儿子带到这里来,你说好不好?”
“不好。”我使劲一挥手,“你想让你儿子也拿个文凭回去?”
“不是。”她急忙说,“他爸要上班,儿子没人管,我不放心。”
“不是吧,是你想让你那位对你放心吧。”
“胡说。不跟你说了。”
“好,不说了。陪我喝杯酒吧。”我弯腰从写字台小柜里拿出半瓶酒。
“你开玩笑!这么晚了,陪你喝酒。我得走了。”她用嘴呶呶西部狼和陕北汉子的床,“他们快回来了。”话没说完,吴玄就兔子般窜出了门。“再见”的声音还没有关门的声音大。
我一个人喝闷酒喝到11点半。西部狼才回到宿舍。
“不对头,这屋里有女人味。”西部狼像狗一样嗅着我的床。
“是你的衣服上的味吧。”我毫不犹豫地反击,“你看,你裤子上沾的泥和草。”
“走累了,在湖边上坐坐,当然有草,有泥,咱是处男,有草有泥,正常现象。”
陕北汉子推门进来,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西部狼走过去,说:“哥们,碰钉子了。”
“没劲,真他妈的没劲。”陕北汉子极烦躁地喊了句,便侧身面朝墙,不再搭理西部狼。
看来陕北汉子今晚将痛苦地失眠。
“我这颗忠诚的心呵,吊在那姑娘的辫子上。”西部狼舞着手,极度夸张地吟着不知从哪里偷来的诗。
该熄灯了。该痛苦的继续痛苦,该愉悦的继续愉悦,该醉倒的继续醉倒。
西部狼头痛古汉语,继而头痛教古汉语的马老先生。中文系规定古汉语是必修课,结结实实4个学分,西部狼只好硬着头皮去听马老先生念“之乎者也”。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以瞌睡为主,辅以画钢笔素描。一学期下来,居然把马老先生画得神形兼备。期终考试是闭卷,马老先生就用心盯紧西部狼,结果,只考了二十八分,和他的年龄一样。来年开学不久,马老先生通知他到办公室去补考。西部狼想着自己报到的当天就提了一大包牛鞭、驴鞭等补品外加一张极具神形的马老先生肖像的钢笔素描送到了马老先生家,而且马老先生还高兴地留他吃了晚饭,这补考应该是走走过场的。谁知从西部狼进办公室起,马老先生那张因吃了西部狼送的补品而红光满面的脸却始终没有松动过,镜片里两只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西部狼的头和双手以及那张西部狼似曾相识的古汉语试卷。两个小时过去,西部狼仅在选择题上很认真地打了几个勾。
西部狼提着两瓶高粱大曲酒,三包榨菜外加一袋花生米,说为庆祝全班唯一的一个补考古汉语同学补考归来。我和陕北汉子当然就毫不犹豫举杯祝贺,一瓶酒分流进三只胃里后,西部狼开始发酒疯:“如今,世风日下,简直不可理喻!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古人风范,荡然无存!你以为我那牛鞭、驴鞭、新疆雪莲是冲着那不值一文的之乎者也?我老江不学同样写小说,写诗,同样拿创作奖,同样是中国作协会员。哥们,你俩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有妻儿父母,到这学什么劳什子之乎者也。你们都发表几十万字的作品,谁在小说里用过‘城上矢如猬毛’?即便用了,谁个看得懂?看得懂的马老先生又即将作古!悲哀,悲哀!悲哀哟!”
“你胡说,这些可是华夏灿烂的文化。”陕北汉子拍案而起,“没有这悠久、丰富的历史遗产,就不可能有当今的现代汉语!”
“对,对,对!”西部狼咬牙切齿地说,“莫老兄说得深刻。可莫老兄这么热爱马老先生及古代汉语,怎么也只有六十分?这不是太巧了吗?正好及格?我怀疑在这热爱的背后,还有着极其复杂的原因。英夫,你说呢?”
报到时,陕北汉子和西部狼几乎同时到宿舍。陕北汉子一个大帆布包,到下午就空了。西部狼唯恐落后,才慌慌提着牛鞭、驴鞭之类往马老先生家里赶。他还责怪陕北汉子不讲义气,单独行动,当晚本该为庆祝第二学期开学而喝他个烂醉的活动,三人都自动取消了。
陕北汉子一口干了杯里的酒,说:“怀疑也好,不怀疑也罢,六十分是实实在在顶4个学分的。我辈来读书,不就为混个文凭。但愿牛鞭驴鞭能躁动马老先生的慈悲心,大笔一挥,加个四十、五十分,也就免了莘莘学子混不上文凭之灾。来,为文凭干杯!”陕北汉子一口又干了杯。
西部狼脸色血红,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酒。陕北汉子把瓶里余酒全倒进嘴里,又开了一瓶,给三人的杯子全加满,说:“老弟,不要伤心,古汉语不行,你的小说同样上《小说选刊》嘛。那文笔多流畅,人物多鲜活;你那诗,多简练,多具诗意;你那散文、杂文、像匕首,像投枪,试问作家班里的同学,谁人能比!”
“莫老兄过奖了。”西部狼挥挥手,“小弟才出道,什么都想试试。不比莫兄您专攻小说,你上《小说选刊》是小菜一碟,您那文笔才叫流畅,人物才叫鲜活。得个全国奖应该是个早晚的事。”
陕北汉子脸色发白,一仰脖子又喝下去一杯,抓起酒瓶给自己加满,酒瓶就重重在桌上一响:“本少爷不才,只晓得写小说。诗歌、散文的,咱写不出,也不屑为之。虽然没拿过全国奖,省级奖还是有几个,应该不会比全国少数民族征文奖的档次低。”
西部狼的爷爷是汉族,娶了个羌族女人,生下西部狼的爸。爷爷打日本人,又被日本人打死后,西部狼奶奶带着西部狼的爸又嫁给一个羌族男人,西部狼的爸又娶了个羌族女人生下了西部狼。西部狼就是羌族,就投稿参加全国少数民族征文,就获得了一等奖,就常引以此自豪。陕北汉子却不承认是全国奖,认为其档次顶多算省级。另外,陕北汉子私下对西部狼的民族属性执怀疑态度,顶多属汉羌杂种。
西部狼最烦燥的是别人说全国少数民族征文一等奖只能算省级奖,当即脸色更加血红,眼珠子凸出老高,抓过酒瓶就往自己酒杯里倒酒,满了还在倒,酒往桌上流,一包烟泡湿了。我说你别倒了,全流到地上了。他放下酒瓶,就说酒是稿费买的,不足惜,才发了个中篇,够流到一楼的。然后就拍了一下陕北汉子的肩,问认识某某某不,陕北汉子说认识,又问某某、某某认识不认识,陕北汉子说,没见过,读过他们的作品。西部狼说他们都是少数民族,而且是中国文坛响当当的大手笔。像《疯娘们的疯癫事》这样的小说,他们不屑为之。
《疯娘们的疯癫事》是陕北汉子的得意之作。陕北汉子这下是真的恼了,当即用恶语予以反击。一阵唇枪舌战,双方的作品便不值一文了。斗嘴斗到清晨一时,酒没了,花生、榨菜也没了,攻击当然缺乏力度,便各自倒在各自的床上,宣告休战。
吃过晚饭,吴玄敲开门,让我喊几个老乡一起去帮她收拾一间房子。说是她儿子来了后,同宿舍的女生群起而攻之。没有办法,她只好托人在校外租了间屋。她儿子六岁,正是乱叫乱动的年龄,会出现此等麻烦,我早就算准了的。
与其说这是间房,不如说是间猪圈,不足六平方米,又低又黑,又脏又臭。同来的杨伟、刘涛、胡亦安嚷着绝对不能住人。
“没有办法,凑合着吧。”吴玄哭丧着脸,“我跑了三天,才搞到这间,还是房主人发了慈悲心肠。”
“那就动手吧。”杨伟说。
我们几个都是老乡,省作协开会,多多少少见过面的,如今又在一个班读书,自然也就亲近点。老乡帮老乡,理所应当。吴玄一下又变了样,开始大大咧咧指挥这个搬砖、扫地,指挥那个擦窗、糊墙纸。四个大男人忙乎了4个多小时,小屋子还硬是变了个样。吴玄慌慌提来一瓶酒,几袋花生、榨菜、麻辣豆腐干之类的食品,摆了半张床。五个人就着盆子、碗喝起酒来。
吴玄一高兴,咕咕喝了几口酒,脸色红到一半就泪流如泉,说当女人难,当作家、学生加母亲的女人更难;说看得惯别人乱搞难,看不惯别人乱搞更难;说嘴巴不讲难,嘴巴讲更难;说自己正派难,自己不正派更难;说不带儿子来读书难, 带儿子来读书更难;说在单位工作难,到学校读书更难;说在单位写了五年入党申请,共十五份,还入党难,到学校不到一年,写八份入党申请,入党更难。
吴玄流着泪还要说下去,杨伟一拍床铺挺愤怒地吼道:“你别的难事,我们管不了,你入党的事,我们几个老乡包了!我和英夫当你的入党介绍人。”
刘涛说:“杨伟你说得容易!你想想咱们作家班党支部书记是谁?就是让吴玄到酒家摆上一桌,当面向书记赔礼道歉,也不见得能入上党。”
吴玄一跺脚:“休想!他朱健向我赔礼道歉,我也不在他手上入党了!他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党内来的。”
“好!你吴玄有骨气!”杨伟说,“作家班有你这样具备强烈正义感的人太少了!你不入党谁入党!”
“杨伟兄,大话少说点好不好?”胡亦安不冷不热地说:“吴玄你自己好自为之。”
杨伟跳下床,掰着手指说:“班上十个党员,在座的占了四个,英夫,你负责搞通莫深;刘涛你负责搞通你们宿舍那位诗人;我负责搞通部队来的三位,剩下朱健光杆一个,然后强烈要求中文系重新选举支部书记,百分之百的成功!”
吴玄来了劲:“那你们选谁当书记?”
“杨伟,你来干!”刘涛兴奋地说,“你在单位就是支部书记,文联副主席,当个作家班书记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干就我干。”杨伟一口应承,“不过,还得各位全力相助。”
“没说的。”我们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好!咱们今晚就开始活动。英夫你留下帮吴玄打扫卫生,我们几个先走人。”
杨伟居然就开始以书记口气发号施令了。我只好留下帮吴玄收拾残菜,整理房间。
“英夫。”吴玄突然放下手上的碗,怯怯地说:“你,你也走吧。这么晚了,会影响不好……”
“什么影响不好?”
“唉呀,你走,快走,别人会……”话没说完,她就把我往门外推,跟着就关了门。我气愤地说:“你怕我强奸你!”
排队买馒头时,杨伟告诉我今天下午二点半钟中文系会议室开支部会,让我再搞通一下陕北汉子,然后压低声音说他已经搞通了系党总支书记,改选差不多瓜熟蒂落。而我却根本没去搞通陕北汉子,不是不去,而是忘了。此事不能误,我急忙去找陕北汉子。
陕北汉子坐在阳台上吃馒头,我走过去,不知从何说起。我问他:“吃辣椒酱不?”
他不回答,却问我:“开支部会,怎么是杨伟来通知。”
“是系里让他通知的吧。”
他抬起头,脸上满脸的严肃:“你们是不是在搞拉帮结派?”不等我开口,他接着说:“没什么意思,咱们还是用点心读书。”
我说:“你莫乱讲,我们拉什么帮派。”
“好了,你们的名堂,我清清白白!”
“喂喂,你不要信口雌黄。”
“争风吃醋,就用心争风吃醋,莫兴师动众弄到支部书记这个临时职务上来争。”
陕北汉子一针见血。杨伟、朱健的确在为万点红而争风吃醋。开学头两个多月,万点红和杨伟好火热,后来不知为什么万点红又和朱健热乎上了。情人不是老婆,她和谁好不和谁好,你无权干涉。杨伟无奈得咬牙切齿。
陕北汉子丢给我一支烟,圣人传经般说:“英夫,听哥们一句衷告:不要掺合进去!”他说着,眼睛盯着我,目光仿佛从我的心一直穿进杨伟的心。
我说我根本就没和谁掺合,谁当支部书记与我无关。我心里却在说,看在吴玄的份上,要我投票我就投杨伟。
下午两点,作家班十个党员都到了。系党总支书记说作家班临时支部自开学来作了大量的工作。说现在大家都熟悉了,根据党章规定,支部书记应选举产生,经过研究,系党总支决定提两名候选人,朱健和杨伟,希望大家慎重考虑,投好神圣的一票。
投票结果,杨伟六票,朱健三票,一票弃权。然后新当选的支部书记讲话。杨伟讲得很激动,一二三四讲了许多条计划。
散会后,杨伟说下午五点在湖滨酒家集合,他要请弟兄们喝一杯。
不到五点,我就悄悄从宿舍里溜了出来。杨伟请客一事,绝不能让陕北汉子知道。我到湖滨酒家不久,杨伟、刘涛、胡亦安就到了。菜上齐了,吴玄才慌慌地赶来。
刘涛举起酒杯说:“来,为杨书记干杯。”
“不,先为我们的团结、友谊干杯!”
杨伟很兴奋,一连干了三杯酒,说咱五个老乡只要团结,互帮互助,在学校不怕谁,毕业回省也不怕谁。杨伟是写报告文学的,报告文学正吃香,他也就雄心勃勃。
正喝得起劲,吴玄的头就往我背后藏。原来是朱健、万点红双双走进了酒家,在靠墙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朱健也肯定看到我们了,脸上的笑明显地带着鄙夷和傲气,但那种旁若无人的潇洒却是费劲装的。万点红倒是很大方,仿佛偎着是自己的丈夫。书记易人的事她可能还不知道。
“来,我们再一次为吴玄的生日干杯!”杨伟嗓门很大,巧妙地转变了喝酒的目的。
“不不,我,我……”吴玄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两只手乱摇。
“吴玄,站起来!”杨伟吼着,“来,为你生日快乐,为你儿子聪明,为你的家庭幸福,你的学业,你的善良,正直,你的责任心和母爱干杯!”
“谢谢,谢谢。”吴玄感动得竟滚出了泪水。真傻得可爱,她还真以为杨伟在吹捧她。杨伟这是在有意提醒万点红:你是别人的母亲和妻子,别太过份了。
万点红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气概,与朱健头挨头地不慌不惊地絮叨。
杨伟仍在大声劝酒。两瓶高粱酒见了底后,杨伟也开始摇晃了。我和刘涛就架着杨伟很坚决地走出了酒店。我看见朱健脸上分明写着一句话:“杨伟就这德性!”而万点红依然是那样若无其事。
吴玄让酒和杨伟的祝酒辞烧得脸上放红光,两条腿腾腾的如一匹马驹。我认为这是她来这高等学府最兴奋的一刻。
出事了。校园里闹哄哄的。
西部狼很活跃,上窜下跳的忙得不亦乐乎,课也很少见他去听。一些见过面,没见过面的研究生、博士生也常来宿舍找他,神神秘秘的。
陕北汉子不怎么热心。他说他是有身份的人,有妻儿老小,和二十来岁的本科生不一样。没事干,他就劝我打麻将,说麻将里头有人生。试着跟他学,果然有味,比英语、古汉语易学百倍,居然也常赢个三元五元。陕北汉子说这叫情场得意,赌场就失意,赌场得意,情场就失意;情与赌水火不相容,都想得意,不可能。陕北汉子情场失意,赌场果真得意,一晚下来,总要赢个十几二十元钱菜票什么的。
西部狼忙运动,陕北汉子忙麻将,我忙听课兼顾麻将和运动,三人就很少有喝酒的机会。昨晚,陕北汉子又赢了五十多元,今天得让他出点血。他倒大方,一口应允,但让我找到西部狼,喝酒不能没有西部狼参加。我从四舍找到八舍,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楼梯,才在八舍605找到了他。听说有酒喝,西部狼当然高兴,说让我告诉陕北汉子,他还要带两位朋友来。
我和陕北汉子点好菜,西部狼就领着人来了。他介绍说一个是哲学系博士生李显哲,一个是物理系硕士生王唯涛。李显哲听说陕北汉子是麻坛高手,叫嚷着要与他一比高下。陕北汉子说自己近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绝对的赢家。李显哲就说陕北汉子不懂牌技,不懂麻坛哲理,接着大谈麻将的起源、技巧、心理因素。他说麻将的组合千变万化,看似简单,却又复杂多变。他问陕北汉子:
“你和牌时,最多和几张牌?”
“一般能和一到三张,做清一色时,也和过四五张牌。”
“我研究出了一手牌和牌时,从一到九张张能和。”
在坐的人都不相信。李显哲说不信敢不敢打赌?没人敢和他打赌,他是博士,说不准也真研究过的。陕北汉子让他说出来听听。李显哲说回宿舍后再说。但有个条件,如果他真弄出了一手牌和牌时,张张能和,就要给他帮个忙。陕北汉子忙说可以,只要能办得到,一定不推辞。就问他需帮什么样的忙。
李显哲说:“你们作家,笔杆子厉害。帮忙起草个改组校学生会宣言。今天江伯仲领我和王唯涛来,就是请你们帮这个忙的。
陕北汉子说:“这事没问题。”
李显哲举起酒杯:“来,为我们的合作、友谊干杯。”
大家就站起来了。陕北汉子急于回宿舍学和九张的牌。加快了敬酒、渴酒的频率,三两下就把两瓶酒搞个精光。几杯急酒灌下,李显哲、王唯涛就有些醉糊糊,走一路轻飘随我们回了宿舍。
陕北汉子摆好写字台,铺上毛毯,让李显哲表演和九张牌的绝招。李显哲就大师般坐下来,选出万字一色十三张牌:起手三个一万,末尾三个九万,中间二三四五六七八万各一张,说:“就这样一手牌,从一到九万,张张能和。”
陕北汉子当场试验,果然如此,心里就十分的佩服李博士。然后就打麻将。打到晚十二时,李显哲赢了,西部狼输得最惨,不服气,叫嚷着再玩一个小时。李显哲说算了,明天事情多得很,新的校学生会成员还等着他去落实。
教学楼好清静。我走进教室,只有一个学生是吴玄。她坐在最前排,有一下没一下地织毛衣。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她说:“你没去省政府静坐?”
“去了,见你不在,又回来了。”
“你开玩笑!”说着话,脸就红得如少女。
“真的。那么多人乱挤乱喊,没意思。”
“根本不叫静坐。喊什么谁谁不下台,我们天天来。天天来,不拿文凭了?是没意思。”吴玄说着把毛衣塞进书包,拿出古代汉语书和笔记本:“我古代汉语不好,上期差点不及格。”
“我也是的。马老先生的课不能不听。”
“你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记性不好,读书不容易的。来这我是真想学点东西。”
她停停又说:“这次学生运动让我们碰上了,我觉得也挺幸运的。”
“我也这样想。七六年恢复高考制度后,我经常做梦上大学。我们这些人该读书时,说你黑五类子女,不让你读。凭文凭升职时,又说你没文凭,升职不够格。现在来拿文凭,又搞学生运动。唉,没办法的。”
“算了算了。不搞学生运动,你也没用心读书,天天晚上摸麻将。”
“谁说的?”
“我亲眼看见的。几次去找你,都听到你们宿舍麻将响。”
“找我?干什么?”
“我心里难受,想找个人聊聊。”
“难受什么?”
“以后再说吧。”
“走,到你小屋里去。只我们两个人,马老先生不会讲课的。哪有只给两个人讲课的事。”
我的话音刚落,马老先生就夹着书进了教室。他把书放在讲台上,朝我和吴玄点点头,清清嗓子就真的讲课了。他说今天讲古汉语中形容词的语法功能,然后很认真地在黑板上写下:“农战之民日寡,而游食愈众,则国乱而地削,兵弱而主卑。”然后他在“寡、众、乱、弱、卑”五个字下面点了着重点后说:“这五个形容词都用在主语后面说明主语,作句子的谓语……”
吴玄很认真地作笔记。我听着听着就想到吴玄因什么难受上去了。继而我又担心西部狼跟着李显哲、王唯涛去夺什么学生会的权,组织占领校广播站、游行,会不会闹什么乱子来。马老先生后来讲的,我根本就没听进去。
下课铃响了。马老先生说休息一下。看来他还准备给我们两个人再讲一节课,心里就有些感动。这样尽职尽责的老教授,难得。
上课铃又响了,震得教学楼空空洞洞的响。马老先生走进来,接着讲重叠式形容词的语法功能:“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阵,此治变者也。”
这时,我看见校长走进了教室,在最后一排坐下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马老先生也不和校长打招呼,仍不慌不忙地讲,似乎面对的是满教室的弟子。
教室里又进来两个扛摄像机的人,镜头对着我和吴玄。吴玄把身子坐得笔直,像她儿子坐在学前班一样。
下课铃终于响了。马老先生的嘴巴与铃声同时停住。我和吴玄走出教室,我说到街上吃饭去?吴玄说她儿子还在学前班。我说你就去接儿子吧。她说你帮我到菜场买点菜,咱们自己做点吃的,省点钱。我说省点钱干什么,太麻烦了。她说你快去买菜吧,!我只好去买菜。从菜场回到她的小屋,她已经麻利地开始淘米点煤油炉了。
想起没有酒,我就领着她儿子到小卖店买了瓶酒,又给她儿子买了袋巧克力。回到她的小屋,饭菜就熟了。我说你喝杯酒吧。 她说喝小半杯。三个人就默默地吃喝。她儿子扒了两口饭,筷子一扔,抓着巧克力就到外面去了。
“英夫,我的命好苦。”
“你苦什么苦,读大学都有儿子陪。”
她说你不明白。我说你就吐出来,会痛快一些。她没吐,却流起泪来。我说你就哭吧,哭出来痛快一些。她头一抬,说:“喝酒。”然后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
“我家出事了。”
“什么事?”
她不说。我说:“你不讲会闷死的。”
她看了我一眼,就开始说,说得好伤心,好痛苦。说完了,就趴在桌上哭。哭了一阵,不哭了,说这酒太冲头,就抓了把茶叶放嘴里,把茶叶嚼出一种黑沫儿。
我喝了口酒,说:“我是男人,我晓得没有女人的日子不好过。你不该来读书的。三十几岁的女人还……”
“我为啥不该来读书?!”她吼起来,“三十几岁的女人就活该倒霉!”
我无话可说了,就一口接一口的喝酒。
“我,我是不该来读书的。”她的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听得
这时,她儿子跑进来,吵着要去看电影。我说去看看电影,散散心会好过点。
夕阳落尽,黄昏跟着就没了。月亮很慢地爬上来。三个人沿着湖边的马路朝电影院走。一群群本科生吵吵闹闹,雄赳赳从省政府归来,也不知他们是否吃了晚饭。
吴玄突然停住:“你回去,我带儿子去算了。会碰上我们班的人……”
这让我很尴尬,发脾气又不知如何发起,不发脾气又似乎难受。只好手一摊,无奈地掉转头往回走。我想,像吴玄这样活着,太累。我想,以后再不沾她的边。
吃晚饭时,吴玄把我喝剩的半瓶酒送到我们宿舍。想起昨晚的尴尬,就不愿理她。
“昨晚看完电影,冷风一吹,酒劲就上来了,只想吐又吐不出,一晚没睡好。”
我故意点她的穴道:“还不是想你男人。”
“鬼才想他!”
“那你有病!”
“我有什么病?”
“恐男综合症。”
“你胡说八道!”
“好哇!”西部狼闯进门嚷道:“我们在外面反腐败,你们在屋里搞自由,像不像话!”
吴玄的脸又发红了,反手给了西部狼一拳,“你瞎说!我是来找杨伟的。”
“找杨伟到430去,跑这干嘛?”
“我顺便给他送酒来的。”
“好呀,感情发展到给他送酒,还狡辩!”
“谁给他送酒,他自己喝剩下的。”
“他自己喝剩下的酒,还让你送呀?”
“哎呀,他昨晚在我那里喝剩下的。”
“不打自招了吧。昨晚上孤男寡女一起喝酒,不喝出风流才是怪事!”
“你越说越没边!我真的是来找杨伟的,你看,给杨伟交这个的。”
西部狼接过来一看,摇摇头:“吴玄呀吴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写入党申请书!别天天往教室里跑,小心被别人烧书包。明天跟我们去开开眼界。”
“开什么眼界?”吴玄小心地问。
“校学生会决定,明天全校学生都去堵大桥。谁去上课,就烧谁的书。每栋教学楼都有学生把守,你千万别再去上课了。”
“真的这样?”
“你没听说数学系一个本科生的被子都被人给烧了。”
“太那个了。”
“非常时期,非常行动嘛。对了,明天作家班每人都佩一条身份带,上写作家某某某。震震那些本科生。”
“这时候到哪去弄布?”
“现成的,你看。”西部狼扯下他的被套,嚓嚓撕成几块。
“你疯了,这么好的白被套!”
“一床被套不值几个钱,腐败分子把国家搞烂了,损失才大哩。”西部狼说着拿出一支大号油性笔,摊开白布条,龙飞凤舞就把“作家吴玄”四个空心字立在大白布条上。
吴玄惊喜地嚷着:“你这字写得太好了!”
西部狼得意地说:“随便露一手,见笑了。”
同学们听吴玄一惊一嚷,都跑来看,见西部狼的空心字写得不错,纷纷求他写。西部狼就一一应承。一床半新被套顷刻间便撕成了无数条,全被写上了“作家某某某”。一个个都把白布条斜挂在胸前,的确有些新鲜感。
闹到十二点,同学各自回了宿舍。西部狼就嚷着让我作东请喝酒,理由是庆祝吴玄和我的关系有了飞速发展。我不想否认,越否认就会越说不清白,干脆让他宰一刀。
我喊开传达室黄师傅的门,买了两瓶酒和花生米、皮蛋、榨菜,三人就边喝边扯谈。西部狼说他佩服李显哲的口才,一个人舌战七八个人不说重复的话;与省领导对话,句句紧扣不说废话。还说他有非凡的组织指挥才能,把研究生、本科生们玩得团团转。西部狼把李显哲吹得神乎其神,陕北汉子就很不服气,说李显哲爱出风头,夸海口,争权要名,捞资本。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吵闹到凌晨两点多。
没了酒才弱了声音各自睡觉。
西部狼不知从哪弄来一部收音机,专听“美国之音”。声音开得震耳,引来不少的同学挤了一屋。满屋的汗臭、腋臭。陕北汉子就邀我到李涛、胡亦安房里去打麻将。这几天,手气黑,每次要输一二十元。陕北汉子的情场得意,赌场失意的理论失效。他就很不服气,怀疑李涛、胡亦安搞名堂,一再嘱咐今天盯紧点。
桌子摆好,陕北汉子示意我坐他对面,把李涛、胡亦安隔开。四圈牌下来,李涛和了五个七对。陕北汉子说数数麻将,肯定少牌。一数,果然少两张牌。胡亦安、李涛就勾头到桌子底下去找。
“莫找了,李涛,在你身上吧。”陕北汉子黑着脸说。
“不可能,你看,不可能!”李涛把衣、裤口袋全翻过来让陕北汉子看。
“你把裤脚放下来看看。”
李涛的脸色就泛红:“放裤脚干嘛?”
陕北汉子用眼睛盯李涛的眼睛,盯得李涛发慌:“可能,可能掉裤脚里。”李涛说着弯腰从裤脚里摸出张九索,又摸出张五万:“嘿,嘿嘿,怎么就真掉里面去了。”
“不掉里面,七对做不了那多。”陕北汉子仍黑着脸说,“别人十三张牌做七对,你十五张牌做七对,是快得多。”
“算了,不玩了。”李涛说着就把赢的钱丢桌上,“钱都在这,你们拿去。不玩了。”
陕北汉子拿了钱就走,一路上大发“麻风日下”的感叹。回到宿舍,听“美国之音”的人都走了,留下一地的烟头。西部狼也无踪影。陕北汉子躺床上不声不息,我说喝酒去吧,他说不想喝,在想如何把上几次输的钱拿回来。
我说算了,上几次又没当场抓住他。他说要以牙还牙,让他俩吐出来。我说再玩李涛偷牌的把戏绝对说不过去。他说咱俩配合就玩得比李涛高超,你要什么,做个暗语,我就打给你什么,你要万字,就左手平放桌上;要索子,就摸头发,要筒子,就左手握成拳;要几万,几索,几筒,就把自己的牌从左至右分开几张牌,比如你要九万,就从左边分出九张,留点空隙,然后把手平放桌上,我就给你打出来。准赢。我说试试看,把他们搞鬼赢我们的钱再弄回来就算了。于是我俩又来到李涛房里。
陕北汉子说:“这日子谁受得了哇,咱们还是玩麻将吧。”
李涛赶紧说:“是呀,这日子不好受。刚才我也是想找点刺激,看你们警惕性高不高。从现在起我再玩花样就是龟孙!英夫和我是老乡,他晓得我这个人的德性……”
“你真拢幌媚悖够崂凑夷阃妫谄鸢谄稹!鄙卤焙鹤颖咚当甙谧雷印
陕北汉子的招数果然有效,几圈下来,差不多都是我和陕北汉子和牌。打到晚上十一点多,输的钱差不多全弄回来。陕北汉子说:“李涛,你今天肯定近了女色,手气太臭了,再玩下去会输得更惨,不如明天再玩。”
李涛说:“不玩就不玩了。反正我也没输多少,都还给你了。”
回到宿舍,西部狼还没回来。陕北汉子 就说要庆贺庆贺以牙还牙的胜利,买来两瓶高粱大曲,一人一杯慢慢喝起来。陕北汉子说,西部狼今晚肯定有故事。我说他有故事是正常现象,二十七八岁也该结婚了。说着话,一瓶酒就没有了,陕北汉子说算了,不喝了,留一瓶给西部狼,两人就各自上床睡觉。
迷迷糊糊听到门在轻轻动,陕北汉子突然扭开灯,西部狼身着长风衣立在门口。
陕北汉子翻身坐起:“干什么去了?”
“嘿嘿,玩去了。”西部狼说着往床上爬。
“嘿,把风衣脱下来。”
“我喜欢穿风衣睡觉。”
“脱!,不脱我帮你脱。”
西部狼嘿嘿笑着:“脱就脱。”就见一张卷紧的草席潇洒地从风衣里滑到地上,“嘿嘿,刚才在路上捡的。”
“明明是你床上的,捡什么捡!你去帮我捡一张来看看。”
“好好,我承认是我床上的,可以睡了吧。”
“不行!讲讲刚才的故事是如何发生的。”
“哥们,你俩都是过来人,这故事还用得着我讲?”
“如今这世道!越来越讲究,要自备草席,居然还有人乐此不疲,这谁受得了哇!”
“嘿嘿,愿意,愿意乐此不疲。”
“不讲算了,睡觉睡觉。”
“出发!出发!”早晨七点不到,就有人操电喇叭喊。西部狼从床上弹起来,迅速穿好衣裤,挨着敲门:“起床!苯艚幼鸥浇付八奚崧ヒ步佣叵炱鹆撕吧路鹋┐謇锼易帕嘶穑路鸬缬袄锕碜咏舜濉
我和陕北汉子爬起来,洗漱完毕,来到楼下,就见吴玄骑着单车,胸前斜挂着“作家吴玄”的佩带兴冲冲地来了。她跳下车就朝我和陕北汉子喊,你俩怎么不带这个?都要佩带的。陕北汉子说,急什么急,又不是戴孝!这时,西部狼站在操坪里向我们招手,他和马明亮扛着“中南大学作家班”的横幅,示意我们到他那里集合。不一会,作家班全体就聚到了横幅下面。全都斜挂着“作家某某某”的佩带,一色的白底蓝色空心字,一色的用白被套撕开的布条,四边毛不拉叽。虽不怎么好看,但都佩带着,倒也形成一种气势。
担任指挥的不是作家班的班长,也不是支部书记,而是西部狼。西部狼说他们要注意身份。
西部狼说四部单车排一横排,没骑单车的人就随便找个朋友、情人的搭上。目的地是经过大桥在市委大坪转回学校。然后一声喊:出发!单车队就一路威威风风开动了。研究生队,本科生队都自动让路,让作家班往前开。这时就有几个扛摄像机的人站在高处路边摄像,大家就更神气地挺胸骑单车,有人还驶出队伍往镜头前骑。西部狼大喊,保持队形,不许抢镜头。又让吴玄去喊口号,吴玄就去喊:“反腐败,要民主,争自由!”大家就跟着喊。
校门口,有些老教授站着,说:“同学们回去吧,同学们回去吧。”但没人听他们的。学生们如洪水般往校门外涌。吴玄看见马老先生也站在校门口,就跳下单车说:马教授您回去吧,别累着了身体。马老先生说,没关系,还挺得住。吴玄就说,我走了。马老先生说,你儿子中午到我家吃饭。吴玄回过头说,谢谢你,我安排好了,就朝前追队伍去了。
上了大街,附近几所高校的学生也都出来了。作家班这支队伍最引人注目,过往行人都停下来观看。这时一个年青人跑过来,追着问西部狼:“你们这是搞么事?”
西部狼说:“反腐败。”
“反么事腐败?”
西部狼想和他说不清,就说:“要民主,争自由。”
“争自由!好!是要争自由,我们厂里搞得太严了,迟到还要扣工资,晚上不准打麻将,我,我也跟你们一起争自由。”青年说着就跳到西部狼的单车后架上,说:“我帮你扛着杆子,你只管用力骑。”西部狼也乐得有人帮他扛横幅,就把杆子交给了青年。马明亮见有人帮西部狼扛,西部狼挺舒服骑车,就让搭单车的胡亦安过来搭他的单车扛杆子。胡亦安很不情愿地坐上马明亮的单车,接过了横幅杆子。
大桥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我们只好推着单车走。队伍开始乱了,继而拆散了,二个、三个、五个的各自行动。我和陕北汉子走到桥中间,见吴玄一个人推着单车在那里左顾右盼的,就喊住她一同走。我说,你们感觉到这桥在摇晃不?吴玄说她早感觉到了。陕北汉子说这么多人挤在桥上,说不准会垮。吴玄就脸色发白,说,咱们回去吧。我说回去不可能,这么多人往前涌,逆流而行会被人挤倒,踩死你谁负责。吴玄就不再吭声。我和陕北汉子把她夹在中间,护着她慢慢往前挪。几部电动客车停在桥上,严重阻碍通行。有人干脆钻进客车休息,或站到车顶上看热闹。
好不容易过了桥,有如婴儿从母腹中生出,甚感天地之宽大。我说咱们下桥去算了,吴玄当然赞同,三个人就扛着单车往桥下走。桥下也人挤人。陕北汉子说往左有个公园,咱们到那里去休息。三个人就往公园那边赶。公园里没什么人,都看热闹去了。我们就找了个地方买了点汽水、瓜子坐下来聊天。坐到中午,三人在小吃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往回赶。
回到学校,也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早回来了。吴玄就说到她小屋里去休息,买点菜晚上庆贺庆贺。我说庆贺什么。她说庆贺三十多岁还能参加学生运动。我和陕北汉子当然乐意,有菜有酒,是最愉快的事。
这几天,最吸引人的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晚七点不到,同学们就争先恐后往学习室跑。一时间校园里十分地紧张,空气都变得沉重。更让人担心的是西部狼跟几个研究生去了北京。吴玄仿佛丢了儿子般着急,四处打探西部狼的下落。刘芸也总到我们宿舍来,坐在西部狼床上默默流泪,仿佛是真的见不到西部狼了。吴玄大姐般摸摸刘芸的头,劝她不要着急,说西部狼人聪明,命大,绝对不会出事。劝着劝着,吴玄也就跟着眼睛发红。
陕北汉子说:“刘芸,人死了又不能复生,何况他还不一定死了,你现在急也白急。”
吴玄正色说:“莫深,你怎么能这样开玩笑,刘芸你莫听他的鬼话。”
“那你们继续流泪吧。”
吴玄、刘芸就想笑。刘芸抹了抹眼泪,说:“莫老师,我和吴姐今天就在你们这里吃晚饭,行不行?”
“可以。我招待你,英夫招待你吴姐。我和英夫包干负责你们二位女士的晚餐。”
“莫深,你开玩笑没边,我有饭菜票,谁要你们招待!”
“谁开玩笑没边?我又没说你和英夫……”
“好了,闭了你的嘴!快去买菜吧。”
陕北汉子就真的闭了嘴,下楼买菜去了。
这段时间,学校管理也乱,就买来电炉自己做饭吃,就是常烧保险丝。陕北汉子买了几包好烟递给电工,换了粗保险丝,做饭方便多了。陕北汉子把买来的肉、鱼、豆腐往吴玄、刘芸面前一放,说这些就有劳两位女士了。她俩就高兴忙乎起来。电炉,煤油炉子一起上。不一会,几个菜就弄熟了,满屋子香味。
“英夫,该你去食堂买饭。”吴玄大声指挥我,仿佛我是专供她指派的下人。陕北汉子躺在床上翻杂志,两只眼睛向我射来暖昧的光。
食堂门前的大坪里围了一大群人,神情挺严肃地相互交谈着什么。我拿着碗,费劲地钻进人群,只见马明亮握着一瓶白酒正往摊在地上的一套警服、警帽上倒酒,一股极浓的酒香四处弥散开来。马明亮是武警部队来的,我和他平时交往少,据说写过不少有影响的中短篇小说。我抓住他倒酒的手,低声说:
“别这样,搞不好会有麻烦的。”
他推开我的手,说:“你走开,没你的事。”
“你还是慎重点。你的身份……”
“快走吧,你!”他用嘴巴噜了噜食堂台阶,“这里没你的事,走开些!”
原来食堂台阶上有两个人扛着摄像机,把镜头正对着这边。
“揍他!揍死他!”有几个男生恶狠狠的朝我挥拳喊叫。
此地不可久留。我忙缩头钻出来。再去拉马明亮,真会被人打趴下的。我从食堂买了饭出来,就见一股浓烟从人堆中窜上天。有人噢噢乱喊乱叫。回到宿舍,我把刚才的情况一说,吴玄就说马明亮真的发疯,烧什么制服,转身就要下楼去劝马明亮。我说等你吴玄去,都变成灰了。吴玄就停了脚,说马明亮出什么风头。陕北汉子说,吃饭吃饭。四个人就围着桌子吃起饭来,边吃边说马明亮的举动所造成的影响,就都替他担心。接着又说到西部狼,刘芸就眼泪巴巴的流。
“刘芸,你的眼睛也太容易流泪了!等真的事来了,你的眼泪又流不出来,我看还是留着备急用的好。”
“莫深,这时候不是显幽默的时候。你少来两句行不!”吴玄苦着脸说。
陕北汉子喝了口酒,说:“我说的是真话,如果江伯仲同学真的献身了,我们写份报告请求马老先生追认江伯仲同学古代汉语及格。”
吴玄笑得喷饭,刘芸笑得扒桌上打颤。这时,有人敲门。刘芸一弹就奔过去打开门,原来是守传达的黄师傅。黄师傅说:“莫深,你家里又来电报了。”陕北汉子接过电报打开一看,竟笑得直不起腰来。吴玄抢过电报纸,只见赫然两个字:“房事。”吴玄、刘芸愣了愣,也笑起来。我嚷道:“莫深你妻子太直露了吧!”
陕北汉子说:“你们不懂。”他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两份电报,说:“我妻子第一封电报是:‘速归’ 。我想着可能是担心我参加学生运动,让我快回去,就回了封‘什么事?’的电报。她竟又给我拍了第二封电报:‘急事’。我实在不想回去,就又回了封‘什么急事’的电报,结果她就回了这封‘房事’的电报。”
吴玄、刘芸争抢着看三封电报,越看越笑,越笑越出不来气。
“别笑了!”陕北汉子一拍大腿,“房事,可能是单位分房子的事。我们单位新盖了栋宿舍楼,据说要按资历、职称等条件分房。我的职称还没批,是不是我爱人让我去争房子?”
我们就都认为完全正确,劝陕北汉子快回。
陕北汉子说:“不回!老子作家班毕业,回去还能没有房子住!国家的事是大事,房子的事是小事!”
吴玄说:“我们有机会参加这次学生运动,虽然难得,但房事我认为更重要。英夫你说呢?”吴玄话刚出口,她自己却疯子样大笑起来。刘芸笑得捂着肚子直喊哎哟。
西部狼终于平安回来了。他是昨晚回的,一身脏不拉叽,一付邋遢像,还带来满屋的汗酸味。陕北汉子擂了他一拳,我们以为你小子光荣了,害得刘芸为你流了几碗泪水。同学们都准备请求马老先生追认你古代汉语及格。这下不行了,马老先生还得让你补考。我说,快讲点北京的情况。
“唉,根本进不了城。哥们,我还有急事,待会回来再讲。”
“去找刘芸?”
“不是。李显哲喊我开会,明天有大行动。”
西部狼一边说一边脱衣裤,又慌慌地从箱子里拿了套衣裤套在身上。我说你洗洗澡吧,他说没时间了,凑合凑合,就又出了门。这一去,西部狼就一直到今早才回,说昨晚他奋战了个通宵,完成了一部伟大杰作。
吃过早饭,就有人通知到露天电影院开追悼大会,都要头扎白布条,凭学生证进会场。作家班的人没人组织,都自动在楼下集合。露天电影院两个大门有学生纠察队员守着,严格检查每一个进入会场的人的学生证。会场里也似乎没人指挥,但秩序井然。舞台布置简单,但显得庄严肃穆。有人悄悄议论,说学生纠察队从会场到学校前后左右四个校门的路上,每隔十来米就布置了3个人,以应付紧急情况,及时让同学们撤出会场。这些悄声议论,使会场气氛显得十分的紧张、严峻。每一个同学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精神异常亢奋而又压抑。
李显哲宣布大会开始,首先由刚从北京归来的同学介绍情况。上台的是王唯涛。他站在麦克风前,仰脸望着天空,许久不开声。全场静得出奇,连树叶落地的声音都听得真切。全场万多名同学在寂静中艰难地熬着分分秒秒。王唯涛在同学们的情绪达到顶点时,开口了,那低沉的男中音通过麦克风向会场四周铺开,震得人心发紧、发麻;那声泪俱下,有根有据的血淋淋的叙说,让人的心强烈颤抖,整个会场处在一种悲愤、难奈的氛围中。
我拉了拉西部狼,问:“王唯涛不是和你去的嘛,你说进不了城……”西部狼面无表情,不作回答。我开始怀疑王唯涛说话的真实性。但会场的那种强烈的氛围以及王唯涛那有声有色,声泪俱下的叙说由不得你不信。此时此刻,会场里的每一个同学的心情是一样的: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接下来是念悼词,哀乐声中走上台的竟是胡亦安。这家伙平时少言寡语,今天却把悼词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他是剧团演员兼编剧,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那深沉浑厚的男中音,用在这篇充满悲愤极具煽动性的文章里,简直是绝妙至极。每一个人的情绪都随着悼词的节奏不断地升温、升温,直至群情激愤,热血沸腾。不知谁带头,会场万多名同学竟纷纷跪下来,有人开始低声悲咽,继而带起一片哭泣。每一个人的心被悼词刺得滴血,每一个人的胸腔被悼词点得燃烧。悲愤情绪在压抑、沉重的会场氛围中盲目地冲突。如果此刻有人站起来喊一声踏平办公楼,办公楼肯定在瞬间被摧毁。
胡亦安把悼词读完,就有一群学生扯着一块硕大的白布冲上舞台,说要求退党退团的上台签名。语音刚落,就有人往台上涌。没有拥挤,也没有人督促,同学们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不,是被一根无形的钢丝牵着往上走。我和陕北汉子、杨伟、朱健等这些自认为有身份、挺成熟的作家也如喝了迷魂药般被一股力量推着上了舞台。我爬在白布上,抽出笔帽的一瞬间,扭头看了眼杨伟,只见他在白布上爬了下就站起来了,仿佛签名的地方不显眼,又仿佛钢笔没有墨水,然后退出人堆。这时有人在我背上捅了一下,然后贴着我的耳朵说:“写笔名”。我知道这是陕北汉子。我点点头,选了个不经常用的笔名,龙飞凤舞地写在白布上,爬起来,严肃着脸走下舞台。
吴玄拦着我,问:“你签了?”我点点头。她两手一摊,显出一种完了或无奈的双重表情。我明白,吴玄入党的一腔热忱在这一瞬间被我摧毁了。
今天是说清楚会的第一天,负责作家班的张老师把我叫到一边,说:“英夫,你是党员,在运动中你没有什么过激言行,今天你就带个头?”我知道第一个发言关系重大。第一个说得清楚,接下来的就会说得清楚;第一个说得含糊,接下来就会含糊。张老师选择我打第一炮,他是经过考虑的。新学期开始,他就负责组织作家班开会、学习、整顿思想,历时一周,同学们的思想达到了何种程度,张老师心里也没多少底。
这次学生运动,作家班的影响很大,马明亮焚烧军服,被开除军籍、党籍、学籍,胡亦安宣读悼词,被公安局关了三个月,悼词是西部狼的“杰作”,但只几个人知道,当然就落到在逃的李显哲头上。幸免了牢狱之苦,签名退党,谁都知道凡参加了追悼会的作家班党员几乎都上台签了名,但那块关键的白布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游行、堵大桥……,这些事,是一一道来,还是有所保留,避重就轻,我相信张老师也难把握。他让我先说,也许是一种策略,也许是一种暗示。但我不管这些,我成竹在胸,早就想好了的。
学校对作家班说清楚会很重视,中文系徐主任亲自参加。张老师和徐主任的开场白都简短,接下来就是同学们都低头不吭气的静场。张老师用眼睛看了我三次。我就清了清嗓门,说经过几天的学习,我思想上有了一个飞跃,认清了学生运动与动乱的根本区别。我说我自认为在人生阅历上比本科生、研究生们要丰富些成熟些,所以在整个过程中,我是处在居高观望、思索的位置上,是以一个作家的眼光来观察、体验这次学生运动。坦白地说,我参加了三次游行,其中包括那次堵大桥。如果让我自己给自己在这三次游行中充当的角色定性,我认为最适合的字眼是“尾随”。话音刚落就有人发出笑声和轻微的拍手声,一直绷紧脸记录的张老师,也把脸轻微地松弛下来。接着,我说我参加了那次追悼会,而且上台签了名。说到这,张老师停了笔,两只眼睛盯紧了我;同学们也都看着我;吴玄的眼睛里明白地写着:“你真蠢”;陕北汉子在我后面用膝盖把我的尾椎骨顶得生痛;只有西部狼的眼睛放着光,分明是鼓励我。你有种,男子汉敢作敢为,敢说敢当,我稍停了停,说,参加追悼会,事先并没有任何人通知我,会上要搞退党签名,我更没有思想准备。坦白地说,如果仅从追悼会的会场效果来讲,这是一次十分成功的会。像我们这些有足够的社会阅历,有相当的文化素养,且自认为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能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随着那些本科生、研究生一起跪下来,并走上台趴在那块白布上签名,没有极具诱惑力的场景和氛围,是不可能办得到的。由此可见组织者很会制造氛围,很会把握时期,抛出一个又一个精心制造的、能摧心毁肺的炸弹,炸得你心里滴血,肺部胀气,炸得你失去理智,失去思维。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并非完全失去理智,在提笔签名的一瞬间,有人唤醒了我,于是,我挥笔写了个自己高中时曾用过的一个笔名。在这里,我要感谢莫深,是他提醒我的。”以上就是我在这次动乱中的所作所为所想。这时,我背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差点喊出声来。这是陕北汉子在治我。
“英夫同学讲得好。”徐主任站起来:“他把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讲得很清楚。一个人干了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干了什么却不愿讲清楚,不愿深刻反省自己。希望大家都像英夫同学这样亮出来,深刻反省自己。
接下来,同学们都争着讲清楚。同学们的发言基本一样:游行、堵大桥、请愿都是尾随,只有上台签名退党,杨伟、朱健干脆说根本没有上台;陕北汉子、刘涛、胡亦安等就说上了台,但没有签名,又随着人流下去了。
散会后,陕北汉子指责我不应该把他扯进去,否则,他根本就没有上台,甚至连追悼会都没有去参加。然后恶狠狠的骂了句:傻X!晚上喝酒,只有西部狼陪我喝,陕北汉子发誓不再和我一起喝酒了。真他妈妈的!喝着喝着,心里就不舒服,我说咱俩找他去。西部狼说他会回来喝的。我说不行,不找他来,我不舒服。如果他真的不和我一起喝酒了,我明天就退学。西部狼说,好吧,去找这个家伙。
今晚月色很好。我和西部狼出宿舍不远,迎面碰上刘芸。刘芸拦住西部狼,说有事找他。西部狼就让我到前面等他。我往前走了十多米,坐在路边花围栏杆上等。西部狼和刘芸面对面地站着,说话声音不大。借着月色,我看到他俩说话的手式似乎在为一件什么事而争吵,说话声也在逐渐增高。这时,我看见有个人从花围内跳出来,朝西部狼走去。这人走到西部狼身后,蹲下来一扬手,把一件什么东西插进西部狼的屁股。我暗叫声不好,迅速跑到跟前,只见西部狼的屁股上插着把红色水果刀。西部狼没有动,用手拔出水果刀,血就极迅速地冒出来,顺着大腿往下流。他把水果刀在手上掂了掂,对刘芸说:
“你这位朋友是孬种,把水果刀往别人屁股上插,太没出息!”西部狼说着把水果刀扔到身后,说,“去,换把大一点的来,我在这等着你。”
“你,你痛不痛?”刘芸紧张地说。
“刀子扎到肉里,当然痛。刘芸,用刀子从别人背后捅屁股的男人,你也喜欢?”
“你流了好多血呀!”
“知道。你告诉我,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你看这地下的血,快到医院去。”
“没事。流完了再输点进去。刘芸,你是不喜欢大西北,还是不喜欢我?”
“越流越多!是不是把你的动脉血管扎断了?!到医院去看看。”
“这小子孬种,他不敢扎我的动脉血管。刘芸,你跟着他,生活在这个城市也不会幸福的。你信不信?”
“再不去医院,血流完了,会出人命的!”
刘芸急得跺脚,“伯仲,去吧。”
血还不停地流,暗红的血差不多包围了站在西部狼身后一动也不动的男生。男生的双腿在轻微地抖动。突然,他一下跪在西部狼脚下:“江伯仲,我求你了,到医院去吧。”
“没你的事。滚!”
“你,你看血……再不去,真的会……求你了,我和刘芸……就要毕业了,我在这跪着求,求你,快去医院吧。”他见西部狼不理他,掉转头拉着我说:“你劝劝他好不好。求你帮帮忙劝他到医院去吧。”
我说:“伯仲,还是先到医院包扎一下。”
西部狼无力地低下头。
男生就和刘芸扶着西部狼朝医院走去。男生在医院里楼上楼下的忙着挂号、取药、付款,又跑出去,提来一大兜水果,麦乳精之类的补品,不再开一句言。
毕业考试在即,班委们开会商量如何应付这关系着能否拿到文凭的毕业考试。选修课是开卷考试,各自会去想法。必修课是闭卷考试,能否考及格,大部分同学心里都没有底。商量来商量去,都认为唯一的办法是与必修课老师沟通感情,请老师们高抬贵手,缩小复习范围。于是,班委们决定,每个同学拿出五十元作活动费,班委们两人一组,分别登门拜访,一是感谢老师两年来的培养教育,二是恳请老师体谅作家班同学年龄偏大,记性下降的特殊情况,尽可能缩小复习范围。
我和吴玄负责拜访马老先生。马老先生的古汉语学分高,同学们都认为是重中之重。如此重任交给吴玄,吴玄十分高兴。天刚擦黑,吴玄就来了,在班长处领了份礼品,兴冲冲就催我上路。马老先生住在山上的教授楼。我和吴玄敲开马老先生的门,马老先生十分热情地把我俩让进客厅。这是一套三室二厅的住宅,室内装饰简朴,除了书还是书,典型的知识分子风格。马老先生赞扬吴玄带孩子读书的精神。吴玄就趁机表白作家班同学读书不易,记性衰退。马老先生连连点头,表示同情。吴玄就趁热打铁把我们来意讲了出来。马老先生连声说,可以考虑。我们起身告退时,马老先生执意不肯收下礼品,却经不住吴玄的左推右挡,只好收下,说让我们转告全班同学,一是谢谢同学们心意,二是绝不会像考本科生那样考作家班的同学。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条左拐右弯的下坡路还凸凹不平,吴玄穿着高跟鞋磕磕绊绊的东倒西歪。
我说:“我扶你一把吧。”
“不要,别人看见不好。”
“天这么黑,谁看得见!”
“……那就帮我一把吧。”她抖抖地把手伸过来,。
我握紧她的手,感到很凉,说:“你冷?”
她摇摇头:“不冷,根本不冷的。”
我原以为她会说冷或者点头,那我就顺势把她拉过来搂着她走的。沉默了一会,我说:“别人都说我俩关系好。我却不以为然。”
“为什么?”
“我们同学两年快结束了,你才把手伸过来,这叫关系好?”
“关系好就是友谊。你们男人总认为关系好,就是那个。我们这样都已经很那个了。”
“天哪,握着你的手扶你下山就是那个,我英夫也太委屈了吧?”
“说心里话,我很感激你,感谢我们几个老乡,不是你们帮忙,我带着孩子读书很难的。他们欺负我,骂我,是你们给我撑腰,我才挺着胸做人的。我也常常告诫自己:闭上眼睛,闭上嘴巴,可我又忍不住,我是……”
“嗨!现在说这些不适宜。”
“那说啥?”
“你看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夜又这么静,这么安逸,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干点什么?”
“看!”她一下抽手出来,“前面那盏灯,怪吓人的!
我无可奈何地说:“不是路灯吓人,是我刚才这句话吓人吧。”
她沉默不语。踩着路灯的影子小心地挪动双脚。
“你怎么不说话了?”
“英夫,我很尊敬你。两年来你待我很好。”
“尊敬这个词不好。能不能换一换? ”
“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下,我只能用尊敬这个词。”
“为什么?”
“你不要怪我,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我无法改变我自己。英夫,两年大学只剩下一二十天了,我们是不是都应该坚持这最后的一二十天呢?”
“我说我活着累,你比我更累。你说坚持,就坚持吧。”
山路弯曲,很陡也很难行,但终于下山了。前面的路灯大放光明。分手的时候,我说:“我讨厌路灯!”她说:“今晚的路灯是不怎么逗人喜欢。”
回到宿舍,西部狼和陕北汉子都不在。我对自己说:“为庆祝两年大学生活快结束时,终于握了次别人妻子的手,自己把自己灌醉!”
我终于拿到了毕业文凭,硬壳的红色绸缎封面上印着金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学校毕业文凭”,我的相片下压着深深的这所高等学府的钢印。
进宿舍前,陕北汉子拉住我,说:“把文凭藏起来,别让西部狼看见。他没拿到文凭,等会喝酒没意思。”
全班只有西部狼暂缓发文凭。他三门必修课不及格,中文系让他明年来补考。
我忙把文凭放进裤口袋,文凭却太长,裤袋外露出一截红色。我又把文凭放进衬衣里夹着,衬衣是白色的,仍显出鲜鲜的红色。
“塞进裤子里。”陕北汉子说。
我俩钻进厕所,解开裤带,把文凭塞了进去,硬硬的凸出,很不雅观,但也只有这样。
推开门,西部狼不在。他的床空空的只留下铺板。陕北汉子奔到他的壁柜前打开壁柜,也是空空的。“他走了!”陕北汉子嚎了一声。
这时,我看见我的写字台上有两只古色古香的铜酒杯,铜酒杯下压着一张纸。我慌慌地拿起纸,上面写道:
英夫,莫深二位兄长:
我衷心地向你们表示祝贺!你们终于混出来了,不易!真的不易!
我走了!走得无声无息,请不要责怪我。留下这两只铜酒杯送给两位兄长,只求你们在家里喝酒时,还记得大西北有个酒友名叫西部狼。这两只铜酒杯,我一直放在皮箱里没有拿出来用,一是我们三酒友,仅两只铜酒杯,谁不用都不好。二是我祖父的祖父传下来的,据说是我祖父的祖父考中秀才后,主考官送的,有点珍贵。现在我送给两位考中了“秀才”的兄长,正合了我上辈人的意愿。
小弟应该陪两位兄长喝庆贺酒的,可小弟不能混了有我在,会让两位老兄不忍心开怀畅饮的。再见了,我尊敬的两位兄长我会想着你们的。
有泪水涌出来,心也就哽哽地难受。
“追!”陕北汉子又一声嚎叫。我们就冲下楼,跨上自行车朝火车站猛蹬。可是晚了,西去的列车刚刚启动。列车载着西部狼,载着西部狼的遗憾向西滚动。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了,我背转身擦眼泪,就看见刘芸泪眼花花地朝这边急奔。
我说:“晚了。他走了。”
“不可能!”刘芸不信,绕过我,朝检票口冲去。
陕北汉子说:“走吧。都走吧。”
我说:“走吧,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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