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工穿越逍遥江湖湖传承装备能换混沌圆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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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游之霸王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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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族传承 分卷阅读本卷共0字100级时,全球各国区各个玩家都会接受本族的血脉觉醒任务,这全球玩家必须经过的一道坎,是《征途》巨大吸引力的一大方面,这一卷揭示了《征途》千奇百怪、拥有各自独特天赋能力的种族系统。种族传承前后,玩家的实力是天壤之别!在这一卷里,游戏分服务器,主角在其服务器成为国王,登上皇帝宝座。
第九十章 魔幻紫翎弓&第九十一章 来自中原暴徒的信(上)&第九十二章 来自中原暴徒的信(下)&第九十三章 五方势力&第九十四章 越南出局&第九十五章 导火线&第九十六章 武神VS拳皇&第九十七章 爆井上雄!&第九十八章 斗草薙四郎!&第九十九章 败&第一百零零章 第一次死亡&第一百零一章 超神兽之决!&第一百零二章 新服开启&第一百零三章 不死凤凰!&第一百零四章 超级奖励!&第一百零五章 七选三,纠结!&第一百零六章 最终选择&第一百零七章 ‘舞娘’裙底那个人&第一百零八章 矛盾&第一百零九章 国王现身&第一百一十章 当面砸‘舞娘’&第一百一十一章 汉之神族&第一百一十二章 十三大势力&第一百一十三章 十分豪爽&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敢杀你!&第一百一十五章 轮白!&第一百一十六章 他,回来了!&第一百一十七章 妖孽龙隐&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羽令任务&第一百一十九章 强悍!&第一百二十章 独爆辉煌蚁后!&第一百二十一章 《征途》中国,龙隐分系&第一百二十二章 建帮—紫禁之巅!&第一百二十三章 画皮任务,易容奇术!&第一百二十四章 散强同盟&第一百二十五章 SUN&第一百二十六章 隐藏种族—龙族!&第一百二十七章 申请&第一百二十八章 准备夺城&第一百二十九章 汉魏来袭&第一百三十章 大驱散术!&第一百三十一章 嗜血de红唇&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服就T!&第一百三十三章 图腾失手!&第一百三十四章 漫天箭雨!&第一百三十五章 国王—龙隐!&第一百三十六章 明星楼&第一百三十七章 李慧妍(上)&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慧妍(下)&第一百三十九章 身份&第一百四十章 国家刺探!(一)&第一百四十一章 国家刺探(二)&第一百四十二章 陷阱弓!&第一百四十三章 古越小马&第一百四十四章 单挑!&第一百四十五章 龙隐VS随风随行&第一百四十六章 高级气爆!&第一百四十七章 影之舞!(第三更)&第一百四十八章 谁也干不了谁!&第一百四十九章 炎黄之手&第一百五十章 “死神”非“万劫”&第一百五十一章 砸了魏大臣!&第一百五十二章 五个国王&第一百五十三章 周国异状&第一百五十四章 营救“大河”&第一百五十五章 叛国&第一百五十六章 超必杀,神圣裁决!&第一百五十七章 玄衍&第一百五十八章 混沌秘辛&第一百五十九章 混沌都天雷&第一百六十章 混沌令旗&第一百六十一章 轩辕V吉祥天&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势压迫【英雄末路】&第一百六十三章 崩天击!&第一百六十四章 发展规划,敌我分明&第一百六十五章 所长召见&第一百六十六章 搬家&第一百六十七章 帮派驻地&新书《煌煌箭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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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站法律顾问:本人是一名职业作者。新有长篇历史小说《陶朱公范蠡:经营之神传》(20余万字)《商鞅:碧血丹心谱》(25万字)寻出版社、出版公司合作。具体面议。林猹    下面是内容简介与目录。    陶朱公范蠡    ——经营之神传                    林猹/著             我觉得范蠡一生可算无憾:有文种这样知心相重的朋友;有共渡艰难,共渡辰光的西施为伴侣。最重要的是,有智慧守候他的终生。我相信他是快乐的,因为他清楚知道在不同时候,自己要担当什么角色,而且都这样出色,这么诚恳有节。    ——李嘉诚        我一生最佩服的人,只有两个: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吴清源。    ——金庸                                      内容简介        陶朱公范蠡是中国历史上,最早见于文字记载,以经营之术而闻名于后世的一位奇人:经营国家,他帮助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在处于绝对弱势的情形下反败为胜,最终襄越灭吴,成为春秋五霸中最后一位霸主,本人也被公推为一代名相,彪柄青史;经营商业,他十九年中,三次累致千金,又三次散尽家财,济世救民,树立了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商业楷模,至今仍然被富商大贾、台湾、日本等商人尊为“经营之神”;经营人生,他风流潇洒,与倾城倾国的西施,一段生死恋情,荡气回肠,今天仍旧令无数青年男女,叹羡不已……    难怪连文坛巨匠金庸都不得不赞叹:“古人中,我最服的就是范蠡!”执当今中国商业牛耳的李嘉诚,更是发自肺腑地感叹:“范蠡的一生可算无憾……我相信他是快乐的……”             目 录    楔 子    第一部 横空出世惊诸侯    一 文种三顾宛三户,引出一个济世良才    二 上天赐给越国,一个称霸的机会    三、欲救越国,必先灭越国    四、只有尝了吴王的粪,才能脱身    五、西施像一道彩虹,升起在越国的天空    第二部 襄越灭吴霸春秋    一、窥到了少女最隐秘的情怀    二、一不小心,郑旦就跳下了姑苏台    三、谏杀西施,伍子胥把自己的人头悬到城门上    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三部    功成隐退任逍遥    一、波翻浪涌的江面上,划过来一条小船    二、神秘的苎萝姑娘    三、鸱夷子皮,贩盐救齐    四、一个是吴国王妃,一个是越国上将军    五、猗顿求宝,子贡闻道    六、西施,这个水做的女子,这个江南水乡的精灵    第四部 风流阅尽桑榆晚    一、收了一个徒弟,一个义女    二、庄生入见楚王,言你今夜必有大灾    三、把目光投向了茫茫的大海    四、一颗亮晶晶的星星,从天际殒落    五、逐子出门,雪夜升天  楔 子    “咚咚咚——”  宛城,不过是楚国边境上的一个小县,衙门原本不大,有时候几个月,也难得接一个案子。这天,忽然有人鸣鼓喊冤,立即引来了许多百姓,在外面围观。  “来人呀,侍奉本令爷升堂——”县令文种,听到鼓声,也是抖擞精神,换过了官服,来到外面。  “威——武——”  二十个苍头,是衙门里全部当差的,都一个不缺,整齐站在两边。  “将击鼓之人带上来——”  只见文种,在堂上坐定。他约有三十多岁年纪,面庞黝黑,短须浓眉,阔嘴厚唇,宽额大耳,一双眼睛凸着,着一身黑色的官服,很是威武。  在他身后,是一长溜刻着飞禽走兽的雕木屏风,头顶上面,挂着几幅长长的流云帛画。墙上火红的一片,用五彩缤纷的颜料,喷着一只展翅起舞的凤鸟,鸟有九首,浑身上下都如同着了火。文种的座椅,则是用一张完成的斑斓吊额虎皮,罩在上面。  “小人狐谗——”  “小人申夷——”  两个汉子,都在三十多岁上下,贼眉鼠眼,一上来四下里乱看。被左右一阵杖响,震得身子一颤,这才连忙跪下磕头:“见过令爷!”  “尔等有何冤曲,尽管说来——”文种阅人无数,一看就知道两个不是善良之辈,因此,在心里先冷笑了一下,“今天非让你们,知道本大人的厉害!”  “是这样的——”  二人对望一眼,说出来一段原由,却连文种,也大吃一惊。  原来,这两个人,来到这宛城府告状,张口就告相国囊瓦相国,要国家赔款。这是怎么回事呢?  据他们说,两个人都是大商人。因为生意的缘故,两人经常到郢都去,认识了囊瓦相国。一年半前,吴王阖闾派兵伐楚,这囊瓦相国,便找到狐馋和申夷两个,说是奉了楚昭王的命令,要二人制造大批的兵器,运到越都会稽去卖;越国和吴国有隙,有了这些利器,必然趁虚攻打吴国,这样,二人既可以大大地发一笔财,又可以解楚国之围,岂非一举两得?狐馋和申夷两个,一听能赚大钱,又有囊瓦作担保,何乐不为?将全部的五万金,都用来购买铜、锡,聘请了大批工匠,日以继夜,赶制兵器,浩浩荡荡,运到会稽。没想到,越王允常已带兵从姑苏撤回来,仗打完了。这二人的兵器,连一小半都没卖掉。气急败坏地回来找囊瓦算账,才得到消息,囊瓦亲自领兵与吴国交战,吃了败仗,导致楚国被迫迁都,不敢回来,已经逃到郑国去了。二人无计可施,又不甘心,只好拿着囊瓦的一纸担保书信,来宛城府告状。  “有这等事情?”文种素来胸怀大志,虽然身为一个小小的县令,却也怀有济世之志。听说本案牵扯这么大,又这么棘手,却也不惧。“你们说的,可是真的?将书信呈上来我看!”  “是——”  书信呈上,却是自己模糊,似乎被水浸泡过,字迹也看不清楚,隐隐约约,可以辨别出来“囊瓦手书”几个大字。根本无从判断。  “这个——”  文种捻了捻胡须,沉思片刻,心生一计,忽然问道:“狐馋,我有几年,没见到囊瓦相爷,你和他相熟,可知道他夜间跑便池的毛病可转好了?”  “令爷记错了吧?”狐馋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觑了文种一眼,答道:“县令爷记错了吧?相爷大人,夜里并不跑便池,而是好学狗叫,不过已经大好了,一月才叫两三声,动静也小些了。”  “是吗?”文种微微颌首,又转向申夷问道:“申夷,你常在郢都盘桓,可知道有一个叫做柳婵姑娘的?她肚皮上有八朵梅花,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申夷也不迟疑,瓮声瓮气道:“柳婵姑娘是郢都第一美人,谁人不知,谁人不识?不过,她肚皮上的梅花是十三朵,不是八朵,令爷说的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对了——”  文种手捋短须,又想了一会儿,又问:“狐馋,申夷,你们所造兵器,都是何类?丑钺多少?长戟多少?”  “回令爷——”狐馋如数家常,立即抢着说道,“丑钺四百八十,长戟一千八百——”  “胡说八道——”  文种勃然大怒,一声斥喝,道:“这是什么话!尔等无知小辈,招摇撞骗,知道丑钺是如何神器?商汤伐桀,武王伐纣,才有资格使用丑钺。三万兵甲,只是一钺为帅,你们造那么多丑钺,卖往何处?又有什么人敢用?分明是谎言欺瞒本令!——来呀,架油锅,大刑伺候!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胡说八道到什么时候?”  狐馋全身微颤,强自辩道:“这是囊瓦传了大王的旨意,谁敢违抗?”  “令爷饶命——”  两人一见露馅,立即磕头如捣蒜,招认了自己的罪行。  原来,这狐馋和申夷,确也认识囊瓦,但没交情,也无生意往来。两人只不过因为因战乱破了产,便出没宛城道上,做那无本的生意。几日前,偶然逢着一人,双方厮斗,反遭擒了。那人把他们带到一处叫三户陇的地方,自称姓范名蠡,问明这二人来历,便教了他们这个法子:谎称奉囊瓦相爷之命,打造兵器,又伪造了书信,只想囊瓦不在国中,以为得计,没有想到,却被文种,从兵器知识上面,问出了马脚,成了白白送上门来,接受处罚。也只有到这时候,两人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觑,咬牙切齿地道:“俺们中了范蠡那先生的计也!”  “来人,押下去,打入牢中——”  文种本就聪慧,听狐馋和申夷讲完,立即意识到:范蠡大智大谋,行事与众不同,他将这两个人,骗来这里,固然是要他们自投罗网,接受惩罚;也是为了考验自己这个县令,看有没有能力,处理这么一个大案。这么说,此人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手了。  “你们可知道——”发放完毕两个罪犯,他又问身边众人,“那个范蠡先生,是什么样人?”  “听说是三户陇一个书生,天生有一种狂病,当地人,都叫他‘范疯子’,这样的人,理会他做什么?”  人群中,有听说过此人的,站出来说道。众人都笑了起来。  “不然——”  文种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哪里知道?我听说,‘士有贤俊之姿,必有徉狂之讥;内怀独见之明,外有不知之毁’。这位范蠡先生,说不定正是国家栋梁之材,现在国家危亡,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放任贤才,流落山野,而不能用,是我的失职啊!”  晚上,文种辗转反侧,一夜未曾入睡。虽然还没有见过那位“范疯子”的面,可是,他已经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此人一定胸怀惊天动地的才华,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如果可以说服他出山,入世行事,一定可以成就非凡功业!当是之时,齐、晋、楚已相继称霸,各诸侯国互相结盟攻伐,天下大乱,英杰辈出。不正好需要这样的人才么?  由范蠡而想到自己,他不由地感慨万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立志建业树勋,光耀祖宗,希望参知政事,辅佐天子,不是也因为锋芒毕露,为时所讥,而畏缩不前,最终错失良机,只能蹉跎岁月,来到这个边境小城,作个小小的令爷吗?时光如同流水,转眼已过而立之年,却依然锥处囊中,庸庸碌碌,不为人知……  “唉——”  一声长叹,他又想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如果能够找到一位贤能之士,联手做一番事业就好了。可是,这个‘范疯子’,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真的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在等待的人吗?”  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结果。最后,他只能暗暗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论如何,明天一早,我都要亲自去一趟。见了面,不用多说,自然就知道这个范蠡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了!”                 第一部    横空出世惊诸侯     一 文种三顾宛三户,引出一个济世良才  1  第二天,天光刚刚放亮,文种就起身了。与其说醒得早,还不如说一夜未睡,只不过和衣打了一个盹。他今天的打扮,也是格外精神:头上高高地挽起发髻,用头巾小心地束好;上身穿一件华丽的长袍,下身一条绸缎长裤,脚上一双薄底快靴,因为要走很远的路,不能太过累赘。将自己每天用来练习武艺的青铜长剑,悬挂在腰间。当然是用不着的,不过略微装饰而已。这么收拾停当,已经时候不早,日出东墙。于是,带上两个贴心的苍头,将早已准备好的礼品,挂在马鞍上,就出了门。  马蹄得得,一路行来。宛城境内的地形,除了山岭,全是洼地。几个人翻越了几条山路,在河边下马,略微歇息了一会儿,再上路,就是在一大片芦苇丛里绕来绕去了。坐在马背上,放眼望去,便觉满眼尽是青翠的芦苇;侧耳倾听,耳朵里全是野鸭呷呷,山雀啾啾;抬头往上看,天蓝得让人心醉。洁净如同明镜,似乎仔细看,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影子,都倒映在里面。  终于从芦丛里踏出,一阵清风,迎面扑来,几个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便见一条弯曲的小溪,潺潺流过脚下。两边都是高高的柳树,长长的柳条,都弯下了腰,垂进河水里。不远处,在河面上,拱立着一座小石桥,行到跟前,可以看到在桥边的石头上,龙飞凤舞刻了三个大字“三户陇”。时日既久,字迹已经模糊,上面落满灰尘。又因为是在河岸上,石头下半截全都长满了青苔,淹没在浓密的河草里。  “三户陇,这么说,已经不远了——”  其时,已经差不多快到中午,太阳在头顶上,已经可以感觉到明晃晃的,射下来的每一缕光线,似乎都带着灼人的热量。  擦了把汗,文种吆喝一声,让马匹慢下脚步,慢慢行来,后面两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保持一小段距离。  过去小石桥,并没有想象中视野开阔,出现一幕席地盖天的空旷景象,而首先映入眼中,一大片茂盛、青翠的橘林。大小如拳柑橘,如一个个调皮的孩童,捉迷藏一般躲在浓密的枝叶下面。如果刻意去找,多半看不清楚。偶尔磕头碰脑,撞到身上,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丰硕的果实。  楚人爱橘,疆域拓展到何方,橘林便伸延到何方。不论是边疆或都城,都莫不以橘林为天然的标志。以郢都而言,作为楚国的都城,最早是在楚文王时,但几百年过去了,却一直没有修筑城墙。外围橘林,就是他们的天然屏障。不炫耀武力,却也不容易轻易攻进去。因为橘林如海,藏得下千军万马。都城如此,普通人家,就更不用说了,和北方人家用砖、石、土将墙一道道垒起来,高高地互相防范、隔开来不同,这里的人家,就以几株橘树为界,似隔非隔,若隐非隐,正所谓防君子不防小人,民风的淳朴,也就由此可见一斑。  “咦?”文种从这片翠绿繁茂的橘林里穿过去,不觉眼前一亮。  一片一片方方正正的土地,种植着粟、麦和豆等旱地作物;几十个农人男女,腰扎兽皮,穿着短衣,挥舞耙、耜等耕作器具,稀稀落落分布田间。远处的沟塘里,几个汉子正以竹木为栅,在滩急水浅的地方捕鱼。一排排的茅草屋,掩蔽在几十株粗大的桑树里。几个老汉斜倚在桑树下面,吟唱道:  “天上无我无昼夜兮/  地下无我无收成兮/  太阳真经兮/  妙德无穷兮/  照临下土万物生兮……”  嘶哑的歌声,伴随着猪牛的嗥叫,充满了田园清新的气息。  文种真是没有想到,刚刚经历了战乱的楚国,还会有这样一个恬静的境地。他连忙下了马,牵着马缰,迈开脚步,踏进了湿软的田埂。  “请问,有一位范蠡先生,可是住在这里?”他恭恭敬敬地问道。  “我们不知道有什么范蠡先生,只知道有一个叫做少伯的——”几个老丈淡淡地道,“他倒是姓范,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谢谢。”问明白这个叫做范少伯的,住在三户陇后面的山坡上,文种心想总差不多,于是道了谢,又走过去。  绕过那片村子,又是一片橘林。刚走到林子前面,只见一人,约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英俊飘逸,头顶高高的紫玉冠,一身艳红的袍衣,骑了一头水牛,正从里面走出来。一边行来,一边仰天歌道:  “凤兮凤兮/  何如德之衰也/  往世不可追/  来世不可待/  天下有道/  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  圣人生焉/  人皆知有用之用/  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听那曲调,激越高亢;歌声之中,更是充满着天地灵韵,沛然大气。非胸怀奇才,又怎会有此意态?  “不用问,此人一定就是范蠡先生了。”  文种心里,暗暗认定。远远的,就在路边站定,手执马缰,一直静静地站着。见他如此,另外两个人随从,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老水牛慢腾腾地,终于来到近前。文种咳嗽一声,等那人停了歌声,这才拦住牛头,问道:“请问可是范蠡先生?请留步一叙!”  “你是何人?”  那人闻声止了歌唱,却没有下牛,仅是垂下眼皮,冷冷地瞥了文种一眼。“来此为所何事?”  “在下宛城县令,姓文名种——”  文种忙上前施礼,说道:“范蠡兄语惊天人,此曲此乐,即便是潇湘洞庭之乐,皓露秋霜之曲,都难与之媲美,实乃奇绝!在下久仰大名,特来拜访,还请不吝赐教,下牛一叙,如何?”  “你弄错了——”  那人见文种谈吐不俗,也就下牛来,道:“我非范蠡,乃是他的朋友接舆。此曲乃是范蠡所作,接舆一介凡夫,不敢与范蠡兄相提并论,此曲更非我所能作。”  “原来不是范蠡先生——”文种心下,暗暗失望。刚讲出自己要去访范蠡的心意,却听接舆道:“足下今日不用去了,范蠡外出游三山五岳,已是半月未归。我刚去了一趟,没有见着,因此才又折了回来。”  “是么?”  文种心头掠过一阵懊丧,看着接舆,忽又兴奋道:“俗话说得好,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范蠡兄是天下奇才,先生既然与他相交,想必也非泛泛之辈。必然胸藏经天纬地之学,何不请前往宛城令府一叙,共谋天下霸业,如何?”  “哈哈——”  没有想到,接舆一听就笑了起来,道:“山野之人,懒散惯了,当不起世间功名。足下休要自误,还是五六日后来访范蠡吧!”  说完,他即上了牛背,骑牛去了。只听他歌道:  “洞庭兮木秋/  涔阳兮草衰/  去千里之家国/  作山野之布衣——”  歌声里,文种怅怅地站着,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失望。还是两个随从,实在忍不住:“大人,今天天色已晚,反正范先生也不在,不如我等先行回去,改天得了确切消息,再来不迟!”  “也只能如此了!”  文种闷闷不乐地答应了,一行人策马寻原路而回。暮色苍茫,很快,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  2  一晃过去了八九日。  这天,度量范蠡差不多也该外出回来,文种依旧穿戴整齐,手里提上两只野鸡,前往三户陇,再访范蠡。跟随的,也仍然是那两个随从。  提野鸡相访,这是古代士人之间互相尊重的礼节。人们以为,野鸡交接有时,分别后雌雄不再杂交,做朋友就应像野鸡一样重信守义。初次见面的人,都希望对方可以成为自己永远的朋友,借助野鸡来表示自己的一片诚心和热忱。  还是同上次一样的路径,只是刚下了一场雨,路面有些泥泞。经过上次遇到接舆的橘林,穿林而过,前面出现了一个山坡。坡前,文种停了下来,看那又斜又滑的山坡上,园圃环绕,或瓜,或菜蔬,一派绿油油挡不住的生机。一个简单的茅庐就搭在山坡脚下,几个妇女小孩,正弯了腰,在山坡里采集竹笋、蕨苔、地菜和野葱等物。  正是暮春时节,微风里,听小孩们唱着一曲清脆的歌谣,道:  “水肉花/  拌夏耙/  保佑癞子生头发——”  采着春天的野菜,还沐浴在暖熙的春风里,他们却已经在唱着夏天的梦想和生活了。  “多么悠闲、清静的生活,多么无忧无虑的童年……”文种负手微笑,打量着这一切。“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果然说得没有错。我这些年来,为了功名利禄,到处奔波,真可以说忘却本性,舍本逐末了!”  这么想着,缓缓上得山坡来,踱到茅庐的前面。搭眼一看,这茅庐的构建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了。八九条石相依,三五横木斜靠,树权为窗,圆石为门;整个茅庐就似一只大凤,展翅欲飞,返朴归真,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  文种从敞着的柴门,望进去,迎面只见一幅人物龙凤帛画,吸引了他。看那神妙的帛画上面,一条弯曲飞舞的龙,一只昂首翘翅的凤,正互相争斗。一个女人,双手托着龙凤,脚下是一片如新月样三角形的土地,这天上、人间和地下的衔接无隙无缝,令人惊叹,偏又用了红、绿和黄三色,互相交溶,更是鬼斧神工。这画如此和谐地,与这茅庐融为一体,源出自然,互相映衬,而又无从分割。没有一丝一毫人工雕琢的痕迹。  “踢嗒”——  文种正出神,忽听“踢嗒”脚步声响,一人从茅庐里踱步而出。  看这个人,约有五十多岁,穿一身的麻布短袍,长发乱舞,脸庞清矍,几绺长须,一派仙风道骨。文种想这才是了,忙迎上前去,长长一揖到地,施礼完毕,这才道:“范蠡兄在此,宛令文种有礼了。”  “不敢,不敢——”那人忙还礼,道,“我非范蠡,乃是他老师的一个朋友,闻道范蠡小友有《五十二病方》,特在此索来观研。足下请里面一叙。”  “原来,又不是范蠡——”  听说这人,不过是一个云游客,文种不免大失所望。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也可以从此人这里,得到教益。文种想着,嘱咐随从留在外面,自己就和他进去了。  两人进去,刚聊几句,便有八九个青年人前来求药。云游客也无暇应酬问种,只好捉了尺许长短的大毛笔,在一块大帛布上写道:“导引十节——虎游/蝉榭/尺蠖/园桷/蝗磔/爱据/瞻诸/兔鹜/青令/鱼嘬——”  “如此如此——”  写完,讲了内服外敷,煎汤喝下等,几种不同的方法。刚要歇息,又有几个老年人进来了,如此摩肩接踵,忙得云游客不亦乐乎。  “先生——”  文种见云游客好容易有了空闲,才恭敬请教道:“先生可知范蠡在何去处?我二次来访,还请先生据实相告,以解心头忧急。”  “这个么——”  云游客盯着他,微笑道:“我那范蠡小友无所不学,无所不通,他的《五十二病方》,我稍通六七,已可医百病,足下有何难言之隐,尽管说来,我给你开个处方,包你药到病除再无隐患。——又何必一定要等到他,才能药到病除?有什么心里话,但说无妨!”  “先生这是什么话?”  文种神态一变,正色道:“我身为宛令,有病如何会到这等地方?先生休要玩笑,我找范蠡,乃是请他出山,共谋天下霸业,欲建功立业耳!”  “阁下不肯承认有病,这就叫做讳医啊!”  云游客却不慌不忙,微笑道:“追名逐利,难道不正是世俗之人的大病吗?足下自身,已然大害,又何苦再拖累别人?”  一边说,只见他一边提笔,又龙飞风舞写了一个处方,道:“此方保治足下大病,不但救己,也可救人。至于足下,如果坚持非要找范蠡不可,三日之后,请到后面的期凤坡上去找,少陪了。哈哈——”  说完,他站起身来,竟然不理会文种的惊愕,大声笑着,旁若无人地去了。  “真隐士也!”  文种轻轻叹息着,聚精会神,去看手里的绢布,只见上面写道:“治气/致沫/智时/畜气/和沫/窍气/待赢/定顷——”,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当下,文种又返回府上,并无他话。  3  又过了三日。  这天,正是约定去见范蠡的日子,文种精心打扮了衣着,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连随从也从两个,增加到四个,一个捧了礼盒,一个提了两只野鸡,另外两个,带了布匹绢帛,黄白之物,再度去三户陇访贤。  一行数人,走到橘林边上的时候,正碰上接舆驾了车,带八九女子,出来郊游,一见文种,接舆便喊道:“范蠡今日正在府上,足下快快去罢!”  文种忙道:“先生为何不一起前往,共叙片刻?”他只是觉得,这人也是个贤才,一心要与他交个朋友,所以出言相邀。  “不——”  接舆的拒绝是意料中的,只见他摇头道:“我可不愿去费那份气力,得范蠡一人,天下可定,又哪儿有我的用武之地。不若快活山林,逍遥江湖——”  “快走嘛!”几个女子拉扯,接舆忙告辞文种,自去远了。  “真是人各有志啊!”  文种叹了口气,也不放在心上,众人都下了马,过橘林,踏田埂,穿村落,又在山坡处,遇到云游客。  “你来得正好——”  云游客见了文种,也招呼道:“我那范蠡小友正在家里,你快些前去,迟了就怕见不到他了。”  “阁下——”  文种正要与他讲两句,还没有来得及出言相邀,云游客已经掉头而去,根本不理会他。  “何山野之地,奇人如此之多也!”  文种摇了摇头,不敢耽误时间,一路径直上到期凤坡上面来。  这儿,才真正见了范蠡的落脚之处。倚靠斜斜的坡势,几根大梁撑起一线云天。重檐垂脊,顶脊上龙、凤、狮和麒麟,四大兽物全是火红的一片。棂栏上雕饰着花虫草鱼,古朴的石柱矗立,门外一字排开三个大鼎。里面可能是烧着一些杏树枝,轻烟袅袅。  “吓!”文种一见那鼎,吓了一跳。“这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要知道,在当时,鼎可是王权的象征。传国的宝器,并不是谁都可以弄几个的。  文种当然不会不知道楚庄王问鼎的故事——  当年,夏禹铸造九鼎,以定九州。周灭商,成王迁九鼎于洛邑。楚庄王伐陆浑之戎,陈兵于洛邑附近,周定王派人慰问,庄王的下人便劝道:“鼎之大小,似可问焉?”结果,一问之下,遭到训斥:“天命还没有改,周家的王室还没有灭亡,鼎的大小,又岂是可以随便问的?”  如今,虽说离楚庄王时又过去了一百年,鼎还是举足轻重的。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卿大夫五鼎,这还必须是在礼祭的时候才准使用。  现在,文种看到门口的这三个大鼎,又高又大,都随随便便放在那儿,能不吃惊?  “如此奇怪行事,一定有奇怪之人,也难怪当地人,都暗暗叫他‘范疯子’!”  这么想着,一行人拾级上来,绕过三个大鼎,进了大殿。只见大殿中有六七个人,近前的是六个乐首。两个女的蹲在前面唱歌,四个男的或坐在后面,或坐侧面,分别擂鼓、吹笙、操琴、击筑。令文种吃惊的是,这六个男女都半裸身子,仅用麻布遮在腰间。  “或许,这些就是蛮荒之野的越国人吧?”文种思忖着,不知该进该退。却见前面两女,见他进来,已起了身,边歌边舞,用不太准确的楚音哼道: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好被兮不訾垢耻/  心儿顽而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兮——”  她们楚越杂交的语言混在一处,再加上她们天生的山野之美,真有一种荡人魂魄的魅力。文种不敢多看,低了头,匆匆上前。  正面大墙的上,画的是朱红赤黄,多种颜色拼绘出来的一幅人皇九首图。这人皇九首怪兽,是楚人所崇拜的九头神鸟的始祖。龙的爪子,凤的翅膀,那脸却是人的模样,上面九个头颅。  在人皇九首下面,坐了一个人,一头蓬乱的头发,胡子根根直立,衣服脏乱不堪。他捧了一个大酒坛,正在饮酒。见文种等人进来,瞧都不瞧一眼。  “难道这位,就是范蠡先生——?”文种心里,吃惊非同小可。  “请问,阁下可是此间主人?”害怕再度扑空,紧张之下,他连声音都颤抖了。  “咕咚——”  那人却只是喝酒,根本不理会他。也或许没有听见。文种又问了一遍,那人却“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不一会儿,竟然呼噜大作,睡了过去。  “啊?是缩酒?”  文种心里一惊,老头饮酒的香味,是那么独特,引起了文种的注意。将酒在鼻子下面一闻,可不是么?正是楚国的地方一绝——缩酒。这种酒,用糯米酿制成后,不加蒸馏,掺入秋天的桂花,一遍又一遍使劲过滤。每过滤一遍,酒里便暗含了一份劲道,初喝没什么,一旦贪杯醉了,后劲之大,能令人几日几夜,都无法醒来。现在这位老者,显然便是酒醉过量,只怕在这里等下去,几天几夜,也不会等到他醒过来。  “真是奇怪?难道这个人,又不是范蠡?可是他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文种疑惑不解,问那几个女子,都是一口越语,根本不会楚国语言,无法沟通。  “唉——”  这下,文种可是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来到外面,正在郁闷,忽然只听得一阵读书声,从对岸传过来。抬眼忘去,才见那里,另外搭起了一座茅庐。朗朗的读书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范蠡先生该不会在那里——?”  文种又来了精神,迫不及待上前去,从窗子里一望,只见一个约有二十三四的年轻人,穿了素白如雪的长袍,长发到腰,背了手,正在屋内闭目诵课。  “嘘——”  文种止住几个随从,静立窗下,听年轻人诵道:“  反彼三山兮/  商岳嵯峨/  天降五老兮/  迎我来歌——”  晌午的阳光,暖意融融,静静地洒下来,照着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一草一木,都似乎透出某种神秘的气息。风儿轻拂,甲虫歌唱。蝴蝶和燕子在头顶上掠过,蜻蜓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鱼儿在河水中自由自在地畅游。一切都不可言说,预示着某种东西。  从窗户里面望进去,文种看到,屋内的摆设简朴而寓意深远。东面的墙上,是一幅《九鼎山河图》,图上除了淡淡的黑白两色,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黑的是九个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鼎,白是凹凸不平的群山,弯弯曲曲的河流,若隐若现,虽是简单的几笔线条勾勒,天下七十二诸侯国,却已尽括在这里边了。对面墙上,是一幅《八音图》,也是极为淡化的黑白两种颜色,勾画着八件简陋的乐器,当中一个圆弧,描着山川河流的走势。中间正面的墙上,挂着一柄长长的青铜剑,剑鞘似为树皮所制,有种淡色的树纹。窗子下面,摆放着一柄古琴,也是古色古香,一看颜色就知道不是凡品。剑、琴、乐、地理、山河,此间主人的胸怀天下,吞吐宇宙天地之志,不用言说,只在这一浏览之间,已经完全地展示了出来。  文种被深深地折服了。  4  这时,屋内的年轻人正好摇头晃脑,诵完了一课,文种趁机,来到门外,咳嗽一声。  “请问,可是范蠡先生在内诵读?文种冒昧来访,久候多时矣!”  “哦?”  屋子里,那人颇感意外,推门出来,一见文种,不由肃然道:“原来贵客来临,怪不得一大早喜鹊呱噪,灯花闪烁跳跃。快请!”  “贵客不敢当——”  文种将范蠡上下一打量,只见他神态潇洒,面目英俊,一双眸子,尤其炯炯有神,和此前接舆、云游客等一众出世之士,大大不同。除了面色稍微显得苍白一些,不过却非病态,而是因为久在屋中读书,不曾出来接受太阳光照射的缘故。  “范蠡兄,文种久慕大名,恨前两次缘悭一面,今日得见,三生有幸,请受我一拜——”  文种阅人,可谓老矣,一只相见之下,已经有将范蠡,引为知己之感,所谓同气连枝,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只匆匆一瞥,已经认定,他就是自己所要寻找的人。因此,这才心甘情愿,不吝大礼参拜。  “文种兄快请起来,折杀小弟了——”范蠡微微感觉意外,不过他本是个不拘小节之人,生性洒脱,不着形迹,虽然文种是一县之令,他也只是兄弟相称,还了一礼,客气地道:“文种兄万勿多礼,里面请——”  两个人进屋,文种首先命随从,将礼盒、野鸡,布帛,金银,都一古脑送进来。范蠡坚辞不受:“无功不受禄,再说,小弟山野之人,要这些世俗之物,无甚大用,倒是这野味难得,正好烹来下酒——”  于是,吩咐将野鸡拿去溪流中宰杀,去火上烹了。文种又执意要将其他礼物,送给范蠡。范蠡想了想:“也罢,不如借花献佛,正好老师也要离开此地,回卫国濮上去。这些东西,就权当我孝敬老师的盘缠好了。”  “尊师何在?”一听范蠡的老师,也在此间,文种连忙站起来,“既然来到,总不能不去拜访尊师。贤弟放心,今日来得匆忙,来日一定专门备一份厚礼,送给尊师,以资行旅。”  “文种兄刚才由山前经过,没有见到么?”范蠡也觉得奇怪,“我刚刚读书的时候,还分明听到丝竹叮咚,那是我老师,刚刚制造出来的新曲,叫做《霓裳》——”  “怎么?……”  他的话音刚落,文种已经惊诧得差点没有跳起来。“那位……老……老者,就是尊师?……失礼,失礼,我还以为他是一个……一个……”  “一个什么?”范蠡淡淡一笑,“疯子?酒鬼?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听他这么说自己的老师,连文种也觉得骇然,心想:“这才叫做有其师必有其徒,怪不得人们都叫他做‘范疯子’,一个老疯子,一个小疯子……这一趟,倒也大大地开了眼界……”  “文种兄想必还未听说,我老师大名?”正在惊诧莫名,范蠡却早换了一副严肃的脸容,道,“老师姓辛,名研,字文子。本是晋国王族之后,只因为避隐祸患,逃难在外,周游列国……”  “原来是尊师是晋国王室,出身高贵,身份显赫,怪不得气度不凡——”  文种这才恍然大悟,不过,立即又生出来新的疑问。“既是王室,又如何到了楚国,竟然流落此处,做了贤弟的老师呢?”  “文种兄有所不知——”   范蠡提起老师,刚才还嬉笑着,这时候却无限神往,说道,“我这位老师,博学强记,满腹经纶,一个最大的长处,就是智慧过人,善于出谋划策,通晓富民、强国之道。当今世上,兵法之学,要推崇吴国的孙武子;政治伦理,要推崇鲁国的圣人孔丘;道德玄妙之学,要以大周的老子为第一;其他杂学百家,自然应当算鬼谷子王平为首。可是,说到经济之学,济世安民,我以为除了我老师辛文子,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比得上。”  “哦?”文种听了,脸上虽然没有太多表示,不过语气之间,似乎大不相信。于是,范蠡起身,抱过来一堆书简。“这是我老师青年时候,游历天下,多经考察留心,后来在濮上隐居,花了十年时间,完成的《万物录》,文种兄请稍微过目,便知一二。”  “《万物录》?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文种也算博学之士,接过来,翻开其中几篇,只见上面所写,都是各国气候、地理,出土的特产,如山西多盛产玉石、竹木、煤、等;山东多生产鱼、盐、漆、丝等,江南出姜、桂、金、丹沙、珠玑……如此一篇篇,一卷卷,学问浩荡如大海,无际无涯。  “佩服!”  口上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有些疑惑。“不过,这些似乎都跟商业有关,而似乎跟治理国家,关系不大,不知道贤弟以为如何?”  “文种兄此言差——”范蠡正色道,“兄长所言,治理家国天下,所依靠的是什么?仅仅是霸王之术么?非也。国家的根本,还是商业。人生于世,非财无以资身。同样道理,家国天下,非财不足以称雄图霸。财者为何?为养命之源,立身之本,一切的事业,都要从这上面经营开去,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不懂‘计算’,不知利害,而妄谈什么征战天下,争一时短长,岂非空中楼阁,自己失败不说,还徒惹天下人笑话!这样的做法,岂非也太过荒唐?文种兄也是智慧之士,请问秦穆、齐桓、楚庄、晋文,所以图霸,所倚仗这为何?仅仅是因为他们有了百里奚、管仲、鲍叔牙这样的贤慧之士吗?非也!须知秦国所仗,乃是地利。西征诸戎,开疆拓土,沃野千里;齐国靠的是什么?地近海滨,以盐、渔经营,而获暴利,我有他无,因此才能九合诸侯,雄视天下。晋国、楚国不也是充分利用了自己国家的资源,首先发展了财力,才有了足够的支撑吗?兄以为楚庄何以三年不飞,其志不在天下哉?盖以为休养生息,以聚财耳!……”  “佩服,佩服,这才叫做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文种听了,直如醍醐灌顶。自己从来都没有想明白的东西,经过范蠡这么一解释,其中的道理,竟然实在是再简单、平易不过。  然而,他也知道,越是简单的东西,越蕴涵着复杂的道理,没有过人的智慧,根本不能发现。因此,他也不由地对范蠡的老师辛文子,平添了几分敬意:“尊师大才,今日方得窥一二门径。只是不知道以尊师之能,为什么不被君王重视?未能施之国家,舒展抱负!”  “唉——”  范蠡听他着一问,本来神情飞扬,一下落寞了许多。“在这个世界上,聪明者少,而昏庸者多。我老师也是高处不胜寒啊!本来他的大名,已经传于列国。咱们国家的大王,听说了他的大名,就派人去将他请了来,请教治国之道,我老师说:‘用高尚的道德纠正低下的邪恶,就能使国家安宁。要使人人都注意道德修养,使天下安定,关键在于君主一人。君主对百姓恩德深厚,国家就会兴旺,暴虐积怨,国家就要灭亡。唐尧、虞舜以仁德治天下,百姓拥戴,国家昌盛;夏桀、商纣虐待百姓,众叛亲离,国破家亡。’这些话,本来只不过用来试探大王,并没有实际用处。而大王果然也没有察觉,还以为我老师语含讽刺,——大王是怎样的一个人,文种兄想必比我更加清楚,——因此,竟然不能用,我老师失望之下,也只好暂时栖身山野,整日里以酒解闷,如此而已。他的情形,文种兄也看到了。我这个做学生的,又能说什么?”  “贤者多难,而小人得志,我们的国家,难道就没有重新强大起来的那一天吗?”文种叹了一口气,“为什么现在有志向的人,想做点事情这么难?”  “不然——” 范蠡倒是很看得开,说道,“这就像财与利的关系。何为财?人所共爱也。何为利?起于众所争也。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任何道理可讲。适应这个环境,就可以成功;不适应这个环境,就要被淘汰。共争共爱,才有共同生存。那么,聪明的人应该如何去做呢?就要遵循一定的道。在一个追逐利益的环境里,谋取利益的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这些人,不用说都是小人;那么,依赖道义,而去追逐成功的人,就是智者了。世所罕有,在以稀为贵的地方,这样的人显得格外可贵。惟其可贵,才能自身存在的价值。文种兄,你不以为,你和我,还有我的老师,都是这样的智者么?”  “我本来以为,自己也算个聪明人,可是到了贤弟这里,才知道自己不过一块木头,不,只怕连一块普通的木头也算不上,只能算一块朽木——”文种倒不是谦虚,而是因为听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知识,如同见到了一个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的奇异世界,相比较而言,自己从前所学,实在不值一提。  “文种兄也太客气了——”   范蠡说到这里,正好,童子已经将雁烹好,于是打了酒,两人一边吃肉、喝酒,一边继续交谈。  “贤弟——”  文种诚恳地望着范蠡,直截了当地问:“你的学问,我已经略知一二。他日自当细细请教。今日只请谈论一事:当今天下,诸雄并举,烽火四起,正是丈夫出世,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然而,良禽择木而栖,虽然群雄纷起,真正值得投靠的,却不过几个人,能够真正做出一番大事情来的,只怕更少。不知范兄将何以教我?”  “这个么——”  范蠡悠闲地喝了一口酒,看了他一眼,道:“文种兄好大志向。可是,我却和你不同,我倒以为,闲居山野,师法自然,逍遥自在,寄情山水,与草木同朽,来于自然,复归自然,不问冬夏春秋,又何必去管人间短长?什么英雄之志,什么霸王之道?什么秦穆、齐桓、晋文,王霸雄图,到头来不都是一个土馒头!”  “贤弟差矣——”  文种却不同意。“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能建功立业,不能济世安民,就是苟苟蝇蝇,活到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倘若都如同草木腐朽,一岁一枯荣,死生往复,机械循环,我等又为什么要来这世界上走一遭?这世界也岂非太过冷清,太过无情无义!”  “那却不然,文种兄又不是草木,焉知道它们就无情去义?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范蠡笑了笑道,“天地化生万物,非独寄情于人,一花一草,一虫一兽,皆有生命。生命就是生命,精彩与否,都只是别人眼中的不同颜色。人心简单,生命就简单;人心复杂,生命就复杂。其实生命并不一定非要有什么意义,生也是死,死也是生,生生死死,又何必非要去问为什么?”  “这我就不懂了——”文种摇了摇头,“如果说生命本无所谓,有意义与否,那么,贤弟饱读经书文章,兼通百家,又跟随尊师,学了这么多富国、安民的大道理,大学问,那是为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名’‘利’二字么?”  “所谓名利,不过都是过眼烟云——” 范蠡笑得更加开心了,“所谓这些学问,在普通人看来,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惊天动地,可是,在我眼中,不过可有可无,所以花费许多时间,不过聊以消遣,自娱而已,当不得真,也不见得如同文种兄所说,真有什么大用。你不是也看到了,我老师尚且如此,不能得志,何况于我?腐朽与神奇,全在人心,有时候只在一个机会,一个念头的差别。说到学问,我倒以为,如同文种兄真想听,我倒正有一门学问,可以与兄切磋——”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颇为神秘地,看了一眼文种。  “哦?”见他这么郑重其事,文种也来了兴趣,问道,“那是什么?”  “就是钓鱼学。” 范蠡很是有些得意,笑道:“这门学问,就是我闲来无事,在山中垂钓,偶然悟出来的道理。不敢说包罗万象,至少当今世上,能够精通此学者,不过范蠡一人而已。”  “钓鱼学?”文种听了,哭笑不得,但又不能拂他兴趣,只好道:“愿聆高论!在下洗耳恭听就是!”  “正要请文种兄指教——”  范蠡将身子坐直了一些,一本正经地道:“在我看来,看天下钓者,纷纷繁繁,可谓多矣!不过大致分来,却又不过三个等级:初钓者为利,不计手段,在乎鱼之大小,数之多寡,这种人勉强可称为钓工,乃碌碌风尘中人,不足为论;其次为善钓者,讲究的是钩法、钓技,熟能生巧,巧中求奇,沉缅其道,无法自拔;不问所钓大小,不求多寡,有可,无也可,这种人已初窥堂奥。至于真正钓中高才——”  “这倒有些意思——”文种不亏才能之士,已经悟出了几分禅机,就在这时插话道,“听我也来讲一下试试,看能否猜中。当年渭水河上,直钩三尺,钓无饵之鱼的姜老太公,一钩钓出大周数百年基业,浩浩荡荡,青史留名,彪柄千秋,当然便是此中高才了?”  “文种兄为何总看不破这一个‘名’字?”谁知道,范蠡摇了摇头,叹息道,“以姜太公之钓,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名利两字耳!如此借钓者而取名誉,又岂能入高境界?不足与论。我所言高者,不讲钓之技巧,不问秋雨冬霜,全凭感觉,一杆钓尽人间冷暖,一钩钓尽山中日月,所钓之鱼,似鱼非鱼,无古无今,无鱼无我,一念便是永恒,一生不过弹指,其生命也悟道如此,又何必入碌碌红尘,再寻无谓烦恼?”  “什么?”  文种这下子真是糊涂了,范蠡的话是真是假?他究竟在说什么?是在教导自己么?那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愚兄可实在不明白了——”他皱眉想了半晌,摇了摇头,又看着范蠡,诚恳地道:“还请贤弟,说得更加明白一些。这钓渔的学问,究竟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无用之用,是为大用。” 范蠡解释道,“譬如这酒杯——”  他将手里的杯子举起来,说道:“现在里面盛满了酒,就没有什么用处了?而它之所以作为一个酒杯,有存在和利用的价值,就在于它中间是空的,因此才能盛酒;如果不是空的,而是满的,那就毫无用处,至少不会被我们现在用来盛酒。”  “这……”文种还是不明白,疑惑地问道,“这个建功立业,纵横天下,又有什么关系?便如贤弟,如此弃大才而不用,纵然有经天纬地,倒转乾坤之能,岂非也是白白闲置,浪费无用?”  “文种兄太抬举我了——”范蠡不慌不忙,一口干了杯中酒,说道:“我其实只是想告诉文种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某一个人的,如果只凭你我之力,就是有心经营,也未必能够如愿。要想做大事情,就必须真正借助天下人的力量,汇聚涓涓小溪,方能成就大海。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只要善于观察,思考,想清楚了,分析清楚其中的利害得失,就一定可以事半功倍。而要想识见高于众人之上,就一定要往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去探索。惟其了解自己,才能了解别人。我这么说,文种兄总应该听明白了吧?”  “这个道理,我多少也想过,可是总没有贤弟想得这么深远——”文种多少总算听出了一点端倪。“那么,贤弟有什么打算?莫非贤弟真的以为,在现在这个时代,霸王之学,已经行不通了么?”  “非也!”范蠡道:“想那霸王之道,是为一夕得成,扬名四海,功成天下。其道精髓,在于伺机而动,辅一代名主,成百年相业。以兄之才,虽只一人,也足以俾睨天下。只是,当今之世,风雨飘摇,烽火四起,万众待哺,倘兄出仕,一定是坚兵、利甲、锐师,征战杀伐,百姓难免又遭刀兵之灾,安居乐业,都成画饼。为一人之利,而陷天下于动荡战乱之中,此心所不忍也!”  “贤弟一片苦心,我已知晓,可是——”文种反驳道,“你我不出,天下就并不一定太平得了。正所谓几人称霸,几人称王。你我不行霸王之学,他人未必不用此道。人心不足,追求功名利禄,标名青史,在普通人看来,岂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贤弟以为在这里隐而不仕,独善其身,就可以拯救天下苍生么?我倒以为,不如出山入世,以贤弟的大才,一定可以气吞山河,纵横四海,只有以战止战,天下一统,才能制止战乱和杀伐,百姓也真正才能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难道贤弟就忍心为了避免一时之乱,而陷百姓于永久兵荒马乱之中?”  “这——”  眼见这一番话,似乎说得范蠡,有些心动,文种于是趁机滔滔不绝地,又讲下去:“当今天下,齐、楚争霸,征战不休,战争连绵,灾祸不断;天子名存实亡,鲁、卫、燕、赵,有心无力;吴国有孙武、伍子胥扶助,成为新霸。然而,吴王阖闾,年迈、老病,只怕已经撑不了多久。放眼列国,实在没有像样人才,可以完成匡扶周室,恢复天下于一统的大业。因此,愚兄不才,恳请贤弟:你我兄弟,一起下山,并肩携手,放手一搏。不为功名,不为浮尘烟云,只求展不世奇才,拯天下众生,如何?”  “文种兄——”  范蠡还要说什么,文种已经站起来,“扑通”给范蠡跪下,泪水汹涌,放声哭道:“贤弟,愚兄这是在为天下众生请命啊!只要你答应出山,咱们联手共闯一片天地,佐一代名主,成百年基业,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等功成身退,再回来这三户陇,论道养生不晚。如果贤弟不答应,愚兄就长跪于此,再不起来了——”  “唉……好吧……”  见文种如此苦苦相邀,范蠡叹了口气。毕竟是盛情难却啊!看来,自己不走一遭,不去滚滚红尘里,与天下英雄一论短长,都不可能了。也罢,有这个机会,也未必不是好事。俗话说,大隐在朝,小隐在山林,也罢,自己就做一番廊庙大隐,下山折腾一阵子罢。他这么想着,也连忙起身,过去在文种的对面跪下来,还礼道:“既然文种兄如此看得起在下,小弟也不敢不从命。只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不能如兄所愿,为天下百姓,真正做一点事情,小弟也不敢保证!万一到时候……”  “只要你我兄弟,奋斗过,全心全意付出过,还有什么万一不万一的,成功与否,且由他去——”文种大喜,拉住他的手,似乎害怕他突然反悔,改变主意,大声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下山去吧!”        二 上天赐给越国,一个称霸的机会  1  范蠡的老师辛文子,已经启程动身,回濮上去了。范蠡在老师走后第二天,也离开了。三户陇人去巢空,只剩下几间茅屋,数丛荒草,还在风中寂寞地摇曳着,静静地等候主人,不知道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衣锦还乡,轰轰烈烈地归来。  文种那日,从三户陇回到宛城令府,也没有闲着,立刻做了安排:爹娘妻儿,都送去家乡故里安顿好,交给族人照顾。衙门中的事务,也都处理了。县令大印,用丝绸包好,摆在堂中。只等范蠡到来,二人便联袂动身,一起远走高飞,天涯海角,建功立业。  几日后。  吴国。姑苏。  一路上,文种和范蠡,这两个楚国的汉子,可真算是开了眼界。  吴国境内,到处都是湖泊河流,密密麻麻的桑田稻畦,一片又一片全是盛开的杏花。这些天来,连绵的阴雨不断,也没有山路山坡,二人行则乘船,食则鱼米,给他们印象最深的,还是安居乐业的农人们,飘绕不散的歌声。田头里,江船上,一群群赤脚裸臂,挎着篮子的姑娘,冰肌如雪;一队队光背袒胸,肌肉块块凸起的青年小伙,壮实如山,不管男女,都放开亮丽的嗓子唱个不停。听那清脆圆润的吴语,如一线云在天上飘,文种和范蠡都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姑苏城到了。  姑苏城,就是当年吴王阖闾刚即位时,决心富国强兵,听从伍子胥“先立城郭,设守备”的建议,精心修建而成的。姑苏城分大小两城,外面有长长的城郭相围,城池又宽又深,有水门和陆门各八座。城池外面的护城河与郊外的河湖港汊相通,运粮经商的船只,都由此出入城里城外。  文种和范蠡,上了岸,进得城来,只觉满眼的繁华景象,一人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用。只见楚国编制的藤器,秦国贩来的马匹,晋国的漆具,宋国产的各式各样的竹器,还有吴国人自制的手工艺品等等,百货杂陈。几步一处的客店,酒馆,卖茶、卖盐、贩丝、贩粮的,无不尽有。似乎永无间歇的喧哗和如江水奔腾汹涌的骚动,洋溢在街巷的每个角落。  “怪不得——”文种在心里暗暗道,“范蠡兄说天下王气,尽在吴地。这里的气象,果然和楚地不同。”  原来,当日范蠡下山,首先和文种商量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二人要到什么地方去。  “贤弟有什么打算?”文种对于范蠡,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论识见,还是智慧,虽然比自己年轻,却各方面都高自己一倍不止。因此,他只是诚恳地道:“现在,你我兄弟,休戚与共,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兄可知道天下王气,现在何处?”范蠡显然也早胸有成竹,问道。不等文种回答,又自己回答道:“三王,是三皇的余泽;五霸,是五帝的延续。天运这东西,以一千年为一个循环往复的周期。王气不是虚幻的东西,所从何来,所从地出,是为地户。皇帝发现了王气,并且发现以辰土,可以攻破巳火,由此建立了王业。现在,地户出现在吴地,霸王之气,也出现在那里。这就是伍子胥、孙武子,为什么纷纷要投奔吴国的原因。我们要想成就大事,一定要先去吴国看一看。”  听他这么一说,文种只有佩服的份儿,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于是,两人就离开楚国,跋山涉水,来到了吴国。  人既不熟,地亦生疏,不过没有关系,二人反正有的是时间,首先找了一个地方,住了下来。  这是远离街道的一处客舍,比较清静,也还便宜。文种和范蠡听人说,吴王阖闾过几天要出来上街巡游,便抱定主意,先看看那个吴王阖闾什么模样,究竟是老得不中用,还是虎老雄风在,余勇可嘉。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和判断后,再去再去投奔不迟。  2  过三五日。  这天,一大早,就听外面,喧哗不绝,似乎一队的人马,在不断经过,又有人在嘱咐什么,告诉人们注意什么事情。到了辰时,却突然一下都安静了下来,不但没有了人声,连马嘶、狗叫,也没有了一声。  “看来,吴王就要出来了——”  文种和范蠡,早早在客店二楼临街一面的窗口,订下来一个位子。现在,感觉到气氛非同寻常,两人也连忙来到这里,站在窗子后面,小心地向下面张望。  “咚咚——”  “嗒嗒——”  一阵鼓乐过后,街道那边,走过来大队人马,一连过去了数队,后面在一排甲兵的拥护下,吴王阖闾和王妃的步辇,终于出现了,缓缓向这边行来。那步辇当时盛行于贵族诸侯间,并非新鲜,但阖闾的这步辇却不一样。气派是不用说了,又方又宽的红漆底座,外表镶着银色的叶子,龙凤图案,四面绘着飘绕的云雾;四个角上嵌着四个龙头,龙口里面含着香囊。车顶的中央,是银莲花坐龙,以红绫铺成里子。远看去,车内的中间铺着红褥,红褥的上面是御座,扶几,香炉,车内还摆设圆镜,银丝的香囊,银饰的勾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最引人注目的,也是最为独特的地方,是在车上的四个角上,分别站立着四个身材高大,铜衣铜甲,脸上戴着青铜面具,手持明晃晃青铜长剑的武士。这剑可不是装饰,而是真正在战场上,可以临阵杀敌的兵器。阖闾的王位,本来就是靠伍子洫推荐的专诸,用鱼肠剑刺杀王僚得来的。他的手下,不但有专诸、要离这样,一大批视死如归的剑士,而且更有干将、莫邪等这样的铸剑名匠。也正是倚仗了兵器的锋利,所向披靡,吴国才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令敌人闻风丧胆。  不过,那是在战场上;而现在是在自己的国内,不过一次寻常的出行,却如此戒备森严,又炫耀、警示一般将剑亮在外面,这似乎暗示着阖闾对百姓的极大不信任,也说明国内,蕴涵着深不可测的巨大危机。  “看来,咱们是来错地方了——”虽然无法看清阖闾的面目相貌,不过,仅仅从这个排场上,范蠡已经心里生出反感。  “何以见得?”文种一时还没有领会他在说什么,疑惑地问道。   “兄长难道没有听说过么?圣人治国,示之以德,诱之以善,因此国家才能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而相反,只有暴虐、昏庸的国君,像宋襄公那样,才会盲目地夸耀武力,最终也只能导致国家的衰败和灭亡。现在,你看这个情势,对自己的子民,尚且如此提防,则吴王之多疑,可以想象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和这样的君主在一起,我们又如何能够尽情舒展,实现价值?”  范蠡说着,一边看吴王的车子,渐渐远去,不由叹了一口气。  “那怎么办?”文种一听,不免有些着急。“既然来了,总要试一试?说不定见了面,贤弟就会发现,吴王并不是那样的人。还有,贤弟不是说,王气就在这里么?不在这里求仕,我们去什么地方?”  “噓——”  范蠡止住了他,看了看左右,又小声对文种说道:“人多耳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喧哗。楼下涌上来八九个人,一个个都是文人模样,气度不凡。其中尤其有一人,紫袍蓝巾,富贵落拓,几个人都围着他,大声寒喧。  “抱柳兄,好久未见,近日又听闻在鲁侯前授了上卿,真谓英雄得志了。却不知道如何忙里偷闲,又回到这里来?莫非思乡心切?”  “哪里——”  一边落了座,被叫做抱柳的先生,一边淡淡地道:“鲁侯识才亦能用才,却难任才。我呀,是卸官挂印,回来求功名来了。”  “卸官挂印?”众皆惊愕,似乎不敢相信,继而又啧叹称赞:“也只有抱柳兄,才有如此魄力!”  又有数人道:“抱柳兄有济世之志,治世之才,何不去投太宰伯嚭公?他广纳贤士,最能容人,必重用兄。”众皆称是。  “尔等差矣——”  抱柳闻言,变色恼道:“伯嚭为人,我早有耳闻,容人识才,却如何能与鲁侯相比?伯嚭之流,不过爱才识才,人皆能之;鲁侯燕公,识才用才,自是高了一筹;用才任才,是为贤主,吴有阖闾,秦有穆公,这又高了一筹;任才尽才,又高一筹,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深谙霸王之道。尽才能善始终,则只有尧、舜、禹三代圣主能为了。……尔等皆庸碌之辈,不足与论!”  一众人如痴如醉,听他谈论半晌,这边,范蠡和文种,听了片刻,再无新意,也就离开,自回了房间。  “兄长刚才也听那位先生说了吧,伯嚭广招贤才,却不过无能之辈,能容人而不能用,而遑论其他了——”  回房间后,范蠡正色对文种说道:“眼下之势,伯嚭家资殷盛,与伍子胥、孙武子势成水火。孙武子生性淡泊,与世无争,倒也罢了。那伍子胥却嫉恶如仇,又挟功自傲,处处与伯嚭一争短长。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吴王又年纪已高,不可节制。我估计,吴国不可能再有什么大的发展了。当今之计,莫如咱们作速离开,另投他国,也省得在这里无谓耽误时间。”  “贤弟所言甚是有理,可是,到什么地方去呢?”文种茫然道,“贤弟不是也说过么?天运千年为一个周期,王气之出,也是百年不遇——”  “王气是在此地不假,不过,单靠王气,也并不足以,成就霸业。有王气,还需要有人才。尤其为人主者,一定要有过人之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虽然现在王气在吴,可是,吴、越两地,同气共俗,王气相连。我等兄弟,不妨向越一行,去见识一下,那允常是何等人物,如何?”范蠡道。  “好。”  文种高兴地答应了。  3  离吴国,入越国,两个人这才又发现了越国和吴国的不同。吴国到处都是湖河溪流,以舟代步;越国境内,却多为山地丘陵,人们住在山中,开辟出一片一片的梯田,耕种过活。茶林连绵不断,弯曲迂回,一条条从山里流淌下来的飞瀑,汇成溪流,水质是那么地清纯,低下头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中倒映的面孔。掬一捧喝在口里,那么地甘甜可口,入嗓生津。越国人又喜欢山猎,常追逐飞禽走兽,作为家中肉食。因此民风也就颇为强悍。这种风俗,倒是与楚国境内,多有相似的地方。所以,文种和范蠡,一到这里,便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但就在他们贪恋这里的山光水色的时候,他们也听说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越王允常,因为得了一场重病,刚刚去世了,新继位的是允常的儿子,叫做勾践。  还不止如此,允常去世的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吴国。吴王阖闾,因为在自己与楚国交战的时候,曾经遭受越国的偷袭,而怀恨在心,一听说越国新丧,欺负新君年轻,立即决定:出兵伐越,以报前仇!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劝阻,伍子胥就认为:“越虽然有袭吴之罪,然新有丧,伐之不祥!”阖闾不听,于是亲自率领吴国的军队,引伯嚭、王孙骆、专毅等人,浩浩荡荡,踏进越国境内。勾践也不敢大意,同样亲自督战,起倾国之兵,前来迎战。双方屯兵相向,战事一触即发。  偏这时,文种和范蠡二人,却在越国的山林里迷了路,东游西荡走不出去。有次,两人曾见一只神物,白天遇见时是鸟的模样,夜晚听到它的呜叫也是鸟的声音,但这鸟却又能化成人的形状,长三四尺,在山谷里来回地奔跑。二人深以为异;打听到这个地方,名叫檇李,原来正是两国军队,准备交战的地方。  “咱们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吧——”眼见路上不断遇到举家逃避的百姓,文种忧心忡忡地对范蠡道:“刀兵无眼,一旦开始战争,玉石俱焚,你我兄弟,可不要不明不白,在这里送了性命。”  “不然——”范蠡却道,“我正要观察两军的交战情形,也好借此了解,双方国家的兵力与战斗力量,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好吧!”文种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下来,两人躲在暗中,偷偷摸摸,观看双方交战。  这日里,双方列阵,展开厮杀。勾践年轻气盛,见吴军阵上队伍十分齐整,戈戟林立,便对大将诸稽郢说:“吴军的锐气太盛,不可以轻敌,必须用计打乱他们的阵脚,你且上前,如此如此,敌军必乱。”  “是!”  诸稽郢领了计,命大夫畴无余、胥犴带敢死的越兵,左边五百人,各持长枪,右边五百人,各持长戟,一齐喊着叫着,杀奔吴军的阵营。  “哼,勾践小儿,胆敢如此蔑视寡人!”  吴王阖闾,那是久经沙场的,一生差不多都在战阵里度过,又曾见孙武数次用兵,是以并不慌乱,也不理会越军的这些招数,只是命令弓箭手一齐放箭,稳住阵脚。越军无可奈何。  “怎么办?”  一连三日,双方互相攻守,各有胜负。眼见吴军后援,源源不断地到来。而越国这边,国中已经没有可征之兵,情势危急,再等下去,只用坐以待毙而已。  “不管什么人,能出奇计破吴者,授以高官,千金之赏!”勾践传令道。  “大王——”  很快,大夫诸稽郢带来一个汉子,道:“这位先生,自称姓文名种,现有妙计,可以破吴!”  “哦?”勾践大喜,亲自将文种请到自己的帐篷里,恭恭敬敬地请教道:“先生有何妙计?”  “如此如此——”  原来,几日来,连续在山头观战的范蠡,早有破敌之计。他唤过文种附耳授计,文种立即飞马下山,直奔越军大营,来见勾践。  “大王军中,可有罪人?”文种也是既来之,则安之,硬着头皮道,“如此这般,可以破吴!”讲了一战破敌的计策;又向越王要了五百兵马,出营而去,另设埋伏。  “果然好计!”  那勾践原是个明白人,立刻命令把随军所有犯了死罪的犯人带过来,答应抚恤他们的家人,免除他们牵连的朋友子女的罪过。这三四百人,怀着感恩的心情,和为国效力的喜悦,都光了膀子,提剑一齐到了吴军阵前。  “大王,奇怪——”  吴军中,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势,早有人报告大王阖闾,“越军不知道在耍什么花样?”  “休要理会!”阖闾出来,在军中见了,也很不理解,便命令一众弓箭手不要放箭,看这些人到底能弄出些什么名堂。“只等接近,便即放箭!休要乱了阵脚!”  “是!”  众人答应,又紧急调了弓箭手来。然而,却见对方阵上,那三四百人在阵前站好了,并不逼近。  “请吴国大王听真——”  为首的一个囚徒,声若洪钟,大声喊道:“臣主越王,不自量力,冒犯上国,以至于有今日兵祸。我等受越王之恩,无以为报。不敢自惜生命,愿以死代越王之罪!请吴国大王看好了——”  “嚓——”  话音刚落,只见他一剑挥下去,便砍下了自己的头颅,鲜血洒满一地。  “我等亦甘愿就死!”  其余的人也纷纷挥起剑来,一个个毫不犹豫,自杀身亡。鲜血如同河流,血腥的味道,在空中随风飘过来,吴兵都看愣了,连鼻子都忘记了掩住。  “究竟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要知道,这可是两军阵前从未见过的,越国是发了疯,还是人太多了?  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忽听一阵鼓响,惊天动地,“杀啊——”  尘土四起,旌旗铺天盖地一样地招展着,掩盖过来。只见越军的畴无余、灵姑浮、胥犴,各自率领精锐部队,如狼似虎杀奔过来。后面越王勾践驱动大军,汇合诸稽郢,也一并杀至。  吴军阵前,弓箭手都手脚发软,不能射住阵脚,瞬间被淹没在人海里。吴王阖闾,也没有准备,来不及指挥,只好匆忙下令:“快撤!”  “啊呀——”  正在匆忙逃跑间,迎面撞到大将灵姑浮,被一刀砍来,右足断了一个指头,一只鞋也掉了。  “大王莫慌——”  多亏这时专毅兵到,一阵砍杀,保护阖闾杀开血路逃去。越军大获全胜,追杀半个时辰,即收兵回营。  “疼……疼死我了——”  吴王阖闾,毕竟年纪大了,又流了这半天血,跑了一会儿,不觉昏头转向。看身后,追随者不过一千五六百人,正伤心,忽听“咚”一声炮响,又有一支队伍从山谷里杀出,大吼:“文种在此!”  “冲过去!”  阖间无心恋战,命大将专毅和伯嚭双战文种,他则乘机夺路,逃遁亡命。  再看身后,只有随从八九百人,头又晕眩;正在喘息,猛听“咚”又是一声炮响,又有一支队伍从夹道里斜冲而出,为首大将吼道:“范蠡在此!”  “天亡我也——”  阖闾肝胆皆碎。多亏王孙骆死拼范蠡,杀出路来,护了阖闾过去。  终于,又走了不及三五里,阖闾再也支持不住,大叫数声:“天乎?人乎?命乎?”  “扑通——”,一声响,跌在马下,挣扎了几下,等众人救起来,早已一命呜呼,没有气息了。  于是,伯嚭、专毅和王孙骆,只好收拾了残兵败将,扶吴王尸体返回姑苏。阖闾的太孙夫差借了这个机会,寻到伍子胥共同计谋,几天后便冠袍顶冕,自立为吴国的新君。这一年,正是周敬王二十四年。  4  越国的都城会稽,本来是在会稽山的腹地内,勾践这次打完仗回来,文种立刻又献上了范蠡的计议,在城北的开阔地带,利用八个弧丘,建成一座周二三里的城邑,设陆门四处,水门一处。附近又筑一个大城,与会稽山内的故都相连,又设陆门三处,水门一处。一个多月,越国已呈现一派生机蓬勃的气象,文武百官大会朝廷,文种和范蠡才第一次被邀上殿堂。  打了胜仗,勾践总要忙着分封诸将。借这个空闲的机会,范蠡仔细端详上朝的八九十个文武官员。或老,或少,或者意气骄横,或者神态猥琐的,仅一扫视,范蠡的内心已是大失所望:“这样一群无用之辈,聚在一处,能成什么样的气候?”  “啊?”  再看勾践的相貌,却是当真让范蠡大吃了一惊。又粗又浓密的眉毛,一双三角眼,半环形的双耳,高高钩状的鼻子,戴着用红羽毛织成的王冠。神态之间,看起来似乎愚蠢无能,然而目光里,偶尔闪过一抹精芒,显见此人大智若愚,不是等闲凡夫俗子。  “果然——”范蠡看罢多时,心里暗暗道,“王气所在,越吴均占。吴王已死,霸业便只落在这个人手里。不过,虽然天命所归,然而观这个人,心浮气躁,眉目间有骄傲和暴戾之色,不经磨难,终究难成大器。看来,我还是需要耐心等待,等他真正成为一个患难之君,如晋文流浪,楚庄潜隐,等真正磨练成熟,再帮助其出谋划策,完成大业不晚!”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勾践已经分赏完众人,便开始注意到文种和这个初次见面的范蠡了。  这时的勾践,已对文种很有些赏识,又听文种数次提到,范蠡奇才盖世,因此,便试探地问道:“范先生,寡人听文大夫说,你有一套成就霸业、纵横天下的大学问,正需要找一个施展的舞台。目下,我军大胜吴国,阖闾的孙子夫差,刚即位不久,年幼无知。孙武子已经归隐,伍子胥又老昏无用,我正要以越国倾国之兵,趁此良机,一鼓作气,将吴国给消灭了,作为越的附庸,不知道先生以为如何?”  “大王真有此想法?”  范蠡又何尝不知道,他在试探自己,因此,微微一皱眉头,摇了摇头道:“请大王原宥,我不过楚国山野,三户陇一个狂人,胸无大志,不学无术,又哪儿有什么称王成霸之道?文种大夫一定是错误地理解了我,便如河中之鱼,终日以漂游水中为乐,大王要向它请教入海之道,能有何得?又如井中之蛙,终日以闲坐观天为乐,大王要问去天边之路的纵横,它又如何知道?不过,我却知道,这些都是文种大夫的长处,请大王以此请教,文种大夫必有所答,是不是?”  “贤弟,我——”  文种刚刚被封赏了大夫,正在踌躇满志,准备大展宏图,却不料,范蠡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还以为他没有和自己一样,得到封赏,心存怨恨呢,因此,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却见范蠡,向他递了一个眼色,于是,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文大夫——”  越王勾践,原是个刚愎自负之人,又加之年轻气盛,等闲之辈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不过听文种言范蠡为有用之材,又正在用人之际,因此才将范蠡宣上朝来,一并询问。范蠡不肯出谋献策,他也就不再理会此人。  “文种大夫——”  当下,转过头去,问文种道:“文种大夫,你这位朋友,所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既然他让问你,那么,你且说一说看,刚才寡人所言之事,你有如何的妙计神算?对吴用兵,你以为如何?”  “大王万万不可草率用事!”文种见问到自己,不能不答,因此,想了想,也只好奏道:“吴王虽然新丧,然而带甲之兵,尚有十万,况且孙子兵法,世所共睹。吴军之败,非败在军力不如,而败在人心之乱。我军不过乘一时之威,以逸待劳,才能够侥幸取胜。倘若远涉吴境,与吴军正面交战。吴军战虽不能,然而守则万无一失。我以疲劳之师,而被迫持久相抗,只怕不等胜利,整个国家的财力,也就耗空了。臣以为,当今之时,我王应安抚国内,休养练兵,外与楚、齐修好,才是正道;又如何能再用兵征伐,倘再出战,那样做只能是有害无益啊!”  “果然大有道理,你朋友这一点倒没有说错——”  勾践点了点头,又迫不及待地对文种道:“大夫不要吝惜,还请再讲一下,寡人欲要富国安民,有什么好的治国之道吧!”  “这却非臣所长——”文种目视范蠡,意思是要他来讲,“请大王问范先生,臣曾经有幸,听他论述过治理天下的道理,实在高明!”  “嗯。”勾践点了点头,又转向范蠡,满怀希望地道,“先生有何高论?”  “大王,小民一介百姓,又哪里懂得什么治国之道?要论起来,管仲、子产、晏婴,叔向,这四个人是当世大英雄,也只有他们才敢论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范蠡推辞不过,只好说道:“管仲佐齐国一霸天下,有两句话,不能不听。第一句是‘定民之居,成民之业’这是国家的根本;第二句是‘戎狄豺狼不可厌,诸夏亲呢不可弃’,这是国家对外的手段。有这两句话,管仲就可算大英雄了。要论内政,子产又胜管仲,他的思想是‘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此人的学问,已是天下第一的了。至于晏婴,可以说是齐国的贤相了。景公出猎的时候,上山看见猛虎,下泽看见长蛇,以为是不吉祥的事情。晏婴就说道‘国家的三不祥,应该是有贤不知,知而不用,用而不任’这话讲的是治国至理。如果越国能有这样一个贤相,那么越国的霸业就成了大半!”  “先生说的,寡人何尝不知——”  勾践这一次,倒是合了心思,不由得感叹道:“可是,当今世上,能和晏婴相比的,又有几人?又到什么地方去寻找?”  “大王错了——”  范蠡的声音依旧平和,但言语的分量却如同滚滚巨雷掠过天空,炸响在每个人的耳旁。“滔滔的大江有干涸的时候吗?千秋的太阳有坠落的时候吗?这四个人,虽然已经是人中之龙,才俊之士,可是,单有了这些人,也并不足以成就千秋大业!有了人才,还需要有像秦穆、晋文、齐桓那样的明君!”  “啊?”  越王勾践的双眼瞪大,如鸟颈般又细又长的脖子也挺起来,急问道:“先生以为,寡人比之齐桓,晋文如何?我能不能承继他们的霸业?”  “不能——”  范蠡很干脆地摇了摇头道:“齐桓公是卫姬的儿子,受到僖公的宠爱;左右有鲍叔牙、宾须无、隰朋帮助,还有莒国、卫国做外援,有高氏、国氏做内应。齐桓公又善于听从别人的意见,不贪图货财,不放纵私欲,这才成就了齐国的霸业。晋文公是狐李姬的儿子,得到献公的宠爱,有大夫子余、子犯为心腹,有魏隼、贾佗作为臂膀,有齐国、宋国、楚国、秦国作为外援,有栾氏、郤氏、狐氏、光氏作为内应,惜民如子,所以也成了霸业。大王纵有齐、晋二公之心,又哪有如此之助?不过,我看大王紫气环身,或许是天将降大任于大王。若我所见不差,我敢断言大王将在二十年之后,成就百年霸业。”  “二十年?需要那么久?”  勾践听了,出神半晌,方叹道:“先生也果真是个奇才,胸中所学确非常人能及。只不过,大而无当,没有半点实际用处……这样吧,既然文大夫鼎力推荐,况且,欈李之战,你也有功,寡人就赏赐给你百金,布帛五十匹,美酒十坛,如何?”  “谢大王!”  范蠡居然也并没有因为不曾封官,而有丝毫的不满意,相反,倒似乎如释重负一般,高兴地磕头谢恩完毕,头也不回,离开了朝廷。身后,文种遗憾地摇了摇头,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5  “贤弟——”  从朝中下来,急忙赶到住处,只见范蠡已经悠然自得,在喝着勾践赐给的美酒了。文种进门来,喘息都还没有均匀,就埋怨道:“你的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愚兄可实在弄不明白了。咱们到吴国去,你说吴君不可信任,王气在越不在吴,如今咱们千辛万苦,好容易来到这里,并且得到大王赏识,正好施展抱负,建功立业,贤弟却不珍惜机会,如此消极,却是为何?”  “文种兄切莫着急——”范蠡不慌不忙,倒上一杯酒,递给文种,一边笑道:“我给文种兄讲过无用之用,文种兄难道忘记了?现在兄以为越国情势如何?可是你我施展才能之时?不说大王年轻,又值侥幸获胜,志得意满,并不一定能够将你我的建议,听在耳中,更不要说什么亲身躬行,付诸实施了。这是其一;其二,兄长想过没有,吴国所败,不过一时大意,自取其辱。而以吴国兵马战车,军容之盛,实在胜过越国十倍不止。伍子胥老则老矣,然而又岂是浪得虚名之辈?倘若吴国以伍子胥为大将,起倾国之兵杀来复仇,兄长以为胜败之势如何?不要说你、我,只怕司马镶苴复生,孙武子再出,又能够可求一战而胜乎?”  “这——”  文种一听,酒杯已经举到嘴边,却无论如何,没有心情喝下去。不知不觉,背后已经全是冷汗,额头上也出现了汗渍。  “越国已经大难临头,而君臣尚在骄傲自大,自以为能,这样的情势,如火在睫,如坐火山之口,随时都有被焚烧成灰烬的危险,兄长以为,我不及早撤身退步,还非要飞蛾投火,岂非不智?” 范蠡道。  “啊呀——”  文种手中的酒杯,都掉在了席上,杯中酒洒了一桌。“贤弟有此预见,何不早说?我也不做那什么劳什子的大夫了,这就收拾东西,和贤弟一道逃命去就是!”  “兄长此言差矣——”  不料,范蠡却依旧神定气闲,淡淡地笑着说道:“形势虽然危急,却也不至于就到了弃官逃命的地步。文种兄大可不必自乱方寸。我倒以为,兄长只管留下来,安心做你的大夫,而吴国虽然复仇心切,然而毕竟新败,再加上阖闾之死,元气大伤。一两年中,大概还不会起倾国之兵,前来进攻越国。小弟不才,借这个机会,正好在国中走一走,考察山川地理,一来寻找地户所在;二来,也好暗地里做好准备,狡兔尚且三窟,你我总不能束手待毙?早作经营,可保无忧。即使真的越国被吴国打败,将来也好保留一丝,复国的希望。——文种兄,你以为,我这一番话,可能说给大王听么?以你我之位卑言轻,大王又焉能轻信?”  “原来如此——”文种一听,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了。重新将酒杯端起:“这么说,竟然是愚兄错怪了贤弟,来,我敬你一杯!”  “请!”  一饮而尽后,范蠡又继续道:“经营之道,首先一点,在于什么?在于未虑成,先虑败。一个人想要给别人出谋划策,首要的一点,在于自谋。能够自谋,而后他谋,才是一个合格的智者。这一点,兄长一定要牢记,千万不可抱心太热,而自招其祸,切记,切记!”  “嗯。”文种似懂非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贤弟放心,愚兄都记下了。来,再喝了这一杯,就算愚兄,给贤弟饯行!请!”  “请!”  分离在即,不过二人的情谊,反而因为这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更加深了一层。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他们的肝胆相照,心心相印,还将面临更多的风雨,接受更大的考验,一切,只不过刚刚开始……  6  那日,范蠡与文种,大醉一场,挥泪而别。第二天一早,范蠡就带上勾践赏赐的一百金,作为路费,一人一车,飘然离开了会稽。  在以后差不多三年时间里,他的踪迹,踏便了越国的每一村土地。在一个叫做南林的地方,他遇到一个叫做处女的奇怪女子。这女子,不知姓氏,也不知道来历,只知道生于深林之中,长在无人之野,没有师传,却自习成神妙的击刺之术。当时,范蠡正在好经过此地,见剑气纵横,甚是惊讶。循着剑气追踪过来,却发现不过一个年龄在十几岁的女孩子,正在林中,盘旋起舞。手中所使,也不过一柄普通竹枝,削成的木剑,然而剑招精奇,剑气逼人。“这样的贤才,如果能够教习军士,将来一定可以为国家立下大功——”范蠡正要上前问询什么,忽然,只见树林中,扑出来一头白猿,通体雪白,比常人要高出一头。白猿一上来就向少女扑击,少女以竹剑挥洒,轻松自如,与白猿动手过招。只几招,范蠡悬着的心,已经放心。这辕一定是人桊养的。不但如此,而且少女的剑招,显然也正是跟随白猿学习的。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于是上前询问击刺之道。处女道:“实不相瞒,这位猿公公,乃是当日铸剑大师,欧冶子所养。欧冶子本来与干将、莫邪同门,后来因为小师妹莫邪与干将结合,欧冶子伤心之下,发誓不再铸剑,自断手指,成为残废,遁世隐迹。此猿正是他在最后岁月里,惟一的朋友。我也是从偶然遇上此猿,得以见到欧冶子先生遗留下来,一本剑谱。因此领悟了剑道。”  “姑娘有如此奇缘,实在可喜可叹——”范蠡听了,颇为称奇,道,“世人只知道欧先生,是铸剑大师,不知道在剑道上,还有如此造诣,实在令人佩服。只是不知道他在剑谱上,都写了什么?”  “那剑谱是刻在山洞中,一个石壁上的,说起来,也不过寥寥数字——”少女想了想,道,“内实精神,外示安逸,见之如美妇,夺之似猛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凡能得我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  “妙哉!妙哉!”范蠡叹服道,“果然是高人高语!姑娘好生修习剑术,将来总有一天,会建立不世奇功,也不负欧先生,旷世之才,寂寞一生!”  离开了南林,在另外一个地方,范蠡又碰到一个人,叫做陈音,本来是个楚国人。因为杀了人,避祸隐蔽在越国乡下。听当地人说,他擅长弓弩,而这正是战阵之上,所必备的武器。于是范蠡前去请教,问道:“请问先生,弓弩从何而始?”  “请听我详细道来——”  陈音对道:“我听说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生于古之孝子。古时人民朴实,饥食鸟兽,渴饮霜露,凡死则用白茅相裹,投于山中。有孝子不忍心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做弹守望。后又有弓,有歌道‘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至神农皇帝生,弦木为弧,剡木为矢,立威四方。中有一人名叫弧父,生在楚国的荆山,生不见父母,习用弓卡,所射必中。以其道传于羿,羿又传于逢蒙,逢蒙传于琴氏。琴氏以为诸侯互伐,弓矢不能制服,就横弓着臂,施设机枢,加之以力,名叫弩。琴氏传于楚三侯,楚从此世世以桃弓棘矢,防御疆土。我之先祖,受道于楚。已历五世;凡弩所向,鸟不及飞,兽不及逃。”  “佩服,佩服——”  范蠡听罢,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道:“将来家国有难,还请先生,不要吝惜所学,能够将如此精妙绝伦的射术,用于兴国安邦,则先生也可以青史留名,不辜负了这一身才华!”  又,范蠡沿江漂流,这一天来到姑蔑,一处叫做凤凰山的地方。经过询问,知道这里又叫做“徐山”。这里的人,本来不是当地土著,而是从遥远的一个叫做徐国的地方,迁移而来。徐国和姑蔑一样,都是夏、商的封国,国君称为“子”,国家不大,然而毕竟是王室的一支。后来,朝代更迭,西周以来,更是天子暗弱,诸侯并起。一些大的国家,如晋、楚,不断吞并周围的小附庸国家。为了生存必须壮大自己,徐国一度在偃王的手里,声势显赫,曾经令三十六个附庸小国,一起来朝拜。连周天子都听说了徐偃王的声名,于是命令楚庄王前去讨伐。楚国和吴国联合出兵,偃王为了避免百姓受战争的波及,不得不弃国而逃。跟随他一起逃出来的,有几千人民。他们一起来到越国和姑蔑交界的凤凰山,用重金贿赂越王和姑蔑国的君主,在这里长久地定居下来。因为地方太小,人数又多,他们就在山上,开凿石室,作储存粮食、居住等用途。从偃王一代代传下来,因为这里都是徐人,这儿也就被叫做“徐山”了。  “真是了不起啊——”  范蠡经过此地,得到允许,亲自上山,去看了他们在山里掏出来的石室,大大小小,纵横分布,大的可以容纳千人,小的也可以容纳百数十人。从外面根本不可能看到,里面的情况。石室相连,声音相通,然而绝不互相串接。石室分工也不同:有的储存粮食,有的用来召开会议,有的是作为祭祀之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么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也难以想象,人们是如何以惊人的毅力和高超的技巧,在石头上开出来这么一个个石室。  “如果,将来越国危急,可以在这里隐藏一支精兵,那么,就不愁将来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范蠡看罢,暗暗想道:“看来,这真是上天,赐给越国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个称霸的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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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发?
  凳子也坐
  妈的 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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