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花内衣,镜中月,似幻如梦,却总易碎

  新锐美女作家揭示90后的文化探寻――自我追寻而不可得。
  全书立意独特、结构精巧、叙事风格另类、异域风情浓郁,尤其是有别于其他青春文学作者的“纯爱”小说,《相依相生》行文中体现出作者对于社会、文化、爱情的独特理解,比如“我突然发现百十年来,我们在经历的这场浩浩荡荡的身份搜寻,离终点尚且遥远,经历得不动声色却扣人心弦。如果我们无法知道自己是谁,又有什么好活,什么好说。我仍找不到自己,但做一个女人,愿现世安稳,就是最好的。”作者以张爱玲氏洗练的文笔,低婉的叙述,对人生的解读体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锐利。或许,你可以从书中看到百年前的民国年代。
  陈晚听从祖父安排,放弃大提琴转入波士顿一家大学习法语文学。返回美国的途中认识了韩默,两个人的关系以韩默未赴约巴黎而凋萎。祖父突然与世长辞,陈晚失去了经济资助,生活顿时变了个样。被迫面对生活与世俗的陈晚,也对他所生长的环境和自己的女性身份有了新的认知。这时候,她与骆威走到了一起。但是骆威游走在两个女人之间,这令陈晚痛不自抑。从巴黎回到波士顿,陈晚忍痛离开骆威,才发现自己已经怀上了骆威的孩子。回到大陆,一切都已今非昔比。陈晚在台北的音乐节上分娩生下女儿,不料周岁生日时发现女儿身患绝症……
  潘f璐,1991年出生。12岁著有长篇小说《猫的眼睛》并出版,中学时期出版了诗集《赤鹿》、《伸出手来,掌心向上》。现为波士顿大学传播学院学生。
记者:首先恭喜你的第四部作品近日由广西师大出版社隆重推出。可否和广大读者聊聊《相依相生》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故事中是否有你留学经历在里面?故事里柔柔、苏菲等都很真实,是否取自现实?
潘:谢谢。关于这本书,很难直接地说灵感来自于哪里,但我相信一切真实的东西都有它的力量。留学经历不是重点,当留学潮成为现实当中的一部分,留学也就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记者:取《相依相生》这个书名有何寓意?跟作品中几次出现的男主人公骆威口中那句“没有谁与谁,非要相依相生”以及电影《玫瑰人生》中的Piaf有何联系?
潘:孤独即是无所依。陈晚的孤独是达到唯美的极致的,她之无所依,除了与PIAF一般无父母养育以外,还有与PIAF一般的用尽全力的,歌唱到生命最后一口气的美。不止是陈晚,她与骆威的女儿陈烟更是将这股生命孤高的执拗表现得更甚,如烟火,不贪生。相依相生是晚儿内心的期许,但究竟是无所依的孤独笼罩了她的人生。至于这孤独的出处,便要去问她所生长的时代,是否容得下一颗认真的内心。
记者:陈晚为何没有父母?这样特殊的身份设置有何深层的含义?她清高、执着而认真,最终没能和骆威走到一起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潘:关于爱情,骆威和陈晚不能在一起,其实是因为你没察觉的一个原因――陈晚是在这个拼爹的社会中一个没有没有爹的人。而她却有清高,却又执着而认真,而如今的年月,真心者诛。引用我日记中的一句话:“或许我向来无从失去你,是从此失去一株茂盛的内心。”
记者:读完本书,有种让人窒息的痛,烟儿的离开是否有更深层次的寓意?
潘:若要说有更深层次的寓意,也单单只是烟儿对生命绽放的急切将她草草诛杀罢了。我们都不知道在追赶什么,当投机成与浮躁成为大环境中成功的要务,我们怎么能不追赶。晚于一时,失于一世,所以烟儿也只好这样盲目地追赶着。但既然追赶不上又不知去往何方,便只能夭折。
其实陈烟的离开也是我的不负责任。在我而言,同陈晚一样,我并不知道主人公陈晚一直以来所追寻的这层女性身份和文化身份的答案在哪里。这是我们共同正在经历着的声势浩大又沉默无声的身份探寻,既然这探寻的结局仍不可得,我亦只是一介女流,不能左右,便让陈烟草草离开,便能回避一些我也未尝可得的答案。
记者:90后往往在自我迷失中成长,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需要什么,他们对文化的思考、对爱情、对人生价值判断的缺失,你认为是否是当今社会的产物?
潘:说90后在迷失中成长也对,也不公平。试问谁不是在迷失中成长?只是十年就能将人划分为特质鲜明的不同群类,这背后难道不是指向了一个过于生猛的速度?当年八零后站在话题的风口浪尖,如今九零后又要承载各种期许或指责,实在是冤枉得很。如果说八零后是投机成败分化的开始,而九零后就是投机成与败两者子女的巨大鸿沟,当中的不同,只是这代人比十年前互相的差异更大了而已。机器造出来的产物质量差别巨大,并不该将完全的责任推向产物的罢。
记者:中国近年的发展和开放,两极分化日益凸显,年轻人对自己的文化身份日益迷茫,社会当中的浮躁,有一种“来不及,出不去,回不来”的气氛,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潘:或许这更适合用来回答上面提到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让陈烟死去了。
记者:《相依相生》是你成年后的第一本书,比起前面出版的《猫的眼睛》《赤鹿》和《伸出手来,掌心向上》,你觉得在内容和文字的驾驭上有何超越?是否已经达到你的要求?
潘:人长大会失去一些很美好的东西,以前即便是幼稚,矫情,也是好的。我觉得现在的差别在于,当我渐渐开始去思考或者说去发现该有所表达的时候,文字太轻。这也是为什么,书中的陈晚放弃习大提琴,转学了法语,虽不后悔,却也知道遗憾。话说回来,习得的文学也是法语,终究连自己的语言都不是。
记者:最近市面上的同类小说都喜欢用些概念来命名,比如“青春疼痛小说”、“青春影像小说”、“青春互动小说”、“青春励志小说”等,你认为《相依相生》属于哪一种?
潘:读的人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了。
记者:可能很多读者会对你的年龄和外貌非常关注,对于“90后新锐美女作家”这样的称呼你怎么看?
潘:同陈晚一样,我的年轻只会给我带来与世事格格不入的偏执,或许幸而也能因着年轻,再执拗的坚信几年一些不值得坚信的东西。
记者:你最欣赏的作家是谁?有读者认为你的小说有张爱玲的味道,你觉得你的写作风格是怎样的?
潘:我同许多同龄人一样,其实读当代的书并不多,不知道是当代无字可写还是我们这辈人果真是燥热。但我喜欢的文字,会反复地读。我喜欢张洁的《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无字》,喜欢木心的诗作和散文。近来读一些加缪的原作,亦受一些影响。至于我的风格,自己倒难以概括,毕竟还不成熟,请读者去鉴定罢。
记者:90后所写的小说,以思考当代社会问题的不多,可否谈谈你对当今社会日益浮躁和作秀、娱乐化的文化现象的看法?
潘:当今生活得舒坦的人,投机的才能往往尤其出众。既然无爹可拼,便作秀挣几个劳资,人总要食得烟火。再者无关痛痒的话与文字最是讨喜,指责说思考的不多,但亦要有话可说才是。
记者:通过本书,你希望读者能读到的是什么?
潘:女人读到一颗真心,男人读到一颗可笑的真心。
关于作者:
潘f璐,90后新锐美女作家。1991年出生,广西南宁人,9岁至15岁独居或半独居在4个不同城市,性格独立,善于交往。曾担任广西人民广播电台见习生,每周末直播“校园播客”栏目(表演性聊天);南宁二中模联社团的组建人和第一任主席。曾游学苏格兰。12岁完成十万字小说《猫的眼睛》(广西科技出版社,又再版)。14岁完成诗集《赤鹿》(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又再版)。16岁完成诗集《伸出手来,掌心向上》(漓江出版社出版),林莽作序。18岁加入广西作协,2009澳际留美梦想挑战赛总决赛季军和最佳博文奖。现为美国波士顿大学传播学院2010级学生。
《相依相生》为作者成年后的第一本小说。全书立意独特、结构精巧、叙事风格另类、异域风情浓郁,尤其是有别于其他青春文学作者的“纯爱”小说,行文中体现出作者对于中国当下社会现象、文化思索以及对爱情的独特理解,比如“我突然发现百十年来,我们在经历的这场浩浩荡荡的身份搜寻,离终点尚且遥远,经历得不动声色却扣人心弦。如果我们无法知道自己是谁,又有什么好活,什么好说。我仍找不到自己,但做一个女人,愿现世安稳,就是最好的。”她以张爱玲氏洗练的文笔,低婉的叙述,对人生的解读体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锐利,透过本书,我们仿佛穿越回到了那个纷繁的民国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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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江后浪推前浪,90后一代作家,已经跻身文坛。潘f璐少年时代即有作品出版,留学美国后,异国他乡的生活更加丰富了她的写作想象。在《相依相生》里,对爱情的追求,对社会的认识,对女性角色的思考,对文化身份的探寻,都显示出这一代人的特质。张爱玲氏的文笔,低婉的叙述,难免一丝恋爱中受伤女性的凄凉。
  那年冬天,外面雪下得张牙舞爪,骆威说要带她去南部,末了果然也没有再来。不知道去哪里,她一个人就往巴黎去。她觉得骆威收了凯蒂放在楼下的信,再不会回来找她,既然知道她爱他,料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回来了。她知道骆威没有回国,猜想他还是同从前一样留在波士顿与朋友夜夜笙歌,兴许还有女人。使得日子变着法子地不寂寞,在他是必然必须的事。打给张镗,说自己的琴取回来了,无事可做。
  张镗说,正好新买的音乐室改装好了,又说下个星期有时间可以过来玩。
  “你什么时候又有了个音乐室?”
  “家里人在这边买的房子,出外面租还不如自己买。”
  “在哪里?”
  “后湾。你要练琴或者玩一下乐队配合都可以过来,随时的。”
   陈晚说现在无事可做,张镗却说不在波士顿。“下周就回去了。我跟朋友在迈阿密,玩的差不多就回去了。”
  “我下周三去巴黎。”
  “这样啊,那周二请你吃饭吧。琴什么时候取回来的?”
  “去了趟纽约,顺便就取回来了。”
   “大提琴受不得这样的颠簸,担心它受了惊吓。”
  陈晚说:“没有那么矫情。”
  周二下大雪,雪花像不要钱似地,满街地飘。陈晚不要张镗去接,他与骆威开的同一款车子,不同的颜色,看着扎眼。她想了想,还是节省一些坐地铁,走在路上脸被吹得要划开一道口子,冷成一种痛觉。没有人在等车。大雪天里她一个人守着左右两路铁轨,铁轨周围有日积月累的杂物与垃圾,连广告牌也是孤冷的吓人。她仿佛身处在一个世界末日的地铁口。她想如果真的一个人活着也许就只是这样而已,等不到车,永远等不到。她走上地面,打去电话,出租过了二十分钟才到,一路开在路上,查尔士河结了一层冰面,使人看了就想到上面走走。大雪天,陈晚觉得这车子正在一个空无一物的洞穴中穿堂而过,波士顿的冬天就像一阵风。
  陈晚不要他请,他就说当作上回谢谢她帮忙拉琴。
  陈晚问张镗去南部玩得怎么样,张镗说去南部前出了一些事,玩的不很安心。
  “怎么了?”
  “没有,都是些破事。”他问陈晚明天几点飞机去巴黎。
  陈晚说下午三点,说完又无话可说。外面还是大雪纷飞。路边有些车子全身都被埋起来。
  吃完饭张镗打电话去叫出租,说:“回家吧,先送你。”
  陈晚问:“今天不开车出来?”
  “没有开车,我打车出来的,车子送去修了。”
  “车坏了?”
  张镗咧嘴歪头一笑:“还不是跟你们学校的人,前阵子开出去兜两圈,车祸。”
  陈晚说,好端端的车男孩子非要花去这么多钱改装,改装完去飙车还不是要出事故,白花那些钱,比买新车还贵的也有,又问张镗这回跟谁去赌车了。张镗说,男人除了爱女人就是爱改车,“你们学校的人,骆威,你认识么?”
  柠檬水微晃了晃,陈晚把杯子慢慢放下来,使劲压住惊说:“听过,我知道这个人。”
  张镗说:“我倒没什么事,就是车子伤了,人没伤。”又说:“那傻逼倒好,转弯的时候差点给翻了,他也是拿了车子去大修,我没细问,或许新买一辆也不一定,车都成那样了。”说那样的时候,尤其放高了声,叫陈晚想像不出到底是哪样了,她压着自己的眼神,不能让自己的眼珠子跳出来,一听到骆威的名字便已经全身吓得麻了一半。张镗接着说:“车都成那样了,人居然只是腿骨碎裂,头上肩上一点擦伤。要真出大事也不是那么好整的。”张镗说骆威住院了,但几天就出来:“那傻逼非要逞能。我说兄弟,要不然咱家就不去南部玩了,留下了看着,他非说没事,要我和朋友照计划去玩。我说哎行吧,没什么大事一个大老爷们儿能怎么着。车子给他找个熟络的华人弄一弄,也不知道弄不弄得回来,人不出大事就行。还好,人伤的没有车重。”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去玩之前,两三个星期了吧。都是什么破玩意儿,不省心。”
  车来了,陈晚说:“先开去你那里吧,你那儿近。”
  “没事儿,先送女孩子应该的。”
  陈晚脱口而出,坚持说不必了。张镗下了车,说从巴黎回来了可以一起玩音乐,却见脸色不对:“随时的,如果你想来的话。”陈晚急匆匆点点头,只想他赶紧走。张镗走后陈晚对司机说掉个头,说了骆威的地址。她知道沈安琪不在,骆威一个人,一听车祸,晚儿头皮就发麻,一路麻到现在。她打过电话去,响了许久,快要挂断的时候,才有人接。晚儿问他是不是一个人在家。
  骆威说是。
  “可以开门么?我在门口。”又说:“慢点。”
  这句“慢点”让骆威怔了一下,拄着拐杖来开门。
  开门见到他高壮的身躯,庞然大物一只,却左边拄着一副灰色的拐杖,浑厚粗犷的眉,不服输的英武和一汪柔软的眼神搅拌在一起,陈晚噗嗤一声就笑出来,说他像极了一只长大的哈士奇犬。才绽开来笑不到两秒,又裂开来哭,陈晚站在他面前,两行浑浊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脸庞留下两条淡色。
  骆威用一只臂膀去搂她一下子用半边的力气将她整个抱着,连根从地上拔起,扛着甩到沙发上,软着陆。客厅里有一只轮椅,供他这两星期出门用。
  “我……”
  骆威去堵她的嘴巴,也不问她是怎么知道的。窗帘是开敞的,雪停了,地上全是白茫茫,玻璃也起雾了。这样的严寒怎么叫人不想立刻飞到南部去。近处的叶子承不住重量,冰雪细碎地从树上抖落下去,得得瑟瑟。夜深邃空旷,渐渐地也不知道哪里是近,哪里是远,都是一个寒冷的颜色。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一世的过客,只作这一刻的归人。
  每晚睡觉的时候,骆威都要她去枕他的肩膀:“免费的,你不是说是世界上软硬最合适的枕头么?”
  陈晚说:“傻瓜,你手上有伤。”她把他的手臂捂在自己胸前,骆威要搂她过来,说皮伤罢了。
  “那封信,你拿到了么?”
  “没有。”骆威说:“楼下守卫换班了,我没拿到,可能扔了吧。”又说:“其实你只要说你去,还是不去,就行了。”
  后面这一句陈词,又叫陈晚暗自难过了很久,绷紧了头皮。她甚至有些因为这话记起自己的骄傲来,想要愤然离去,但又想不能再上这样俗气的戏码,想照顾骆威。头皮便难过得更紧。胸中的心跳也紧巴巴的。陈晚闭上眼睛,不能总哭,泪没有流出来,又被眼睛吸回去。
  她睡在骆威的右边,不去碰他腿上的膝盖。她知道骆威夜里睡到一半总爱起来喝口水,把杯子放在自己这边的床头,只睡半醒,骆威一点动静她就醒。昨晚他起床要喝水,忘记了自己腿上的伤,掀了一半被子要下床去,疼得大叫一声,骆威一举一动都要疼了陈晚。
  两个人出汗的脚趾交合在一起。
  他懂得她身体任何一个细微的柔软。两只脚趾在松软的被窝底下,互相擦磨,想要嵌入彼此的皮肉里去,替了这两个人来欢爱交合。暖融融的,两只脚趾头都汗湿了,还是互相咬着不放,最自然亲切地跟随相依。
  他用大趾和次趾去夹她的脚踝,冰凉的一层皮肤,嵌进去恰好一个包含的弧度。他说脚都出汗了怎么腿还这么冷,晚儿的小腿肚冰腻腻的,便用他的右边的腿脚去温她左边的腿。她靠在骆威身边,全身只剩下这一身柔软的皮。
  两个人一赖就赖在床上一整天,日子就只剩下窗外的雪,眼前屏幕上的电影和在身后作人肉沙发的骆威。时间像一颗水滴不穿的石头。她的肌肤贴了骆威的肌肤,才开始有生命,她的背刻下他胸膛的温度,多一度少一度,都是错的,只有这是对的。
  她陪骆威回医院去复查,骆威一举一动她都要心疼的,骆威有些生气,说他只是受伤,不要把他当作一尊陶瓷来看。陈晚捧起他的脸,心想着这若是一尊陶瓷才好。
  “肚子饿么?”陈晚问他,他正看到剧情的高潮,头也不回说,等下下楼买麦当劳就是了。陈晚不愿意他吃麦当劳:“受伤了还吃这种东西,我去买菜回来做饭好不好。”
   骆威说没有车子,外面又冷。
  她买菜回来,两手提着袋子通红通红,抖了抖靴子上的雪。骆威说:“你这么固执做什么。” 叫外卖就好了。她说外面的中餐酱汁太重了,想自己做给他吃。她在厨房里烧了水,往砂锅里放去灵芝和排骨,玉米,切进去几片姜。不过多久砂锅里的汤就被大火烧得沸腾,咕噜咕噜地叫起来,陈晚回头去看骆威,左脚受伤搭在茶几上,空出来的一双手一刻不停地打游戏,也不知道在玩什么,全神贯注。陈晚去把火候调小,开始切菜,每一颗每一颗菜心地洗,因为是做给骆威吃,一切都是格外的小心。砂锅在旁边咕噜咕噜地闷叫,隔一阵陈晚又忍不住打开一个小口探身去看,骆威瞟她一眼,说从事打开盖子来看,花的时间更久。
  陈晚端出一碗汤给他,放在他受伤的脚边。“脚别乱动,你的猪蹄会把我的汤打翻的。”
  骆威说:“小东西,你变坏了。”她又把其它菜都端过来,刚放下盘子,骆威就伸手去拽她过来,坐在他右腿上,要去咬晚儿:“说,谁把你教坏了?谁的脚是猪蹄啊?”
  “不乖乖喝汤的人的脚是猪蹄。”
  “好。”骆威去端了碗来喝。
  “小心烫。”
  骆威把汤勺放到嘴边去吹气,吹凉了要喂陈晚:“小东西,张嘴。”
  陈晚把脑袋伸过去,一边喝汤一边心里又百转千回,克住泪,张嘴想说让他以后知道爱惜自己,别去跟人飙车,到了嘴边又收回去,去喝骆威给的汤。嘴巴伸到汤勺边,低下头闭起眼去喝,止不住眼里的一行泪水就流下来,融进汤里去。
  沈安琪回来的前两天,陈晚对骆威说她走了。骆威只觉得这女人好用又知趣。
  骆威不要她辛苦,她便早起在他睡着时候把外面的地面拖干净,一地东一处西一处的杂乱的物品也能摆好的摆好,有些东西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便留在原处。她猜想骆威过后还  她说:“这两天还是要记得好好吃饭。”她去店里买了一些蔬菜和鸡肉,顿了一锅汤,把做好的菜分成两份,一份盛出来,放进冰箱。“给你做好了,想吃便自己拿来热一热,不爱吃的话,叫外卖就叫点中餐,不许偷懒下楼买麦当劳。”
  她将新买的一束齐色的热带菊插进长颈的白色玻璃瓶,望一眼花,忘一眼骆威。那热带菊与陈晚过年时喜欢买回家的花一模一样,使人在严寒的天气里想起陈晚那个遥远的南方,开得不顾一切,现在却在北面,说坚强,其实都是靠暖气,也并不坚强。她说:“暖气开足一点,不然花要死的。”
  不下雨的天最好,令人衣衫也单薄,向往户外,陈晚想着衣服多得搬不完,衣橱已经满满当当,须用手扒开来才能塞入一个多余的衣架,要把衣服从缝隙中硬充进去,用手拨弄好,不然衣橱中的衣服压得严严实实,要被挤皱。她觉得该清理一下,但又无心无力再买一个衣橱用觉得拥挤。骆威在时,骆威并不要她打扮,骆威不在时,她就更不能打扮了。但还是顺着开春的春意盎然,去买了裙子,买回来后天气又转冷,放在那里,又全然忘却。过了许久,终于又出太阳了,这天太阳一收羞涩温柔,明晃晃地照遍学校的房子,绿地,车道,和女人透明丝袜下的腿。照的陈晚难以看清骆威。一夜间熟悉的人,一夜陌生。
  法文越上越难,陈晚想着尽早毕业,不但方便留在美国找留下来的办法,又能省一些学资,她一下子报了六门课,日日计较着琐碎的文法,一回家就反复地看电影,课上都是上些生涩的片子,加上法国人本来就是与旁人不同的生物,陈晚天天头皮发麻。写影评写到一半,已经半夜两点,心里难受,倒一点酒喝下去。又重新请张镗买了酒,储在柜子里。有几次与张镗在一起玩乐器,玩到一半两个人都索性去开酒来喝。张镗说你不能喝就不要总喝了,陈晚脑袋歪过去一边,靠在墙上,又要去摸琴。久了张镗也不愿意买酒给她,说不纵她酗酒,她没有办法,又不能一夜之间满二十一岁。秦雪那边也久不联系了,不能总对她说想骆威,想骆威,想骆威,耳朵都要生茧。晚儿与张镗四手联弹,头晕目眩乱了节奏,她说总之有自己,到头来,只有自己。
  “我陪你弹。”
  陈晚却说,何必迁就我的节奏。张镗又与她喝酒。
  “你能不喝这么猛么?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喝的?”
  陈晚突然就停住不喝了。
  她说我拉一段琴给你听。她拉安迪所作的那首曲子,拉到一半忘记了接下来怎么拉,张镗过去扶住她颤微的手,俯下去吻她。她推开张镗,打一辆车回家。
  “你心里长了个瘤子。”凯蒂说:“这个骆威到底好在哪里啊,我倒愈来愈想见识了。你的生命都愿意只为了他一个人。”又说她的眼睛与初次见面时候不同了。陈晚只顾念学,连门也不怎么出,凯蒂交了男朋友,偶尔还一起吃饭,但陈晚疲倦不愿做饭,都是出去吃。反反复复,除了每日潜心来念文学,只想骆威。每读到动容的地方,就更想起骆威。她说:“有些字真是写得好,让人觉得心里到了那一处,宽广的平乏,不留心就心里震一下,但只是震一下,好像不留痕迹
的,这字写得真是好。”
  骆威躺在一旁,说:“你觉得心里震一下的地方,都是别人写的罢。兴许不是作者本人。”
  凯蒂同陈晚吃饭,陈晚说起新都的一些字,凯蒂只说不懂,法文不很好,而中文简体字虽好认,却也读不习惯。陈晚就与她说起骆威怎么说这些字,凯蒂又说:“耳朵又生茧了。”
  “对不起。”
  凯蒂说:“没关系,就一直听你说想他,说一辈子了。”转而又呢哝道:“到底骆威哪里出色。”
  “就是他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才爱得最钻心刻骨。”陈晚说:“每日每夜的钻透了心,绞烂了,血肉相容。”
  “我在吃肝呢,说得人这么恶心。”
  天气渐渐变暖的时候,样样都生发。
  沈安琪回来,陈晚想,骆威一切都要照常的。
  这天张镗叫去喝酒,“你们学校的人也在。骆威马书腾,认得吧?他带女朋友去,沈安琪你认不认识?”
  陈晚说:“报了六门课,今晚须要赶功课了。”挂了电话,又胸中气短,开了一瓶新酒,也没挑,转开木塞,自己在房间里喝得烂醉。
  第二天下午从教授办公室出来,推开罗马研究学院的木门,天气大晴大好。酒醒时候还是低亮阴沉,拉了一张长长的脸的,一到了中午突然天亮了,艳阳高照了。骆威的车子就停在艳阳下晃得使得陈晚看不清他的脸。他从车上走下来,见了陈晚,笑着挥手,没有什么不自然。
  而陈晚却要全身僵硬,停了几秒,终于仍然是看不清他的脸,转身走了。
  最怕是与骆威邂逅。这一整日理顺的心绪都要全盘毁掉,下午去做演讲,讲到一半,陈晚忘记了内容,心跳和头皮一样紧,干脆下台,走出去,大口地吸一口气。在街上哭起来。哭是哭,却没有眼泪从眼眶中崩出
  女人的爱情最坏。
  徐先生择了一日打来电话,陈晚这里正是夜里,刚考完GRE不久,脑子还在想申请研究生院的事,秦雪主张她考,录取后念不念再定夺。力尽筋疲,躺在床上全然不觉,第二日再打。陈晚拿起电话,开口竟然连徐先生的声音也不认得了。他是老爷子以前的左右,私人的交情也很深,后来离开老爷子独自出去做了矿业,这几年购了南方的一个传媒公司,手上的集团越来越大。他算是看着陈晚长大的长辈之一,但是与老爷子的交情,与陈晚并不很熟,这几年见的就更少了。老爷子过世后,事情是由他在打点,陈晚回国倒是频繁地跟他碰过几次,文书什么的,老爷子都是交代由他来打理。他打来,电话的话音一阵沙哑,陈晚躺着看天花板,突然想起来许多往事,洪水冲破关口似地。她闻见房中一股焦味,蹿将起来,把褥子从身上扒开,光着腿冲进厨房,下午累了,文火煲了点猪脚汤,先憩一会儿,谁知一闭眼,沉甸甸地睡着,锅中的水已干涸,猪脚烧得通体
淤黑,滋滋地黏在焦黑的锅底,呲呲冒着灰烟,锅也烧得在火上颤。晚儿一进厨房差点晕过去,捂住鼻子不知道从哪里先下手,不敢接近。
  电话这头徐先生一直在问:“晚儿,是晚儿么?”
  “是晚儿么?我是徐伯伯。”
  晚儿刚想张嘴说话,被呛得咳嗽不止。
  “晚儿,是晚儿么?晚儿啊?你听得到么?”
  陈晚一只手握电话,一只手关火,掀起盖子,只冒出一团扑面呛人的气。一点汤都不剩。晚儿大惊,这是差点把自己烧死。
  窗户什么的全部都打开,听那头徐先生说,手续都办好了。
  那天屋外本也是艳阳高照,并且有花开了。陈晚下午睡一觉醒来,夜幕拉开,那蓝色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最叫她心悸。她永远戒不掉,最恐惧独自在夜里醒来。
  徐先生的声音叫她涌入心头许多没有情节的往事。
  过年的时候她还偷偷地给老爷子烧了纸钱,跟韩默从海边回来的时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只觉得中国人做这份事是必要的行个意思。也顺便例外备了一份,捎给小姗姗,那火焰在滩上怯生生地窜起,红不过春天的一捆盛开的杜鹃。韩默笑她:“这都什么世纪了。”
  徐先生说文书什么的已经打包给陈晚寄出去,寄的急件,过几日就能收到。陈晚谢过徐先生,这些事情一直是他在打点,这也是老爷子以前交代好的。晚儿是陈家老人遗落下来的一颗珍珠,徐先生说自己自当尽心。陈晚说也无以为报,徐先生又伤了神,不愿意提起老爷子。有些人就是这样,因了另一个人的缘故。老爷子是他与陈晚之间的纽带,听徐先生说话,中间好像与她隔了一个老人。事事都叫人想起。
  文书寄到,陈晚觉得从此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徐先生说起老爷子十几年前在海边买的一处房子,陈晚说并不知道。徐先生说这是不需要交接的,两年前陈晚成年时就该记起把房契给过她。十几年前与一个熟人买的一栋临海的别墅。熟人下海做房地产,给了一个很方便的价钱,如今市值不知道涨了多少,从前只值几棵菜价的荒地,过了这二十年都当成了金子一样地在买卖。
  徐先生说,有空尽管回来看看,虽在美国,但南方到底是她的家,又说原先那宅子她姑奶一家还在住,老爷子生前一直觉得亏欠他这个姐姐的。
  陈晚说,并无意与姑奶抢房子 自动赶人走。话一说出口,又想起自己腕上没有割下去的一刀,竖直切,四厘米。她是坐在床边地上打的电话,一抬头,窗外一弯月牙也如刀口般凌厉逼人。
  徐先生万没有想到陈晚自动出言不要广州的房子,本来只想劝陈晚,等过几年再去论老宅子的事,不要与姑奶打官司赶人走,但是陈晚这样自己一说,他又劝她例外一趟,说道,一个孤独的女人,他竟也改口称呼她为女人了,总要有个保障,尤其现在的价钱什么都是升升落落没个稳当,房子总是最稳妥的财产。虽然说海边的房子已经有许多市值,但是广州的宅子原本也应该是归于陈晚所有,现在划到她名下,不要急着赶人走便是,也绝不应该放弃产权。他说当年胡兰成有难时来找张爱玲,爱玲不问,伸手便取下指上的戒指给来人,徐先生说陈晚千万不能抱了这样的浪漫情怀来对付生存,老爷子是真切地去了,自己需知道盘算打点才好。
  晚儿谢过徐先生,说姑奶为老爷子割下过一块肉,徐先生跟在他身边多年,知道此事,晚儿说既是如此,便不该与亲人抢夺财产,理法是一回事,情理又是另外一回事。
  徐先生叹口气,长久没有说话。但是双方都不挂断电话,那边是艳阳的白天,陈晚坐在地上,盯着一弯冰冷的新月。
  徐先生说,海边的房子买来一直放在那儿,前几年老爷子想起来,手头正好又有些闲钱,也是为陈晚思量的,装修是装修过,但并不很时尚。他问陈晚对这房子的打算,有什么想法,徐先生是能派个人打点的。他问陈晚,若想出租,也做个收入,若想重新装修,也可以给她找个合意的设计师。
  陈晚说暂时还没有想过,心中又觉得哪里拿得出闲钱来装修房子。如今的经济并不富裕,但也还能平安地度过有学业的几年,不知道今后会如何,留在美国也不一定。
  徐先生嘴上说有需要尽管开口,她是老爷子的嫡孙女,那么多年,徐先生愿视她如己出的。
  但是陈晚确知这世上只剩自己一个人,天朗朗地没有一朵云,她倚靠在墙头,沉默过去。站起身,走去把锅里额猪脚倒掉,锅底烧坏,整个锅都扔进垃圾桶里,又须找时间重新去买一个新的。打电话叫林小如和颜美惠一起出去吃,算起来这个月没有在家做过几顿,都是在外面,总共不知道花了多少菜金了。连这顿猪脚也做砸,还烧坏一只锅。以前老爷子还叨叨说,离家在外,一口水都是要钱的。
  见到美惠,手中又换了一只名牌包,才想起来上回自己买的新衣服统统都还藏在衣橱中,不叫人想起,现在季节又过去。到底只是一块布。美惠问起怎么陈晚这就快要毕业了,陈晚说多修了几门课,学分就要满了。陈晚又问美惠怎么不见她找实习,美惠白一眼说,反正也不需要工作。
  临毕业前的一个假期,陈晚终于得了轻微的心疾。
  安迪带她看过一次医生,没有什么用。陈晚说这并没有什么大碍,发作的很少,也只是心慌气短,外人看不出来。
  但是有过一段时间,她夜里开始心慌得挠墙。有时候在路上走,幻觉出骆威的形象。凯蒂说她兴许是拿得太多课程,要她放掉两门课,陈晚说再有四学分就毕业了,没有必要再多熬半年。凯蒂去抢下她手中的酒杯,说既要做学术,又这样喝酒。
  “须让我有些事情做。”陈晚说:“凯蒂,我到底是谁。”
  凯蒂说:“骆威之于你,真的有这么重要?”
  陈晚说:“不是问我之于骆威,是我之于我。”
  骆威是比陈晚长一级,学分修满,眼看也要毕业。
  “你一年的法国签证还有效的吧?”他打进电话,陈晚删过他的号码,但他进来,还是背得。刻在心中了。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有一年的法国签证。她一直觉得上回并没有给骆威从护照上看到的。
  骆威说:“我不但知道你有一年的法国签证,为了我没去巴黎,还知道你钱包里有一张男人的照片。
  陈晚取出钱包,把自己十岁的裙装照抽出来,她自己已不记得原来韩默的相片还被压在那里。
  骆威说,既然签证没有过期,便下楼来吧,“我们去巴黎。”
  陈晚探出头,骆威的车在楼下,驾驶座上是张镗。
  陈晚讶异得站在窗台动弹不得,半晌,不知道是什么使骆威回来,她料不到骆威的心性到底是不善,还肯回来。但陈晚又想,既然从头陈晚也没在面前告诉他“我爱你。”信也没有收的。
  她冲下楼去,心疾又发作,与骆威吼起来,说你为什么还回来。
  过后沉静下来,又抱歉,失了礼态。
  骆威知道陈晚得了轻度的心疾,凯蒂忍不住口。
  他拽了陈晚的手,要她上车。陈晚看了一眼张镗,骆威说,镗仔只开车送我们去机场,不会多嘴的。
  他们在巴黎玩了两天,坐火车去威尔达农,然后打车去吉玮尼,骆威问怎么去那里。
  “我那时候还没有考上音乐学院,第一次面试完,前途未卜,能不能录进去也不知道。有一个大雪天在纽约,我没有带伞,淋雪淋得一头冰渣冰水,MOMA的门口排了一条长长队列,是纽约的第一场雪,所有人都想往里面挤。我本来只想在里面躲雪,但在里面转了半天,雪都没有停,我找了个坐的地方,抬头便看见墙上巨幅的睡莲,”陈晚说:“就是莫奈的睡莲。”她靠在骆威的肩头:“我盯着那迷蒙的睡莲看,好像看得清,又好像看不清,我就一直坐在那儿,全身疲惫瘫软。你不会相信,雪停了,我睡着了,直到有人拍我,说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才发现外面天都黑下来。走之前我又回过头去看那幅画,它也孤独我也孤独,莫奈那么浪漫的,使我觉得那画上的花将开不开,好像看得见,又好像看不见。我就想啊,生命里什么时候也开出一朵花来,叫人去欣赏,像那热烈灿烂却难以捉摸的睡莲。”她抬头看一看骆威,说:“不许你笑我傻。”
  骆威抚弄着她的头发:“我不笑你傻。”他凑近了用鼻子去嗅她。
  陈晚问他在闻什么。
  “那我怎么还闻到一股饭味。”
  陈晚知道他在嘲笑她,到底要知人间烟火味,她说:“随性一点,不负了人生。”
  骆威说:“晚儿。”
  晚儿抬头,他又止住话音。
  “什么?”
  他又去闻她:“我闻到一阵花香。”他说:“有人脑子里全是一堆大花花。”
  陈晚听了,故作生气地去咬他的鼻子。
  莫奈花园游人如织,陈晚失望。
  回程返回巴黎时骆威说:“你的浪漫不能根植在别人的土壤里。”
  陈晚又问:“那我是谁。”
  骆威被陈晚的疯痴搞得有些脾气,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你妈的你以为你是艺术家还是作家?”
  陈晚笑了:“好了不逗你了。今晚吃什么?”
  他们两个人牵着手在the Pont de l'Archevêché水边散步,连接巴黎的四区五区,下午的温度正好,一切正好。陈晚说:“像不像假的?”
  “不过是风景,有什么假不假的。”
  “我说我们。”
  骆威抱起她,她的眼眸离他的只有二十厘米近,她从他的两只眼珠里照见自己的身影,被他像娃娃一样攒在怀中,一头黑发散开像一条夏天的短裙,他的眼珠里她的神色是清晰的,却一下子愣在那里,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在波士顿时她最难以抗拒便是他像瓷娃娃般将她抱起,要挟着要把她扔到水里去。
  她突然安静得连呼吸也屏住,看到那一幕,一如长久以前。
  她在他怀中,他脸上的每一处每一寸都在她眼里,日夜怀念,每一寸都如领土,每一处都认得。
  一如长久以前。两个人,一座城,一生心疼。
  她突然失去了力气,两个人都屏住呼吸,望着对方的眼睛,她觉得他是全世界最亲切的骆威,她的眼神将他的眼睛掘地三尺,但仿佛从来都并不认得。
  旁边两对情侣,一对搂着腰,一对牵着手。
  “你什么时候娶我?”金发的女孩个子细瘦,右耳的耳钉被太阳照得散发出刺眼的光芒,骆威听不懂法语,陈晚却全听在心里。
  男的穿一件吊脚的裤子,搂着她的手松了松:“为什么非要结婚。”
  “你上次说过你爱我。”
  “我并没有说过。”
  他们经过陈晚和骆威,一个巨大,一个细小,骆威把陈晚扛起来,女的经过看陈晚一眼,不知道这两个中国人在做什么。
  骆威说:“把你扔进去就知道是不是假的了。”他用鼻子抵住陈晚的鼻子:“小东西,你说,现在我们要把谁扔下去?”
  陈晚像背台词一样,学着以前的说词,细声地说:“骆威。”
  骆威觉出她声音中的落寞:“小东西你怎么了?”
  陈晚却突然绽出一个笑容给他看,两只手臂搂着脖子,大声地说:“把骆威扔下去。”
  骆威说:“把谁扔下去?”
   “骆威!”
  他甩了三甩,假装要把她抛下去,陈晚笑着,眼角笑出眼泪来。
  谁知道他竟没有抱稳。
  快走到桥头的细瘦的法国女人第一个回过头来,此情此景,吓坏了所有人。她蓝色的眼珠像一颗宝石,快从眼眶当中跳跃出来。下午的太阳高照,河中溅起一汪水花。
  骆威的手一滑,陈晚来不及抓他,脸上一副撕裂的表情。
  陈晚没想到真的被他扔进水里去,那天下午的水花,太阳和一条像画中一样虚假的桥,全在她脑子里搅拌成泥。她的呼吸已经不能提醒她自己的存在,浑身没有了力气,连挣扎也记不起来。她的头脑中闪现出查尔士河,麻省理工翻新的船坞,记起她独自在冰冷的河边,对那只不存在的章鱼所说的话。现在她倒是像一只不能游泳的章鱼。落入水里她什么也看不到,听见有人用法语大喊有人掉下去了。
  细瘦的法国女人一脸迷惑,她以为陈晚是骆威的女朋友,不明白这个高大的中国男人为什么在桥中央将自己的女友扔入水里去。
  骆威顾不得别的,什么也没脱,下一秒就跟着跃入水里去。
  陈晚被他捞起来,他抱着陈晚,两个人湿漉漉的,身上不停地往下滴水。陈晚的裙子贴着脊背,寒冷从脊骨渗透进去,骆威将她拥在怀里,他大笑起来,一切好像只一瞬。他越笑越忘形,不相信陈晚真的掉下去。
  但陈晚并不笑。
  她团着身子,黑着一张脸,连他一眼也不。她的脑中只有入水一刻,阳光美得像静止,每个动作都来不及反应。骆威将她抛下去,骆威并不抱稳她。她团着发抖的身体,双手抱着腿,骆威在她身后也是一身的水,朗声喘气地笑着。
  陈晚抬头看见细瘦的女人和她的男友还站在桥头。女人与她四目相对,把目光移开,拉着男人走了。
  陈晚如一株浸透了水的木头,眼中直勾勾的,空见底去。她并不笑,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巴黎,同骆威在一起。她闭起眼睛,以为她自己也是章鱼,全不存在。她突然有些鄙夷  “你说得对,我脑子里全是一堆大花花。”
  她安静下来,阳光却动了,落日往西边移走,眼前一副画被人调低了亮度,增加了对比度。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点伸长,不知道有什么好拉扯。“我怎么会真的跟你来了巴黎  骆威见她黑着一张脸,许久没有声响,他忘形的笑声戛然收止。
  “晚儿。”
  念着他的名字,又不说话。
  从那一刻她开始恨他。
  他说,“小东西,你不高兴了。”
  他是极懂得女人的心思的。他又跳入水中去。
  陈晚站起来,冷得不住地颤抖,身上还在滴水。裙子贴住了她的身体,紧巴巴地咬着她的肌肤,热气都被它吸尽。头发冰凉地贴在脑后,水从发根滑到胸口。她转头走开去,不管骆威在水里如何装疯卖傻。
  骆威游上来,像一头巨兽从水中一跃窜出,他身上落下一排水帘,跑去拦着陈晚。
  两个人都湿漉漉地,都颤抖着,却不再移动。路人有过来问的,陈晚用法语说没有事。
  他们就这么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阳光已经没有力气将这两尊颤抖的雕像晒干。潋滟的水光折射出水面上弯曲的光芒,太阳要落山去,刺得陈晚看不清骆威的脸。几只鸟儿扑着翅膀落在陈晚身边,他们身上滴下的水一半渗黑了地面的颜色,圈占出大块的阴影,一半被太阳吸干,久了又显出原来的淡色。
  他实在冷得不行。终于过来抱住陈晚,“我不是故意的。”他的声音像一把低音提琴,陈晚的胸脯沾湿地贴在他的身上,一股暖流从他们各自的体温散入到彼此的温度里。骆威将她越搂越紧,使她闻见他的气味,陈晚只细声地说了一句:“你从来都不是故意的。”
  两个人用里地吻了起来。陈晚在他怀里奄奄地喘着气,好像所有的力量都消耗殆尽。桥边的白色房子一动不动,许多窗户整齐地一排排,积木搭出来许多细小的格子。临河的房屋从白色便成浅灰,变成深蓝。桥上的的围栏上,全是恋人所挂的铁索,大大小小,直到隐如夜里,全部成为黑色的一团。透过围栏的铁网,天空就像从缝隙里钻进来。
  不知道吻了多久,骆威抱起她,顺着桥边的楼梯,把陈晚抱进水里,他们在桥底的阶梯上做爱,同巴黎的夜晚一起没入水中,她用牙齿去咬他冷得发抖的一口牙,头皮也战栗起来。
  那一晚上,陈晚记得是最后一次与骆威吃晚饭。邻桌竟又遇见那个桥上的细瘦女人。她也换了一身装扮,腰位很高,又细,简直一捏就碎,只剩下骨头。她的头发梳往脑后,淡淡的金色,走路虽有些声响,但是旁人的注意力都在她一对闪耀的耳环上,她认出了陈晚,着一身桃色的洋装,领口不很低,露出整只手臂,年轻的肌肤,把细瘦女人的面无血色一比就比下去。
  陈晚为骆威总是酗酒,一日酗得比一日凶,保养虽然照样做,但是脸上的倦意一望便知。凯蒂于是每隔个周末就拉她去做SPA,两个人的活动,从吃饭变作护肤。
  秦雪知道了,要责备她,陈晚虽知道挑好酒来喝,但多贵的酒喝凶了都是一个道理地伤人:“你每周花去那么多酒金,每周不要命地学术,周末又不要命地喝酒,到头来你还知道要漂亮!”她偶尔又开始早晨上班前与陈晚视频,尤其是晚儿考GRE的一段时间,盯着她不许她喝酒。考完了她又送给陈晚一瓶四百多美金的精华液:“你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鬼样,谁要你!”
   陈晚说:“这个很贵诶,你舍得送我?”
  “死丫头,知道贵就给我好好爱惜皮肤,又喝酒又要做SPA去弥补,不如好好吃几顿饭,回家煮个姜糖水喝,补补气血,像个女人。”
  但这些天与骆威在巴黎,晚儿的皮肤又如梦初醒似的。她的一切爱情都这样单纯,连她的肌肤也替她先知先觉,在骆威身边,她总尽量地笑。
  那细瘦的女人与男友入了座,向陈晚打了招呼,两桌离得很近,点餐前那细瘦的女人向陈晚荐一款不在菜单上的甜品酒,说若是以这家烤盘的生虾做头盘,陪这酒最好。她又说陈晚的肤色好,不提今天桥上的事。陈晚天生一颗红唇,虽然酒害了她的健康,但是毕竟年轻,年轻为女人抵挡了一切。细瘦的女人名叫Bernice(贝妮),陈晚便说自己也曾有个法语教授叫贝妮。她见贝妮对这家菜肴很熟悉,便问是不是常来这里。贝妮说,她在巴黎做时尚公关,男友三年来每隔一周便到巴黎来探望,没有断过。又说陈晚的法语这样好,问是否在巴黎上学,最近中国人到处都多。陈晚说在美国,咧嘴低头,轻抿一抿嘴唇,说恍如隔世地,怎么就来了巴黎。说着悄悄望了一眼坐在眼前的骆威,骆威听不懂法语,以为是在说他。
  晚儿照着贝妮的推荐点了甜虾和她所荐的酒做了头盘。侍者也说,这是他个人最推荐的头盘了。陈晚吃到一半,刀叉已经换过几轮,澄亮澄亮的,切着羊膝时,陈晚又留心出刀刃上映出自己的一颗红唇来。她都不记得多久以前,将随身所带一支晶状的唇彩换成了实实在在的膏体口红,买尽了各种颜色。又有身上一件桃红的洋装裙,细嫩的两只臂膀,黑发衬得脖子和锁骨的位置更加白皙,晚儿坐着,如一颗水莹的鲜桃似的。
  她觉得凯蒂说的对,她自己的眼已经不同了。她掏出手机来,对骆威说这里的羊膝做得精致,要把摆盘拍下来,拍的时候调高了一点角度,又怕骆威发现。她倾身靠在椅子上,这是唯一一张骆威的照片。拍下他一双英武难忘的眉,阳光中的温柔要化开似的。“多好。”她心里想,正逢他笑得这样好。
  邻桌的男人去洗手间,骆威看了看陈晚右手的刀,看她映在刀上的一颗嘴唇。
  “晚儿,你先坐着,我去一趟洗手间。”
  “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去了那么久。
  邻桌的女人又隔着那点距离与她攀谈起来,不愧是法国人,隔着距离,声量也是正好,优雅得度,什么都在范围以内,恰好的。她问陈晚的专业,又问她怎么不到巴黎来生活。陈晚说原本打算来巴黎实习。
  贝妮问为什么没有来,又说巴黎的确受了美国人的影响,不如以前浪漫从容过了。
  陈晚说各处都一样,说祖父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以前的好,除了女人。
  陈晚说那是前几阵子的事情了,一个下大雪的冬天,原本已经都打点好,签证便是那个时候办好的。陈晚不想说是因了骆威的一回头,一句话,便说有些私事,便没有来了。后来开春想到巴黎来旅行,却又逢有事,买好的机票也取消。她对贝妮说,女人心中都有个巴黎,却总拌住了她。
  晚儿说巴黎浪漫,但总归是别人的。“现在有机会以游客的身份来,也是不错。”
  贝妮问她是韩国人?
  陈晚说自己来自中国。贝妮说起自己手下原本冬天要来实习的也是个中国女孩子,也是前阵子的事情了。
  陈晚问她方不方便透露是哪个公关,贝妮说了名字,正好是陈晚所要实习却没有去成的一家公司的中层主管。她问陈晚的名字,陈晚便只说了一个法语名字,不敢说出中文的真实姓名。
  这时台上奏乐的乐师突然停止了音乐。
  陈晚和贝妮都齐齐地望过去。
  乐师对着话筒,用法语说,现场一位来自中国的客人骆先生,想把这首歌送给陈小姐。
  陈晚与贝妮互相望了一眼,贝妮捂住心口,说他对你真好。陈晚看出她脸上有些疑窦,怕是想不通桥上的一幕。
  骆威竟然自己走到乐师身边,拿起吉他和话筒,陈晚心中一阵波澜,心想他该不会是打算要自己唱吧。
  他手里拿了一张字条,不知道跟谁学的,磕磕巴巴地念出一段法语,咬字又不准,但是陈晚还是听懂了:
  “送给你,对我今天桥上的疏忽抱歉。”
  法国人对这种事一向还是很给面子的。陈晚措手不及地僵硬在那儿,裸露的两只雪莹的手臂也冰冷了。她用手团着自己的臂,摩擦一阵,脸上忽冷忽热,胸脯起伏心跳越急。这时候全场食客都鼓起掌来了。陈晚知道骆威懂得女人的心,不料想在法国他也有这个胆量。
  倒是没有人管他唱的如何,旁边的贝妮已经羡慕得又感动得要去抱陈晚了。忽而她又小声黯然地对陈晚说,“我从来不知道他对我的态度。”
  陈晚望一眼她。
  望一眼骆威。
  “单已经埋好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贝妮给了陈晚又一个拥抱,起身踩着一对高跟鞋走了出去,一双细瘦的小腿在高跟鞋上,勾出巴黎的优雅曲线。
  我看著站在眼前的你 依然如此美好如往昔
  But you know,有些就是不能明f
  多年r光 都厝峤^
  那N多人 砹擞肿
  但也S我只能h望不相逢
  一人uu成熟……
  骆威从台上下来。
  “你什么时候不但学会唱歌,还学会改歌了。他把原曲改成慢调。走回来,陈晚说道:“我明天就回波士顿去吧。”
  回到波士顿,骆威把陈晚的行李送到门口,刚下飞机在路上就约了兄弟吃饭。走时陈晚从门缝中塞出去一封信。骆威捡起信,狠狠地敲门。陈晚靠在门上,背擦着门,缓缓地滑落下去,像框中的泪水往下流淌。
  骆威走了。
  骆威不会再回来了。骆威也真的再没有回来。
  他的脚步声迈开去,陈晚的眼泪就泄了出来。从她的胸口,一股腥味爆管喷浆而出。她哭得背过气,呛得不住地咳嗽,喉头不住地颤抖,头皮也绷紧的。她用指甲去扒墙,撬断了食指和中指的光疗甲,边缘极不平整的,那坏甲从墙上落到地毯上,墙上一条细瘦的血色划下来,一道痕,擦也擦不掉。她刚缓过来,又哭。哭得止不住声响,像极了一只全然失去心智的母兽。
  窗外的天色朗润,又是挂了一弯尖刻细长的月牙,如刀如锋,凌厉地散发着银灰色的光。陈晚哭一阵,喉头泛起一丝血味,不停地咳嗽,便踉踉跄跄地到厨房去,开了水龙头,装半杯水灌下去。打翻了一只摆在桌上的瓷碟,也无心去收拾,趟回床上,捂起被子,还觉得冷。打开衣橱,换一件长袖,又在外面套一件毛线针织衫,还觉得不够,围巾也围上来。许多色块堆在身上,从镜中又瞥见一张发疯的凌乱的脸,被一条围巾勒着,不知道是哭红过去还是勒红上不去气。
  她鼻口堵塞,脸上又是泪。去找了一筒纸巾,一下就用完。哭累了,休息一会儿,但源源不断,消之后涨地,总哭不尽。她想这次骆威拿了信,真真切切不会再回来了。一想又有泪水喷发而出,夺眶蔓延,挡也挡不住。最后胸口也承不住这股凶猛的力气,喘出难持的粗气来。陈晚用了全身的力量来哭,怎么哭也哭不停止。
  此时安迪打进电话来,陈晚也不管安迪有什么事,抓起电话就向安迪哭,安迪一听她不可收拾的哭腔,原本要讲的话全都吞回去,只叫陈晚缓口气,深呼吸。
  晚儿哪里缓得过气,喉中烧得火热滚烫,一上一下地喘,哗啦地对安迪说,这次骆威真的离开了。她像一个三岁的孩童,不觉自己的音量,一边哭,一边说,但是说来说去,也还是这几句:骆威走了,骆威再也不回来了,我们去了巴黎,真的结束了。
  末了,陈晚安静下来,安迪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她哭了二十分钟。
  “你打电话来想和我说什么?”晚儿问。
  安迪说:“没事,你先缓缓,别做傻事,我改天再打电话给你好了。”
  骆威:
  原本要对你说千言,道万语。但我又想,我有多少话,你都应当早懂得。
  我从前不相信,我能为人低到尘埃里去。但这尘埃里并不能开出花来,我也再不能寻找那欣喜。
  猜想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前,一定有个谁,或许是个神仙拉住我,戒告我说,若到这世上,只能有短暂的快乐,你还要去么。我猜当时的我一定像极了一个疯痴的傻子,狠狠地点了点头。如今我受到了惩罚,要肯用与你短暂的十天全心全意的快乐,来喂养我全部的生命。疼痛至此,始料未及,却还要感谢你给了我最铭记的时刻。
  你说我的头脑里全是浪漫的大花花,你说的也对,也不对。我是知道这世间的一些道理的,也知道做人须先想着生存,生存太难;我也是知道你的,我之于你,只是什么,不言我也明了于心。但是我固执地还是宁愿相信真心的所在,这份情愿才是我的死穴。我猜想后来你已知道我的心,但即便是你,也不知道其中所承的痛楚与艰辛,但这不是这封信所要呈达。
  我只能尊重你之不爱我,但是我胸中仍有对安琪的罪歉,我始与你欢爱,并不了解她的所在的。如果你心里依然觉得亏欠于我,请你务必拥有真心的快乐,这是你能为我所做的最佳,也是我心中所期许的最佳。
  肯同你去巴黎,是我最后一点自私。我太想要一份记忆,以供日后留由自己幻觉曾与你平凡相依。但请放心,我不会为了你再杀自己。以前,我长久地找寻一个谜题,我解不出,自己到底是谁。这就是为什么,我既做不成音乐,也做不好文学。但女人,心有所托便是好的。从今我将为了生命而生命。
  末尾有一件事情还想说的,兴许你心中了解,兴许你从不知情。我从未对你说过,即使是当你话到跟前,开口问我。我盼望着你的真心的快乐,因为我爱你。
  陈晚退了波士顿的房子,搬进来与安迪住。安迪不愿意要她的房租,她便偷偷把款打到安迪的账户。打完查了一眼账户,留了个心眼,以前竟没发觉钱须这样精心算计。
  天天也不见陈晚自动地多说几句话。陈晚自知如一团死灰,她如今到了另一个阶段,万事失去了兴趣,若是一言不发,便像一尊石雕。安迪说,简直可以把她介绍给陶艺系做模  陈晚听了秦雪的劝告,考了GRE,申了几家学校,留在现在城中找工作。倒是贝妮隔天发来
邮件,说陈晚的品味和法语都好,待人接物又达理,何不试来巴黎做时尚公关。近年有许多新合作的案子,找个中英法都能操持的手下,正是她的渴求。法国人到底是眼尖,贝妮从一身桃红色洋装就看出陈晚的境况,知道这个中国女人一定有些品味和能力,但脚上一双鞋子暴露了这女人的近况并不如前,兴许正需要工作和钱。
  陈晚与秦雪商量,秦雪说去巴黎也不是不好,,但是美国毕竟移民容易,又在这里有了些了解,她说若晚儿不惧怕去巴黎,试一试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到时候如果不成功,转身再进美国又有困难。
  “如今万事都到了要思量的时候,却最没有心没有力气。”
  秦雪抬头看她干燥的肌肤,说道:“骆威既然对你没有感情,你怎么愿意为了他不管不顾。”她去给陈晚添茶,放软了口气,说:“你啊,先找工作再说,好么?凡事要先想着生存,不然哭肿了眼睛还要我送你面膜和精华。”
  陈晚单指轻点桌面,谢过秦雪,叹口气说:“也不是没有感情,他也总是人,人心肉长。”
  秦雪不再说什么。
  陈晚说:“安琪家里家境富裕,家族内有许多资源,而且长得又漂亮,在一起久了……”
  秦雪夹了一块肉说:“好好吃饭,才是做人的第一要务。”
  秦雪的父母总算是在加州看好了房子,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办好移民。陈晚问开金店的事,秦雪说慢慢来,这并不着急,当务是把账目什么的都安安全全想办法转到这边。“再没有人敢对我们家指手画脚。”
  但陈晚并不觉得秦雪委屈。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只说万事顺利当然最好,到时候男朋友也签过来,大家就团圆了。秦雪却说与男友分手了。
  那晚回到住处,安迪还没有睡,陈晚突然想起来,问前阵子打去波士顿的那个电话。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安迪脸上铺着一张面膜,停了一停,说:“晚儿,看你当时哭得那样凶,就没有告诉你,但是你是我在美国最好的朋友,你当然迟早要知道。”
  “是什么事?”
  “我订婚了。我的学分也满了。可能过两个月就回台湾去。你如果心里难受需要人陪,我也不介意留下多陪你,迟些再走。台北那边的工作是我爸爸他们安排的,一个世叔的唱片公司,与父亲是老交情,也是看我长大,所以工作那边倒是完全不急。”
  陈晚说:“这当然是好事,怎么不早跟我说。”
  但陈晚突然心口发紧,险些晕过去。
  “晚儿!”
  “我没事,可能近来有些贫血了,月经也不来。”
  话一说出口,晚儿心头一阵警惕,脸上不表,第二日出门去买验孕棒。
  陈晚怀了骆威的孩子,不知道该不该是欢喜。
  安迪也惊吓得说不出话了。她过去抱住陈晚,半晌,两个人都反应不过来,安迪想起来第一句话便说:“幸好在纽约,堕胎是合法的。”
  “我要将孩子打掉?”
  “你别傻了,”安迪说:“你才多大。”她倒一杯水给陈晚:“你这么年轻,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吗?”
  陈晚只坐在沙发上,用手去抚摸自己的腹部,什么也感觉不到。去医院检查,果真是有了小孩,她伸手去摸,停在自己肚子上许久,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这腹中竟然有一个新的生存。
  安迪帮陈晚找了一个信得过的台湾医生在纽约,要去把孩子打掉。
  安迪要陪她去,但她不肯。
  安迪生气了:“这种事情,怎么有一个人去的。”但陈晚固执,坚持一个人去,安迪只好不让她知道,悄悄尾随她到了与李医生预约的诊所。陈晚也没有办法固执什么了。她抓着安迪的手,直打抖。
  前几天她在街上遇到一个纽约反堕胎的组织,假装是自己的朋友有了身孕,上前去问。一个叫苏珊的妇女给她一个拥抱,又给她看了死胎的照片,陈晚好生心悸,觉得腹中的胎儿若也被流掉,活生生的,从自己的体内出来,只成一团血肉模糊,与杀人无异。许多流出来的胎儿,手指脚趾都看得清晰,细小得如同一根竹签,那身体脉络晶莹通透的肉色,外面包裹着一层带丝的母体的血。
  苏珊看出陈晚并不是为朋友而询问,向她留了组织的电话,说如果你的朋友需要,便打这个电话,小孩子生下来,可以帮忙找寄养家庭的。
  陈晚问:“我的朋友还能看到自己的孩子么?”
  苏珊说:“总能看到,我们能设法安排探望的,但是母亲或许是作为家庭成员朋友的身份,或者别的什么我们可以再从长计议的方式。为了保护孩子,一般是不告诉小孩,母亲的真实身份的,也是为了孩子好。”
  陈晚坐在李医生面前,想起苏珊,头脑中又翻江倒海地涌动出姑奶的细腿和剁下的别人的两只手指头。她对安迪说,生命怎么都是用来挣扎的,“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安迪过去搂她,李医生在一边说:“陈小姐,不需要害怕,并不会有什么痛苦,也不会需要很长时间的。”
  陈晚突然说:“安迪,我要养这个孩子。”
  正是那天回家的路上,晚儿路过书店透明的玻璃橱窗,店里有一个唇色鲜红的女子,头发上戴着头饰,把额前的碎发挽起来,高高地束在脑后,她不知道晚儿在盯着她的一颗红唇,在玻璃前的一排书架上翻一排读物。午后书店里淡淡的咖啡香气,陈晚走进去,看那女孩正在翻一部翻译的法语诗歌,陈晚从她肩旁走过去,那是Guillaume Apollinaire所写的诗歌《米哈波桥》:陈晚心中还能泛起一些片段,她经过女孩,只与她仿佛年纪,陈晚下了地下室,徜徉在一排婴幼儿的图画和书目中,逛了半个小时,走上去,推门到街上,一路漫步回家。她轻轻地哼着那首诗,一点眼泪也没有: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Et nos amours
Faut-il qu'il m'en souvienne
La joie venait toujours après la pein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L'amour s'en va comme cette eau
L'amour s'en va
Et comme l'Espérance est violent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Passent les jours et passent les
Ni temps passé
Ni les amours reviennent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扬波 /我们的爱情应当追忆么/在痛苦的后面往往来了欢乐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爱情消逝了 /生命多于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过去一天又过去一周/不论是时间是爱情/过去了就不再回头/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奔流)
  回家第一件事,她便登录网上银行账户上查了自己名下的存款。“这点钱,养我自己都不够,如何养这个孩子。”
  她握着一只空杯子,坐在沙发上,忘了去倒水,安迪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喝水还是茶?”但她说,骆威走了,
陈晚切肤地觉得只有一个人,她便说:“多了这孩子,是好事。”
  往后在信中,她总与他提起烟儿。
  烟儿在信中被她描述成一只顽皮的宠物。那年陈晚怀孕离开美国,骆威以为她是得的心疾。晚儿从来不告诉骆威,有关于烟儿真实的存在。
  陈晚回到南方,搬进了海边的房子去住,安迪紧接着就回到台北去了。徐先生找人在陈晚回来前找了设计师,老爷子走了不久徐先生就差人跟紧了房子的装修。他思量着陈晚迟早需要回来住,算是给这颗遗珠再做一件照顾。陈晚回来之后只同周祖光说了骆威的事,徐先生也不了解陈晚有身孕的。但装修的花费陈晚记在心里,如今腹中多了一个烟儿,口上说要还给徐先生的钱,也没有那么多底气了。徐先生口中当然不叫陈晚出钱,说她一个单独的女人,老爷子刚走,“你的人生还很长呢,这都是以后可以再算计。”他还问陈晚,如果想要工作,他可以安排,陈晚推脱说还在等美国的研究生申请,手下意识地去摸肚子,也不再多说什么。过几日徐先生去了欧洲度假,也没有再多问。
  离开波士顿前,陈晚还去了一趟麻省理工的船坞,太阳坦坦荡荡地照在水面上,大片的金黄色把一半的风景都没入了看不清晰的光芒的帘幕中。那以后她都没有见过骆威,他们互通邮件,但陈晚一直不知道骆威去了哪里,从来不问。陈烟在她腹中一分一秒地生发着,如一颗细嫩的种子渐渐发芽。
  骆威:
  烟儿的存在着实让我头疼。日常有二十四小时,却总觉得不够用。忙碌起来,有时也愿意忘记了它的存在,仿佛我一个人,在天与海间她并不与我同在,然而她又总是很真实,因为她是除了我自己以外我每天所面对的唯一生灵,体味到彼此的灵性所在。她不说话,可是我竟只肯与她谈论些哲学问题――当然,说的总是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听,是不是听得懂。
  人一辈子都在说话,所说的,绝大多都是无谓的发言,用来打发日常,统共二十四小时,为了打破沉默而开口,真正的交流是甚少的,有些人一辈子也不见得有可以沟通的人。我整日在想,如果没有过你,也许我终不能觉出生命的存在。我未与你说过,我向来是感谢你的。我与你之间的坦诚,是使你一眼就能望穿我的所在,我之所想,我之不可得。你是我所用来
回忆的人生。
  我现在每日在临海的露台上做瑜伽,冥想起来,没有白天黑夜的。做瑜伽的时候我脑中时而一无所有,时而画面片段跌宕不止,难以消除,但终于不看见心心念念的,与你一起时的片段了。瑜伽是印度的东西,虽然是
异国,但我想东方的文明总是相通。以前我常与凯蒂开玩笑,说她所受的西式教育,怎么能使她懂得东方人的文明中的有与无,她对我说,道理很简单:世上不会无端生出一个正一,也不会无端生出一个负一,便是了,并不玄妙。我觉得有道理,不过如此。但我又思索,是什么使得我们胸中的感情与凯蒂的不同,动不动就自以为变得复杂,末了,找出一个原因,你又要笑的――我总觉得中国文人太喜欢动不动就家国天下,选择出世的哲学的人,往往是无法践行入世的学说。忽而就觉得疲惫了。现在教育普及,人人都当学生,人人都开微博谈天下,不记得独善其身了。
  男人与女人的存在实是大不同。要像凯蒂这样就最好,人所思索和理解的,够她正好生活。当初我难以舍弃你,也许就是被你胸中的家国天下所吸引,你是那么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却有那么多的思索,叫人好生矛盾。要命的是,你说这些话只与我谈。你看,这就是男人与女人不同了――两个人一同的谈话,谈的是同一个主题,你在谈天中将一个女人征服,而这女人却要从此陷进去,以至于生出爱慕来,我说女人不懂家国天下,是因为女人要分心的。
  近来海边的天气状况急转直下,身体不适,经常眩晕过去一阵。现在又是晕迷,希望没有对你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见解才好。
  祝你顺利。
  陈晚口中说希望骆威不介意,但是她还总是想到什么便写于骆威的。她知道骆威向来没有的当面嘲笑女人浅薄的必要,也肯包容晚儿。他们不时地保持着电邮联络。骆威回她邮件说,从陈晚身上,也能学到些令人捧腹的执拗,虽然他从来不提倡执着二字的。但他对陈晚说,既然不能相依相生,与之相惺相惜也是好的。只叫她日后在他人面前,应少一些执着,不要把心都掏出来给人看,转而又要说,认真是对的,末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周祖光来看晚儿。
  一进门,他去扶晚儿。晚儿气了,笑道:“我是有身孕,又不是伤兵。”
  “孩子以后是我干儿子吧?”
   “干女儿。”
  周祖光问:“怎么知道是女儿?”
  晚儿说:“这个孩子是心疼我一个人才来的,当然要是个女儿。”
  周祖光又说:“骆威真的那么难割难舍?”
  晚儿叹口气,对阿光说:“有人告诉我,这一辈子遇到四个人:你最爱的,最爱你的,同床共枕的和相伴一生的。小时候你以为这四个人是同一个人,结果发现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是时间难能可贵的奇遇了。我说骆威是我最爱的人,你信不信?”她说往后就这样活下去吧,为了烟儿。
  “怎么叫烟儿?”
  “我和他就像烟花一样的,这段感情美好,却不贪生。”
  周祖光有些生气:“你自己以为多刻骨铭心,在他心里都只是一场戏。”
  晚儿说:“我知道。留的自己在这边心疼得跳脚,别人权作一场游戏,末了还看你如小丑一般哼哼唧唧。这世上的人都不为了爱情而活,所以我没有好下场。”
  周祖光说:“本来我说过两天趁我还有时间你又毕业回来,问你想不想去趟马尔代夫的,高中那帮人有几个也回来了,问你去不去呢。谁知到你一回来就跟我说了这件事。你是准备好当妈妈了,我还没准备好当干爹呢。”
  “烟儿才没你那么丑的干爹呢。”
  “名导演都是不好看的,好吧。”
  周祖光说房子装得不错:“老爷子什么时候有这么前卫的装修理念,我怎么不知道。”
  陈晚说是徐先生找人装的:“我思量总不能白让徐先生帮我装修,可是说现在拿出钱来还他,我是没有什么底气了。有了烟儿,我每花出去一分钱都觉得不知道以后怎么算计。”
  周祖光说,现在大着肚子也不能怎么样,“过个一两年,你恐怕还是得工作。到时候再说吧。”
  陈晚说:“现在连上幼儿园都贵得令人咋舌,我那天特别留意了一下,吓都吓死了,我们小时候不觉得有那么贵啊。”
  周祖光说到时候给找个熟人便好,又说陈晚研究生院的事情怎么样。
  “过段时间出结果。可是有了烟儿,这些大概都算了吧。”
  周祖光说可能过段时间毕业了去北京。
  “不去美国了,真不去了?”
  “不去了。现在路上随便砸一个人都是从美国回来的,没什么搞头了。我也烦了。毕业了该干嘛干嘛吧。”
  “你是泡到妞了吧?”
  周祖光笑说:“泡妞谈恋爱两码事。我要是找着一个对我像你对骆威这么傻的,我也难办。”又说要不要出门去买东西:“我带你出去吧,顺便送你回来。你这里离外面远,不方便。回来了就出去转转。”他起身去把露台的落地玻璃锁上:“老爷子当初也是好眼光,以后你可以经常到外面散步什么的,晚上就别出去了。”
  晚上晚儿就一个人对着海,凉风透不进玻璃,但却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她抚摸这肚子与烟儿说话,困了便去睡。孤独如一滴水,在夜里没有阳光,难以干涸。渐渐地,她像一个孕妇了,嗜睡,多吃,但就是不呕吐。
  这几天天气变好了,我也愿意多出门散步走动。当然,带着烟儿一起。烟儿最近虽然安静,却吃得很多,我也跟着吃得很多,也许是阳光的关系,海天都朗润了,人也因此有了胃口,但烟儿的胃口,比我还好,我有些不习惯,一开始被它的食量吓了一跳。
  最近不怎么喝茶,晚上也睡得更好了,白天手上松,就从网络上接过一些安迪手上的工作。哦,对了,安迪就要在台北结婚了,女人结婚是要紧张的,准备的事情也多。她与丈夫
约定了下半年就步入殿堂,东区的新家需要装修,安迪心细,意见不少,采购的清单也长,要去一趟日本买东西,在工作上的时间就少了。
  我白天也乐得无事,答应帮她分担一些。我久了不习音乐,她又是专业的音乐学院毕业,谱曲配乐和演奏我出不了意见,但策划与作词我倒能试着帮上些忙给点意见。她最近给一部新的电视剧作音乐,给我传来过几首不错的曲子,我这写着突然想起同你谈论过写词,却一直没有机会在你面前唱过歌。现在外面阳光灿烂,真是不害臊地想要开一开喉咙,唱歌不是我的专业,但我料想无论如何也该唱的比你在巴黎唱得要好吧?哈哈。我倒都还记得呢。
  有一首歌,这几天一直在写,写过几稿,统统颠覆。
  昨天又交上去一稿,这次终于收到邮件被认可了,心中很欢喜。
  我将词曲一并唱给烟儿听,她也有反映,兴许是喜欢了。
  写过这几稿,我渐觉出女性写字的弱点来,须知文字也是有性别。前面两稿交上去,安迪说老板觉着太矫情,我又回去翻出一些我与你谈论过的文字来看,发现你口中称赞过的文字,全部是男人的作品。所有女人,像我,一动笔又忍不住混入自己的情感,一旦如此,感情就要泛滥,因此矫情。我现在知道女人要成功的痛苦了,需隐了自己的身份去。
  新的一稿老板很满意,安迪也很开心,却又不能在老板面前说是我写的。就欢天喜地地打来跟我说若有了奖励,请我去台湾吃个酣畅。
  等电视剧做出来,你若有兴趣便去看,不知道会不会将音乐放在艺人的专辑中发片出来,但我自己是很期待的。
  祝好。
  周祖光再来看她时陈晚已经准备去台北。
  “走的这么急么?”
  陈晚说:“趁着肚子还没有真的大起来,出入境都比较好掩饰吧。安迪的熟人帮我打点了工作,慢慢来,现在先是算给安迪家邀请过去的,去参加她的婚礼。房子我先放在这里,等那边一切都顺利了,可能还要把它卖掉。”
  周祖光说干嘛卖房子。陈晚说:“现在有烟儿了,往后总需要很多钱吧。在唱片公司起步做事,赚那点钱缴了房租和吃饭,还剩下多少钱给烟儿啊。”
  周祖光说房子不急着卖,“还早呢,过几年找其它事情做做,也不是没有机会。”
  “找其它事情做做,也不一定做得成。到头来是女人。”又说:“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只想先过去,等烟儿出来,健健康康的,什么都好了。”
  周祖光说:“我还说我去北京了,你这里离外面有点远,把车子留给你开了。结果你又要去台北。”
  “车子留着呗,你又要换车了?”陈晚眼看下月就要走。“你老换车干嘛?”
  “去北京做事了,不开上学时候的小破车了。”他看见陈晚买的花:“你还是喜欢这花,每年都买这个颜色。”数了数,总共二十朵。“你这里旁边也没有什么大商店,自己一个人出去买的?”
  “前两天去医院检查的时候买的。”她话音一落想起的确多年都只买一个颜色,以前老爷子过年的时候也是由她来买,一只透明的玻璃瓶,插上花不讲求搭配颜色的,纯粹的一个颜色,簇拥在一起就开得热热闹闹。骆威受伤那段时间,离开他家也是给他买了同样的花,也许阿光说得对:“我是不是过于执着了。没有好下场。”
  阿光说:“走吧,去喝个下午茶,我把车子开出去,你跟我回家去把旧车开回来吧。”
  “去原来那家吧。”
  “原来那家换老板了,下午茶做不好了。我带你去家新的。”
  “你怎么换一台这么拽的车子。”陈晚上车:“这回不改车了吧?”
  “认真做事了,不玩车了。”周祖光说:“倒是你以后去台北,我们不能常见面是真的。”
  “以前我总是想跟他说,玩是一回事,总要自己知道安全。你们这些男孩子喜欢改车喜欢到处去兜,容易出事。”
  周祖光说:“毕业了,我要认真做事了。”
  “这城市不一样了。”
  周祖光说:“是啊,尤其亚运之后更不一样了。”
  陈晚喝完下午茶,阿光陪她去买东西,她逛了几个小时,除了几双袜子什么都没买,现在挑东西,比更年轻时还要小心谨慎,即使是多细微的细软,都要内心货比三家,分析是不是有要买的必要。她对周祖光说:“总觉得现在的东西虚有其价,价钱是发疯一般地往上飙升,斗的都是个标价的胆子。”
  周祖光说:“你就要去台北,能不买的东西都少买吧,不然到时候又要想怎么处理。”
  陈晚说:“也是,当初在波士顿搬家,最头痛的就是处理旧物。”又觉得自己便像极了一个旧物,叫骆威难以处置。
  就要去台北工作,突然觉得时间怎么就到了这里,想到搬家就让人头疼得不行,我觉得人生有两件事情最叫人紧张:第一位当然是生孩子,再就是搬家。要把一个地方的大小零碎全部都照一个合适的去处,有带走有不带走,尤其不带走的,心中又割舍不下,还要心烦是扔掉还是给它另找去处,像安顿一个小孩。
  你定要问烟儿,它是我必然带走的。
  记得第一次在外搬家时有你帮忙,那次若不是你在,我也要头皮发麻的,一面想到打包,一面约搬家公司又不准时,一点经验也没有。波士顿八月底九月初是搬家的高潮,全城像发疯发热,全都在搬家,小卡车满街摁着不耐烦的笛声,处理不掉的家具有随意沿街抛弃随人去捡的,想起来像做梦,是过去多久了呢?
  这次是去台湾,更是不知所措,但好在安迪和安迪的家人都很热心,她会帮我的。
  很多书在家里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不愿带走了当作累赘,到了台北一定又要再发了狂地买书的。这倒是台北的一大好处。台湾人比我们爱阅读的。为了读书而去也不错,现在人在大陆,有些书没有办法读到,还托安迪寄过来。
  不知道你近来是不是还读一些东西,我们这个年纪的同龄人,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得越来越多,书却读得越来越少。你已经是一只稀有动物,又加上你不羁的生活状态,第一次你问起我念的什么书,我说出几个名字,你竟也认得。那时候便第一次吓到我了。有一回你介绍给我一部作品,过后许久我想起来,请台北的朋友寄过波士顿,回来中国的飞机上看完,过关的时候,安检的小姑娘还问了我手中的出版物,她只看是繁体字,又不懂内容,我见她眼里草木皆兵的神色,哭笑不得,只说是小说。
  这几天一面整理旧屋,一面又重读了一些书。觉得台湾有些写字的人这段时间笔锋日渐地松,口也软了。不知你作何看法,我还是多多少少失望的。我突然发现百十年来,我们在经历的这场浩浩荡荡的身份搜寻,离终点尚且遥远,经历得不动声色却扣人心铉。如果我们无法知道自己是谁,又有什么好活,什么好说。我仍找不到自己,但做一个女人,愿现世安稳,就是最好的。
  安迪要进新房,家里人在东区给新婚夫妻买好了房子,安迪想要陈晚在附近租一间房子,大家离得近,方便照料。但东区的房价已经不像话了,陈晚想过要把房子卖掉,在台北买房,但周祖光劝她先把房子留着。“许多年轻人在台北都是租房子住,也不一定要租东区和信义区的。”
  陈晚说:“但有烟儿,没有房子心里不踏实。”
  阿光说:“把财产花尽了心里更不踏实。”有一回阿光跟她说:“其实让长辈知道也无妨,总有些人脉和经济可以用,也算为了烟儿。”
  但陈晚不肯,说咬一咬牙就过去:“我连骆威都不告诉。”
  陈晚在许伯伯的唱片公司见习做事,在生下烟儿以前,都是一半观摩一半休息。安迪的婚礼很成功,陈晚在婚礼上泪如雨下,近四年的友情,看着安迪步入殿堂,心中泛起多少波澜。
  周祖光说陈晚死要面子,就算买宽松的衣服,都要搭配到时尚与看头,现在天气好,去海边晒太阳,晚儿就穿一件斜肩的宽松纯色套头,底下一件短裤和人字拖。她每周都去把花换新的,离开海边的房子时,连原先那只透明的玻璃花瓶也一并带走。
  走前又和周祖光出去大吃一顿,周祖光说:“怀孕的女人都吃得这么生猛么?”
  陈晚说:“我也不知道,并没有见过怀孕的女人。”
  周祖光说:“把翅盅吃完,吃那么多肉干嘛。”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最近口味和喜好一时一个变化。但是好在就是不呕吐。我听人说女人怀孕总是呕吐的。”
  周祖光说:“不敢告诉我爷爷你回国的事情,不然就叫你到家里吃饭了”
  周祖光去帮陈晚收拾搬家要处理的东西,看见旧车子放在车库里:“怎么最近也不多出门?”
  “有了烟儿在肚子里,什么都懒了。”
  “不过才怀了多久,外表都还看不出来,你这都是借口罢。”
  烟儿在家里做饭给阿光吃,倒是阿光吃得感慨万千:“这是什么世道,去了美国几年,连晚儿也能做出一桌好菜。”又叹说,在男人的角度,并不好说什么,但是在死党的角度,骆威该死。
  “骆威也只是个人。我心里是谢他的。”
  周祖光说,在台湾如果不顺心,尽管回来。“不用在乎长辈的眼光,就算带了烟儿回来,他们那也会照样关照的。”
  但陈晚说,台北的环境自由些,想先给烟儿念几年书,以后再说。
  骆威:
  到台北有一段时间了,一眨眼,时光如梭,写字时不觉竟泪流下来。一切都顺利,又逢年关,愿你一切都好,你不知道,不须多言的,我总希望你好,身体健康,每日开心快乐,不管身在何方,不再求多余的什么。安迪对我说,现在不同老一辈,除了要有对音乐的热心与理解之外,音乐上的科技和预算也成了做音乐的关键。日前工作甚是繁忙,除了协助公司艺人在台北的演唱会事宜,到北美还要有几场。台北的那场我随她去看了,坐在台前的一区,与工作人员一起,算是一半探班,一半观摩。灯光舞台效果哦从头到尾都让人眼花缭乱,如梦似幻,尤其在工作区,更是有些头晕。我不知道最近台北做演唱会也有做到这种投资和场面了,以至于有一阵我竟忘记了在台上唱的什么,只记得场景布置与灯光效果。总觉得现在人花钱越来越大方,我听他们说同一个艺人上一场在北京办,排场阵仗比台北这次还要大,投资方和承办方都是财大气粗,但好在有赢利,这是最重要的。尤其在内地时,人脉和宣传打点好,销售就一定没有问题。
  阿光先前想去美国,学graphic design,这种高技术最赚钱,但阿光年前对我说,现在人要到北京去了。这几年在大陆做文化产业,尤其他做电影的,不得不跑到北京去。他父亲在这方面的人脉倒是相对缺乏,但中国人的关系最灵活润滑,从商界到电影投资,给阿光这样的年轻小伙铺路并不难。一切都是刚刚开始,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抓住机会了。新年到了,心中温热热的,无端端爱生出些感动来。希望亲人朋友旧识,全都安康如意。不管我们所做的职业和我们的生活现在多么高科技,传媒通讯多发达,所传达的心意都总是不变的。人终是一日三餐,穿衣行走。
  安迪年关前按时收工,不作逗留,赶回来团聚了。只在纽约停留两天,买回来一些服装,她说要过年了,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回家,没有家里的气味一点也不像过年,又说纽约并没有什么变,中国城过年十年都不会有什么差别,除了大陆客和学生比以前多了。但这已是趋势,料想城中人已经习惯,反正这些中国人都是有力气消费的。以前所去的粥城,嘴馋去买蛋挞来吃的西饼屋都还在原处,生意照常。我一直觉得西饼屋是一个很蹊跷的事物。明明西
饼是西人的糕点,却要专门到中国城来买,因为以前在家,中国的城市里,饼屋里蛋卷的做法都是中国人的做法,不像西人放糖那样凶猛的。面包,蛋糕,卖的是一份认同感和记忆的固执。
  可能各自有各自的记忆吧。
  不久前我也是当中的一员的。当时早已经转学在波士顿,一个人过的孤冷,非要坐车到纽约去,就为听一听凌乱的锣鼓声。广东人最奉这些传统,所以我们最知道那水平完全没法比。有些组织和教会当中许多外国人的,也混在敲奏的团队里,只顾得狮子的摇摆,锣声也不整齐。但只是为了一个气氛,光是听到过年的声响,就已经使人有冲动落泪了。只是我相信城中每个人流泪的回忆与冲动都不同。
  这些都还历历在目的。时代广场要为中国年亮灯了,你还在网路上笑说,为讨好自家最大的债主亮灯,美国人也当摇尾狗了。
  过年时中国城中有卖打在地上的响炮,我曾不顾形象地也像孩童一样买来拿在手上玩,转身还有个三岁的孩童长得一张干净可人的脸庞,乌黑的头发,一手她父亲握着她教她放礼花,一边脑袋还扭转来,辛苦地抬头看我,不知道我手上的是什么。
  我还记得在美国过年时那股单薄的空气,地上有些彩花带,像要把人的记忆割裂了,一半站在这头,一半站在那头。满目看上去,许多黄皮肤黑头发,都是吃白米饭,但都叫我说不出,总觉得并没有天涯游子的共同感怀。游子须有根。有时候我认为老爷子当初要我早早放弃以音乐为专业是对的,因为找不到自己是谁,不明白要表达些什么,我以为我们总部知道自己去往何方,但往往都明白自己来自何处――其实前着比后者好解答。但说回来有时我也认为听了老爷子的话转学了法文是可惜了,因为即使寻找到了答案,要有所表达的时候,文字太轻。
  呵呵,但是,请相信虽然我新年的祝福来自文字,但心意是厚重的,新年大吉!烟儿也对你说新年快乐!
1.   有时候睡醒觉起来,她还会恍惚一阵才能确定自己身在美国,与家隔着一汪大洋,却说不上想念老爷子,她只觉得她是她自己本身,可苏菲却让陈晚也顾念起家里来。
  2. 轮到陈晚长久地沉默。心中撞碎了玻璃,也不知道碎伤了千片万片,不知如何是好,一份恐慌分作千万片。仿佛等待一生的剧情已经发生,不能重来。
  3.老爷子去了。……。陈晚用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那风车在泪水中模糊过去。
  4. 那一刻陈晚终于接受老爷子已经过世的事实,老将军一死,没有人再给谁面子挡在这个工程前面,上面也不用再看谁的面子。……人的生死也连着这样现实的利益。
  5. 她看见红蓝白三色编织布和木料包围的旧屋的废墟,像一只巨大的路易威登,装了许多铜锣烧,轰然倾斜出来,全都倒进地面上一只庞大的裂缝里,洞越裂越大,马路陷下去,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绽开,割成两半。城市里的一切都掉进去了。
  6. 不知道陈晚的身体与剔透的冰块哪个更晶莹易碎,陈晚忍住疼痛,觉得自己也将幻化成冰,生生僵硬做一团,在时间和空间的任何一者当中,都不能动弹。
  7. 她想像着用刀子将手上的经络割开,估量着有多大的疼痛,她难以相信这样使体内的液体流出来生命就能消亡。她觉得自己一定无法忍受,也知道人总有自救的本能。她想,如果不疼,便能坚持下去。
  8. 他的脚步声迈开去,陈晚的眼泪就泄了出来。从她的胸口,一股腥味爆管喷浆而出。她哭得背过气,呛得不住地咳嗽,喉头不住地颤抖,头皮也绷紧的。
  9. 她自己另找了一片海,穿了曳尾长坠的白裙,海面被夕阳烤得像一锅粥一样咕咕作响。她热切地爱着的南方的阴天,在她全然模糊的视线中疲惫而眠。她走进大海,夕阳殷红如一颗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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