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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邓洪卫)引子
县文联秘书长小刘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给女儿讲作文。小刘说,胡老师,您回来了吗?我说,是的,在家。他说,正好,穆总回来了,我们临时在浮县大酒店搞了一个文学活动,请您赏脸参加。我大声问,哪个穆总?他说,穆文呀。我说,噢,老末呀,他狗日的衣锦还乡了。小刘说,没错,就是他狗日的。
如今这个年代,文学已是明日黄花,早已失去了当年诱人的光泽。靠写作混出名堂来的,更是寥寥无几。前几天,参加一次笔会,遇到一个文学青年,信誓旦旦要靠文学改变自己的命运。他赠给我两本书。我一看就知道是自费出书。花了几万块钱不说,书号也不可能是真的。我表面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鼓励他,好好写,会成功的。却忍不住在心里慨叹:文学真他妈的害人啊,上帝要是惩罚一个人,就让他成为文学青年吧!别说是现在了,就是上个世纪文学还有点亮色的时候,能靠写作混出来的人,又有几个?在我们那个县城,靠写作走出来的,稀稀拉拉,也就那么几个。不才,我算一个吧。爱好文学,却阴错阳差,考上了一个省财经学校,毕业后,分到一个厂里当现金出纳。在数钞票的间隙,偷偷写了些诗。没两年,厂子倒了,我也下岗了,诗也写不成了。可得亏靠那几篇小诗啊,我进了乡通讯站。写“本报讯”的间隙,我又改写散文。最终靠几篇散文,到县报当了副刊编辑。又过几年,县报减员,副刊停办,我该再回乡通讯站。得亏宣传部长对我的散文有些印象,让我留在县通讯站。在县通讯站期间,我改写小说,居然在市级刊物上发了几篇,还获了几个小奖。就靠这几篇小说,我到市里上班,在一个小刊物编小说。县里很多人都祝贺我,可我知道,他们不少人都在背地里咬着牙说,这小子交了狗屎运了,写几篇狗屁小说竟然混到市里去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你再是不服气,我还是闯出来了,再不济比你们高一级了呀。不过,为了这高一级,我还是要吃点苦的。人在市里上班,家却还在县城,一般周末回去,看一看妻子、女儿,尽一些丈夫、父亲的责任。
虽然我在文化单位,没什么油水,虽然家乡又有很多人对我不太服气,可是他们还是有人认我的。每次回去,县里几个文友请我在大酒店喝酒打牌。到乡里,乡里的宣传干事请我到乡食堂喝酒。到村里,村里还有两个文学爱好者,弄点猪头肉、花生米请我在家里喝酒。酒的档次当然也是由高往低。县里是二百多块的“海之蓝”,到村里是五块钱的蓝汤沟。要我说,还是村里的酒喝得尽兴,喝得自由。脱光上衣,卷着裤腿,晕晕乎乎,面红脖子粗的。喝急了,甩膀子到屋后的树下,岔开腿,哗哗啦啦,泚一泡老尿,那叫痛快!
那时候,我会想起一个人来。这人就是小刘说的穆总,我说的老末。我知道在这种状态下想起老末,很不雅,很不尊重。老末实在是我们这个县城写出来的最有出息的人。此人现在高就首都北京,创办一个国际文化传媒公司,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名声也如日中天。这般好生了得的人物尖子,能在这个时候想吗?可我管不住自己,我就像一个前列腺肥大的病人,老末就像一根针一样扎入我的私处,刺激着我,打开了我回忆的通道,使我们的往事瞬间畅通,哗啦啦痛快流淌。
促寿佬,捉奸
我跟老末的关系比较复杂,如一堆乱麻。我给您慢慢往顺里捋一捋。
我本来所在的县城叫浮县,是从邻县沉县分过来的。那一段的地名很不讲究,叫大套、二套、三套,一路下去,共十套。前三套划归沉县,后五套归我们浮县。我们家住在六套。六套乡六套村。我跟这老末住在一个庄子,是邻居。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游戏。他比我们大两岁,他爸是乡政府干部。他的作派里,也有干部之风,喜欢指手画脚。玩的时候,他永远占有主动权。那时候,我们玩抓特务的游戏,他一直是解放军首长。我们家有一个手枪的铁架子,是爷爷那辈子留下的。在我手里还没焐热,就被他缴去了。他说,你是特务,不能带枪,带枪很危险。他拿着枪很神气,冷不丁大喝一声:不许动!或者瞄准,嘴里叨唠着枪声,啪,啪,那边立即应声倒下两特务。演完了,他还很领导地犒劳大家,他爸爸是乡政府干部嘛,经常带点小零食给他。他拿出一部分来分给我们。吃完了,再玩。我们只好一次又一次在他嘴里发出的枪声中倒下。没办法呀,吃人家嘴软嘛。
玩着玩着,大家都玩腻味了。问题还是出在老末身上。他觉得一枪把大家撂倒了还不够刺激,偏要过来每人踢一脚,说,妈的,装死。再补一枪。这谁受得了啊。别说给点糖果零食了,就是管饭也不干了。呼啦一下子,村里的很多小朋友都散了,不跟他玩了。当然,踢人补枪的事只是导火索。关键是这家伙平时会“玩水”,会耍坏,跟他在一起玩总会吃亏。遇到风向不好的事,他总把别人毫不手软地推出去,自己总能全身而退。这一下子,大家都跑了,任他叫喊叛徒也不顶事了。到最后,只有我跟他玩了。因为我这人老实,不会玩,离了一个会玩的人,我就不知怎么玩了。还有一点,我父亲跟老末的父亲是同学,关系不错。按城里的说法,咱们家算是世交。
老末的顽劣在村里可是出了名的。我们这里说这种人,叫促寿。这是恶毒的咒骂。也就是缺德,没教养,早死。背地里,都骂:这个小促寿佬。而我跟这个促寿佬在一起印象最深的事,就是捉奸。捉他父亲的“奸”。一回回地捉,乐此不疲。
有一次,我们到村东头张寡妇家的园子里偷瓜吃。张寡妇家的女儿小豆子本来跟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但小豆子总是被老末欺负得痛哭流涕,时间久了,张寡妇就不让小豆子跟我们玩了。那天晚上,我们看到张寡妇提着一桶水进屋了。老末说,这瓜不解渴,去他家讨碗水喝吧。我说好。两个人悄悄出了园子,来到门前。老末向我使个手势,自己便扒着门缝往里看。看了一会儿,闪在旁边,让我看。我透过门缝,看到了张寡妇白花花的一截,脸腾地红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老末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我便一头撞进门去。老末也跟了进去,装作刚看到张寡妇的样子说,哎呀,我们想讨杯水喝的,你洗你洗,我们走,我们走。老末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珠都不转地往张寡妇身上看。张寡妇坐在桶里,把水撩得哗啦啦直响,笑道,小促寿佬,有胆过来喝洗澡水呀,这水鲜呢。老末还真跑过去,盯着桶里看,说,水浑,算了。张寡妇骂道,小促寿佬的,你妈的洗澡水不浑,去喝呀。将水往老末身上撩。老末一撤身,拉着我退了出来,带上门。我结结巴巴地说,你刚才还真想跑过去喝洗澡水呀。老末笑了,说,你太笨了,我怎么可能喝她的洗澡水呢,我是在看她的X。我说看到了吗?他摇摇头,很遗憾地说,没看清楚,只看到黑糊糊的毛。我索然无味,不想玩了,想快点回家,老末却拉着我伏在张寡妇家的猪圈底下。臭烘烘的猪粪味熏得我胃疼,几次想跑。老末却死死地摁住我,说,别动,有好戏看。果然,不大一会儿,一个黑糊糊的人影从张寡妇家的屋后悄然转过来,左右看看,便果断地推开张寡妇的门。在门一开一合的亮光中,我看清了这人的身材框架,脑袋大,脖子粗,身子胖,正是老末的父亲。我说,你爸是不是要强奸张寡妇。老末说,别瞎说,那叫通奸。说着,老末捡起一块石头,带着我,绕到后窗。那正是张寡妇放床的地方。老末不由分说,一石头就砸了过去,砸出屋里一声尖叫。
黑暗中,老末一边跑,一边狠狠地对我说,我爸日张寡妇的X了,我也要日!
老末肯定没有日成张寡妇,但他却把小豆子摸了。他把小豆子衣服脱了,看,摸。小豆子还在傻乎乎的时候,老末已经跑了。小豆子起来就哭了。哭并不是因为被摸,而是找不着衣服了。小豆子一哭,就把大人引来了。于是,这事弄得全村人都知道了。张寡妇把小豆子带回家,却没有声张。(原作者:邓洪卫)张寡妇没声张,老末却吃了亏。被他老子狠狠揍了一顿。老末的父亲在乡政府做思想政治工作,喜欢一句口头禅:实事求是说。老末的父亲说,实事求是说,你就是小流氓。老末还狡辩,实事求是说,你就是老流氓。老末的父亲说,实事求是说,你还嫩,毛还没长出,没到这资格。老末觉得他父亲的话有道理,说,实事求是说,我是毛没长出来,所以我只看看,你毛长出来了,所以才又摸又做的。没等老末的父亲再说话,老末又说,你能摸得做得,我又有啥看不得!老末这话问得虽然无赖,但很有气派。多年以后,我读鲁迅的《阿Q正传》,看到那句著名的“和尚摸得,我咋摸不得!”不由越发佩服起老末来。
其实,老末的父亲,并不止一个情人。在我们村里,除了张寡妇,我们发现的还有顾国凤。当然,还有其他人,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说一说顾国凤的事。村里的梯子在家里请客,请的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喝酒,当然也请了老末的父亲。梯子的老婆不太利索,就请她的好朋友顾国凤来帮忙。那天晚上,老末的父亲喝高了。这家伙没事总戴一顶呢帽子,据说是城里买的,值好些钱呢。喝酒的时候,由于热,就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凳子上。喝着喝着,突然拿起帽子,往脑袋上卡,卡来卡去,总是用大了劲,甩后面去了。这个动作传递了两个信息,一个是喝多了,一个是想走了。梯子就要扶老末的父亲回家休息。这时,端着菜上来的顾国凤说,你还要照应客人,我扶他去吧,反正菜也上齐了。梯子说,也好,也好。顾国凤就扶着老末的父亲歪歪斜斜地回家了。
当顾国凤扶老末的父亲向外走时,在旁边看热闹的老末冲我挤了挤眼睛。我立即心领神会,跟着他走了出来。我们一起来到老末家的后窗。窗户关着,拉着窗帘,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但我们能听到里面的声音。老末的父亲口齿含混地说,来呀,来呀。顾国凤说,俺可是良家妇女,清白身子。老末的父亲说,实事求是说,清不清白你说了不算,得我看了才算。里面传来哼哼唷唷的声音,还有顾国凤的浪笑。
我很奇怪,为什么老末的父亲会有这么多情人?何况,这些情人论长相、品性没有一个能跟得上老末母亲。老末的母亲不仅是村里,也是乡里最有名的美人。人也善良。她门前的园子里有几棵梨树。那是我们村唯一的几棵梨树。每到梨子熟了的季节,她总是给每家送去一些梨。每次看到我,总是摘两个梨塞到我兜里。这么好的女人,老末的父亲为什么会抛下,去找别的坏女人呢?
屋里的动静越来越大,能听到床咯咯吱吱地响声。那声音真让人害怕床腿会突然折断,床会哗啦一下散了架。
老末咬着牙轻声对我说,他娘的,真快呀,说上就上了。
我问,你妈没在家?
老末说,去外婆家了。我想起来,老末的母亲经常回娘家的。老末的外婆家在七套,跟我外婆家的村子相邻。我当时并没介意,老末的母亲为什么老是回娘家?这不是给那些骚女人腾床吗?
这时,老末俯下身子,捡了一块土疙瘩,在手里掂了掂,问我,搞女人是不是很爽?我咽了下口水,还没说话,老末自答道:实事求是说,肯定很爽。
让他娘爽!说着,老末一甩土疙瘩,对着窗户砸过去,“砰”的一声响。一声尖叫立即破屋而出。紧接着是老末父亲的怒骂:哪个狗日的促寿佬,敢砸老子的窗户。老末和我,掉头就跑,潜入夜色之中,把尖叫和怒骂扔在脑后。
进城,文学青年
好几年没见,老末发福了。油黑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后面,露出自信的光洁的大脑门,脸也宽了,圆圆乎乎,肉肉乎乎,肚子也微微凸起。凸起的当然不仅仅是肚子,还有优越感。
老末一见我,就哈哈大笑,说,老弟呀,看得出来,最近肯定混得比较滋润啊。
我说,怎么见得?
老末说,看你这头发啊,有诗为证:头发两边分,正在闹离婚。闹离婚了,说明有小二小三伺候着,生活丰富多彩啊。
我也哈哈大笑,说,你也混得不错,有诗为证:头发往后背,情人一大堆。你家里家外玩得都很转啊。
一旁的张部长哈哈大笑,说,你们这对老同学啊,见面就对诗。等会儿喝酒,还不诗兴大发,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跟李白一样,斗酒三百篇,谁也挡不住啊。
张部长是宣传部副部长,兼着文联主席。今天的宴会应该是他做东。
张部长说错了。我跟老末并不是同班同学。他比我高一届。严格起来说,我们只是校友。在小学是。高中也是。因为他比我早来到这个世上一年。就比我早上一年学。
大约在我五年级的暑假,老末的父亲被调到浮县教育局上班。一家也跟着搬走了。那以后,老末平时很少回来,只有过年的时候跟着他父亲回来看看。到了城里的老末,仿佛换了一个人,少了乡下的顽劣,而是彬彬有礼。见到谁都客客气气。村民们都说,到底是城里人了,比咱乡下人懂得礼数。大年初一的早晨,他父亲带着他挨家挨户拜年。那是一种衣锦还乡的荣耀。村民们总是感激得又是让座,又是倒茶。而他们已经奔下一家了。那时候,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总有说不出的感觉。我想,我也要去城里,逢年过节的时候,回来,挨家挨户地走,拱手说,某大爷,我给您磕头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气派!
我后来终于考上了浮县第一中学。这是我们村里第一位。开学的时候,我父亲送我去县城。到学校安顿下来,就奔老末家吃午饭。我父亲虽在乡下教书,但跟老末的父亲是同学。老末的父亲每次回家,都是在我家吃的饭,喝的酒。我父亲到县城,自然找到他。那时,老末的父亲已经是教育局长。他比先前胖多了。红光满面,头发锃亮。老末家住的是三间平房,外带两间厨房的院子。显得很干净,也很安静。我父亲悄声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也能住上公家的房子。又叹口气道,农村人苦一辈子,为的是苦个房子,城里人不用苦,就有了公家分的房子。还是城里好啊。现在,我回想起这句话来,总有点滑稽。
我和我父亲当然没有空手来老末家,而是带来一只小公鸡和一篮鸡蛋。我父亲说,虽然关系好,但该讲究的得讲究,别让人家说出话来。老末的父亲见到我们,嘎嘎地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叫我父亲老胡。老胡呀,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呀。我父亲说,当然要带东西,你是领导,不带东西来,领导会不高兴的,领导一不高兴,我就不能进步啊。老末的父亲又嘎嘎地笑。老末的母亲接过东西,进了厨房。
那天中午,老末的父亲跟我父亲喝了不少酒。两个人都有点醉了。老末的父亲指着我父亲说,实事求是说,你呀,就是太老实,什么事都往后退。当年,在一起教书的时候,都推你当校长,你不当,还推荐我当,我当了,没两年,我就到乡政府当干部了,又没几年,就到县城了,如果当初你做了校长,这位置指不定就是你的了。
我父亲喝着酒,吃着菜,呵呵地笑着。他这人没心没肺,口头禅是:客观地说。我父亲笑完了,说,客观地说,你说得很正确,当时的情况你也清楚,大伙都说我行,让我做了代理校长,我却不过面子,就答应下来。可没几天,就出事了,吴二赖子把柴草堆在学校操场上,影响上体育课,这怎么能行呢?学生的课可耽误不得。我一着急,就领着同学们把柴草搬沟里去了,结果吴家弟兄就过来打了我,还是你了解我,把我救出来。我一看,这校长也没啥当头,风险还挺大,就辞了。(原作者:邓洪卫)老末的父亲说,实事求是说,你就是小家子气,学生多上两节少上两节体育课有啥呀,跟周边邻居搞好关系才最重要,单凭这一点,你就要多跟我学。
我父亲想了想,说,客观地说,我真是太老实,我承认,但不一定要跟你学,话又说回来,你那一套,我根本学不来。
老末的父亲说,实事求是说,我的路子你真学不来,你要是能学,你就不是你,我也显不出我来了。
两个人,一个实事求是,一个客观。很快我父亲“客观”醉了。天气太热,电风扇呼呼啦啦紧个转也不顶事,弄得他满脸是汗。他到墙角的脸盆那洗脸,面对着上面的两三个毛巾,他犯了难。最后,他毅然拿了一个比较旧的毛巾洗起来。因为,他知道城里人爱干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毛巾。那个旧的,应该是他老同学的。那个毛巾在水里一淘洗,水立即就浑了。我父亲埋怨老同学太不讲卫生,拿起香皂就搓了起来。后来老末告诉我:你父亲拿的是我们家的洗脚毛巾。当时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缩身钻进地里去。
父亲直到很晚才回家。而我,晚上没有去学校,住在老末的家里,跟老末通腿。这个晚上,老末给我的印象较前又有大改变。虽然梳着分头,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仅已经完全脱离了以前那个乡村小无赖,也不是从城里回村时一介书生彬彬有礼的模样,而是变得激情洋溢,很有理想和冲击力。那一晚上,基本上都是他说,谈哲学,谈政治。没有他不懂的。谈得更多的是文学,是诗。他奶奶的,这个干部子弟,居然也喜欢文学和诗。而我这个农家子弟,也喜欢文学和诗。文学和诗,将我们几年来的隔膜一下子拉近,仿佛又能回到乡村年少时。
我对老末说,你还记得我们乡村少年故事吗?
当然记得。老末说。
多么有意思啊。我说。
我想我们应该与那个时代告别,开启新的纪元。老末认真地说。
乡村、城市和文学的三昧真火的结合,煮沸着老末的血液。而我这个乡村娃儿,目光是何其短浅。父亲一直谆谆教导我要做一下城里人,而父亲要求我的终点,只是一个城里人的起点。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的学校。他比我高一届,高二,跟我相差一层楼。下课的时候,他会到楼下来,我们趴在栏杆上聊一会儿。逢周末,我借他的自行车回家,星期天来还车给他,顺便在他家吃顿饭。我奇怪的是,每次在老末家,很少见到他父亲。我不明白,星期天,这领导还忙活什么。那时,老末在文学上已经小有成就。是有名的校园作家,曾经在全国的作文竞赛中获得一等奖,在《辽宁青年》《少男少女》上都发过文章,而且有几家杂志还专版介绍他,图文并茂。那可是名人,了不得呀。那年头,文学还是很吃香的,一个砖砸下来,砸到八个人,有六个是文学爱好者。我呢,也喜欢作个诗弄个小散文什么的,很虔诚,也很自信。在高中语文组组长李秋实的支持与策划下,我们弄了个校园文学社,取名叫“绿叶”,精挑细选,二十来人,老末做社长,我是秘书长。我们办了一个油印小报。我字写得挺工整,就帮着刻蜡纸。李老师为了我们活动方便,给我们找了楼梯间的小房子,做编辑部。那个小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张床。虽然小点,但,很安静,没人打扰。
有一天晚上,别人都有事请了假,就我们两个人,编辑,插图,抄稿,忙到半夜。我们点着煤油炉,煮了一筒挂面。再搅了一筷子猪油(他从家里带来的)放在里面。热乎乎吃得满头是汗。那天老末问我,你能把文学坚持下去吗?我说,当然。老末说,对,一定要把文学坚持下去,不言放弃。我说,对,不言放弃!他喝了一口面汤,说,猪油真好吃呀。我说,文学像猪油一样,喷喷香呵!
那天夜里,老末还提起一个人。这个人叫海马。也是我们县中的毕业生,比他高四届,比我高五届。据我所知,海马是我们学校最著名的诗人。虽然五六年过去了,可海马的诗名在我们学校仍然响亮,女同学仍然在传抄着他的情诗,其中一句最为著名:
我们不知道,还能以年轻的名义坚持多久!
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诗刊》上发表上诗了。海马不仅诗写得好,其他各门功课也不弱,高中毕业,考上了南大中文系。海马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们语文组长李秋实的嘴上经常挂着海马。他经常在班上讲海马的诗。他经常愤怒地拍着桌子说:
我不知道,你们还能以年轻的名义坚持多久!
同学们都静静地听讲,沉浸在浓郁而充满忧患意识的诗意中。也有人在下面悄声回答:我们也不知道,谁爱知道谁知道,反正你算没戏了。
李秋实说,海马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更为甚者,李秋实有一次在课堂上念了一首海马的诗后,说,海马不仅是我们县走出的最著名的诗人,也是瓢城市走出的最著名诗人,将来他应该是中国新实力派诗人的领军人物。
然后,他对坐在下面的老末说,你不行,你十个老末也不行。
那天李秋实其实是喝醉了。不然他不敢这么说。因为老末的父亲是教育局长,是他的顶头顶头的上司,他哪敢得罪顶头顶头上司的公子呢?他不敢。得罪谁也不敢得罪老末。
是的,我要向他学习。老末微笑着,很谦虚地回答。
李秋实很满意,说,我说的是真话,虽然你的诗也不错,虽然你也是个优秀的年青人。
实事求是说,文学改变了我的丑陋和浅薄。老末说。
可是,那天晚上,那碗渗着猪油和文学的面,使老末沉醉,仿佛一瓶陈年老酒,香冽而绵长。
我会超过海马的。老末说。脸红红的。
我要用我的实力击败海马,让李秋实知道我才是我们学校走出的最优秀的诗人,是中国新实力派诗人的领军人物。老末说。
我会超过海马吗?老末问。
我读过海马的诗。海马的诗里有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那种混浊的意境和深厚的底蕴是老末所无法比拟的。
当然,会的。我说。很违心。
老末哈哈大笑。
我们吃着面,喝着汤,谈论着文学,拿筷子敲击着瓷缸,吼着刚流行的摇滚歌曲《一无所有》,折腾到东方发白,到操场上跑了两圈,何其痛快!
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有点热血沸腾,热血冷却过后,是一种难言的苦涩。
聚会,琵琶湖
浮县大酒店一号厅里,热闹非凡。这次文联为了接待老末花了血本,召集了不少人,有三桌吧。都说文学不景气,其实不然。一个区区小县随便划拉一下,就来了二三十位文学作者,而且,都是县城的。乡镇的作者赶不过来,另外,还有一些作者因为临时有事没来。如果都聚齐了,五十人是没问题的。
来的当中,有一个人很特别,也是我意想不到的。此人就是老末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李秋实。李老师已经退休了,在家里研究古诗词,吟诗作对。间或弄两篇小散文发在县报上。后来,听张部长说,李秋实是老末特意让请的,而他本人因为历史原因不太愿意来。他跟老末有过结。是张部长做工作,让他从全县经济发展的大局考虑,上升到政治高度。因为,张部长他们都有招商引资的任务,而老末的公司据说已有几个亿的资产。张部长想拉老末回家乡投资。
李秋实是最后一个来的。当他走进来的时候,老末一个箭步冲过,紧紧地握住李秋实的手,大声说,李老师,我经常在梦中想念你呀。老末说的是普通话,京韵京腔,我听得不太舒服。那李秋实有点猝不及防。猝不及防的原因有三个,一是人变了,二是声音变了,三就是老末显得太热情。所有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但他很快缓过劲来,满脸堆笑说,家乡名人啊,家乡人民欢迎你啊。老末说,我算什么家乡名人哟,只不过在外面混饭吃的。李秋实说,你呀,你还是那么谦虚,谦虚能干大事啊。众人哈哈大笑。(原作者:邓洪卫)人都齐了,就要上桌坐了。这时有点小插曲。老末是主要客人,当然应该上坐,坐到主人的右首,可老末说,老师在场,怎能上坐,硬要请老师上坐。李秋实说,你是我们县的贵宾,应该上坐,我是家里人,怎敢造次。张部长也很为难。因为,李秋实也是他的老师。最后,想出一个办法,李秋实坐在中间,也就是主人的位置。张部长坐在左首,老末坐在右首,两个学生围着老师坐,很合情合理。我本来应该坐在老末的下首,可张部长特意安排了一个叫小桃的女作者在老末旁边,我坐在小桃的下首。这有点乱了。好在我不讲究,乐呵呵地坐下。接下来坐的就随便了。
都坐下了,张部长开始致祝酒词。张部长今年四十出头,虽然年轻,但古典诗词的底子很好。是中国诗词协会会员。张部长致辞的中心意思是说,欢迎著名企业家、著名作家、著名文化活动家老末同志来我们县考察,略备薄酒,不成敬意啥的。我还以为他会介绍一下我。可是人家看都没看我一眼,可见我这个市里领导根本没放在他眼里。还有一层,张部长没把我当外人,因为我还兼着浮县作协的副主席,跟大家比较熟。张部长接着说,好久没活动了,这次借这个机会好好活动活动,也是让老末同志检阅一下我们县的作家队伍。这么多文学作者聚在一起真的不容易了。其实也不是没聚过,以往只是小范围聚。不能依赖于官方去组织活动,官方没经费嘛。民间有几位打头的作者,喜欢聚在一起喝喝酒什么的。区别于官方的作家协会,他们称自己为“作家爱好者协会”,简称“作爱协会”。
此时,大家欢呼,举杯。当然,也有几个“作爱协会”的人发出窃笑。
老末这当然是重心。一个个地都过来敬酒。我坐在老末的旁边,有点冷落。但我善于调节自己,乘他们敬酒的空儿,挑好菜享受。况且,在这样人多的场合,我一般是不多喝酒的。
我上首的女作者小桃见我寂寞,便跟我逗话说。我知道她本想跟老末好好交流的,可是老末那边敬酒的人实在是多,顾不上她。小桃是写诗的,最近感叹着诗不景气,想改行写小说,给我的信箱里发过几篇小说,我都没能用出来。小桃问我,我那几篇稿子您都看了吗?我说,看了。她说,老师多提意见啊。我说,也没什么意见,你再多写吧。又说,你会越写越好的。这话说得就很明白了。小桃有点不高兴。这时,老末那边也消停下来。小桃再不答我,跟老末聊开了。他们聊的声音不大,但我仍然听得清,好像是老末要帮她忙,在北京的大刊上帮她发小说,还要帮她加入中国作协。小桃说,我才加入市作协,省作协都没参加,中国作协能行吗?老末说,没问题,小事一桩。小桃立即给老末敬酒,说那我可太谢谢穆老师啦。老末说,不用谢,家乡人,应该的。
喝了一口酒,老末又问,写了多少作品了?小桃说,一百多篇吧,诗歌散文小说,都有,杂。老末说,写作就要杂点,有利于提高综合修养。搛块红烧肉过来,问,想不想出书?小桃说,想。老末不说话,自顾吃自己的红烧肉来。我知道,老末在钓鱼。小桃这样的作者,做梦都想出本书。此时,她不便说。饭后肯定会再提起来的。即便当面不说,也会在电话里说的。当年,我也曾经为浮县的作者牵头在老末的公司出过书,十个作者,每人一万块。老末在电话里说,只收点成本,谁让我们是老朋友呢。我当时就感觉不太对劲,事后到网上一查,都是假书号。为了这事,我对老末的看法发生很大转变,可又碍于情面,还怕别人知道对我不利,不好翻脸,只好忍了下来。
这酒喝得热燥,一直到下午三点钟。有些人喝多了。比如李秋实,因为坐在主人的位置,他不停地敬酒。别人来敬老末酒。老末总要让来人先跟老师喝。李老师喝多了,他不停地念叨着,老末啊,你是我的学生中最有出息的人,你是我的骄傲啊。最后,李秋实向张部长表示,要宣传家乡名人,要把宣传家乡名人作为当前最重要的事来抓,宣传家乡名人的任务,他李秋实义不容辞。他要给他的学生老末写一本书,书名叫《我的学生老末》,第一章叫少年天才,专门写老末在学校时的事。旁边有人笑了,说,乖乖,改一字就是少年天子呀!
最后,张部长提议,我们一起敬穆总,请穆总以后多来家乡指导工作。
老末赶紧说,不不不,我提议,我们这些做学生的,一起敬一下李老师,没有李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
老末最后这句话说得很重,好像有特别的含义。听的人都没太理会,只有我听出弦外之音,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时,老末转过身来,拍着我的肩膀,叫着我的小名说,二品啊,你我当初在县中酸溜溜写诗的时候,想到今天这样的场景吗?
他的这句话,使我想起《三国演义》的一个片段,赤壁大战前夕,曹操派蒋干去三江口游说周瑜投降,周瑜王顾左右而言他,带着蒋干参观他的虎狼之师、精良装备和充足的粮草。然后,周瑜佯醉大笑曰:“想周瑜与子翼同学业时,不曾望有今日矣!”那蒋干赶紧拍马屁:“以贤弟高才,实不为过。”周瑜又拉着蒋干的手,发了一通感慨,意思是我是大丈夫,任何人都难以说动我,说完哈哈大笑。说得蒋干面如土色,心似刀锥。
今天,老末把自己比作大英雄周瑜,把我及众人比作小丑蒋干,这让我很不爽。我也没有像蒋干那样面如土色,只是跟着他仰天干笑两声。
接下来,这小子应该像周瑜一样舞剑吟诗,抒发一下壮志豪情。可这小子没有。我不知道,他的剑放在何处舞?诗放在何处吟?
酒宴就在高潮迭起中接近尾声。张部长说,下午就不休息了,带你们去玩玩吧。有人问,到哪去玩?张部长说,去琵琶湖看看吧。有一些人说,去过了。就散了一些人。还有一些人傻傻地问,哪里是琵琶湖呀?文联主席说,去了就知道了。
当即散了酒,推搡着下了楼。把七八个文学爱好者装了一面包车,呼呼啦啦就上路了。
我们的老师李秋实没去。老先生已经被美酒冲得找不着北了,而且他要急于回去构思《我的学生老末》。张部长就请人先把他送了回去。这老头一遍遍跟老末握手,一遍遍向众人挥手,弄得很有成就感,然后絮絮叨叨地被一个文学青年扶走了。
张部长、老末、我,还有小桃坐的是一辆小轿车。车上,老末挨着小桃坐着,有点兴奋,话也就多。说出一串名字来,都是名人。其中的文坛掌故,都是头回听说。
某某某。老末说。小桃一声尖叫。要知道,那某某某可是相当的大腕呵。
上次我在某某某家里,某某某穿着睡衣,在阳台上跟我们打牌。他妻子,也是他的学生,比他小二十来岁,跟保姆在厨房里忙活。中午,他把窖藏了二十年的茅台拿出来,我们几个喝了四瓶。
某某某,老末又说。小桃又是一声尖叫。这某某某又是一个相当的大腕呵。
我去他那里两次,都是在浴城里,裸着身子,搭着半条毛巾,小姐捏着脚,我们喝着茶,聊,那叫舒服。某某某的专栏文章你们看了吗?
看了。小桃怯怯地说。
那根本不是他写的,而是他手下人写的,稿酬不菲,三七开。某某某拿七,那些人拿三。某某某对我说,让别人也活一活嘛。
某老,老末又说。这个某老更是牛逼得不得了的人物。
老末说,你们在报上看到有人说他是假学者的事吗?嗨,其实那个记者跟他是朋友,经常在一块儿,某老经常给他写两笔,画两笔,让他挣点小钱。可那记者太贪了,三天两头要,某老不高兴了,有一回就推说,过两天再说吧。过两天来,某老说,哎呀,忙,再过两天吧。记者不高兴了,知道某老是推托,就狠下笔来,弄出那篇文章来。(原作者:邓洪卫)你怎么知道的?小桃问。
我在某老家里,某老亲自对我说的。某老当场为我作了两幅画。
小桃又是一声尖叫。
一连说了几个某某某,都是顶级人物。我们听得都有点晕晕乎乎。以至于车子到了目的地,我们都没反应过来。
懵懵懂懂地下了车,揉揉眼,定定神,这什么地方,这么宽的一口大塘。两岸杂七杂八生着芦苇,河面碧波荡漾,漂着几粒野鸭,河水澄澈,看得到下面茂盛的杂草,倒也是一派清和景象。
张部长说,这就是我们正在开发的琵琶湖。
噢,这就是琵琶湖,那要仔细看看。仔细一看不要紧,我不由哑然失笑。
天哪,这不是到了家门口了吗?
这个村子我小时候可经常来,叫梅湾。我很奇怪,这个村子没有一家姓梅,也没有梅花,怎么叫梅湾呢?这是我始终弄不明白的事。我外婆就住在这个叫梅湾的村子里。这大塘,不就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在这里游泳的梅湾大塘吗?怎么叫琵琶湖了呢?我的外婆已经去世多年,我又在外工作,已经有十几年没来了。村子的格局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到处是瓦房,小楼。可是这大塘,我还是认得出来的,虽然,比以前要更开阔些。我偷眼看了一眼老末。此时,老末正跟那个爱尖叫的小桃凑在一块,说着什么,根本没看这大塘。
张部长不顾众人的失落表情,兴致勃勃地说,你们看这湖,一头窄,一头宽,像什么?
有人脱口而出,像葫芦!
张部长瞪了一眼,亏得是作家,这么俗气,一点想象力都没有,明明像琵琶嘛,所以叫琵琶湖。告诉你们,这湖名就是我起的,都走向世界了。
怎么走向世界了呢?有人问。
上个月,来了一个旅美画家,把照片挂在美国的网上,点击量过万,不是走向世界了吗?
一辆电瓶车驶过来,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挎着个精致的小包。她脸色黑红,很健康,很朴实。我仔细一看,这女子好面熟。文联主席介绍说,这是梅湾村支书,薛梅薛书记。
我在心里“啊呀”叫了一声。正在跟小桃吹牛的老末也转脸往这边看。老末的脸色也随之变了。
梅湾,南大塘
小时候,我经常跟随父母到梅湾的外婆家玩。薛梅家跟我外婆家是邻居。父亲又跟薛梅的父亲是好朋友,每次来,都要过来打个招呼,有时候,还喝两杯。喝着酒了,薛梅的父亲还会骂会儿街,好像说谁忘恩负义,老死不相往来之类的话。他的父亲很喜欢我,经常跟我谈古。她父亲按辈份是我的舅舅,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亮,我习惯叫他亮舅。亮舅说,夏侯惇真他妈的辣(心狠),把自己的眼珠都吃了。又说,典韦也辣,拿士兵当兵器,抡起来打。我们谈古的时候,薛梅就端着装有盐豆的碗出神地听。她特别喜欢听我们讲《隋唐》。她经常让我跟她爸一起数隋唐演义里的三十六条好汉。第一条好汉赵王李元霸,第二条好汉天宝大将宇文成都,第三条好汉铜锤将裴元庆,第四条好汉太行山大王雄阔海,第五条好汉南阳关伍云召——看谁数得快,数得准,她就笑眯眯地奖谁两颗盐豆。有时候,我们都数卡住了。薛梅就偷偷塞一颗盐豆到我嘴里,悄声说,加加油。亮舅看到,装着没看到,眯着眼睛,很投入地想。有时看到,躲不过了,他会说,梅子,怎不给我一颗?做女儿的说,人家是客人嘛。亮舅哈哈大笑,拍着女儿的脑袋说,闺女长大了,长大了。有时候,我们还在一张小方桌上画画,我画的是古代的将军,三国的五虎上将关张赵马黄,水浒的一百单八将,杨家将七郎八虎,岳飞传里的牛皋、杨再兴。她画的是古代的女子,西施、貂婵、孙尚香、杨贵妃、穆桂英,画得惟妙惟肖。冬日的阳光下,一张张铅笔画摊开来。一阵风过,画被吹散,我们相互追逐,抢画。那是怎样的快乐!那时候,还经常有人开我们的玩笑。有人问薛梅:梅子,让二品做你女婿咋样?我羞得满脸通红,而薛梅很大方地摆手:不要不要。这人又问,为什么呀?薛梅说,不要就是不要嘛,俺一辈子不嫁。这人说,女孩子终归要嫁出去的。薛梅说,我就是不嫁,除非他到我家来。问的人哈哈大笑。
外婆家的门前,有一个很长很宽的大塘,俗称“南大塘”,又叫“梅湾大塘”。这样的大塘,在我们村子里是没有的。这也是我喜欢到外婆家玩的原因之一。夏天的时候,我们经常到这个大塘里游泳。当然,是在几个舅舅的看护带领之下。大塘的南面,紧挨着废黄河,现在叫中山河。河上有个堤坝。中山河南面八里地,就是我们的村子。平常,我们都是顺着堤坝过河,到外婆家来。夏天,河水大,淹了堤坝。我的几个舅舅,或者亮舅找来一个大圆桶。他们涉河过来,把我放在大圆桶里,推着我,过河。每逢此时,薛梅总在那边大叫,渡船了,渡船了。把我渡过来,我还没下桶,她也爬上来,也要坐一回船。舅舅们只好推着我们在河里转两圈。
这些童年的纯真的记忆,有时候会冷不丁地浮上来。想一想,还觉得怪有意思的。毕竟当下太复杂,很难找到这些纯真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很少到外婆家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过去看一看,与薛梅家的接触就少了。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到外婆家玩,又遇到了薛梅。薛梅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高高的身量,面色红润。亮舅说,听说你考上县中了,梅子也上了县中,你们真是一对有缘人啊。原来,薛梅一直在她们乡的一个初中念书。还是那个乡中学的尖子生。考小中专差两分,就进了县中。亮舅的话说得薛梅面如桃花。我发现薛梅跟多年前一样,单纯,仿佛是活在古典小说中的一个才女。她家的案头上放着许多书。大都是一些当时著名诗人的诗集,我不由得更多了一种亲近感。因为,我对诗,也有一种执著的爱好。县中开学了。我和薛梅还在一个班。星期五下午,我们相约一起回家。我骑着老末的自行车,带着她。一路上谈着诗词,谈着文学,就到了六套。她再骑车去七套。星期天下午,她骑车来接我,一起去学校。一路上并不急,走走停停,赏赏路边的无名小花,坐在草地上即兴朗诵几首诗,十分自在快活。看着薛梅高兴得大呼小叫的样子,我也十分快乐。我是喜欢薛梅的。她是那样的清纯美丽,不容人有任何世俗的想法。就像路边的美丽的小花,善良得让人不忍践踏。
可让我万万也想不到的是,薛梅却跟老末好上了。由于都爱好文学,我们都进了老末任社长的文学社。老末经常会组织一些活动,比如郊游、野炊、诗会等。每次活动,老末都有上乘表现,他的优雅风度、非凡气质,还有说上几个小时不间断、话题不带重复的口才,把那些男生们唬得一愣一愣的,把女生们更是征服得五体投地。不要老末有任何表示,许多女生都主动向老末示爱。这些女生中不乏长相出众、出身优秀者,可老末一概看不上眼,最终竟然将丘比特之箭射向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的薛梅。我想那时的薛梅肯定被这突如其来的爱吓坏了,她问我,该怎么办?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老末是我的好朋友,这么优秀,家境又很好,我哪样能和他相比?虽然我爱着薛梅,可我只能把这份爱藏在心底。那段时间,老末创作热情高涨,向薛梅献诗,约薛梅散步、看电影。薛梅终于被他的热情感染,默许了这份爱情。女人的爱一旦被唤起,变得十分可怕,一发不可收拾。要知道,那时候,学校里对早恋抓得非常紧,李秋实和一些老师也觉察到了其中端倪,可是,他们都碍于老末父亲是教育局长的情面,装聋作哑,不敢声张。(原作者:邓洪卫)下乡,绿叶编辑部
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这里把活得好的人最终活差了叫“下乡”。比如,大街上常听一个人数落另一个人:你呀,越活越“下乡”了。不幸的是,老末的父亲也越活越“下乡”了。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忽然失去撑力,“叭”地一下,死死摔“下乡”来。那是在老末高三那年,他父亲因为贪污腐化,被举报,被送进牢了。老末的父亲一倒台,很多事情都出来了。原来老末的父亲在外面有很多女人。教育局的秘书,学校的老师,而且有的老师还任过我们课。每到周末,老末的父亲就会带着一个女人到外地去度假。连着几个月女人都不重复。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每次去老末家都见不着老末父亲。更为恶劣的是,借民办教师转正、教师调动、大学生分配等机会,大肆敛财。可怜那些在乡村的民办教师为了转正,乡镇的教师为了调到县城,那些辛辛苦苦供出一个大学生的父母为了孩子能留在县中,一次次跑来给老末的父亲送礼。有的送了多年,毫无结果。那时,中央正大力反腐。老末的父亲,正好被撞到枪口上,数罪并发,被判了无期。这不仅是老末父亲的“下乡”,也是这个家庭的“下乡”。最受影响的是老末,情绪低落到极点。无论是老师和同学都用特别的目光看着他。这个人上人,一下子被狠狠地摔下地来,没有人同情,只有鄙视和幸灾乐祸。我从老末的遭遇,真正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
我父亲曾经去监狱里看过老末的父亲。我父亲看到他的这个老同学乐乐呵呵,没有一点悲观情绪。老末的父亲在监狱里并不受苦,仍然当着干部。他经常受命给狱友们讲课,讲一些法律知识。狱友们很佩服他,说,不愧是教育局长,知识分子,就是有水平。老末的父亲很得意,对我父亲说,实事求是说,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的,我到哪儿都有凝聚力,都得当干部。
我父亲点头,不住地感叹,你说得太对了,客观地说,当干部就是有成就感。
老末的父亲说,也不能当一辈子干部。人这辈子,要分解三个汉字:尖、斌、卡。
我父亲问,什么意思?
老末的父亲说,尖,就是能大能小。斌,就是能文能武。卡,就是能上能下啊。我就是能大能小,能文能武,能上能下。
我父亲不住地点头,跟你交谈,就是长学问。又问,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便宜是什么吗?
老末的父亲问,什么?
我父亲说,就是没当干部。
老末的父亲说,你说得也有理。又不屑地说,你根本不是那块料,当干部等于活受罪。
我父亲挑起大拇指说,客观地说,你在里面看问题跟在外面一样准确。
老末的父亲说,你知道当年吴二赖子为啥要把柴草堆在操场上吗?
我父亲茫然地摇摇头。
老末的父亲说,实事求是说,那是我让他堆的。
我父亲更是一脸茫然,问,你让他往操场上堆柴草干什么?
老末的父亲说,挑衅啊,找茬啊,搞你下台啊。
我父亲哈哈大笑,你别逗我了,明明是我不想当那个校长,你怎往你身上扯事呢!
老末的父亲说,唉,你呀,这辈子活的,唉,好好的让你活成这样,实事求是说,我坐牢都比你有价值!
我父亲说,当然,你值,你是谁呀?啊!
我父亲后来把这话学给我听,问我,客观地说,你觉得他比我活得值吗?
我想了半天,挠挠头,说,爸,客观地说,这还真不好说。
就在老末父亲出事后不久,我们学校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事情的主角就是老末和薛梅。他们偷尝了禁果,被抓了个现形。就在那个小小的“绿叶编辑部”里那张小小的床上。俩人还举行了仪式。仪式搞得很庄重,买了一个红双喜贴在床头,桌子上摆着鲜花。按照传统的仪式,他们拜天地拜爹娘对拜再入洞房,上床。我不知道那个晚上他们幸福地折腾到什么时候,总之,第二天早上九点钟他们还没醒来。如果不是李秋实老师开门进去,他们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
那天上午,李秋实老师没课,前一天晚上他没睡好,跟老婆吵了一架。原因是老婆在外面很晚才回来,一身酒气。李秋实的老婆在县麻纺厂上班,本来是一线工,不久前,调到厂办公室做秘书。做了秘书后,就经常在外面陪领导喝酒,这让李秋实很不痛快。那天晚上,又回来迟了。李秋实就说了几句怪话。老婆不甘示弱,顶了起来。
你搞了这半辈子文学,搞出什么来了,狗屎,臭狗屎都不如。李秋实的老婆借着酒劲粗鲁地骂。
李秋实被骂得发蒙。要知道,他的老婆当年就是因为他喜欢写诗才爱上他嫁给他的。当年小鸟依人一般,曾经激发了他的多少诗情诗兴。如今才多长时间,就变成了泼妇。李秋实一怒之下,啪,摔了一个茶杯。老婆也不示弱,砰,摔了一个暖瓶。李秋实还想摔却舍不得了。老婆却意犹未尽,把唯一的高档电器黑白电视机也砸了。砸了就砸了,一扭身,摔门而去。把李秋实扔在满地狼藉之中,一宿没缓过劲来。
第二天,李秋实状态不佳,迷迷糊糊有点犯困。上午没课,他想到“绿叶编辑部”补个觉。这个小房间李秋实也有一把钥匙,平时他很少来。他打开门,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景象。那时,老末和薛梅赤身裸体睡得正酣。看到老末和薛梅温馨相拥的场景,想起自己的婚姻挫折,李秋实心里无由地不平衡起来。红双喜、鲜花、祼体,无不刺激着他的感官神经,使他气不打一处来。我是如此地不幸福,你们却如此快活!着实可恼!而墙壁上的两句诗更让李秋实恼恨:
空的房间里
我们相互爱抚
空的城市里
我们相互安慰……
去你妈的文学,去你妈的诗,去你妈的爱抚,去你妈的安慰。李秋实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失去了控制,狠狠地撞击着门。那个上午,全校的人都能听到那声愤怒的嚎叫,以及整个教学楼的颤抖!
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了,全校都知道这件事。最后,老末被开除了。在我们班主任的争取下,对薛梅网开一面,留校察看。
老末离校后请我跟薛梅吃了饭。在街上的一个僻静的小酒馆里,老末喝了不少酒。他的眼睛通红,如果擦一根火柴,他的眼里肯定会窜出火苗子来。
这个城市不属于我,我只能在另一个城市延续我的奋斗和快乐。我要到外面去闯荡。他说。说得很坚决。
我和薛梅都默不作声。
在出去之前,我要到薛梅家里去,我要正式求亲。我要用我的行动来证实我的爱和责任,让那些流言传播灰飞烟灭。老末说。
我偷眼看薛梅。我看得出来,薛梅不想让他去。可是,老末的状态让她实在不忍拒绝,一番心灵的挣扎之后,她同意了。
周末,我们三人一起去了梅湾。到那后,我就去了外婆家。让他们好好谈吧。我知道他们谈好了,薛梅会把老末带到我外婆家。然后,我又去了后村的几个舅舅家。我好长时间没来了。不去看看他们是不礼貌的。等我回到前村的时候,天色傍晚。薛梅已经在外婆家等着了。她说,老末已经走了。我知道事情谈砸了。赶紧奔公路。公路上没有老末。我知道他已经跟车先走了。
好半天,我才拦了一辆去县城的车,老末已经到家了。我问老末怎么回事。老末怒气未消,说,老东西,神经病,刚坐下,一句话没捞到说,赶我走,真是神经病!(原作者:邓洪卫)我,没有尽头
老末当兵去了南方。临行前,他在自己的卧室墙壁上挥笔写下这样两句话。
很有气势!我仿佛看到老末走上接他们去部队的汽车。很多人都回头向人群中招手,眷念着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唯有老末背朝着故乡,面向远方,义无反顾,大义凛然。但他并没有忘记薛梅,不久就给薛梅来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首诗,是汪国真的《剪不断的情愫》。
原想这一次远游
就能忘记你秀美的双眸
丝丝缕缕的情愫……
薛梅看着这封信,哭了。她对我说,她要把爱情进行到底。于是她也给老末回了一封信表示愿意永远跟随老末,生死不离。就这样书来信往,过了大半年,可有一天薛梅突然收到一封老末的一封信,一封长信。信的大部分内容都追述跟薛梅相处的愉快时光,只是在最后说,就让这愉快时光永远停留在美好的记忆中吧。还抄了徐志摩的名诗《偶然》。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这是一首分手诗,也就是说,他跟薛梅的事黄了。后来,才知道,老末在南方认识了一个女孩。女孩的父亲是个老干部,很欣赏他的文才,答应他转业后到深圳的一家报社工作,因为深圳那家报社的老总是他的部下。其实老末当兵开始也吃了不少苦头。他的那个班的班长看他没事写一些让人难懂的诗,就奚落他、欺负他。后来,出现了转机。出现转机是因为一篇演讲稿。老末班里出了一位英雄、典型,要代表团队到全国巡回演讲。可这位英雄文化水平太浅,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于是班长就让老末写稿。老末虽然跟班长有点隔阂,但战友的事他不会推却,便使出浑身解数,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演讲稿。这位英雄背了几天,就出去演讲了。效果出奇地好,感动了许多人,引来了无数的眼泪,还有不少女孩的信。许多女孩都是向这英雄表达爱慕之意,只有一个女孩是来打听这稿子是谁写的?这个女孩就是老末所在的这个师的师长的女儿。女孩向父亲推荐老末。师长虽是武人,但也喜欢舞文弄墨,他十分欣赏老末的才华。由此,老末有了出头之日。三年后,老末就在师长的推荐下,进了深圳的报社,做了一名记者。让他没想到的是,在这个编辑部,他遇到了海马。
海马曾是李秋实最得意的学生。此人不仅诗写得好,各门功课也都名列前茅,很轻松地上了南大中文系。在我们那个县中,能上南大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此后的许多年间,李秋实不断地把海马作为最得意的学生向别人推介。他经常在公开场合问别人:你知道海马吗?别人如果说知道,他会很热情地跟别人攀谈,说海马是我的学生,最优秀的学生,说一些海马在校时的优秀表现。如果别人说不知道,他会很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一声,连海马都不知道,你枉在浮县中学读书了。海马是浮城中学最优秀的学生,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
海马南大中文系毕业后,先是分到省城的报社,做副刊编辑。不久辞职,到深圳的这家报社做编辑。再后来是副刊部主任。那时的海马已经是中国最有代表性的诗人。经常有一些粉丝来找他,请他吃饭,玩,又到学校去讲学,或到风景区去参加笔会,光华四射,魅力无限。他每年都能拿几个创作奖或编辑奖,是报社名副其实的台柱子,文化品牌。
海马虽然仕途文路都飞黄腾达,但性格温和待人热情,对家乡人民有求必应,对他的恩师李秋实更是礼遇有加。当初在省城做副刊编辑,李秋实只要一到省城,必找海马。海马总是热情款待。到深圳,太远,李秋实还是想办法去过一次。海马待他更是行师礼,礼遇有加。李秋实回去总是加倍夸大海马的好处。因此,海马留给家乡人民的印象非常好。在母校的桃李楼浮城一中杰出人物展厅里,海马作为文化精英排在最前列。
老末初到报社,被分到采访科当记者。这个记者当得非常辛苦,风里来,雨里去,晚上还要赶稿,根本就没有时间写纯文学的诗歌。老末很郁闷,特别是看到海马的风光,更是不平衡。但老末很有城府,没有把这不平衡表现出来,而是利用老首长的关系,跟老总亲密接触,很快就升迁为采访部主任。采访部主任就不需要下去采访了,就比记者轻松多了,轻松多了的老末一方面把本职工作做得出色完美,经常有重要策划,提升了报社的知名度和发行量,另外,他创作出大量的诗歌,在全国各地大刊上连篇累牍地推出。应该说,老末的诗歌是很有意境很有深度的。老末知道,光凭诗歌文本是不行,工夫在诗外,第二年,他就着手请评论家写评论,并且张罗了一个个人研讨会。经过炒作,老末很快就成为中国70后最杰出的诗人。势头紧逼中国60后最杰出的诗人海马。在深圳的这个报社里,同时存在着两个诗坛领袖。而这两个领袖又都是这个报社的业务骨干,还是同乡。一山不容二虎,文人自古相轻。这矛盾已经很明显了。市里或省里,甚至全国范围内的诗歌峰会,海马和老末必不同台。两个诗坛领袖,各有各的场子,但由于海马是诗坛宿将,成名早,圈子广,威望高,往往比老末的场子要多。老末知道,光凭诗歌是不行的,他必须抓住海马的软肋,把海马打压下去。于是,他开始暗地里紧锣密鼓地策划扳倒海马的伟大计划。
作为全国著名诗人、编辑家的海马在私生活方面,并不严谨,表现出了一个文人的浪漫情怀,甚至放荡不羁。他从不闲着,不断变换女朋友,最后跟一个女银行职员确定了恋爱关系,并且步入婚姻殿堂。这女子长得很漂亮,很招惹海马的喜欢,是海马理想中的爱人。
那一段时间,海马诗兴大发,为他女朋友创作了连篇累牍的赞美情诗。可有一天,这个银行职员得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说海马跟一个女子在某宾馆约会。银行职员去了,果然捉个正着。银行职员怒不可遏,就跟海马大闹了一场,甚至闹到海马的单位去,弄得海马很狼狈。报社领导碍于海马是个名人,并没有深究。
而随后,海马的一些经济问题也被人不断反映出来,这就难以捂下去了。最终,海马不堪压力,爬上报社顶楼,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老末由于工作能力强、广告赞助拉得多被晋升为编辑部主任。谁也没想到,事业上如日中天的老末突然离开报社,辞职下海,到北京办了一个什么文化产业公司,居然大获成功。经常跟一些政治文化名流在一起露脸,名利双收。
老末到北京后,很少回到我们浮县来了,一回来,县里文化界人士都得陪着,有时会纠集一些文学爱好者听他讲个课什么的,很春风得意。那时候,我还在县城。老末回来,很少主动打电话给我,总是县文联的秘书打电话过来说,某某回来了,你过来陪一下吧。我就屁颠屁颠地过去,陪他们吃喝玩。他说,二品,你最近的几篇我看了,不错的,很有进步呵。我说,是呵,我很高兴,请多批评。文联主席说,快过来敬酒呀。我说好的好的,一溜小跑过来敬酒。他说,咱弟兄走一个。我说好,一仰脖,走了一个。他抿了一口说,今晚人太多,吃不消,咱弟兄俩另喝吧。但没有咱弟兄俩另喝的时候,没机会呀。
这次,他又回来了。算起来,他已有好几年没回来了,也有可能回来没告诉我吧。我也比以前出息了,一蹦一跳地混到市文联,除日常事务,还编一本杂志。这本杂志给我挣了一些面子,可以糊弄一些傻傻的文学爱好者。可以跟一些男作者白吃白喝,也可以跟一些看得上眼的女作者耍玩一番。这年头,能糊弄一时是一时,文学的劲儿,说过就过了,明白过来,就觉得没什么大意思。(原作者:邓洪卫)出走,再回首
薛梅是在接到老末的绝交信后,毅然出走的。这件事在我们学校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大家都以为薛梅是去寻找老末去了。其实不是。薛梅没有告诉任何人去了哪里,但她却每个月都给家里写信。话说得不多,只是向亮舅表明她活得很好,让亮舅放心。考上中专的我曾经去外婆家,看望亮舅。亮舅将一大沓信拿出来,叹道,梅子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了。我看了看信封,信封上只有收信人地址,没有寄信人地址。通过邮戳,知道她在省城。亮舅说,她不写地址,是怕我去找她回来呀。可是,她怎么知道,这信我一定能收到呢?如果我死了,她也不会知道的啊。我默然,觉得薛梅的做法确实欠妥。又不好说别的,只好安慰亮舅道,梅子活得很好,您就放心吧,您要照顾好自己啊。
我在龙城中专学习财会,成天要学记账做报表,甚至是珠算。我对算盘产生了极其厌恶的情绪,甚至一听到啪啪啦啦的算珠声就神经发炎、头疼欲裂。可是,学校要求珠算达到二级才能毕业。于是,我经常忍着头疼练习珠算。当有一天,老师告诉我珠算已经达到二级的时候,我立即冲出教室,将算盘从五楼的教室里扔下。那时刻,我一身轻松,仿佛大病初愈。我要寻找一些快活,来弥补我珠算夺去的健康岁月。我走下楼,走出校门,却听到传达室里有人打听我。我扭脸一看,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那女人转过身来,我一时呆住,许久才叫了一声:薛梅——
我们到校外的小饭店里坐下。我在小饭店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看薛梅,她已经不是先前的飘飘长发,而是干净利落的短发。骨架比以前要丰满一些,面色虽然光洁,但也有些微黑。想她单身一人在外,一定吃过不少苦。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不回家,看看亮舅呢?
薛梅说,回家了,今年春节回家一次,爸爸比以前瘦了一些。
那天,薛梅告诉我,她在浮县一中,是迫不得已才选择离开的。不仅仅是老末的绝交信让他伤透心,而是她的处境非常尴尬。自从出事以后,她只有低头走路,不跟任何人交往。经常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瞧见没有,这女生叫薛梅,早就被睡了,不止一个人呢。还有一些男生特地跑到我们教室里看看这个风流女子长得什么样,看到了,哈哈地怪笑了一气。更为尴尬的是,李秋实也打起了她的心思。老末开除后,校文学社解散了,《绿叶报》当然也停办。那个小房间被李秋实收了回去。有一天晚自习,李秋实把她叫到那个小房间里,谈文学,谈哲学,东扯葫芦西扯瓢,最后抱住她乱摸。她奋力推开他,夺门而出。
而那时,亮舅也知道了她跟老末的事。亮舅很生气,把她臭骂了一顿。她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一句话也没留,就离家出走了。
你知道我爸为何将老末赶走吗? 薛梅说,爸爸看到老末的耳朵,跟别人不同,耳骨往外突,那是反骨呀。我爸说,这样的男人狡诈多变,小里说,薄情寡义,是个花痴,一生不知要饮多少眼井水,大里说,兴风作浪,祸害一方,动荡不安,此等人万万嫁不得呀。当时我问他,什么样的男人可信度高呢?他说,如果耳朵高度与眉毛并排或略低,是思想正经、不会胡搞乱来的男人,可以托付终身,比如你哥二品的耳朵,正好与眉毛一齐。
亮舅说的二品当然是我。二品是我的小名。不知为什么,我的耳朵突突颤了几下,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刺得我的心疼。
我的心在抽搐滴血,想起少年的纯真时光,想起县一中的是是非非,好不凄惶!
薛梅还告诉我,她的出走并不顺,可以说受了不少苦,还被骗了几次,也没挣到钱,又没有固定地址。尽管如此,我还是给家里写信,让他老人家放心。
薛梅的出走其实是有目标的。她曾经在省城的都市报纸上发过几首诗。那个好心的编辑给她写过一封长信,夸她的诗写得好,并让她有什么诗尽管寄过来,作为老乡、校友,他很愿意为小学妹做点事。这个编辑不是别人,正是比我们高几届的最著名诗人海马。
当薛梅真的出现在海马的面前时,他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说,要帮她找工作,实在不行,他去跟主编说,让她在报社打工。薛梅很感激,她觉得自己找对人了。海马说,你吃过饭了吗?薛梅犹豫着点点头。海马笑了,你肯定没有吃过饭。于是海马请她去吃了一碗肉丝面。那碗面真香啊。那是多年以来吃的最香的一顿面。
她现在还记得那个面铺的面字叫“再回首大碗面”。开店的是一对年轻男女。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新婚夫妇。她记得那个女人的牙有点突出。即便是抿起来,两颗门牙也露在外面,很不雅观。薛梅在心里叹息一声,如果这个女人牙长得好一些,应该称得上美丽。而那个男子十分帅气,一脸阳光的笑。当时她想,如果自己能在省城有一个自己的面店,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不容她多想了。她的面已经吃完了。她听到海马说,可你得找个地方住下来呀。薛梅说,自己出来时只带着路费,现在已经分文没有了。海马说,如果你放心,就住我那吧。于是,她跟着海马来到宿舍。不过是二十平米大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张桌子。没有凳子。桌子紧靠床。床可以做凳子。
谁也不会想到,薛梅会在这张床上睡了半个月。她在床头,他在床尾。而海马竟然也从没有采取过什么行动。两个人相安无事。可有一天,海马回来,满脸歉意地说,我不仅没有帮你找到工作,还把自己的工作丢了。原来,他把薛梅的一篇散文编上去。审稿时,主编觉得不好,要撤下。海马不同意,说这是本期最好的一篇文章,不能撤下。两个人争执起来。主编说,我说不好就不好,我是主编。海马说,你有资格说吗?你写过几篇好文章!主编拍了桌子,将签稿单揉皱成一团,砸过来。海马躲过,顺手操起手边的笔架扔向主编的大脑袋…….
海马要走了,他要去深圳投奔一个同学。他想让薛梅一起去。薛梅没同意。她很内疚。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海马。海马单人匹马去深圳,投奔朋友,已是不容易,自己一无所能,跟着去更是拖累。她谎说自己想家了,实在不放心一人在家的父亲。海马没再勉强,留下一百块钱,独身闯深圳。
多年以后,海马出事,流言四起。我怎么也不相信他跟薛梅所说的是同一个海马。一个人在不同空间传播的形象为什么误差如此之大?又是什么左右着人性情的变化?我很浅薄,我想不明白。
海马走后,薛梅并没有回家。而是在菜场帮着一个大嫂卖菜,可是她不善叫卖,菜总是卖不出去,亏了本。后来在一家服装店卖服装。卖服装倒不要吆喝,可是得把上门的客户服务好,需要巧舌如簧。再后来,她到一家电子厂里打工,从普通工人,一直干到销售经理。再后来,她被派到公司驻广州的办事处做主任。今天来这里,是出差,顺便来看看我。
那天我和薛梅都喝了不少酒。薛梅醉了,说话有点乱。后来,我一直把薛梅送到龙城宾馆的房间。我打开灯,想扶薛梅到床上。我的膀子触着薛梅的腰,软软地,仿佛一团棉花。我鼻子里呼吸着薛梅的气息,酥酥痒痒。我看到薛梅红红的脸,迷离的眼神。我再也按捺不住,将薛梅拥入怀中,拥进了一个多年的渴望与愧疚。没想到薛梅忽然一把把我推开,说,你还是走吧。我想解释什么,可她不由分说,一步步地把我推到门外,迅速地关上门。我茫然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下了楼,到了宾馆的外面,对着薛梅房间的窗户看了看,灯光依然亮着。我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学校。第二天,我赶到宾馆,薛梅已经离开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薛梅。(原作者:邓洪卫)琵琶湖,蟒蛇
梅湾,我童年的快乐的纯真之地。我看到久未见面的薛梅微笑着向我走来。她的手真切地伸到我的面前,而我的感觉竟像是一场梦。
她大方地握着我的手,说大作家回来啦,欢迎大作家啊。她的声音很大,仿佛在掩饰着什么。那边,正在跟女作者窃窃私语的老末抬起头来,看到薛梅,他的脸色一变,但瞬间又变回去。这时,薛梅也看到了他,先是一愣,然后很大方地走到老末跟前,伸过手来,说,穆总你好。老末也伸过手来,说,你好。两只手轻轻一握就松开了。张部长很奇怪地问,你们认识?老末说,当然认识,我们是高中同学。张部长说,哎呀,难得难得,毕业后彼此有联系吗?老末说,没有,毕业后各奔东西,再没有联系过。张部长说,那就更难得了,薛书记,你就为你老同学当回解说吧。薛梅说,还是请一个老人来谈谈吧,老人对这个湖更熟悉些,我已经喊过了,他马上就来。张部长说,好的好的,你多费心吧。
不一会儿,果然从河堆上健步走来一个老人。近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薛梅的父亲——亮舅。多年不见,亮舅虽然精神,但也显老了。再不是当年谈古论今的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头发花白,满面沧桑。亮舅也看到了我,过来给我一拳,说,是你小子呀,回来也不吱一声。我说,回来得匆忙,正要去拜访您呢。亮舅哈哈大笑,说,你小子嘴上抹了蜜,还跟小时候一样甜。我赶紧向张部长作介绍。张部长说,好啊,老先生,这些都是省里市里的领导,就请您辛苦辛苦,给他们讲讲吧。亮舅顺着张部长的手势,看到了老末,不由一愣。老末笑着过来,说,薛伯,是我呀。伸出手来。亮舅抬起手,却没答理他,而是指向琵琶湖,朗声说,好嘞,只是你们都是文化人,俺讲得上不了台面,太土,包涵吧。
老末很尴尬地把手收回去,目光也转向湖面。
我们就是要您的乡土味。张部长没有注意这个细节,他接住亮舅的话说,越是乡土的,才是民族的。
亮舅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就露丑了。老人于是指着湖面,侃侃而谈。
亮舅说,这湖多大啊,东西有两千多米长,南北宽窄三五百米不等,总面积近两千亩啊。多深呢?大概有十米多深。本来呢,这塘并不宽,也不大,一年年的漩涡,哗啦啦,冲刷两岸,不断地扩张。塘水多少年都不干,温度随四时变化相宜。有一年,动用十二台抽水机,抽了三天三夜,没抽干,也未打出一条鱼来。难道这河里没鱼?非也!河里边不仅有鱼,而且有大鱼,重的有上百斤呢。夏天的时候,四乡八村的人都跑到这里游泳,闷在水里头,能与大鱼擦肩而过。塘里头不仅有大鱼,还有老鳖,经常浮在水里上头,黑糊糊的一片。你们文化人,都读过《西游记》,里头不是有个老鼋精驮唐僧师徒过通天河的吗?就是那种老鼋。有多大呢?“不烂”(农村晒粮食的圆状大容器)那么大。没用上自来水前,我们这里人都挑大塘水吃,很少有人生病的,八九十岁的人很多很多。
啊。大伙都好奇起来,有人发出惊叹。还有几个好奇的女作者已经下了路,踩着杂草,想探探这水。
亮舅大声说,大家都在路上走,别往水里去,水里有大蟒。
这几人一惊,都停住了,掉头往回走。
亮舅说,这个还真不骗你们。最早看到蟒的,就是老朽。话说起来,十年往外了。下傍晚,我跟侄儿推小车过塘堤。我在后边推,侄儿在前面走。正推着呢,车下忽然颠了一下,阻住不动了。我冲着侄儿发火,说,你他妈在前面走,眼瞎屁沟去了,看看什么东西挡住了,快点拿开。我侄儿回身一看,说,咦,哪来一根粗木棒,我拿走就是了。弯腰要拾,一摸,乖乖,冰扎扎凉,原是一条大蟒蛇啊。侄儿吓得大喊一声,大爷哎,大蟒蛇哎。掉头就跑。我一听,更生气了。我们这小地方,哪里来的大蟒蛇呢?绕到前面一看,乖乖,真是的,一条巨蟒呀,上半截在岸上,下半截在水里。我吓得车也不要了,抹头就跑。绕过河堤,到家中,关紧大门,一夜没睡着。等到天亮,才约了几个人过来把车推回去。后来几年,又有几人看到过大蟒,就不一一细说了。
我心说,这真成了一条神塘了。只是,这塘里大蛇的事,我从未听说呀。
亮舅说,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蟒蛇也是小龙。所以这是块风水宝地,我们梅湾人在外做官做老板做学问有名头的,很多。人因为风水而兴盛,风水因人而灵异。比如我这外甥,现在到市里当官了,就是因为他经常在这湖里洗澡。
说着,亮舅一指我。众人哈哈大笑。
七套乡政府的食堂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乡政府在这里招待我们一干人喝酒。薛梅也去了。乡里的书记姓刘,连连道歉,说下午在外面开会,没有赶过来,今天晚上要好好表现。
张部长问,怎么个表现法。
刘书记大笑,喝酒呗。
张部长说,你要陪好穆总,穆总一高兴,到你这投个千把万的,够你吃多少年的。
刘书记说,那是那是,要让客人喝好,先把自己喝倒,今晚上,我非倒不可。
众人哈哈大笑,说,好。有的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做出要大干一场的意思来。
这刘书记果然海量,跟老末一杯一杯地喝。还动员大伙跟老末喝。一圈下来,老末越来越兴奋。他先是讲了两个黄段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然后,说,这地方不错,我要来投资,开发琵琶湖。
刘书记很高兴,问,怎么开发?
老末说,资金不是问题,花多少有多少。关键是要把这湖包装好,包装得有文化品位。我们文化公司给你们编几个梅湾和琵琶湖的传说,再在废黄河边辟几个景观,沿途种上梅花。梅湾嘛,没梅怎么行?
刘书记说,说的是,可是这梅湾和琵琶湖能编出什么传说呢?
老末说,这个容易,我有经验,张嘴就来,梅湾嘛,就要弄一个梅仙出来,梅湾人都是梅仙的后代,还有唐玄宗不是有个妃子叫梅妃吗?被杨贵妃斗败的,这里就是梅妃故里。琵琶湖更好办了,《封神演义》里不是有一出“姜子牙火烧琵琶精”吗?其实琵琶精没烧死,而是逃到这里隐居修行,经常在这湖里洗澡,终成正果。
我跟薛梅坐在一起。在老末吹嘘的时候,我们也交谈了一些,知道薛梅在珠海跑销售,后来自己成立了公司,积攒了许多资本。三年前,乡里的书记做通亮舅工作,要她回来投资。她本不同意,并要求亮舅到珠海生活。亮舅故土难离,死活也不同意。没办法,薛梅只好回来投资办厂,目前发展很好。后来,又竞选了梅湾村支书,目前,正忙着利用原有的人脉关系,给乡里招商引资,带着乡亲们走致富路。
我问,听说下面的招商引资任务很重的。她说,是啊,都有任务,这不,县里想开发琵琶湖,正在作前期宣传,至今没有人愿意来投资。我说,老末不是答应了吗?正在搞他的大策划啊。薛梅说,刚才张部长、刘书记也是这个意思,想让他来投资。我又说,你现在生活怎么样?她说,独身一人啊。我问,为什么不结婚呢?她说,一个人挺好啊。低下头来又重复一句,真的很好。
这时,座上一片喧哗,第二遍高潮起来了。原来刘书记已经动员在座的人向老末新一轮敬酒。老末红光满面,脑门上沁着汗珠,看来喝得不轻。可他还是笑容满面,来者不拒。看来,他心情很好。
我也不好闲着。端着酒杯也过去,大声说,好创意啊,真是神来之笔。然后又小声咬着他的耳朵:一小片水被弄得像天河似的。老末哈哈大笑,说,玩嘛。转身,拿起两个大杯来,都倒满白酒,说,兄弟啊,无论如何,我们的感情是真挚的,就像这杯酒一样纯洁。我说,可没听说这么个比喻。老末说,我们的友情,这杯酒可以作证,干了!说着,不容分说,哗啦一口,亮了杯底。众人一片叫好:穆总好酒量!(原作者:邓洪卫)我知道,老末已经醉了,已经到了要酒喝的状态。这样走南闯北的人,一般不会这样喝酒的。他这样喝酒,有着自己的难言之处。是看到薛梅触动了他的神经,还是通过饮酒来掩饰什么,不得而知。我的记忆中,老末酒量惊人,从来豪饮不醉。今天可能要支撑不住了。
我一仰脖,也把大杯中的酒干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有空到北京来玩。如果不想办你的破杂志,就到我公司,我给你个总经理当当。众人都鼓掌,说,穆总好爽气,真是大人干大事,大笔写大字啊。老末很得意地坐下,我也回到座位上。
这一圈基本上都敬完了,只有薛梅。刘书记叫,小薛,该你了,刚才你就没敬。薛梅坐着不动。刘书记并不知道内情,又叫,小薛,你站起来,敬酒,对上面的领导要充分尊重,开发琵琶湖的事,可就在你这一杯酒上了。薛梅就站起来,来到老末的跟前。老末也站了起来。他的脚下已经有点晃。
薛梅把酒杯稍稍举起,说,穆总,我敬您酒哎。
老末说,谢谢薛书记。
张部长在一旁说,哎,他们同学还这么客气。装的吧。
刘书记一听,嚷道,是同学啊,那可要多喝两杯。今晚穆总不走了,留在咱乡里,小薛陪着,好好叙叙。也有人叫,如果穆总回县里,小薛也跟去吧,重温旧梦,我们刘书记就忍痛割爱了。场上一片哄笑。
在这一片哄笑声中,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老末突然晃了一下。他真的喝多了。薛梅本能地去扶他。老末却反手一把揽住薛梅,说,梅子,这么多年,我可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啊。
众人正要起哄,老末却放开薛梅,从桌上拿起一瓶酒,瓶底对着自己的嘴,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
空的房间里
我们相互爱抚……
众人一片叫好。
这时,老末忽地把酒瓶转过来,旋掉瓶塞,仰脸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瓶,已是泪流满面。
而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端着酒杯发愣的薛梅忽然举起杯子。她没有喝,而是将这一杯酒泼向老末。酒水立时在老末光光的脑门上开了水花,然后分几道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分不清酒水和泪水。
众人愣住了。最先醒悟过来的,是刘书记。他一边大声斥责薛梅:你想干什么!一边赶紧拿过一只毛巾给老末擦脸,说,对不起,对不起,乡下人不懂事,不懂事。老末却横眉立目,一把将刘书记甩了过去,嚷道,你他妈的你才是乡下人,你他妈的你才不晓好歹。都他妈地不要动。让她再泼,再泼,我该(欠)她的。她泼我,我高兴死得了,我舒心死得了。哈哈哈。
这回,他从京韵京腔转到了浮城方言。
张部长过来,扶老末。老末也一把甩开他。指着张部长破口大骂,你以为我眼瞎呀,看不清你们心思,你们拿公家的钱陪我吃,陪我喝,不就是想让我回来投资吗?投个鸡巴。一根鸡巴毛也不投。我在外面起五更睡半夜,陪别人玩,陪别人喝,一分一厘,都是拿自己的钱,我的上亿资产都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现在都想拿公家的钱来,来拔我的鸡巴毛了。去你妈的蛋!谁也别想拔一根鸡巴毛。去你妈的蛋!
说着,操起酒瓶,狠命地砸在桌上。桌上立即开了花。众人赶紧躲在一旁。
这时,一直在旁边不知所措的小桃回过神来。她不知怎么有了勇气,绕过桌子来到老末的跟前,用手相搀说,穆总,别这样好吗?
老末并不领情,一把推开她,眼睛透红,先是像戏台京韵京腔怪怪地冷笑,然后,锐声骂道,去你妈的蛋,你他妈算个鸡巴,也来勾引我,你这样的骚货老子见多了,成筐成筐的,大肥肉一样,腻味透了。你也甭想拔我一根鸡巴毛。
小桃哇地一声大叫,跑了出去。
老末骂:你他妈的尖锐湿疣、梅毒阴道炎也来找我。去你妈的蛋!
我赶紧也跑了出去。
上山,或者下山
我跑出去,追的不是小桃,而是薛梅。
就在老末疯骂的时候,薛梅已经夺门而出。
门口,小桃蹲在台阶上哭泣。我没管她。薛梅已经跑到大院门口。我箭步冲过去。
月色下,薛梅在前面狂跑,发疯一样。我也发疯一样地在后面追。一直追到了琵琶湖边,薛梅才站住了。蹲下来抱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想劝,却一时无话,只得站在旁边任她哭。大概有十几分钟,薛梅才站起身来,擦干泪往前走。我在后面跟着。我明白,她是回家。我正好也想看看亮舅,跟亮舅好好说说话。
亮舅的家已经不是当年的草屋,而是三间大瓦房。推开门,我愣住了。里面有两个人正在喝酒。一个是亮舅,另一个竟然是我父亲。
亮舅说,你没想到吧,是我通知你爸过来的,你爸经常跟我念叨你,说你老是不回家。我有点愧疚。自从上班后,我很少回家看望父亲和母亲。这次回家,尽管从家门口路过,也没想到回家看看。
亮舅吩咐薛梅又添了双筷子。我坐下来,先敬亮舅。我说,您这个导游非常精彩呀,一场给您多少钱?亮舅大笑说,分文不收,支持薛书记工作啊。我干了酒,亮舅却没干,而是说,这杯酒算是罚你的,你要先敬你爸,你爸到这来了,却不好意思找你,害得我搭上酒菜。
我敬父亲酒。父亲抿了一口,说,别听你亮舅瞎说,我这是撞上的。我退休后,经常来,现在路修好了,很方便,搭晚班的车,十来分钟就到,喝一晚上酒,第二天爬起来搭早班的车回家。父亲又说,客观地说,这么多年,真正能交心的,就是你亮舅啦。
那天晚上,我跟我爸通腿。有二十多年了,我没跟我爸通过腿了。我爸跟我聊到半夜。我爸喝多了,跟我聊了一些以前没听说过的隐情。
原来,我爸、老末的爸和亮舅都是同学。好多年前,浮县还没从沉县划出来,他们三个都在沉县中学读书。三个人十分要好,暗中曾经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一个头叩在地上,结为异姓兄弟。老末的爸爸年长,是大哥,我爸是老二,亮舅是老三。1966年,他们上高三,正赶上文革开始,也是一个疯狂年代的开始。他们都热血沸腾,一起前往首都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当时,他们排在后面,只看到天安门城楼上伟大领袖毛主席挥手的模糊影像,并看不到真切面容。三天后,他们回来了。那一年,高考取消,他们都在沉县的一个农场投入到火热的劳动锻炼中。几年后,有了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也就是工农兵大学。农场有两个名额。领导的意思,是让我父亲和亮舅去。亮舅却主动把名额让给老末的父亲。一方面,老末的父亲是他结义的老大,关系相当铁,另一方面,他跟农场里的一个最漂亮的女子十分要好,不想离开。老末的父亲当然感激涕零。可没想到的是,老末的父亲念了两年大学,回来后,那个最漂亮的女子却离开了亮舅,最后嫁给了老末的父亲,也就成了老末的母亲。原来,老末的父亲早已悄悄地向那个女子发动攻势,不过把亮舅蒙在鼓里。陪了夫人又折兵的亮舅,从此与老末的父亲割袍断义,彻底绝交了。亮舅后来跟一个女子草草结了婚,生下了薛梅。就在薛梅两岁的时候,这女子得了一场大病,不治而亡。亮舅终生未娶。那次,薛梅带老末来家,亮舅一看老末,就是一愣,这小子长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一问,果然是仇人的儿子。二话没说,就把老末赶出去了。
听了父亲的话,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我的父辈们还有这么多是是非非。我想起来,老末的母亲,那个经常摘梨子的、我们村最美的女人,经常跨着一个篮子回娘家。她真的是回娘家吗?或许,她是去找亮舅,去救赎一份愧疚。(原作者:邓洪卫)我父亲说,这次来,他还有两件事,一件就是给亮舅提媒的。我问,亮舅同意了吗?父亲说,差不多吧。我说,这么多年他都挺过来了,怎么改变主意了呢?父亲说,客观地说,这人啊,就像爬山。年轻的时候,身体好,什么都不怕,喜欢女人,是走上坡路。中年,就是到了山顶,如日中天。然后就是下山,走下坡路。这段时间,经历了许多世事,向往自由,对女人其实是讨厌的。进入老年,就是要到山脚了。许多东西就回到年青时候,儿女都离开了,显得孤独了,对异性又有一种想法了。你看上山和下山,都是对应的。人生就是这样地轮回。我觉得父亲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想起了老末,跟父亲上山下山理论也有对应之处,只不过他的轮回提前了。少年在乡村时,脸皮厚实,顽劣无比,青年进入城市喜受文学陡然变得文明起来,中年了对文学无望却变回少年状态,不顾脸面地借文学做私事,到处行骗。按咱农村的话说,叫瞎鬼闹。真他妈的瞎鬼闹!
我问,另一件事呢?
父亲说,另一件,就是你穆叔去年从监狱里出来了,住在县城的老房子里。我曾经去看过他。你穆婶几年前就去世了,你穆叔现在身体很不好,几样病交织在一起,身边又没个人,很孤独,这时候的人最需要温暖,特别需要一些老朋友去看看啊。那天,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对以前的事很是后悔,特别在处理亮舅的事情上,自己太自私了,他想请求亮舅的原谅。可是又不好意思来。我已跟你亮舅商量多次了,这次,你亮舅终于答应明天一起去看他一下。因为,他后天就要跟他儿子上北京了。他儿子在北京混得不错,有几个公司,房产好有好几处。
我这才明白,老末回来的目的,是接他老爸享福去了。我问,可是,你不是说过穆叔在里面过得很好,表现很自信的吗?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客观地说,当年,他出事时,嘴还是硬的,他指望一些朋友能捞他出去。可后来判了重刑,他还是不死心,还指望弄个保外就医什么的。他的一些朋友开始也确实做了一些工作,可都是在表面上,没有人敢去做实质性的工作,谁有这个耐心跟这个已经失去价值的人玩。什么事都不了了之了。在里面的他悲观、失落、反差,锐气一步步丧失。再牛的人,也架不住坐牢啊。客观地说,自由就是最好的生活!这也正好对应了上山下山的理论,年轻时,他一团正气,中间他走歪了路,现在终于醒悟过来了。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也对应了这个理论,开始关系很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出现了裂痕,各奔东西,现在,又回到了当初,尽释前嫌。又好像佛家的三重境界。一开始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再后来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还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尽管我知道父亲的比喻有点牵强,还是点头称是。又问,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亮舅的事,结怨太深,亮舅怎么能去呢?
父亲说,你亮舅起初死活不答应,提到他的名字就破口大骂,今天终于答应了。客观地说,人到了这岁数,论着天数过,还有什么不能放开的呢?该放开了。唉,这一晃,半个世纪过去啦。
那个夜晚,我再也无法入睡。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在我脑海里交织闪现。老末的父亲,老末,海马,李秋实,等等。他们不停地在向我诉说着什么,可我一句也听不清。二十几层的高楼冲天而起,某报社的门楣已经斑驳陆离、模糊不清。海马反复从上面落下,仿佛在做着演习。高大的身躯,时而像一块巨石,砸下来,城市的水泥街道上被砸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时而如一片树叶,飘落而下,悄无声息。我起身来到塘边。我看到树下倚着一个人,正是薛梅。她正出神地看着水塘。我也转过脸去看塘。这塘太熟悉了,熟悉到从来没仔细看过。今天第一次细看。月光下的塘,西阔东窄,真的如一把巨形琵琶了。月光如银,水波荡漾,仿佛万千条琴弦,奏着心底无声的音乐,真是好境界!忽然,我看到塘浅湾处的水面下生生的长长的一道黑影,在月光下清澈的河水里一半模糊,一半分明。我呆了,想起了亮舅说的蟒蛇,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揉揉眼睛,再看,却没了踪影。水面平静,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选自醉里挑灯论坛:/)
责任编辑:杨中标
昔日的一口大塘,怎么会变成琵琶湖的呢?小说《琵琶湖》讲述了两代人三个家庭之间的恩恩怨怨,其中的世事变幻或如一首老歌所唱:”不知道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你和我。“小说情节设置颇为精巧,几十年的爱恨情仇被压缩在短短几天之内呈现出来,一环扣一环,颇见作者的叙述功力。此外,小说读来仿若面对一位说书人,平白的口语与传统典故错落交织,让这个颇具时代气息的故事不仅变得非常好看,也让小说具有了自身的独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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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州子墨:作者巧妙地将现在进行时和过去进行时两种时态交叉糅合在一起,在从容冷峻而不失幽默诙谐的笔调中完成了一个舒缓有致而又厚重深沉的讲述。
赵峰旻:文字背后可看见作者精神的深度跋涉,他没有用纯粹的故事美学逍遥于欲望风情之中,而是时刻背负着精神重担。
朱石领 :浓郁的乡土气息、活泼生动的语言,调侃中透出丝丝辛酸,让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每一个60后、70后产生强烈共鸣。
夏春华:看似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细节和平凡人物,漫不经心娓娓道来,却一个个精雕细刻,鲜活动人。, , , , (www.niubb.net)欢迎您转载分享,并保留本站链接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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