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神武扔骰子子什么的就是麻烦

北大未名BBS - Blog
追忆似水校花---掷骰子的女孩ZZ
(海东青的叙述:青螺来到这所大学似乎是造化让她来复活一些尘封已久的东西。她做到了。虽然也曾实践安忍顺世的生活,但目睹了红袖绝尘而去,她哪吒般的野性复活了。命运的龙卷虽然已经无可挽回,但留下的伤痕绝不能被冷漠的掩盖。)
海东青,一种海雕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
这种海雕专门替女真人猎捕天鹅。
我的天鹅,在高中时就出现了,我耐心地从高中追到大学,再追到研究生,但她从来就没有被我掳获过,因为我既无爪牙之利,也无筋骨之强,眼睁睁地看着真正的鹰雕鹞隼在长天里围捕她。我扑扇着松软的翅膀,低沉地呼唤她,她只要往脚底下瞥一眼,就肯定能发现我笨重的身体是可以提供庇护的。但她从来不低头看脚底,我有时甚至怀疑,她其实根本就是一只猛禽,只是披着天鹅奢华灿烂的羽毛。我或许有一天在漫长的追猎途中筋疲力尽倒在野草间,不知道她会不会留意到身后众多追随的身影中忽然少了一个。好几次,趁她酒醉的放纵中,我在她耳畔偷偷低声说:我爱你!她的笑是否有一次是因此而开心的?她的泪是否有一次是因此而感动的?
在袆园的七年里,她做了很多事,其中有些事让一些人永远恨她,有些事让一些人永远迷上她,剩下的事让一些人永远记住了她。她不会因为别人恨她而畏缩,也没有因为别人迷恋她而妩媚,更不会因为让人印象深刻而坚持作秀。她就是她,惊艳又锋利。商仲林跟我说,她是一股迷路的龙卷风,追随她的人是用青春进行赌博,你陷入她强劲的漩涡,沉醉于颠覆与疯狂的快感,但你不知道这风将止息于天堂还是地狱。
我立刻断定他是中级“青螺教”信徒的常见症状:不可知论。
到今天,我从专业角度研究过青螺的心路历程,她已经经历过诗学阶段、神学阶段和哲学阶段。无独有偶的是,一个刚刚从安全部跳出来的朋友跟我透露,青螺这七年最让他们警惕的三大恶行是:雅典娜赌场、饥饿寒食节、瞬园保卫战。这三件事情恰好印证了我的三段分期论,我相信,青螺日后一定会一鸣惊人,成为波伏娃,或乔治·桑那样的人,所以我现在所记录的一切并非全然出于我对她的爱慕,还有对历史的责任。
创办雅典娜赌场的由头是很大的。这几年由于高等教育完全不借鉴中国人口发展的教训,超生严重,大量学生找不到单位,惶惶如丧家之犬,成了高知盲流。
京华大学终于也要面对这一天的。我的师兄师姐做“外带”(国外待业)、“海带”(海淀待业)的,大有人在。
学校每到毕业前夕就会组织就业培训,教唆学生们打扮得光亮生鲜,跟试镜一样,让各色单位的“人力资源”部门挑来拣去,同时还叮嘱学生们态度要委顺、辞令要谦恭,可内心要机关算尽,竭尽全力挤掉竞争对手。不过,如果被挤掉的是你,那就要做“毕业生心理调适”,有地儿留,你就去吧,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挑肥拣瘦,就业率不到60%,我们毕分办还怎么交差?京华大学的颜面何在?怎么跟尊重知识、建设知识经济的社会舆论保持和谐?
每当我看见学生们穿得漂漂亮亮,夹着文件夹去面试,就会想起那些厮杀前披红挂彩、花竹满身的斗鸡或公牛。
青螺说我的这个认识还仅仅徘徊在法兰克福学派的层次上。就业困难的原因在于每个人都龟缩在自己的蛋壳里,蛋壳可以提供保护,但也造成了孤绝,每个人都隔着两层壳去感受别人,不是有人说吗,在QQ上常用“汪汪”跟你打招呼的,没准儿真是一只会打字的狗。这充满了风险,在这个意义上,别人就是地狱。就业时,你不知道老板想不想要你,你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内定了人但还故作认真地敷衍你,你不知道你在所有面世者当中排在第几,你也不知道他的允诺是因为冲动还是欺骗。
人要想获得生命的安全,就应该精通博弈。青螺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所谓结论,对于别人而言,很可能就是大脑皮质的一个电脉冲而已,但对于青螺,意味着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行动。
那个暑假,青螺回到了她成长的那个城市,中国最不思进取的天府之城。青螺目的明确,就是要学习如何出老千。在这个千家有牌局、万户麻将城的都市,青螺好像虔诚的小沙弥,忽入宝刹丛林,遍访高僧大德,如饥似渴地参习博弈之道。暑假回来的火车上,我跟她对面坐着,我把一枚硬币放在手心儿里,对她说,你要是能在我把手握起来之前,把这硬币叨走,就归你了。她瞟了我一眼,说她现在在老家已经可以和成都青羊党的赌圣做对家了,今天就让你看我露一手。
她打了个哈欠,把我的手抓了起来,跟她手心对手心按在一块,那枚硬币就夹在我俩的手心之间。她说,我数到三,咱们手分开,看谁能在空中把硬币截住。我一向对自己的反应速度很有信心。她扬着美丽的嘴角笑看着我,1、2,忽然,她轻柔地把手拿开,我刚想说她耍赖,却发现本该铛然落地的硬币不见了。
她高高抬起右脚,脚趾头里夹着那枚硬币。
我问她怎么把硬币从手心儿里拿出去的。她眨了眨眼,说她压根儿就没有把硬币放在手心之间。你是按照规则来思考的,却遗忘了真正的事实。规则只是说给对手听的,而赌者并不听,这就是博弈。
回到学校,她马上要了间教室开了两场“一见封候——竞聘与博弈”的讲座。我负责做录音。第一场稀稀落落十几个人,其中还有三个是我拉来当托的,不过讲到一半,从走廊里陆续往里进人。主讲的是一个大二女生就已经够吊诡的,这个女生还很漂亮,和你面对面玩二十一点,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永远也赢不了她。
第二场在三教107,听者十倍于第一场,我在路上就听到很多男生重复青螺的名言——博胜之道,不在斗技,在乎攻心。屈人之币,非善博者;屈人之心,博之上者。
这次青螺遇上了一个奇怪的家伙。
他瘦高,穿着ADIDAS的蓝色套头衫,坐在青螺对面,静静地说,掷色子吧。
青螺说好,问他谁来运杯,谁来猜?
旁人当然都以为青螺运杯,他来猜。但他选择自己运杯,让青螺来猜,看来他对自己的手头很有把握。
青螺说好,从饮水机下边拿来两个杯子,但他从自己宽大的套头衫里拿出了两个杯子。他把一个水晶色子用一个杯子罩在里面,然后双手交叉轮转,改变两只杯子的位置。他的手越运越快,最后像两只鸽子在空中追逐,旁边的学生不禁哇哇赞叹。
忽然停住,他抬起头看着青螺。
右手这边,青螺随便一指。
杯子掀开,果然有一枚色子。
呜,有人开始哄那男生。有人马上向青螺献媚,说三比零,给这家伙剃光头。
第二次,青螺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杯子掀开,空的!
后边又听到几个人在那里呜呜地起哄,但大半观者立刻向青螺表现同情和关怀,让她要对自己有信心。我真想用手指敲他们的脑门儿,你们这些呆子,既然敢在这里设局子,能让个把手头机灵的人摆平吗?可心里也没底,这哥们儿似乎来者不善,看他的眼睛,觉得有非比寻常的力量,难道他像《星球大战》里的维达武士一样有大能么?
第三次,这次运杯的时间很长,但青螺和他四目相对,似乎有两分钟都不眨眼睛。
杯子停了,青螺忽然打了个喷嚏,头差点没撞在桌子上。她用纸巾擦了擦手,说左边。
对面的男生一愣,等了片刻,把左手边的杯子轻轻地掀起来,是一枚色子。
后面一阵欢呼,夹杂着口哨,还有几个家伙说:青螺,我早说过,你一定行的。
忽然有人惊叫说,不对,不是那枚色子。我也发现了,很明显,刚开的那枚色子是玻璃的,而现在这枚是骨质的。我伸手就要把右手边的杯子掀起来。那哥们儿忽然一下子将那个杯子按住,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把手缩了回来。
对面的男生把那枚骨质的色子放在怀里,然后闪电般地把那个没有掀起来的杯子,猛地从桌子上拔起来,塞进套头衫的口袋里。没人能看见里面到底有没有那枚水晶色子。
我会把这枚色子还给你的。这家伙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怎么回事?旁边不断有人问。
青螺忽然轻轻笑出声来,说正好今天晚上还怕没什么东西可说,现在正好可以讲讲刚才的赌局了。
第一局,青螺不去盯他,让他尽量施展自己的手段,这是了解对手最好的机会,三局两胜,也只有这一局可以用来试探对方。不过对手很狡猾,他的两只杯子都有色子,所以不论青螺猜哪一边,都会赢。在大家注意他掀起来的那只杯子时,他就把另一只杯子清空。对手也抱着同样的目的,用这一局为代价试探虚实。
第二局,青螺盯着他,他开始施展他的绝招。他的眼睛很有迷惑性,似乎在诱导青螺猜左手,但所谓将欲击西,必先扰东,所以他料到青螺肯定反其道而行之,猜右手,青螺果然“中计”。
第三局,因为这局是决战,青螺一直在盯着他,他想施展手指的伎俩是不可能的。不过在他看来,他已经无需这些伎俩了,因为他已经深信青螺是通过观察对手眼神来决胜的。而他认为他已经可以用眼神来控制青螺,就像第二局一样。他保持了长时间的凝滞,就在停杯的一刹那,瞳仁微微向右移动了一下。因为上次青螺中了空城计,这次他暗示在右,青螺一定猜右。所以他把色子放在左边。
可是,青螺从头到尾都不是用眼神来判断的,她靠的是耳朵,可是一旦对手知道她靠辨声,必然在关键时刻制造噪声来影响对手,所以让他相信她靠眼睛观察对手就是取胜的关键。
一通分析之后,众人不仅长叹一声,微妙,诡诈啊,还有人援典说,非圣人不能使间、非良将不能用间云云。
我问青螺,既然你猜中色子在左边,那为什么掀开之后,却是别的色子?这色子是从哪里来的,原来那个玻璃色子跑到哪里了呢?
青螺反问我,我不是早说过,让对手输得很惨不是善赌的,让对手输得有尊严才进入赌的境界。
青螺故意打喷嚏,靠着闪电般的身手,调了包。让对手有个台阶下。我当时很理解青螺的做法,觉得是英雄相惜而已。可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这个细节的内涵远非如此简单。
毫无疑问,我直到现在也认为青螺利用赌博训练学生的心理,提高他们洞察别人意念的做法,寓教于乐,效果强烈。赌可以是一种罪孽,也可以是一种游戏,就如同拳击一样,既可以是体育,也可能成为杀戮。但团委和学工部早得到密探的汇报,认为这件事情非常严重,立刻勒令系里面做青螺的思想工作,并且不再允许青螺或其他任何人举办这种讲座。
系里让韩宽来开导青螺,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是同吸毒、卖淫、抢劫同样严重的。青螺说博弈训练跟赌博是不一样的,赌博是不见刀枪的掠夺和抢劫,而博弈训练的目的不是为了掠夺,而是要把人放在一个虚拟的极端环境下,让心灵和智慧接受极限考验。现在从小学到大学到公司企业都在鼓吹野外生存训练,可是全国每年能有几个人在沙漠里渴死,有几个人是在森林里被野猪吃掉了的,相比之下,有多少人因为绝望、沮丧、抑郁而自杀?锤炼肉体,锤炼心灵,孰先孰后?
韩宽不得不缓和下来问她,可是你说的博弈训练真的那么有用吗?青螺很真诚地回答,真的有用,只可惜现在规模还不够大,环境还不够逼真。
接着,青螺跟韩宽从赌博的出千技术、战略运用、心理攻防一直交流到形而上性质,最后以“上帝的创世就是一次掷色子”作为结论。韩宽和青螺达成了一个妥协:青螺以后不在校内组织、倡导博弈训练,但韩宽可以介绍一个人来资助青螺在校外继续博弈训练。
如果不是去找这个人,可能我到现在也没有机会钻进“西苔瞭城”里面去。据后来一个在方正做部门经理的师兄说,那里随便拉出一个CEO去管理微软公司,都没有问题,那里是现代中国IT精英的不二王城。
我跟青螺被一路引领到那个人的办公室,完全被奢华的装饰和奇眩的设计震得呼吸紊乱。
一进了办公室,完全是不同的感觉。
极简的布置,只有一面墙壁上蒙得里安式的墙绘稍有杂色,其他连墙带桌椅,一调儿的铝色。
她坐在宽大的桌子后面,椅子很高,我和青螺有点被俯视的感觉。
她洁白的皮肤即便在铝色的衣服和背景下依然极其醒目。
她就是韩宽让我们来找的向骅铃,当初“艳冠京华”四朵校花中的“华”。
青螺比我强,还能从容地说出话来,她首先说是韩宽老师引荐我们来这里的。向骅铃立刻就说谁推荐不是最重要的。青螺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没让我把水喷了:我是来要钱的。
很好,不过这句话可以分成三个子问题,你怎么要,我怎么给,这些钱能买到什么。
这个青螺早有准备,马上把创办虚拟赌场的想法说了一遍。向骅铃起初还保持着我们刚进来时的职业式的微笑,片刻之后,笑容被凝神的冰凉所覆盖。听完之后,向骅铃点了点头,第一个问题解决了,这个想法有资格来这里要钱,不过,下一个问题——那是我的事情了,给我三个工作日,我会让我的助手把我的赞助计划告诉你们。
青螺问她是不是现在正准备大规模营销玛雅硬盘。
青螺说虚拟赌场可以纳入到整个营销中去,两者结合的地方就是:花多一倍的价钱,买多十倍的安全,这样的赌局,还不想试试?
向骅铃盯了青螺几秒钟,忽然问我她真的才大二吗?
我对她的疑问不明所以,立刻回答是。
向骅铃笑了笑说,你基本上把第二个子问题也解决了,不过稍欠严谨,实际上玛雅硬盘比目前主流的希捷硬盘安全15倍。现在我可以好好想想第三个问题了。青螺,你的这些想法都是有酬劳的。
青螺急忙说,不必了,你能给赞助,我们已经很满足了,我们还不知道用什么来感谢你的帮忙呢。
不,从今天起你要忘掉“帮忙”这两个字,在办公室里没有帮忙这种行为,我们是在做交易,我们都在谋利,如果是帮忙,我不会让你到这里来,我会约你在咖啡馆,或者我家。
青螺急忙澄清说自己不是在牟利,虚拟赌场虽然是在实现自己的一个想法,但更多的确实是想对所有的大学生的心灵成长有所裨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报酬,也不会看到真正的货币赌金。
你不要谈利色变,利分君子之利和小人之利,小人之利,中饱私囊,损人利己;君子之利,滋护公器,彼此双赢。
向骅铃打电话给秘书,让她带我们去财务领取来回的打的费用。
回来的路上我对青螺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强人吗?青螺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四环上竞驰的车流,许久才说,我很喜欢她,也很怕她。
你可千万不要变成她那样,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半梦半醒的女生人气最旺。
三天后,青螺约我在食堂里见面,我有预感,问她是不是向骅铃那面有进展了,青螺朝我伸了一根手指头。
一万?果然出手不凡。
那是给我们的,整个活动是十万。
什么?那怎么花得完?
有败家公主在这里,轮不到你发愁,问题是你要先去注册一个社团,我不想以个人的名义拿着这堆钱。
有道理,就算是向骅铃信任你,我们也要按照规范做事情。
南门华园里的Orlean Witch酒吧是附近店面最大、装修最酷的一家。黑人老板雅各布一听说这个创意,两片鹅肝似的厚唇撮成O形,不断地说cool ……cool……,但这家伙很是狡猾,坚持每个礼拜六晚上包场要5000块。
那当晚酒水三折。青螺说。
Are you killing me, they are made in US!
我跟青螺于是装出很失望,意兴阑珊的样子,合上文件夹,准备离开。
OK, cut in half, OK?雅各布佯装赔了老婆似的。
最后四折拍板。
社团的名字叫“健行社”,据青螺说取义于《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哇,来头好大,团委不批准,那就是和五千年传统文化为敌。我说。
全校就属团委没文化,你以为他们还在乎自己无知啊,你在社团“活动范围”那栏要多放烟雾弹,在“社团成员”那栏,可千万别把我的名字写进去。
行啊,我不写你的名字,那到时候你可没权利指挥我,我可是社长啊。
青螺立刻点头说,行,我管钱。
然而,健行社的第一次活动并不是给团委的申报表格上填写的任何一项:去希望小学支教,给鳏寡老人读报,劝失足少女别上吊,帮养猪大叔配饲料。第一次活动就是号召广大纯真学生“野蛮其精神”,去雅典娜赌场挑战自我。
雅典娜,雅典城的庇护神,司智慧与武功。青螺说,这正好就是赌的精神:智慧与勇气。我说,这个名字好,一是有典故,而且是古希腊神话,这就比咱们土了巴叽的三皇五帝的神话有档次;二是性别好,是个女人,而且很暴力,现在就风行能打的女人。
可这不是我想的,是红袖帮我起的。青螺说。
红袖,是个古色古香的绰号,原叫戌子谅,我早听说是青螺她们系最最有名的老师,当年“艳冠京华”中的“京”字。这个人的外公曾经做过京华大学的校长,父亲也是中文系鼎鼎大名的教授,她至今还住在学校西面瞬园的小别墅里,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一个女人有这样的家世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更不得了的是,她还优于形貌,娴于辞令,敏于才思,雅于举止,生在任何一个朝代,都难逃充阵后宫的命运。或许,可能就是没了皇上那样的人物,所以她现在还没嫁人。不过她并不孤单,她家是京华大学最重要的聚会场所之一,因院内有古梅几株,她家的沙龙号称“梅塘晚会”,跟国际关系学院蒋承龙策划的“国籍交易所”、生命科学院思维科学委员会组织的“夸父俱乐部”,组成了京华大学最活跃的知识分子圈子。
雅典娜赌场注定会大获成功的。
四折的酒水吸引了酒客,赌技精湛的青螺吸引了看客,豪华的排场更是让所有人都跃跃欲试。这是一个虚拟的赌场,但却不能白玩儿。每个人一晚上最多只能购买50元的筹码。输光的人只能看或走人,赢了的人只能带走他买筹码所花的钱。剩下的钱最后统一封箱,当场交给爱心社,捐给希望工程也好,捐给残联也好,反正我们是不敢指望的。
凡是来的学生进门之前就像参加“狼人狂欢会”一样神秘,要对暗号,例如“人是人他妈生的,下一句是什么?”“伊基塔用什么把球挡出去的?”健行社的几个人穿着《上海滩》里服务生的衬衫西裤,还打领结,手里拿着对讲机随时和我保持联络。
第一次活动,向骅铃就来了,一边检查玛雅硬盘的Logo有没有出现在任何应该出现的地方,一边敷衍苍蝇一样搭讪的留学生。我和她一起观看青螺在“子夜一赌”时的表情,那是当晚赌战的高潮,青螺与从八个赌局杀上来的三个人进行最后决战。百十来号人在楼上楼下围观。青螺气定神闲,完全一副大家风范,毫无悬念地将三个人清盘。向骅铃专注地看了十几分钟,忽然转身离开了。我偷偷从窗户向外看,她来到汽车旁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自己摇头笑了起来,似乎刚才做了什么傻事。然后,钻进车里,打开音响,带着蝎子乐队高亢的“Wind of Change”走了。
雅典娜赌场的名字在这座城市的高校以病毒一样的速度传开了。
在第四个礼拜六的晚上,仓库一样巨大的酒吧里,上下两层都挤得走不动了。而且这一次,用“考尼奇哇”打招呼的家伙比平时尤为多。向骅铃第二次来这里,由于没地方,我们只好让她跟酒保一样站在吧台里面。
还没到“子夜一赌”的时候,但我的所有社员都心事重重地告诉我,今天晚上有情况。有日语系的学生透露,今晚上语言学院来了一个日本高手,小时候跟着叶隐流学过忍术,尤其擅长色子,人称色魔。
我赶紧找到青螺告诉她。
我正想着对策呢,他虽然厉害,毕竟只是一个人,我并不惧他,可是他在明里,还有两三个在暗里,总有些棘手。
什么?这些鬼子,想玩阴的。
可是我心里干着急,若是往日输了也就输了,毕竟赌博,总有输赢,可今天决不能输,输给谁也不能输给日本人!今天他们既然有备而来,肯定是要在赌场上炫耀国威,青螺如果不利,今后就甭想抬头做人了。怎么办?我在赌桌上帮不了她任何忙,那么——只有一条路了。我要立刻召集社员,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先把所谓色魔身后的爪牙清除掉,再想办法骚扰他。
孙凯忽然说,他想到一个人,没准儿能救急。
我也没细问,那还站着干吗,管它九天揽月,五洋捉鳖,抓来先。
孙凯一溜烟跑出去了。我找到向骅铃,跟她说了我扫清外围的打算。
她平静地思量了一会儿说,我不想看到一场群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斗色子,庄家说话,玩牌即可。
我暗佩服,她果然厉害,我怎么就没想到利用规则本身呢。
子夜到了。
杀出重围的挑战者竟然都是日本学生。
很快,人群分化开来,日本人聚到了一块儿,中国和韩国人聚到了一块儿,白人抱着胳膊看戏。
其中的两个纠缠了几个回合,大放水,把赌本故意输给青螺对面的那个家伙,后面的日本女学生尖叫着:Osami,Osami ,Osami!
我跟排保打过招呼,他果然请青螺选择玩法儿。Osami后面马上有人翻译给他听,他立刻怒形于色。
就用色子吧。青螺若无其事地说。
青螺竟然非要冒这个险。
就比看谁的点小吧。Osami身后的翻译说。
可以。青螺立刻答应。
两人各拿三粒色子放到斛子里,两个人同时摇起斛子,姿势都极其舒展,如苍鹰鼓翅。日本人声音异常整齐,音调铿锵地念着Osami,Osami,Osami,中国这边虽然人多,却喊得乱七八糟,此起彼伏,情急间,不知是谁想出来一句口号,令人啼笑皆非:青螺坐台,东方不败!
青螺摇了几下就啪地落地。接着Osami才放下来。
同时掀开,都是三点。
翻译说,看来这样比,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如再加三粒。青螺立刻点头。我马上又急了,人家是色魔,看来是专攻色子的,青螺怎么偏要在班门弄斧,杨家耍枪呢。
青螺只是盯着Osami,并不急着落地。
最后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落地。都是六点。
不如今晚上就赌这最后一把,一掷清盘,再加三颗色子。青螺瞅了瞅Osami,毒毒地笑了笑,说,可以。
这次,Osami忽然抢先落地,而且迅雷不及掩耳地掀开,九颗色子竟然笔直地摞在一起,最上面的一颗,一点朝上。九子一点,毫无疑问,不可能有比这更小的了。
Osami身后爆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尖叫和欢呼声。
青螺依然摇着斛子,忽然她向下一压胳膊,别人都以为她要落地。可是就在斛子将触未触的刹那,青螺手中的斛子忽然跟特技飞行的飞机一样不可思议地拉了起来。与此同时,只听啊呀一声惨叫,Osami身后的一个人倒在地上,抱着右腿脚踝在地上打滚。也几乎就在同时,青螺的斛子落地了。
九子一线,但最上面的那枚色子是以一角金鸡独立般站在下面色子的点坑里,另一角剑锋般直指云霄。没有点数,比一点更小的零点,这似乎完全超出了规则,可是又那么合情合理。
谁能想到,色子竟然还能这么站立!Osami没有想到,否则,他或许还可以再练十年,学得这招。如果今天晚上,他先于青螺做到这一点,青螺还能怎么赢他?
上天保佑,戚继光保佑,邓世昌保佑,赵尚志保佑,青螺赢了。
谁能想到于赌桌之上,竟还有机会发弘国威,抗敌御辱呢。
然而,和其他沉浸于狂喜的中国学生不同,我可没有忽略那个日本人倒地的细节。那家伙很高,腿很长,但却似乎被别人踹了一脚。谁踹了他?我正狐疑间,孙凯挤到我前面来,社长,今天晚上我立了大功了。
你?我一脸的不解。
对啊,他压低了声音,你没见那个人吗,我们可是上天入地才把他拎来。我留意到青螺身后一个细瘦的身影不声不响地挤出欢呼的人群。我被夹在人堆里,赶不及追上他,但是那个背影,那一转身的落寞,我熟悉。三教107的那一晚之后,他和青螺肯定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浑身发凉,狠狠地掐了掐孙凯的脖梗子,你丫忙得没心没肺。孙凯一脸茫然,委屈地摇了摇头,靠,兔死狗烹啊。
之后,向骅铃拉着青螺、林谷音和我离开了那个充满爱国主义气氛的酒吧。很多人从门口一直追了一站地,才气喘吁吁地蹲在那里。
不可思议,你怎么做到的?向骅铃直摇头。
我只做了我应该做的,但那还不足以战胜对手。
果然,有人暗中帮忙,我说我去告诉你情报的时候,你怎么不急不忙的呢。我心里不禁感到一阵酸涩,看来我在她眼里是不足以分享最高机密的。
你们都看见了前两把,输赢其实都不重要,他就是想用九颗色子一柱朝天赢我。他前两次都不在意我落地的先后,第三次却抢先落地,显然是有人帮他算计我呢。算计的办法,你们没留意到他身后一个人总是哈着腰吗,那个人其实很高,他的任务就是趁我斛子落地的一刹那,用脚踢斛子正下方的桌子底儿,让我的色子全塌掉。
说到这里,青螺忽然停住了,冷笑了两声。
原来你早有搭档,关键时刻,一计佛山无影脚,敌谋灰飞烟灭。向骅铃笑着审视青螺。
这个影子杀手是谁啊,我怎么从没见到追你的那些男孩里有这么酷的。林谷音抱着青螺的肩膀问她。
我便不冷不热地说,你以为凡是帮你忙的就是在追你吗,照你那么想,英雄救美人就是为了娶她,救一个娶一个,烦不烦呐。
林谷音继续反思,难道那个人纯粹是出于政治动机,还是处于性别动机,看不过男生欺负女生,还是……
我觉得在这里的宣传投入效率高得出乎预料,现在哪个高校的BBS里没有讨论雅典娜赌场的,凡是来过这里的又有谁不知道玛雅硬盘呢。实际上我们目前针对高校推广的中低端玛雅硬盘的名字就叫“雅典娜H-8”。我想凡是来过雅典娜赌场的人都会带着初恋的回味那样,一直记住这个名字。我想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向骅铃说。
青螺野心很大,说她已经在繁园那里瞄好了一个新地方,一家班尼路专卖店刚被扫地出门,她想把那个地方盘下来,将雅典娜赌场搬到这里,一个月的租金才五千块,这一个月被那个老黑给黑惨了。
我和林谷音都觉得这个主意太好了,六个人共居一室的笼养生活我早受够了,多希望有一个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空间啊。
然而向骅铃的回答像一座冰山一样从天而降,她说下一期开始她不准备继续赞助雅典娜赌场了,而且语重心长地忠告说,雅典娜赌场的末日为期不远了。
可是我们才刚刚开始。我说。
一朵蘑菇也就是伞盖刚刚打开时,鲜嫩可食,不用多长时间蝼蚁虫豸就会一拥而上。对你们来说现在抽身也是最明智的,革命的种子已经撒了出去,很多人至少知道了这也是历练心灵的一种方式。事已至此,还有何求?
青螺让向骅铃马上停车。向骅铃面不改色把车停下来,青螺哐地一声摔上了车门,我和林谷音急忙追了出去。身后传来向骅铃依旧如常的声音:青螺下个礼拜三的事,你别忘了。
青螺当时的反应完全符合一个大二女生的承受能力,谁被这样放鸽子能不满腔义愤?我记得当时我还骂向骅铃,商男无情,商女无义。
然而,很快我就不得不承认向骅铃真是一个理性的女人。紧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六晚上,我们惊奇地发现一些人开始偷偷用现金,被健行社的人抓住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钱全摔在台面上,赤裸裸地赌博。我和青螺要求老板雅各布把这些人清出去,这老黑嘻嘻哈哈地敷衍:Don’t be serious, who care。当晚,青螺没有待到午夜。
然而雅典娜已经不再需要青螺了,确切地说在我们看来已经失控了,真正的控制权转移到了雅各布的手里。BBS上出现的帖子已经完全变了调儿,充斥着一夜暴赢者的漫天狂辞和一脱到底者的连篇抱怨。而那些沉溺于赌博者的女友、老妈老爸不断地咒骂那个始作俑者,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他们听说的一个无耻的贱人。虽然我和众多的青螺门信徒进行坚决的反击和澄清,但在赌场上血本无归者的报复不断升级,竟然编造说青螺为了神化自己,雇用日本老千跟自己演双簧。青螺宿舍的人要求青螺搬出去住,因为常常有人半夜三更用很强的射灯照宿舍的窗户,甚至直接飞沙走石。青螺只好秘密地搬到红袖那里。
但事情没有完。
已经完全堕入黑暗的雅典娜赌场终于被两件事情终结。
先是物理系的一个大三学生把奖学金输光之后,过于自责,从至一塔上跳下来,而且弹跳惊人,直接跳到二十米外的云梦湖里。由于北京多日不雨,水位很低,他整个上半身楔进湖底的淤泥里,如果不是当时有人看见,可能除了湖里的游鱼之外,没人知道水里插着一根肉桩。京华大学那一年已经有三个自杀,远远超出了官方摊定的名额,专员稍加调查,竟然发现起因是雅典娜赌场,这可不得了。大学生玩物丧志,沉溺赌博,不比庶民嗜赌。庶民无知,易受劣根性支配,可是大学生饱读诗书,应该明德知善,京华大学的学生更是国之菁华,竟然也染上如此恶习,这种堕落的象征意味太严重了。
青螺被警察带走了。但作为健行社的社长,我只是在学校的派出所里接受了一小时的盘问,就被放出来了。我竭尽全力让他们明白,雅典娜赌场的初衷并非如此,而且这个赌场是我策划的。
你连双抠都玩不好,还策划赌场,你想英雄救美?谁成全你啊?警察根本就不把我当菜。
后来,我才从那个安全部跳出来的哥们儿嘴里知道,整个京华大学对于某些人而言就像一个玻璃缸,里面的一切事情都被掌握着。学生没有什么阴谋可以藏匿的,就看人家愿不愿意伸出指头,将那个肥皂泡捅破。
更雪上加霜的是,爱心社的社长把雅典娜赌场的赌金没有捐给希望小学,也没捐给卢旺达灾民,而是拿去注册网络公司了。一涉及到钱的事情,真相似乎无足轻重了,根据对人性的普遍理解,面对这些钱没人能洁身自好。
大约一个月之后,青螺打电话给我,说她已经回来了。
她的脸红红的,除了一点点疲倦之外,精神似乎比原来还好。你的脸是不是被那些王八蛋打的?我真想用手揉一揉她的脸颊。
你要是在阿里呆三个礼拜,脸肯定也红得跟猪肝一样。我真没想到,青螺只在警察局里呆了一个礼拜,向骅铃和红袖开动一切人际资源,把她弄出来。其实她本来也无刑事责任,用她的话讲,你吃了一个臭鸡蛋坏了肚子,难道要找那只老母鸡算账?
可是,你去阿里干什么?
有人邀请我,义务给我做向导,食宿全包,我干吗不去?
不过,我很明白,青螺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女孩,童话一样的雅典娜赌场,竟然以身败名裂收场,我觉得她去阿里的目的倒不是观光,可能是要给自己想出一个定论。不过她当时没有说出她思考的结果。我追问那个邀请她的人是谁,她只是云山雾罩地说,一个陌生的熟人。
然而,以后我还是将青螺断断续续无心说出的细节粘到一起,重构了她那段时间的生活。
那个“陌生的熟人”曾经生活在那里,他们一起开着越野车去了雪峰深处。一个古国像一个憔悴的梦,伏在那里。巷陌纵横,依稀可见,壁画藻饰,光艳宛然。他们在那里孤独地生活了两天。白天在帐篷里沉睡,夜里看一晚上的星星。在那里她知道,人生里除了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之外,还有一种完全没有对象、没有内容的情感,透明得像纯水,干净得像晴雪。你觉得自己完全属于自己,没有被任何一种情感所牵制,你不思念谁,也不去想谁在挂念你。这样的状态比现实更现实,很多人一辈子在现实的泥沼中摸爬滚打,却不知道所谓的现实其实都是白地上的颜色,水面上短暂的涟漪。
古格王国真是泽被深远,让你看到了生活的本相。
然而,青螺的思考让我很是惊讶。你知道吗,我所看到的一切只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不是文明的伟力,而是邪恶的强大。
就像楼兰、高昌和埋在大地深处的特洛伊、未央宫一样,它们像千疮百孔断肢残臂的哭诉者,它们都是屠杀和贪念的遗物,它们不是智慧和文明的丰碑,而是人性中邪恶的大旗。我以前说他人是地狱,常常因为人们之间那么轻易产生隔阂感到恐惧。其实这恐惧本身就来自我自己,因为我的内心深处就有地狱,每个人都有,那里是潘多拉的盒子,万恶的根源。
这样的话,后来获得了更为完整的理论形态,我认为,青螺的神学阶段开始了。
这段时间,我很难和青螺找到共同语言,她周围忽然多了一些我并不熟悉而且也不想认识的人。她一改以前凌厉前卫的装扮,整个夏天都穿着一条没袖的亚麻布大褂,踏着一双木屐,头发也不修剪,扎起两个长长的牛角辫。周末不再跟林谷音、秦珠、商仲林、曲骊、袁珰这拨人去钱柜、麻辣诱惑、三里屯了,不再关注《精品》上的商场打折和演唱会门票了。但我还是坚持每个周末找他,跟着她穿梭于北京的教堂、清真寺和寺庙。我后来终于鼓足勇气问她是想做尼姑还是修女。
我为什么要做那种糊涂虫?她对我的问题感到很奇怪。戒律本身就是邪恶的诱饵,她说。
可是我觉得你现在好像在疏远老朋友,我抱怨。
我没有,只不过你们现在还不是特别坚强,我现在的生活需要特别的意志。
就是你现在交往的那些人么,我看他们一个个都怪怪的,看不出意志比我坚强。
因为我们现在正经历最困难的阶段,闯进自己心中的地狱,在常人看来当然有些异样,萁子佯狂,桑扈裸行,我们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你们下次秘密集会,我也去。
可以,我先问问你,你能回答这么一个问题么?乱伦和自杀必须选择一样,你选择什么?
难道你们秘密切磋这种问题?太变态了,我立刻作不可思议状。
是,对于这种地狱般的问题,你可以选择逃避,因为还有地方可逃,有的人没地方逃,又不敢反抗,于是被自己心中的地狱征服,成了你刚才所说的变态。
我于是不敢再提出参加的要求了,这么极端的问题竟然能在一起公然讨论,这些人怎么凑到一起的呢。然而,令我惊奇的是,她们的队伍迅速壮大,在元旦的时候竟然包了海望大厦的一个大会议室。我特别担心,青螺在缔造一个非法社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奇怪的是那一段时间,校内出现了很多奇怪的民间社团,像什么“碟仙协会”“星座联盟”“风水研究协会”“占星社”“相术地带”“UMO”(不明神秘现象协会)“通灵乐园”“天眼之屋”“三世知”“神行太保”“乾坤道”“三清方”等等。健行社虽然有前科,但由于我的师兄成了团委书记,竟然奇迹般地保住了这个社团。从社团例会上知道,上面这些没有注册的组织已经被校方列入黑名单,被我师兄戏称为“京华十二煞”,这是最危险的。还有一卷“京华十二副煞”,是另外一些破坏性和危险系数稍低的组织,里面有一个“群忏会”,“精神领袖”竟然是青螺。
我问师兄,这个群忏会的人做什么。
就是大家凑在一起自揭疮疤,不过他们行事很神秘,成员嘴很严,详情也不知道。
那不就是自我批评嘛,这不是我党一贯的优良作风吗?怎么能凭这个定为危险组织呢?
错,我党的方式是批评与自我批评,不批评别人只批评自己,就跟不批评自己只批评别人一样,后果都很严重。不辩证!不辩证的东西肯定会有问题。
校方的整风运动开始了。先是找这些协会的核心成员谈话。可是这些官方说客对他们所谓的“封建迷信”很不了解,他们不相信水中立箸,不明白什么叫水性星座,不懂得密宗神通,双方的对话好像地球人遇到火星人。教育者不想听对方言之凿凿的“证据”,被教育者则认为对方需要与时俱进,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今之科学即是古之迷信,今之迷信必将成为后世之科学。
漫长的谈话除了两三个说客被学生们说得将信将疑之外,完全失败了。
临近毕业,校方使出了杀手锏,不改过者不许毕业。这就如同老子说服不了儿子时,只好祭出老拳一样。
所谓善游者死于水,善射者死于矢,惯于用强权解决问题的校方终于被强权所伤。
看似弱势的非法社团联合起来,在清明节前鼓动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群忏会”也参与其中。
我跟在青螺身后。我问她,聚众闹事难道不是一种恶吗?
聚众但并不闹事,何恶之有?
但当游行队伍包围了校长办公楼之后,事情严重了。校领导们躲在楼里拒绝与学生对话,派出的几个无足轻重的家伙被学生立刻嘘得缩了回去。校领导不敢找警察,害怕事情搞大。但学生等到半夜还不见进展,再也忍不住了。星座联盟的“盟军司令”张远峤号召大家冲进去,“解放冬宫”。但全校的警卫全堵在走廊里,无论如何都无法通过。
于是有人开始在下面往楼里扔石头,很快石头雨点一样飞向雕梁画栋的办公楼,窗户顷刻间只剩下精美的窗格子,碎玻璃洒满了办公楼周围的汉白玉台基,在路灯的照耀下,像一层水晶。有人忽然在人群中提议,冷兵器不能让昏官们清醒,我们去制作些燃烧弹吧。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人发出笑声,有人竟然发出响应,大部分人不置可否,看着黑漆漆的办公楼,不知道要僵持到什么时候。
忽然,我发现身边的青螺不见了。往前边一看,三个人走上了办公楼正门口的台阶,中间的正是青螺。
同学们,你们放弃暴力吧。
人群一阵骚动。
你是谁,瓦解大家士气。我抻着脖子一看,是天眼之屋的“小活佛”于阗。
你不是教人练习天眼通么,那你怎么看不清校方的打算呢?学校何曾不想我们像暴徒一样群殴纵火,我们越失控,他们在整个事件中责任也就越小。现在我们拿不到毕业证,理亏在学校,如果我们烧了办公楼,拿不到毕业证,是自取其咎。伤人放火不是勇敢,而是无能。
那你想怎么样?难道学校会主动屈服?
自以为有道理的人当然不会主动屈服,只有认识到自己理屈的人才会妥协。校方和我们不是纳粹与盟军,不需要你死我活地火拼,在小小的京华大学之外,有更强大的第三方,那里有公理的仲裁。
你就让大家回去睡觉,等待公理天道送惊喜吗?
不,我建议一种更需要勇气的反抗,我们去绝食。
什么,这不是自杀吗?很多人开始嗤笑。
自杀是一种恶德,我向来反对。你们以为甘地是一个倡导自杀的人吗?那他和邪教教主又有什么分别?绝食的目的不是去饿死,是启示。让他们良心发现。
你可够天真的,你能熬几天?我看还没等校方把口径统一好,就得有人送急救了吧。是乾坤道的邛奇。
你对人的良心很不信任,所以你相信暴力,包括你所谓的修炼,无外乎是练出一些神奇的身体机能,就好像什么葵花宝典、北溟神功一样,然后再像使用暴力一样使用这些异能。从这一点上来看,练习乾坤道和把狼牙虎爪移植到人身上有什么分别?如果你不能先解决善恶问题,即便你法力通天,对别人,也不是件好事。
听说你们群忏会只知道闭门忏悔,不怨天尤人的,你们也反抗么?
你头脑中的忏悔是什么?是男孩女孩的哭诉?还是善男信女对天罚的惧怕?告诉你,那不是我们的忏悔。忏悔就是去自己的内心中寻找力量。这个力量就是让你内心的天使战胜你内心的魔鬼。你们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所在,那里即是天堂,也是地狱,既飞翔着天使,也盘踞着魔鬼。天使的武器是忏悔,魔鬼的武器是恐惧。当你害怕失去你占有的一切,害怕不能获得更多,你的魔鬼就已经全副武装了,你将会像一个欲望机器,全力以赴去占有获得。校方就是因为恐惧,惧怕学生们古怪的信仰扰乱学校的安宁,这都是他们统治学校的隐患,这威胁到他们的政绩,威胁到他们飞黄腾达。可是,你们现在要用武力对抗强权,就是用你们的心魔对抗他们的心魔,不论谁胜利了,都不是正义的胜利,胜利者只有一个,是魔鬼。
台下本来还满腹狐疑的学生,忽然被青螺铿锵雄辩的讲词给震住了。
我们的绝食可以给他们一个忏悔的机会,让他们被利欲熏蚀的心有一个疗救的机会。明天我会和我的朋友在黄槐草坪绝食,我们坚持三天,认为我是在号召自杀的人要听清楚,并不是那种饿死为止的绝食。有勇气、相信良知的人请加入我们。
我不知道,是校方终于良心发现了,还是他们担心所谓公理的力量太强大了。在中午开始的绝食,到当天晚饭的时候就结束了。
校长和书记亲自来到黄槐草坪检讨校长办公会对这个问题的处理过于草率,允诺没有人会因此影响毕业,并向蜂拥而来的几十家国内外媒体表示,校方和学生没有什么矛盾,校方一向把学生的根本利益放在第一位,尤其是身体健康,多少人进入京华,就有多少人顺利毕业,一个都不能少。
大四毕业之后,我继续读研究生,那些毕业即失业的哥们儿戏谑我们是大五。青螺这几年虽然江湖浪荡,但靠着冰雪聪明,还是得以保送。
1999年最后的晚上,我和林谷音、秦珠等一干人等准备去云梦湖边敲镜鸣钟,往年都是青螺扔第一块砖头,她老是大声说出我们日后的心愿: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但据说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我们都自认,永远也没有那么一天了。
打青螺的手机,一直都是关机。
只好由林谷音代行敲钟许愿之责。她一如平日很淑女的样子,双手合什,默默许下一个愿望。我问她许了什么,她瞟了我一眼,“对我们都是好事,我如果说出来就不灵了,你真想知道么?”我急忙摆手,我可不想坏了大家的好事。
大家各自兽散,我回到宿舍楼前,忽然接到青螺的短信:我在红袖家的院子里,对着一张石桌,真的是一吾一石,你能不能来陪我说说话。
这个令人神往的古典小院,此时却是幽深昏暗,竹影婆娑,沙沙作响,自有一番阴气。洁白的石桌旁坐着青螺,两个牛角辫梳作一根长辫,搭在黑色的羽绒外套上,脸更显得白。我走到近前,她也不说话,将我拦腰抱住,头紧贴在我肚子上。
我完全没有准备,从来没有被女孩这样侵犯过,更何况现在侵犯我的人正是我朝思暮想企图侵犯的女孩。幸亏我有身高,有体重,才不至于踉跄。
太冷了,我们进屋去,我提议。她就乖乖地靠着我的肩膀跟着我走。可是我觉得自己像踩在棉花上,她在我身边如此服帖,这怎么可能。
我也没多想,就径直把她送到她的卧室里,这在肥皂剧中多半是男演员存心的,然后将会有一场床戏。我是无心的,但接下来真的发生了一场床戏。
我把她的外套脱下来,吓了我一跳,她里面竟然只穿了一条吊带小背心,而且没戴乳罩。我赶快把被子拉起来,想给她围上。她却把我的羽绒服哗地拉开,扑在我怀里。我觉得那一刹那,被她拉开的不仅仅是衣服的拉链,好像我的身体也被豆荚一样剖开,她整个人,就如同我身上一块逃亡很久的肉,重新回到了我体内。那一刻,我的生命似乎没有任何缺憾了。然而事情还在继续。她和我手忙脚乱地把我冬日里厚重的衣裤脱掉,可是当她的手抠进我内裤的皮筋儿里去的时候,我忽然按住她的手,问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句话:你想清楚了吗?
她炭精似的瞳仁闪了几闪,然后柔软地靠在我怀里,说,你搂我躺一会儿吧。
我们看着粉墙上枯竹摇晃的枝条影子,听着朔风从青瓦上吹下的雪粒敲打着玻璃的声音。
你真好。她说。
我可不想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样,你我都会后悔的。
我迷路了。我没想到我会把很多人带到这种境地。
原来那天下午,青螺刚刚从医院回来,一个群忏会的成员刚刚工作半年,就选择了割腕。当时青螺惊奇地发现很多离开了学校的群忏会成员精神状态都非常差,他们自忏的习惯使他们过于内敛和沉默,让同事觉得压抑,让领导觉得平庸。更重要的是他们太习惯了圈子里的生活,看到周围的人浑身都是恶习,却从来不知悔改,他们形容他们自己好像身处一列开往地狱的火车,以义无反顾的速度通往堕落。
每个人都被恐惧控制着。他们多次提议,群忏会的成员自己注册一个公司,由青螺来做名誉董事。就像巴哈伊教一样,不但拥有信仰中的天堂之国,也拥有尘世间的财富之国。青螺坚决地拒绝了,她想不通为什么忏悔者们有勇气面对自己心中各种邪恶的念头,却没有勇气面对平淡的生活,意在塑造强壮心灵的方法最后培育出来的竟是一颗颗闭塞而脆弱的心。
你也有恐惧吗?我问她。
欲望。我觉得我好像进入了发情期,我想爱一个人,想和他做一切想得到的事情,过一切可能过的生活。
我对她赤裸裸的表达并不感到错愕,相反感到很自豪,她在我面前是这样百无禁忌。的确,她现在不是那个刚刚上大一,口袋里常备着喜之郎和草莓酸奶的女孩子了。她已经二十三岁了,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在京华大学里,女研究生不论是白兰瓜,还是冬干枣,大都有主儿了,因为谁都知道未婚女博士的下场是很恐怖的。我如此近切地感受她的身体,细腻、圆润、弹性十足,像一颗千锤百练、劲道无比的糯米汤圆。
可是那个人是我吗?我问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没回答我,却接着说,欲望像一个变身幽灵,一会儿像天使,一会儿像魔鬼。有时候我觉得我的需要就像要吃饭喝水一样天经地义,有时又觉得可怜兮兮,甚至有些龌龊。我控制不了它了。
当时听着她的话,就觉得她似乎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宣泄本能的压抑。直到红袖出事以后,我知道了,一个“陌生的熟人”一直幽灵一样游荡在她心里,面对爱情,青螺的神学情结已经岌岌可危了。
尤其是红袖自杀以后,她便不再津津乐道于邪恶和忏悔的问题了。回到了我们身边,恢复了以前的开朗。
这还不是一个圣徒可以存活的时代,忏悔和希望还不足以激发良知,我们需要智慧,她使坏人更狡诈,也使好人更强大,这世道不好不坏就在于这么一点点平衡。她说。
这种转变后来在向骅铃那里,我似乎找到了渊源,“西方的哲学是科学与宗教的混血儿,爸爸在实验室里,妈妈在教堂里,扔下孩子孤独地行走于尘世间;而中国的哲学是政治和道德的孩子,孩子生于尘世,并且被尘世的智慧饲养大。”
青螺所习得的尘世的智慧,集中用在瞬园保卫战上了。
京华大学东南西北,分别环护着四片家属区,分别叫繁园、华园、瞬园、息园,如果按照西北东南的顺序,念出来竟是“瞬息繁华”。现在的校长认为这听起来很不吉利,曾倡议改名,但遭到很多人耻笑,有人说既然校长是广东人,莫不如四个园子以数字编号:5918,取“我就要发”的谐音;有人说校领导都有猎艳雅好,不如依次改作“朝招暮募”园;有人建议把改名运动进行到底,黄槐草坪、韬良图书馆、至一塔、云梦湖,这“黄粱一梦”,还有镜鸣清钟、敛院菊花、云梦秋水、至一托月,这“镜花水月”都改做平步青云、锦上添花之类。
“瞬息繁华”四园中,尤以瞬园最美,中西合璧,佳境良多。
人文学院刚上任不久的宫凤花院长认为,目前京华大学用地非常紧张,这已经影响了大学将来的发展,像瞬园这个地方,建筑密度如此之低,而且多为私人之用,是学校的骨刺毒瘤。她建议在瞬园建成人文学院的新办公楼,全世界招标,征集新的建设方案,既为学校树立新地标,又能名正言顺地占用这块产权不太明晰的地方,还能大大提升京华大学在国际上的知名度。用她的话讲“怎么着,新办公楼得跟‘鸟巢’有一拼,弄不好没准儿就是国家大剧院的蛋”。
本来这件事情由于宫凤花的极力撺掇,差不多已板上钉钉,可是红袖的死,使此事骤起波澜。校内外红袖的交情网络,带着良心发现的巨大反弹,形成了强劲的反拆迁声势。
虽然后来真相慢慢透露出来后,大家都知道红袖的自杀跟拆迁一事并无直接关系,但当时人们普遍把红袖的死理解为一种抗争,一种对文化理想的殉葬,香港的莫栋舒甚至认为这是王国维自投以来,中国文化史上最具有象征意义的自杀,悲剧性在老舍投湖之上。
青螺跟很多满腔悲愤的学生守候在红袖死后的“回魂夜”里,满院子的学生,满院子的衣冠似雪。
中文系的同学,系里面这几年的纠葛你们都是清楚的,其他系的同学,如果你们不做点什么,很快你们就会看见毒疮疯长。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于今是个契机,也许是唯一的契机。作为红袖最亲密的朋友和学生,作为有着多次运动经验的精神炮手,青螺有资格在这里发出号召,以慰不暝之愿。
青螺,我们都信任你,凡大事成于决、荒于议,我们听你的筹划。这个中文系的小孩我认得,叫谢舟山,接林谷音的班做系学生会主席。
那好。目前敌人树大根深、老谋深算,我们必须调集足够的资源,开辟几条战线,让他们顾此失彼,四面楚歌。第一条战线,要让学界和文化界口诛笔伐。瞬园的每一栋别墅都曾经居住过京华大学历史上声名显赫的学界泰斗,这些屋子如此集中,可以呼吁建立中国文化名人故居群落,此其一;其二,这个院子是当年美国建筑师柯布西埃·赖特和中国建筑史家瞿太和共同设计的,瞬园不仅仅是一个居住区,同时也是一件建筑艺术品。今年不是中美建交二十五周年吗,这个院子作为中美友谊的象征,拆掉它意味着什么?归结起来,在这条战线上我们要动员的人有这些学界泰斗的子女和学生,中国文化史、教育史和京华大学校史的专家,还有就是文物局和外交部。你们当中谁有这些领域的线人可以到这一组来。
绝大部分人都到了这一组。青螺在这些人里面挑了三个联络人,嘱咐说,我们很快就要组织一个自发听证会,把这些人都聚集到一起。
第二条战线是经济战线,京华大学在国外的校友每年的资助在校友基金中占了十分之四,而且在英国和美国的四个京华学社对京华大学的对外交流至关重要,怀旧的校友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母校被改得面目全非;还有校方这次选择的地产开发方是一个刚成立不到半年的新震公司。你们知道这个新震公司跟宫凤花的震旦公司是什么关系吗?宫凤花的两个弟弟分别持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这是典型的自卖自买。刘畅,你爸爸在学校外事部,你来负责给京华学社发呼吁信吧;赵晟,你姐姐不是《中国经济评论》的头版记者吗?她不是刚做过京华同光公司非法融资的报道吗,我们和你姐姐好好商量一下,给他们来一发媒体重炮。同时给审计署发一封举报信,让他们一直嚷嚷的京华审计快点付诸行动。
第三条战线,很特殊。敌人很卑鄙,我们也不得不师夷长技以制夷,细节不便在此透露,谁愿意加入这个小组?我已经算一个了。
我立刻站过去,大声说我是第二个。又有三个人站了过来。
张远峤说他的星座联盟的BBS可以临时作为“瞬园保卫统一战线”的信息中心。大家相互击掌,大呼:努力!然后解散。
第三阵线的密谋就在红袖家的回厅进行。
除了青螺和我,一个是物理系的萧良础。
我是萧疏风的侄子。他说。
很好,你跟宫凤花有世仇,你应该来。青螺说。
另两个是中文系的薛雪映、孙凯。
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步是要丑化宫凤花,让她心神不宁、生理紊乱,然后才能有可乘之机。这样我们分头行动,现在我逐一分配任务,相互之间要保守秘密。
青螺先把萧良础叫出去,说了几句,然后让他先离开。接着是薛雪映,最后是孙凯。
我问青螺到底给他们分派的是什么任务,青螺严肃地说,我没有分派任何任务。
那你是耍他们?
不,我是要看看他们三个当中有没有奸细。我们下面要做的事情并不光明磊落,有一点疏忽就可能前功尽弃。
原来青螺跟这三个人说的“任务”是让他们三个明天分别在人文学院门口、震旦公司门口和星河湾门口,拿着相机等着抓拍。青螺声称会有人拦住宫凤花的车,让她下车,然后突然抱住她强吻。
就看宫凤花的车故意绕开哪里,就知道谁告了密。可是,谁能保证宫凤花每天都到这三个地方呢?我问。
明天上午中文系要举行一个中美汉学中心的成立典礼,她怎能不去?如无特殊情况,她每天下午必会在两点钟到震旦公司,享受CEO叱咤天下的大权,晚上必在6点钟之前到家,因为她可是个爱惜容貌的人,“每天工作时间超过8小时会让皮肤很干很干”,我可是像珍妮·古道尔研究猩猩那样研究了她的习性。
第二天,我问她奸细有没有查出来。
你猜猜会是谁?
我看萧良础是万不可能的,孙凯一向是我社的死党,在健行社里忍辱负重。薛雪映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但看不出为人,如果真有的话,也就是他吧。
宫凤花昨天从后门进的人文学院。
我知道,按青螺的安排,守在那里的是萧良础。
不会吧,难道是萧良础?他叔叔可是被宫凤花给气死的。
我后来问过郎老师,萧良础的爸爸在厚德公司里做开发的时候,把还没申请专利的一项技术偷偷卖给了别人,被他哥哥给炒掉了。由于这件事恶劣至极,他走投无路,一直失业在家,天天对他哥哥咬牙切齿。
那接下来就该真刀真枪了吧?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极了。你听说普树和袁珰的事情了吗?
近来你们中文系最热门的师生恋话题。你知道普树为什么要和袁珰分手?
不知道,听说普树被系领导批评了。
这个系领导就是宫凤花。普树也住在星河湾,而且就住在宫凤花楼上?不奇怪吗,你知道那里的房价有多高?普树一个刚回来的博士哪来那么多钱?袁珰有一次接物业打来的电话,原来那所房子的业主是宫凤花。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宫凤花是想独霸普树这个面首而已。
好一个金屋藏娇。
如果不是师生恋,我还真没辙。袁珰现在还有普树那间房子的钥匙呢。
我还是想象不出这里有什么机会可以利用,问她,那又怎样?
你不是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哥们儿在安全部么,能弄来针孔摄像机吗?
我恍然大悟,什么?让宫凤花做遽美凤第二?
不是,就觉得有点那个。
你以为我们面对的是谁?从明天开始你和孙凯、薛雪映好好练习使用电钻,要想钻透星河湾的地板可不容易。
在向铧铃的暗中赞助之下,瞬园拆迁听证会得以在明德大讲堂极其招摇地举行。这个非官方自发的听证会却聚集了众多的校内外学者和文化圈内人士。林谷音把在校友会作助理时拷贝的校友名录派上用场,给所有京内外媒体的校友发了邀请。
京华学社果真给校长发来正式信函,声明对瞬园存废问题表示“深切关注”。
文物局的人觉得“中国文化名人故居群落”的提案“有可行性”,并且函告校方会派小组进行考察。
外语系和国际关系学院的学生制作的DV在电视上播出,外交部反应很积极,并且表示会作为礼物送给美国前总统布什。
在这些战线上虽然战果喜人,但是据郎道新透露,宫凤花非常强硬,对舆论压力不以为然。声称学校改革总会触动既得利益者,从长远来讲,京华大学必须拓展生存空间,对于个别人的文化情结,不应考虑太多。
归根到底。青螺分析,我们还没有抓住她的七寸,在最为致命的财务审计方面,我方遭到重创,审计署迟迟不肯进驻。而赵晟的姐姐刚刚发了一篇《瞬园商圈之痒》后,竟然被报社封杀,据说社长遭到强大压力,还不得不在本报上对京华大学道歉。
看来,宫凤花的金弹攻势的确是实实在在,一弹一坑。
如果没有我们这支敢死队,我们已经输了。青螺坚定地说,今晚上就动手。
普树正好去哈佛半个月。袁珰偷偷把我们几个带到了普树的星河湾豪宅。
袁珰指着卧室大床下面说,正下方就是宫凤花卧室天花板上吊灯的位置。
青螺说,我们要钻的就是这个位置。
孙凯是“岩羊社”的成员,攀爬高手,系好绳子之后,他从阳台上推开宫凤花的窗子,钻了进去。他告诉我们宫凤花卧室吊灯的准确位置,精确到毫米。然后我跟薛雪映开始轮番使用电钻。在最后几毫米的时候,我用改锥一点一点地敲破。孙凯在下面把伸下来的摄像头隐秘地粘在吊灯繁复的枝杈间。孙凯再用腻子将天花板钻孔周围抹平。
宫凤花还有十分钟就进小区了,咱们收工吧,青螺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现在的线人正开着越野车跟在宫凤花的奔驰后面呢。青螺得意地说。
是谁?又是那个陌生的熟人?我问。
青螺没接茬,却转身对袁珰说:你可别后悔,你可能永远要跟你的恋人老师拜拜了。
不如从不认识的好,否则现在也不会这么恨他。袁珰冷漠地回答。
我心里暗想,这女人千万别得罪,否则自己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们什么都没有拍到。尽管我敢肯定这张床上不知上演过多少好戏。
然而,宫凤花没敢僵持多久。校长办公会正式发出公告,取消瞬园的拆迁规划,保留京华大学的这块“具有深厚文化积淀的精神家园”。
作为“罪魁祸首”的青螺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毕业了。
这样的瘟神谁愿意留在身边呢?
青螺曾跟红袖一样相信,梅塘晚会的风雅酬答、高朋满座就像兰亭雅集、新亭对饮一样真实,但青螺并没有看到,红袖将这种诗意坚持到底,她沉醉于工笔一样精细的情致背后,蹲伏着一个她自己也感到战栗的心病:她是那样地被她的对立面所吸引,被一种粗砺、强悍,不修边幅、单刀直入的野蛮所征服。
这就像青螺试图用忏悔苦行的方式来疗治她的心灵浮躁、奢华和眩惑一样,面对命定般的那种诱惑,终究是徒劳的。
每个人的头脑都在勾画一个偏执的领地,这领地把自己分成两半,领地之外的自己是如此丑陋、如此粗野,是要被抛弃的;然而总有一天,你会和那蒿莽丛生的自己相遇,被自己吓得半死。那就是偏执惹的祸。
在袆园的最后一个鬼节,碟仙协会的杨明引要给青螺亲自演示一下最正宗的请神仪式。他能把这个协会办得这么红火,绝非等闲之辈,据说凡他司醮主请,碟仙从未爽约。
然而,这次杨明引在胸口划了一晚上符箓,筷子就是不立起来。
精诚与科仪没有任何问题,请不来,看来不是我的事儿。
青螺耸了耸肩膀,说,或许时辰不对,大概今天碟仙去过节了,不愿意到咱们这个香火微薄的地方出差吧。
我说句实话,你可别介意,我怀疑问题在你身上,我听说凡天性乖戾刚烈者,神明尚且迂避,何况鬼魅魍魉。杨明引说。
青螺也没辩解,一笑置之。
回来的路上我说这次杨明引可糗大了。
他没有出糗。我那次去阿里回来,在狮泉河逛杂货市场。一个喇嘛给人发护身符,本来想给我一个,忽然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说我用不着这个。
他说我是多闻天王毗沙门儿子的化身,莲花生愤怒相,是佛教护法神之一,复仇、伏魔,鬼神不敢近。
哇,这么拽,这神叫什么?
印度教里,所有神都只是梵天的一个变形,这怒神就是哪吒。
难怪这几年,你一直坚持不懈地兴风作浪,看来是天性使然。
也是种偏执,我会尽力去改的。
是啊,你跟着一个洞明的人,会越活越明白。
我说这话本意其实指的是向骅铃,可是,话一出口,立刻想起另一个人,难道青螺的改变跟那个多次神神秘秘出手相助的“陌生的熟人”没有关系吗? 发表于
22:18:52 阅读[1064]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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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一二三四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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