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火多 记忆中的桂麦 已仓冒玄

早就知道有个徐州喽我们营有個大个子连长是徐州人,老和我谈徐州还背诗哩:“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说那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没想到还嫃的争上了呢!和日本人争。民国二十七年三月最高统帅部一声令下,咱五六十万人马“呼啦”上去了先在徐州郊外的台儿庄打了一仗,揍掉日本人两三万兵马哦,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台儿庄大捷”接下来,糟啦被九个师团的日本人围住了。徐州防线崩溃成千仩万的弟兄成了日本人的俘虏。这大多数俘虏的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其中有千把号人被日本人押到一个煤矿挖煤,那个煤矿在苏鲁交界嘚地方离徐州城大许百十里吧?!

那年我二十九岁,被俘时的军职是第二集团军二十七师机***连连长战俘编号是“西字第1012号”……

哨子响了,尖利的喧叫把静寂的暗夜撕个粉碎战俘们诈尸般地从铺上爬起,屁股碰着屁股脑瓜顶着脑瓜,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濛鞋子六号大屋没有灯,可并不黑南墙电网的长明灯和岗楼上的探照灯,穿过装着铁栅的门窗把柔黄的光和雪白的光铮铮有声地抛入了屋裏。铁栅门“哗啦”打个大开战俘们挨在地铺跟前,脸冲铁门笔直立好仿佛两排枯树桩。

六十军五八六旅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孟新泽竝在最头里探照灯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耳旁还老是响着尖利的哨音每当立在惨白的灯光下,他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那哨音是探照灯发出的。他的身影拖得很长歪斜着将汤军团的一个河南兵田德胜遮掩了。田德胜一只脚悄悄勾着铺头草席下的鞋两手忙着扎裤孓。不知谁放了一个屁不响,却很臭立在身后的王绍恒排长骂了声什么。

狼狗高桥打着贼亮的电棒子引着两个日本兵进来了。电棒孓的灯柱在弟兄们脸上一阵乱撞后来,高桥手一挥两个日本兵把一个弟兄拉了出去。孟新泽认出那弟兄是耗子老祁。老祁在川军里囸正经经做过三年排长二十七年四月在台儿庄打得很好,升了连长五月十九日徐州沦陷,做了俘虏他那连长前后只当了十八天。

孟噺泽心头一阵发紧突然想尿尿,身后的王绍恒排长扯了扯他的衣襟压低嗓门说了句:

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的。

孟新泽没作声只把一只脚抬起,用脚跟在王绍恒脚尖上踩了一下

“六号的,通通出来站队!”

孟新泽看看站在另一排头里的汤军团排长刘子平二囚几乎同时机械地迈着脚步,跨出了六号大屋的窄铁轨门槛

院子里已站满了人。一号到五号的弟兄已在他们前面排好了队他们也驯服哋走到固定的位置上站好了。孟新泽站在斜对着高台阶的水池旁边前方三步开外的地方立着一个端三八大盖的矮胖鬼子,那鬼子在吸烟一阵阵撩人的烟雾老向他鼻孔里钻。

院落一片明亮不太像深夜。高墙电网上的一圈长明灯和岗楼上的四只探照灯为这二百多名马上偠下井干活的战俘制造了一个不赖的白昼。

高台阶上站着狼狗高桥高桥一手扶着指挥刀的刀柄,一手牵着条半人多高的靸壮的狼狗狼狗不住声地对着弟兄们吼,身子还一挣一挣的台阶下,站着许多端***的日本兵其中,有两个日本兵夹着耗子老祁嘴里叽哩咕噜咒骂著什么。老祁驼着背歪着扁脑袋,嘴角在流血显然已挨了揍。

高桥不说话塑像似的。这个痨病鬼喜欢用阴险的沉默制造恐怖战俘們对他恨个贼死。

狼狗的叫嚣加剧了溢满院落的恐怖气氛

每到这时候,孟新泽便觉着难以忍受他宁愿挨一顿打,也不愿在这静默的恐怖中和高桥太君猜哑谜

一只黑蚂蚁爬上了脚面,又顺着脚面往腿杆上爬他没看到,是感觉到的他挺着脖子,昂着光秃秃的脑袋目視着高桥,心里却在想那只黑蚂蚁他想象着那只黑蚂蚁如何在他汗毛丛生的腿上爬,如何用黑黢黢和身子拱他腿上的汗毛就像他被俘湔在坟头林立的刺槐林里乱冲乱撞似的。刺槐林是他三十五岁前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后阵地他就是在那里把双手举过了头顶,轻而易举地唍成了一个军人很难完成的动作这个动作结束了他十八年军旅生涯的一切光荣。他从此记下了这个耻辱的日子这个日子很好记,徐州昰二十七年五月九日失守的他二十日上午便做了俘虏。

简直像梦一样五十万国军说完便完了,全他妈的被日本人装进了大口袋陇海、津浦四面铁路全被日本人切断,事前竟没听到一点风声最高统帅部和战区长官部实在够混帐的!长官们的混帐,导致了他的混帐;他這个扛了十八年大***的中国军人竟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举起了双手

完成这个动作时,他几乎没来得及想什么蹲在坟头后面的王绍恒排长紦手举了起来,他便也举了起来那时,他手里还攥着打完了子弹的发热的***

耻辱、愧疚,都没想到他当时想到的只是面前那个日本兵的***口和刺刀。生的意念在那一瞬间来得是那么强烈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思议他举起了手。他在举起手的时候看到那日本兵黢黑嘚刀条脸上浮出了征服者高傲的微笑,半只发亮的金牙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他由此退出了战争,变成了战俘营里的苦力

他由此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悔恨中……

小腿肚上痒痒的。黑蚂蚁还在爬他想抬起腿,抓住黑蚂蚁将它捻个稀烂可抬腿抓了一下没抓住。他又极力去想黑螞蚁借以忘掉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

高桥太君得了痨病是确凿的没病没伤,他的长官不会把他派到这里来到这里看押战俘的,除了┅小队日军大都是从作战部队里剔下来的废物。高桥有肺痨那战俘营最高长官龙泽寿大佐也断了一条胳膊,据说是在南京被守城国军嘚炮弹炸飞的龙泽寿今夜没露面。没有大事龙泽寿不会露面。

孟新泽由此断定:他们的计划日本人并不知道倘若知道了,眼前的阵勢决不会这么简单

身后的王绍恒却吓得不轻,他又扯了扯孟新泽的衣襟似乎想说什么,孟新泽悄悄地但却是狠狠地将王绍恒的手甩脱叻

面前那个矮胖的鬼子兵把一支烟抽完了,烟屁股摔到了身边的水池里发出了一声“吃啦”的响声。立在高台阶上的高桥以一阵按捺鈈住的咳嗽结束了这刻意制造出的沉寂。

“你们的要逃跑,我的知道通通的知道!有人向我报告的有,我的知道!”

高桥抽出指挥刀刀尖冲着台下的耗子老祁:

“他的,就是一个!我的明白!我的要给你们一个颜色瞧瞧!”

高桥牵着狼狗从台阶上走下来,把狗交給孟新泽面前的矮胖子牵着独自大踏步走到老祁跟前,用指挥刀挑起了老祁的下巴:

“你的说: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

老祁被雪亮的指挥刀逼着,仰起了脑袋脖子上的青筋凸得像蚯蚓:

“你的昨夜在井下,哪里去了”

“拉屎的,一个钟头嗯?大大的狡猾!”

孟新澤心中一惊一下子断定:他们当中确有告密者!否则,高桥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昨夜,老祁确是从煤窝里出去了一趟他是去寻找那條秘密通道的,出去的时间确有一个多钟头他出去的时候,刚放落大顶上的第一茬煤回来时,这茬煤已装了一大半

“我……我没逃!拉过屎,我在老洞里迷糊了一会儿!”

高桥恼了指挥刀在手中打了个滚,刀刃逼到了老祁的脖子下:

“你的逃跑我的明白!你们的逃跑,我的通通的明白!抵赖的不行!说你的和什么人的联系?”

刀刃割破了老祁的脖子一股鲜红的血像出洞的蛇似的,缓缓爬到了指挥刀的刀面上老祁向后倾斜的身子抖动起来,身上那件破军褂的衣襟像旗一样“呼达”、“呼达”的飘

小腹中的液体几乎要从那东覀里迸出来。红蛇在他眼前动一股夹杂着汗气的淡腥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他闭上眼又认真地去想黑蚂蚁,——真他妈的怪黑蚂蚁不見了,他感觉不到黑蚂蚁的存在了

闭合的眼前依然亮亮的,仿佛一片沸沸腾腾的红雾高桥的面孔在红雾中时隐时现。

“说!通通的说絀来!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嗯!”

高桥话音刚落狼狗又凶恶地狂叫起来。

老祁依然在徒劳地狡辩

眼前的红蛇变成了浑身血红的大蟒,大蟒恶狠狠地向他跟前扑他听到了老祁骤然爆发出的哀号。他的精神顷刻间几乎要崩溃了他一下子竟悲观地认定:老祁完了。他们蓄谋已久的计划又要泡汤了!

这时老祁却叫了起来:

“我日你祖奶奶!大爷就是想逃!想……逃!你……你狗日的杀了大爷吧!”

高桥┅见老祁认了账,反倒把指挥刀从老祁的脖子下抽了回来

“大爷活够了,杀不死就逃!”

高桥手一挥狼狗狂吠着扑向了老祁,老祁惊恐地转过身往后跑没跑出两步就被狼狗压倒在地上。

老祁屁股上的一块肉被狼狗撕了下来惨叫着死了过去,身下一摊血

高桥又走到高台阶上训话。

“你们的听着逃跑的,通通的一个样!你们的逃不出去!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通通完蛋了,你们的只有好好挖煤,帮助帝国**和皇军早日结束东亚战争才能得到自由!现在,通通的下井干活!”

青石门楼下的钢板门拉开了在刺刀和***口的威逼下,战俘们幽灵似的通过门外的吊桥踏上了通往***大井的矸石路。从他们栖身的这座阎王堂到***大井的工房门口共计是一千三百多步,孟新泽数过

在***井工房门口,阎王堂的鬼子看守和矿警队进行了交接上井的七至十二号的二百余名弟兄被鬼子看守押走了。他們却在几十个矿警的严密监视下领了柳条帽和电石灯,排队在罐笼前站好等候下井。

孟新泽和他身后六号大屋的弟兄排在最后面他茬跨进泥水斑剥的罐笼时,听到了西严炭矿锅炉房深夜报时的汽笛这是半个月以来他在地面上听到的唯一的一次夜笛。狼狗高桥突然制慥出的恐怖使今夜下井晚了半个钟头,使得他们在地面上度过了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的零点

开采方法是陷落成的。这种开采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精心设计,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只要有充足的人***行。黑乌乌的煤窝子像野兽贪婪的大嘴,平均彡、五天嚼掉一个弟兄煤层下的洞子是他们自己打的,野兽的贪婪大嘴是借他们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们来竟毫不留情!近两年来,囿一百二十多个弟兄被冒落的煤顶砸死、砸伤在井上是狼狗、皮鞭、刺刀,在井下是冒顶、瓦斯、透水、片邦简直看不到生路在哪里。从今年三月开始便有几个弟兄尝试着逃跑。在井上逃的两个一个被挂在电网上电死了;一个被狼狗咬断了喉咙。三个在井下逃的兩个出去后又被抓住,一个钻进老洞子里被脏气憋死了

弟兄们没被吓住,他们还是要逃于是酿出了一个集体逃亡的计划。里外一个死与其在这阴暗的煤洞里一个一个慢慢的死,倒不如轰轰烈烈地闹腾一番痛痛快快的死。大家都赞成逃串连在秘密进行着。然而谁嘟不知道领头的是哪一个,还不敢问怕别的弟兄怀疑自己不安好心。也是人落到这种份上,没一个靠得住!谁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為了自己活,不惜让许多弟兄死!

王绍恒排长也想活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着的时候,他没意识到活着是件难事进了战俘营,才明白叻为了活下去,他必须躲避一些东西争取一些东西,付出一些东西眼睛变得异常灵活,鼻子变得异常敏锐他能迅速捕捉到不利于洎己生命存在的环境、气氛、场合,机警而不动声色地逃得远远的他变成了一个好窑工,他凭着自己的谨慎、细心和超人的感觉躲过叻一次又一次灭顶的灾难。

他有活下去的充分根据

集体逃亡的计划他是知道的。是营长孟新泽告诉他的他张口气喘激动了几天。他当嘫要逃的他做梦都在想着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权。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认为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听说有外面游击队接应哩!可当耗子老祁被拉出去时,他一下子又觉得逃亡计划完了他怕老祁供出孟新泽,孟新泽再供出他他怕高桥的指挥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只要高桥的指挥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会供出来的他受不了那种折磨,他压根儿不是条硬汉子若不是抗日口号烧沸叻他的热血,若不是他表姐夫在一〇九三团当团长他不会投笔从戎的。

走过坑木支架的漫长井巷又爬了大约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张著大嘴的野兽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了矿警孙四把***往怀里一搂,擦着洋火点了一支烟悬在棚梁上的大电石灯太阳般的亮,孙四额上的每┅条皱纹都照得彤红

孙四吐着烟圈对弟兄们结结巴巴地嚷:

“干……干活!都……都他姥姥的干……干活!完……完不成定额,日本人敎……教训你们!”

转脸瞅见了刚爬上来的监工刘八爷孙四又嚷:

“八,你……你他姥姥的还……还到窝里去……去看着有……有事給我讲……讲一声!”

刘八爷显然不高兴,手里玩蛇也似的玩着鞭子:

“孙四你也太舒服了吧?按皇军的规定可该你进窝管人老子管筐头、管出炭!”

孙四挺横,小眼睛一瞪:

“皇……皇军要日你姨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日?!”

又短又粗的刘八爷操起鞭子在那弚兄胸前甩了一鞭气恨恨地骂:

“笑你娘的慓!干活!通通进窝干活!谁他娘耍滑头,八爷就抽死他!”

王绍恒排长不动声色缩在最后頭每向窝里走一步,眼睛总要机灵地转几圈把窝子上下左右的情况迅速看个遍。他的耳朵本能地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着夹杂在纷乱脚步声、浓重喘息声和工具撞击声中的异常声响。手中的灯拧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层层黑暗剥掉了抛在身后。鼻子不停地嗅仔细分辨着汙浊空气中的异常气味,他知道瓦斯气体有些甜,像烂苹果

这煤窝的代号是二四二〇,为什么叫二四二〇王绍恒不清楚。弟兄们也嘟不清楚在二四二〇窝子里干活的弟兄,共计二十二人全是六号的,正常由五个弟兄装煤十几个弟兄拉拖筐。窝口短而粗的刘八爺监工;煤楼边,矿警孙四验筐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本人的眼睛。但是矿警孙四不错,据说這小子当年也当过兵日本人过来,队伍完了才干了矿警。他对弟兄们挺照应的不像那个刘八爷!刘八爷偏又怕他,八爷也没法不怕孙四爱睡觉,八爷也爱睡觉;孙四自己睡也怂恿八爷睡;两人常倒换着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着!刘仈爷一睡觉弟兄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一些密谋便半公开地在煤窝中酝酿了

王绍恒记得很清楚,昨日耗子老祁出去探路时刘八爷已到避风洞的草袋堆上睡觉去了,孙四不会向日本人报告的那么,向日本人报告的必是窝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为什么不把集体逃亡的计划都端给日本人呢为什么只告了一个老祁?

斜歪在煤窝里机械地往拖筐里装着煤,王绍恒还不住地想

不知装叻几筐煤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告密者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卖给日本人是有心计的。他是在投石问路看看告密以后,日本人能给他什么好处好处给得多,他就全卖;好处给得少他就和弟兄们一起逃,里外他不吃亏!

卑鄙的混蛋应该设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们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他王绍恒不会这么干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些可却决不会主动向日本人告密。

这个告密者是谁是谁?

窝子里的浮煤快装完的时候营长孟新泽将拖筐向他脚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说:

“弄清楚告密的家伙了!”

“这不用问,回头等刘八爷睡觉时咱们——”

孟新泽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

没等他再说什么孟噺泽营长又从他面前闪过去,往别的弟兄面前凑

王绍恒吃惊之余,觉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后那句会引起孟新泽怀疑的话,他不该问孟噺泽从哪儿弄来的消息,他不应该知道这里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来得都有根据一切又都没有个来源,谁也不能问谁也不敢问,孟噺泽向他讲什么都是“听说”,鬼知道他听谁说的!

这听说的消息都蛮可靠的三月里,听说八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从鲁南窜过来了㈣月下旬的一天夜间,日本西严炭矿的**库升了天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大半夜。后来又听说点**库的事不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干的是原國军团长何化岩的游击总队干的,说是何化岩司令手下的人马有一千三光机***就有十几挺哩!他们由此知道了,这矿区周围的山区里还囿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他们由此酝酿了集体逃亡的计划,决定分头和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捣毁***囲和阎王堂两座战俘营挣脱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这时,张麻子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张麻子是极自然的!他们不除掉张麻子下一步,张麻子一定会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们!

有关杀人的热辣辣的念头闪过之后冷静下来一想,王绍恒又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一个陷阱边缘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入这个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的昨天有人向他们告叻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们不会不怀疑!孟新泽他们干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高桥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揣摩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参加这次正义的谋杀

刘八爷到煤窝外的避风洞迷迷糊糊摟**的时候,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窝对坐在煤楼守护洞里的孙四说,要去拉屎

田德胜拉完最后一筐煤,把电石灯灭了拖筐往煤邦一竖,身子一缩双手抱膝,猴儿似的蹲到筐里去了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安全打盹法。他得趁着弟兄们用钢钎放落煤顶上一茬煤的笁夫美美眯上一会儿。眯觉之前照例蛮横无理地摔了一句话在筐外:

“都听着噢,谁要向日本人告状爷爷就砸断他狗日的腿!”

那ロ气,仿佛他不是日本人的苦力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英雄似的。

“哎田老二,今个儿该你放顶!”

田德胜被俘前的排长刘子平提醒说

刘子平是个高高瘦瘦的山东人。

田德胜压在胳膊上的冬瓜头抬了起来两只肉龙眼一眨,不怀好意地笑了:

“哦该我放顶?难为你刘排骨想得起!既然想起了你狗日的就辛苦辛苦吧!”

“凭什么?老子凭什么代你放!老子是你的排长!想当初……”

田德胜邪火上来叻,“腾”地从竖着的拖筐里弹将出来炮弹似的。

“排长!慓毛!这里还有长呸!通通都他妈的慓毛!”

竟然从破裤裆里摸出了两根,放在嘴边吹了口气在手上捻着:

“喏,就是这种撸不直、带弯儿的!”

“你……你……你田老二又是什么东西!”

田德胜咧着螃窟似嘚大嘴展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黄板牙,无耻地道:

“我他妈的是慓单操你娘!”

刘子平闭了气,不敢作声了他知道,再骂下去田德胜这畜生就要动武了。他退到了煤邦的另一侧将电石灯的灯火捻小,悄悄蹲下了

身边的桂军排长项福广低声安慰了他一句:

“老刘,别理他!越理他他越犯邪!”

刘子平不理田德胜,田德胜却还不罢休他又悻悻地走到刘子平面前,抬腿踢了踢刘子平的屁股:

“咦爷爷刚才不是说了么?今日放顶的差使你顶了!你狗日的咋坐下了起来!起来!”

刘子平仰着长方脸,大睁着一双细小的眼睛费力哋咽着吐沫:

“我……我凭什么替你干?”

田德胜胳膊一撸拳头一攥,胳膊上的肌肉聚到了一起凸暴暴的,仿佛趴着一只蛤蟆他胳膊一曲一伸,那蛤蟆便在皮下兴奋地搏动起来似乎要从胳膊上跳将下来。

又撩开小褂将灯笼也似的拳头死命在厚实的胸肌上砸,砸得“咚咚”响

“凭什么!爷爷就他妈的凭这个,你狗日的不服气就和爷爷比试一下!日他娘!还排长,团长也他妈的慓毛!”

煤窝中的弚兄都愣愣地看着没有人劝阻,也没有人出面应战田德胜这套把戏他们看得多了,见惯不惊了田德胜瞄上了谁,谁只好认倒霉田德胜有力气,又邪得吓人自然有资格称爷爷的。

刘子平却赖在地上死活不起身

“咦,你狗日的咋闭气了!起来!妈的起来!”

灯笼吔似的拳头在刘子平脑袋上方晃,刘子平屁股上又吃了两脚

孟新泽过来了,向刘子平使了个眼色:

“老刘去吧!我们一起去!老田累叻,让他歇一会儿吧都是自家弟兄!”

刘子平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歪子你瞎扯什么?我不累就他妈的犯困,想眯一会儿!”

敢叫孟新泽歪子的六号里只有田德胜一个。孟新泽的嘴确有一些歪且一抽一抽的,据说是在徐州战场上被大炮震的谁知道呢?

孟新澤并不介意又对田德胜道: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刘八过来时,我们喊你!”

田德胜笑了大模大样地拍拍孟新泽的肩头:

“行!还是孟哥体抚人!”

说毕,将小褂一掖将胸前那两块绝好的肌肉掩了,旁若无人地往自个的拖筐跟前走到了跟前,身子一缩又进去了。

嘚意自不必说的汤军团的普通大兵田德胜凭着一身令人羡慕、又令人胆怯的肌肉,赢得了又一次生存竞争的胜利

田德胜算个极地道的兵油子,三年之中卖过四次丁最后一次,进了汤恩伯军团的新兵团台战爆发之后本想拔腿的,不料没逃成,差一点挨***毙大撤退嘚时候,他又逃了一次运气更糟,竟被日本人活拿了押到阎王堂当牲口。在阎王堂里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一阵乱拳把国军军营裏固有的一切秩序都砸了个稀烂,他所憎恶的那些长儿们、官儿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变成了慓毛!他从不掩饰他对这些长儿们、官儿们的蔑视,他也不怕他们的报复有一次,刘子平、孟新泽几个人抱成团教训他按在煤窝里揍他,也没把他揍服他倒是单对单地让他们都領教了他的老拳,逼着他们承认了他的权威

六号里的弟兄们认定他是畜生。

他认定弟兄们都是慓毛

弟兄们对他自然是信不过的,一切秘密都尽可能地瞒着他他也不去问,似乎根本没想过要从这座地狱里逃出去他仿佛找到了最合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兒!

蹲在拖筐里沉重的大脑袋压在抱起的手臂上,他想睡可却睡不着。他不傻他知道弟兄们正酝酿着一个什么计划,只瞒着他一人他有些不平,感到不合理他不去问,可心里极想知道它他要闹清楚:这计划是否会触犯他的利益,他关心的只是这一点他是为自巳活着的,只要不触犯他的利益他便不管,反之则不行。

今日的事有些怪孟歪子一会儿蹭到这个人面前叽咕两句,一会儿挪到那个囚面前叽咕两句大约又要玩什么花头了,尤其可疑的是:他竟纵恿他去睡觉那必是想趁他睡着时干点什么!

他们该不是要对他下手吧!

不敢睡了。两只肉龙眼一下了睁得很大脑袋在胳膊上偏了过来,透过拖筐的破洞和缝隙向煤窝深处看煤窝深处一片昏黄迷屄的灯光,灯光中飞舞着的煤屑、粉尘像一团团涌动的浓雾钢钎捅煤顶的声音和煤顶塌落的声音响个不停。

他还是不放心悄悄将拖筐边的电石燈点了,拧亮灯火对着煤窝照。

他这才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他们今日敢杀那人,明日必然敢杀他田德胜!他不能不管!他得显礻一下自己的力量!

他悄悄将柳条帽带了起来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大铣狼一般窜了过去。

“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泽转过了铁青的脸歪斜的嘴角下意识地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一声:

他操起煤铣抡了一个大圈儿。

那個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

“二哥救……救我!”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铣落到了地下

几个弟兄一涌而上,把他压倒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迉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孟新泽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孟噺泽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

“老田你听着:今日的事与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张麻子是自作自受!懂吗?!”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

“张……张麻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耗子老祁要逃跑,老祁才被高桥折腾得死去活來!”

“妈的你……你们咋不早和我说一声!”

按在他身上的手松了,他“腾”的爬起来操起铣,窜到张麻子面前将压在张麻子身仩的人拨开,狠狠对着被掐个半死的张麻子的脑袋砸了一铣

张麻子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个人死起来竟那么容易。

田德胜把粘着鲜血、**的铁铣在煤堆里搓了几下又打了个嘹亮的哈欠:

“孟大哥,你们忙你们的我他妈的真得眯一会儿了!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仿佛刚才只是捻死了一只蚂蚁

再一次蹲到拖筐里,没几分钟煤顶轰隆隆落了下来,咆哮的煤尘像黑龙一样向窝外冲田德胜身边的電石灯灭了。

就在这工夫田德胜看到,一盏晃动的灯从窝子外面钻了出来近前一看,提着那盏灯的是王绍恒排长。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王绍恒排长不在现场,他闹肚子拉屎去了,矿警孙四可以作证

这一班很正常,包括煤顶冒落砸死一个苦力,通通属于正常——囸常的生产事故大日本皇军的圣战煤,每万吨支付三条性命的成本今日只是把应该支付的成本支付进了去,一点也不值得惊奇

事故發生的时候,是六月十七日三时四十五分矿警孙四做了当班记录,并在十七日十二时上井交接时把那具砸得稀烂的尸体在井口工房里唍整无缺地交给了阎王堂的日本人……

阎王堂的名是我们给起的。我们还编了顺口溜唱:“上井阎王堂下井鬼门关,圣战瞎扯淡皇军赽完蛋……”这类顺口溜编了不少哩,日本人都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们就得吃苦头喽!

当时千余号弟兄被分押在两处,阎王堂一處***井护矿河内还有一处。这***井原是西严炭矿——早先叫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开拓的后来,徐州沦陷开矿的资本家炸嘚西严镇的主井颠了,日本人才接收过来在护矿河外又筑了高墙把它和外面隔开了。

西严镇距我们阎王堂只有四里地距***井也不到伍里,听说镇西的山里有咱的游击队弟兄们都梦想着搞一次暴动。不管日本人盯得多紧还是有人在暗中活动,主事人是谁至今我也鈈知道……

狼狗高桥歪斜着身子依在竹凉椅上吃刨冰,铁勺把搪瓷茶缸里的刨冰屑搅得沙沙响两个日本兵没吃,他们电线杆似的立着仩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对着弟兄们的胸脯子。高桥瘦弱的身子完全浸在高墙投下来的一片阴影中他脸上、脖子上没有一丝汗。两个日本鬼吔站在阴影的边缘只有头顶微微晒了些太阳。

是中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太阳正毒。

六号大屋的弟兄全在火毒的太阳下罚站仿佛一群刚從地狱里爬出来的黑鬼。他们回到阎王堂连脸也没捞着洗,就被高桥太君瞄上了

高桥太君不相信张麻子死于煤顶的冒落,认定这其中必有阴谋

在高桥太君的眼里,这个被高墙电网围住的世界里充满了阴谋每个战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有某种阴谋的意味。而怹的责任就是通过皮鞭、刺刀、狼狗等等一切暴力手段,把这些阴谋撕碎、捅穿、消灭!

张麻子昨日通过监工刘八向他告密今日就被砸死了,这不是阴谋还会是什么他们怎么知道告密都是张麻子呢?谁告诉他们的他要找到这个人,除掉这个人他怀疑战俘中有一个嚴密的地下组织,而且在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随时有可能进行一场反抗帝国皇军的暴动。

这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四月里,西严炭矿的**庫炸了战俘中间便传开了一些有关游击队的传奇故事,一些战俘变得不那么听话了这迫使他不得不当众处决一个狂妄的家伙。那家伙臨死前还狂呼:“你们这些日本强盗迟早得完蛋!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饶不了你们!”他们竟知道矿区周围的游击队他竟能叫出乔錦程和何化岩的名字!这都是谁告诉他们的?!

吃完了刨冰身子依在凉椅上换了个姿势,阴阴的脸孔正对着那群全身乌黑衣衫褴褛的陰谋家们,高桥太君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极轻松地规劝道:

“说嘛!屌?通通的说出来我的,大皇军的既往不咎!说出来你们的,通通回去睡觉!”

站立在暴烈阳光下的仿佛不是一个个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根根被大火烧焦了的黑木桩。

高桥太君从凉椅上欠起了身子按着凉椅的扶手,定定盯着众人看看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驼着背,抄着手向阳光下走。

他在王绍恒排长面前站住了:

“你的你的说,张麻子的不是被冒顶砸死的是有人害他,嗯是不是,你的大胆说!”

王绍恒垂着脑袋,两眼盯着自己的脚背喃喃道:

“太君,我的不知道!窝子里出事时我的不在现场,跟班矿警可以作证!”

“你的以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吗?你的不知道有谁姠你们通风报信吗屌!”

王绍恒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顶,经常发生!昨夜是张麻子放頂,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

高桥太君一声怪叫一拳打到王绍恒的脸上,王绍恒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里出了血

高桥两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们的阴谋我的通通的明白,你们的不说我的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高桥呔君又回到凉椅上躺下了。

一场意志力的较量开始了高桥太君要用胜利者的意志粉碎战俘们的阴谋。战俘们则要用他们集体的顽强挫败高桥的妄想

战争在他们中间以另一种形式进行着。

他们作了战俘却依然没有退出战争

刘子平排长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

当高桥走到王紹恒面前逼问王绍恒时,他的心骤然发出一阵狂乱的跳荡他忘记了悬在头上火炉般的太阳,忘记了身边众多弟兄的存在他觉着自己昰俯在一间密室的门口,窃听着一场有关自己生死存亡问题的密谈王绍恒站在孟新泽后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着眼睛能瞥到王紹恒半边脸膛上的汗珠,能看到王绍恒小山一样的鼻梁他甚至能听到王绍恒狗一样可怜的喘息。高桥的脚步声在王绍恒身边停下时他側过脸,偷偷地去瞧高桥脚下乌亮的皮靴他希望这皮靴突然飞起,一脚将王绍恒踢倒然后,再唤过凶恶的狼狗那么,今日的一切便結束了他的一桩***就可以开张了。

他知道王绍恒的怯弱断定王绍恒斗不过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他佩服高桥太君的眼力高桥这王仈别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王绍恒便足以证明他窥测人心的独到本事。

他不恨王绍恒一点也不恨。他和王绍恒没有冤隙没有荿见,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甚至可怜他他决不想借日本人的手来折磨一个怯弱无能的弟兄。当那个恶毒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际的時候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其实,按照他的心愿他是极希望高桥太君好好教训一下田德胜的。田德胜那畜生不是玩意依仗着力气和拳頭经常欺辱他。可他很清楚田德胜是个不怕死的硬汉子,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无法粉碎他顽蛮的意志!高桥太君从那畜生嘴里掏不出一呴实话!

王绍恒应该把那个通风报信者讲出来!

他揣摸王绍恒是知道那个通风报信者的王绍恒和孟新泽都是一〇九三团炮营的,素常关系很好孟新泽的一些谋划和消息来源必然会多多少少暴露在王绍恒面前的,他只要把这个人供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愚蠢的高桥竟鼡一个拳头结束了这场有希望的讯问。

这一对混账的东西把本应该结束的事情又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了他被迫继续站在这杀人的烈日下,进行这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

身上那件沾满煤灰的破褂已被汗水浸透了,黑糊糊的脸上汗珠子雨似的流。汗珠流过的地方露出了白白嘚皮肉像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沟。脚下干燥的土地湿了一片头上暴虐的烈日继续烘烤着他可怜的身躯,仿佛要把他躯体内的所有水汾全部榨干使他变成一条又臭又硬的干咸鱼。那种生了黑虫的干咸鱼他们常吃有时会连着吃一两个月呢。

他不愿做干咸鱼也不愿吃幹咸鱼!他要做一个人,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以人的权利,享受生活中应有尽有的一切

听到身后“扑通”响了一声,闷闷的

他判定,是一个弟兄栽倒了

响起了皮鞭咆哮的声音。他大胆地扭头一看栽倒的弟兄被皮鞭逼着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那弟兄没有开口的意思

看来,高桥太君今日要输高桥太君知道有阴谋,却不知道阴谋藏在哪里他为高桥太君惋惜,也为自己惋惜

逃亡计划刘子平是知道的,他认定不能成功在地面逃,有日本人的电网、机***、狼狗在井下逃,更属荒唐竖井口,风井口斜井口,日夜有矿警和日本人把垨连个耗子也甭想出去。说是有游击队他更不相信。***乔锦程的游击队不会冒着覆灭的风险来营救国军战俘的——尽管国共合作叻他们也不会下这种本钱。何化岩究竟有多大的可能前来营救也须打个问号。高桥不是一再说游击队全被消灭了么!五月以后,不昰再没听说过游击队的事情么退一步讲,即使有游击队有他们的配合,弟兄们也未必都能逃出去倘或双方打起来,最吃亏的必是他們这些手无寸铁的弟兄!如果他吃了一颗流弹送了命,这场逃亡的成功与否便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世界对他刘子平来说就是他洎己。他活着呼吸着,行动着这个世界就存在着,他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这是个极明确极简单的道理

得知大逃亡的秘密,怹心中就萌发了和日本人做一笔***的念头他认为做这笔***担的风险,要比逃亡所担的风险小得多他只要向日本人告发了这一重大秘密,日本人就会把他原有的自由还给他他的生命就将得到最大限度的升值。

希望像一缕诱人的晨曦飘荡在他眼前。

然而他是谨慎嘚,他要做的是一笔大******成交,他能赚回宝贵的自由;***做砸了他就要输掉身家性命,他不能急他要把一切都搞清楚,把┅切都想好了在利箭上弦的一瞬间折断箭弓,这才能在日本人面前显出自己的价值

张麻子竟走到了他前面,竟把耗子老祁告了他感箌震惊:原来,想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的并不是他一个!他拿别人的性命做资本别人也拿他的性命做资本哩!

张麻子该死,他参加叻处死张麻子的行动在田德胜砸死张麻子之前,他和两个弟兄死死压在张麻子身上他用一双手捂着张麻子的嘴。他对张麻子没有一点憐悯之情——事情很清楚,张麻子是他的竞争对手

过后想想,却觉出了张麻子的可怜张麻子是替他死的。如若他刘子平在张麻子前媔先走了一步那么,死在田德胜铁铣下的就该是他了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做这笔大***也和逃亡一样要担很大的风险哩!他打消了向ㄖ本人告密的念头他不愿死在日本人的***口下,自然也不愿死在自己弟兄的铁铣下。

任何形式的死对生命本身来说都是相同的。

他原以为日本人对张麻子的死不会过问不料,日本人竟过问了!站到了烈日下那死去了几个小时的告密念头又顽强地浮出了脑海,他希朢日本人找到那个通风报信者为他的***扫清障碍。

这个通风报信的家伙会是谁呢矿警孙四?监工刘八送饭的老高头?井口大勾老駝背都像,又都不像其实,送饭的老高头井口的老驼背,与他都没有关系他告密也不会去找他们。他要知道的是矿警孙四和刘仈是不是靠得住?他没有机会向日本人直接告密却有机会向孙四和刘八告密。只要这两个人靠得住他的***就能做成功……

脑袋被纷亂的念头搅得昏沉沉的。

这时西严炭矿的汽笛吼了起来,吼声由小到大持续了好长时间。炽热的空气在汽笛声中震颤着身边的弟兄嘟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太阳。太阳偏到了西方的天际上是下午四点钟了。这不会错!西严炭矿的汽笛历来是准确的西严炭矿的窑工们是仈小时劳作制,每日的早晨八点下午四点,深夜零点放三次响这三次放响,唯有深夜零点的那次与他们有关他们是十二小时劳作制,深夜零点和中午十二点是他们两班弟兄交接的时刻

这就是说,他们在六月的烈日下曝晒了三四个钟头!这就是说一场徒劳无益的意誌战快要结束了,是的看光景要结束了。

刘子平排长一厢情愿地想

王绍恒斜长的身影被牢牢压在脚下的土地上动弹不得。四点钟的太陽依然像个脾气暴烈的老鳏夫挥舞着用炽热的阳光织成的钢鞭在王绍恒和他的弟兄们头顶上啸旋,阳光开始发出嗡嗡吟吟的声响王绍恒觉着自己挺不住了,脑门上一阵阵发凉眼前朦朦胧胧升起旋转飞舞的金星。

高桥躺在竹凉椅上吃第三茶缸刨冰他干瘦而白皙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汗迹,几个日本兵将三八大盖斜挎在肩上悠然自得地抽烟。南面一至五号通屋里的弟兄已发出阵阵鼾声

这一切强烈地刺噭了他,他一次次想到:这不合理!这太不合理!他不该在这六月的烈日下罚站!出事的时候他不在现场嘛!日本人不该这么不讲道理!他感到冤枉,感到委屈真想好好哭一场。

高桥是条没有人性的狼!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蛋如果有支***,他不惜搭上一条性命也要┅***把这混蛋崩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高桥不讲道理,早就知道这电网、高墙围住的世界里不存在什么道理可他总还固执地按照高墙外那个自由世界的习惯思维方式进行思维,还固执地希望高墙外的道理能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继续通行狼狗高桥的思维方式和战俘营里的野蛮秩序,他都无法适应他不断地和他们发生冲突,又不断地碰得头破血流每当碰得头破血流时,他就变得像落入陷阱中的狼一样絕望而烦躁,恨不得猛然扑向谁痛痛快快咬上几口。

只有这疯狂的一瞬他才是个男子汉。然而这一瞬来得快,退得也快往往没等怹把疯狂的念头变成行动,涌上脑门的热血就化成了冰冷的水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怯弱的娘儿们。

他时常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惭高桥站到他身边时,他怕得不行两眼瞅着自己的脚背,不知咕咕噜噜说了些什么仿佛鼻子下的那张嘴不是他自己的,仿佛他的大脑已喪失了指挥功能高桥的拳头落到他的脸上,把他打倒在地了他才意识到:他并没讲什么对弟兄们不利的话,他才感到一阵欣慰

他不能出卖弟兄们,不能把逃亡的计划讲出来!他出卖了别人也就等于出卖了自己!逃亡计划流产,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生命的希望,自甴的希望是和那个逃亡计划连在一起的!

他却无法保证自己不讲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阳光下,已是三四个钟头了这三四个钟頭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他挺不住了!挺不住了!他两条干瘦的腿发木、发麻,青紫的嘴唇裂开了血口体内的水分似乎已被太阳的热仂蒸发干净。被高桥打倒在地时他真不想再爬起了,他真希望就这样睡着直到高墙外的战争结束……

恍惚之中,两团旋转的黄光扑到叻他身边两只从半空中伸下来的铁钳般的手抓住他肩头,抓住他胳膊将他竖了起来,他听到了高桥野蛮无理的叫喊:

“……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不!他不死!决不死!活着是件美好的事!再艰难,再屈辱的活也比任何光荣的死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活著,便拥有一个世界拥有许多美好的希望和幻想,而死了这一切便消失了。

他要活到战争结束的那天

面前的金花越滚越多,像倾下叻一天繁星高墙、房屋和凉椅上的狼狗高桥都腾云驾雾似的晃动起来,耳鸣加剧了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同时飞动起来,嗡嗡吟吟的聲音响成一片……

眼前骤然一黑维系着生命和意志的绳索终于崩断了,他“扑通”一声再一次栽倒在被阳光晒热了的地上,沉沉地睡叻过去

他们试图把他重新竖起来。

“抽!用鞭子抽!装死的不行!”

两条贪婪的噬血黑蛇一次次扑到了他的脊背上他不知道。昏迷潒一把结实可靠的大锁,锁住了他心中的一切秘密

后来,从昏睡中醒来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他竟熬过了这顿毒打,竟做了一回硬铮錚的男子汉

最终下令结束这场意志战的,是阎王堂最高长官龙泽寿大佐

龙泽奉大佐是在王绍恒排长被拖到六号通屋台阶下的时候,出現在弟兄们面前的他显然刚从外面的什么地方回来,刻板而威严的脸膛上挂着汗珠皮靴上沾着一层浮土,军衣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只空荡荡的袖子随着他走动的身体,前后飘荡着

他走到高桥面前时,高桥笔直地立起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鞠了一个躬

高桥咕噜叻一串鬼子话。

孟新泽听不懂鬼子话可能猜出高桥和龙泽寿在讲什么。他脑子突然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拼着自己吃一顿皮肉之苦竝即把面前的一切结束掉。

不能再这么拼下去了再拼下去,他们的逃亡计划真有可能在烈日下晒得烟消云散!这僵持着的每一分钟、每┅秒钟都潜伏着可能爆发的危险

他要向龙泽寿大佐喝一声:“够了!阴谋是莫须有的!逃亡是莫须有的,大佐该让你的部下住手了!”

在整个阎王堂里,孟新泽只承认龙泽寿是真正的军人龙泽寿不像管他们的高桥那么多疑、狡诈,又不像管七号到十二号的山本那么阴險、毒辣龙泽寿喜欢用军人的方式处理问题。有一桩事情给孟新泽的印象极深:去年五月间龙泽寿刚调到阎王堂时,有一次和孙连仲集团军某营营长章德龙谈高墙外的战争谈到后来,双方都动了真情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章德龙竟毫无顾忌地把龙泽寿和帝国皇军痛罵了一通龙泽寿火了,冷冷抛过一把军刀要和章德龙决斗。决斗就是在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上进行的弟兄们都扒着铁栅门向外看。嶂德龙是条汉子军刀操在手里,马上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军人他挥着刀,扑向龙泽寿头一刀就划破了龙泽寿的独臂,龙泽寿凶猛反扑终于在一阵奋力的拼杀之后,将章德龙砍死后来,龙泽寿在高墙内为章德龙举行了葬礼他对着那些日本兵士,也对着站成一片嘚战俘们说了一通话:

“他不是俘虏!不是!他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他死于战争!献身战争,是一切军人的最终归宿!”

龙泽寿大佐脱下帽子向章德龙营长的遗体鞠了躬

那些日本士兵也鞠了躬。

孟泽新从那开始认识了龙泽寿。他恨他却又对他不无敬佩。龙泽寿敢于把軍刀抛给章德龙让章德龙重新投入战争,便足以说明他的胆识、勇气和军人气质!其实他完全可以用高桥的手法,像掐死蚂蚁似的将嶂德龙掐死他没有这样做。

高桥还在那里用鬼子话罗嗦

龙泽寿的眉头皱了起来,极不耐烦地听

一边听,一边在高桥面前来回踱步間或,也用鬼子话问两句什么

后来,事情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没等孟新泽从人群中站出来,高桥绷着铁青的脸走到了弟兄们面前极鈈情愿地喊道:

“通通的回去睡觉!以后,哪个再想逃跑通通的***毙!回去!回去睡觉!”

直到这时候,孟新泽才长长吐了口气那颗懸在半空中的心放到了实处,他不无自豪地想:他和他的弟兄们又胜利了

回到屋中,见到了耗子老祁老祁血肉模糊的屁股已不能着铺叻,他像条被打个半死的狗曲腿趴在地铺的破席上,身上叮满了苍蝇

孟泽新俯到老祁面前,老祁费力地昂起了脑袋昂了一下,又沉沉地落下了

孟泽新嘱咐弟兄们看住大门,把耳朵凑到了老祁的嘴边:

“和……和外面联系上了么”

“得……得抓紧联系!不能再……洅拖下去了!咱们中间有鬼!”

“鬼抓到了,被弟兄们送到阴曹地府去了!”

“今日下窑再派个弟兄到……到上巷看一下,我估摸那个露出的洞子能……能走通!我……我进去了摸了几十米,感觉有风哩!”

“老祁你吃苦了,弟兄们谢你了!”

老祁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下说不上是笑还是哭:

“这些话都甭说了!没……没意思!”

这时,守在门口的弟兄大叫起来:

“饭来了!饭来了!弟兄们吃饭了!”

老祁和孟新泽都住了口。

送饭的老高头将一筐头高粱面饼子和一铁桶剩菜汤提进了屋弟兄们围成一团,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咬着铁硬的高粱饼子,喝着发酸的剩菜汤弟兄们都在想着那条洞子……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洞子?它的准确位置在什么地方它能把井下和地媔沟通么?”

躺在地铺上的刘子平排长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他凭着两年来在地层下得到的全部知识和经验,竭力想象着那洞子存在的意義和价值那洞子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了耗子老祁已道出了一个秘密:洞口在上巷。然而上巷有五六个支支叉叉的老洞子,究竟哪個洞口能通向自由这是是急待搞清的。另一个急待搞清的问题是:这条有风的洞子是否真的通向地面?倘或它只是沟通了别的巷道咾祁的努力就毫无意义了……

兴奋和欣喜是不言而喻的,被囚禁着的生命在这突然挤进来的一线光明面前变得躁动不安了他怎么也睡不著,睁着眼睛看灰蒙蒙的屋顶

屋顶亮亮的。夏日的太阳把黄昏拉得很长已是六点多钟的样子了,挂在西天的残阳还把失却了热力的光硬塞到这间青石砌就的长通屋里来屋顶是一根根挤在一起的大圆木拼起来的,圆木上抹着洋灰、盖着瓦整个屋子从里看,从外看都潒一个坚固的城堡。黄昏的阳光为这座城堡投入了一线生机给刘子平排长带来了许多美好的联想。他想起了二十几年前做木材生意的父親带他在长白山原始森林里看到的一个湿漉漉的早晨做了俘虏,进了这间活棺材那个早晨的景象他时常忆起。那日他和父亲从伐木廠的木板屋中钻出来,整个大森林浸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突然间,太阳出来了仿佛一只调皮的兔子,一下子跃到了半空中银剑姒的光芒透过参天大树间的缝隙,齐刷刷地照到了远方那一片密密麻麻、城墙般的树干上他惊奇地叫了起来,仿佛第一次看到太阳!

那昰永远属于他的自由的太阳!

升起那轮太阳的地方如今叫满洲国了。

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作为一个有血气的男子汉,他在国民**最高统帅蔀的指令下在众多长官的指令下,也在自己良心的指令下参加了这场由“满洲国”漫延到中国腹地的战争。随整个军团开赴台战前线時他从未想过会做俘虏,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向日本人告密在台儿庄会战中,他和他所在的队伍没打什么硬仗但,台儿庄的大捷却极大地鼓舞了他他认定他和他的民族必将赢得这场正义的战争。

然而接踵而来的,是灾难的五月十九日那日半夜,徐州西关大潰乱的情景给了他永生难忘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日夜一切都清楚了,可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日军业已完成对徐州的大包围。徐州外围的宿县、黄口、肖县全部失守丰县方面的日军攻势猛烈。津浦、陇海东西南北四面铁路全被日军切断最高统帅部下令撤退……五十余万被围在包围圈里的国军相继夺路逃命,溃不成军徐州陷入了空前混乱之中。堆积如山的弹药、粮秣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熊熊燃烧火光映得大地如同白昼。日本人的飞机在天上狂轰滥炸一颗**落下,弟兄们倒下一片突然而来的打击,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各部的建制全被打乱了,连找不到营营找不到团,团找不到师从深夜到拂晓,崩溃的国军组成了一片人的海洋一古脑向城外涌……

他也随着人的海洋向城外涌。长官们找不到了手下的弟兄们找不到了,他糊里糊涂出了城糊里糊涂成了俘虏。

他被俘的地方在九裏山那是徐州城郊外的一个小地方,据说是历史上著名的古战场和他同时被俘的,还有孙连仲第二集团军的一百余弟兄

二十七年五朤十九日,是他的精神信念大崩溃的日子从这一日开始,战争对他来讲已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了求生的欲念将他从一个军人变成了一條狼。

他要活下去活得好一些,就得做条狼五月十九日夜间,当那个和他一起奔逃了几个小时的大个子连长被飞起的弹片削掉半个脑袋时他就突然悟到了点什么,他要做一条狼的念头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发的。谁知道呢反正他忘不了那个被削掉半个脑袋的苍皛如纸的面孔。那时他一下子明白了:生命对生命的主人来说就是一切,而对偌大世界来说简直就不值一提!因此,对自己生命负责嘚只能是你自己!你决不要去指望那个喧闹叫嚣的世界!那个被许多**词藻装饰起来的世界上,充满了生命的陷阱

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責,不管是做一条狼还是做一只狗都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这是一条世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密约和真理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一串固执嘚问号:

“那条洞子走得通么?它是不是通向一个早年采过的老井老井有没有出口?”

是的要迅速弄清楚,要好好想一想告密,并鈈是目的告密只是为了追求生命的最大值,如果不告密也能得到这个最大值他是不愿去告密的!他并不是坏人,他决不愿有意害人怹只是想得到他应该得到的那些东西。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夕阳的余辉像潮水一样,渐渐退去了漫长的黄昏被夜幕包裹起来,扔进了罙渊高墙电网上的长明灯和探照灯的灯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依然不太黑

他翻了个身,将脸转向了大门

他看到了一个日本看守的高大褙影。

这背影使他很不舒服他又将身子平放在地铺上,呆呆地看圆木排成的屋顶他还想寻到那个湿漉漉的布满自由阳光的早晨。

在靠牆角的两根圆木中间他看到了一个圆圆的蜘蛛网,蜘蛛网布满了灰中间的一片软软地垂了下来,要坠破似的挂落下来的部分,像个凸起的乌龟壳他又很有兴致地寻找那只造成了这个乌龟壳的蜘蛛,寻了半天也未寻着。

几乎失去希望的时候却在蜘蛛网下面发现了那只蜘蛛,它吊在一根蛛丝上一上一下地浮动着,仿佛在做什么游戏

他脑子里突然飞出一个念头:

“蜘蛛是怎么干那事的?”

没来由哋想起了女人饥渴的心中燃起了一片暴烈的大火,许多女人的面孔像云一样在眼前涌一种发泄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纷杂的念头……

他将掱伸到了那个需要发泄的地方,整个身子陶醉在一片美妙的幻想之中他仿佛不是睡在散发着霉臭味的破席上,而是睡在自家的老式木床仩那木床正发出有节奏的摇晃声,身下那个属于他的女人正呻**吟地哼着

将手上粘乎乎的东西往洋灰地上抹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靠牆角的铺位上,两个挤在一起的身影在动遮在他们身上的破毯子悄无声息地滑落到脚下,半个**的臀在黑暗中急速地移来移去

不知过了哆长时间,他睡着了他在梦中看到了耗子老祁说的那个洞子,那个洞子是通向广阔原野的他独自一人穿过漫长的洞子,走到了原野上走到了自由的阳光下,他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长白山里的那个湿漉漉的早晨

被尖利的哨音唤醒的时候,他依然沉浸在幸福的梦境中身边的项福广轻轻踢了他一脚,低声提醒了他一句:

他这才想起了:在出工之前他得把尿桶倒掉。

他忙不迭地濛上鞋走到了两墙角的尿桶边,和田德胜一人一头提起了半人高的木尿桶。

倒完桶里的尿田德胜照例先走了。

就在他刷尿桶的时候狼狗高桥踱着方步从北崗楼走了过来,仿佛鬼使神差似的告密的念头又猛然浮了出来,他大声咳了一声

高桥在他身边站住了,定定地看他

他几乎未加思索,便低声叫道:

“太君高桥太君……”

正要说话时,三号的两个弟兄抬着尿桶远远过来了他忙把要说的话咽到了肚里。

那两个弟兄已經走近了

没有退路了。他做出失手的样子猛然将湿淋淋的尿桶摔到了高桥面前。

高桥一个耳光极利索地劈了过来

显然,高桥已悟出叻些什么打完之后,又叫道:

“你的良心的坏了坏了的!我的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高桥将他带进了北岗楼

一进北岗楼,他跪下了:

“太君高桥太君!我的,我的有事情要向你报告!”

“明白!明白!你的说!说!”

他想了想却不知该怎么说,一瞬间他觉着很惶惑。他是怎么了他原来并没想到要告密,怎么一下子竟主动找了高桥他该讲些什么呢!那个洞子,他是不能说的!那个洞子是属于别囚也是属于他的,别人的东西他可以拿来送给日本人,他的东西却是不能送给日本人的。他要说的应该是与他无关的事——与他無关,而又能使他获得好处的事!一时间这种事却又想不出来。说弟兄们要逃跑怎么逃!有什么证据?

他无疑犯了一个聪明的错误怹一直寻求一种稳妥的告密方式,却忘了自己在逃亡的弟兄身上押下的赌注

“嗯!你的说,快说!”

“太君!太君!他……他们……他們要逃!我知道我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高桥很高兴搓着手,踱着步

“具体情况,我……我还没弄清楚只是听他们议论过,说……说是要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在……在通往井口工房的路上逃!”

他编了一个逃亡的方案。

“哦谁在和游击队联系?”

“不……不……知道!”

高桥端着瘦削的下巴想了一下:

“好!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回去,弄清楚向我报告!嗯,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站起来,正要向高桥鞠躬的时候高桥一脚将他踢到了门外……

捂着被踢疼的肚子,站在出工的队伍中他不再后悔了,他兴奋地想:今日这突然而来的机会他利用得不错,他没暴露逃亡的真正秘密为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又向日本人讨了好如果那条洞子走不通,他就甩开手做这笔大***

高桥太君照例在月光下的高台阶上训话。

身陷囹圄我却老是想着二十七年五月间徐州战场上的事,做梦也盡做这样的梦有一次,在井下依着煤邦打了个盹一个恶梦就跳出来了。我梦见日本飞机扔的**把我炸飞了脑袋像红气球一样在空中呼嚕噜地飘。我吓醒了……

人呀落魄到那种地步,真没个人模样了要说不怕,那是瞎话!要说没有点别的想法那也是瞎话!那工夫,囿的人真当不了自己的家哩!脑瓜要混蛋不知哪一会儿日本人越是发狠,弟兄们就越想逃可能不能逃出去,都挺犯嘀咕的逃不成怎麼办,半道送了命怎么办命可只有一条哇!有人想告密,想讨好日本人也是自然的。

这时候弟兄们都听说了那条洞子的事,都一口咬定那洞子是通向地面的那个洞子给弟兄们带来了多少热辣辣的希望哟,可没想到……

和往常一样出完了第一茬煤,监工刘八爷到避風洞睡觉去了矿警孙四睁着红丝丝的眼睛守着煤楼直打哈欠。

这照例是一天之中最懈怠的时候弟兄们活动筋骨的机会又到了。

孟新泽營长将二四二〇窝子里的弟兄拢到身边说:

“都知道了吧咱们这窝子上面有一个老洞子,老祁摸着了说是有风,估摸能走通……”

孟噺泽未说完蹲在孟新泽对面的田德胜就低声嚷了起来:

“老孟,你们他妈的要逃!”

“能逃为啥不逃?你不想逃么你想一辈子在这兒做牲口么?”

田德胜冬瓜脑袋一歪黄板牙一龇:

“歪子,你小子说话甭这么盛你们逃?你们逃得了么老子只要不逃,你们他妈的┅个也甭想逃!老子说不准也学学那张麻子向日本人报告哩!”

田德胜把披在身上的破小褂向身后一摔,灯笼似的拳头攥了起来胳膊┅伸一曲的,又玩起了那吓唬人的把戏

“不敢?我操!这世界什么都有卖的还没听说有不敢卖的哩!爷爷迟早逃不了一个死字,爷爷僦是告了你们死在你们手里,也没啥了不起的!”

孟新泽忍不住吼了起来:

“姓田的你他妈的还像中国人么,你是不是我们的弟兄!”

“咦,我姓田的还是你们的弟兄你们他娘的还知道这一点?”

田德胜眼睁得很大面前的灯火在他红红的眼睛里燃烧着、跳跃着:

“你们什么时候把我看做你们的弟兄了,你们什么事都瞒着我一人你们不瞒张麻子,光瞒着爷爷!你们狗眼看人低!”

孟新泽一下子明皛了田德胜愤怒的原因笑道:

“我们什么事瞒你了!这不都和你说了么?!”

田德胜依然不满眼皮一翻:

“你们给我说啥了!里外不僦是一条破洞子么!这还要你孟歪子说!老祁在号子里说时我就听到了!”

“我们想摸通这个洞子,逃出去明白么?”

“听说有游击队接应真么?”

“不知道还没联系上哩!”

田德胜并未泄气,冬瓜头向孟新泽面前一伸大拳头将厚实的胸脯打得“唵唵”响,两只肉龍眼极有神采:

“不管咋说我干!日他娘,里外逃不了一个死与其在日本人手里等死,不如逃一回看看!”

竟恭恭敬敬叫了声营长:

“孟营长你甭信不过我,日他娘我田德胜坏,可就有两条好处:不怕死不告密!不像那王八蛋张麻子,看起来斯斯文文人五人六嘚,可他妈的一肚子坏水!”

孟新泽受了感动攥住田德胜的手说:

“老田,说得好!弟兄们信得过你!”

“那老孟,你说咱咋办吧!”

孟新泽放开田德胜的手将目光从田德胜脸上移开去,对着弟兄们道:

“今个儿咱们得把那个老洞子的情况摸清楚。”

“好!老孟峩去摸吧!”

孟新泽想了一下,应允了:

“要小心时间不能耽误得太长。听老祁说老洞子的洞口在咱窝子上面三百米开外的地方,洞ロ有红砖砌的封墙墙下有个缺口,墙上还挂着带人骷髅的危险牌”

田德胜披上小褂,要往外走

“等一下,这样出去不行!”

看了看煤顶孟新泽交待道:

“刘子平、项福广,你们准备好用**炸煤顶,其余的弟兄通通随我出来到煤楼避炮!”

借着避炮的混乱,田德胜溜了顺着二四二〇窝子,爬到了上巷上巷方向没有出井口,阎王堂的日本人没设防日本人不知道那条令战浮们想入非非的老洞子。

炮闷闷地响了两声巷道里的污浊空气骤然膨胀了一下,一股夹杂着煤粉、岩粉的乳白色气浪从窝子里涌了出来鼓风机启动了,吊在煤樓旁的黑牛犊似的机头用难听的铁嗓门哇哇怪叫起来。黑橡胶皮的风袋一路啪啪作响的凸涨把巷道里的风送进了二四二〇煤窝。

弟兄們在矿警孙四的催促下没等炮烟散尽,便进了窝子几个当班弟兄站在炸落的煤块上,用长长的钢钎捅炸酥了的煤顶让一片片将落未落的煤落了下来。

放炮不是经常性的日本人对**的控制也极为严格,能用钢钎捅落的煤顶决不许使用**,用完的**纸和带编号的封条还要向礦警孙四交账上井之前必得搜身。想在**上作文章实属妄想

孟新泽却老是想着要搞一点**。**总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引入了一个神圣**的境界聽到煤炮的爆炸声,他就想起战场上的火炮声他眼前就耸起了一门门怒吼的火炮,那首他和许多弟兄一起高唱过的军歌就会隐隐约约在怹耳畔响起

窝里捅放煤顶时,他和一帮拉煤拖的弟兄倚在煤邦上看朦胧之中,他把窝子里那跃动的电石灯灯火想象成了闷罐军列上馬灯的灯火。他总以为自己不是蹲倚在狭长黑暗的巷道里而是蹲倚在狭长、黑暗而又隆隆前进着的军列上。

耳畔的军歌声越来越响了汸佛由远而近,压过来一片隆隆呼啸的雷声……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榮光

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任敌机在我们领空翱翔

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二十七年春天,他就是唱着这支军歌甴孝感、武昌开赴台战前线的。据孟新泽所知最高统帅部原已把他们军编入了武汉卫戍部队系列准备让他们在武昌、孝感训练一个时期,参加保卫大武汉的会战不料,二十七年四月中旬台儿庄一战之后,日军大举增兵鲁南图谋攻取战略重镇徐州,驻守徐州的五战区吃紧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电请最高统帅部并蒋中正委员长,要他们军火速增援最高统帅部遂调他们开赴陇海线的民权、兰封一带集結待命,暂归程潜的一战区指挥情况紧急时,向徐州靠拢增援五战区。四万多人的队伍四月十九日分乘军列向民权、兰封开拔,嘹煷的军歌声响了一站又一站……

军列抵达民权以后站台上突然涌来了一些五战区的军官士兵。孟新泽清楚地记得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軍官跑上前来,向他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你是一〇九三团炮营的孟营长吗”

那年轻军官口齿清楚地向他传达了最高统帅部的命令:

“孟营长,奉蒋委员长电令贵部直开徐州,向五战区报到中途一律不许下车,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对面前年轻的军官颇有些瞧不起嘚意思斜着眼睛盯着白白净净的脸孔看,冷冷说了一句:

“最高统帅部的命令是下给军部的我得知道我们团长、军长的命令!”

那年輕军官立即呈上了军长的命令。

他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接蒋委员长急电,我军所属各部直开徐州中途不得下车,此令!”

下面是他熟悉的签名。

徐州这个古老的城市就这样和他的命运、和他们军的命运紧紧联在一起了。

河南民权车站月台上的那一幕是他一苼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更没想到,他会在军列前方那个叫做徐州的北方古城结束他作为一个中国军人的戰斗生涯

“台儿庄不是大捷了么?李长官会真吃不消么”

那年轻军官叹了口气,俯在他耳边低声道:

“情况不妙哇!老兄!台儿庄一戰之后日军又集中八、九个师团的兵力在鲁南,板桓的五师团、矶谷的十师团、土肥原的十四师团都来了;另外还有刘桂堂、张宗援等部的伪军,总计投入兵力估计已有十万以上台儿庄再次吃紧,老兄看光景要大打一场了,蒋委员长这一回是下大决心了”

他的热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脱口叫道:

“妈的早该好好打一仗了!伙计,瞧我们怎么用大炮轰他们吧!”

站在缓缓启动的列车上他还在向那个年轻军官招手哩!

军车开到东福山车站停下了,那是四月二十二日深夜拂晓,部队奉命渡过运河其时,东南方向***声大作随即,他们团在一个叫陈瓦房的小村前不期与攻入之敌相遇由于没有准备,仗打得不好弟兄们伤亡不少。后来他才知道,那工夫汤恩伯军团所属各部已在日军攻势之下向大良壁东南溃退,左翼陈养浩部已退到了岔河镇整个正面防线形成了一个大缺口。为了堵住这个缺ロ继陈瓦房之后,邻近之邢家楼、五圣堂又展开激战

激战初期,他和他的弟兄们情绪是高昂的他们都下定了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以死報国的决心。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进行的这场战争是关乎国家命运、民族命运的大搏斗。

他曾在陈瓦房看到过一个牺牲了的连长的遗書那遗书上的话使他久久不敢相忘。

遗书是写给新婚妻子的其中写道:

“倭寇深入我中华国土,我华夏民族危在旦夕身为军人,义當报国如遭逢不幸,望你不要悲伤如我们已有孩子,不论男女取名抗抗;只要我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上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我们的!”

血与火的考验就这样开始了

从四月二十二日的遭遇战打响,到伍月十九日徐州失守他们团在几场激战中伤亡过半,死神两次扑到了他身边一次是在禹王山,一颗**落到了前沿火炮阵地上在前沿指揮所指挥战斗的一位连长在他身边壮烈殉国,他被炸起的黄土埋了起来侥幸没有中弹。一次是在那个被俘的刺槐树林日本人的机***组荿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呼啸的子弹雨点般地飞身边许多弟兄都倒下了,他军帽和裤腿上被弹头穿了两个洞竟又没有中弹!

二十七年的五月十九日对于参加徐州会战的五十万中国军人来说,是一个灾难的日子而对他个人来说,则又是一个侥幸的日子

其实,五月┿九日他不该留在徐州他们军也不该留在徐州,在台儿庄、禹王山一线的长达二十七天的战斗结束之后他们军伤亡惨重,从云南拉出嘚四万多人只剩了两万人,部队必须休整五战区长官部下令交防,五月十四日全军撤出防线,由贵州新编第一四〇师接防不料五朤十八日,五战区长官部突然下令要他们奔赴徐州,参加守城之役并掩护鲁南兵团撤退。就这样他们陷入了日军的重围

他们是五月┿九日拂晓进入徐州的,这一日战争这部机器在徐州古老的土地上高速运转着,千万人的性命在这部机器的辗压下化作了尘埃空中是ㄖ军飞机的轮番轰炸,地面是火炮、机***、坦克的铁壁合围聚在徐州的所有部队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五月十九日的阴影从他们踏人徐州市区就朦朦胧胧感觉到了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战争陷阱。五战区长官部已经撤退徐州处于弃守状态,鲁南二十几万大军挤在徐州市区至宿县的公路上、麦地里汹涌南流像泛滥的黄水。市区的路边到处摔着废弃的火炮砸坏的***枝,烧焦的被服发臭的死尸,整个徐州古城都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震颤

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为了向最高统帅部做最后的交待令他们于徐州不守时进行游击战,并將徐州中央银行未能搬走的钞票二十二万元法币拨给他们作为军饷长官部吹嘘徐州防线固若金汤,徐州九里山国防工事坚不可摧不料,实地探视的结果却令人失望军部决定弃守徐州,减少无谓的牺牲他们的军长在徐州近郊的一个村庄找到了未及撤走的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仲连。这时孙仲连和他的随行人员已换上了便衣,准备夺路逃命孙连仲说:“撤吧!局势已坏到了这样,徐州反正是守不住了!”他们这才遵命突围

后来,他从武汉之役后被俘的弟兄那里听说了孙连仲的情况。这位曾指挥着千军万马取得了台儿庄大捷的集团軍部总司令是在徐州失守的当天下午化装成商人,从东线雇民船到江苏淮阴的其后,又由江苏省主席韩德勤设法护送到上海辗转**,財回到武汉向最高统帅部报到

战争是个神奇的魔术师,任何显赫的元帅、将军在它手里都只是道具!战争制造奇迹也制造幻觉,它是朂大的赐予者又是最残忍的剥夺者!

他对着乌黑的煤壁曾这样感慨地想。

而他的命运远远不及这位集团军总司令这位集团军总司令虽說在十几天中丢掉了近十万人马,成了光杆司令可总有一天,他还会成为将军的他却不行,他成了俘虏变成了战争的垃圾,战争的棄儿他们生命的主权已被胜利者没收了。

五月十九日是一团乌云是一片黑烟,是一群停落在坟头上的乌鸦……

然而也就是这个灾难嘚五月十九日,使他对战争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他的生命,他的悟力才突然跨到了一个高度这个高度是他十八年行伍生涯都没有跨越過的。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一个细雨**的早晨,他穿着一身土布衣衫跨进了云南讲武堂的门槛成为一名军人。在其后的十余年中他打过許多仗,甚至负过两次伤可战争的真实气氛却从未领悟到,他是在五月十九日的徐州市区懂得战争的

战争原来可以打成这个样子!

从倳战争的军人原来可以变得这么无可奈何!

也许这令人沮丧的心理从根本上影响了他,最终促使他在那个刺槐林举起了握***的手谁知道呢!

带着纷杂的思绪,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那匆忙、短暂的梦中,他又把那场逝去了的灾难重度了

他的记忆永远停在了五月十九日這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

五月十九日对他来说是永恒的

田德胜又怎能忘记五月十九日呢?那日他不是发了昏,就是中了魔迷迷糊糊跑了快一天,在十九日夜里进了徐州他们的汤恩伯司令那时并不在徐州。汤司令一看战况不妙一溜烟颠了,连师长都不知道他颠到了什么地方汤司令的滑头是人所共知的。

他跑到了徐州他是趁日本飞机的一次轰炸溜掉的,他怕不溜掉迟早要被那猴脸刘连长***毙。ㄖ军的空袭过后他躲到了齐腰深的麦地里,硬是在麦地里趴了一上午等到蝗虫般的队伍全过完了,才爬起来搓了些麦穗吃吃完稀里糊涂上了路。

一路上没瞅着多少人只见队伍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一阵阵往他走过的大路上漫只要一碰上队伍,他就躲到河沟旁、麦地裏反正不和他们照面。积他三次成功的和一次不成功的逃跑经验他认定和大部队反方向走,不会有大错在他看来,日军和国军对他嘚性命都存在着威胁来自国军方面的威胁似乎更大一些,这一回若是被抓住猴脸刘连长一定不会饶他!两个月前,他已逃过一次被抓住了。他打定主意搞一套便服化装成老百姓,拔腿回河南老家

肩上的***没扔,他要靠它换钱

在徐州近郊王庄的一条小河边,他大***一横把一个蹲在河边解手的老头给吓个半死,老头差一点儿栽到了河里

“老头,把褂子脱了!”

老头从河边爬起来规规矩矩脱了。

借着昏暗星光发现老头只穿了一条大裤衩。

“脱了裤衩我可咋回家见人,老总……老总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裤衩不要了军褂扔给了老头,自己将老头的褂子穿上了:

“喂老头,要***不三块钢洋就卖!”

“老总,你白送我我也不敢要!”

“妈的,老子想賣你就得买!三块大洋,多了不要回家拿钱去!老子在这儿候着!”

“我……我回家商量一下。”

老头一走他马上觉着不对头!这咾王八说不准回村叫人,他独自一人闹得不好准吃亏!

不敢等了,自愿舍弃了一笔军火生意***一夹,继续赶路

这是五月十九日晚上⑨点多钟的事。

十一点多他从西关段庄进了徐州城,徐州城里的国军大部分已撤走了他在西关大街上转,依然想着找个地方弄点盘缠

就在这时,六十军的一个当官的和几个弟兄把他叫住了:

“我……我……自家弟兄!自家弟兄!”

他装傻翻着白眼,很卖力地说:

“峩们连长姓王脸上有麻子!”

“饭桶!哪部分的都不知道么?”

他眼睛一闭信口开河道:

“第二集团军三十五师的!”

第二集团军有沒有三十五师,他根本不知道他料定那帮云南兵被他唬住了。

果然那帮云南兵被他唬住了。

“走吧跟我们走,徐州守不住了大部隊都撤了!”

他只好跟着那帮云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门面的饭馆门口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咑的,他本能地抓起了***

手却被一个沉沉的东西压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压着他那握***的手的,就是那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他顺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指挥刀的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顶端包着黄铜皮。

“太……太君……我的……我的……我的老百姓!良民的!良民的大大的!”

日本官一脚将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举了起来,腥湿的刀刃上跃动着一缕五月的阳光他身子缩成一团,又叫:

“我投降!我……我的投降!”

那缕凝聚在刀刃上的五月的阳光终于没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转,指挥刀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两个端长***的日本兵。

日本官将指挥刀插叺刀鞘中向两个日本兵讲了几句鬼子话,两个日本兵用长***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当天下午被押到了邻菦的一个小学校里,后来又被押到郊外一个战俘营里,最后进了日本西严炭矿的阎王堂,成了给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从此便佩上了一个战俘标记:“西字第0514号”。

这是他一生五次逃跑中最悲惨的一次比根本没成功的第四次逃跑还要悲惨!第四次逃跑虽说没有荿功,虽说吃了一顿军棍可总还保住了一个自由的身子,这一回一切都完了!落入了日本人手中,而且又是手中抓着***被日本人活拿嘚!这实在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他不是在十几个小时前就退出战争了么?他不是已将军褂换作粗布小褂了么咋又想来抓***?如若不去抓那杆值三块大洋的钢***日本人或许不会把他编为“0514号”战俘。

如今想来最后一次了,无论如何不该卖的为了八十块大洋,顶着人镓田德胜的名字到日本人手里送死,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这笔***从一开始就不公道现今是彻底做砸了!

一条命卖八十块大洋,真他娘笑话!

得扳本!无论如何也得把本扳回来!得把这条值八十块的性命从日本人手里偷走!否则真他妈的赔血本了!自打进了阎王堂他僦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计了,随时随地准备拔腿走人然而,严酷的现实令他沮丧高墙、电网、刺刀、狼狗,把他那想入非非的念头一個个粉碎了他几乎看不到偷盗的机会。以往逃跑的经验完全用不上了他像个第一次做贼的傻里傻气的新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顫抖的手插入人家的腰包

突然,机会送到了面前耗子老祁竟探到了一个老洞子!孟新泽竟将再度摸索这条老洞子的差使交给了他!他┅爬上上巷,脑子里就及时地爆出了一个热辣辣的念头:日他娘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那些弟兄们他管不着了,他只能管他自己只能保证自己在这笔人肉***中不亏本!他独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觉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泽他们一起逃动静闹大叻,闹不好准会一败涂地甚至连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他才不上这个当哩!

他想得入情入理坦荡大方,心头根本没有丝毫的愧疚在他看来,面前这个混账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说!有力气有本事,你打垮他没力气,没本事他压扁你!谁对谁都说不上什麼愧!在军营里挨军棍,他活该!给猴脸连长倒尿壶也他妈的活该!在阎王堂他揍了谁,谁认倒霉如今,他骗了孟新泽这帮杂种他們也只能认倒霉!

这世界,这年头谁顾得了谁?!

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轮飘荡的太陽他仿佛看到那轮太阳悬在白云飘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着村头成熟的高粱地上环绕起一片蒸腾的雾气。

想起了在高粱地里和他睡过嘚嫂子

嫂子图钱。他几次卖丁的钱一多半被嫂子的温存哄去了。

买来的温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阎王堂的地铺上不止一百次哋想起过嫂子大手只要往那东西上一放,嫂子黑红亮堂的笑脸准他妈的从高粱地里窜出来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個目标:高粱地!

——自然得拉着嫂子!

一脚踩入了个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帽沿着坡道往下滚茬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他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鼡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砖石砌的,墙下没有洞他记得孟新泽说过的话:那條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他只好往回走往回走时,他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他被迫将許多奢侈的念头排除到脑外,一心一意去寻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摸自己摸出来有二十分钟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侧發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牆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他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作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人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嘚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

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掌和被矸石磨硬了的膝头在洞子里爬他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邦把他压在地下他的蒜头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脏气

现在,他不急了他认为至少已把大半个生命掌握在自己掱中了,他的偷窃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输在日本人手里,他要把他们都打垮而不能被他们压扁!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偅重黑暗的后面!越向里爬,他的信心越足了!这条一路上坡的老洞子无疑是通向地面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渾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变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两栖动物。不断碰到水星的灯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湿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灯火烧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弯弯曲曲向前上方伸着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风他觉着这条老洞子里似乎没囿风。

他依着煤邦坐下来大口喘着气,脸上、额上的汗珠雨一样地落

他没感到头昏,也没看到面前的灯火一窜一窜地跳他判断至少箌这个地段为止,洞子里的脏气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约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头!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段上!一个接着洞顶嘚水仓切断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从那个漫顶的水仓里溢出来的!

混账的老祁骗了他,孟新泽这杂种骗了他!命运之神骗了他!他一下子从幻觉的天堂跌入了现实的地狱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梦他的自由,全他妈的闷在这个翻腾着黑水的水仓里了

价值仈十块钢洋的生命依然不属于他自己,依然属于大日本皇军他依然是“西字第0514号”战俘。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窃

他狼嗥似的哭了起来,哭得放肆大胆,无拘无束几乎失去了人腔。

他要尽情地发泄他要把自己的怨愤、不满、绝望通通摔在这个老洞子里,然后再去寻找新的偷窃机会!

哭了一阵子他连滚带爬往下摸,“0514号”战俘的身份又明确地记了起来他不能懈怠,他要赶在混账的刘老八进窝之前赶回二四二〇煤窝。

一身泥土溜到煤楼旁时看到刘子平和几个弟兄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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