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小熊把屋里的花儿搬到外面怎么给花儿浇水写一段话话

小学生看图写话 小熊打着雨伞在雨天干什么_百度知道黑暗时代,读书写字_天涯博客
生命似嘉?,?情若?花,自由昭??,欣欣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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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幕:超级女生终于把央视给惹急了!
??发表者: 男人的视野
??伴随2005超级女声进入选秀高潮,湖南卫视的收视率一路狂飚!最高时达到4个点.而中央电视台作为全国收视的常年冠军,最高时收视率也只拿到3.8个点!
??  至此,湖南卫视的麻烦来了!!!!
??  8月以来,央视联合国家广电总局,开始频频向湖南卫视高层施加压力.
??  二,怒火和行动
??  导火索:
??  1,中央电视台的收视份额被湖南卫视抢占.央视怎么可以搞不过地方台?!恼怒.
??  2,中央电视台的插播广告额,最高是15秒11万,而湖南卫视因为收视率涨势凶猛,广告投放费最高达到15秒11.5万,刷新了全国最高价格.对央视来说,湖南卫视实在是欺人太甚,咄咄逼人.
??  行动:
??  1,日,中央电视台播出节目.含沙射影.笔者要问,中央电视台搞的和就不低俗?!
??  2,2005年8月上旬,超级女声的收视率最高达到4个点,国家广电总局向湖南卫视高层发出指令,觉得超级女声要调整,不能够太热闹,要正面\积极\严肃,要把青少年引向正确的道路”。
??  湖南卫视逼迫对超级女声进行了一些调整,估计广受欢迎的超女评委柯以敏的退出,也是相关举措之一.
??  可是在8月10日左右,- 超级女声的收视率最高飚升到7个点! 国家广电总局再次向湖南卫视高层发出指令,要求对超级女声进行调整!
??  湖南卫视开始史无前例地想尽办法要降低收视率!!!!
??  3,日,晚上19:40分,中央电视台CCTV-12频道播出节目,该期节目的重点是揭露所谓”超级女声和超女的运作公司上海天娱公司之间的经纪合同纠纷”.当然,矛头最终也指向了湖南卫视.在中国电视媒界,电视台之间互相揭短攻击的行为,从未有过,这又是一个史无前例!!
??  三,湖南卫视如何降低收视率?
??  1,直播的超女比赛画面不能够太火暴\不能够太煽情.
??  2,各位选手的亲友拉拉队不出现或少出现在电视画面里.流泪的镜头不能要.
??  3,选手所唱的比赛曲目要调整,多一些正面的\积极的歌曲,比如8月12日晚超女中有选手唱等”正面歌曲”.此外,超女的着装也要调整!
??  4,在演播室比赛现场的观众,从以往热情地呼喊\挥舞手臂,改为有节奏地整体地鼓掌.抑制现场气氛.
??  细心的超女迷们,可能已经发现了这些变化.
??  所有这一切苦心经营,目的只有一个:降低超级女声的收视率!
??  四,后记
??  有看客质疑:为什么湖南卫视要乖乖地听话?
??  以笔者浅见,除了中国独特的电视媒介管理.外,还有一个原因,2005超级女声即将在8月底结束,湖南卫视将依靠什么来保持高收视率呢?对了,热播韩剧!!湖南卫视花费千万,获得国内独家首映权,但是,作为引进剧,70集的必须通过国家广电总局的审批. 目前国家广电总局只审批完30-40集,还有一半悬在那,9月即将热播的湖南卫视能不听话吗?!
??  整个事件看来,是”***打湖南卫视这只出头鸟”,还是”有以行政手段干预市场行为之嫌疑”?
??  呜呼哀哉,中国的电视市场环境如此恶劣.
??从央视批判超级女声且看中国垄断利益集团
??  超级女声很火,上至八十老太太,小至三岁孩童,都在看超级女声,评论超级女声,收视率是央视所谓的著名栏目的十几倍,比王志堆着肥香肠的恶心嘴,与深圳市委副书记女儿.“口交”的收视率也强多了,当然,这个口交不是性行为,而是口对口的交流;
??  超级女声火了,央视就坐不住了,于是就叫了一帮专家说,你丫真庸俗,你丫毒害青少年,你丫这钱赚得不正!潜意识下,他自认为同一首歌很高雅,同一首歌的钱来路很正,王志和.的“绯闻”,赵忠祥和那恶心女人的事,则没有毒害青少年;
??  据说开了这个座谈会之后,央视还想找到某影视总局,希望封掉超级女声这节目,理由当然是理直气壮的,毒害青少年,不利于下一代,不利于改革开放的大业,诸如此类的等等,当然,央视不但有“道理”,道礼也懂的,比如给专家若干的劳务费,给上级单位上缴利润增加若干万等等;后来,据说央视还要找到某意识形态管理机构,希望他们也能摆平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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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记:
??1、什么是文化?它是个人和人类在所有领域中所有进步的总和,并在这一意义上,它有助于作为进步中的进步----个人的精神完善。p49
??2、我们每个人对其他人来说都是个秘密。结识并不是说相互知道一切,而是相互爱和信赖,这个人相信另一个人。一个人不应探究其他人的本质。p56
??3、决定一个人本质和生命的理想以充满神秘的方式存在于他的心中。……我本能地防止自己成为人们通常所理解的“成熟的人”。……通常,我们看到所谓人成熟的标志是:顺从命运的理性化。人们逐步放弃年轻时珍视的理想和信念,以别人为榜样追求这种理性。p59
??4、我们应该达到的成熟,是我们不断磨砺自己,变得日益质朴、日益真诚、日益纯洁、日益平和、日益温柔、日益善良和日益富于同情感。p61
??5、在我们生存的每一瞬间都被意识到的基本事实是:我是要求生存的生命,我在要求生存的生命之中。我的生命意志的神秘在于,我感受到有必要,满怀同情地对待生存于我之外的所有生命意志。p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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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抵抗荒诞----一个中学教师的阅读
??第一辑 阅读抵抗荒诞
??1、阅读将内化为血脉和骨骼----我的阅读史2、“无用”的读书3、星星的思想,可以与太阳媲美----读傅国涌《百年寻梦》4、拥抱圆满----读傅国涌《叶公超传》5、我们失去了怎样的传统----读傅国涌《追寻失去的传统》6、耐心的打捞光阴----读傅国涌《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7、不合时宜的思想----读林贤治《人间鲁迅》8、回到历史本身----读茅海建《天朝的崩溃》9、横战的士兵----读林贤治《鲁迅的最后十年》10、读鲁迅笔记两则11、读废名笔记两则12、当王小波成为一种流行13、万山不许一溪奔----读王中江《炼狱:殷海光评传》14、他们眼中的大师15、那些残酷的抒情年代16、谁是凯尔泰斯?17、顾准:生命与真理18、《小王子》:这本书跟你有关,也跟我有关19、大地之子----苇岸20、苇岸----进步的回退21、梁漱溟在当代的意义----读刘克敌《梁漱溟的最后39年》22、《失败之书》:北岛的失魂落魄23、走向救赎----对余华的一些看法24、包罗万有说期刊25、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三月读书记26、桃花乱落之四月读书记27、游手好闲,以及一些挽救的文档28、2004,杂书过眼录29、中文系离文学有多远----读摩罗《因幸福而哭泣》30、何谓戏说,谁在胡说?----驳郭谊《戏说与胡说》31、浙大对霍金的误读32、再谈科学精神33、丁东、谢泳、崔卫平、傅国涌讲座侧记34、李白,飘零酒一杯35、我眼中的孔子36、再说孔子,兼与司马同光兄商榷37、我在读书论坛一周年记
??第二辑 寻找教育的尊严
??1、魏书生:技术主义与权威人格的末路(附、一些对我文章的争论文字)2、为何要批判魏书生----与孙先生商榷3、魏书生“民主教育”的实质4、人文阅读的缺失5、我的学生王路雯6、一个人情练达者的理想主义7、新年第一课讲稿:成为一名知识分子8、生活,是其本身----高三最后一课讲稿9、《赞美》:我将用怎样带血的歌喉?10、金庸小说进读本----中学语文界的又一场闹剧11、徐州----三天四夜12、一个人的《教师之友》,兼谈《教师之友》的意义
??第三辑 在悲情城市,做欢乐英雄
??1、草塔,一个江南小镇的崛起与陷落2、“或者所谓春天”3、“采桑子”4、雨夜随笔之一5、雨夜随笔之二6、宋六陵记7、1984、疯子信奎以及残酷的青春8、冬天的两个乐趣9、哀哀父母,生我劬劳10、自杀,离我多远?11、在悲情城市,做欢乐英雄12、我反对那些加诸我身上的词汇13、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14、我的诗人朋友15、我的朋友周仁爱16、两个文学青年的堕落17、沈泽宜先生一面印象18、我的书架19、聚书之累20、在地坛寻找史铁生21、纪念张国荣,以及我们的年轻岁月----献给赵立平22、再见beyond,再见光辉岁月23、那个忧伤的许巍24、从莫文蔚到张爱玲25、刀郎没有什么? 26、观电影《钢琴师》的几个瞬间感受27、西西里传说:美丽的还是残酷的28、观电影《棋王》:恢复我们的真实记忆29、《孔雀》:绝望生活的无望叙事30、陈凯歌:究竟与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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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尔泰:《铁窗百日》
??二十五、又见腊梅
?? 从一九八九年九月初到一九九零年春节前夕,我在监牢里蹲了一百三十八天。
?? 最后一次审讯,是在大除夕前三天。审讯员李奇明,记录员郑伟。
?? 李告诉我,他们将争取让我回家过春节。但是这要做多方面的工作,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 我当时以为,这不过是说说而已。
?? 大除夕,陈波来,通知我已被释放,让我收拾收拾,准备出狱。
?? 他找了一个会理发的犯人,给我理了发,刮了胡子。这是他个人的好意。但小雨很遗憾,她本想给我照一个,头发胡子很长的囚犯照片,留作他日的纪念。
?? 一百三十八天没刮胡子的脸是个什么样子,我没法知道。看地上一大堆黑白柑间长长短短的狗毛,很吃惊。
?? 同大家握别后,他带我走出监房,回头又锁上了门。
?? 这个动作,让我心里一紧。
?? 四川师范大学保卫处处长帅希望(一个非常正派的人,平时只管治安,尽可能不问政治),开了一辆车来接我,说是书记袁正才和校长王钧能让他来的。郑伟陪同我到办公室,取回了被扣留的全部信件书籍物品。
?? 李奇明说他也去学校,见一下小雨。郑伟跟着他,四个人一同上了车,李的驾驶员开着他的空车,跟在后面。
?? 郑伟在前座回过头来,用脸指了一下李奇明,给我说,这是我们的领导,省公安厅二处的处长,周旋了那么长的日月,我竟然一直没有看出,这个人是办案***们的领导。
?? 帅希望说,李处长在文革的时候、坐了十年大牢,吃的苦可大啦!要不然,哪里还是个厅级处长。李没说话,忧郁地看着脚下,如同在审讯我时那样。
?? 车子一直开到雨舍跟前,小雨在门前等着,拿着一大把腊梅。这花,我小时候很熟悉,自从离开家乡,已经四十年没有见过。
?? 李启明下车后,同她握手,指着我,给她说:“我把他好好的交给你了啊。”
?? 原来他要见一下小雨,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二十六、如是我闻
?? 出狱后,从各个方面听到的一切,使我十分吃惊。
?? 来自文化教育界的告密材料多加牛毛。反而是***们的客观调查,排除了大量不实的指控。
?? 南大校长曲钦岳先生曾就我被捕一事,向江苏省委抗议。省委的回答是,他们不知道这事。但四川省委的朋友告诉我,直到要放我的那天,省委书记顾金池还打***给省公安厅,教等一等,说他已向上请示,等有了回话再说。省公安厅回答说,已经放了,要是不行,可以再抓回来。
?? 小雨也曾在南大校园,见过那个穿便衣戴墨镜的家伙。我被绑架的那天她也被带走,刚被释放回家,那人就带着几个***来搜查,让她在“搜查证”上签字。她告诉他,高尔泰是个病人,需要照顾。他讥讽地说:看来,你还挺同情他的吗?小雨说,为什么不?要是你坐了牢,你太太不同情你吗?
?? 他断然说,她不会的!话一出,似乎自觉不妥,忽然尴尬起来。
?? 小雨感到奇怪,这种东西,居然还会尴尬。
?? 罗兴雁参加搜查、发现了那本装满了小字纸的照片簿。是我五十年代被劳动教养时偷偷写下的记录。字极细小,他辨认了一会儿,低声对小雨说,这对你们,很重要是吧?
?? 几十年来,我为保存隐藏这些记录,付出的精力和承担的风险比写它们还大。在北京三年,是小雨替我保管。有多要紧,她和我同样知道。面对***,不知怎么说。
?? 这时戴墨镜的过来了,罗把它丢到已看过的东西一边。
?? 他们把要带走的东西,登了记,分别装进了印着“南京市刑警大队物证袋”的牛皮纸口袋。有个清单,让小雨签字。
?? 小字纸照片簿不在其中。为防可能有的第二次搜查,小雨听从系主任许志英的劝告,把它寄存在中文系办公室的保险柜里,直到我出狱。
?? 没有它,我就写不出《寻找家园》中的许多篇章。
?? 小雨常说“***也是人”。这使得她在同他们打交道时,不像我那样一再错位。当马丁寿给她说,“有落井下石的么,也有下井救人的么”。她立即就听懂了。这话,饱经风霜的老狼如我是听不懂的,必以为这里面隐藏着什么陷阱,一听到就要叫自己小心。
?? 事实上,如果他们真要怎么样我,再容易不过了:权力是天赋的,材料是现成的。无须拐弯抹角,更无须我这个土脑子所能想像得出来的那些下策。之所以有所不为,是因为马、熊、猩猩和猫头
??鹰们,都有一颗真正的人的心。
?? 去国十几年,与不同语言、肤色、异俗殊风的各国人等交往,最深的一个体验,就是人性的善恶。人这个物种的个体差异,和种族文明、文化传统、宗教信仰、知识技能、社会制度和职业身份都没有关系。对于那些承担着制度的罪恶,戴着刑具的脸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量减少无辜者的痛苦,而又不为外界所知,甚至不为受益人所知的人们,我一直怀着深深的敬意和谢意。一直很想,不仅代表我和我的家人,也代表无数在绝境中因他们的看不见的、困难的和危险的努力而减轻了伤害的人们,衷心地说一声,谢谢!
?? 只因为怕我的感谢,反而会给他们造成麻烦,沉默至今。忽忽十五年就过去了。文中提到的诸位,该都已告老还乡,安全了吧?我在地球的另一边,头发也已经白了。但是每想起那些遥远的往事,仍然强烈地感到,那种对话的错位、那种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之中,有一份深深的悲衷在。
??录入者──陆文絮语:
?? 仓促中,扫描打错字难免,请高尔泰先生及读者原谅。
?? 之所以花时间将此文录入,是基于本人的切肤之痛而产生的这种认识:人生最容易碰到的三大灾难,一是疾病,二是车祸,三是牢狱。疾病可以吃药锻炼,车祸听天由命,牢狱之灾由不得你,平时掌握点这方面的知识,可以有备无患,省得灾难来临不知所措。
?? 这篇文字最让人惊异的是,老辣如高尔泰这样的人,面对压力也心理异化,不单不敢相信表露善意的人,而且连一袋开过封的奶粉也不相信。而事实上,尽管“来自文化教育界的告密材料多加牛毛”,大多数人还是有良心的,不管他是***,还是一个学校里的保卫干部。从这里可以看出高尔泰先生大半生受了多少苦,苦难才将他的心灵扭曲到如此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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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尔泰:《铁窗百日》
??二十三、家信
?? 这以后,有两次,来的人较多,气氛较肃杀。后来又恢复了只来两个人,气氛较轻松。
?? 那天来的,又是老马和沈杰。老马从公文包裹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说,这是浦老师给你的信。
?? 这是我入狱以来,第一次收到家信。信上说,以前带给我许多信和东西(附有清单,内有我在南开大学所带的几个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提纲),怎么都没有回音?说我很好,高林在江苏也很好,可以放心。说探监的事,没批下来。常去公安局,听说你在里面,生活还好是吗?说看了电视连续剧《李大钊》,很感慨,如何如何。《读书》杂志上评论夏衍《懒寻旧梦录》的文章值得一读,如何如何……。
?? 我问老马、这信你看了么?他说看了。我说,她说得太多了吧?他说可能,这要看看守所里怎么看了。他说他经手转交给看守所的那些信和东西,应该说都没有问题,他们为什么扣下他不知道。“那是他们权力范围以内的事,我们去问也不好。但是你一定得给她写个回信。现在就写,写了给我,我直接交给她。”
?? 像上次一样,又推过来纸和笔,说,你写吧,我们可以等一等。
?? 我给小雨写了个回信,告知所有她的信,我一概都没有收到。以后写信,三言两语报个平安就行,别写那么多,免得被扣留。所有带来的东西,除了棉衣棉鞋,我也都没有收到,以后就别送了。我很好,每当从窗格子里看到蔷薇色的天空,就想起狮子山上的黎明和黄昏,祝愿你在那里,能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孤寂和宁静。照顾好你自己,就是照顾我。我也是。我很会照顾自己,每天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你放心。
?? 老马看了,也给沈杰看了,装进公文包里。
?? 这是“分别”以来,小雨收到的我的第一封信。
?? 她的信,我带回监房,看了几遍。当天夜皇,王超打开门锁。带刘钧去喝酒。他们走后,我如厕,把信撕碎,冲了。
?? 深夜里刘军醉熏熏归来,后面跟着王超,恶狠狠叫我起床,抖被子,掀草席,摸了每一件衣服的口袋。说,信呢?
?? 我说什么信?你们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信,他没回答,锁上门走了。
??二十四、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 在狱中,本来可以看报。南京监狱里看到的是《新华日报》,四川省看守所看到的是《四川日报》。永远是十几二十天以前的和残缺不全的。管教干警们看过以后,传给劳改队看了,再从各个监房传过来。我们看过,还要传给别的监房,传递的方式,是由伙房的人在送饭时交接,隔几天一次、天数长短不定。每次好几份,份数多少不定。有时看过以后传出去了的报纸,几天以后又传回来了。
?? 报纸不管多旧,于我都是新的,我以前从不看报,狱中无事,看得就特别的仔细,透过谎言和宣传,也可以过滤或分析到一点什么,从而得到一些乐趣。那三个人看得比我还细,我不看的他们也看。比如广告、启事、影视等等。看完了还互相考试。征婚广告第几名何人?电影明星某某最近与谁“拍拖”……不过是消磨时间,论乐趣,还是我的更大。
?? 但是后来,报纸就不传到我们这个监房来了。这件事很奇怪。一天早上,王超来开二门时,我向他提出要求看报。我说报纸是党的喉舌,怎么能看不到报?他盯着我看了一阵,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没有回答,锁上门走了。刘军非常开心,说,没有报看,憋得慌吧?似同情,又似幸灾乐祸,于是我知道了,这件事是他干的。我想,这种形式的狱霸,比小头那种,厉害多了。
?? 我在体育界的朋友郝勤,认识看守所副典狱长陈波(武术家〕的师傅,拜托陈的师傅,嘱咐陈照顾我。因此陈有时开门进来,问一声我怎么样,我胃痛期间,他每天来给我推拿***,发气治疗。并教给我一套健胃气功,颇管用。慢慢地胃也就不痛了。但是我向他提出看报的要求时,他表示无能为力,说这个,你得给王干事说,他分管你们。
?? 办案***干预,要狱方让我读书和看报。狱方答应了,但没兑现。只转交了一本已经扣留很久的《订正六书通》。我每天写一张“九三四要求看报”的字条,交给来开关二门的管教。从无回应。
?? 几个月后,我出狱时,狱方发还了全部扣留的物品。其中有一大摞书。每本书上,小雨都用报纸包了封皮,大都是用《参考消息》包的,其中有苏联和东欧的消息,她急于让我知道,但我全都没有看到。那本《订正六书通》上,也有报纸包的封皮,他们在转交该书时,把包皮纸取掉了。心思之细密,难以想像。
?? 我因此迟了好几个月,才知道苏联东欧发生变化。那是二十世纪最重大的历史事件。可谓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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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错位
??二十二、顺位
??存目,天涯告知有敏感字符,发不上。分类: |
??十九、学武术
?? 我们监房里,有一本字典,刘钧的,我没事拿来翻翻,很有益。
?? 平生爱看书。不是求学,只图快乐。能到手什么,就读什么,杂七杂八。日积月累,居然有了一点儿知识,一点儿想法。写下来,也就有了一点儿文章。文章里有些宇,我会用不会念。常借其半边或者三分之一读音,如“愎”念“复”,“矗”念“直”,方便实用。但我只要开口,就难免白宇。生逢祸从口出之秋,平时三缄其口,得以遮丑。后来上了讲台,就只有尽量利用黑板了----到也顶事。
?? 在时间大多的压力下,我把这本字典反复通读了几遍。这件在外面绝对不会做的事情,确实弥补了不少自己的缺陷,多方面的缺陷。
?? 儿时父亲教习书法,识甲骨,辨钟鼎,认狂草,我都怕怕。后来上美术院校,只教西洋画,这条线就断了。这次读字典,把所有文字的偏旁、合计分类归纳,找出其指事、像形、形声、会意等古今通假转变的法则,再联系儿时所摹碑帖,所读书论、知撰者每属通人,体制每兼众有,点划其来有自,豁然贯通。知学书必至此,方能随心所欲不逾矩,免作寻章摘句老雕虫。故态复萌,又有了写字的兴趣。
?? 请同监帮忙,让送饭的弄来一支旧毛笔。洗净了,蘸些清水,往墙上苔痕不到处,写起吴昌硕半临半创的石鼓文来。任性而为,未终篇变成了狂草,怀素的那种(见《画事琐记》)。狂不几天,毛笔秃光,恨恨而止。但我因此发现,可以用用圆珠笔,在纸上写狂草,以记事。同伴***都不识,以为我是练书法,我因此得以积累了一点儿《铁窗百日》。
?? 刘钧提出,要向我学习书法,此人与我,平时相处得不坏。但从他的铁哥们王超对我的态度,我知道他恨我。这也难怪,他一直自称学生须袖,我来自学校,了解学运,几个问题一问,就知道他不是了。我没说我知道,但他知道我知道,也知道人家都知道了,后来才说了真话。尽管无心,总是伤害,他有理由恨我。我劝他别学书法,学了没用。毛笔又不方便。何况文字改革以后,从左到右横排的简体宇、已经不适宜用毛笔书写了。我说的是好话。
?? 他说,你现在用圆珠笔,不是照样写吗?
?? 我一时语塞,
?? 他以为我是不想教。说他从小习武,得峨眉山一个老道的真传,秘不示人,但是可以教我,以换取我教他书法,说着一连做了几个动作,说了每个动作的用处变化和临阵禁忌,好像门精。他乐山人,家在峨眉山下,说不定真有点儿什么来头。我想学,就答应教他,让他先临帖。他让王超给弄来毛笔墨汁毛边纸,还有一本《九成宫》,天天临。我呢,教顿挫使转,跟他学武。
?? 但是越学越觉得,尽是花架子,不实用。建议比试比试,把他打倒了。连我都打不过,这种武术,学了还有什么用!!
?? 不,还是有用的----它打发了时间。
??二十、第一次审讯
?? 九月份的一个上午,监房的门哗啷啷开了,管教王超阴着脸进来。像往常一样,微驼着背,背着手,在室内转了一圈,一句话没说,临出门时,转身朝我,把侧过来的头微微向外一摇。这是叫我跟着他出去。他锁门的时候,指了一下地面,这是叫我站在那里等着。锁上门,一摆头,让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到要拐弯的地方,我回头看他一下,他就向该去的方向努一努嘴。
?? 在机关大院看守所办公室里,他把我交给了两个办案***。然后拿出一个大本子,让他们签字,他自己也签了字。我瞟了一下本子,我的名字后面,写着年月日,几点几分,经手人等等。审毕交还时,又签了一次字。原来办案的来提审人犯,就像向看守所借东西,借和还都要登记。
?? 预审室同南京的差不多,只是大些,好像只有讲台没有课桌的教室。讲台下犯人的座位旁边,放着几把折叠椅。中间茶几上,有茶水香烟。坐着两个***,都五、六十岁了。里面有到南京带我的罗兴雁。他微笑着站起来,说,高先生,请坐。我坐下时,想移动一下凳子,但是移不动。低头去看,才发现它是栽在水泥地上的。
?? 罗问抽不抽烟,说不抽就喝点儿茶吧。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聊。
?? 他指着到办公室带我并签字的两个***中年老的那个,说,他姓马,以后就叫他老马好了。此人花白头发,狭长的脸上皱纹深刻、两只眼睛相距较远,叫“老马”很像。
?? 罗旁边坐著的一个姓李,更年长,可能有六十多了。脸扁,鼻短,花白的头发胡子眉毛都粗硬而浓密。大黑边框的圆眼镜,下缘比鼻子还低。使我想起猫头鹰。此人很少说话,别人说话时,总是忧郁地看看地面。往后的每次审讯,大抵都是如此。
?? 另一个四十多,胖墩墩的,精力充沛,像个小熊。跟老马到办公室里带我的,是他。他面前放着录音机、记事本,和圆珠笔。
?? 罗手心朝上,划了个半圆,说,我们四个人,奉上面的命令(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了),负责你的问题。
?? 我问什么问题,他说会弄明白的,你放心了。但是,你得同我们配合才行。
?? “放心”二字,好生奇怪,“配合”二字,什么意思?
?? 罗又说,我们已经把你的下落,告诉了浦老师。浦老师已经到成都来了。住在四川师范大学,在艺术系教课。正在争取探监,上面还没批准。
?? 我问“上面”是谁,他说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浦老师托我带给你一些衣服和日用品,还有几本书,一封信,找已经交给看守所了。还有一个纸折的小鹿,也交给了看守所。
?? 我说,什么小鹿?他说自从我“走了”以后,小雨每天折一只小鹿,折好后挂在天花板下,越来越长。我一听就知道,这是真的,放心了。他说他向她要了一个,想带给我看看,这次带来了。
?? 以前来事,都是本单位的人办案、很善于以家人为人质,逼供之凶,只差没有用刑。听够了***暴行,我意像中***就是刑具。否则,有了那么多革命知识份子和革命群众,还要***做什么?这次绑架,更刑具化了***的脸谱,以致他们越是不像刑具,我越是警惕。不断提醒自己小心些。再小心些。我只怕被打一针丧失智力,小心不了。我真没有想到,他们会真的让我放心,内心里有一份感动。但我没因此信任他们。我时刻都没有忘记,是他们绑架了我。在一个如此巨大的野蛮下面,任何小小的文明都显得可疑。
?? 问话很一般,姓名籍贯年龄单位经历之类档案里都有***的问题之后,是北京认识谁上海认识谁之类不着边际的问题,答完了会提醒我漏掉了谁谁谁,表明他们知道得比我多。没有咄咄逼人的压力,但我弄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抓我。
?? 完了让我看记录,签字。记录上写着,审讯员李奇明、罗兴雁、马丁寿,记录员沈杰。马、沈二位带我到看守所办公室办理归还手续时,还是王超接收。我向王索要办案***带进来的东西,王的回应是,盯着我看了一阵。
?? 这些东西,我一直没有收到。稍后我才知道,正如那三个人所说,办案***和管教干警不是一回事。虽在同一系统,着装时制服相同,但分属于两个单位,谁也管不着谁。按照规定,办案***无权给被审问者带进来或带出去任何东西。不论带什么进来,只能交给狱方,再由狱方转交给犯人。狱方有权转交,也有权扣留。
?? 我原来以为,国家机器各部件之间的权力制衡,是民主制度的要素。提审几次后,我才知道,它也可以是专制机器的故障保险装置。道理很浅显(独裁者搞权力平衡,不也是这样吗)。我没想到,是脑子简单。
??章节预告:以下是“错位”和“ 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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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看神仙
?? 天井通向监狱大院的门上,有一个送饭的小方孔,约莫三十二开书本大小。有一块小木门,门头在外面。大门和小门之间,有缝隙。眼睛贴着缝、可以望见外面,外面是一条狭长的花圃。花圃的那边,将近十公尺外,是另一排监房的后墙。从缝中看不到墙的高处和低处,这头和那头。但可以看到花圃里较高枝头的花。大都是极普通的花,菊花、月季、秋海棠之类。下雨天花枝低垂,看不到多少。晴天花好时,我常脸贴着门缝,看那些开在水泥墙背景上的深秋残花。辛稼轩诗“残花怅惘近人开”,写的是田园景色。这里是监狱,院里常空无一人。虽然隔着木门,花所近者,唯我而已。
?? 从门缝里朝外望、要注意后面的动静。巡逻的武警走过时,有的不管你,有的会在上面喊一声,“喂,干什么?”我说看花,有的就算了,继续走路,有的会说,不许看。也是例行公事。你离开一下,他走了再看,也没什麽。本来么,只有花草,看看何妨。
?? 偶有两三个园丁,来除草松土喷洒农药修剪枝叶。园丁是已判刑的犯人,他们能走出监房,享受阳光和风,与花木为伍、我很羡慕。欧阳修说,“人在舟中便是仙”,我说不,人在外面便是仙。
?? 不知道他们都犯了些什么事,看他们无忧无虑的劲儿,我想起八三年“严打”时被杀的那几十万青年(现在己没人提到他们了),大都在绑赴刑场时满不在乎。***决前还要玩一场争夺较大坟坑的游戏。那份超脱,庄子难比。我想。如果他们屑於写作,说不定已经有了一个另类的《死屋手记》:没有生命意识,没有宗教情绪,也没有存在主义。
?? 那天,他们打开送饭的小方孔,把一根橡皮管子伸了进来,大声命令我们把它接在天井里的水龙头上。我知道,这是浇冬水。机会难得,接好龙头,我立即跑到门前,脸贴着水管子,从开着的小方孔往外看。
?? 三个神仙坐在地上,吸烟聊天,带着泥士的铁铣,随意地横在脚前。风把他们吐出的烟丝吹乱,飘向四面八方,如同仙气。
?? 他们中的一个,看见了洞口里的我,立即厉声喝道,不许看!
?? 喝罢盯住洞口,见我没走、更厉声地又喝。
?? 接着跑过来,从外面贴看门洞,问我是不是不要命了,怎么敢破坏监规?忘了是社会渣滓了吗?忘了是在什麽地方了吗?……如是训斥约十分钟、直到上面有武警经过,命令他不许高声喧哗,才停止,并走开。
?? 据说在奥斯威辛和特莱勃林卡,也有些人养成了模仿盖世太保的习惯,被称为心理异化。我以前写东西曾经引用。现在看来,这主要不是异化,而是人性。武警不激动,因为他是办事。神仙激动,因为他要做人。就像矮子见了比自己更矮的人,想表现一下自己的高大。
?? 尘心一动,神仙就下凡了。
??十八、学政治
?? 五十、六十年代的中国人,不论是关在里面的,还是放在外面的,天天都要“政治学习”。后来减少到每周两次、再后来两次也逐渐流于形式。到八十年代末叶,好像已名存实亡。在南京监狱,没遇见“学习”,在这里,四个多月里有过两次。
?? 第一次是学习江**的国庆讲话。监狱大院里和每个监房墙上,都有麦克风。平时哑着,蛛网尘封。偶尔会响动一下,一阵噪音过后,警告个什麽,通知个什麽,国庆节那天,广播讲话毕,狱方通知学习。讨论题是:1、为什么说中国***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党?2、为什么说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3、为什么必须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4、为什么说稳定压倒一切,必须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
?? 但通知后,没有具体安排,此事不了了之。
?? 第二次是两个月后一天晚上,管教来锁二门时,发给我们每人一份学习材料,和一个记录本,叫学习讨论,讨论题和上次的一样。说每个人必需发言,发言必须记录,记录必须上缴。材料是复印的,从版式看,来自《人民日报》。题目叫《论四项基本原则和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对立》,署名卢之超。翌日早上,典狱长在麦克风里训话,要我们这些社会渣滓人民敌人加强政治学习,说这次要反复学习十天。
?? 学习形式不用教,一个人念大家听,然后讨论。四十年来,里外都是如此。一想到十天动弹不得,我就发愁。但两天后,麦克风又响了,叫打扫卫生,蛛网要清除,地面要冲洗,青苔要剥刮净。打扫后管教们来检查,说牙刷牙膏碗筷面盆都要放整齐。晚上来锁门时,叫我们明天起来,一切要保持原样。次日来开门时,叫把被子折叠整齐,吃过早饭又来看,告知马上有首长来视察,叫我们坐端正,学习,文件要拿在手上,边念边听边看。
?? 我们照办了几遍,还没人来、就坐着等,突然间一个管教从空中走廊匆匆跑来,朝下面急促地说,来了来了,快!于是刘钧拿起学习材料念起来,我们捧起学习材料听起来。几个穿黄呢子警服的老头子,后面跟着一大群,缓缓从上面走过。过完了,放下材料,瘦子两臂高举伸了个懒腰:说:啊啊啊!胖子说,轻声点儿、还没走远哩。分类: |
| ??十五、旧时月色
?? 监狱的夜,特别漫长。白天本来就阴暗,虽然有个天井,但是墙太高。顶上又盖着钢筋水泥的格子,光线不足,日照率很低,即使正午,也只在南墙上撒下一些细长的光斑,不久就没了。特别是在成都,晴天少阴天多,经常朦朦细雨。格子上长着苔藓,时或落下水滴。墙根下苔藓更厚,联成绿色一片,晴天是苹果绿色,雨天翠绿色,
?? 早晨来得特迟、黄昏来得特早,晚饭后天就黑了,灯就亮了。从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锁上了。没有了徘徊的余地,又没有别的事可干,只有在床上躺下。
?? 这时大约七点、一直要躺到明天早上七点。看头上彻夜不灭的电灯,照着光秃秃的四堵高墙,以及墙高头巡逻走廊的铁栏,全都是直线。刚硬、粗糙、阴冷、绝缘。看着看着神经就不知不觉地紧 绷,直到也成了直线。直线与直线共振,弓弦一般颤抖。
?? 很难入睡。睡睡醒醒,醒时常会看到,在灯的上方,有巡逻的武警走过,小时候在山村的祠堂里上学,好几次看到头顶的大梁上,有黄鼠狼悄无声息地滑过。那个早已忘却的记忆,忽又浮上心
??头。意像在迷糊恍惚中重迭,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 幸运的是,成都也和全国各地一样,经常要停电,白天停电,我们不知道。如果在夜里,那盏永远不灭的可恶可恨的电灯就灭了,刹那间一片漆黑;冉冉地呈现出一个透明的、温柔的夜。紧张的神经随之松弛,整个身心都投入了大自然的怀抱。如同在遥远的童年,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 紧接着,岗楼上自动发电的探照灯开始扫描。偶尔有光柬从檐下的铁栏窜进,闪电似地滑过墙壁,留下更深的黑暗,短暂而又惊惶。黑暗中可以听到武警们喀喀喀喀的脚步声,在各处走廊上急促地响。经过我们的监房时,就会有手电筒的光束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掠过,也短暂而又惊惶。但,那是他们的惊惶。
?? 感谢上苍,停电是经常的。这个四十年和平建设的可爱成果,像一条柔软的大毯,时不时会把我们包裹。
?? 那天夜里我睡着了,梦见被狗群追逐,逃进一栋老屋,耸身一跳抓住大粱吊在了空中。狗群水一般涌进来布满地面,一律抬看头望我,没有声音。突然大梁喀喀喀喀发响,把我吓醒了。正停电。武警的皮鞋踩过空中走廊的木板,正发出同样的声响。我喘著气,心猛跳,喉干舌燥,很久都无法平静。
?? 忽然看到,屋檐下那一角有灯的时候看不到的天空中,一痕微月静悄悄、怯生生地躲在云层和铁格子的后面,好像害怕这建筑物的狰狞似的,偷偷地向我致意。我无论怎么改变角度,都看不到它的全部,它因此显得遥远而又深邃。等到眼睛习惯了黑暗,我发现狭小的斗室里已经充满着它淡淡的清辉。细碎模糊的光斑,洒满了我的床铺,也洒在其他囚犯熟睡的脸上,那麽温柔,那麽安详。
?? 它照过我童年的家园和故乡的湖山。在大西北辽阔的荒原上,抚慰过我创痛酷烈的心灵。它曾经伴随我和小雨,走过遥远而又迷茫的道路。无数次在我们家的床头徘徊,投下图案一般的树影,有时是摇曳不定的树影……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它了。而现在,它仍然那么圆润,那么柔和,那么清新,那么纯粹。好像代表那失去的一切,人间的温暖和梦幻,世界的广阔和美丽,到这孤立绝缘的墓窟,来看望我。
??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滑过墙壁。那是探照灯,我失去视力。空中走廊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杂杳而急促。几支手电同时照下来,一阵摇晃。旁边的谁呻吟了一下,翻了个身,咕噜了一句什麽,那是梦呓。
?? 等到我恢复视力,再看月亮的时候,它已经更深地躲到铁格子后面去了,但仍徘徊不去,好像不放心我们似的。
?? 须臾,来电了,刚硬阴冷粗糙绝缘的四壁无情地合围过来,直线的张力结构又把我嵌入其中。
?? 回首那一角天空,唯有昏黄的灯光,在黑色底子上划出一条一条垂直的铁栏。
??十六、唱歌
?? 我此生一大憾事,就是不会唱歌。
?? 我从小爱听歌,也爱唱。常扯着脖子直喊,招人嫌。大起来怕丢人,不唱了。有时独个儿哼几句童年时代熟悉的歌,会觉得那些早已消逝的美好时光,连同它的各种细节和气味一下子全活了过来。记得日本投降那阵子,我们全家合唱一支歌,有几句词,印象特深:
?? 漫山遍野是人浪
?? 笑口高张,热泪如汪
?? 当大人唱的时候,我看到,他们都真的是笑口高张,热泪如汪。纵然是小不懂事,也同样有一份深深的感动。
?? 我的有些朋友,歌唱得非常好,我很羡慕。他们所表达的那些情感,我都有,但我表达不出来。就像野兽不会说话,到时候只能号叫。但是野兽的号叫,别的野兽能懂,我的号叫,没人能懂。
?? 文革中我在敦煌,和几个牛棚里的同侪一起翻地,那天翻着翻着,不知怎麽的就唱起来了: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的小鸟飞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乌一样不回来……也是小时候唱过的歌。
?? 邻近的一片地,是前所长秘书李永宁在翻。细高精瘦像一把弓的他,漫慢直起身,向我叫道,高尔泰,那片地有把镰刀,看见了吗?我说看见了,干吗?他说你拿来把我杀了吧,我实在受不了啦!
?? 他说的那片地,是考古组的史苇湘在翻,他应声说,别拿走,别拿走,再唱下去,我要用它自杀。
?? 那以后,从没有哪一个同事或学生,听到过我的歌声。
?? 狱中没书没报,禁止任何形式的娱乐。犯人们有时聚拢在一起,小声唱点歌。大多是流行歌曲;《跟着感觉走》《相逢在冬季》……我都是第一次听到。
?? 也有只在监狱里流传的歌,有没听过:风凄凄/雨绵绵/我手把铁栏望外面/外面的生活多美好/何日重返我家园/啊,秋梨沟哪,沙松岗……。文绉绉酸溜溜,一股子哭丧调。据说是“文革” 时被监禁的一些文工团员合做的,有个电影里用过。
?? 更有甚者,像“劳改队里温暖如春,管教干部亲如爹娘”之类,也有人唱。
?? 第一次听到这些歌,是在南京监狱里。看着那些状貌狰狞的彪形大汉,同那些形销骨立的老弱者一同荡气回肠,我有时觉得荒唐,有时又感到凄惨,有时也被歌声感动,陷入深深的忧伤。
?? 在想念妻子的时候,听人们唱“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请别为我哭泣”,或者“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立即就起了共呜。
?? 在南京,监房是一门一窗。唱歌时,不知道关着的门外有没有***,都提心吊胆的。这里的设备,比较现代化,武警在上面往下俯视,监房和天井都一览无遗。但是他们看见我们,我们也就看见了他们。没有他们的时候,可以唱得比较安心。
?? 天一亮,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开了。只要不下雨,一天中的大部份时间,我都在天井里、沿着墙根走路。七步一拐弯,七步一拐***,顺时钟方向走几圈,逆时钟方向走几圈,十来平米的天井,永远也走不完。走着走着,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只笼子里的狼。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脱口就唱出了两句歌:
?? 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
?? 可以这样自由呼吸
?? 这是五十年代大学校园里流行的苏联歌曲。那时我们班上的文体委员叫唐素琴,特喜欢苏联歌,教了我们不少,后来我都忘了。
?? 不知道怎么的,这忽儿又冒了出来。
?? 记忆的复活是无意识的,对歌词并无选择。作为五星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记得什么唱什么。包括样板戏和语录歌,包括阶级敌人在“向***请罪”的仪式上唱的《牛鬼蛇神歌》。歌词本身并不重要,它的意思是唱者给的,重要的是我在歌唱(姑且称为歌唱吧),唱起来会轻松许多。
?? 痛苦是一种毒素,唱歌有排毒的作用。
?? 不管多熟的歌,此时此地唱;都有一种陌生的体验,甚至那些扩音喇叭里天天反复播迭,听得耳朵都起了一层厚茧、早已充耳不闻的歌,此时此地唱起来,也有一份亲切,一份新意。
?? 越过平原,越过高山
?? 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 宽广美丽的土地
?? 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 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越大墙,飞越那血迹斑斑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那各民族人们共同的监狱,就像用残损的双手,抚摸着一个亲人的遍体鳞伤。有时会可耻地鼻子一酸,像个神经脆弱的小姑娘。这种特殊境况下的心理失衡,这种认知理解想像情感等多种心力组合的机制出现异常,无异歇斯底里。不过发作以后,人比以前健康。
?? 渐渐地这种发作,几乎成了生理的需要。越唱胆子越大,被巡逻的***撞见的次数也越多,终于麦克风里发出了警告:高声喧哗是违犯监规。再不停止就要查处了!
?? 不能出声唱,就在心里唱。别人能看见我右下的五个指头,依次在一张一合地摇动,没有声音:
?? 嚼碎仇,嚼碎恨
?? 嚼碎仇恨强咽下
?? 仇恨人心要发芽
?? 这是样板戏,以前从未唱过,不知怎么的也唱起来了。
?? 歌的本性,是要朝外散发的。倒灌进去,反而更加难受,还不如沉默。
?? 回到沉默,回到孤独,我仍然在那小小的天井,转着无穷无尽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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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我叫“九三四”
?? 到成都是夜里,下飞机,戴手铐,上警车,疾驰。
?? 在市区某处,进入两道铁门一个房间以后。两个***把我和他们带来的我的背包,以及南京监狱没收的我的皮带餐券等物交给了另外几个***。登了记,拿了收据,走了。
?? 再次搜身。包括那个一直由***拿着,我没碰过的墨绿色背包,也搜了。都是衣服日用品。牙膏取出来,看了纸盒子里面。衣服一一抖开,掏了口袋。一部份装回背包,放进柜子,一部份用一件衣服包起,放在桌上。
?? 一个白头发、穿便服的矮小老头儿,一直坐在旁边。完了他叫我坐下,说:这里是四川省看守所,来了要老实些。监房里的墙上,贴得有监规,好好看看,不许违反。不许说出自己的名字,你的代号是九三四,以后你就叫九三四。记住了吗?
?? 我记住了他那阴冷的目光,它使我想起电影里的某个纳粹军官。他又说,到我们这里,可以照规定,按身份,给你一些照顾。可以给你一个暖瓶,一条被子。生了病,可以给你做病号饭。指了指桌上那堆衣服,这个,你可以拿去用。别的先放这里,要用再说。稍停,他又说,别以为是个教授,就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里都是大学生。说着指了指登记和搜查我的那个***,说,他就是大学生。
?? 那个***得意地笑了一下,说:领导说的,都听清楚了吗?
?? 此人三、四十岁,瘦长佝偻,尖嘴爆眼,长颈,很像一条黄鼠狼。
?? 老头走后,他给我卸下手铐,让我把一张用毛笔写着高尔泰三个大字的白纸拉在胸前,靠墙而站,先立正,后转侧,给我照了几张犯人的档案相。复又戴上手铐,领着我穿过机关大院,进入一道灯光雪亮,有武警岗亭的铁门。这是来到这里我经过的第三道铁门,是看守所机关大院和监狱大院之间的门。不像南京的预审室是在监狱大院之中,这里的预审室在机关大院。后来每提审一次,我都要被他带着,进出这道门一次。
?? 里面也灯火通明。一排一排连栋的平房之间,有长长的花圃,开着许多花。平房隔出一个一个的监牢,都是两进。第一道门进入一个天井,天井里空无一物,上面有格子盖住。透过格子,可以看见被大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映照成暗紫色的夜空。格子上方,紧靠监房,有一条空中走廊。监房比天井高出很多。但靠走廊这一面的墙,只与天井同高,由一人多高的铁栏撑住。屋檐伸出,盖住了空中走廊。武装***在空中走廊上面巡逻、不用穿雨衣,里外一览无遗.。
?? 进入天井以後,黄鼠狼打开第二道门,给我卸下下铐、让我进入监房,然後就锁上了门。接着就听到他锁天井的门的声音。除了那句“领导说的、都听清楚了吗”以外,这全过程中,此人没有说过第二句话。
?? 监房里孤悬着一盏电灯,约60瓦,蛛网尘封。墙上除了监规一张、麦克风一个,别无他物,也都蛛网尘封,四张床铺中,有一张空着,草席上有棉被一条,暖瓶一个,搪瓷饭具、牙刷牙膏各一
??套、那是九三四的。
?? 三个同监都睡下了。我注意到,他们都没剃光头,不知道是没睡着,还是又醒了、都瞪着眼睛看我,没有敌意,也没有热情,如同旅馆里的房客。
??十四、一堂晨课
?? 三个新同伴,都是干部子弟。某公安局长的儿子;某供销总社党委书记的儿子;乐山市某首长的儿子。后者叫刘钧,交通大学汽车机械系学生,自称学运领袖,是假的,他因“迷奸”而来。但他自称有“内线”可用,是真的。他和狱警王超(就是像黄鼠狼的那位),混成了哥们很铁。他们到这里,都有一两年了。同所有的文武公安,老号子、炊事班都混得很熟,没有不知道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同他们“串通案情”,他们就已经称我高老师了。
?? 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一些这个监狱的情况。四川省看守所,是个老监狱,对外叫文庙西街十六号。当年胡风,还有谁谁谁,都是关在这里的。那道从机关大院到监狱大院的铁门,除了狱方的管教干警,任何人,包括上级派来的办案人员,都不得出入。武警总队派来巡逻的武警,只能在空中走廊巡逻,不允许进入监狱。你如果在下面骂他,他除了向领导报告,没法子拿你怎样。就像是动物园里的游客,没法子拿动物怎样。
?? 各排监房,建筑结构一样,但是待遇不同。最前面那一排,叫小号。每间关十七八个人,开地铺。粮食标准是二、三、二。就是早上二两,中午三两,晚上二两。很挤很饿,互相关系紧张。另一排关的人略少,粮食标准略高,还有再高一点的,总之分几个档次。我们这排,是三、五、四,每周有两次肉菜,有床,允许抽烟。这是劳改队的标准,对于侍审囚犯,如我们、算是优待。还有一排房,是已经判刑的犯人的监房。一般刑期较长的送劳改队,较短的就留在看守所。大院里浇花剪草打扫清洁、伙房里做饭送饭的都是那些人,比我们惬意多了。更惬意的监房,在最后面一排,吃香喝辣,像宾馆一样。还有电视看。那是为高级领导人准备的,这阵子空着。
?? 狱方的管教干警只负看守和监管的责任,不管案情。每人早上来开门,让我们可以到天井里转转,算是放风,晚上锁上。天井通向大院的门,是日夜锁着的。你有什麽申诉的交代的材料,都可以在开关门时递交,由他们转给办案***。他们虽不办案、但牢里是他们的天下,想怎么样你就可以怎么样你。坏起来比如调个小号,比打一顿还难受。好起来比如王超就可以带刘钧出去,到机关大院 自己的宿舍喝酒,每次都带回来好几本《法制文学》,偷盗抢劫强奸杀人,好看得很。
??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从他们那里,我学到很多东西。没有调查研究,估计不是编造。这最后一点(***和犯人是哥们),最使我吃惊。我想,这大概就是物理学上所谓的“熵增”,一种“组织解体”的现象。但是这种解体,同时也是另一种具有相同基因的组织----黑社会的形成,专制政府的“***”,其实就是反嫡,具有保命的性质。保不住就过继给黑社会,族谱不会中断。
?? 一天,我半夜里醒来。一个执勤的武装***,正好从上面走过。当他停下来朝下望时,我低声问,几点了?他一言不发,伸出三个指头。我说三点了?他点了一下头,又朝下一指。我说三点半?他又点了一下头,就走了。黎明时分,他往回走。当他停下来朝下望时,我低声说,谢谢。他大声问,什么?我说谢谢你告诉我时间。他又大声问,什么?
?? 这时那三个都醒了。一个说,没什么,要烟么?说着在床上站起来,抛上一根烟去,刚好到他的脚下。他两头一望,拾起烟,笑了笑,走了。
?? 原来这是另一个武警,不是三点半时经过的那个。
?? 他一走,三个人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开导我。他们说,犯人是不允许知道时间的,也是不允许同巡逻的武警说话的。你夜里问时间,人家告诉了你,本来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你刚才那么一下,不光是暴露了白己,也害了那个***。要是这个***向上级报告,那个***就要倒霉了,你也逃不掉。以后谁还敢同我们说话呢?
?? 我们给了这个***一支烟,他要了,也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这个事不能让那个人知道,那个事不能让这个人知道。在外面不也是这样吗?这是你运气好,碰上个愣头青,要是碰上个精明的、你试试看。
?? 这些武警,大都是农村里新来的,年龄都小,要是在外面遇见我们,大人说叫叔叔,他就会叫一声叔叔。给支烟,关系就搞好了。关系搞好了,什么事都方便。比如我们大白天躺在床上睡觉。这是不允许的。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要认真起来,一是一二是二,你吃得消吗?
?? 给烟不给烟,也得看个对像和场合。给错了,人家不接,白你一眼算是好的。问你什麽意思,叫你少来这一套,歪起来说你腐蚀干警,你怎么着?
?? 愈是有关系,愈是要装作没关系,关系才能维持。你这样,等于逼着人家管你。要管你还不容易吗?
?? 我唯唯,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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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没有告别
?? 后来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到这里,具有小件寄存的性质。据说我来以前,有个被通缉的学生在隔壁关了一阵,后来被押迭到别处去了。我也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通缉令,十几天后,也被押迭到了别处----成都。那里的牢狱,和这里又有不同一一那是后话。
?? 这个号子里关的,都是刑期较短或将满的刑事犯。以前都曾在下面的拘留所看守所关过几个月或几年,都说可怕极了。包括刑庭庭长是他姑妈的张业平,也曾在江宁县的一个拘留所里呆了半年多(没在刑期中扣除,否则他该出去了),饿得半死。他说茅坑没水冲,夏天臭气熏天,苍蝇蚊子成堆。冬天冷风倒灌、小便吹到脸上。他们说最难过的是刑警这一关,打得凶。有种子母铐,只把两个大拇指铐在一起。背铐和老虎椅是把双手铐在背後……刘飞是背铐着光腿跪在碎砖头上一夜,承认了强奸的。他们说过了刑警这一关,就算是过关了。来到这里,都觉得好过多了。他们说还有更厉害的刑,都只是听说,不曾身受。
?? 当了那麽多年的“阶级敌人”,我还没见过那些东西。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独立王国和它的民族主义。知识、体验都是新的。环境陌生,又没人指点迷津,易犯错误。打了小头,没想到反而没事。没想到在那以后不识抬举,坚持在第三个摊摊吃饭,是乱了规矩,犯下了第一个错误。劝阻调教新人,更加形同反党,是第二个错误。我不自觉,紧接着又犯了第三个错误。
?? 那天,一团愁苦给大家洗衣服,很努力,先后顺序也完全正确,第一小头第二方脸第三矮疤脸……无师自通。李宝祥建议我把衣服脱下来,一起也洗一洗,“洗干净了穿着舒服”。我脱下来,说,我自己洗吧,一件单衣服,不费事。凑过去,自己洗起来。
?? “你知道这是谁的洗衣粉吗)”有人在背后问我。
?? “这是老头儿(指一团愁苦)的洗衣粉。”另一个声音说。
?? “你要用人家的东西,起码得打个招呼,对吧。”又有人说。
?? 我回过头去,方脸盯着我的眼睛,义正辞严地问道:“你打招呼了吗?”
?? 我没打,没了言语。就像在斗争会上。
?? “呔,你这个肉头”,矮疤脸向老头儿吼道,“你同意他用你的肥皂粉吗?”
?? “不,不同意。”老头儿一个立正,很精神地回答,没了一团愁苦。
?? 我势单力薄,又理穷词拙,不知道怎么解套。
?? 小头向我笑笑,拍了拍铺板,让我回去坐下。又向老头儿仰了仰下巴,老头儿乖巧地拿起我丢下的衣服,努力地洗了起来。
??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从容,徐缓,协调、和谐。大家对我,照样的好。
?? 十几天以後,我就走了。同来一样,走得也非常突然。两公安打开监门,向我勾了勾指头。给我戴手铐时,门就砰地关上。连个给大家挥一挥手: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
??十二、走向混沌
?? 穿过空院长廊,我们进入一条过道,两边门上挂着“预审室一”“预审室二”……的牌子。他们让我进入其中的一个,没跟进来,带上了门。房间不大,有一个讲台样的长桌子,很高。后面三张高椅子。下面对着讲台,有一木凳,极结实,四条腿插进水泥地里。那上面放着我们家的一个墨绿色帆布背包,装得满满。旁边站着两个***。一个五十多岁,朴实和善,鼻肩之间的距离较长,略似猩猩。一个四十左右,身壮硕,脸木然。我进门后,年轻的那个拿起木凳上的背包。
?? 高先生,请坐。年长的那个说,很和气。我姓罗,叫罗兴雁。奉上面的命令,来带你到成都去。我问什麽事情,他说去了慢慢再说。我问我的家属在哪里,他说浦老师当天就回家了,请你放心。这是她带给你的东西,我们先替你拿着。我说我要见她。他说这是不允许的,我作不了主。而且马上要上飞机,时间也来不及了。
?? 声调和表情,都极诚恳。但是我不相信。这次无故被捕,和被捕的野蛮过程,使我断定这个政权,已经堕落到了什麽事都做得出来的程度。把有关契卡、克格勃、盖世太保之类国家暴力的、和黑手党之类非国家暴力集团的零星知识,都用来预测前程。把暴力机器上的每一个零件一一人,都看作了机器本身。
?? 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他们求助。犯人刘庆(方脸号长)即将刑满,说他出去了可以帮助我,同家属取得联系。说他父亲是典狱长,联系上了,还可以帮助我们见面。我那时还不知道会被押走,高兴得糊涂了,告诉了他家的地址。此人是三进宫的刑事犯,也向别的同监打听家属姓名地址,说辞因人而异。我后悔莫及,但又无法可想。
?? 我问罗兴雁,这事要紧么?
?? 他显然一惊,脸上现出严重的神色,说,你们这些知识份子真是太书生气了!太不了解社会上的情况了!家里的地址,是不能够在监狱里说的呀!
?? 这几句不像是***说的话,和他说这话时的恳切忧虑不像***的表情,我印象至深。
?? 他问,那个刘庆,现在还没有出去吧,我说还没有。他看了看表,对年轻的***说,你们上车,说着转身走了。
?? 一辆吉普在大院里等着。车上有两个武警,开车的是个大块头,红光满面。另一个精瘦腊黄,一脸的精刁和冷漠,不停吸烟。我们在后座,等了大约半小时,罗才来。在疾驰的车上,他说他见了典狱长了,刘庆不是典狱长的儿子,但即将刑满是真的。他给南京大学保卫处打了***,保卫处说他们马上去找浦老师。他说,“他们会的,你放心吧。”又说,“这次没事了,但是以后,你可得吸取教训呀!”“可得”二宇,说得特重。
?? 大块头一手放在方向盘上,一手搭着靠背,侧身回头,告诉我他喜欢艺术。说南京有个硬笔书法展览,正在开,问我看过没有。说现在是硬笔书法热,毛笔过时了,书法不能过时,就得有硬笔书法。问我对硬笔书法有什麽看法……我无心讨论,敷衍应对。心里话说,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趣?人家哪有心思来同你说这些?他仍很热烈。直到机场我们下了车,还摇下车窗喊了一声:高先生再见。乐呵呵的,声如洪钟。
??下车前,我被卸下了手铐。在飞机上扮演旅客,坐在两个***中间。周围有人看报,有人打盹儿。几个花里胡哨的男女,不停地嘻嘻哈哈。大块头***的面影,也融入了他们中间。人间的悲欢是如此的互不相通,我感到了一种存在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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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因为烦闷无聊
?? 很意外,没人报仇。相反,他们保护了我。他们说,如果告我打人,够我戴三天的背铐。
??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方脸碰了我一下,说:这边来吃。我说这边一样的,没去。
?? 接着,小头抛过来一头生大蒜,我接住了。这是提拔我,进入食蒜阶级。
?? 大个儿借给我一条床单。这条床单因为一层又一层的补丁而极为厚重,比夹被还管用。矮疤脸把一件破衬衣撕成条条,为我搓成一根带,用以代替那根被没收了的皮带。小头给了我一副全新的牙刷牙膏毛巾。这样,我有了坐牢的***装备。
?? 特别感谢一个叫李继富的,他花了一天时间,帮我把撕破的衣服全补好了。是个健壮汉子,粗手大脚,但针线极细密。他说这是坐牢练出来的,好比做气功就是了。
?? 大个儿叫赵金保,他的气功是用圆珠笔在一本练习簿上写写画画。画的是龙凤老虎、猪八戒林黛玉一类。写的是诗。如“一进牢房/眼泪汪汪/妹妹你想我我知道/我想妹妹心发慌”;如“前有铁门/后有铁窗/铁门外面几道岗/坐在大铺上/心把外面想/外面缺吃少穿我不怕/东游西荡没人挡”……有诸内而形诸外,不做弄什麽朦胧,也难得。
?? 我问李宝祥,为什麽身上有刺青,他说因为好玩,弄堂里几个社会青年互相刺的。“天宝桥”是弄堂所在的地名。原来土法刺青,非常容易,有针和蓝墨水就行。由于这次谈话,好几个人想剌。我极力劝阻,说将来出去了,人们看不惯。(我错了,其实未必)。他们不听,弄得身上伤痕累累。结果好几个人,都变成了九纹龙史进。
?? 烦闷无聊,也是一种力量,能推动人们做一些非常的事情。高尔基有个短篇,写西北利亚一个过往车辆极少的小站,员工闲得发慌,造出各种谣言,拿一个厨娘消遣,以致她上吊白杀了。篇名就叫《因为烦闷无聊》。我想这些人折磨消遣新犯人的习惯,也和这折磨消遣自己一样,是因为烦闷无聊的缘故。
??十、不相信眼泪
?? 那天进来一个新犯人,五十多岁了,脸部的结构有点儿什么不对头,像是弱智。他们上去要打。我以大家的自己人的身份出来劝阻,左遮右档,说算了算了。有个人在后面拉我,叫别管。
?? 是那个睡相很苦的长脸。他叫张业平,是个重婚犯。常爱自豪地说,刑庭庭长是他的姑母,只判了他半年,另外两个和他情况完全相同的人,都判了一年半。他的情妇现在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常挨打挨骂。判刑后他买通***同她联系上并见了一面。他问她,弄到这个地步,你不恨我吗?她回答说,这话,该由我来问你。这个回答,他刻骨铭心。每次一说到这里,声音就要高一度,眼眶子就有点儿红。
?? 他常说起这个,并不是与谁肝胆相照,只不过是宣泄自己的感动与悲哀。对于这种“猫腻”,另一个犯人刘飞(就是我进来的那天叫我写飞字的那个)毫不同情。说,再漂亮的女人,玩过以后再玩,就没意思了。不就是个荷尔蒙,起什麽腻!他是个体户,九江三马路服装店的老板。在南京一家旅馆,同一个服务员玩了一下,人家要二百,他只给一百,就告他强奸。***跟人家一头,他就进来了。他说早知道是这样,她要一千我也给。
?? 那个像是弱智的新犯人,由于我拉架,没太挨打。天天坐着不说话。别人除了教他干活,也不同他说话。那坐姿和脸容我没法形容,总之看他看久了,会觉得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愁苦。我坐到他旁边,想同他说说话。他不理我,微微斜过眼睛,冷冷地瞟了我一下。从那轻蔑的份量,我发现他并非弱智。
?? 一天,他哭起来了,很久都没人理他。后来正在观棋的李宝祥口头吼了一声,别哭!继续观棋。观了一忽儿,没回头,又自言自语地说,要哭就别干,要干就别哭。李宝祥是号子里最有同情心的。这就是同情。
?? 不相信眼泪,是这个小国的同情,也是这个小国的强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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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无形王国
?? 以前听说,乞丐有乞丐的王国,动物有动物的王国。现在才知道,犯人也有犯人的王国。
?? 狱方任命的号长,并不就是国王。国王的职称,叫老大。老大是那个粗脖子的小头。号长对他,只有唯命是从。
?? 老大的产生,凭武力。据说以前是大个儿,小头来了,一场恶斗,取而代之。大个儿、矮疤脸和方脸,即号长,都成了他的左右。这强悍的一群,组成了号子里的特权阶级。共四个。
?? 最下等的是新犯人,包括我在内。我之后又来了一个农民,一共五个。
?? 等级在二者之间的是老犯人。七个,包括黄胖和天宝桥。天宝桥会推拿,每天睡觉以前,都要给小头推拿一阵。小头很喜欢他,让他睡在他们一边,但他还是二等。
?? 三个阶级之间的森严壁垒,吃饭时最明显。三等人在大铺上围成三个圈呈品宇形。饭菜来了,先是那四个人分。然后七个人分,最后是我们分。早饭有两头蒜,全是那四个人的。七个人中,有人偶获赐舍。我们就只能闻闻蒜味了。每周一次的肉菜,轮到我们时,菜里就没肉了。早饭因为是咸菜蒜,另外还有一桶开水。但如果小头要洗澡,这水就谁也不能喝了。
?? 那两拨子人吃完饭,都把搪瓷碗很有气派地往地板上一掷,顺手一推,碗就滑到了我们这一拨子人的旁边,筷子也跟著甩过来了。最后一个进来的犯人一吃完,就得把全体的碗筷洗净,铺板擦净,水泥地面揩净,茅坑刷净。监狱里时间很充份,这些事一点儿也不累人。难受的是,由于无聊,许多人都盯着你看,找岔儿消遣你,甚至打骂你。
?? 平时的每一件小事,都打著阶级的烙印。比如一个新犯人在水龙头前刷牙,老犯人来了,就得停下让开,等他先刷完才能继续刷。否则,人家就会叫你“让一让。”或者说,“没看见我吗?”诸如此类,已成俗习。但是老犯人,包括三个特权阶级,家属探监时送来的食物用品,都要摊在小头的面前,让他先挑选一些拿去。其他人更是如此,这也已成俗习。
?? 小头换下的衣服,有人给洗。他丢给谁,就是谁洗。进来的第二天,我就看见他把一件什么随手一丢,落在正在观棋的黄胖背上。黄胖回过头,朝他笑了笑,就去洗了,挂在水龙头上晾着,回来继续观棋。自然而然,毫不勉强。但老犯人只给小头洗衣服,那三个的衣服,只能让新犯人给洗。这里面等级的差别,细微而严格。
?? 小头从来不参加轮流抽烟的玩意儿,他的烟抽不完。大家没烟头可抽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他也慷慨分赠。有时他把胳膊搭在某个老犯人的肩上,一同观棋,看不出丝毫特殊。如果犯人们之间出了什么纠纷,他就是调解人和仲裁者,公正温和。号子里谁拥有什么,他都一清二楚。有时也下令互通有无,令出必行。类似均富,一种小型的社会主义。主义符合国情,号子里秩序井然。
?? 号子里的成员,并不固定。但同为“社会渣滓”,面对敌对的世界,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抗衡性的、族类内部的自我调节机制,和人际关系的模式,使这个基本秩序,不受成员流动的影响。何况流动也并不经常。这个秩序,不是自觉活动的产物,它是一种历史中的自然。如同老式家庭或者专制国家,如同一种中国版的《百年孤独》。
??八、鱼肉之勇
?? 我接受了这四壁之内的现实,按照它分配给自己的角色行事。洗碗,擦地板,冲洗茅坑,并且努力做到无懈可击。完了就在水泥地上做一阵子俯卧撑。以前在外面,除了夹边沟,这件事,我天天必做。文革时在敦煌住牛棚,后来到社科院住办公室,从未间断。
?? 然后回到自己的铺位坐下,盘腿,闭目,舌抵上颚,双手手心朝上拇指相对,放在腿上。但心里很乱,无法从现实中超脱,不能放松入静,反成了精神能源的耗损。虚火上炎,积聚起一股子邪气。那天我就这么坐著,闭着眼睛生气。表面上一动不动,如同老僧入定。有什么东西落到腿上,一看是一条裤衩,吃了一惊。小头掷过来的,他正朝我看,用下巴指了指水龙头,示意我去洗。
?? 我耳朵里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抓住裤衩,掷了回去。
?? 他先是眼睛里露出惊讶,然后嘴角上浮起一个微笑,温和地问道,什么意思?
?? 别无选择,我同答说,自己洗去。
?? 他旁边的矮疤脸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微微抬了一下手,矮疤脸又乖乖地坐下。
?? 然后他说,再说一遍。依然温和。
?? 我已无退路。再说了一遍。
?? 他眉毛一扬,说,好样的:有种。站了起来,从容不迫。
?? 我也站了起来,慌乱紧张。但没有忘记侧身而立,两腿前后分开。这是小时候爱打架(见《留级》)养成的习惯,动作已成本能。哪知年过半百,还来得那么自动。
?? 他用两手指托住我的下巴,使我头往上仰。说,只怕你硬不到底。我摆开头,一记上勾拳,打在他下巴上。他猝不及防,加之我积累已久的全部鸟气都出在这一下子上。很有力,他朝后仰去。为免跌倒,退了几步。退到大铺边沿,一脚踩空,跌坐在水泥地上。打翻一摞搪瓷饭盆,叮铛铛一阵乱响。
?? 在那声音招来***之前,他老虎似地一跃就上了大铺,我趁他没站稳又把他摔倒。再起再摔,如是者二,门链子就响了。大家迅速坐定,进来两个***。一阵左顾右盼之后,问,什么事?
?? 没人说话。
?? ***盯着我看,我是唯一站着的人,正在喘气,衣服也破了。
?? 小头闭著眼睛,趺坐不动,如同老僧入定。
?? 什么事?***又问,这次是专门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 他,方脸号长指着我,说,他冲洗茅坑,滑倒了。把这些个碰下来了。***看了一下一地饭盆,怀疑地又盯着我看了一阵。似乎要问什么,但又终于没问。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你们放老实些!砰的一声带上门,锁上,走了。
?? 我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忽然想到,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见运送到饭店去的鸡笼子里,两只公鸡斗得羽飞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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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宝桥
??   雨,一连下了几天。这天是星期日,只有两顿饭。下午饭后,雨下得更大了。屋里黑得像夜,蓝幽幽的微光里,十几个光头的人靠墙坐著,影影幢幢。我蜷缩在墙角,窥看着这怪异的景观。
??   入狱已经几天,仍然感到怪异。焦灼也一如当初,如同新鲜的创伤。
??   突然,顶棚上的电灯亮了。那暗淡的橙***的光线之中,似乎有某种善意的和温情的东西,它稀释和冲淡了恶意的蓝色幽暗,但还不足以使人感到慰藉。
??   突然,天宝桥,那个眉清目秀、臂膀上刺着这三个字的人,弹簧似的跳到潮湿的地板中央,把一迭扑克牌左右一晃,说,你们,不管哪个,随便在这里面抽上一张牌去,我能知道,你手里是一张什麽牌。几个人抽也行,我能知道谁手里是一张什麽牌。
??   几个人冲上去,争着要抽牌。
??   别抢,天宝桥说,一个一个来。然后他闭上眼睛。等大家抽过了,他仍闭着眼睛,说,刘飞黑桃三,虾子红方块老开,大宝梅花五,阿焦黑桃、黑桃、黑桃──家公……大家亮出牌,一张都没说错。
??   一阵无声的惊讶骚动之后,他又掏出一枚一分钱的镍币,给每个人看了,走到墙跟前,说,你们注意看着,我要把这个,按到墙壁里面去。然後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镍币,用它的侧面在水泥墙面上按了一下,缩回来,再按一下,又缩回来,如是者数次,终于将镍币插了进去。手里空了,用拇指在插入处揉了几下,墙面复完好如初。
??   又一阵无声的惊讶骚动。大家争著去看那墙面,毫无痕迹。他说,钢蹦儿在墙里头,你们让开,我可以把它再拍出来。然后在墙上拍了几下,镍币就出来了,的嗒一声掉落在铺板上,转了一个小小的半圆。
??   大家都很兴奋,要求他再做一遍。他又做了一遍,不肯再做了。
??   我因为坐在墙角,从里朝外看,看见他第三次缩手时,将镍币快速贴在耳后。第四次出手已是空手,按下去的是无物。当人们惊讶时,他已从耳后取下镍币夹在手指缝里,拍打墙壁时就掉下来了。
??   同时我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个笑容。
??   但扑克牌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开始琢磨起来。
??   同时我发现,不知不觉地,自己的思想也脱离了原来的轨道,关心起不相干的事情来了。
??   为了这个,我感谢“天宝桥”,这个胳膊上有刺青的人。
??   在这样的时刻,他给大家的快乐,实在是一宗恩惠。
??   他叫李宝祥,因偷窃房管所长家里的云烟二十八条,判了三年半,已经坐了将近三年。那剃着光头、因多年不见阳光而极其苍白的脸上,洋溢着勃勃生机。眼睛明亮,表情生动,说话时手势快速而优美。
??  六、消解悖论
??   监房的水泥墙上,这里那里,时不时的,可以看见一行用钢笔、铁钉、小刀甚至指甲划下的小字:某年某月某日。这是这个或者那个人刑满释放的日子。这个或者那个日子的存在,就是这个或者那个人生活的意义。对于他来说,这以前的日子不算日子,只是一个等待。“不算数”是一个悖论。时间作为生命的要素,在这里和生命体断开了,成了生命体的对立面,生命体所承受的一种压力。压力下岁月在流失,精力在耗去:外面的世界在不断变化。刻者不知何处去,悖论犹锁壁间尘。不知他是否等到,那个日子的到来?不知道他出去以后,还认得世上的路不?
??   我们中没人刻字,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灯光照亮的夜,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看不到太阳的白天,时间没有刻度,重得像一块石板。睡眠是暂时的失重。外面哨子响,是白天执勤的武警换班的信号。稍后监房里的电铃响,是犯人起身的信号。听到铃响,犯人们并不立即起来,要等到方脸号长在懒了两三分钟之后,用脚跟在铺板上擂那么几下,才一下子全都起来,卷好铺盖,下到水泥地上洗脸刷牙蹲茅坑。一阵子挤挤攘攘,然后又回到铺位坐定。
??   一口三餐,顿顿米饭。早上咸菜,外加两头生大蒜,据说是为了防疫。中午和晚上是罗卜白菜之类,每周有一次肉。即使在外面,一般平民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三餐之间,翻翻旧报纸,说说无聊话,补补破被服,打打扑克,下下象棋,看看下象棋,或者画个裸体女人,反复传阅修改……一天就过去了。这些活动,大都违禁。《监规》上写着,不许谈什么什么,不许搞文娱活动,不许拥有铁器锐器等等。其中一条,是“不许串通案情”。这使我想起进来的那天,狱方在窥视孔里问我的那些话,等于公开案情。什么意思?不知道。总之犯人们也一样,没把条文放在眼里,只不过是悄悄地违背而已。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就警惕起来。门上的锁链或者窥视孔上的扣子响时:一切违禁品都消失了。速度之快,像变魔术。
??   犯人禁抽烟,禁拥有火柴。有时候,会有某个公安干警,叫几个犯人出去干上一阵子勤杂活。这些人回来时,打开卷着的裤管或袖管,里面总有一些烟头,剥出烟丝,可以用裁成小方块的报纸,卷成两三四支烟。从破棉被上撕下一毳棉花,在上面撒些肥皂粉,卷成棉条,用木板压在水泥墙上快速揉搓,搓到有焦糊味时拉断,中间现出黑色,摆一摆就冒烟、发火,可以点烟了。公安干警从窥视孔往里看,囚室一览无遗。但有一个死角,门那面墙的另一头,茅坑所在的位置,从窥视孔里看不见,是抽烟的好地方。
??   那几支烟,不属于个人,大家轮流抽。轮到谁,谁就到茅坑的位置上,或蹲,或站,或一脚踏着水龙头:一手叉腰,仰头看着房顶,深深吸上一口,徐徐向上喷出,现出莫大的享受。接着下一个
??  人就上来了,秩序井然。当然新犯人不得参加。这是暂时的,随着由新变老,他们有能参加的一天。当然有人能够一口气吸掉半支烟,但没人这样。这个不成文法或者伦理规范是怎样形成的,我还弄不清楚。
??   刑事罪犯也像***,有另类的动物凶猛。互相弱肉强食,但几乎没人告密。面对卑贱线以上的人们,特别是***和狱吏,都能互相保护,似乎自成一族。一个贼趴在地板上,裸露看生痛脓疮的屁股,几个抢劫者和流氓犯忍着恶臭,相帮著掰开他的肛门,擦洗脓疮并为之上药的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使我感动也使我困惑。外面社会上亲兄弟之间也难得见到的这种温情是怎么来的,我也弄不清楚。
??   不管怎样,这温情像一种溶剂,在坚硬冰冷的时间的重压下,溶解出一些可以藏身的洞窟,使得那些刻在墙上的日子以前的日子,比较地容易打发。为此你须进入规范,接受禁忌。对于新犯人的调教,绝不是爱的教育。但进入和接受,却往往由此而来。
??  章节预告:以下是“无形王国”和“鱼肉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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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别有洞天
?? 柜台里边的门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武警,把我领进柜台,搜身。鞋子也脱下来看了。拿去钱、饭票、皮带,鞋带,登了记,让我签了字,然俊朝戴墨镜的点点头,后者也朝他点点头,同两个武警一起走了。没人有表情,没人说括,像演哑剧。
?? 我被戴上手烤,跟着那一文一武,穿过一些幽暗的走廊和空寂的院子。所有的走廊和院子都相同。搐上一排排挂着铁锁的狭门也相同。很多的院子,很多的门,但是没有人。百静中,脚步声特别清晰。
?? 来到一侗同样的院子,打开一个同样的门:他们让我进去。
?? 我走进门,吃了一惊。幽暗中,十几个剃着光头,光着上身,只穿着裤衩的人挨着两边的墙,坐成两排,一齐目光闪闪地望着我,闪烁里有一种恶意的欣喜。
?? 背后一声巨响,门关上了,一阵铰链和铁锁的哗啷。
?? 光头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一齐逼视着我,没有声音。
??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 “哪儿来的?”其中一个低声吼道。我没开口。他从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拾起一只肮脏的塑料拖鞋,朝我高高举起。接着好几个人都举起了拖鞋。“快说,哪儿来的?”我望着他们,百静中可以听到,拖鞋上的水浆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 外面响起脚步声,当它在门口停下时,光头们全都丢下拖鞋回到大铺上坐定,就像我一进门时那样,快得没法想像。
?? 嘎嘎几声,门上打开一个长方形小孔,闪着两只眼睛,射进来一条嗓门,新来的是谁?----叫什麽名字?一一哪个单位的?----什麽身份?我一一回答了,又问什麽事儿,我说不知道。不知道?嗓门提高了。我说不知道。条子上怎么写的?我说反革命宣传煽动。小孔关上,脚步远去,光头们又迅速围了上来。
?? 你叫高二台?一个说。我叫高三台,另一个说。我叫高四台……一阵哈哈哈哈。一个黄胖脸说,瞧你这样子,像个教授么?一个大个儿说,写个字来看看。环顾左右,叫拿纸笔,说,写!
?? 我决定服从,问写个什么字,他一下子嗌住了。有人说写这个字,有人说写那个字,七嘴八舌。有人说写个南字,另一个说干嘛写南字?别写南字,写个飞字。同时有几个人说,写个飞字,写个飞字。
?? 我蹲下来,趴在大铺沿上,用圆珠笔,写了个飞字。
?? 大个儿拿起来,横看竖看,说,难看死了。黄胖说,原来教授的字,这么难看。有人拿起笔来,说,看我的,写了个飞字。另一个人说,你这是什麽飞字,看我的,又写了个飞字。第三个写飞字的人眉清目秀,右臂上刺着一条青龙。左臂上刺着“天宝桥”三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 这时人都上了大铺,争看比字。那场景,使我想起小时候,孩子们趴在地上斗蟋蟀。我被遗忘在湿漉漉一地拖鞋的水泥地上,打量了一下四周。
?? 房间高的四公尺,宽三公尺多,长五至六公尺。窗小而高,门狭仄。进门是水泥地面,狭长的一条。茅坑水龙头和放置碗筷面盆牙刷牙膏的水泥台子都在这上面。茅坑是蹲式,没任何遮拦。其余是木板大铺,高的三十公分。铺板油光铮亮,几乎照得见人,有老家的味儿。两边靠墙的被褥包裹,也都清洁整齐。墙上除了一张“监规”,别无他物。靠近大铺的墙面,蹭上了一层人体的油污,滑溜溜的,闪着晦暗的光。
?? 比字的人一一散去,各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着。两边的人数并不相等,一边九个,很挤。另一边五个,铺盖很宽,还有多余的铺面空著。没人理我。我脱下鞋子,也上了铺。在靠里面墙根的空铺板上坐下。众人一直在静静地看着我,这时齐刷刷都朝五个人中的一个望去。那人在我进来以后一直坐着没动。小头宽肩,脖子比头还粗,表情平和。
?? 他的一边,是个留着头发的方脸,(后来知道他是狱方任命的这个号子的号长,叫刘庆。即将出狱,所以得留头发)。另一边是个矮子,额上有疤,胸口一毳毛,胳膊上一边一个刺青蝴蝶。海盗脸谱,可惜太矮。方脸那边是“天宝桥”,矮子这边是大个儿。我就坐在大个儿旁边。他一直盯着小头,直到小头慢慢转过脸来,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才放松坐下。
?? 我懂了,这表示允许大个儿,让我坐旁边----那个人是头儿。
?? 这样,我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 只是没铺盖。
?? 好在夏天还没过完,可以和衣而卧。
??四、大墙下的第一夜
?? 一个小时以前还在家中:和小雨商量晚饭怎么做。突然这样了,简直没法子相信。不知道瘦弱单纯一味生活在童话世界的小雨,怎能够独自面对这不可思议的变故?
?? 毫无疑问,这是监狱。对面水泥墙上,斑斑驳驳的污迹水痕如同虎狼鬼怪和变了形的人类肢体。我听到了咆哮、惨叫和沉重的喘息。好像在我的四周,又好像在我的内心。若远,若近。若有,若无。
?? 坐了不知多久,突然监门开了。有人递进两个桶,旋即门又关上,砰地一声巨响。有人传过来一份饭菜,我胡乱吃了。然后按照同伴们的指令,把十几份碗筷洗净,大铺擦净,大铺下面的水泥地擦净。茅坑冲净,又回到自己的角落坐定。
?? 大家睡下时,我也和衣睡下,不久就睡着了。刚睡着,就被什麽东西突然惊醒。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是我自己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在监狱里,和衣睡在地板上。有点儿感到奇怪。当头亮着,号子里彻夜不灭的电灯。
?? 外面风声雨声,一阵紧似一阵。铁窗飘雨进来,上边的单衣湿透,很冷。下面的地板磕着骨头,很痛。我想,不知道小雨,她现在在哪里?
?? 本来是头对墙脚对脚睡成两排的人们,由于房不够宽,交叉的脚互相碰撞,睡熟了就变成横七竖八。从一些张开的嘴里,发出浑浊的呻吟,或者野兽呼噜一般的鼾声。不知谁在磨牙,格格之声,如六角碾子滚过麻石**。那个长脸本来是睡在最外边的,不知怎么的被挤到里边来了。嘴唇紧紧闭成一条线,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忍受什麽痛楚,以为他没睡着。观察良久,才确信他是在熟睡之中。
?? 我睡不着,辗转反侧。忽然发现,在墙角的缝隙中,有一种很小根小的蚂蚁在活动。洞口是在离地板的七十公分高的墙上,它们在把一些从地板缝中抬来的食物弄进去。队伍拉得很长很长,都隐在地板缝中,从睡看的人身下穿过去,找不到尾。
?? 半粒米饭:就得十来个蚂蚁才抬得动。往垂直的墙上抬,真不容易。有时抬到五六十公分的高度了,突然又落到地板上。我吃一惊,它们倒不在乎。随之掉下的蚂蚁从新把它抬起,没有随之掉下的蚂蚁复又折回地面,再帮着抬。有时如是者数次。由于蚂蚁很小,反复一次要很长的时间。但它们不急不忙,也不惮往返。那么认真,那么从容,那么没有时间观念和前功尽弃的观念,那么视鼾声和风雨的喧嚣於无物。
?? 看着它们,好像自己也成了它们之中的一员,感觉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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